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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王妃打得好……


    他难以置信,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


    那一掌毫不留情,脸上残存的疼痛感久久未消散。


    元衡手捂在脸上,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岑璠也在盯着他,那双眼中的怒意凌人,似要溢出来了一样。


    她眼睛猩红一片,直视着他,死死盯住,像是在看仇人一般,丝毫不畏惧,语中带着威慑,还有恨意。


    “你敢?”


    元衡半晌没有说话。


    他忽然想到很久前,她挡在那郑氏女的面前,说要杀就把他们一起杀了……


    他不怀疑,若他真的要杀了那两人,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就会多出一把利刃,朝他毫不犹豫刺过来。


    他也确实不能这么做,那是郑氏的女儿,还曾经救过他的性命。


    一点办法都没有……


    想杀却杀不了,想要取而代之更无可能……


    他无法回到从前,也改变不了她的心。


    或者说她的心从未变过,她喜欢的从来就不是他,只是一个念想罢了。


    想到此处,元衡心里又泛起阵阵悲痛,那种痛自胸腔而来,传遍全身,难以喘息。


    他沉默了许久,宽阔的肩膀颤抖,脸上却蓦然扬起一个笑,“王妃打得好……”


    岑璠眼中的怒意一瞬间似都消散了不少。


    她冷静了些许,仔细打量起他的神色。


    他脸上还挂着那诡异的笑,从脸上看不出喜怒。


    岑璠甚至开始怀疑,刚才那一巴掌有没有打在他的脸上。


    他眼中凝结着深深的执念,那笑容又逐渐消失不见,比起刚才愈发黯然。


    锋利的剑眉深深皱起,失去了棱角,似是非常痛苦。


    可他还是追问着同样的问题,“一块儿玉佩,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岑璠听他这么问,却是低下了眼眸。


    她也想问自己,一块儿玉佩而已,有这么重要吗?


    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不过是一个物件,一个念想罢了。


    倘若拥有这块儿玉佩的是晋王,她会和他成为一路人吗?


    或许一开始会,可她知道,不会永远是。


    就算是梦中的她,到最后似乎也放弃了心中一直残存的执念。


    她虽然不知道那些梦和现在发生的一切究竟有什么联系,可她清楚的知道,她与晋王终归不可能和走上同一条道路。


    岑璠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玉佩,刹那间觉得,他有没有拿走这块儿玉佩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释怀地笑了,“或许是吧,可最重要的并不是玉佩。”


    她越是这般释怀,元衡心中的执念越深。


    他还是不肯相信。


    上一世就是因为这枚玉佩,他得到了很珍贵的东西,怎么可能不重要呢?


    他不甘心地问道:“倘若孤没有将玉佩还给她,你会”


    她会愿意一生一世守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做他的王妃吗?


    可这些话还未问出口,她便打断道:“殿下,有些事没有如果,很多事也不是一枚玉佩便能决定的。”


    她说的足够明白,元衡也再难用自己编造的谎言说服自己。


    他曾经肆意践踏的那份真心,本是不属于他的东西。


    再想找回,如今也是找不回不来了


    手心的那枚玉佩彻底成了一块儿坚硬冷冰的玉石,元衡渐渐松开手。


    那枚玉佩在他的掌心摊开,他的眼并不在她身上,那双精明算计的眸似失去了些神采。


    岑璠伸出手,纤指放在他的掌心,默声拿起那块儿玉佩,行了一礼,退开几步。


    他并未有丝毫的不满,似是默许那块儿玉佩就这么回到她的手中。


    岑璠不明白,他为何会因为将一块儿本不属于自己的玉佩物归原主,便如此疯魔,难以释怀。


    她多看了他几眼,只盼他能快些想明白,免得又要做出什么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


    空空如也的掌心动了动,他似是回过些神,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她走来。


    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站定在她的身前,只有那宽阔坚实的胸膛在剧烈起伏。


    岑璠说的句句肺腑,可还是不由屏住呼吸。


    他离得很近,几乎能听见那胸腔内震出的呼吸声,说出来的话很平静,却又带有难以洗去的执念,“孤不会放手,王妃若是以为说这些便能走,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岑璠轻轻笑了笑,她当然知道自己出不了府。


    很早之前,他便给她划好了一个囚笼不是吗。


    这番话究竟是同她说,还是为了骗他自己呢?


    岑璠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妾身知道。”


    元衡沉默许久,没有看她,也没有再逼她说些什么,从她身边略过,径直出了房门。


    岑璠眺望片刻,又低下头,看向手中的那枚玉佩,忽而默声轻笑。


    元衡没有回头,步子却迈得极缓。


    忽而,他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他脚步顿住,回过头去。


    她手还停在那里,而那枚已经破碎的玉佩就在她的脚下。


    上辈子她对他的执念,还有这辈子他难以释怀的,似就这么被她轻易地全部割舍了去…


    凛冬的风实在寒冷,才从那暖房中出来,转瞬间便冰冷刺骨,左半边脸的烧烫感还未消下去,五指却


    被冻得僵硬,许久后才能弯曲。


    她那眸光太过坦荡,坦荡到他觉得无地自容。


    他避开那道目光,心中难掩的慌乱,脚步也不由放快了些。


    想逃开她的不屑,也想逃开不敢一直以来不敢面对的现实。


    他就这样躲了好几日。


    即使在夜里,也不曾再回来。


    可离开平城时,他还是带上了她。


    他们并没有回平城,而是一路向北而去,


    再往北走,便是军镇。


    晋王一直避着她,岑璠不知道他的打算,她此行只带了槿儿,便是让槿儿出去打听一番。


    韩泽说,他们此行确实要去军镇,至于要去做什么,却没有说。


    岑璠也能看得出,他此次来平城不仅是为了和她过生辰,还有其他的事要办。


    似是与尔朱氏有关。


    据槿儿打听来的消息,晋王似是有人要寻。


    岑璠只知道他想当皇帝,可对这些事向来不好奇。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值得晋王亲自去寻。


    *


    皇城之中也并非全然太平。


    前些日子关于尔朱氏的流言四起,皇后虽是将事情压了下去,可还是不妨有人还一直记得。


    太子对此事便始终未忘怀。


    那流言分明是有人故意散开,否则不会这么快便满宫皆知。


    尔朱氏作为盘踞军镇的氏族,若是能与之联姻,那便等同于削弱了晋王的实力,此番虽是对他有利,可太子妃新丧,他并不想这么快另娶


    思来想去,将此事散播出去,除了他外,便也只能有母后。


    皇后是他的亲生母亲,可太子也知道,母后这些年手伸得长,在他的东宫也安排了数不清的眼线。


    他身边到底是有些亲信,费了一番功夫去查,没有查出那散布流言的究竟是谁,却是意外查出了另一件事。


    太子站在皇后的永乐宫外请见。


    皇后知道太子不打招呼便来,定是来寻她麻烦。


    她以为是为了那流言,此事她早已想好了说辞。


    她未做梳洗准备,便让太子进殿。


    太子的确是来质问的,谁知质问的并不是关于尔朱氏的流言。


    他目眦尽裂,眼中布满红丝,“孤想问问母后,孤的太子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皇后有一瞬的惊讶,下意识皱起眉,问道:“是谁告诉太子的?”


    这般发问却是激怒了太子,他拂袖,怒吼道:“你不配知道这些!”


    殿内只有皇后的贴身婢女,正低头若无其事地铺着焚香,听到这一声怒吼,手也不免抖了抖,香炉盖掉在桌子上,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声。


    这么多年,皇后早已处变不惊,何况是面对自己了如指掌的儿子。


    她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便慌忙将香炉盖盖好,行礼告退。


    待到殿内没有人了,皇后深吸一口气,问道:“太子都知道了?”


    她的神情淡漠,就像手上不曾沾有血一样。


    太子有一瞬的匪夷所思,转而却是失望透顶,声音颤抖,“是母妃杀了她对吗,她根本不是忽然离世,是母妃推了她”


    皇后静静看着他,面色逐渐凝固。


    平心而论,她这个儿子当真不像她,感情用事,喜形于色,遇到点事便会方寸大乱。


    她从座上起身,向太子走去,话音愈发冷漠,连起伏都不曾有,向他说起当日之事。


    “是她先骗了太子和本宫,喝那避孕的药方,本宫是忍不住推了她一下,那也要怪她自己不争气,没有站稳,命薄福浅。”


    一字一句落在太子耳中,如同针扎,他不住摇头,愈发难以置信,忽而捂住耳朵,俯下身低吼,“够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个杀人凶手。”


    皇后站得笔直,沉默许久,道:“你抬起头来。”


    太子下意识抬头,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朝他而来。


    就连那一掌都不带有任何人该有的情感。


    皇后冷声道:“你要记住,你是储君,那太子妃不愿生养,便是于社稷无用,整日沉溺于儿女情长,不是储君该做之事。”


    太子不以为然,扯开一个冷笑,“那母后倒是告诉孤,到底什么是储君该做之事,是万事都要听从母后,要孤做胡氏的傀儡吗!”


    皇后听罢,再也装不下去表面的冷静。


    她怒火难抑,咬紧牙又是狠狠一巴掌,“本宫若是要一个傀儡,便不会生下你。”


    太子无法理解,瞪大眼睛看着皇后,未等她再说什么,迈开了步子,毫不犹豫地离开。


    皇后立在原地许久,未唤人进来,缓缓挪步坐回到那贵妃榻上。


    还不待多想刚才的事,便是听管事的太监在门外通报。


    一声应允,管事太监进了门。


    那太监进门后,环望四周,似是欲言又止,眼神飘忽,久久没有开口。


    皇后却没有什么耐心,声音慵懒却透着疲惫,“有话便快说。”


    管事太监只得行了一礼,照实说道:“皇后娘娘,北镇来报,说是娘娘要找的人趁乱跑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倘若她想起来了,你打算怎……


    向北的队伍走走停停,岑璠又让槿儿出去打听了一番,才问出晋王此行是要去赤城。


    至于为何带上她,约莫是怕她像上次一样,趁他不在又跑了。


    玉佩之事才过去几日而已,她不知道他是否能释怀。


    马车忽然停下,韩泽在外通报,说队伍要歇整,问她要不要下车透气。


    队伍行了半日,岑璠也觉着憋闷。


    他们停在了一片广袤的平原上,军镇的风比起平城更加凛冽,她掀开帘,便有冷气扑面而来,似能呼吸进去风雪的气息。


    那呼进胸腔的空气都是冷的,冷到能让马车内昏沉了半日的人瞬间清醒过来。


    外面阳光正好,在一片茫茫白雪的映照下泛着莹莹光芒,有些刺眼。


    岑璠抬起头,避开那令人晕眩的白光,继而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她太久没见他,甚至要动身的当日,他都不曾在她面前现身。


    那日韩泽忽然通知她要走,连她的行囊都是当日匆忙收拾的。


    他脸上明显的那道巴掌印已经消了下去,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不似那日浑身的戾气和疯魔。


    只是在目光对上她时,还是避开了。


    岑璠了然,知他还未释怀。


    元衡将韩泽叫了过去,吩咐了几句。


    韩泽得了令,离开前转头看向岑璠,又看了看避而不见的晋王。


    他当然知道自家主子前几日被打了,那道掌印实在太过明显,想不知道都难……


    能让晋王被打了一巴掌还这般忍气吞声,除了王妃,没有别人,就算是太尉也不能。


    在平城里,倒也是没有不识相的敢提起那巴掌印。


    韩泽似是叹了口气,复而向岑璠走来,好声道:“王妃在这里陪着殿下吧。”


    他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提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


    岑璠余光瞧了一眼,见他没有要同他说什么的意思,却还是听了韩泽的话,一直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


    两人的目光不曾有


    过交汇,只有冷风呼啸声,被吹起的雪从中间卷过。


    不过一会儿,一队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打破了寂静。


    那队人身穿的军服和他们这行人的很不一样,身上的皮袄厚实,袖口和裤口都紧紧扎起,身形高硕。


    为首的人戴了顶羊皮帽,络腮胡布满半张脸,见到他们时候还在喘息,似是从什么地方特地赶过来。


    那大胡子军士向他们行的是军礼,行礼后便自报家门,自称姓曹,在太尉手下做事。


    元衡认得他,淡淡说了句,“本王认得你。”


    军士颔首,“能被殿下记住,是属下的荣幸。”


    元衡并不将这句奉承放在心上,他直截了当问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你向本王如实说来。”


    那军士似知道晋王问的是何事,张口说起前因后果。


    他们似不打算避开她,岑璠便也将事情原委听了个全乎。


    元衡和那军士都在找同一个人。


    据她听来,那军士应该是奉命押送一个女人去见杨太尉,半路上却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队伪装成商队的人马。


    那队人马的目的,是要同他们抢人。


    就在两方兵刃相接时,却是有几个来历不明的高手将那女人劫走了。


    那队人见到女人被带走,也没有同他们有过多纠缠,只留下一批死士断后,训练有素地撤退,没留下任何线索。


    元衡听后,没有责问于他,只说道:“那女人和崔氏有关系,崔纪虽死,崔氏却还在,你这几日派人注意崔氏的动向。”


    军士颔首,“属下明白。”


    元衡说完这些,并未再吩咐多余的什么。


    赤城靠近燕山,寒冬漫长,一行人选了最好走的路,可还是不免绕过几座山。


    到了赤城,和平城相比,又是另一幅景象。


    紧挨着六镇的城池或许根本算不上城,也只有城墙算得上高,城内房屋低矮,有些甚至是用茅草堆砌。


    此地环山,却有一个豁口面向平原,北风吹过,一层层茅草便被吹得散乱了许多。


    岑璠不难想,若是风再大点,许多茅屋定是会散掉。


    这冬天着实是难熬。


    赤城所居大多祖辈都是军户,如今仍有人在做边军,倒也还能活下去,有些做着营生,好些的一年南北两头跑,做些运送粮食的买卖,倒还能活得下去,大多数人还是饥一顿饱一顿。


    那些不能入军的,很多都是得罪了当地将领的。


    倒也不能说是得罪,只是不愿意向边将送银子,或者是送不出银子。


    六镇的兵权其实和中原的世家没什么两样,这么多年过去,实际上也只掌握在少数当地贵族手上。


    这些人看似只受他和杨氏掌控,实际就是军镇中的豪强,四分五裂,各有自己的领土势力。


    早些年没有成为豪强的旧族,祖辈大多也从军,作为军户世代留在军镇,可当今皇帝改化,颁布法令,北镇军户只能世袭为兵,镇民便像是被圈在军镇的羊,要么只能靠给贵族上交银两在军中谋得一条生路,要么只能等着被饿死。


    军中掌权的贵族也是仗着这一点,这些年收取银两愈发猖狂。


    军户与贵族的矛盾日益尖锐,直到杨知聿今岁接手此城大小事务,将一部分荒地划出来,发放给那些无法从军的人家来年用于耕作,过冬时又将粮食送到每家每户,矛盾才有所缓和。


    前不久,杨知聿下过不成文的规矩,任何车马不得进城。


    一来是为了不让乘不起车的军户心生怨恨,二来也是为了让那些来城里征收银两的豪强收敛几分。


    元衡没有破坏这城中的规矩,同岑璠一起骑马入城,齐良越从军中赶来,亲自迎两人进城,顺便说起诏令在赤城实行的情况。


    岑璠四处环望,眉头不禁越皱越紧,问道:“杨将军既然做了这么多,为何不给这里的军民修缮房屋?”


