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上一世她小产,你在哪里?……
元衡不敢相信刚才她说了什么。
那道身影迎着月光,冷得让人避之不及,冷到让元衡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他回过神,停住脚步,紧绷的心弦像是随时要崩。
他轻轻问了句,“你说什么?”
岑璠袖子下的手攥紧,眼神也跟着坚定了几分,“我说,殿下上辈子难道没有想过,问问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元衡早已睁大了眼,“你”
她难道是恢复了记忆吗?
元衡反复在心底问自己这个问题,一遍遍发问,从猜疑到难以掩饰的恐惧。
目光时不时交汇。元衡却只在那双眼中看到了冷漠,即使是戳穿了他的一切,看到他最真实的狼狈,也只有平静。
高傲的脊梁仿佛被压垮,连同往日的蛮横也被压得粉碎,他低下头去,只能看到脚下茫茫白雪。
许久之后,他却摇了摇头,默声重复,“不对,不可能”
他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是他,对不对?”
那眼底猩红,眼角像是要渗出血来一样,周身也是嗜血的戾气,“他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凌冽的寒气直逼来,岑璠纵然坦荡,也不由打了个寒战。
朱唇像被风吹开的花瓣,许久后才轻轻弯起,“殿下并非现世之人,我梦里的人一直都是殿下,对吗?”
元衡抬起头,向她走来,似是神情有些恍惚,“你在梦里梦到孤?…你都梦到了什么?”
他向前走,脚步不稳,映在灯火下,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影子触碰到她脚尖的刹那,岑璠却向后退了一步。
月光照清一张凄白脸,他用力扯出一个笑容,鬼魅妖娆,甚至有些扭曲,“皎皎别怕,梦里的都不是真的,孤不会那么对你,你相信孤,不会的…”
他步步逼近,岑璠终于慌了神,双手握住手里的灯笼,隔出一点距离。
“殿下,我不是她…”
元衡停住了脚步,目光没了焦点。
岑璠鼓起勇气,道:“她只出现在我的梦里,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说完这话,岑璠心里却还是泛起些酸涩。
她知道,那可能就是上一世的自己,也许她还是忍不住为曾经那个自己扼腕叹息…
颈间的冷汗被吹干了一层,她抿了抿唇,还是决定将那些纠缠过往残忍斩断。
“殿下,对不起,我做不到将她还给你。”
“于我而言,现在的我比她活得更好些,梦里的事我其实记不大真切,她或许也不愿意让我想起来,回不去的…”
面前那影子明显晃动了一下,像是被压垮了一般。
她说她不是她,曾经那个全心全意对他,肯为他死的岑璠,已经彻底不在了…
她不愿想起上一世的事…
元衡低头,无声地笑了,再抬起头时,眸中浓墨翻滚。
他朝着她的方向大步而去,浑身透着诡异的气氛,岑璠步步后退,踩断了刚才点燃的香,停住脚步。
他一只手揽住她,像是吃醉了酒的人,声音沙哑而又魅惑,“那怎么办?王妃不是答应孤,好好做王妃,不走吗?”
声音近在咫尺,那张面容映着月光,愈显阴鸷。
岑璠想挣脱他的桎梏,可他的力气终究比她大很多,一只手按在她的腰上,想是一只断翅的雀被握在掌中。
他不顾她的挣扎,笑着在她的唇角一吻,“皎皎放心,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她。”
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岑璠难以置信,那声音盘绕在耳畔,一时怒上心头。
那吻又要落下,岑璠张开嘴,合上齿,死死咬住他的下唇。
血腥蔓延开,一声闷哼响起,元衡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推开些,岑璠
才松口。
血色仿佛一层胭脂点缀,岑璠用看疯子的眼神多瞪了他一眼,提起灯笼,二话不说便要离去。
下一刻,颈上却是被重重劈了一下。
元衡自后托住要倒下的她,接过她手中要掉落的灯笼。
他嗅了嗅她的发间,“本王放不开手,该怎么办呢?”
“皎皎你说,再把你锁起来,和孤的手锁在一起,好不好?”
他捏起她白皙的手腕,轻轻摩挲,露出淡淡的笑。
忽然后面袭来一阵风,向他而来。
元衡护住她的头,来不及转身,肩上硬生生接了一拳。
“你要对她做什么?”
那一拳不轻不重击向他的右肩,元衡踉跄两步,左肩的伤口也连带着阵阵闷痛。
他转过头去,看见杨知聿,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像一匹狼般恶狠狠盯向他,“关你何事?”
“你既决定要尔朱阳雪,就该彻底放弃她,你一而再,再而三插手本王和王妃的私事,你信不信本王——”
“我凭什么不能管?”杨知聿打断他的话,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攻势既起,却见他不打算躲,杨知聿愣了愣,转而算是看了个明白,他这个人并不怕皮肉上的疼…。
杨知聿垂下手,转而却换了个讥讽的笑容,朝更疼的地方戳去,“让我放弃她?可你早都把她放弃了,知道吗?”
话音一落,元衡将怀中的人越抱越紧,不住摇头,像是陷入魔怔,重复否认,“孤怎么可能放弃她,孤不可能放弃她…”
杨知聿看了看他禁锢在怀中的人,咬紧牙,冷声质问,“那上一世,她在洛阳遭人追杀,小产的时候,你在哪儿?”
他说的话对于元衡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他安静下来,僵硬转头,恍惚道:“你说什么…”
“我说,她上一世被殿下赶到庄子上,有了身孕,殿下不仅放弃了她,更是放弃了她的孩子…”
他那时救下被追杀的阿雪,将她安置在离庄子不远的村落旁,危机四伏,晋王对尔朱氏态度不明,颇有隔岸观火之意,他也不敢相信。
村落中无药可寻,他走投无路,还是赌一把,带上人去晋王在洛阳附近的庄子讨药,却是在附近遇到了岑璠。
彼时她躲在离庄子不远处的废弃猎屋中,有婢女挡在门外,他救下她时那婢女已经没了气息…
那时她身下见了红,好在腹中的孩子还算坚强,没有落胎。
“她那时遭人追杀,我送她回庄子,想取走一些止血的药,她那时欣然答应,我和阿雪打算走的时候,再回去看她,却得知她已经小产的消息。”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她救孩子的药并不够用,那些刁奴知道晋王殿下厌恶她,也不愿意悉心照料,余下留给她的药材根本不够稳胎…”
元衡眼中布满了血丝,觉得不可置信,不住摇头,低头看向她,“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
杨知聿冷漠地看着他变得癫狂,提醒道:“殿下别忘了,她当初是为何被您赶到庄子上。”
元衡当然记得,可他不曾想,他将她赶到庄子上,竟是错失了一个孩子…
他这一世,心心念念想让她生的孩子……
“我帮她说话,是因为我和阿雪欠她的,可上一世她会如此,你脱不开干系,你凭什么还不遂她意,还要如此不知悔改?”
“够了!”元衡打断他的话,“孤会对她好,不用你来说,孤会比任何人都对她好…”
元衡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嘴上还念叨着,步子有些悬浮,仿若鬼魅。
直到驿馆前,错乱的心绪才缓过来了些,他低下身去,想要吻一吻她的额,却在她的额前停住。
他将她往上抱了抱,径直往楼上走。
驿馆中还有不少人未歇下,有目光向他们看来,却无人敢凝视,更无议论声。
元衡将她安顿好,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整顿好神情,打开门后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韩泽站在门外,问道:“殿下可准备去见那驿官?”
“什么驿官?”
韩泽愣了愣,“殿下刚才可是没遇见杨将军?”
元衡顿声,而后道:“什么事,你现在说。”
韩泽便也不再过问什么,道:“方才有从洛阳来的驿官,带了金牌,说是太子病重,要殿下即刻带兵回洛阳。”
“殿下可要觉得是真的?”
元衡记得,上一世太子起兵,召他回宫的旨意确实是皇帝下的,他那时进宫铲除太子的势力,可老皇帝临死前却以无召回宫降罪于他,将皇位让给了兄长。
这一世改变了太多事,军镇没有乱,尔朱氏没有进宫,宫中那位太子妃也并非被人当作病逝。
很多事都不一样了,提早发生也不是不可能…
“你去将那驿官带来,让所有人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回军镇。”
*
翌日
岑璠是被背上一阵痒吵醒。
睁开眼时,天还朦胧,在眼前映清楚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岑璠这才发现,她睡在元衡身上…
她慌忙撑起身子,被子下的光景便是一览无余。
她身上竟是不着寸缕,连盘好的发都被散了下来。
他也是如此…
元衡扫了一眼,轻轻笑了笑,“醒了?”
昨晚的记忆涌上心头,包括他从她背后打她的那一下。
岑璠慌忙从他身上起来,拽走了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
元衡掌心还抓着她的一缕头发,扯痛了岑璠,她向他的手看去,他才风轻云淡地松开。
她眼中充满敌意,道:“你要做什么?”
元衡起身,倒也不顾身上没穿什么衣裳,也没有生气,“本王没想做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当真老实得不像话,戾气消失得一干二净,眼中还带有淡淡得笑意。
就好像是昨夜被鬼魂上身一般…
看着他平静的笑容,岑璠又想起昨日迎着凄白月光的诡笑,不由打了个寒战。
也不知道现在面前的是人是鬼…。
元衡倒也不疯了,一副好脾气,“你是不是很怕本王?”
岑璠没有回答,眼神却装不了地躲开了。
元衡本就知道答案,看到她的反应,目光回落,似有一些寞落,道:“你以后便不必害怕了。”
“本王放你走。”
声音回荡在耳边,岑璠一瞬间,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都不由睁大了些。
外面的天又明亮了几分,元衡一瞬间觉得,在她的眼中都看到了光亮。
那种刺眼的光。
他不愿去看她眼中的期待,继续说着他想了一晚上才决定的事,“宫里的太子病重,各地不太平,你先随本王回北镇调兵,本王送你去晋阳,回王府后,把和离书给你…”
岑璠眼中只剩惊讶,“你…”
元衡自顾自说,并没有理会她的表情,“本王要去洛阳,生死未知,不过你放心,无论成败与否,你那阿弟,本王都会让人安排好,不会让他回虞家,也不会让他无所事事。”
“至于皇后,若是事能成,本王还是会将人交到你手上,若是事不成,你怕是还要另想办法。”
岑璠将他的一字一句听得清楚,一字一句,仿佛不像是在与她玩笑。
她没有问半句他要去洛阳的事,只问了句,“为什么?”
元衡变得沉默,就连眼睫都垂了下来。
许久之后,他道:“本王记得当初的承诺,你侍奉本王一年,同本王做了一年的夫妻,就当本王兑现承诺罢。”
岑璠记得当初与他的交易,他说嫁给她,他便帮她报仇。
可如今她嫁给他,好像还不到一年。
他应当不是在指桑骂槐才对…
岑璠抬起眼眸,想要仔细揣摩他的心思,恰好对上他上抬的目光。
她慌忙收回视线,生怕他反悔,有些语无伦次地应道:“我…多谢殿下…”
元衡久久没再说话。
再开口时,他道:“本王还有个条件…”
此话一出,岑璠的心又
凉了半截。
可他紧接着说的要求虽然奇怪,却不难答应。
“这几日回途,你能不能扮作她,同本王再做几日夫妻…”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扮得像吗
岑璠答应了下来。
元衡也知道,她嫁给他后,日日都在盘算的,应该就是怎么能离开。
他给了她一个能选择的机会,她肯定不会放过。
回北镇的路上,岑璠自己换上了一身白衣。
能在梦中回想起的人,似乎也只有这一身白衣
她拿起镜子,也想去看看自己和梦里的人有多相似。
看到镜中的自己,岑璠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根本从未看清过梦中人的容貌。
或许也不像,她没有梦中的人那样清瘦。
岑璠放下镜子,马车外便有人掀开毛毡进来。
她装不出含情脉脉,却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也许他上一世始终对那个她有什么遗憾,她填补了这份遗憾,他便能放过她。
他应当就是这样想,所以才让自己扮作她。
岑璠颔首,叫了声“殿下”,而后让出了点位置。
他驻立在门外,看了她许久。
岑璠愣了愣,犹豫地问了一句,“殿下觉得…像吗?”