    齐良越愣了愣,讪笑道:“这城墙也需要修补,砖瓦实在不够用啊”


    岑璠想起,刚才那座巍峨的城墙,看上去气派,可砖瓦也都是新旧不一。


    六镇有城墙环绕,柔然铁骑难以进攻,而此地恰好有一个缺口,便常受柔然侵扰。


    这里人烟稀少,也不如六镇富饶,就算铁骑踏入赤城,也还有群山挡着六镇,是以每代帝王都不曾重视,


    想来是常年战乱,城墙才会如此破败不堪。


    岑璠一时间也能理解这里的处境,也怕元衡再想起什么,要责问起齐良越,便没继续追问。


    *


    晚些时候,杨知聿来到府上。


    元衡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里话外都是在说他这个赤城的父母官做的尽职尽责,处事妥当,贵族和军户两边不得罪。


    杨知聿知道他的脾性,知道他并不完全是在褒赞他。


    是在嘲讽奚落,也是在说他老奸巨猾。


    杨知聿并不在意这些,端起桌上温好的酒。


    军镇的酒大多辛辣,喝了一口,整个身子便是暖了起来。


    杨知聿觉着舒坦了不少,才问道:“你来军镇,怎么将她也带了过来?”


    元衡抬起眼,似有一瞬的警觉,可须臾间便遮掩起了那点锋利。


    他道:“这是孤的家事。”


    杨知聿哼笑一声,神色戏谑,“我可是听到有人说,咱们的晋王殿下,被人打了脸。”


    元衡听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再看向他,目光中有严厉,“你听何人提起的?”


    杨知聿显然不怕他,“你倒也不必这般,你脸上顶着那么大的巴掌印,还不得不出去见人,别人表面不说,背地里不议论几句,才是怪事。”


    他看他一眼,接着试探道:“她平日里性子温和,定然是你又出言不逊,她才会打了你。”


    元衡不置可否。


    杨知聿沉默半晌,问道:“你到底是同她说了何事,她会怒到打你一掌?”


    元衡不想提起那日的事,实在太过丢面子。


    他搪塞道:“这是本王的家事。”


    杨知聿猜到了他的回答,淡淡一笑,若无其事替他揭过去,又问道:“听晋阳的人在传,晋王府的王妃不愿意要子嗣,晋王为此还煞费苦心,托各家妇人上门劝戒,可是真事?”


    他这番话倒是像来替他的王妃来讨说法一样,元衡听着不舒服,愈发不耐烦,“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杨知聿可以忍受他的很多次坏脾气。


    可独独是她的事,他绝对不会替她忍让。


    他言辞肃然,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你不要逼她。”


    他不能,也不配。


    面前的人每每见他,总要在他面前提起他的王妃,这一点元衡有所察觉。


    而且每一次同他提及她的事,都浑身长满芒刺,像是要同他清算,讨要说法一样。


    起初他觉得面前的人对她有意,可设一来二去,他竟会觉得他更像是她的娘家人。


    他也不肯承认他说的。


    “孤没有逼她,她现在想通了,愿意给孤生,也用不着你管。”


    杨知聿欲言又止,陷入沉默。


    元衡不想同他因为此事吵,手臂伸向大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杨知聿看了看他的手,屁股未抬一下,稳稳坐在那里。


    忽而他却沉声道:“过年时我去看了阿雪,她说她病时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应当是发现了什么,见到我时反复试问我,说起的很多都是上一世的事”


    元衡眼神微动,似有些意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杨知聿盯向他的目光,似是想要他的一个答案,不容他回避,“倘若有一日,她也想起来了什么,晋王殿下打算怎么办?”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滚


    元衡不是没有想过。


    若是上一世的她回来了,会是什么样。


    在看到他如此患得患失,她是否会生出点喜悦,哪怕是一点的快感?


    她可能不会。


    她的答案都已经告诉他了不是吗?


    那是他偷来的东西。


    若是她回来,知道这些,她可能连留在他身边报仇都不愿意了,她可能会更憎恶他,可能会想杀了他。


    他宁愿面对这一世的她,宁愿她永远都不要想起他的恶劣…


    不然这些日子,他为何要躲开她呢?


    他躲的分明不是她,是上一世的她,也是上一世的自己。


    元衡沉默了许久,才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杨知聿底下眼,会想起她说的话,眼神不由黯淡。


    他声音低沉,道:“她说她不后悔。”


    迎来的又是一阵死寂。


    即使是在暖屋中,温好的酒也早


    已冷了下来,元衡迟然抬头,问道:“你且告诉孤,上一世究竟发生何事?她怎么救的她,尔朱阳雪那样的人,为何要替她报仇?”


    杨知聿反应过来,他似是说的太多了。


    先是说到岑璠,再是说到尔朱阳雪,竟是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尔朱阳雪并非感情用事之人,上一世她和岑璠萍水相逢,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帮她报仇,确实不是简单因为岑璠顺手救过她。


    他们不单单欠她的,还欠她腹中的孩子。


    上一世的她宁愿跪下,也不肯让他说给晋王听,约莫是觉得说了也不会得到同情,说不准连带那有缘无分的可怜孩子也要受到讥讽。


    岑璠,你看见这一世了吗?


    他现在得到了报应,纡尊降贵,却求而不得


    杨知聿仰起头,一声叹自唇缝中叹出。


    他真的很想说出口,想让面前的人再也抬不起高傲的头,可他知道岑璠有自己高傲。


    哪怕是上一世那样狼狈,她也和她喜欢的梅一样,有不愿折去的傲骨。


    他该道歉的岑璠已经不在了,同这一世的她道歉又有何用?


    徒增烦恼罢了。


    杨知聿不等他再送客,便起身抬手一礼,无可奉告。


    “你不肯告诉我,可是觉得我不配?”元衡在他背后问道。


    杨知聿脚步顿住,站定片刻,还是什么也没说,便走出去了。


    他闭口不谈,元衡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猜不出上一世在庄子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关心过,那些庄子的人也没提过,现在又无从问起。


    不过或许他还是有机会能问出什么。


    *


    北镇夜晚难得无风,庭院外的雪被清扫干净,铺了层细盐似的雪粒。


    一层脚印压在细雪上,压出了一层清晰的脚印。


    元衡还是回去了。


    这几日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起初彷徨害怕,怕他做这么多都是徒劳,后来又迷茫……


    他站在她的面前,连看她都觉得有些陌生。


    上一世的面容即使浮现在他的脑中,也和现在的她无法重合。


    岑璠见到他,不免就想到他那日说出的话。


    巴掌都打下去了,见到他也索性不同他装了。


    一双乌圆的眼睛瞪着他,似一颗冷硬的珠子,足以让人手脚发凉。


    元衡喉咙紧缩,可他也没有服软。


    当着人的面,低不下头。


    槿儿还在屋中,岑璠站起身,吩咐了两句,槿儿便出去打水。


    她用帕子擦过脸,雪白的脖颈上还沾有水渍,几根碎发粘在脖颈上。


    她洗漱完后,没有理他,自知赶不走人,便走回床前脱鞋躺下,背对着他躺下。


    元衡也自知理亏,高傲的头还是扬起,叫槿儿重新打水。


    槿儿没什么好脸色,想到自家姑娘说的一个忍字,咬着唇去打水。


    元衡知道她护亲,对她身边的奴仆也向来大度,没有在意那眼神,待到打来水后随意擦了擦。


    屋里的灯很快就熄灭了。


    元衡转过身去,有话想问她。


    岑璠能感觉到他的靠近,并未像平日里那样忍,道:“殿下不觉得应该道歉吗?”


    被打的是他,到头来还要他道歉。


    左右没有外人,元衡沉默片刻,还是道了歉,“是我的过错。”


    岑璠不觉得他知错,“殿下怕是连自己错在何处都不知吧?”


    元衡不想这时与她闹僵,道:“本王那日是口无遮拦了些。”


    岑璠看他,觉得他该是句句真心才对。


    她质问道:“阿湄有恩于殿下,殿下妄动杀念,不觉问心有愧吗?”


    在她看来,这便是妄动杀念了。可上辈子连对他恩重如山的舅父他都杀了,什么杀念是他不敢动的?


    对他有恩者,也有可能是利用他的贪婪者。


    更何况,他不想为了那个女人低头。


    她过去的每一次逃跑的背后都是那个女人,她不光得到了上一世他有的,还扰得他们夫妻二人的日子鸡犬不宁,不得安生。


    元衡到底还是于心不甘,连想要问的都抛之脑后。


    “你是不是一定要孤为她道歉?”


    岑璠半晌不曾说话,再开口是只一个“滚”字,连一点畏惧都不曾有。


    元衡后牙紧抵,竟然真的坐起了身。


    岑璠本想再挖苦几句,没想过他竟真的准备滚了。


    元衡未下床,低头看她。


    她仍未转过身,漏进来的月光勾勒出她窄瘦的脊背,还有比月光还柔和的青丝。


    她上一世常常留给他这样一个背影,不论是在王府他索欢后坐在床边穿衣离去,还是他后来躲在寄云寺和她挤在同一张床上,她都不曾露出过一个正脸。


    可到底也没说过一个“滚”字。


    元衡抱了自己的枕,站起身在床边滞留许久。


    撒起谎来倒也脸不红心不跳。


    “孤这几日也总是做梦,梦到孤不曾善待你,让你受了很多苦。”元衡话音顿了顿,紧紧凝住她的背影,“那梦孤分不清虚实,孤记得你前些日也深陷梦魇,可有梦到什么?”


    这番话岑璠睁着眼,一字不落的听进去。


    她肩不曾动,漠然道:“不曾。”


    元衡眉心蹙起,凝视着她,显然不信,道:“你可以同孤说说,孤也许能帮你。”


    他究竟是为了帮他自己还是帮她,岑璠不愿意去计较,她只知道她不想说自己梦中的狼狈。


    “我的梦中没有梦到过殿下。”


    元衡手渐渐收紧,最后说道:“知道了。”


    *


    北镇天渐短,天边尚有繁星,元衡便已经起了身。


    昨日他做了笔亏本买卖,未曾问到些许,最后还从箱笼中抱了床被子,自己去坐榻上蜷了一夜。


    他轻声换好衣,看向帐中。


    她未有任何动静。


    元衡便披了件大氅,推开门。


    广寒而来的月光凄冷,一夜未有暖意,冷得透骨,手不缩在袖中,很快血液都被凝固住,冻到没有知觉。


    元衡不由想到过去很多年,同舅父在怀朔大营中隐姓埋名,有一次冬日行军,他的手上被冻出冻疮,却还要行军,他腿脚僵硬,绊倒在雪里。


    舅父背了他一路。


    哪怕是这一世,他还是想不懂,血浓于水的舅父,为何要夺他权,要他命。


    元衡紧握着手,指尖未染上手心攥起的暖意,反倒连手心都冷了。


    能运来北镇的粮食不多,早膳元衡也只用了一块胡饼。


    早膳后天才微白,昨日来访的男人却早已不请自来,等在了门外。


    元衡将杨知聿放了进来。


    他浑身沾了寒,随身带着酒,倒也不拘小节,拧开塞就着酒囊喝了一口。


    臂间还夹了一幅舆图。


    元衡瞥了一眼,“这就是你说的麻烦?”


    杨知聿展开那幅图,“你自己看吧。”


    “按陛下诏令所言,军镇每人分得田十亩,比起中原虽已减至半,可光是赤城三千军户就不够分。”


    元衡扫了一眼图上的圈点,便知道问题所在。


    “你是说这些地方,被人私占了?”


    杨知聿点了点头,“殿下猜是谁?”


    元衡未思索太久,道:“穆氏。”


    跟随先祖北伐最大的功莫过于穆氏,百


    年之内,穆氏乃是北镇最大的门阀,十几年前就连尔朱氏也比不上。


    太后力主改化,穆氏固执守旧,家族无人愿去洛阳为官,世代守在军镇,这才没落。


    不过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镇几方势力互相倾轧,穆氏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杨知聿道:“殿下英明。”


    “在下打听过,图中所圈皆为穆氏掌控,这些田就算分下去,也无人敢开垦耕作。”


    元衡冷笑一声,“一个穆氏,杨将军束手无策?”


    他记得上一世这姓杨的带着军镇反的时候,第一个被割下头的便是这穆氏。


    杨知聿也知道他在笑什么,带着些恭敬,答道:“殿下恕罪,眼下军镇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末将不过区区杨家义子,光是代为颁诏,便被很多人记恨上了,实在无能为力。”


    “那本王就能做到?”


    “穆氏一族看似和衷共济,实则早已有人生了异心,在下人微言轻,殿下却不同,所谓四两拨千斤,殿下只需要说几句话,其实就能将这穆氏的关系挑破。”


    元衡问道:“你想让本王做甚?”


    杨知聿道:“殿下就不问问我,这异心因何而起?”


    “你想说自然是会说。”


    杨知聿听罢,便是自问自答,“这异心来自穆氏次子,而起因是因为一个女人。”


    “哦?”


    “穆氏上一世被屠,非我亲自动手,而是赤城曲家的大公子,曲濂。”


    元衡从未听说过什么曲氏,便是问了一句。


    杨知聿接着道:“这曲家不过是当地的军户罢了,这原因才是关键。”


    “这曲濂死过一个妹妹,曾为穆氏大公子的妾室。”


    元衡眼神微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杨知聿道:“那曲氏曾有个青梅竹马的马夫,却被家里人送给穆氏大公子做妾,到了穆家,那穆二公子竟也对自己这位新过门的嫂嫂一见倾心,穆大公子不满,向穆家主上告,那穆二公子不仅对自己的兄长怀恨在心,还对那曲氏心生歹念,将曲氏与马夫的书信送给了自己的兄长。”


    “穆大公子一怒之下杀了那马夫,将曲氏赶出府去,却又不愿让她流落在外,便圈在一处外宅。”


    “然后呢?”元衡问道。


    “穆二公子常去那外宅探望,后来买通了宅院的人,同曲氏多次苟且。”杨知聿停了一瞬,道:“后来曲氏不堪受辱,自尽了,穆氏两公子也就此反目。”


    元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底泛起一阵惋惜。


    他惊讶于自己竟会泛起怜悯同情这种心思,转瞬便逼自己冷下来,道:“你是觉得用曲氏可以挑拨穆氏兄弟二人的关系?”


    杨知聿道:“这一世曲氏才被关在外院没多久,还未自戕,算起来那穆二公子应该也快忍耐不住了。”


    元衡抬眼看他,冷不丁问道:“你为何如此清楚穆氏的事?”


    杨知聿笑得坦然,话说的谦虚,可仔细听来却仿佛有张扬:“末将上一世敢在军镇起事,自然是要先知己知彼,攻其弱处,殿下觉得呢?”


    元衡不接他的话,问道:“杨将军既是本事了得,这一世不准备自立为王,反倒要屈居于本王这个手下败将的麾下,又是意欲何为?”


    杨知聿收敛起了些笑意,眼中似含有别样的情绪,“末将有自己的打算。”


    元衡从那眼中看不出丝毫算计,反倒是有些温情蕴在里面。


    他暂且收起了试探,道:“你准备怎么做,总不可能本王去那曲氏的院子?”


    “殿下放心,穆二公子既然能买通那院子里的人,末将也能做到,殿下只管去便是。”


    *


    曲氏所居的院子在赤城外的一座山上,说是院子,其实不过是将一处废弃的佛寺收拾了出来。


    那破庙的后院中不过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榆树,矮屋的墙壁不知被什么砸缺了一块儿,虽是不漏风,肯定也不多暖和。


    与元衡想的不同,看守曲氏的人并不多,不过两个壮汉和一个侍女罢了。


    他来时有过一瞬的迟疑,可现在倒是明白了,这院子就这么三个人,根本不难买通。


    倒还不如他给平城那两个闲人安顿的妥当。


    院中看守的两个壮汉皆离开房门,到了院外,元衡没有推门,又将这窄小简陋的院子环视一遍,一通腹诽。


    他甚至想,若是有朝一日,他的王妃也心有所属,和外男书信往来,他会怎么办。


    他可能也会杀掉那个人,把她锁起来,关到外面人看不见的地方。


    可他应该不会只让这么三个人看住她,把她这样放在外面,他应该会把她关在他们的王府的暖房内,起码不会冷着她,让她吃不饱,生死由命。


    那穆大公子应当是并不怎么喜欢这妾室,否则不会安排在这里。


    不管是将这曲氏关起来,还是与自己的兄弟反目成仇,可能都只是不想让自己面子上过不去罢。


    元衡心中还在猜测,门却是推开了。


    侍女搀扶着女子,自昏暗的房中走出来,门外有石阶,两人并未下来,在阶前停住。


    那曲氏应当是被关得太久,面色苍白如纸,可那张面容被熹光照清时,还是令人眼前一亮。


    虽然不如他的王妃,可也是一张清丽的容貌,玉面淡拂,双峨婉转如远山。


    难怪那穆氏兄弟二人抢得你死我活。


    元衡又扫了两眼,心中却浮现出另外一张面容,微微低头颔首。


    杨知聿问道:“敢问夫人可是曲氏?”


    曲芜知面前二人非富即贵,见他二人举止得体,态度倒也不差,只是有些警惕,“妾久未出门,不知两位公子是何人?”


    杨知聿并未说自己,“这位是晋阳而来的晋王殿下。”


    曲芜眼神闪过一丝惊诧,她思索片刻,能隐约猜到二人另有来意,低身福礼,“妾不便出门,殿下若有事相托,妾怕是无能为力。”


    除了岑璠,元衡这辈子未被什么人拒绝过。


    他不理会曲芜的推辞,肃然开口道:“本王知晓夫人被困于此,难道夫人不想出去?”


    曲芜却也不理他,似是低头笑了笑。


    长睫上洒有稀碎的光,如同一层金粉铺在上面,眼中的黯淡被掩盖起来。


    她在想,她的阿野被活活折磨死,她出去还能干什么呢?


    摇尾乞怜,继续当那些人抢来抢去的玩意儿?


    亦或跟着面前的晋王,被当做一把刀,或者又变成战利品?


    曲芜哪个都不想选,她抬起头,呼出一口白雾,手扶在门上。


    就要合上门的刹那,却看到了院外站着一女子。


    那女主衣衫素雅而不失贵气,与她对视时,眼中未能看出丝毫情绪。


    若说能看出什么,似能看出些许与她一般的寂寥。


    元衡能察觉到曲芜目光的停滞,他不认为她会忽然回心转意,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他竟是看到了他的王妃站在门外,静得无声。


    他恍然间明白了是谁找来的她,瞳放大些,看向一旁的男人,盛怒一瞬间溢出眼眸。


    杨知聿的目光也恰好朝他看来,似有些心虚,很快便躲开了。


    元衡没太多功夫先理会他,转而盯向院外的人。


    她的目光微抬,眼中并没有他,而是在看阶上的女子。


    不像是在打量,惺惺相惜,像是照镜子一般


    如何能像照镜子一般?


    元衡不允许她用这样的目光看那女子,挡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顺便将杨知聿严严实实挡在后面。


    可她的目光中还是没有他,皎若秋月的面容上似还有淡淡的笑,却不是朝向他。


    元衡又上前了几步,冷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岑璠回过目光,针锋相对,“殿下来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


    曲芜来回看了看两人,低眸片刻,心中了然。


    元衡握紧了拳,又往前迈了几大步,站在她面前,脚尖几乎对上,宽阔的胸背如同一堵墙,遮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压迫感迎面而来。


    岑璠不得不抬起头,眼中再看不到其他,只能对上他的眼睛,未有退让和犹豫。


    元衡却也没有给她留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强硬的命令自唇齿间一字一句清晰吐露。


    “这不是你能管的,我不管是谁叫你来,说了什么,现在立刻离开这里。”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与她同病相怜


    岑璠确实是被带过来的,她不知道尔朱阳雪为何来到赤城,可她听完那曲氏的遭遇,也无法无动于衷。


    她的境遇比曲氏好很多,可她知道那种无力。


    被上位者宠爱,自己却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于是她便跟尔朱阳雪过来了。


    她不知道他也在这里,她也能看得出,元衡并不想让她过来。


    授意尔朱阳雪这么做的,是另一个人,那个神秘莫测的男人。


    岑璠还没忘,元衡曾经说过,崔氏一案的背后有他杨知聿的出手。


    她目光微移开,想要看向他的身后,元衡的眉却压得更深了。


    “你回去。”他铁了心不让她见那女子。


    岑璠道:“若妾身不想回去呢?”


    元衡似是用力咬住了牙,下颌愈发冷硬紧绷。


    他猝不及防握住她的腕,那手掌宽大,将纤细的腕牢牢圈在掌中,抬起步子,将她往外拽。


    “晋王殿下,我


    想与王妃谈谈。”


    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两人都顿住了脚步。


    元衡的手僵住一瞬,手指仿佛被冻住般,握的力气松了许多。


    岑璠回过身,手腕离开他的掌中,朝院中走去,站立在阶下。


    曲芜嫣然一笑,转身进了屋。


    台阶上的雪未清扫出来,岑璠提起裙摆,略俯身进了那道矮门。


    屋内的陈设简单的让人瞠目结舌,除了一张竹搭的榻,也就只有一张胡椅和一个炭火盆。


    和牢狱也没有什么差别。


    曲芜搬来那把胡椅,自己便是没地方坐,只能坐在那张榻上,“礼数不周,王妃见谅。”


    岑璠注意到她的称呼,问道:“姑娘认得我?”


    曲芜道:“王妃身着不凡,况且晋王大婚盛况,军镇无人不知。”


    面前的女子举止端庄,岑璠又不禁多打量了几眼,


    她听尔朱阳雪说,曲家并非当地旧族,本在华山郡有套宅子,曲芜的父亲还在华山郡做小吏。


    太后去世之时刚刚迁都洛阳,反对迁都的党派躁动不安,曲氏牵扯其中,父亲被革职,举家发往北镇。


    曲氏的一位公子曾在军中做什长,勉强能担负起曲氏一家吃穿,后来得罪了人,曲氏的生计便断了,好在曲家还有个貌美的女儿,机缘巧合下又被当地的大族看上,曲家老爷半推半就,便把女儿送去当了妾室。


    那穆氏大公子穆朗在外名声极佳,马奴事发,也只是将曲氏送出府外,并未追究整个曲家的罪责。


    曲芜应当也是为了家人,未曾想再出去。


    可就算容貌再姣好,这样一直关着,终有一日也会枯萎。


    岑璠还是想劝劝她,“晋王他们这次来,是为了将穆氏侵占的土地分给赤城的军户,若是事成,曲家便也有了生路,阿姊若能帮忙,想必他们会想办法让阿姊摆脱穆氏。”


    曲芜眼晃了一下,嘴角弯起一个笑,“殿下仁慈。”


    可她还是没有答应。


    岑璠知道她有自己的考虑,并不想再勉强,颔首站起身,“叨扰阿姊了。”


    曲芜却兀然抬头,“王妃可有想过,有朝一日离开王府?”


    岑璠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曲芜轻笑,“我能看得出,王妃和晋王并非像外面说的那般伉俪情深。”


    岑璠攥紧手,沉默片刻,承认道:“想过。”


    “听闻晋王殿下对王妃百依百顺,王妃身上的衣裳首饰价值千金,王妃也还是想离开吗?”


    自从被他扼断了最后一点念头,岑璠已经许久没有想过这些了。


    她几乎要忘了当初为何要离开。


    都说他对她好,可她不该因为一颗颗甜枣,便忘掉他的恶劣,忘掉他对她的种种逼迫和冒犯。


    “或许有机会,还是会想,无关乎金银。”


    曲芜提醒了她,她并不是不想离开,一直都不是,她过去并非毫无棱角,只是被千方百计地消磨了太多次。


    她只是没有办法摆脱他,只要他不开口,她便无法挣脱他给她扣上的枷锁。


    岑璠也懂了,为何曲芜不愿出去。


    想要彻底摆脱,谈何容易?


    她放弃了劝说,“对不起,方才考虑不周”


    曲芜对她的道歉有些意外。


    她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做不到和王妃一样。”


    她曲家贫寒,活着已是不易,她做不到一直坚持心中所想,若非遭此变故,有锦衣玉食,不必想下一顿能吃到什么,她会认命,跟定穆氏一辈子。


    至于愿不愿意,就像被水流冲洗的石头,再坚硬也会磨平的。


    曲芜看了看手上的镯子,那只镯子她很早之前就戴着,是她出嫁之前有人专门送给她的。


    她道:“王妃想要我做些什么?我也许能帮到。”


    ……


    门再打开时,只有岑璠一个人出来。


    元衡看到,她的手上拿了几张地契。


    岑璠说那穆二公子穆尧来过,给了曲芜这些地契。


    至于条件,便是那种腌臜条件。


    可元衡似乎对那地契并不感兴趣,他接过往几处扫了几眼,目光便回到她的脸上。


    “她还同你说了什么?”元衡抬眼问道。


    岑璠道:“没说什么。”


    杨知聿就站在一旁,岑璠瞟了他一眼,道:“杨将军若是需要我帮忙,大可报上自己姓名,妾身不会不帮。”


    她刚说完这句,元衡便拽住了她的臂。


    岑璠低头看了眼,来不及说什么,只见他将那张地契还给杨知聿,说了声“还给她”,而后便拽着她往外走。


    他走得极快,捏在她臂上的手用力,扯得她肉痛。


    岑璠想甩开他的手,可直到上马前,他才放开手。


    她早起穿的衣裳被扯乱了些,呼吸起伏。


    元衡放开手,什么也没问,不由分说把她抱上自己的马。


    她来时坐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这一番动静,惹得尔朱阳雪掀开帘回头看。


    元衡不在乎这些,打马而去。


    半炷香后,杨知聿交代好事,才从破庙中出来。


    天空发白,又飘起了星点小雪,想必不一会儿就会下大。


    北镇便是这样。


    门口的马车还未离去,车夫手揣在袖中,似是朝马车后说了什么。


    杨知聿牵来自己的马,朝那处走去。


    车帘被掀开,却还隔着风雪。


    杨知聿记得,上一世他们也曾隔着帘幔而望。


    那时她头戴凤冠,艳妆华服,而他带着兵马而来。


    他向那马车而去,拱手一礼,“多谢尔朱姑娘。”


    又变回了一句陌生的尔朱姑娘…


    围炉夜话的温暖似被掩埋藏在了除夕夜中,尔朱阳雪放下车帘,“表兄不必多谢,我不过是想帮王妃罢了。”


    她在崔氏一案后曾受家兄嘱托,帮晋王看着岑璠。


    她时候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对。


    这位晋王妃在晋王身边,并不开心。


    杨知聿听了后,嘴角牵起一点笑,“你下一步准备去哪里?”


    她的话声停了一瞬,道:“家君有令,让我回怀荒,此行不过路过赤城。”


    杨知聿抿了唇,看向地上的雪,须臾后又露出了一点无声浅笑。


    他动身上马,道:“路上有风雪,我送姑娘一程吧。”


    ……


    远处的马行得不疾不徐,北风呼啸。


    眼瞧雪渐大,元衡才行得快了些。


    他挡住风雪,将自己的王妃笼在怀中。


    岑璠还是觉得冷,手缩在袖中,紧紧压在马鞍上。


    一路下山,马蹄声才又放缓了些。


    元衡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刚才是怎么劝曲氏的?”


    “是说你与她同病相怜,想要帮她,是吗?”