她这么问,本是觉得自己不像,可他并没有像平日一般挑三拣四,点头说了声,“像,像的…”
岑璠放下心来,不适应他这般炽热而又纯净的目光,看向一旁,问道:“殿下可要进来坐?”
元衡听言钻进马车,“皎皎这几日,可不可以不要再问方才的问题?”
岑璠强撑起笑容,道:“都听殿下的。”
可她心底还是有想要他先回答清楚的疑惑,即使梦中的那人就是她,她自己也实在无法想到…
“殿下,她过去是怎样与您相处的?”
元衡嘴抿紧,一时半刻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做夫妻的那几年是如何相处,他也不甚记得
唯一残存的记忆,约莫也只是在寄云寺的那段日子。
她会为他换衣上药,还会为他洗手作羹汤,可她那时已经将所有的喜欢都藏起来,不再表露半分。
那时她应该也是不喜欢他了,玉佩是他偷来的,他还害她丢孩子,若不是她这样好,肯定是要恨他的
元衡的目光移向马车内的那只梨,道:“皎皎削一只梨给我吃好吗?”
他没有用尊称,语气也还算温和,岑璠说到做到,拿起放在一旁的小刀,细指托着梨,削下一圈圈皮,不曾断掉。
岑璠削好那只梨,又问道:“殿下可要妾身切好?”
元衡接过她手中的刀和梨,自己切开了那块梨,小刀叉向一块儿白嫩的果肉,“张嘴。”
岑璠乖顺地张开嘴,咬了一块儿。
只是还没吃完,他便将剩下半块儿拿走,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岑璠嘴角抽动,到底没说什么。
他却是还不餍足,轻轻一笑,尝了尝她唇角留下的甜渍。
岑璠无所适从,手指还沾了些梨水,只得用手背轻轻擦了擦。
他捉了她的手腕,看了看那皙白的手指,轻轻吸吮她的指尖。
纵使再怎么说服自己,岑璠也受不了他这般。
还待在马车上,岑璠没有大声喊出来,只细若蚊音道了声,“别”
元衡抬起眼来,长长的眼尾似水波涟漪,慢慢弯起笑意。
马车内许久都未曾有人下来,辘辘车轮声遮掩住了车内的旖旎
回到赤城时,岑璠发髻乱了许多,手上的几只簪自己簪不起来,只得拿在手上,重新随意挽了个髻。
到房中,岑璠便是想把乱了的髻重新挽起来。
男人从背后拢住她的手,下颌支在她的肩上。
清幽的沉香扑面而来,岑璠放下簪,语气终于泄漏出疲惫,“殿下还没有尽兴?”
他刚才在马车上,将她抱在腿上做的事,仿佛历历在目,刚才车夫虽然没说什么,可看她的眼神却也是一言难尽。
岑璠想到便觉得不自在,委婉地躲开他。
元衡便是当作欲拒还迎,两只手往上攀。
最终又演变成了刚才的样子,衣衫掉了一地。
双臂穿过膝弯,将她轻易抱了起来,岑璠听到背后一声轻笑,“还没干呢…”
岑璠气不打一出来,刚睁开眼,却转眼看见镜中的景象。
他这是打算把做过的和没做过的,在这几日都再做一遍…
岑璠深吸一口气,又闭上眼,便当自己灵魂出窍了一会儿,像一片树叶,随风上下飘荡。
赤城刚刚稳下来,防城内再起骚动,打梆声晚了些,直到最后一声锣响回荡,屋内才跟着渐渐声小了。
地上的毯子脏了一片,被宅中的奴仆重铺上一张。
岑璠眼皮打架,腿脚脚仿佛变成泡软的面,实在直不起来,便任由他抱去擦洗。
背再挨上床榻时,她下意识想要背对着他睡过去。
他揽住她的腰,将她一点点掰转过身,将她的头按在他的胸膛上。
“这么睡…”
这面胸膛,这辈子的岑璠没怎么躺过,更不要说上一世。
他常年习武,枕在这一身紧肉上,算不上难受,可还是别扭…
岑璠顾不得这些,两只眼睛很快便合上。
那道呼吸渐渐平稳,元衡在她发心轻轻一吻,“要是能一直这样便好了…”
……
当晚,元衡却当真做了一场梦。
梦中的她还在王府,他听了韩泽的话去西院看她,在那里中了香,同她宿了一晚。
第二日醒后,她同他解释,他没有转身就走,信了她说的,叫来韩泽彻查府中之事。
查下来发现,屋中的香不是她点的,不过是舅父想趁此机会把她赶走,好在府里安插上自己的人。
她没有去庄子上,他也并没有再去看她,却多送去了几件暖衣。
后来的某一天,空寂的王府传来了一道有人气的消息。
她怀孕了……
他在房内辗转了半夜,第二日第一次主动去她的院子,在门外停留了半晌。
槿儿开了门,她正看着自己的肚子,见到他时,杏眼睁得圆溜溜的。
他伸出手去,她似乎有些惧怕地往后缩了缩。
他问道:“想生吗?”
她轻轻点了点头,看起来却几乎和没表态一样。
他未点破她的不安,手指弯起,在她的肚子上轻轻碰了一下,“那便生下来吧。”
那时他看到,她的眼睛像是琉璃一般。
即使是不受善待,也是能含着光…
他回去后,赏赐了好些她能用到的东西,问她要不要搬离西院,她却是不愿。
后来他竟情不自禁往她的住处跑,停留的越来越久,有的时候甚至一宿就是好几日。
他觉得她太瘦,送了很多补品去,她脸上饱满了许多,更好看了些,也有了精力,在房中时而绣几只香囊给他,还会缝些小娃娃的衣裳。
到后来肚子渐渐大了,也不那么局促,在他面前画起了画。
他那时向皇帝举荐了杨知聿,调和军镇两房势力的矛盾,在晋阳当起了半个甩手掌柜,有时候在院中看她作画,一看便是一个晌午。
有一次她画累了,干脆靠在他的肩上…
后来,一个小娃娃在王府呱呱坠地。
她生的是个男孩,出生时他抱着那个孩子傻笑了许久,小心翼翼抱进屋给她看,她也弯起了眼眸。
她生下孩子不久,他便是开口,让她留在主屋,不纳妾室,此后做了一对人人羡煞的恩爱夫妻。
军镇十年并无大事发生,有他的举荐,反倒更安稳了些,后来便是彻底甩开手,窝在晋阳陪着自己的妻儿。
年过而立之时,已是儿女绕膝。
他打趣说起当年玉佩的事 ,她一愣神,他便是发现。
她只是淡淡一笑,说想改日去祭拜那位姑娘,而后却又靠在了他的肩上。
大梦半生,余下的便是再也梦不到了……
元衡迟迟才睁开眼,恍然间发现,自己的鬓角似乎都湿了。
一滴泪似是落在她身上,她轻哼一声,在他的胸前蹭了蹭。
一声“对不起”融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
隔日,元衡去军营中点兵,同杨知聿交代好军镇的事。
这个关节,赤城不能不守,暂缓之计还是要依靠尔朱氏。
上一世这个时候他与尔朱氏没有到翻脸的时候,有尔朱阳雪,或许事情还会更好办些。
他们走时,曲芜的棺才刚运回来,还未下葬。
岑璠还是去祭拜一番,元衡倒也没有阻止,陪她一起去了穆氏。
听说那穆氏的二公子被打了一顿,关在家祠,可到底也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就像只是打死了主人家的一匹马一样。
最终被遗忘的,也只有曲芜这个女子。
生若浮萍,死如落叶。
岑璠走时,回头看了看那口棺材。
元衡握住了她的手,道:“现在局势乱,若是孤能回来,会帮她讨个公道,你觉得如何?”
岑璠听到后,觉得有些惊讶,须臾后低头颔首,“多谢殿下…”
她只是道谢,可到底是没怎么把他的这番话放在心上。
他愿意帮曲芜报仇自然是最好,若只是为了稳住她,她倒是也没本事做些什么。
此行随军队而归,又途径山谷,倒是没多少人来找他们麻烦。
出了山谷,队伍转却是转了方向,向西走去,到达一处山寺前。
寺嵌在山壁上,一阵长哨响,寺中走出一个僧人。
不过多时,山寺上下来几个身穿便服的壮汉。
领头的人,是许久不见的赵巍。
“那女人呢?”元衡问道。
赵巍先是行了一礼,道:“殿下放心,人还活着,只不过…神志有些不清醒罢了啊。”
元衡皱起眉,多问了几句。
岑璠也记起,他们来军镇的路上,是在找一个人。
那时杨氏的人来报,说是押送一个人回军镇,路途却被劫道丢了人,自己身旁的人说让他们注意崔氏的动向。
可到头来,这个人就在晋王自己手上……
岑璠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元衡微微躲开她的目光,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领上人后,便是打算上路。
面前驶过一辆青篷马车,马车中隐约还能听见几声吵嚷。
岑璠隐隐能猜到,他费这么多精力找来的人,与皇后有关。
她这么问了出来,他倒也没有对她隐瞒,“是与她有关。”
“皎皎可曾听说过,宫中曾经有过一位姓文的昭仪?”
岑璠摇了摇头。
元衡想到她不知道,那位昭仪被打入冷宫时,她应当才出生,就算是死的时候,她也才是个娃娃。
“那婢女的主子貌美,心肠却毒,不仅与人私通,还要害母后和元斓,现在看来,当年只是另有隐情。”
“是皇后加害?”
元衡点头,这件事是元斓同他做的交换,不过看来,她并非只告诉了他。
此人握在他手中,总要比握在杨氏手里好。
元衡看了眼马车,“看上去像是,能不能报仇,还要看此人吐出些什么。”
岑璠便没再问,只在上车时又看了一眼那马车。
*
化了一日的雪又凝结了一层薄霜,远山沉淀的火红与夜色相接,队伍又停了下来。
岑璠从车上下来,本着做好扮好“她”的承诺,和槿儿去找晋王。
路途却是遇到了韩泽。
韩泽提了一盒梅子,就要给她送进车去。
这梅子还是去岁夏天摘的,府里的梅下得多,便是去核后晒成干存放起来,晋地寒冷干燥,到现在也未曾坏。
这一路上坐车困乏,便是带了许多梅干,当做零嘴爽口。
韩泽见她要去找人,本是想给她送到车上。
岑璠车坐得久,胸口憋闷,便没让他送回去,接过盒子,打开来边走边吃。
走到马车前,元衡却不在。
岑璠问过,才知道他从这里离开,
马车内吵嚷,比刚接走时声音更大些,时不时冒出几句疯话,夹杂几声尖叫。
岑璠不自觉抬脚,要朝马车那边走去。
赵巍还守在马车前,用剑挡住,委婉道:“王妃还是别靠近了,此人现在…见不得。”
岑璠瞧了一眼,却坚持道:“我不同她说话,只想看一眼。”
她无声走近了几步,站在几尺之外,赵巍有所犹豫,还是用剑挑起了车帘。
车内的女人瘦的不成样子,身上的衣裳穿的暖和,却不算齐整,鬓侧乱糟糟的,头发像是被打理过,又被自己抓乱了。
女子见到光,又抱紧了头,扯住两边的头发,“没有下毒!她是被骗了!不是娘娘下的毒…”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
岑璠本是想再问问皇后的事。
晋王对她的承诺,她终究不太放心,若是他此番去洛阳,还是不能扳倒皇后,她总要多知道些什么。
不过看样子,她现在应该也问不出来什么更多的,倒不如去问问晋王…
那女人叫声愈发犀利,岑璠向后退了几步,正打算离去,那女子手却猛地指住了她。
准确说,指的是她手中的那盒还没来得及盖上的梅子。
“还有这个!这个也扔掉!”她说得越来越急促,最后一通乱指,咬牙切齿,带有恨意,“娘娘不能吃梅子,你们这些刁奴!真是犯了天了!”