    岑璠回避道:“殿下,成事者不拘小节。”


    她刚说完这句话,却感觉到那紧实的胸膛压了下来。


    牙尖抵住了脖颈上的脉搏,皮肤没有被咬破,可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刺痛感。


    岑璠不由惊慌,她甚至不怀疑这疯子会真的像野兽一样朝她的脖子咬下去。


    只是元衡很快便松开了,贴住她的脸颊,声音嘶哑,“他是故意的,他一直觊觎你,请你过来就是想挑拨你我”


    岑璠握紧了手,无视他那咎由自取的彷徨,“殿下这样,妾身倒是害怕,有朝一日殿下会做出和穆氏同样的事。”


    风愈发凛然,像是在哭喊嘶吼,他恍然间像是笑了一声,离得更近了些,“皎皎放心,孤绝对不会将你放在山上…”


    他话声平淡却又残忍,“孤会把皎皎留在王府,让你日日夜夜眼中只有孤一个人。”


    *


    翌日,天边微白。


    元衡同她宿在了同一张床上。


    他起身套好靴,回头看了看她。


    她留了一个后背给他,还在熟睡,身上只掩了一件小衣,圆润的肩头露在衾外,屋内烧足了炭火,并不觉着冷,可她在睡梦中还是蜷着身子。


    发间遮盖着或浅或深的红痕  ,仔细看去,那光滑的肩也有一块儿印记。


    元衡心头一漾,伸出手指,挑起她的发丝,她便蜷得更紧了。


    他说日日夜夜留住她,让她眼里只有他,似乎只有这种方式…


    元衡走出门去,身上似都还缠绕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韩泽走来,说那穆尧今日回了城。


    那穆尧本人,他从前在军镇见过两面,同穆朗嫡出,却面相丑陋,只不过能说会道,还常在穆氏家主面前说自己因面容丑陋而受嘲讽,得家里人疼惜。


    昨天岑璠给他的那两张地契他看过,那几张地契上写的正是杨知聿圈出来的地方,那些地方本该是军镇的荒地,无谈归属,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儿。


    元衡吩咐了几句下去,让人这几日看住关曲氏的院子。


    曲芜夜晚早早便熄了灯,她记得那日晋王来时,他身边的人说的话。


    她也知道那穆二执意把地契留在这里,定不会善罢甘休。


    在穆氏做妾时,那穆二看她的眼神就时常带着蔑视和轻浮,有一次她去外面买了些胭脂,回来时撞见穆二,他嘴里说着想看她的胭脂,竟还想要摸她的手…


    这一夜,院子外面传来了动静。


    曲芜紧闭眼睛,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冷风直往屋子里钻。


    脚步声渐近,直到那敦实的一团肉坐在旁边,曲芜才睁开眼。


    虽然有准备,可看到那张笑得猥琐的面容,她还是吓得坐起身来。


    “嫂嫂别怕,是我。”


    曲芜往里缩了缩,可那张床太窄,一退便是靠在了墙壁。


    她小声道:“你来做什么…”


    穆尧坐近了些,呵呵发出两声笑,“我当然是来问嫂嫂,地契的事考虑的怎么样?”


    “什么地契,我不知道…”


    穆尧不恼,也耐不住性子,“嫂嫂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咱们有的是时候慢慢想。”


    曲芜发问,“你要做什么?”


    穆尧显然没打算再陪她装,上了她的床,“阿兄他不要你了,这边的人也不会管你。你跟了老子,把老子伺候好,将来说不准还能有条活路。”


    粗鄙的话不断从那张嘴中脱口而出,扒扯她的衣裳。


    纵使曲芜再逼迫自己冷静,也还是尖叫出声。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走到穆尧背后,闷头一棒敲了下去。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泼天富贵不愿享


    白昼还未起,银装素裹,枝桠上凝结出冰霜。


    庙中的侍卫连夜跑回穆府,穆朗刚刚同自己的正室罗氏用过早膳,听到是看管那妾室的人来找,本不欲管。


    来报的小厮却说,那穆二去了山庙上的院子。


    穆朗气得嘴唇抽搐,拍案而起,桌上的碗碟都晃了三晃,正在帮他盛麦粥的罗氏都不由手臂抖了抖。


    他起身,大喊了一声要人拿刀来。


    罗氏心下一惊,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却是被挥到地上。


    穆朗最终提了一把长刀出门。


    院前的雪还未扫清,昨夜雪便停了,从门外而来的脚印还留在院中。


    曲芜在耳房中呆了一夜,昨日打晕穆朗的人已经离去,她怕穆尧醒过来,便将自己住的那处房门牢牢锁住。


    穆朗提刀进院时,将曲芜喊了出来。


    曲芜眼睛肿得像杏仁,从耳房踉踉跄跄出门,看到穆朗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跪到了地上。


    穆朗低眼看她,“那奸夫人呢?”


    曲芜咬死也不认死死拽住他的衣摆,眼中晶莹的泪珠闪烁,楚楚可怜,轻声抽噎,“主君明察,妾真的没有做过”


    穆朗踹开她,径直向主屋走去,那把长刀硬生生将门劈开。


    门中的景象却让穆朗诧异,只见那穆尧趴在地上,头上肿得包肉眼可见,似一团肉摊在地上,意识还没醒。


    穆朗一边嫌弃,一边担忧,踹了一脚,想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


    穆尧这个时候才转醒,似是一时没想起自己为何会在地上,有些茫然地撑起肥壮的身躯,后脑隐隐疼痛,伸手摸了摸。


    眼前出现一双靴,穆尧这才发现房中有人。


    他抬起头,陡然一震,手捂住胸口,结巴到吐字零碎,“大、大兄”


    穆朗冷笑一声,将他从地上揪起来,“你敢动老子的女人?”


    穆尧眼睛睁大,语无伦次地解释,“我只是来探望小嫂嫂,并没有做什么?”


    他手挥舞着,无处安放,“我被人从后面打了,大兄,我真的做不了什么呀”


    穆朗并不想听,看着那痴肥臃肿的面目,愈发厌恶,挥起拳头便朝那张脸上而去。


    曲芜不敢回耳房,还跪在院中,听着房屋中的惨叫,低声啜泣。


    屋中的声音停住,穆朗才从门内出来,叫人将穆尧抬回穆家。


    他低眼看曲芜,问道:“你哭什么?”


    曲芜挺起身,拽住他的臂,“主君,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是二公子忽然闯进来,莲心她担心二公子胡来,敲晕了他,主君明鉴”


    穆朗似是气撒了不少,道:“谅你们也不敢。”


    说罢,他毫不怜惜地拂开她的手。


    曲芜却又抓上了他的手臂,“主君,我知道错了,我不想呆在这里”


    “妾身真的怕”


    这一声哭噎抓在人心头,穆朗不由看向她。


    泪眼婆娑,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分外惹人怜。


    穆朗不由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将曲氏收房。


    曲家有个女儿,实在貌美。


    即使放在这山头几个月,还能让人心生怜悯。


    穆朗手指勾起她的下颌,喊了人,将曲芜带了回去。


    可回去之后,穆朗叫来了几个婆子,让罗氏监督,给曲芜验了身。


    确认昨夜确实没有发生过什么,晚上穆朗才来到她的屋里。


    在听到房门打开时,曲芜紧攥的手才松开。


    穆朗看向她身上穿的衣裳,她应是知道自己喜欢她穿少,特地换上了轻薄的纱衣。


    曲芜让婢女烧了水,跪下身给他洗脚。


    穆朗心情稍缓,忽地抬起脚来,吓了曲芜一跳。


    他冷不丁又问,“你就真的没有想过,跟了穆二?”


    曲芜双手搭在膝上,拼命摇头,还是咬定,“主君已经查过,真的没有。”


    她像是要哭出来,穆朗听着烦,连忙摆了手,“别再老子面前哭哭啼啼的。”


    曲芜听话地闭紧了唇,小声道:“贱妾不敢隐瞒,其实穆二公子他、他先前来过一次,还交给妾几张地契…”


    穆朗听到,便是又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曲芜忍着哭声,道:“主君息怒,二公子他去过山上,说要给贱妾一些地契,贱妾没有答应,二公子今日便又来…”


    “妾也没有想到,二公子一来,是要妾…”


    接下来的话曲芜说不出口,却还是记得穆朗的话,咬住唇忍住哭声。


    穆朗也没有怜惜她这般样子,问道:“你为何不早说?”


    曲芜低下头,并没有说话。


    他一时无语,见曲芜没有一点眼力见,问道:“地契呢?”


    曲芜抬头,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将放在妆台上的那两张地契呈给他。


    穆朗扫了两眼,蔑视而又讽刺,摊开那两张地契,道:“这地契是假的,你难道看不出来?”


    曲芜只在儿时家道未没落时看过地契长什么样,哪里懂得辨别真假,一时还真有些诧异。


    她看向穆朗,虽然嘴上说那地契是假的,可男人的一双眼睛还是盯在那地契上,面容并没有舒展开。


    曲芜小声道:“可、可二公子他还说,这些地他以后要多少有多少。”


    穆朗掀起眼,问道:“他真的这么说?”


    曲芜低头颔首。


    那张地契被穆朗攥成一团,捏在手心里。


    他知道家里的父亲母亲都偏袒穆二,那个貌丑的东西,本事没有多少,整日就知道哭自己丑,惹得家里人同情。


    穆氏手里的许多未曾开垦的


    荒地,那些土地并没有官府盖印的地契,可那到底是他穆家的东西,母亲说他会是穆氏将来的家主,那这些土地将来都是会他的。


    前些日那姓杨的仗着有皇帝的诏书,要让他穆氏将这些荒地让出来,父亲都不肯给,现在却要把那么大块儿地给穆二那个没用的东西,又是何道理?


    穆朗思忖了许久,目光又移向曲芜,冷声道:“你这几日,可还有见过其他人?”


    曲芜摇头,“真的没有,主君信我。”


    穆朗想她也生不出什么算计他的心思,便是作罢,将手中揉皱的地契展开,又看了两眼那明晃晃的官府印。


    幸好是他发现,敢伪造官印,他们穆氏都要被追责。


    穆朗心里还是气不过,将那张地契又揉皱了,扔到水里。


    *


    穆氏的家主穆卓这几日都在军营,前脚刚听闻两个儿子因为一个妾室打了起来,后脚穆朗便将被打的穆尧送来了军营。


    穆卓气穆二对兄嫂心生歹念,也气穆朗同自己的兄弟大打出手,于是便干脆狠下心,两个一起罚了。


    一个败坏家风被下了私狱,一个大打出手闭门思过。


    只是这私狱到底没怎么关过自家人,阴冷潮湿,许是因此缘故,被关了两日,穆尧便发了高热。


    仅仅关了两日,便被放了出来,后来病好了也没再关回去。


    穆朗的院子,这些日摔坏了许多东西。


    穆卓知道他心中有气,解了他的足禁。


    解禁的这一日,穆朗去了军中,今日的赤城倒还真发生了件大事。


    听说晋王亲自下令征田,不论有没有开垦过,只要是田,一亩地可换二十贯银钱。


    穆朗心道,要二十贯,莫不是疯了


    且不说这些田适不适合耕,他听说洛阳的田,开垦过的地一亩才这个价。


    荒谬消息一经耳中,一直在他的心头盘绕,穆朗又思忖片刻,还真生出些别的心思。


    今日杨知聿正在军中,穆朗便是恰好遇到了。


    此人是晋王的走狗,前些年就仗着杨氏在军镇作威作福,今岁竟是被调到了赤城,骑到了他的头上。


    穆朗心中有怨,可脸上却还是挂起了一副笑,走了过去。


    杨知聿颔首,同他打了声招呼。


    恰好路过一伙人,抬着箱子,杨知聿招呼了几句。


    穆朗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他问道:“晋王殿下这是真的打算…送银子?”


    杨知聿道:“这可是圣上的诏令,也怪我,前些日没有觉察出殿下的意思,这事办的太慢。”


    穆朗下巴朝那银子努了努,问道:“多少家换了?”


    杨知聿道:“实话实说,有人换,倒还真不多,每一家都在想,殿下能让人开垦荒地,那他们也能啊!可这地都荒几十年了,要我说咱们北镇哪里是缺地,缺的那是会种地的人,这人可不还是要从朝廷出嘛!”


    穆朗听后,不由点了点头。


    杨知聿用手比划了一个数,昧著良心,忍住想笑的冲动,摇头惋惜道:“那可是二十贯钱呐,也就是殿下有钱,能出得起这个价。”


    实际上,若是这个价买下穆氏手上所有的地,那可是要晋王掏家底了。


    穆朗还是无声地点头,似在思索,手肘戳了戳他,泼了盆冷水,“那若是还没有人愿意卖地,你打算怎么办,这差事也交不上去啊…”


    杨知聿卖起了关子,“这殿下也有办法,大不了再出钱。”


    穆朗一惊,讪笑两声,却也不敢瞎打听,又问了几句不相关的事,便离开了。


    穆朗到底是动了念头。


    这杨知聿说的也是实话,这些地留到穆氏手上,说到底也是荒地,没有人手开垦,也没人会这些。


    晋王下了血本要买地,倒不如给了,换些银两。


    比起给了那个废物,起码是穆府里的银子。


    穆朗回去后将今日听得的事说给穆卓听。


    穆卓却朝他吹胡子瞪眼,“晋王卖地的事我能不知道吗!他就是想要咱们穆氏的地,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将来穆氏怎么交到你手上?”


    老头子每次都要拿穆氏说事,穆朗不甘就这么被贬低,将杨知聿今日说的一些掏心窝子话讲给父亲听,“父亲,咱们留着那些地有何用,没有会开荒种田的人,留着地有何用。”


    穆卓嘴张开,却还真说不出来什么,憋得两撇胡须上下颤抖,满脸通红。


    “不必再说,你给我滚下去!”


    *


    杨知聿守着两箱银子,在北大营内坐了两日。


    并不是所有人都不肯卖地,倒是肯有人卖晋王和元衡一个面子,用自家圈起的地换几两银子。


    谁知这晋王竟将此事看得极重,没过几日竟是亲笔同几家写了谢,在军中有职务的还升了官位。


    肯卖地的人变多了起来,晋王没再承诺给官位,可银子还是照给。


    穆朗思来想去,一整晚都睡不着觉,隔日便是又找上了穆卓。


    “父亲且看,之前若是您听我一言,咱们不但可以从晋王手里谋些银子,还能谋官位,如今倒是好,说不定还要招人记恨!”


    穆卓被儿子这么数落,面子上过不去,可自己心里也不甘。


    他想了想,道:“明日同我去趟赤城。”


    *


    穆氏父子亲自上门去了晋王的宅院。


    听闻晋王正在府中,教自己的王妃下棋。


    穆朗听过晋王府的那位王妃,今日总算得到一见。


    那娇娘不知用什么养出来的,肌肤白腻似雪,像是能掐出水的豆腐,是中原女子的长相,比他那妾室还要美很多。


    晋王先是将那腰若扶柳的王妃扶着坐下,再端坐在那娇娘身旁,一挺一弱,看着倒十分契合。


    那晋王妃似是看了一眼他的方向,穆朗有所察觉,便立刻坐挺了几分。


    元衡淡淡扫了一眼,两只手指掐住玉杯,指尖微微泛白,问道:“穆将军带公子来小王住处,所谓何事?”


    穆卓想他是知道他的来意,也不想说什么虚话,将一张圈画的舆图交给穆朗,让他亲自呈上去,“殿下不知,穆氏的先祖曾在此收了块儿地,说是将来北镇安稳,便让穆氏族人在此耕作,臣想着穆氏在城南已经有一块儿地,这片地留着也没用,不如先分给城里的军户耕作。”


    元衡未应答下来,先是扫了两眼舆图,才道:“穆氏这块儿地,小王倒是不敢接。”


    穆卓微微诧异,问道:“殿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元衡勾起唇角,道:“不瞒将军,这些银两都是小王府上的银钱,此次来军镇也只抬来两箱,这两日卖地的人络绎不绝,小王细想,若是将穆氏这块儿田买下来,怎么凑也不够。”


    穆卓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千想万想,却不曾想晋王没有银子换这些地。


    他刚想开口,元衡便打断了他,“本王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穆将军也知道。”


    穆卓心里有些没底,一时蒙了头,想不出来对策,也想不出他何意,“请殿下明示。”


    “本王想用每亩十贯买下西向五百亩田,将军看如何?”