“不对,你们这些狗奴才,就是想害死她!都想害死她…”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和离书
岑璠低头,将手里的盒子赶快盖住。
槿儿拽她的袖子,接过她手中的梅干,用了点力气,将她拉走。
“姑娘可别看了,待会儿闹大,殿下又要说您…”
岑璠到如今也没有同槿儿说起接下来的打算,墨群不知道,远在晋王府的乳娘她们不知道…
槿儿这两日也在她身边感慨过,说这几日晋王的脾气好了不少。
可岑璠知道,他温情的一面,其实应当都属于另一个人。
已经早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人。
现下一切未知,等回到王府,临到走时,也许她也会理解的吧。
岑璠这样想,还是没有透露自己的心思。
她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离那辆马车又远了些,叫喊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很快她便看见了元衡,他似也注意到她,又向对面的人交代了两句,向她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还是热的,起码要比她冻在外头热很多。
元衡掌心包裹地严实了些,轻声问道:“手怎么这么冷?”
那声音温柔得似水一般,岑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道:“方才吃了几颗梅子,兴许是冷得吧…”
元衡瞥向槿儿手上的梅干,打开来,众目睽睽下送到她嘴边一颗。
岑璠倒是也不扭捏,张嘴吃了那颗梅干。
“等下让韩泽再多送上去马车上。”元衡说罢,上手拢了拢她颈边兔毛领子。
岑璠微微颔首,看向他,觉得刚才见到人的事也瞒不过他,干脆自己承认,“我刚才去马车那边找殿下,见到了那个女子。”
元衡却还是一副好脾气,“嗯”了一声,又塞了一颗梅子到她嘴里,“她都说了些什么?”
岑璠回忆了回忆,道:“说下毒的事。”
元衡笑了笑,同她说道:“当年文昭仪被打入冷宫,已然疯了,给母后和元斓下毒,应当是受了当今皇后挑唆,否则靠文昭仪一个疯子,那碗红豆汤不会送到母后手中。”
“那位昭仪可是与先皇后有什么恩怨?”
“文昭仪曾
与人私通,还诞下过一个孽种,是母后告发的这件事。“他将这些事徐徐道来,依旧用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眼神。
岑璠约莫是明白了前因后果,点了点头,躲开他的目光,看向他手里的那盒梅,口中还泛着梅干的酸甜。
“殿下不能吃梅,那陛下或是先皇后可有不能吃梅的?”
话一出口,岑璠便是收住话。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忽然想问这个问题…
元衡却认真回忆了一番,“母后不曾,至于父皇,孤也不知道。”
岑璠没再追问什么。
“皎皎问这个做甚?”
“没什么…”
*
山谷绵延,出了山道,便离晋阳不剩几日。
一路上,他愈发沉默,每每岑璠以为他失了前几日的新鲜感,他却都会在夜晚找到她,打消她的念头。
岑璠也渐渐明白了他为何沉默。
已经不剩几日了…
快到晋阳时,忽然兵分两路,一路向南直下,另一支留守在了晋阳城内。
到府上那日,元衡在府门外站了许久。
岑璠下车时,径直就要入府。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横抱起时,岑璠眉头皱成一团,用力挣扎。
元衡稳稳抱住她,凑在她耳边,近乎恳求,“再扮一晚,已经最后一晚了…”
她又挣了两下,却发现拧不过他的力气,只能问道:“殿下当真?”
“当真…”
他承诺一声,抱着她进了王府,直向西处的小院去。
这处小院子,岑璠许久没有来过。
再环视一周,岑璠便是明白过来,为何自己当初会觉得熟悉。
这应该就是她梦中出现过的小院。
原来她上一世,便是在这偏僻的地方,困了自己五年…
春景将至,院内的雪早已消散,枯草已经被星星点点的绿意遮盖,土腥味混杂其中,一片生机盎然。
岑璠抚过院中的石桌,看了看院中尚在盛放的白梅。
即使是这晋地的白梅如今也盛放,甚至都快凋谢了。
元衡就这么看着她漫无目的地走动,像极了新筑起巢的鸟儿,盘旋于所栖的草木。
可她并不是要在此筑巢,而是要走了…
元衡屏退了所有人,依靠在月门外,恍然间想到前几日的那个梦。
梦中他最终也将萧瑟小院装点成了这派温馨模样,和她在这里,守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
可那种幸福只有梦里才拥有,即使是在现世,也不曾再抓住过丝毫。
渐渐地,有什么模糊了视线。
就连上一世都变得模糊,仿佛只有那场美梦,和现实交织成一团。
他抬起头来,许久后才又看清天上云,嘴角弯起了一点笑意。
他静悄悄走到她身后,直到很近时,岑璠才听到脚步声。
她放下手中的花枝,微微转头时,温暖自背后笼罩,胸膛紧紧贴住她的后背,能感觉到心跳声声迸出。
他头轻轻搭在她的肩上,问道:“你能不能为孤做一道菜,什么都好…”
岑璠道:“殿下,我…真的不会。”
元衡道:“会下面吗?一碗面也行…”
“孤同你一起…”
岑璠抿了抿唇,想到是最后一晚,便是也答应了下来。
这处小院的耳房后有一间小灶房,只做一碗面,倒也是够用。
岑璠到底只会下面,和面擀面这种事倒是不会。
元衡抓了把面粉,添了把水,很快用擀面杖擀出了一张平整的面皮。
岑璠问道:“殿下还会这个?”
元衡对上了她探究的眼神,这种眼神他几乎从来都从她眼中看到过。
成婚一年,她也不曾问过他这些闲事。
早知道她对他的这些好奇,他就应该早些做才对。
元衡下意识盘算起来,可刚盘算没几步,恍然间却想起,这已经是最后一日了…
心里泛起的酸涩,他用笑意掩饰起来些,道:“从前在军中,做过。”
岑璠也想起,她打听来的晋王,曾在军镇九死一生,想来做饭起灶也是家常便饭。
面皮擀好,她用刀切成几条,元衡烧起灶,舀了几瓢水,给她让出位置。
岑璠打了颗蛋,将面条煮了进去。
多好的日子……
元衡目不转睛看着,直到一碗面被盛出来,深吸一口气,帮她去端面。
两碗热腾腾的面,不算好吃,味道甚至索然无味。
可元衡很快便吃完了。
他放下碗筷,却见她还在低头挑面。
他静静看着,忽地唤她一声。
岑璠停了筷子,等着他说话。
“倘若我此去回不来,你会难过吗?”
岑璠想了想,倒也不忌讳,“若真如此,我会去看殿下。”
元衡嘴角抽动,却又问道:“那如果我入皇宫,坐上高位,你会回来吗?”
岑璠唇慢慢合上,只字未言,看他的眼神渐渐带了些戒备。
元衡躲闪开目光,“我只是说笑而已,知道你不想进宫…”
一晚上,他同她嘱咐了很多,就像刚成婚的那个晚上。
他同她说,让她走后先别回彭城,呆在晋地,随便哪里都行,等他有消息后再回。
他还同她说,他五年肯定不会再娶,这五年里让珝儿留在府上学本事,让她每年回来看看,她这个阿姊一直不在,放在他府上五年不太妥当。
“还有你的嫁妆,孤知道你母亲于寄云寺有恩,等明日会叫人将你的嫁妆送回去。”
“这些嫁妆殿下留着吧。”岑璠却是道。
这句话她上一世也说过,元衡手指动了动,坚持道:“你拿回去。”
岑璠道:“这些嫁妆有一多半本就是殿下的东西,其余便当是我给北镇的军民。若是殿下此行顺利,倒时再还便是,若殿下还是晋王,便当是我为军户做些事。”
她说完这些,还补了一句,“殿下现下缺这些钱,不是吗?”
这句话确实将元衡的话塞住。
他用自己的银两买了穆氏的地,将来只会用更多。
确实如她所说,他缺钱……
元衡没再拒绝,还是执拗道:“将来定会还你。”
岑璠浅浅一笑,没放在心上。
元衡盯着她,却又忍不住提了个要求,“孤五年不娶,皎皎能不能也答应孤,五年不嫁人…”
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五年太长,她还只是十八岁,若是这几年再嫁,定是还能嫁个好人家。
他改口,声音又小了些,“两年吧…”
岑璠之后也未曾有什么打算,微微颔首,“可以。”
“若是以后嫁人,先别着急添孩子,总要先辨别那家人的好坏…”
岑璠觉得他啰嗦。
她将来若是打算找,看上的定然要比他家里的人要好上太多。
她仍是有耐心,道了一声,“多谢殿下提醒。”
……
烛火渐暗,一个晚上难得未起冲突,夜里的烛火也灭的不算晚。
沐浴后的香气散在帐中,浓郁而不刺鼻。
岑璠没有闭眼,背对着他睡去,仍觉得有些恍惚。
可和离书还未送到她手上,她也不知道明日还会发生些什么。
忽地,一只手伸过来。
熟悉的气息靠近,除了刚沐浴后的香气,还有一点衣上熏有的沉香。
那声音像是受伤的野兽在低吟。
“最后一次,还没到明日,最后一晚了…”
“皎皎,孤舍不得你…”
岑璠想要告诉他,人终有离别,可唇转而就被覆住。
他描绘着她的唇,慢慢舔舐,似还是觉得不够,毫无章法地扯开她的寝衣。
炙热的胸膛如同烈火,让岑璠无所适从。
“你能不能再叫孤一声夫君…”
岑璠终究叫不出口,在这个关头,却也不想惹他不快,无声做了个口型。
唇又被堵住,正当要窒息时,膝却慢慢被蜷起。
他带来的感觉实在难耐,岑璠躬起身,低下头去,咬紧了自己的手指…
最后一夜,终究是没有荒度。
岑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知道他一遍遍重复着最后一次,到再也没东西要给她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就算是短短后半夜,竟也是足够做一个错乱的梦。
梦的前半段,她去看望葬在庄子外的槿儿,回来时身下便一直在流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最后倒在了庄子前。
后半段,却是一段美梦。
梦中一个小男孩伏在她的膝上,听她讲着故事,旁边有人,将一颗青梅塞进了她的嘴里。
至于那人的脸,已经看不清了。
梦再醒时,帐内已经无人。
岑璠起身,挑起帐子,透进些微光,还有些恍惚。
床边似是放了一张信纸。
看清上面的字,岑璠瞬间清醒,赶紧将帘子勾起,细细查看。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岑璠紧紧盯着这封信,手不住颤抖,光着脚从床上站了起来。
槿儿听到动静,从外间进来,看到自家姑娘全身只穿了一件小衣,盯着一封信看,赶紧走近,“姑娘可别冷着了。”
“殿下今晨走时,还说让您好好照顾自己,姑娘生了病,我们之后可没法交代…”
槿儿这般叮嘱,却见自家姑娘眼睛都快戳到心里了,觉得自己像是对牛弹琴,忍不住瞟了一眼那封信。
“和离书”几个字赫然映入眼。
要继续说的话停住,“姑娘…这…”
岑璠回过神,叠起那封信,塞到自己怀中,没让她再看第二眼。
槿儿脑子一片空白,昨日两人还分明好好的,怎么今日就…
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可能。
“殿下此去是不是有危险,所以才给了姑娘这封和离书?”