    穆卓怕听错,又问了一遍,“殿下是说十贯?”


    元衡点头,似是笃定,“没错,十贯。”


    这下就连穆朗也愣住,虽说这北镇的荒地卖个十贯也不算贵,可和此前说的二十万明显有落差。


    他一时陷入了犹豫。


    接下来却是岑璠开口,“殿下还未说完,剩下的十万两殿下会同陛下上书,穆氏推行田法有功,当有赏才对。”


    穆卓心里震了一下,自从迁都后,皇帝便很少过问他们军镇的事,就他们这些人的官职也许久没有升过,反倒是从洛阳来上任的人,官压他们一层。


    晋王不能随意赏,要上禀陛下的,对他们穆氏而言,除了官位,还能有什么?


    他们军镇的人一向是支持晋王,将来晋王夺位成功,说不定他会是大功臣,得到的赏赐更多!


    说不定还能回洛阳。


    穆卓千回百转,最后拱手一礼,“就按殿下说的办。”


    送客后岑璠便立刻站起了身,元衡拽住了她,心情颇好,那双鹰一般的眼带笑意,“王妃做的很好。”


    岑璠撇开目光,“我只关心,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将曲芜从穆家接出来。”


    元衡淡然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王妃也不是说,成大事不拘小节吗?”


    他说这番话时,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微长的睫毛半遮眼眸,却遮不住冷意。


    他手用力一拽,将她又拽回怀里,掐住她的腰,“何况王妃是觉得,人人都会像王妃一样,放着好日子不愿不过,泼天富贵不愿享?


    岑璠恍然间想起曲芜说的那句“我和王妃不一样。”


    可再回穆家,不知道她会不会受善待。


    是他们让她回去的,总要问过曲芜的意见才是。


    她看那穆朗不是善茬,和面前的男人一样,有劣根,且好色。


    岑璠道:“殿下怎知她回去后,还愿意再享那富贵?”


    元衡静静看着她,面容彻底冷了,他两指掐住她的下颌,“王妃想要她,可以。”


    “你得求我。”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惊变


    岑璠心里气不顺,“这不是殿下该做的吗?”


    元衡摇头,“本王可什么也没答应。”


    她耳上的那串翡翠银杏耳环还在摇晃,连带那耳垂似都在微微颤动。


    元衡便是不想说什么了,面上露出些玩味,一只手触上她的耳垂。


    岑璠立刻躲开了,“你要做什么?”


    元衡勾起唇,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岑璠不知该说他放肆,还是该说他无耻,他竟然是想在这儿…


    她的癸水刚过,他应该也记得,所以才会提这么过分无礼的要求。


    岑璠道:“殿下不怕,万一在这儿有了孩子怎么办?”


    元衡觉得好笑,“本王求之不得,皎皎难道不知?”


    岑璠道:“北镇苦寒,咱们还要回去,殿下难道不怕在这里有了,会出什么事?”


    元衡唇角的笑便是收了些许。


    她说的没有错,若是她在这里有了,他们回去会麻烦很多。


    若是她和孩子真的在路途出了什么乱子,他可能真的会疯掉。


    他眸底墨色翻涌,悄然间松开了手。


    岑璠从他身上起来,赶紧离开了。


    *


    大河河面冰雪消融,靠近河岸的几个村落已经出现涝灾,各地官员头疼不已。


    水灾持续多年,却没有人力改道,只能派人安抚民心。


    皇帝本想派太子前去,太子却在这时病了,只得留在东宫修养。


    皇后这一日去太子宫中,穿了一身素净的颜色,凤尾衣摆如同白羽扫在宫阶上,步态如云,仔细看去,似是哭过,


    殿外有几个侍卫守着,却是无人敢阻拦这样一个可怜妇人


    皇后进了太子的寝殿,屏退所有人,站到他面前,收起了那副憔悴,低眼看去,像是俯视蝼蚁。


    “凭你?想向你父皇告本宫?”


    她向前又走了几步,冷道:“本宫可以告诉太子,你派人找的那位太医,在辞官的路上不慎遇上了滑石,已经不知道被埋在了哪处山头,你一直藏在宫里的宫女,也已经有人帮她上路了。”


    太子脸色瞬间苍白了些,从床上坐起来,似是还有些吃力,最后只能苦笑,“孤到今日才发现,身边都是母后的人…”


    皇后扬起眉,“这东宫的一举一动,本宫若是想知道,动根手指就可以。”


    “太子以为自己有什么本事?没有本宫,没有胡氏,你什么都不是!”


    太子额头青筋暴起,反驳道:“孤什么都不是?那母后草菅人命,狠毒至极,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又算什么?”


    皇后能听得任何人说自己狠毒,可唯独太子说不得。


    他说不得!


    她五官似是凝固起来,而后彻底崩裂开,扯出笑容,指向自己,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不知是在笑还是哭,“本宫狠毒?世家长大的女儿在宫中都想着办法避孕,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本宫生下你,将你这个亲子扶上太子之位,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分明是胡氏长得最好看的姑娘,就因为娘亲不讨父亲喜欢,自己也不愿意讨好父亲,便要被送入宫。


    先皇后能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能亲手将自己送进冷宫,可她做不到。


    胡氏阖族施压于她,让她诞下这个儿子,将来皇帝驾崩,她肯定会被下旨殉葬。


    她说出口的话近乎嘶喊,“本宫为了你,早都赔上了一条性命,可你呢?整日除了沉迷于儿女私情,还能想些什么!那晋王如今在北镇那个鬼地方征到了田,本宫看你这太子之位还能保几时?!”


    “孤这太子之位,到底是谁想要!母后不过是懦弱,不肯摆脱胡氏,只想借孤在胡氏面前抬起头罢了!”


    皇后怔了许久,浑身颤抖,再开口时却只轻轻挑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太子真这么想?”


    太子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出了什么,眼神闪烁。


    皇后嘲讽了两声笑,“那太子得先能走出自己的东宫。”


    “不过太子不能自省,怕是以后都出不去。”


    *


    北镇穆氏交了田,元衡很快便让人划分出来,制成一张张田契,盖上官印,分给北镇军户。


    元衡修书几封送回洛阳,向皇帝禀报北镇收田之事,一来兑现自己给穆氏的承诺,二来也是杨知聿说的,总要有洛阳的官员来,教北镇的军户怎样开田。


    料理完这些事,元衡便打算回晋阳。


    临近出发的那日,离开的队伍在城门口整装待发,却发生了变故。


    十里外的烽火熊熊燃起,随即军营斥候快马来报,柔然集结大批兵马,突然压境。


    元衡听到后,回忆了许久,还是诧异。


    他很清楚的记得,他与岑璠成婚的第一年,他从洛阳回晋阳,并没有去军镇,那时柔然也并未来犯…


    不过这一世很多事都变了,柔然会忽然改到这时进攻,背后定有人为。


    是谁?


    元衡一瞬间想到许多不想让赤城好,也不想让他好过的人。


    可现在不该在意这些,他走不了。


    此时若走,赤城会陷入大乱,皇帝也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治他的罪的机会。


    元衡扫了一圈人,向周围的人一一下令,进城挨家挨户通知,去军营传令,还有向四方调兵,桩桩件件安排得熟练而镇定。


    最后他的目光落向岑璠,好几次的欲言又止。


    他目光微低,最终吐出的是句冷声  ,“你先回晋阳,等本王回去。”


    没有更多的交代,他抬起眼,紧紧盯住她的反应。


    她没有露出什么不该让他看到的反应,只是默默地调转马头。


    元衡的手还是拽紧了马绳。


    下一刻,她却是微微回了头,“你们多加小心。”


    清冷的眸上落上一枚雪花,墨色的眼底一瞬间仿佛都被照亮了些。


    元衡想说什么,甚至想做些什么,却是被人抢先去。


    “王妃放心,有末将在,定然不会让殿下出事。”


    杨知聿说完,元衡便是彻头彻尾醒了。


    她刚才说的并不是他,而是他们


    元衡眼底黯然,可到底没有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他很快恢复了理智,和周遭的冰雪一般寒冷,目光聚在她身上,却又蔑然地往一旁甩了个轻瞟。


    杨知聿弯起唇角,回了他一个坦坦荡荡的笑容。


    元衡向韩泽吩咐了几句,没再多留恋。


    岑璠也没有赖在这里,很快和韩泽挑拣出来自己行李,跟着他点出来的一支队伍踏上回程。


    走的时候,城门外已经没了元衡的身影。


    岑璠到底是向北多望了几眼。


    就私心而言,她希望她余生都不要同他再纠缠,可抛开她来说,他这个晋王做的确实不错…


    起码他在北镇做的一切,要比她看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官都要做的好。


    若是他能初心不改,将来他为帝王,对百姓而言是件好事。


    直到韩泽出声提醒,岑璠才回过身去。


    终还是没有朝远去的地方再看一眼。


    回程的路上,历经几个晴朗无云的白昼,就连北镇的雪都有融化的迹象。


    行至北镇石碑,前方便是连绵山谷,走出几道山,就意味着离开了北镇的地界。


    有群山隔绝,柔然不易攻来,再往南去便彻底没了威胁。


    入山不久,便逢一道小河。


    他们来时便路过此处,那时冰封千里,小河似一条白练,现在已经全然化开。


    岑璠却是在这里遇到了本该留在北镇的穆氏族人。


    那穆朗的正室夫人罗纯过来和她行礼,曲芜就站在她身后。


    穆二也在随行的队伍中。


    山路尚远,岑璠简单寒暄两句,便继续赶路。


    两拨人结伴而行,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当晚扎帐,岑璠将罗纯和曲芜都请进了自己的帐中。


    晋王不在,可他们睡的这顶大帐依旧留给了她,帐内铺有绒毯,炭火置于高炉,防止火星子迸到地上。


    岑璠问过才知,赤城的情况不容乐观。


    那些个蠕蠕似是下定决心要攻破赤城,所来先锋被晋王挡住后,竟是源源不断向赤城输送兵力,向赤城大营发难。


    晋王察觉到不对,仅过两日便下令带兵向南,退回赤城内驻守。


    眼瞧形势不好,穆氏便让族人先撤出赤城,回平城的穆家暂避。


    穆氏世代游牧,从北镇一路出发,比他们的脚程快些,是以在这里追上了他们。


    如果真的如他们所说,晋王退守赤城的消息应该已经过去好几日,这些军报应当不会无人传给他们


    *


    赤城内,夜里号角又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响彻天际的鼓声,如同雷鸣轰然。


    兵甲器械声由远及近,隆隆响起,城门上点燃了一排排明火,有火箭,也有火把。


    城门上晋王亲守,俊冷的面上沾染尘土与血迹,比平日又多了几分血性。


    一声令似比那鼓声还响,随即一排火箭射出,如同流星划过黑夜。


    伏于黑暗中的敌军人仰马翻,夹杂着战马嘶鸣,战场中充斥着血腥味,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似都是凝结的血珠子,令人窒息。


    城中无一人敢眠,城前厮杀的军士与城门的后防皆提起精神,一刻未歇。


    喊杀声再止时,天际已经泛起了红色的朝霞,一片火红,与城门前的血迹似连成一片。


    焦味与血腥都在鼻尖弥漫,像元衡这种习惯了杀戮的人,连日闻到这样的味道也不经疲惫。


    元衡走下城墙,兵甲未卸,呼出一口热气,闭上彻夜未阖的眼。


    耳边传来几声吆喝声,元衡的眼睛又睁开了。


    不过是城中几个军户要去城墙上搬运砖块,将被破坏的城墙临时修补起来。


    元衡的目光随那些军户而动,仰头看着他们上了城墙。


    他记得上一世的赤城,在之后两年战事不断,城内的军户要么迁去其他六镇,等到战事结束再回来,要么便是冒险翻过北关,逃去平城再也不归


    总之没有人帮他。


    而这一次,城里的军户不但无人逃,有的随军而战,有的便留守后防,总之无一人离开城内。


    否则凭借着赤城的兵力,撑不住这五天。


    元衡不禁去想,上一世他孤守赤城时,如果有这些人,局势会不会不一样


    他的身旁又路过两个妇人,两个人合力扛着一麻袋砂石。


    元衡看后竟是皱眉,叫来身旁的军士帮忙扛过去。


    妇人这些日跟随家里的男人驻守,早已认得这北镇的晋王,其中一个穿着麻衣的妇人笑容朴实,道:“殿下守城守了一夜,这些事我们做就好。”


    另一个妇人似是不会说中原话,只用旧族话向他说,“殿下能为我们争几亩田,如今还要拼上命帮我们守城,这些是我们该做的。”


    两个人并未再停留,也没等军士动手,一前一后将砂石运到了城门下。


    元衡静静站立了许久。


    或许,也只是或许,这是与上一世的不同吧。


    那姓杨的说的,似乎是对的


    前些日那姓杨同他守城,与蠕蠕大将交战,身上受的伤不算轻,元衡想了想,准备去他的住处寻他。


    只是到了杨知聿休养的宅子,他并不在宅子里养伤。


    元衡皱起眉,一时间猜疑便又泛上心头。


    下一刻却是有人来报,“回禀殿下,怀荒尔朱氏带了援兵来!方才殿下在守城,杨将军已经亲自去迎,想必今日援军就能到了!”


    元衡不觉得尔朱氏的那帮人这么快调兵赶过来,便是多问了一句,“可有问到带兵的是何人?”


    传话的侍卫原原本本将杨知聿留的话告诉他,“是尔朱氏的一位姑娘,家中排行第四,名曰阳雪。”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他对她的心思


    岑璠一行人在山中又行了两日。


    她叫来韩泽,问有没有收到自北镇而来的军报。


    韩泽其实也奇怪,按理说不应该。


    沿着小河而行,这是通往军镇最寻常的一条路,传信的人不应该找不到。


    难不成是赤城陷落了?


    韩泽一瞬间有些恍惚,可殿下那样的人,若是见情形不对,也会保住主力,自己撤回来。


    岑璠抿了抿唇,道:“还是先出山吧。”


    韩泽得了令,队伍便又行得快了些。


    王妃说的也对,总要先到有人的地方,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估摸着还有一日出山时,却是有人追了上来。


    带来的消息,却是赤城失守,晋王重伤的消息。


    韩泽看过令牌,眼底一片猩红,上前一步,手按在刀上,却是被墨群拦住。


    墨群问道:“你的令信呢?”


    岑璠就站在他身旁,闻言看向他。


    墨群解释道:“王妃不知,像王府这样的地方,传信之人除了令牌,还要有令信。”


    传信之人名叫牧琼,他将怀中的令信交出来,道:“殿下这封信是代笔…”


    墨群接过信来,展开那张纸,扫了两眼,目光落向她。


    岑璠在看着他,等他说话。


    墨群什么也没说,将信递给韩泽。


    韩泽辨别一番,收起起刀的手,将令信还给那人,全身都在颤抖,行了一礼,“遵命。”


    他起身时,岑璠看到了他眼底的情绪。


    那封信无人给她看,岑璠也能猜到,他定是不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等着她这个王妃发话。


    岑璠低下眸,道:“回去吧。”


    和曲芜一行人道别,队伍便调转了方向,向来时路而去。


    午后山间的雪化得厉害,山路泥泞,马车不好走,岑璠先让牧琼带了几个人先行回去通报。


    待到不见牧琼踪影,岑璠下了马车,叫来韩泽,“韩总管可知,这里有没有其他的路可以出去?”


    韩泽不知她是何意。


    岑璠望了望周围,山间窜过的风凛冽,吹迷了她的眼睛。


    “走别的路,回去吧。”她道。


    韩泽愣了愣,问道:“王妃可是觉得刚才那人有问题?”


    岑璠点头,“那个人韩总管也不认识,不是吗?”


    她抿了抿唇,又道:“如果真的是他,也不会让我回去的。”


    韩泽抬起头来看她。


    是的,以自家主子的性子,赤城危急,绝对不会让自己的王妃回去……


    晋王的信使,有那么几个他认得,可情况紧急时也会有眼生的。


    他们向来只认令信和令牌行事,忽略了这件事。


    可面前的这位王妃,似乎太过于冷静了。


    冷静到近乎冷漠…


    像是把一颗炽热的心冷漠地剖开,再说与旁人听。


    若是他们猜错了,自家主子真的只是想见王妃最后一面,该怎么办。


    就这么走了,未免也太可悲了…。


    可面前这位王妃显然没做任何再回去的打算,也没想到过有这种可能…


    韩泽想说什么,岑璠却向他下了命令,“韩总管,现在回去不合适。”


    的确不合适,可……


    韩泽还想说什


    么,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下去安排了一番,队伍调转了方向,没按原先沿着河走的路线,绕过一座山,到了背阴面。


    原先走的路算是一条河谷,周围还算平坦,翻过这座山,虽是有路,可到底难走了许多。


    韩泽始终看着方位,确认他们离河谷不算太远,这样一来随时都能回到原来的路上。


    夜幕逐渐降临,白昼化开的雪又凝成一层冰,泥土被冻得硬邦邦的,冰覆盖在上面,像是碎了的琉璃,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队伍停在两山之间还算隐蔽的地方,夜里灭了几盏火把,山石遮挡,倒不算显眼。


    夜里路难行,今晨来找他们的人若真有歹意,想必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算是真的察觉,他们改换了路线,一时半刻应当也找不到他们的行踪。


    那名叫牧琼的人走时,她特地让几个好手跟着一起去,若非歹人,想必出山后那些人就能和他们汇合。


    若真的是歹人,他们回晋阳怕是没那么顺利。


    岑璠宿在马车内,几乎一夜没睡,她不知道那些人的来意,穆氏的人还在他们先前走的那条官道上,也不知道他们如何。


    天边泛起鱼白,空气中似都凝结了一层冰雾,岑璠被韩泽叫起来时,感觉整个身子都被冻僵了。


    槿儿和她一同在马车里睡,她轻轻一动,便也是醒了。


    她披上厚袄,走下了车,韩泽手冷得揣进袖子,显然是在她的马车前站了许久。


    韩泽同她说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昨夜侍卫轮换守夜,韩泽刚刚下令要收拾启程,刚轮换下的那批侍卫中有两人去如厕,到现在还没回来


    问过情况,队伍其他人已经收拾好,随时都能出发。


    他们至今不知对方是谁,若是分散而行,说不定会变得更棘手。


    岑璠知道队伍附近还有暗卫,她让韩泽想法子叫来几个。


    韩泽眼睛向一旁微瞟,不敢轻易答应。


    这些人只受晋王驱使,得了保护王妃的令,便是他也无法说通。


    岑璠道:“若是出了事,便算做我的责过失。”


    韩泽眼睛又飘忽了一瞬,却答应了下来。


    传信的方式有许多种,此刻不宜发出太引人注目的声响,韩泽在雪地上画了个圈,拿来些绸带摆出个形状。


    还没摆出个形来,便是又从四面八方出来几人。


    岑璠向他们说了现在的情况,道:“诸位跟在殿下身边,应当知道,现在去找到那些人,便也是在保护我。”


    那些人倒也不是一根筋的人,很快便又四散开来。


    岑璠回头看了看墨群,想说些什么。


    墨群向她一礼,“属下在这里守着姑娘。”


    岑璠没再说什么,此地也不宜再久留,一行人偏了些方位,继续向前走。


    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岑璠坐在马车内,手脚愈发冰凉,也愈发沉默。


    可有时候越担心什么,便越会来什么。


    他们的马车忽地停了下来时,岑璠心跳停了一下。


    车壁上似是咚的一声闷响,这种感觉很熟悉。


    她记得很久之前,柳家人拦住她的马车,便是用这种方式…


    那似乎是一只箭……


    岑璠不敢探出头,躲在马车内,须臾之后便响起熟悉的打杀声。


    槿儿也反应过来,不禁想向马车外望去,却是被岑璠拽住。


    她浑身都在发抖,护在岑璠身前,将她紧紧抱住。


    岑璠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可还是屏住了呼吸。


    自来到洛阳见到他后,她似乎经常见到刀剑兵刃…


    她脑袋一团乱麻,却只见一柄长刀伸了进来,停在她一尺不到的地方。


    那刀收回些,硬生生劈开了她的马车,木头应声裂开,整个车成了两半。


    寒风从四面八方裹挟,打杀声瞬间清晰了许多,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岑璠在人群中甚至找不到认识的人。


    劈车之人就站在马车上,脸上带着诡异的银色面具,辨别不出容貌。


    再扫一眼,与他们缠斗的那些人脸上都带有面具,像是什么组织一样,总之不是什么流寇。


    那张面具映在眼中,似有目光盯着她,岑璠脊背发凉。


    忽地有一道鞭卷住了那只长枪,戴面具的人低头,双手抓住那杆长枪,被一股力道带下马车。


    岑璠向那鞭子的尽头看去,看到墨群甩开鞭子,从地上踢起一柄长枪。


    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可那些人明显是冲着她来的,向马车而来的不止刚才一个人,源源不断有面具人向她身边靠过来。


    她身边也有不少来护她的人,岑璠手上没有武器,每靠近一个面具人,便双手来回拍打。


    那些人似乎也并不打算杀了她,只是想抓住她,有人过来捂她的嘴。


    岑璠张口便咬,捂住她的人本能抬手。


    就在这时,那人的背后一道剧烈的冲击,一道利箭似是穿透了骨头。


    面具人倒下后、岑璠透过慌乱的人群,看清一张脸。


    那好像是杨知聿…


    他身后似是带了许多人。


    岑璠头发有些乱,可她顾不得这些,踉跄着站起身。


    局面似一时间扭转,她身边的人抽开了身,清晨调出去的暗卫很多也都回到了她身边。


    震得难受的心也随之恢复平稳。


    这个人一直都是这般,神秘莫测,总是莫名出现在她身边,每次出现的都很及时。


    岑璠抽出空来看四周,他似是从北镇赶来,脸色有些苍白。


    那些人似是转了目标,前仆后继向杨知聿而去,全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他脸色越来越苍白,那双总是神秘看不透的眸也变得冷了许多,一招一式皆是狠戾,


    最后一张银面被揭开,被杨知聿利索地抹了脖子。


    岑璠走到他面前,问道:“为何不留活口?”


    他的神色肃然,额上冷汗涔涔,一直盯着最后倒下的尸体,却还是同她耐心解释道:“那是皇后养的银面人,不用查,也查不出什么。”


    岑璠总觉得他哪里不对,似浑身透着寒气。


    她眼睛动了动,心中疑惑不解,“皇后的人如何能来到这里,还知道我们要回去?”


    杨知聿没有回答她。


    他向韩泽吩咐了几句,便略过她上马。


    岑璠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他似是受伤了。


    他没有打算停留半刻,调转马头,方向是回北镇的方向。


    岑璠往前迈了一步,他恰好在此时回过身,刚才冷下的面容似是恢复了许多。


    “北镇暂且安稳,王妃不如还是同在下回去,回晋阳的路不好走。”他道。


    这番语气,同在洛阳时缠着她的人,像是两个人一样。


    疏离,陌生…


    岑璠想问些什么,他却道:“晋王殿下一切都好,只是要向北压境,抽不开身,王妃尽管放心。”


    说罢,他便打了马。


    队伍中尚有两辆辎重的马车还完好,韩泽打算让人收拾出来一辆。


    一番缠斗下来,队中许多人都受了伤,收拾出一辆辎车,意味着其他人都要多背行李,这并不妥当。


    岑璠和槿儿便各骑了一匹马。


    杨知聿在首带领整支队伍,岑璠并没有过去搭话。


    这里人多眼杂,若是她主动去说了话,传到元衡耳中,以他的恶劣和小心眼,他们都要遭罪…


    返程的队伍比先前脚程更快些,绕回平旷的山谷,不一会儿穆家人却追了过来,听闻北镇稳定下来,便要和他们一起回去。


    杨知聿颔首,算是答应。


    曲芜在穆氏的队中,犹豫了片刻,问她要不要同她坐一辆马车。


    杨知聿淡淡看了一眼,并没有表态。


    在这谷底骑马,到底是冷,方才不过一会儿功夫,手似乎都被冻僵,旧伤似隐隐作痛。


    岑璠没有再逞强,坐上曲芜的马车。


    午时已过,走到树木茂盛的地方,杨知聿才停下。


    他径直走向河边,脱掉上衣,用手舀了一捧冰雪,敷在裂开的伤口上,肩膀被冰水浇得


    通红,


    再穿上衣裳时,杨知聿听到了脚步声。


    岑璠手里拿了上药,上前几步,站在他的面前,“这么洗伤口,不如用点药。”


    杨知聿接受她的好意,“多谢王妃。”


    岑璠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还是猜不透他。


    她只问道:“杨将军是如何得知,我们会在这里遇到埋伏?”


    杨知聿未看她,道:“猜到的。”


    她总是能听到他这些模棱两可的答案。


    可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岑璠显然不满,深吸一口气,非要问个清楚,“皇后的人能来到此处,还大张旗鼓劫道,实在蹊跷,杨将军可能猜到,是谁在背后帮皇后?”


    杨知聿笑了笑,“这个在下还真有些猜不到…”


    他静了许久,目光聚向那化开的湖水,像岸边的残冰,似有些无神,“这些人不想杀王妃,却在见到在下后,像得了命一样,拼命也要杀了在下,王妃觉得是谁?”


    她问的每一句话,杨知聿都要她猜…


    岑璠不想同他起争执,却也不想这么被敷衍,“杨将军,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其实都会认真听。”


    杨知聿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抬起眼,绽开一副温柔的笑容,那眼底的笑意很浅,没有恶意,但还是神秘莫测,琢磨不透,


    就连问出来的话,岑璠都猜不出他的目的。


    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殿下可曾在王妃面前提起过,在下对王妃的心思?”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我和他都非现世之人……


    岑璠愣了一瞬,避开他的目光,“杨将军,有些事没必要说出口。”


    “将军所想的,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周旁沉默了许久。


    杨知聿低笑,“知道了,王妃也不必太过在意,其实也没什么…”


    岑璠唇渐渐抿起,坐在了他身边一块没沾上泥的石头上,面对他说道:“杨将军其实知道许多事吧…”


    “军镇的事,还有崔氏的事,将军其实自始至终都很明白,对吗?”


    杨知聿一笑,“他原来同你说了崔氏的事”


    他看了看捏在手上的药瓶,转过头去看她,“王妃是要怪我吗?”


    岑璠抓紧了衣袖,道:“我没有办法怪你。”


    “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虽然不想崔氏覆灭,却不该替崔氏怪将军。”


    “你不怨我?”


    岑璠摇头,“将军曾经对我说的许多话,岑璠很是受用,我也相信将军这么通透的人,做这些事有自己的原由。”


    “岑姑娘是说我通透吗”


    他知道上一世的事,也自诩这一世能改变许多。


    可到头来,他亲手报仇,却不得释怀,想亲手改变,到头来发现无能为力…


    面前的那张面容,像是冰花般透彻清冷,淡然地像一缕清风。


    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都澄澈得像山泉,对所有的善意温柔以待,永不背叛。


    他撑起身,缓缓走到她身边,低下身单膝向地,抬头看着她,似在祈求,“岑姑娘能不能别这么好?”


    “有的时候人太好了,是会受伤的”


    岑璠忽然想起很多梦,断断续续,似也有人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过话。


    她低下眼眸,弯起一个笑容,道:“可能会吧,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的自己好像确实受了许多伤,最后还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杨知聿的眼睛睁大了一瞬,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微微起身,“你是说你做过梦?梦中你在过得很不好?”


    岑璠眨了眨眼,恍然间似是接受了什么,“是,可那也只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梦罢了。”


    “那你觉得她后悔吗?”杨知聿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我是说,你觉得梦中的自己后悔吗?”


    “我也问过自己,梦中的她后悔吗,后来想了想,她虽是被命运捉弄了去,可做的每一个决定也都是遵从本心,我不过一个局外人,没资格替她原谅,也没资格替她后悔。”


    “不后悔是吗”


    岑璠摇了摇头,“应该是不后悔吧,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觉得,梦中的那个她其实不懂什么是喜欢”


    “杨将军,强迫自己去喜欢一个根本不喜欢的人,会很痛苦的。”


    手上的药瓶不知为何掉到了泥中,幸好化开的泥水不算坚硬,杨知聿捡起那瓶药,放在冰水中冲了冲,不知道是不是手有些冷,身子都在颤抖。


    他将药瓶捏在手心,没有注意到远处快跑来的侍卫。


    侍卫向二人行了一礼,面溢喜色,“将军,北镇传来捷报,殿下和尔朱氏将柔然大军压退,敌将已为殿下所擒。”


    杨知聿站起身,多问了几句,那侍卫便是将自己听来的都说了说。


    说了如何安抚城内军民,还说了如何将那敌将祭旗,可半句都没有提到尔朱氏。


    他一言不发,直到侍卫说完,才问道:“尔朱氏的人呢?”