岑璠知道原因,可那些前世的事终究太难让人相信,她也说不出口。
他此行确实命数未知,约莫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放手得干脆,这么说应当也不算完全骗槿儿。
岑璠颔首,“算是吧。”
槿儿还是难以相信,三步两退,“我去叫乳娘…”
最后不只是乳娘,连紫芯听到消息也跟来了。
乳娘眼睛睁大了些,步子似有些悬浮,要靠紫芯才能站稳。
岑璠挑了些能说的去说,“珝儿会留在府上,乳娘年事已高,跟着我走也不方便,不如和珝儿一起留在王府。”
说罢,她看向槿儿,“槿儿也留下,好好照顾乳娘。”
槿儿眼泪不住往下掉,乳娘也劝了又劝,“殿下此去,也不一定是回不来,姑娘不如先待在府上…”
一番话终究没劝动岑璠,她摇头,“乳娘,要走的。”
乳娘愣了愣,弄不清前因后果,也不好再劝。
她还是不放心,问道:“姑娘…不会…不回来了吧…”
岑璠低下眼,“会回来的。”
起码这几年,她答应了他,会回来看珝儿。
总会有一日真正一别两宽…
岑璠叫人收拾好行囊,身边只带了紫芯和墨群。
元衡找了些人明里暗里相护,至于去向,便全由她做主。
有了那封和离书,和曾经被监视终究是不同。
像是被解了链子的鸟儿,想往哪里飞,就往哪里飞。
岑璠思来想去,也觉得现在这个节骨眼,离开晋地不是好的选择,南下世家盘踞,局势未明之前,她也不好现身。
思来想去,岑璠决定先去一趟平城。
想先去告诉阿湄这个消息,同她在同一座城里住一段日子。
队伍慢悠悠行走,穿过一座座县城,岑璠也真正闲下来,看看这晋地真正的风土人情。
走到秀荣,一行人却停得久了些。
秀荣算得上繁荣,又无世家盘踞,常有外邦商队经于此,商贸络绎不绝,城外还有好几座佛寺。
几人昨日在面铺多呆了一段时间,姑娘请她和墨群吃面,在街上逛了许久,直到没多少人才回。
今晨起来,岑璠便有些肚子疼。
紫芯以为是自家姑娘的小日子提前来了。
自家姑娘曾经乱用过药,后来调理一段时间,也时不时不准。
后来发现猜错,便是想到昨晚吃的那碗面。
这秀荣的面馆,想必是不怎么干净…
岑璠脸色疼的有些苍白,额上冒了许多冷汗。
她手里拿起小杯,又喝了口热水,一只手不声不响捂住肚子,越来越安静。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找郎中来
她抓紧了身上的衣裳,“紫芯下楼去,找个郎中来吧”
紫芯正有此意,嘴上一边嘟囔着昨日的黑店,一边穿上小袄准备出门。
岑璠叫住她,又嘱咐道:“记得避开门外晋王府护送的人。”
紫芯想不到原由,还想问什么。
岑璠下唇微收,一阵疼又往骨头里钻,眉越皱越深,道:“你先去罢。”
紫芯见状,赶紧出房门,下楼时脚步太急,差点撞到墨群。
墨群问道:“姑娘怎么样?”
“姑娘肚子疼得厉害,正要去请郎中呢…”
紫芯说完后,才想起岑璠的嘱咐,忽然微踮起脚,叮嘱道:“对了,请郎中的事,可别让晋王府的人知道。”
墨群抬头望了眼客房,思忖片刻,问道:“姑娘说的?”
紫芯点了点头。
墨群没再问,“我去请人。”
紫芯想说什么,墨群却已经转身,“我去能快些,你进屋陪姑娘罢。”
紫芯叫不住他,便是下楼去,问驿馆的人要了只羊皮水囊,灌些热水带上楼。
岑璠见她这么快回来,愣了片刻,紫芯解释完,才知是墨群替她去请郎中。
不过一会儿,墨群便将郎中带上来。
岑璠神情却愈发凝重,露出一截手腕,时刻注意郎中的反应。
那郎中看起来像是位花甲老人,胡子花白,一只手给她把脉,另一只手慢吞吞捋着胡子,闭上眼睛,半天不说话。
看起来倒像是什么江湖骗子。
岑璠不禁问,“墨群是从哪里请来的老先生?”
墨群如实答,“西街的药铺。”
岑璠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等着老郎中说个所以然。
老郎中收回手,睁开眼睛,道:“夫人脉象沉实积淤,像是吃坏了东西。”
紫芯不住点头,“是了,姑娘昨日去面铺吃了面,看起来是不干净…”
岑璠纳罕,“昨日那面,紫芯不也吃了?”
紫芯一时哑口无言,老郎中却是双指敲在桌上,徐徐道来,“这人的脾脏肝肺皆有不同,反应自也不同,来到我们这儿的人,吃坏的,吃不惯那都是常事,夫人总该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岑璠问道:“你为何要叫我‘夫人’:”
老郎中咂了下嘴,“老朽从医四十余年,夫人是否成婚,老朽这一诊便知嘛。”
岑璠半信半疑,又伸出手,“老郎中可否再诊诊,莫要误诊才是。”
老郎中抖了抖袖子,听到这番话显然不是很高兴。
又诊了片刻,郎中摇头,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要走出门,“老朽没诊错,夫人就是吃坏东西罢了,这些时日吃些清淡的,老朽再回去开副药找人送来,夫人休养几日,便能无碍。”
岑璠站起身,“不必麻烦郎中,我自己去取药。”
老郎中回过头,“哎呦”一声,“是夫人的人将我从药铺拉来的,夫人难不成还真当老朽是骗人?”
“夫人还是别乱走动的好,再着凉染了风寒,就更不好了。”
岑璠还是坚持跟了出去,老郎中无奈,便由她跟着,回了药铺。
药铺内有一个小童,见到老郎中回来,叫了声“师父”。
老郎中径直走向药柜前,熟练地抓几副药,翻开书来,指着书对小童道:“照着这个方子的量,分出十副药来。”
小童惊讶道:“这么多?”
老郎中拍了下他的脑袋,“光想着偷懒,这位夫人付得起银两,你抓便是。”
岑璠听到两人对话,移回了目光。
领过几副药,岑璠问老郎中可有方子,老郎中摆手。
“老朽行医多年才得此方,不可外传,夫人见谅啊。”
岑璠本想再去其他药铺看看,这样更稳妥些,可转而想想,这祈州的药铺应当不多,想必也隔得远,只能作罢。
*
黄昏之时,天幕映染霞红,与巍峨宫墙下的血色相合。
宫墙上的禁军又被射下城墙。
准确来说,城门上的不尽然是禁军。
前几日,洛阳城内得到的消息,是晋王带兵南下,胡氏领兵,晋王身负重伤,晋兵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可不过几日,华山郡内便出现了北镇的军队,晋王亮出一道圣旨,依诏进宫救驾。
王氏和郑氏世家的私
军,以清君侧为由,随晋王一同讨伐胡氏。
前些日被击溃的北镇军和这支军队前后包夹,取下胡氏的项上人头,最后声势浩大,直向洛阳而去。
紧闭多日的宫门被撞开,皇城内也早已乱成一团,除了叛军和护驾的禁军厮杀,时不时能遇到死在刀锋下的宫人。
穿过乾元门,两军在太极殿前对峙,一只箭响划过,原本隔出的一条楚河汉界被打破。
叛军领兵的乃是广陵王元钰,若是元衡往日见了,约莫要叫一声皇叔。
元钰知道他敢射这一箭,便是不将现在的皇帝生死放在眼中。
他头上直冒冷汗,大喊道:“元衡,你是要反吗!”
元衡没有回答他,握剑的手抬起,亮出带血的刀锋。
一时间杀声四起,血染高台,叛军人数不敌,也知道不战即死的道理,一时间各个目眦尽裂,有禽困覆车的架势。
东西两门打开,又有一批军队自永巷而入,阻隔南北两宫,形成包围之势,叛军的气焰才被浇灭。
元钰被擒后,元衡仍没放下剑,粘稠的鲜血顺着剑尖滑落在青石砖上,划出一条蜿蜒长线。
皇帝就在显阳殿内,元衡连看都没看一眼,直过永巷,向宣光殿而去。
显阳殿大门紧闭,胡盛耳贴殿门,听见杂乱的打斗声,哼笑一声。
殿内有许多盏灯,可一盏都没点燃。
胡盛转过身去,皇帝闭着眼,稳稳坐在一把那把宝座上,枯若树皮的脖上却架有一把刀。
“陛下这位儿子,似乎并不在乎陛下的性命。”
皇帝并未被他这番话激怒,反倒挑眉点头,“朕的这个儿子恨极了朕,胡爱卿同朕在一处,莫不是想陪朕一起死在显阳殿?”
“陛下这个时候,倒是还能说笑?”
“朕没有说笑,朕是在同爱卿谈判罢了。”皇帝睁开眼,扫了眼脖上的剑,道:“若是朕死了,胡氏谋反的罪名便会坐实,老二和胡氏隔着杀母之仇,不会轻易放过胡氏。”
皇帝不紧不慢道:“但若是爱卿愿意,朕现在拟旨,可保胡氏一族无恙。”
胡盛向前走了几步,嘴角抽动,“陛下以为我等是三岁小儿不成?我胡氏若放下刀,走出这道宫门,焉有命在!”
“信不信随爱卿的,不过倘若朕尚有命在,定不会追究。”皇帝望向门外,像是看穿了一切,“老二能这么快入宫,想必有世家在背后撑腰,那些匹夫狼子野心,此番进宫,想毁大魏祖宗百年基业,爱卿觉得朕该不该让他们得逞?”
胡盛沉默许久,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陛下先拟诏。”
架在脖上的刀始终未落下,皇帝从容走到书案前坐下,拿了金纸研墨,抬起袖子,一笔一画写下诏书,干脆利落用玉玺压好印。
胡盛半信半疑接过诏书,让左右收起刀,“还请陛下和臣一起出去,当众宣召。”
皇帝什么也没说,起身随胡盛并排而行。
沉重的殿门打开,透进来些红光,只是在下一瞬,一只重箭迎面而来。
皇帝瞪大了眼睛,然而紧接着,倒下的是身旁的胡氏。
大殿两侧围来人,有他面熟的禁军统领,还有穿着北镇的兵甲。
跪在他面前的人,他不认识。
“你…”
皇帝话还未出口,赵巍便是一颔首,抱拳扯嗓大喊道:“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赎罪。”
此话一出,周围便是此起彼伏,“请陛下赎罪!”
那声音响彻宫殿,还未消下去,尚在殿内的人便冲过来,直向皇帝而来。
赵巍大喊:“保护陛下!”
暗处又是两只快箭,直朝两人的面门而去。
皇帝大惊,回过神来,恍然间想明白了刚才此人言行何意,脸色涨红,吹胡瞪眼道:“大胆!”
赵巍未抬头,提醒道:“陛下,胡氏手上有刀。”
皇帝回过头去,看到躺在地上的两人,其中一人手上赫然一柄匕首。
赵巍仍未起身,又是行一军礼,“反贼未清,还请陛下移步!”
……
宣光殿外亦有兵力驻守。
只是永巷被隔开,阻断了前殿后宫互相通信,如同笼中困兽。
皇后站于殿前,前些时传言病重的太子亲自领兵守在店外,却还是被逼到了殿门前。
太子步步后退,身后护着皇后,道:“母后别怕。”
皇后威仪十足,一身金丝曳地凤袍,在红霞的映衬下愈发华美,大声斥道:“大胆逆贼!”
元衡并不在意被这么称呼,目光移向太子,一声令下,“把他的的脸撕下来。”
左右齐齐上前,皇后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那太子被按住,一人摁住刀上前,单手揪住那张假面皮,干脆利落撕下。
周围将士俱是一惊,议论纷纷。
元衡利落地抹了那人的脖子,剑上的血还温热,便又对准皇后。
“娘娘还有何要说?”
皇后怔在原地许久,肩膀不住颤抖,最后连脚也站不稳,靠在了宫门上。
她胸口上下起伏,许久脸上才出现些血色,咬着牙挑眉:“有,当然有,本宫想说的事还很有意思呢,晋王可敢同本宫进殿看看?”
元衡并不惧她,锐利的剑锋在那细白脖子上抵出一道血痕。
皇后同他对视,缓缓往后退向殿内,眼神愈发狠戾,嘴角勾出一丝诡魅的笑容。
殿内无人,元衡剑锋又朝里了些,脖上已经有血珠渗出,顺着皇后脖颈而下,“本王劝皇后莫要动什么别的心思。”
话音刚落,皇后的脚步蓦然停在了一幅画前。
那副画上是一只凤凰,翱翔高山祥云间,那笔峰似曾相识。
皇后端详了两眼,花瓣似的唇弯起,踮起脚取下那副画。
画的背后,还有一幅壁画,被镶嵌在了这宫殿的墙壁上。
那是一个女子,不是皇后,却有几分神似。
皇后淡笑道:“晋王殿下觉得,画上的女子好看吗?”