    那侍卫道:“尔朱姑娘同殿下逼退柔然大军后,便带着一些人离开了,好像说是要去洛阳。”


    “殿下可有劝过?”


    这事无人同他说过,侍卫也不知道该怎么答。


    须臾后却是等来了一声自嘲似的轻笑,“是啊,就算劝过,又有什么用”


    随后周边便陷入了寂静,那侍卫看得出自己说错了话,缄口不言,一直观察他的脸色。


    他们这些年在这位将军手下做事,很少见到这般戾气


    不过多时,杨知聿站起身,没有征求岑璠的同意,平静道:“改换道路回去吧。”


    侍卫很是惊讶,却是不敢违抗军令,一拱手便下去安排。


    杨知聿显然也不打算解释,愈发沉默。


    好不容易才被火石打亮的火花,就这么熄灭了。


    他步子有些迟缓,摇摇晃晃离开,没有再问岑璠任何问题,两只手露在皮革扎起的袖口外,紧紧攥起。


    “将军留步。”岑璠站起身,“将军可是在怨?”


    她想了想,紧接着猜测,“因为朱姑娘?”


    杨知聿道:“王妃就不必担心了,她既是愿意走,那便让她走吧”


    “杨将军就没想过,当面同尔朱姑娘说些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无用的。”


    岑璠抿了抿唇,向前走了几步,道:“其实尔朱姑娘来找我说过一些事。”


    杨知聿转过身,眼中闪烁。


    须臾后他低下眼,一双手握得更紧了些  ,低声问道:“她都说了什么?”


    “她说曾经伤害了一个她很喜欢的人”


    他嘴角颤了颤,“是吗?”


    岑璠颔首,“那时我就想过告诉她,有些话不如当面说清的好,起码能够不留遗憾,万一真的是误会呢?”


    杨知聿许久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须臾后闭眼一叹,还是向前走去。


    岑璠又一次叫住了他,“她很痛苦,杨将军就没有想过拉她一把吗?”


    “拉她…一把?”


    “将军,这世上让人后悔的事太多了,与其纠结后不后悔,终身抱憾,为什么不想着还能改变些什么呢?”


    岑璠说完这些,一颗心始终无法平静,气息有些微喘,等着他回答。


    北风而过,云卷云舒,许久之后,他转过身来,“我知道了。”


    “我会试着把她带回来的”


    他脸上又浮现出笑容,走到她身边,低下身,和她的视线平齐,凝视了许久,弯出了一个笑容,道:“岑姑娘以后别叫我将军了,和上一世一样,叫我杨大哥吧。”


    岑璠睁大了眼,喃喃重复道:“上一世”


    杨知聿点头,“对,上一世。”


    他又靠近了些,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其实我和他,都非现世之人。”


    岑璠眼睫微颤,似是想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


    “你的许多梦,或许都不是假的”他说这些,笑意却直达眸底,“能看到你今世活成这样,我很欢喜”


    没有被那场梦困住,脱离自己给自己圈画的囹圄,活得比他明白。


    他凝视着她,问道:“我能抱你一下吗?”


    岑璠没有拒绝,心中还响彻着他刚才说的话。


    他只是虚虚揽住她,靠近了些,“我分清楚了,这不是喜欢,可我真的真的好羡慕”


    上一世作为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她为了那样一个人飞蛾扑火,最后又眼睁睁看着她挡在那人面前,甘愿赴死。


    他真的好羡慕啊


    那样一个无心之人,都配得到这样纯粹的爱,炽热到甘愿燃烧自我。


    他也好想得到这样的真心,到头来却是成了她的刀下魂


    可万一真的是误会呢,又要遗憾一世吗?


    还会有下次机会吗?


    他紧紧皱起眉,随即推开了些,转头而去,脚步渐快,最后奔跑的不见踪影。


    *


    谷底中还有一支队伍正向远离北镇的方向而去。


    领头的是个女子,带的人并不算多,身着一身红衣,与四周环绕的白雪格格不入,显得有些孤寂。


    此去洛阳是父亲的命令,父亲告诉她,此为密令,是以她并没有带太多人。


    临走时晋王曾经挽留过她,可她知道,留不留下都意味着什么。


    此一战,晋王已经算是在赤城一带扎稳了脚跟,而尔朱氏此战损失不能算少。


    长此以往,必元气大伤。


    尔朱阳雪呼出一口气,看了看自己那匹黑马,


    那只马还是很多年前,他和她一起去平城的集市上挑的。


    当时他还没有这么多不肯对她说的心事,挑中这匹马,也只是因为这匹马和她的性子像。


    无拘无束,很是跳脱


    尔朱阳雪向来时的方向看去。


    她走时听说,他要赶去晋阳,似乎是和王妃有关


    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不过这样也挺好。


    此处乱石丛生,算是这谷底最不好走的一段,溪水融化,分成好几岔向不同方向而去,也不知道最终会再汇聚,还是漂向不同的湖泊汪洋


    她低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那匹马,须臾之后眼神却似坚冰,马打快了些,淌着浅浅的溪流穿过乱石。


    不过一会儿,她却勒住了马,做了个停的手势。


    整支队伍都随之停了下来。


    周围只有溪水潺潺声,风声都似被那丛生的乱石打散了。


    一声石子滚动的声音足以让人警惕,尔朱阳雪拔出刀,余光向周围的乱石瞟去。


    周围的人也察觉到什么,纷纷拔剑而出,将尔朱阳雪护在圈内。


    乱石后骤然出现纵横乱影,像是鬼魅一般,朝她袭来。


    队伍的阵型渐渐被打散,那些杀手身手敏捷,出手狠厉,不过多时,队伍中便有几人倒下,溅起一片片水花。


    血融进溪流,不过几息便被染成了血河。


    忽有一人点上乱石,像一只俯冲的鹰,向人群的中心而去。


    尔朱阳雪分出神来,空翻下马。


    那刺客没收住力道,剑划到了马脖上,引起一阵嘶鸣。


    她愣了一瞬,眼中带了些狠,握住手里那把刀,直向那刺客砍去。


    那刺客来不及反应,便被砍到肩,而后便瞪大了眼睛,和那匹马一样被划了脖子。


    不在马背上,处境便是愈发危险,四方刀光剑影掠过,迎面而来又是一个刺客。


    尔朱阳雪双手抵住刀背抵挡,背后却也有厉风掠过。


    她借着力道后踢,迅速闪避开两道攻势,背上却还是被刀划开了一道口子,冷风直往新鲜的伤口上刺。


    锐利的疼痛阵阵袭来,她站起身,眼似尖利的冰棱。


    攻势又起,她又举起刀来,却是不知道能不能再一次挡住。


    刀刃接住身前的剑光,头顶却有黑影落下。


    尔朱阳雪闭上双眼,可那刀剑并没有如期刺向她的头颅。


    有一只剑替她挡住了剑影,落在了她背后,连冷风都被挡住了许多。


    尔朱阳雪愣了一瞬,抑制不住心中的猜测,却没有转头去看。


    那道身影,即使不转过去,也是很熟悉。


    “你可是受伤了?”


    声音很是沉稳自背后响起,风雪逐渐迷了眼,尔朱阳雪点头,“不过是小伤罢了。”


    仅说了这一句,杀招又迎面而来,尔朱阳雪咬着牙抵挡住面前的刀刃,身后的一道道杀意,皆被身后的人挡住。


    杨知聿带来的人不少,身手也不差,眼瞧形势逆转,那带着令牌的刺客一吹口哨,随即一道烟雾弥漫开。


    暗箭划过烟雾而来,杨知聿道了一声小心,将她拉开些。


    那只毒箭穿过石峰,插在石壁上。


    周围有溪水,烟雾溶于水中,散的很快。


    过了许久,队中的人才松开口鼻。


    队中有人反应快,去察看那支箭,大惊,“姑娘,这箭上有毒。”


    杨知聿闻言拉住她的手臂,到处看了看,“你可有被那道箭擦伤?”


    尔朱阳雪有些意外,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却很快又低下了头,暗暗使劲,手臂挣开,“我没事”


    杨知聿回神,声音也冷静下来,问道:“你是要去哪?”


    “我”尔朱阳雪收住话,未再吐露一个字,风轻云淡地反问道:“还没问表兄,不是去找王妃,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杨知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声音又沉了几分,“你可是要去洛阳?”


    尔朱阳雪慌乱一瞬,那风轻云淡的笑容也渐渐维持不住。


    她气息不稳,似有些心虚,道:“我去哪里,杨将军管得着吗?”


    “洛阳路远,你真的要去吗?”


    那道声音醇厚,却带着沙哑,尔朱阳雪不由抬头。


    他不似平常,眼底猩红一片,眉尖凝起散不去的忧愁,让人忍不住想上前,将那眉间的褶皱抚平。


    他开口道:“你若想去,我送你,你要想好了”


    心房似被敲了一下,清灵悦耳,尔朱阳雪许久之后才启开唇,“我”


    什么都还没说出口,杨知聿却率先上前一步,截住她的决定,“我不想让你去。”


    “你要知道,是我不想让你去的”他重复了一遍,眼神又坚定了几分,向她走了几步,“我来不是为了回去,就是想来告诉你,我不愿意让你去洛阳。”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你都同她说了什么?……


    他说的最后一句离她极近,近到尔朱阳雪不禁后退。


    周围的侍卫无一人上前,尔朱阳雪退后两步,蓦地停住,低下眼眸,道:“表兄愿不愿意让我去,于我而言又什么干系呢?”


    杨知聿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腕,说的郑重向,近乎恳求,“你能不能听我的,不要去…”


    “表兄也知道,我做过一个梦,现在梦里发生的——”


    “梦中的都在发生,对吗?”杨知聿接住她要说的话,“那倘若我说,你若是此次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不仅如此,你还会嫁给两代帝王,像尔朱氏的献祭品一样,到最后…”


    他抿了抿唇,又道:“最后你的父兄要讨伐的,还是你和你诞下的孩子,你打算如何?”


    尔朱阳雪愣住,一双唇微微战栗,“我会尽我所能,阻止这些事发生。”


    “倘若靠你自己,阻止不了怎么办?”


    她静了下来,站在他的对面,仿佛被风雪隔开,背后是一片蜿蜒无际的猩红血水,不知要漫向何方。


    “那便听天由——”


    话还未说完,便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切仿佛静了下来。


    “我不会让你听天由命,绝对不会。”


    那声音仿佛自胸腔震颤,连心跳都能感觉得到,越靠越近,仿佛触及了心底。


    一滴泪落在了她的颈间,沾染上了风雪,却转眼间又变得温热,似一滴清泉滴在心间。


    “我其实一直都很想救你,一直都很想…”


    魂魄像被抽丝剥茧,她缓缓伸出手来,抱住面前的人,侧头轻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衣衫被人抓紧了些,像是不想放手,“哪怕今生一直抵在刀尖上,我也会护好想护的人。”


    *


    岑璠正带着其他人往回赶,比起之前更沉默了些。


    她伸出手来,看了看掌心的纹路,纵横在手掌的纹路很是清晰,是自己独有的,却在梦中从来没有看清过


    手背挑起卷帘,梦里她也感受过刺骨的冬风,可那风一点味道都没有,只有感官上的冷而已。


    “王妃在看什么?”


    “没什么。”岑璠放下车帘。


    她还坐在曲芜的马车内,本是觉得太过叨扰,想回自己的队伍,曲芜身边的婢女怜儿却是将她拉了回来。


    曲芜刚才正在马车内缝一只香囊,岑璠问过,那只香囊是送给穆大公子的。


    她道:“曲姑娘当心绣坏了眼。”


    曲芜摇了摇头,“我想在回到北镇前绣好…”


    岑璠摸不清她的意思,“姑娘可是还心系穆大公子?”


    曲芜脸上的笑容像是绽开一朵白兰,温婉恬静,“回到穆家,总要做些讨主君欢喜的玩意儿。”


    岑璠听得心底酸涩,“曲姑娘可曾想过离开穆氏?”


    “那有这么轻易离开呀?”


    “我听殿下说,姑娘给的地契其实是假的。”岑璠道:“姑娘若是想出去,便交予我一份地契,剩下的事由我来安排便是。”


    曲芜显然有犹豫,最后摇了摇头,“多谢王妃好意,妾身家中无依仗,能重得主君庇护,其实已经是最好了。”


    岑璠终究没有再劝什么。


    仅仅过了一夜,队伍便与杨知聿他们碰上了。


    天空阴霾尽散,碧空如洗,她看见两人并肩而行,男子一身玄色军服,身旁的姑娘如火红骄阳,明艳动容,裙裾翻飞,将周围都照得明亮许多。


    这才是相配的。


    两个人心中有彼此,说开便好…


    岑璠下了马车,站在一棵枯树下,“尔朱姑娘和杨大哥可有遇到危险?”


    两人眼中含着笑意,相互对视一眼。


    尔朱阳雪拍了拍胸脯,“王妃放心,都被我打跑了!”


    杨知聿在一旁摇头一笑,岑璠压着嘴角,没笑出声。


    两支队伍汇聚在一起,连先前遭遇的两波杀意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过了大丘,差不多便算出山。


    回到北镇地碑前,有人正在关口等他们。


    元衡看了看领队的两人,走上前去。


    杨知聿下马谢罪:“末将接到消息,军镇有异动,有人绕过九云关向晋地而去,末将擅自带兵出关,还请殿下恕罪。”


    元衡没同他计较什么,不仅如此,心情还颇好,“能回来便好。”


    杨知聿起身,元衡随即问道:“王妃呢?”