元衡笑一声,道:“比起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后视线向上,紧紧盯着那画中人的脸,睫羽下是浓浓的恨意。
下一刻,她以袖掩面,咯咯仰头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元衡手中的剑越握越紧,问道。“你笑什么?”
“当然是在笑文氏阿姊。”
皇后收起几分笑,伸出手来,低头用袖子一点点擦拭脖上的血,轻叹一声,“我在替阿姊高兴呢,阿姊活着的时候,没能听得自己的儿子咿呀学语,死后这么多年,却能得自己的骨肉血脉夸赞一声貌美,晋王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王妃她有喜了
皇后露出一副玩味的笑容,眼睁睁看着抵在她脖颈的剑尖越来越低。
“你什么意思?”
皇后道:“本宫曾经害了晋王殿下的母亲,只是可惜,动手的并不是本宫。”
“你的亲生母亲死在先皇后手里,晋王殿下陪着自己的杀母仇人在冷宫里待了那么多年,还费尽心思为仇人恢复名号,本宫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元衡扯开唇一笑,“你在说什么鬼话?”
皇后直视他越来越慌乱的眼眸,笑了一声,“本宫在说鬼话?”
“先皇后和文昭仪同一日生产,你以为是巧合?本宫只不过略施小计,便能让她相信那晚宫里的火是文昭仪派人放的。”
“这也不能怪本宫,怪也只能怪陛下对文氏太过偏宠,陛下不在宫中,文氏那个蠢妇连自保的手段都没有!”
皇后面露讥笑,一口贝齿如同獠牙,“还有杨氏那个毒妇,是她自己狠毒了文氏,本宫说什么她居然都信”
元衡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指近乎泛白,后牙相抵,“我看你才是毒妇。”
“本宫是毒妇?”皇后抬起眉,扯着嗓子大喊,“到底是谁恶毒?”
“本宫八姓贵族出身,琴棋书画闻名京城,当年也有好儿郎真心求娶,可皇帝呢?他那么喜欢文氏,却不敢忤逆太后,只能让自己最心爱的人屈居昭仪之位,娶了杨氏这个世家女不够,还要毁了本宫!”
皇后看向那幅画,冷笑一声,“文氏也可怜,分明心有所属,却被强留在宫中,不得正妻之位,与帝王生儿育女。”
“你说凭什么,皇帝终日不得文氏好脸,什么却都愿意给她最好的。”
论才情,论相貌,她想不通自己哪里不如文氏。
凭什么她笑脸相迎,最后却还是要变成后宫里被磨利的那把刀。
“你说陛下为何这般狠毒,既不喜欢我们,为什么又要将我们骗到这宫中来?”
皇后渐渐平
静了许多,似乎是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了,又问他道:“本宫做的算不算也是件善事?你看,不论是文氏还是杨氏,亦或是本宫,不都是一种解脱?”
元衡眼中布满了血丝,沾有血光的脸上更添几分戾气,缓缓举起手中那把剑。
“你给本王闭嘴。”
皇后没有再辩解什么,恢复一派淡然,语气却充满了玩味,“元衡,你想要那个位置是吗?”
“本宫看你可怜,好心帮你一回,你若是想要,本宫可以帮你认下文氏血脉的身份,若是以杨氏之子的身份,陛下绝不可能让你染指帝王之位。”
“本王想得到什么,还轮不到你来帮忙。”
皇后没再说话,闭上眼睛,“那你动手吧。”
元衡剑尖越挑越高,剑芒刺在她的喉咙上。
只是下一瞬,他垂下了手,“本王不会现在杀你。”
他挑起一抹笑,“本王会将你留着,看着本王登基称帝,让你生不如死。”
说罢,他大喊一声,门外的军士便推门而入。
皇后慌张起来,转头便要向那堵墙撞去,元衡眼疾手快,剑朝她的膝上划去,划开一道血口。
皇后摔倒在地。
“你会后悔的!你做杨氏的孩子,永远不可能得到他的承认。”
元衡没有再听她一言,刀剑送入鞘,走得干脆。
迈出大门,赵巍身旁的参军已经来到了宣光殿前。
“殿下,陛下无恙。”
“知道了。”元衡只这么说了一声,便没了后话。
“殿下现在可要去显阳殿?”
元衡睨了他一眼,那眼中的利锋还未收起。
前来报信的参军低下头,不敢再揣测,只等他发话。
皇后刚才的话,犹在耳边。
她说他若是不认下文氏之子的身份,便永远无法坐上那个位置…
元衡一扫殿下的人,捏紧了拳,深吸一口气,开口点出一队人驻守宣光殿。
“其余人随我去捉拿宫中余孽。”
他看向那参军,不曾避讳旁人,“你把那婢女带去见父皇,就给父皇说,他最心爱的女人是被现在的皇后害死的。”
*
宫中的打杀声在夜里才平息,只是宫门仍旧紧闭,这之后皇帝接连两日都未宣见任何一个大臣。
洛阳城没几个人不知道晋王那日进宫救驾,可现在宫内究竟是什么情况,无人知晓。
两日内,宫中只带出一道圣旨,是大魏境内所有胡氏族人格杀勿论。
早在晋王入宫之日,洛阳城内便乱过一次,那胡氏族人能跑的早都跑了,这道圣旨对于洛阳而言倒是不痛不痒。
洛阳宫内,皇帝在显阳殿内闭门不出,除了那道圣旨之外,也没有任何旨意从殿门内传出来。
那位皇太子倒比上一世命大,并没有在这场宫变中丧命,只是卧床不起。
看样子像是五石散,可细细叫太医诊过,才知道是被下了些慢性毒。
老皇帝并未说要如何处置这太子,元衡便也按兵不动。
他未出宫,就住在离皇帝不远的含章殿,晨昏定省准时站在显阳殿前,行礼请安,声音大到殿内的人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老皇帝并没有传他进去,元衡仍有耐心,每日去看看皇太子,再去看看被囚在宣光殿的皇后。
那皇后一改昨日,并没有再轻生的想法,反倒是微笑着看他,似是在等看一出好戏。
元衡并未理会她这副态度,看过两人后闲来无事,便跑去太极殿西堂,替老皇帝处理前些日尚未处理完的朝政,阅后写好竹简送去显阳殿。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每日将人好声劝回去,心里也到底不安。
如今洛阳城内都是晋王的人,尚未有贵族或者世家再入洛阳,这尊大佛敢带兵闯入宫,赖到这宫中不走,将显阳殿守得水泄不通,想必是没将他一个太监放在眼里。
若是惹毛了,弑君怕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第五日,元衡去请安时,殿门内终于传出一道旨意,是要将皇后带过来。
元衡痛快地答应,不过一会儿便让人将皇后请来了显阳殿。
那皇后几日没见光,脸上少了些往日的红润,膝上被剑刃上了筋骨,一瘸一拐进殿。
皇帝只让她一个人进去,元衡便在门外守着。
不过一会儿,门内却是传来一阵呼喊声。
元衡踹开殿门,便是看到皇帝离胸口极近的地方插了一只簪。
皇后被甩开在地上,不住大笑,元衡上一世也不曾见过这般场景,便是愣了一瞬。
他仍旧没有当场要皇后的性命,叫人将她押回宣光殿好好看守。
宫中的太医几乎都被叫来了显阳殿,直到夜里才总算是处理好伤口。
老皇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细细看去,不过几日,发根处便多了好几根白发。
元衡问过后,让太医退下,自己亲自照料。
皇帝额上时不时还冒出冷汗,元衡沉默寡言,不厌其烦一遍遍拧帕子,坐在床边替他擦汗。
皇帝动弹不得,躺在床上,冷笑一声,“朕这个样子,你心里定然高兴,就不必再装了。”
元衡轻笑一声,仍旧耐心,“父皇说什么,儿子听不懂。”
皇帝用力笑了笑,“你倒是沉得出气。”
“宫里那位太子,还有皇后,留给你了,你为何不杀?”
元衡转而又开始替他擦手,“但凭父皇处置便是。”
他话中有话,“父皇老了,别算计别人,到头来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你倒是聪明,说实话,你同朕是最像的一个。”
皇帝感慨道:“朕年轻的时候也在北镇领过兵,征战四方,若不是老了,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人进宫。”
元衡只淡淡“嗯”了一声,“父皇的确是老了。”
“你”皇帝气愤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要举起手,却发现自己儿子按在手上的力气要比他大很多。
皇帝放弃了挣扎,元衡却自问自答,“陛下可是想起来?太医方才说了,这伤凶险,还是不要起来才好。”
皇帝不停喘气,却又无可奈何,斜眼看他,仍是没说什么好听的话,声音像是老鸦般嘶哑,“朕一世英名看错了皇后,后悔莫及,可却从未后悔过处置杨氏。”
“知道。”元衡替他将没说出的话说了出来,“陛下其实是想说,这皇位无论如何,都不会传给我一个杨氏之子,对吗?”
像是被彻底戳穿,皇帝嘴紧紧闭了起来,胡须直颤。
元衡将手中的帕子摔在盆里,缓缓挪步离开床、拖来一把胡椅,当着皇帝的面,拧开了胡椅把手后的暗扣,紧接着一张金帛被抽了出来。
那张诏上盖了印,元衡摊开整张纸,声音毫无波澜地念起上面的字。
老皇帝眼睛瞪得浑圆,面部扭曲,挣扎着要下床,刚处理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元衡眼睛不曾看向他,一字一句念着那诏书,念到最后一句,他的尾音带了些嘲弄,“自古立嫡立长,太子无能,长幼有序,传位于大皇子元彻…。”
元衡合起诏书,讽刺了一句,”
陛下还真是老了,竟是连江山社稷都算了进去。”
老皇帝嘴角抽动,忽地气血上涌,嘴角竟是渗出了血。
“你以为你以为这皇帝有这么好当,就凭你这种东西,你以为能管得好这江山社稷!?”
元衡走近了几步,“我是什么东西,父皇怕是以后才能知道,毕竟儿子之后的每一日都会在这洛阳城里。”
皇帝听后气急,用力抬手,却又呕了一大口血。
元衡就停在他的床边,俯视如同风中残烛的帝王。
皇帝呵呵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是不是不信?那朕问你,你身边的岑氏既非世家出身,又非贵族,你打算将来给她个什么名分?”
元衡不假思索,“自然是皇后之位。”
“皇后”皇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立她为皇后,你这皇帝恐怕做不到第二年”
元衡简单答道:“那是父皇,儿子不一样。”
“好,那就算不提这个,若是她将来有了子嗣,你打不打算立她的孩子为太子?你别忘了帝王祖训,去母留子。”
元衡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丝毫慌乱。
他走到铜灯前,不急不慢点燃了那道诏书。
那道火焰明亮,元衡盯着那团明火,还是那句话,“我和父皇不一样。”
那道圣旨被火焰蚕食殆尽,元衡松开手,任由剩下那一角在灯盏中燃成灰烬。
他盯着灯中的残灰,冷漠道出,“父皇宏谋远略,可开疆拓土,可与世家贵族周旋,我不信父皇若是想护一个女人会护不住。”
“父皇一方面想要文氏常伴身侧,可一方面又觉得那些世家贵族女子可以帮自己巩固权利,享受高门女子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又不敢下定决心护住自己的人。”
最后一点灰上的火星也熄灭,元衡拍了拍手,又挪步到他床前。
躺在床上的帝王脸色比刚才又煞白了几分,看着他,没了刚才的威严,反倒有些惊恐。
元衡低下身,道:“说什么无奈,倒不如说是个贪婪的懦夫。”
皇帝不敢看他,只坚持道:“我是懦夫?等你当上皇帝便知道了”
元衡直起腰俯看他,像是发誓一样,“本王想留在身边的人就会护好,会给她最尊贵的位置,再难也会,就算再让本王挨六十棍,也挨得起。”
“至于那去母留子的害人规矩,你们愿意守,孤不愿,孤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它。”
皇帝听罢,整张脸泛青,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元衡倒也没再刺激他,沉住心,又拧了帕子,使劲擦拭他嘴角的血。
他说起之后的打算,话音倒与手下的动作截然不同,从容不迫。
“父皇是一位好皇帝,留下的江山还算强盛,如今世家缺了崔氏,贵族又要缺了胡氏,想必儿子刚接管朝政也不算太棘手。”
“将来儿子也会学父皇的,扶持郑氏和尔朱氏,不会一味滋长世家,不过那尔朱氏有野心,儿子会用杨氏和高氏的人牵制一二,先稳住北镇,父皇觉得儿子这么做可好?”
皇帝静静听着他说,谈论起每一个和他周旋多年的朝臣。
他未曾给他指出任何错处,只一双眼睛眼睛越睁越大,瞳孔紧缩。
元衡从中看出了难以置信,还看出了不甘。
想必是不甘将这倾尽毕生心血的江山就这么拱手让人,不甘自己的抱负要交由自己最厌恶的儿子来完成。
他能明白帝王的这种心情,上一世他在北镇倾注心血,最后也只能像这样,将北镇拱手让人,无能为力。
他也知道,如何再这样的人心口再补上一刀。
“父皇放心,你能做好的我会继续做下去,未曾做好的,我也会把它做好。”
话音一落,皇帝的手彻底落了下来。
元衡手探出,尚有一丝鼻息。
不过应当也没几日了。
元衡替他擦净了身,叫来宫女,便离开了大殿。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晚的皇宫静得可怕,虽有宫人持灯守夜,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皇帝的话还在耳边。
他刚才其实有些话是骗皇帝的。
他都同她和离了,从哪儿去立她做皇后
之后他要发愁的,约莫只是如何做到他承诺的五年不另娶……
想到岑璠,他仿佛身上又有了些人气,摸了摸鼻头,甚至还有些心虚。
他还是在她身边留了个他的人。
他会专心做他的皇帝,只是想知道她在哪里罢了,应当也不过分吧
只是一瞬间,元衡便收回了手上的动作,下颌绷紧,又变回了晋王该有的样子。
这是皇宫,总不能真让人看出他有怕的东西
翌日,元衡又去显阳殿,只是帝王还未醒。
他大摇大摆进了宫殿,皇帝的眼睛还是合上的,元衡不知道他是在装睡,还是真的听不见。
元衡叫来宫女,问了问皇帝昨晚的情况。
宫女答了几句,似是想起什么,道:“对了殿下,今早贵嫔抱着小皇子来过,说是要来看陛下。”
元衡问道:“陛下可见了?”
宫女摇头,“那时陛下没有醒,李公公便叫人回去了。”
元衡想了想,干脆守在了显阳殿。
过了一天,都不曾再有人来。
晚上时皇帝终于醒了,不仅是醒了,而且精神颇好。
元衡一直守在床边,殿内还有照看的宫女和太医。
皇帝睁眼一扫周围的人,对上了元衡警惕的目光。
令元衡惊讶的是,皇帝并没有害怕他,也没有破口大骂。
“老二是在这里守了一日吗?”
元衡上下打量了几眼,承认道:“是。”
皇帝淡淡一笑,让宫女扶他起来。
元衡道:“陛下还是不要起身,再养几日,保重龙体。”
皇帝脸上仍有笑意,这般态度,就连没有撕破脸前,元衡都不曾见过。
“朕没事,快扶朕起来。”
有些不适应,像是见了鬼一样。
元衡犹豫片刻,站起身亲自去扶。
皇帝什么也没做,坐起身只是说自己饿了。
大太监也守在这里,闻言大喜,赶忙出门让膳房的人去端些吃食。
守在殿内的太医却面色凝重,见皇帝正在同大太监询问些家常事,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元衡犹豫片刻,微微颔首,同他走去前殿。
“臣今日诊过陛下的脉象,陛下这个样子,应当并非病好,而是”
元衡眼睛微动,愣了片刻,“知道了。”
“该让陛下喝的药还是备好。”
太医躬身,“微臣明白。”
说罢,元衡又回到寝殿。
不过一会儿,膳房的人端来一盘盘吃食。
到底胸口有一道伤,不宜大动,元衡端了碗,亲自喂给皇帝,比起昨日还要耐心。
面前这位皇帝仍未对他表现出什么厌恶,反倒还招呼道:“老二别光顾着朕,守了一日,也吃点吧。”
元衡低眼看着案上吃不完的菜肴,思量片刻,却还是拒绝了。
“儿臣还不饿。”
皇帝也没有强求,调侃了他两句。
用膳过后,那皇帝老儿又觉得吃得太多,让人找来些酸口的梅干。
他仍是没有放弃,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那盘梅干,“老二也吃些。”
元衡直直盯着那盘梅干,脸终于还是冷了下来,“父皇不知,儿臣吃不得梅。”
皇帝“哦”了一声,垂下手,转过头去,皱起眉,“朕记得,好像宫里确实有人吃不得梅干”
“是谁呢”
他反复小声问自己,问了很多遍。
元衡没有回答他,静静看着他发问。
忽然,皇帝的话声顿住,他猛地转回头,盯向那双从未仔细看过的眼,枯皱的眼皮颤抖。
元衡抬起眼,直对上他的目光,让他看了个清楚,问道:“陛下怎么了?”
“你”皇帝还未说完,便喷出一口血。
那口血喷到盘中的梅干上,染上鲜艳的红色,刚才还嚷着要吃东西的皇帝,仿佛一下被吸走了精气神,无力地靠在床上,脸色灰败得发青,
殿内的宫女吓软了腿,捂住自己的嘴。
元衡看了一眼,冷静道:“还不快去找太医。”
宫女点头,慌忙出去请人,宫内的太医又聚进了显阳殿。
只是这一次,皇帝似是真的不行了。
当晚,皇宫的高阁上便响起丧钟,响彻整个洛阳。
钟声过后,便又是漫长的沉寂。
除了皇后,其他宫妃都被请来了显阳殿,沉寂才被一片哭声打破。
元衡看向安安静静躺在龙榻上的帝王,行了跪拜礼,眼眶终究也有
些湿润。
哭声持续了太久,他走出门去,着人去安排丧事。
明日定然还有不少人要来皇宫,肯定会有人要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劝他登基为帝,当然也会有人要帝王遗诏,说他进宫意图不轨。
最后肯定避免不了冲突。
元衡站在高阶上,将明天要做的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想过很多种可能后,身心俱疲。
他一扫层层台阶,宫阶被灯照得清楚,可这似乎建的有些太高了。
皇帝最终应当是发现了,发现他并非杨氏所出
可到底已经走到了尽头,知道有什么用?
这皇位他偏要自己夺来。
春寒料峭,在外面站得久了,仿佛手背里似都浸上了凉气。
元衡望向宫墙外。
他记得曾经和先皇后在冷宫中住了快十年
那时皇后应当还没有发现自己是文氏的孩子,把当成亲儿子养了好几年,每一日都望向墙外,盼他能从冷宫里走出去。
可到最后的那一年,她也叫过他“孽种”
还有什么是他值得记住的呢?
元衡想来想去,最后只能记起一个女子。
那女子扎着姑娘的辫子,踮起脚在院子里晒被子,他在屋里悄然窥探,白梅落在被上,洒落一阵芬芳。
除此之外,便是没有了。
元衡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拳。
他深吸一口气,背着宫灯的光走下阶去,影子被拉得颀长。
远处,却有人奔来,那人是他身旁的郎中令,算是他的亲信,专门帮他传信递信。
郎中令停下,嘴角难掩喜色,直到看见元衡皱眉,才想起方才那几声丧钟,慌忙拍了拍自己的嘴。
“殿下,祈州的暗探来报,说是王妃,王妃她有喜了。”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恭贺娘娘得此大喜。
岑璠接连在祈州养了几日。
那一日晚上,岑璠还是觉得手脚凉,半宿未睡,第二日又让墨群去远一些的药铺,再请了位郎中来。
得到的还是一般说法,要么是吃坏了,要么是不服水土。
岑璠便没有再多问。
那位老郎中开出的药方倒也管用,过了三日,肚子便不怎么疼了。
岑璠本想早些起程,墨群却是劝她再将养几日再走。
如今除了去平城,她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便听了墨群的,准备喝完那几副药再做打算。
翌日,岑璠在驿馆闲来无事,对窗而坐,画起楼下街景。
小厮正好送了清淡的羹汤上来,摆盘时看了一眼,不由赞叹,“姑娘这画当真画的好啊。”
岑璠停下笔,侧头去看他。
紫芯帮忙一起摆盘,闻言道:“这位小兄台可是懂画?”
小厮摆了摆手,又开始摆盘,“什么懂不懂的,这画画得像那么回事,可不就是好?”
岑璠问道:“这位小兄弟当真这么想?”
“可不是吗,依我看姑娘这画,比那些动不动几十两银子的画好看不少。”
岑璠回过头,看向那幅还没画完的画,眨了眨眼,浅笑道:“那这幅画送给小兄弟了。”
小厮愣了愣,站起身来,没有拒绝,讪笑道:“姑娘真打算送我啊?”
岑璠点头,“这幅画还未画完,等画完后让人送下去。”
小厮脸上浮现出笑容,直道前些日掌柜的才说,驿馆缺一幅像样的画,要挂在楼下大堂,还说要去问问掌柜的,能不能免掉他们这三日住驿馆的银钱。
岑璠一时也不知道,小厮说她的画好看,到底是因为要给掌柜的找画,还是真心喜欢…
可转头再想想,这幅画终归是收到认可的。
岑璠笑道:“那便谢过。”
*
直到傍晚,一幅画才算画好,画上的商贾牵着一匹骆驼,正在街上同路人讲价。
岑璠很少画人,觉得不够生动,又添了几笔,却还是不甚满意。
紫芯端了药放在桌上,关上窗,“姑娘病才刚好些,别着凉了。”
如今北地也渐暖,白日春风和煦,可夜里到底是有些凉。
岑璠卷起那幅画,走到桌前,喝了那碗药。
那药和她过去喝过的一些药味道都不同,倒真像是什么民间土方子,也算不上多苦。
紫芯看向那幅画,问道:“这幅画可要奴婢送下去?”
岑璠摇头,“紫芯去帮我带句话给小兄弟吧,就说我会在这里多待几日,把那幅画画好,住店的银钱也会照付。”
紫芯跟了她一年,也大概知道她的脾气,便下去给小伙计带了话,顺便打一壶热水来,服侍她洗漱。
只是隔日岑璠却躺在床上困得睁不开眼,一整日都没什么精力再去画。
她想想,觉得许是那药有什么副作用,好在腹痛没有再发作过,便索性停了药。
又缓了三日,岑璠才又提起笔。
过去画过的画,她有盖印的习惯,这一次落笔后,却是盯着那幅画看了好久。
最后她提笔挥下了“雯华”两个字。
紫芯不太理解,“姑娘,这两个字和画有什么关联呀?”
岑璠摇头,看了看画旁的小字,道:“没什么关联,只是以后画画想用这个名号罢了。”
*
在祈州耽搁了太多时日,画完这幅画,隔日岑璠便收拾好行囊,继续赶路。
晨起的驿馆,楼下大堂坐了许多人,其中有几个还是晋王派来护送她的。
楼下的人议论纷纷,谈论的竟都是一件事。
晋王带兵入洛阳后,晋地一直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各地都在观望。
如今尘埃落定,洛阳前段时日那些惊心动魄的大事,总算是传回了遥远的北地。
岑璠大概能听得出,此番进宫,晋王胜了。
那他是要在洛阳当皇帝了?