    杨知聿抬起头,并不想在此刻惹他,指穆氏的队伍。


    元衡朝着曲芜的马车走去,羊毛铺成的车帘闭合,纹丝不动。


    他还记得她走时的惜字如金,也是简简单单一句,“下来。”


    毛毡车帘中伸出一只玉手,而后露出半张玉琢容颜。


    车帘又合上,元衡停在那里,只字未言地等。


    风掠过,直到止时,岑璠才下车,身上多裹了件银灰绣宝相花纹厚袄。


    她低头稳稳行礼,“妾身恭贺殿下凯旋。”


    他的脸色似有些苍白,眼一扫刚才那辆马车,臂便挽住她的腰,像是被风裹挟,卷着她往前走。


    岑璠几乎是被塞上一辆马车的。


    他身上有昼夜兼程的泥土和汗味,隐隐约约还有不熟悉的草香,总之不太好闻。


    元衡随即一起钻进马车,坐到她身旁,像是一尊佛一样。


    岑璠看得出他有闷气,“杨大哥救了妾身,也救了尔朱姑娘,殿下大可不必介怀。”


    “杨大哥?”他皱眉。


    岑璠点头,“是。”


    她目光紧紧锁住他,似在他眼中探寻什么,不同于平日的淡漠,眸中的光像是摇坠的烛火。


    朱唇松开,却到底未发出一点声音。


    “想问什么?”元衡问道。


    眸中的光被遮掩起来,岑璠道:“没什么…”


    元衡眼移开,蛮横勒令3“你不许这么叫他。”


    胸中被这一句不讲理的话燎起火,岑璠张开嘴,很久才忍住不讽刺一番。


    她冷静下来,又变成了那笼中厌食的鸟雀,“妾身知道了。”


    “王妃该问问,本王在北镇这几日,受了什么伤才对。”


    岑璠没有顺从,可那眸底并不平静,还是带着探寻,又似悲悯世人的佛,连远山似的眉都要凝成一团。


    “殿下到底为何总是要问这些呢…”


    元衡知她并非不懂,心中郁结难舒,只得胸口,只得自鼻腔中呼出一口气。


    “出去拿药。”他道。


    他带来的马车比刚才曲芜那辆更不透风,用厚实的兽皮遮住。


    岑璠走出马车,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意,半截脖颈露在外面,风便趁虚而入往里灌。


    她向军医领了这几日晋王常用的药来,迅速钻进了马车。


    元衡自然而然脱下衣,大剌剌地,倒不像是身上有伤。


    可他的胸口,确实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拆开绷带,似是伤了有一阵,伤口已经有愈合的迹象。


    岑璠早已学会给他上药,她净手,指轻点上那伤口,触及炽热的胸膛。


    忽地,脑海中似闪过一些画面,不知何时,她好像也这样面对他,手指触上过他的胸膛。


    那些画面她在梦中从未见过,安宁得不像话,却从缝隙中渗出酸涩。


    像是沙漠行徒,匍匐在风沙中寻找水源,终于在快要渴死时找到了甘露。


    药瓶中的药粉洒在了裙摆上。


    元衡眼疾手快,接住了将要滚落的药瓶。


    他问道:“究竟怎么了?”


    岑璠回过神来,未言其他,视线落回他的伤口上,给他上好药。


    再出去时,元衡已经穿好了衣裳,除了身上的药味更浓了些,和方才并无差别。


    河边两人独坐,杨知聿正削好一只新笛子,递给尔朱阳雪。


    元衡看到笛子,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踹起一粒石,刚好滚停在两人之间。


    两人同时站起身,向他望过来。


    元衡心中怨气更盛。


    重来一世,他倒是仇也报了,人也算留下了…


    “你都同她说了什么?”


    杨知聿一叠话到嘴边,可仔细想来,却又觉得岑璠应当是未同他说什么,所以才这般理直气壮地来质问他。


    “殿下既如此在意,为何不问王妃?”


    他的眼角弥漫出冷冽,尾音转冷,“我说过,我们的事轮不着你插手。”


    他眼一眯,道:“既已做出选择,那便顾好眼前人。”


    “就算只当是她的兄长,我也要说,殿下——”


    就这件事,元衡不允许他在说任何多余的,“这个兄长也轮不着你来当。”


    *


    走出九云关,便有客舍驿馆,虽是破败,到底不用风餐露宿。


    驿馆有三层,一行人将就在此处,三层有四间上房,她们占了两间,其余便由穆氏分占了去。


    春日的暖意又被一场夜雪扫空,狂风拍打窗棂,吹了整整一夜,时而从房间内透出些微光。


    腿与臂尚且交缠,唇细密地点在肩头,贪婪沉醉,似有再起之意。


    岑璠转过头去,那唇靠得近在咫尺。


    他在她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眼尾还带有未消散的殷红,心情显然颇为舒爽。


    他看出她有话要说,一声轻问浮在耳边,“怎么了?”


    岑璠问道:“那些田,北镇的军户什么时候才能开始耕种?”


    听到这句,元衡登时没了兴致,又不好在她身上讨得便宜后立刻翻脸,手臂垫在脑后,仰躺在床上,慵懒答道:“等到雪化开的时候,朝廷派来人便可以了。”


    岑璠抿了抿唇,紧接着又


    问道:“殿下可还记得曲芜?”


    元衡侧过头,简单答道:“记得。”


    “曲氏先前在北镇无生计,此番应该也能分得些田,妾身想过几年,殿下能不能助她出府。”


    元衡仍闭着眼,久久未答应,想了须臾睁开眼,翻了个身,直对她发问,“王妃真觉得,人人都想要离开,当那乡野村民?”


    “妾身没这个意思…”


    那双深邃的眼直直凝视了她许久,在看她有没有撒谎,更是在威慑。


    他撑了许久,才才从她身上起来,又平躺下,“王妃不必再想,曲氏到底不过一个军户,且不说她本人愿不愿意,那穆氏不肯放人,就算本王答应,曲氏在北镇一日也必不得安生。”


    *


    翌日


    风雪皆停,水凝成坚硬的冰,又掩埋在一层雪白下。


    门外似有嘈杂声阵阵。


    驿馆即使烧了炭火也不算暖和,岑璠夜里没睡安稳,便同身侧的人一起醒了。


    元衡穿上衣,单手搡开门,驿馆的小厮刚好连滚带爬上楼。


    宿在楼下的人似都是被小厮吵醒,乱作一团,七嘴八舌,倒也听不清楚在议论什么。


    那小厮眼珠瞪得浑圆,“有人…有人死在井里了!”


    第90章 第九十章你可以伤心,但不能哭。……


    元衡皱起眉,“可有查清,死的是谁?”


    小厮尚且六神无主,但总算是认清面前的是谁,拱手,吞吞吐吐指向一旁,“殿下…死的是穆氏的人…对…”


    他说的愈发语无伦次,元衡神色也变得凝重如霜,“你说是谁?”


    韩泽紧随其后追了上来,匆匆行礼,袖下的手摆了摆,见那小厮还是神色无措,狠狠朝肩上一拍。


    小厮猛地抬起身,点头起身下楼。


    韩泽道:“殿下,是、是曲氏…”


    元衡愣了一瞬,余光向后看去,从房内出来,轻轻关上门,“出去看看。”


    元衡到时,人早已被抬了上来,有穆氏的人,也有他的人。


    人是在几个时辰前跳的井,那时雪刚停,现在已经僵了。


    元衡问过小厮,也是能对得上的说法,听说是今晨小厮起来去后院抱柴火时,发现井边有脚印,拿来烛火看见的。


    “可有人去曲氏的房间?”


    韩泽道:“方才已经有人上去了。”


    周围的人有所顾忌,声音压低了些,可还是嘈杂纷乱,元衡扫一眼,韩泽一声示意下去,噤若寒蝉。


    女子还坐卧在井边,一只脚上少了鞋袜,不知是谁给盖上卷草席,上面铺了层薄薄的飞雪,死寂无声。


    元衡未出鞘,挑起草席,看清楚了那张已经没有血色的脸,夜色尚未消散,似与雪融为一景。


    元衡无声收回剑鞘。


    “是谁?”


    背后传来一声轻问,那道影子在月光的照映下清瘦颀长,映在一地白雪上。


    “能让我看看是谁吗?”


    她身上披了一件袄,还没有裹紧,手抓在披袄上,目光下移,似闪烁着和雪一样的晶莹,又走近了些。


    元衡沉下声,声音带了些劝哄,“你先回去,孤来处理。”


    岑璠一摇一晃走到他身边,低下身去,指碰到草席一角时却微微蜷起,像是收紧翅膀的蝴蝶,终究没有掀开。


    她站起身来,浑身战栗,元衡抓住她的臂,将她扶起来,握住她的肩,将她身上的袄又裹紧了些,“你先回去,外面太冷了。”


    “我想知道,是谁…”她的眼尾殷红,执拗道:“曲芜不会一个人无故坠井。”


    元衡手指微动,忽然想起什么,叫来韩泽。


    还没交代什么,杨知聿已经带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一个是曲芜身边的侍女怜儿,另一个跟在后面些的是穆尧。


    两人见了井边的用草席盖住的人,皆是一震,怜儿头发乱糟糟的,踉跄着上前,跌倒在地,泪眼扑簌,竭声哭喊。


    岑璠一时分不清真情假意。


    她静静看着怜儿哭,最后目光慢慢锁向躲在杨知聿身后的穆尧。


    穆尧只向后退了一步,岑璠便喝住,“站住!”


    杨知聿握住刀的手往后一挡,拦住他,“穆公子总要交代清楚,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穆尧摆手,“昨夜我在房中,这曲氏的死与我何干?”


    怜儿听后瞪大了眼,收住些哭声,倒也不怎么顾及主仆身份,喊道:“你说谎!昨日你分明在夫人的房中。”


    穆尧踮起脚下意识想说什么。


    元衡眼睛直直刺向他,穆尧身上骤然冒出一声冷汗,


    元衡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你如实说来。”


    怜儿低下头去,迟迟不肯说话。


    穆尧耸肩,“你看,我就说这婢女分明就是胡搅蛮缠。”


    怜儿倏然间抬头,眼中除了泪光,更有几道血丝。


    她咬牙,像是要撕肉饮血,“我没有冤枉人,就是他三番五次来找夫人,夫人不堪折辱,这才跳井的!”


    岑璠呆愣住,许久才僵硬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怜儿说着,又不禁抽噎,“王妃还不知道吧,二公子在路上的几日常去骚扰夫人,前几日夫人常邀王妃夜宿马车,其实就是为防着二公子胡来……”


    “昨夜王妃不在,夫人昨日所在的客房又独在西南一角,二公子夜里又带了人来,胡言乱语,难以入耳,还叫人堵了奴婢的嘴,把奴婢绑了塞进柜子里…”


    怜儿想到此处,泣不成声,“奴婢看不到,却也知道夫人挣扎得厉害,二公子收了手,可…”


    岑璠手早已握紧,问道:“可是什么?”


    怜儿看了看被草席遮起的人,捂起脸,呜咽出声。


    岑璠低下身,凑近些才听得真切。


    “他脱了夫人的一只鞋袜……”怜儿道:“夫人帮打开柜门,只穿了一只鞋出门,再也没回来。”


    岑璠看了看曲芜露出来的那只脚,眼睛登时红了一圈。


    她站起身来,从元衡身边掠过,抓住了他手中的剑。


    元衡听到了怜儿微乎其微的声音,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他并没有放手,“皎皎,冷静些。”


    穆尧显然也慌了神,“王妃可别听那奴婢信口雌黄啊!”


    杨知聿道:“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确实是在柜子里被绑着的,如何信口雌黄?”


    穆尧笑了一声,似是不屑,嗫嚅道:“谁知道是不是曲芜自己把人绑了塞进柜,只听她一个人说啊!”


    元衡道:“穆公子既觉得冤枉,那本王不如派人上去搜房,看能不能找到那鞋袜。”


    穆尧眉一挑,随后嘴唇慢慢皱成一团,一拍手,“那也不能全怪我,分明是她自己想不开,你说她要是到我屋里拿鞋袜,我也不会不给啊…”


    岑璠手越握越紧,颤抖不止。


    元衡始终没松手,低声道:“不能杀他。”


    渐渐地,那握剑的力道松了许多,岑璠苦笑,“在殿下眼中,像曲芜阿湄这样的人就是该死,罪大恶极之徒反倒是杀不得,是吗?”


    “孤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穆氏才收过田,此人是穆氏嫡出,现在动不得。”


    岑璠未语,元衡能


    感觉到她的手垂下,一颗心似都随之沉落。


    “知道了,殿下放心,妾身并非不识大体之人…”


    岑璠放开他的剑,向前走去。


    穆尧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站在那里,嘴里还滔滔不绝解释。


    清脆的一声响在耳边,穆尧止住了话,瞪大眼睛,不小心咬到舌头,嘴里泛起一阵血腥。


    那一巴掌打得极重,耳鸣声仍在萦绕,穆尧尚有理智,忌惮晋王,不敢还手。


    岑璠连着扇了好几个巴掌,无人上去阻止,眼瞧穆尧要动手,周围的侍卫将其擒住。


    直到岑璠拔下头上的簪,元衡才握住了她的手腕,“莫要冲动。”


    岑璠尚未放下手,指紧紧收在掌心,近乎能看见筋骨。


    “皎皎回去吧。”他按下她的手腕,一点点掰开她攥紧的手心,“小心簪子扎手。


    头上的簪子被簪回原位,穆尧也被带了下去,院中的人也很快散去,就连后院的积雪也被清扫出来。


    此处离北镇还有两日,曲芜虽是个妾,可到底家在北镇,一行人在此停留一日,罗氏让人拿了银钱换来抬棺材。


    一场雪后,仿佛又回到了寒冬,倒也好把人体面地带回去。


    安顿妥善已是晚上,此处驿馆周围只有几个村落,算是地处荒野,曲芜暂时被搁放在驿馆外的一片空地,因着要将人运回去,明日便要封棺。


    岑璠带来三炷香,在旁点燃,拜过后停留了一会儿。


    听几个仵工说,曲芜不仅仅头上有伤,身上也有很多未消散的痕迹,像是之前被什么鞭子打过一般。


    她也并非喜欢那穆大公子,就真的只是为了活着,像她说的一样,讨人欢喜罢了…


    至于那正室罗纯,她也不相信,同在穆氏队伍中,她会对穆尧的行径毫无察觉。


    说到底,都只不过是觉得她像一个玩意儿罢了。


    岑璠看着那口棺材,眼眶间又泛起湿润。


    “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早点察觉这些。


    颀长的身影遮挡住了香燃起的光亮,就连开口的声音也如暖春回寒。


    “哭什么?”


    岑璠自己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说,袖子擦了泪,提上地上的灯笼,便要离开。


    “你可以伤心,但不能哭…”元衡拽住她。


    岑璠觉得他毫不讲理,啼笑出声,“为什么?”


    “她不过一个过客,与你并无交集,你替她哭,是在哭什么?”元衡走近了几步,“孤说过,孤不是他们,你也不会是她…”


    “她这样努力活着,我只是哀其不幸罢了。”


    她直对着他的目光,眸中清冷的月光似找到人心底,粼粼波光,声如鸿毛,“殿下方才说不是那些人,可殿下的喜欢,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皮囊?亦或是喜欢别的什么?”


    元衡对上那道目光,面色凝重,喉咙滚动,抚上她的脸颊,而后绽开一个笑容,“王妃的皮囊,本王自是看不够,可看不够的,自然也有别的。”


    “本王也真想将王妃这颗心扒开,看看到底是什么长的。”


    岑璠静静听着这席话,眼中没有波澜,就连曾经表露出的嫌恶都没有,就好像在听他与另一个人说话一般。


    “人心自然都是肉长的。”沉默须臾后,岑璠答道。


    “殿下想看我的心,可是有想过看看,上一世的她心是怎么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