岑璠不禁想到还在晋王府的珝儿他们,不知道他要当皇帝,他会怎么安排他们…
她一个前妻的家人,由他一个皇帝安排,怎么说都有些奇怪…
他既是要当皇帝,那之前说的五年,约莫也做不得真了,一个亲王或许五年不成亲没人管,可一个皇帝,怕是做不到。
反正他对她说的话也没多少算数,就算真的马上要另娶,她也管不了什么。
只希望他做帝王后能别对百姓说太多假话,毕竟君王千金一诺…
岑璠又
扫了眼周围的人。
这北地之人,谈到晋王要入主洛阳宫,大多都是高兴的。
他这些年在晋阳,到底是护得百姓安宁。
或许真的能做一位好皇帝吧…。
他能得偿所愿,而她能与他一别两宽,百姓也能得一位好君主,她到底算得上是高兴。
对面的一桌人正聊得火热,一红脸大汉翘着二郎腿,道:“听说啊,当年那位文昭仪,也是遭到先皇后的陷害。”
桌上有人从未听说过,问道:“文昭仪是何人?”
“这你不知道?”大汉似是很惊讶,往嘴里扔了颗花生嚼了嚼,接着道:“想当年,那文昭仪可是宫里最受宠的妃子。”
“听说啊,当年这位昭仪和先皇后,也就是晋王殿下的亲娘,还是同一日生产呢,那晚上先皇后宫里还着了火,陛下正在打仗,回来后却先去看了文昭仪。后来皇后便一直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没过几个月,这文昭仪便被传私通,连带孩子一起被打入冷宫。”
“还有这种事…”另一人琢磨了一番,又问道:“你刚才的意思是,当今皇后,不对,是胡氏陷害那昭仪?”
“可不是,听说皇后宫里当年那把火,都是胡氏放的呢…”
……
岑璠静静听着,手中的汤匙时不时舀起一勺粥。
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一勺粥洒在了桌上,
紫芯问道:“姑娘可是在想殿下的事?”
岑璠点了点头,似是心不在焉,“昭仪也不能吃梅……”
“姑娘在说什么?”墨群问道。
岑璠回过神,轻轻摇头,“没什么,想到些事罢了…”
墨群没再问什么,沉默了片刻,忽地想到什么,蓦地睁大了眼。
他看向岑璠,她却似不想再多说什么关于晋王的事,又抿了几口粥,便没了食欲,向门外走去。
墨群跟在她身后,她似还怀有心事,脚绊在门槛上。
墨群眼疾手快扶住她,“姑娘没事吧。”
岑璠摇头,很快站直了身。
墨群似还是不放心,上下看了看她,问道:“姑娘当真无事?可有哪里觉得疼?”
大堂内已经有人向他们看来,其中还有晋王府的人。
岑璠一时间觉得他太过反常,拨开他的手,站远了些。
她答应了晋王两年,依照那个男人的臭毛病,若是知道有人这般对她嘘寒问暖,即使什么都没有发生,定也要冲他撒一通气。
更何况那人要当皇帝,对她这个前妻的举动,肯定会更在意,更小心眼…
岑璠摇头道:“无事。”
墨群似是松了口气,“姑娘没事就好,当心脚下,我和紫芯姑娘上去收拾行李。”
岑璠颔首,看着他上楼去。
她总感觉墨群这些时日怪怪的……
岑璠没有多想,一行人离开祈州,继续向北而去。
晋王府的人还未回去,岑璠有所犹疑,可转念一想,晋王虽然打胜了仗,可到底时局不稳,对于晋王来说,她的确是个隐患。
*
行至平城那日,郑峋正好派人从送来信。
说是陛下驾崩与显阳殿,晋王不日便会登基,等到时局稳后,让阿湄和崔公子回华郡,不大操大办,但好歹把两人的婚事定下来。
岑璠由衷为两人高兴,““我打算之后回彭城一趟,去看看阿娘,到时候去华郡看能不能喝你们的喜酒。”
郑伊湄笑道:“肯定能,我们等皎皎来。”
岑璠到底只待了两日,便要离去。
掐指算算,若是现在赶回彭城,说不定还能赶上母亲的忌日。
回去时马车行得快了些,不过几日便离开了尔朱氏所辖的地带。
连夜赶路,岑璠在马车内睡得昏沉,再醒时,到达了一个名叫青镇的村镇中。
镇子上没有驿馆,墨群找到当地的富户,租借了一处小院。
墨群站在车外,道:“咱们的马连着行了多日,姑娘不如在此休息两日。”
这几日赶路,马车颠簸,岑璠也有些难受,吃不下东西,便答应了下来。
紧跟着紫芯下车,还没呼吸上一口新鲜气,却又一阵熟悉的腹痛袭来
那痛楚从腹部一直疼到脚底,岑璠咬紧牙,躬起身子,脸色变得煞白。
先跳下车的紫芯吓了一跳,慌忙扶住她,发现她手凉的像一块儿冷玉。
紫芯左右看了看,先将她搀进院子,进屋关起门,将她扶到床上。
她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小日子来了?”
岑璠捂着肚子,摇了摇头,道:“没有。”
紫芯纳罕,“奇怪…姑娘的小日子也该来了。”
岑璠思绪顿了一下,覆在肚子上的手也骤然收回些。
她问道:“紫芯可记得,上一次我的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紫芯仔细想了想,“好像是…两个月前?”
岑璠手脚霎时间又凉了些,眼睛转了转,喃喃重复:“怎么可能…”
紫芯一个姑娘家,到底是不懂,直皱眉,“姑娘腹痛,小日子又不来,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
岑璠嘴唇有些泛白,坐在床上想了许久,眉越拧越近,忽地想明白什么,抓住紫芯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你去外面请个郎中来,若是墨群拦你,就说是我让你去,记得一定要你亲自去请。”
她声音断断续续,似在喘着气,紫芯也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像是疼,又像是生气,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照着她说的,自己出门去请郎中。
出门时,墨群果然拦住了她。
紫芯怎么也甩不开他,急得直跺脚,最后只好和他一起去请郎中。
青镇内没有驿馆,也没有专门的药铺,紫芯答应了几户,才从镇子西角的宅子中请出一个会诊脉的郎中。
那郎中虽是年轻,可去看诊时,竟连药箱也未曾带。
被带进屋时,墨群也跟着一起进了屋。
岑璠坐在床上,一手撑在床沿,见到墨群进来,一双眼直直盯着他。
墨群心虚地低下头。
那双眼睛对着他时,曾经总是带有善意,何曾这般看过他…。
岑璠亮出手腕,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墨群,不肯放过他丝毫反应。
“郎中过来诊诊吧。”
那郎中双手交握在前,说话还带口音,“姑娘别见怪啊,俺这医术不精…”
岑璠打断道:“随便诊,这病怎么都能诊出来。”
郎中愣了愣,犹豫片刻上手去诊。
搭上脉没多久,郎中便看向她,有了结论,“姑娘…夫人这不是病,是喜脉啊。”
紫芯瞬间呆在了原地,“喜…喜脉?”
郎中点头,“千真万确,夫人这是喜脉,只是连日奔波,这孩子坐得并不稳当,所以才会腹痛。”
岑璠蓦地弯起唇,抬眼问道:“怎么不说我有病了?”
郎中顿住话,有些局促,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却又觉得刚才那话不是朝他说的。
他往后看了看,似是了然,“啧”了一声,“怎么还惹夫人生气了呢…这怀胎切忌便是动怒,别整日垮着脸,男人嘛,认个错便是了,不然这孩子没法保…”
墨群瞪大了眼,辩解道:“这孩子不是我的!是…”
郎中愣住,一时不明所以,墨群收住话,也懒得再解释。
事到如今,他不敢再替岑璠拿主意,这孩子在她的肚子里,主上未归,她既已知晓这个孩子,是去是留,他没办法阻止。
若是再晚上一些就好了,主上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他也已经向周围的暗探传递了他们在青镇的消息。
再晚一些,想必能赶得上的。
墨群扫了扫屋里的人,想着接下来的对策。
郎中却等不得,见满屋子的人连个拿主意的都没有,直替他们着急,大喊道:“这再闹别扭,关孩子什么事啊,俺媳妇也才怀上,家里还有些药材,您二位只要发个话,俺就回去拿药,这位夫人脉象虚弱,别到时候这孩子保不住了!”
墨群握拳,抬头看向岑璠,岑璠同他对视,两人似都有话要说。
忽地,门外传来一阵呼喊声。
“能保住!能保住…”
岑璠朝门外看去,只见韩泽气喘吁吁朝房门跑来。
她眼睛骤然瞪大,连带着心也凉了半截。
韩泽停在门外,咧开一个僵硬的笑容。
不待岑璠逐客,他扑通跪了下去,不由分说在门外叩首一拜,“臣奉陛下之命前来,迎皇后娘娘回宫,恭贺娘娘得此大喜。”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皎皎,这是咱们的孩子
紧随韩泽而来的,是手提药箱而来的太医。
那郎中被撞了一下肩膀,太医还同他道了声歉。
郎中尚在震惊中,却自己向后退了一步。
那些人口中喊得是皇后娘娘,这个称呼应当是不能乱叫的…
可这宫里的皇后,年
岁也对不上啊!
不过前些时候,他们这里的晋王好像真的带兵去了洛阳。
不会这么巧吧!
他刚才随便摸个脉,诊出的是个龙种?
郎中身子晃了晃,立刻被扶稳。
韩泽将一锭银子拍在他手里,道:“这些银两小兄弟拿好,先回家吧。”
郎中从未见过这么沉甸甸的银子,眼睛都瞪大了些,将银子捧在胸口,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待郎中走后,韩泽无声走上前,赔笑道:“娘娘,不如先让太医诊脉?”
岑璠坐在床上,没有伸手,弯起唇笑他,“我若不诊这个脉呢?”
“韩总管,不,现在应该叫一声韩大人才对,大人可还有话要替别人带给我?”
韩泽当然不止领了一个旨意来,新帝给他交代的,不止是要这个孩子好好的,还要将自己的皇后带回去。
新帝还给了他指了条明路,说是让他把还在王府的小公子和苏媪带上。
他是听了话将几个人带来,可快到青镇时才想到,若是真的用小公子还有乳娘来说事,依照皇后的性子,想必是要动怒。
到时候不说皇后自己不要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也要被他的话气没了…
新帝交代的这两件事,怎么看也不像能一起办成的。
韩泽眼睛骨碌碌地转,实在想不到办法,心一横,干脆闭眼噗通跪下,头一磕。
“皇后娘娘赎罪。”
千里迢迢跟来青镇的太医见了,不明所以,也只能一同也跟着跪,“娘娘赎罪。”
这架势,站在一旁的紫芯吓了一跳。
岑璠静静看着,心越来越冷,淡淡道:“我已和他和离,不是什么皇后娘娘,你们找错人了,都起来吧。”
韩泽未起身,他想说那和离书不曾呈给先帝,也并未公之于众,如今还被墨群偷拿了去,算不得数。
可话到嘴边,又是一句,“娘娘说笑…”
像是一颗石子被扔进潭水里,砸起点水花,却掀不起什么风浪。
岑璠想骂两句,却是伸手打不了笑脸人,不知道该如何骂。
房内静了许久,乳娘进来时,岑璠也不觉得有多意外。
他会用乳娘她们作为筹码,逼她回去,这是他会干出的事。
整个魏国都成了他的,她若是想跑,除非避开他的人南下。
换句话来说,她根本跑不掉。
岑璠胸口滞了口气,想到自己像是羊圈里被放出来吃草的羊,跑了一大圈,最后只是被他戏弄了一番,气血上涌。
一阵刺痛又从腹中传来,她身子晃了一下。
乳娘笑容满面,刚准备说什么,便被她这般反应吓了一跳。
周围的太医心也纷纷吊起,为首的医官挺起身,膝往前挪了些。
乳娘手足无措,干脆坐在床上,“姑娘可是觉得疼?可觉得肚子坠?”
岑璠不答,乳娘“哎呦”一声,到处看了看,最后低下身,掀开她的裙摆一角,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见红。
“姑娘啊,咱们先不说别的,还是让太医先看看吧。”
紫芯也担心,附和道:“姑娘,小产也伤身子,还是先让太医看看吧…”
韩泽见状,拍了一下太医首,使了个眼色。
太医心领神会,默声上前,仔细探起她的脉象,不过一时半刻便有了结论,可一想到这是新帝的第一个孩子,不敢怠慢,便又多看了几眼这位小皇后的脸色。
他默念了几个药方,后面的一位太医利落地取药材,乳娘亲自将药拿出去煮,各司其职,一气呵成。
岑璠微微闭上了眼,一句话也不说,似比刚才平静了些。
太医首道:“娘娘这胎不过两个月,胎象不稳,不宜再赶路,不如在这里暂歇几日更稳妥。”
韩泽点头肯定,掐指算算,若是这孩子只有两个月,此时回去胎还不稳。
若是见到陛下,怕是比现在还要更生气些,倒不如晚十几天回去,先把这一胎的头三个月在路上坐稳再说。
到时候的洛阳,也能更太平些。
其他人便这么替她做过决定,反倒是做皇后的,对自己肚子里揣的孩子做不了什么主…
这一行人来,显然带了不少东西,喝过药后,岑璠床上的褥子便被铺厚了许多。
珝儿也进屋,盯着她的肚子看来看去,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玩意儿。
岑璠留他一起用晚膳,那晚膳也变得精细起来,好几道是她在府中爱吃的,还有些见都没见过。
岑璠甚至怀疑,他从宫里派了御厨来。
宫里的太医想来是擅长此术,药效起得比前些日老郎中开的快许多,也更苦些,到了晚上,肚子便不疼了。
可一想到过些时日,自己会被带回洛阳,便难以入眠。
那个地方,她厌恶的人,可要比晋王府多。
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是她首先要面对的麻烦。
他和她都活得很糟,他活了二十多年,连自己是谁都没弄明白,而她虽认得清自己是谁,却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处是哪里。
他不会是个好父亲,而她也不会是一个好母亲。
这个孩子有他们这样的父母,会很可怜。
岑璠一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有一刹那,很想用力去锤自己的肚子。
可最终还是停住了。
事到如今,留不留这个孩子由不得她。
她很了解他的恶劣,她有过孩子,给了他念想,即便是这个孩子没了,他也定然会把她留在身边,即使这个没了,还会再让她有第二个…
说不定还会牵连她身边的人。
手从肚子上离开,岑璠抹掉眼角的泪,拉紧了身上的被子。
这床被子也是新换的,用蚕丝填满,很是柔软厚实,对于岑璠来说却实在是有些热,便又将那床被子踹开。
这是她前几日便能感知的身体上的变化,现如今才知道这些不适是怎么回事。
*
岑璠在青镇足足修养了十日,那些太医每日都会给她把脉三回,所有人围在她身边,提心吊胆的。
有人是在担心掉脑袋,有人也是真的是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儿能平安。
总之,没什么人希望这个孩子保不住。
岑璠也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直到太医点头,韩泽才叫人收拾好回去的车马。
她乘的是一辆牛车,车中的毯子也被铺垫好几层,坐在上面丝毫感受不到颠簸。
队伍浩大,出发没多久便兵分几路,他们走的那条路平坦,却也不是寻常大道,时不时还会派出去几波探子先去四方探路,很是谨慎。
过大河时,一行人走的浮桥,过河后岑璠却呕吐不止。
直至华郡还一直如此,无从缓解。
岑璠靠在马车上,眉头整日不曾舒展开,槿儿和紫芯跟着着急,乳娘却说害喜都会是这样。
就连太医也只是开了些止吐的方子,嘱咐道:“娘娘若是难受,可以吃些酸食。”
韩泽来时,新帝便让人寻了很多梅子,让挑了最酸的送来。
他献宝似的呈上,岑璠嚼了一颗,便吐了出来。
那梅子酸到发苦。
韩泽也不敢说什么,默默收了剩下的梅,原封不动放回他那里去。
至华山郡境内,队伍转而行大道,岑璠也知道,路过此处便快要到洛阳。
车过高陆,郑峋身着官服,亲自来迎。
岑璠出于礼节,到底下车端端正正行了礼,随后便被请上了一架楠木香车。
仪仗一路开道,声势浩大朝洛阳而去。
先帝崩逝时,未留传位遗诏,却的确留了一道废后的圣旨。
废后所出的太子孱弱,大皇子未经开化,五皇子尚在咿呀学语,唯一可以继位的也只有这个手握兵权的二皇子。
新帝登基一月有余,起初四方皆有动乱,镇压地却也快,如今洛阳附近郡县倒都还算安稳。
只是这位新帝迟迟未行登基大典,朝中也有人猜测,新帝是在等曾经在晋王府的王妃。
新帝还是晋王时,与王妃伉俪情深,乃是一段佳话。
只是朝中这些日也有旧臣反对,无非就是因为王妃身份低微,不堪母仪天下。
新帝没有处置这些旧臣,却也没有另封皇后的意思。
前些日子倒也有几道声音,说是晋王府的那位王妃已经到了洛阳。
后来发现都是假消息。
一次次假消息传多了,在意的人便也少了,甚至有不少人猜测,新帝已经打算另选皇后。
可这一日,那位留在晋王府的王妃,真的被抬进了洛阳,皇帝仪仗,羽林军开道,北镇而来的军队夹道行礼。
不似传闻中来得悄无声息,而是声势浩大,广而告之。
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宫的贵族世家,还没让画师画出一幅满意的画,便被阵仗掐灭了念头。
未等第二日上朝,新帝身边的近侍宣读了封后的诏书,将凤印也带给
了皇后。
至于前些日反对声,一时间都成了耳旁风。
岑璠进宫后,便被带进了含章殿。
先帝驾崩于显阳殿,元衡登基后不曾去过,一直住在东侧的含章殿。
至于那宣光殿住的废后,他还未曾让人挪走,他也不愿意她住在后宫,离后宫的女人太近,索性便将她留在自己的住所。
含章殿比起显阳殿不算宏伟,却也宽阔,殿内的柱子上镶着龙凤,寝殿用六扇屏风隔开,殿内铺着一层绒毯。
岑璠听到了韩泽宣读的圣旨,看见了摆在桌上的凤印和诏书,却一日不曾见到那位新帝。
槿儿几个也被带进宫,只是那宫服繁复,几个人在王府侍候过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帮她换上。
韩泽倒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将尚衣局新任的文绣大监领到含章殿。
岑璠却只想先睡一觉。
女官懂得分寸,不曾劝说,只让这刚进宫的皇后先试了身梨花白织锦寝衣,见尺寸刚好,便无声退下。
文绣大监退出大殿时,瞥到了桌上的凤印。
那样重要的东西,被人争来抢去,现在却被明晃晃留在在桌子上…
岑璠并未理会那凤印,闭眼侧身,本没打算睡。
可大殿太过安静,竟真的就这么睡沉了。
再睁开眼,是乳娘叫醒的她。
殿内已经点了几盏烛火,乳娘将那青釉药碗放在小案上,扶她起来。
“娘娘先醒一阵,别晚上睡不着。”
“乳娘还是别这么叫我了,不习惯。”
乳娘顺着她的话,又改回了称呼,“姑娘先把药喝了吧。”
岑璠将那药端起,屏住鼻息饮尽,便听到寝殿外的宫女的一声“陛下”。
这声陛下,对她来说到底太陌生了。
那碗安胎药的味道在口中愈发泛苦,岑璠将药碗交给乳娘,并未起身。
乳娘双手捧着药碗,见到元衡时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岑璠知道面前的人是皇帝,仍未行礼。
消磨了一路,如今也没了什么脾气骂他无耻。
元衡显然也没有计较什么礼数,沉稳的步伐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顿了一下。
再迈开步时,竟像得了失魂之症,走得左摇右晃的。
直到他走到面前,岑璠才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直白地盯着她的肚子,缓缓伸出手来,带有玉扳指的食指微微颤抖,骨节小心翼翼地点在她尚未隆起的小腹上。
碰到的那一刹那,他咧开了一个笑容,那笑似要弯到耳后去,却不怎么好看…
细细看去,那眼底似还有些闪烁。
他微微侧头,手指轻轻在她的肚子上蹭扫。
“皎皎,这是咱们的孩子…”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想骂就骂,想打也行
那声音轻得像一阵和煦轻风,配上他的声音,却让岑璠椎骨发麻。
岑璠闭上眼睛,“陛下觉得很有意思吗?”
元衡像是没听见,除了盯着她的肚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想去在乎。
他爱不释手,手指划过她的衣裙,却忽然想到,前几日太医说过,不能常去摸她的肚子…
他立刻收回了手,即便只是触碰也不敢。
刚撒开手,又觉得离那孩子太远,他干脆跪在地上,却又怕惊扰到她肚子里的小家伙,耳朵只轻轻贴在她的腹上。
什么也听不见,他不满足,轻按住她的腰,想让她再靠近些。
岑璠道:“陛下,这孩子还没个形,听不到的。”
元衡倒真听了她的话,按在她腰上的掌离开,却是侧开头,轻轻枕在她的膝上。
他抬眼看着她,眼底像是潭深水,细长的眼尾似能勾魂。
“皎皎,咱们有孩子了…”
寻常的夫妇有了孩子,约莫都会说这么一句话。
岑璠到底是清醒着。
她手往后收了些,连带着要收回自己的腿。
元衡从她的膝上起来,却还是不肯站起身,扶住她的膝,又盯着她的肚子,忽然又发现了什么,道:“应该已经三个多月了,怎么还看不出…”
他这么说着,便又要上手。
岑璠按住了他的手背,“每个人都不一样,现在看不出,实属正常。”
前几日槿儿也问过,她只不过是将乳娘和太医的话复述了一遍。
元衡认真地点头,又仰头多看了看她,“皎皎这几个月在外面,是瘦了。”
岑璠低头,毫不留情地纠正:“陛下此言差矣,是因为这个孩子,我才遭罪。”
她也没再给他说那些话的机会,紧接着道:“陛下也该同我谈谈正事才对。”
元衡低笑,仍像是听不懂,抬头时脸上还有笑意,“刚才咱们说的,难道不是正事吗?”
岑璠嘴角微动,到底是记得他是皇帝,忍住想要往他脸上打一巴掌的冲动,提醒他,“陛下可还记得那封和离书?”
她直视他,明显看到他脸色沉下去一瞬。
不过也只是片刻,元衡便又恢复了那副笑脸。
他避开她审视的目光,趴伏在她的膝头,摇头道:“朕不记得,那封信也不在皎皎那里了,不是吗?”
话一说出口,岑璠便知道,他又不打算要脸了。
这世上,也没有多少人会让自己的手下偷前妻的和离书。
要不怎么能当皇帝呢……
岑璠冷笑一声,剩下的话便不打算再说出口。
元衡问过太医,她这一胎路上已经坐得稳当,可到底是不愿她太生气。
“皎皎,是我的错,你现在心里想的是对的,我就是卑鄙。”
他话说得急,就连那帝王尊贵的自称都忘了去。
可他到底是没忘记被弃在桌上的凤印,轻步走去,将那枚金凤印拾起来,坐回她身旁,摊开手心。
“这枚凤印以后交由你保管,你拿着。”
他伸出手来,那枚宝贵的金印便骨碌碌地滚到她的手心里。
“再过半月便是登基大典,封后也会在那日,你就走个过场,咱们当是再办一次大婚,那和离不作数的。”
岑璠道:“那若是我不愿呢?”
元衡嘴唇动了动,又装起傻,“你可是觉得这凤印被其他人碰过,觉得脏?”
他又将那枚印拿走,“你若是不喜欢,朕可以叫人将凤印熔掉,咱们再铸一枚喜欢的。”
这话凭岑璠听了也觉得荒谬,“陛下还未举行大典,便要熔凤印,就不怕外面人给我冠上一个妖后的名号?”
元衡想说,就算不熔这个凤印,这个妖后的名号,她怕是也要担的…
他这一生,若是只有她这一个皇后,那些人肯定要说她是妖后。
可他只想要她,还有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他本以为命运想让他变个笑话,他那么想让她有个孩子,却告诉他,她曾经被他害得小产。
他那么想报仇,却告诉他,他连自己是谁都没弄明白。
可她现在怀孕了…
好像一瞬间,他又什么都有了。
他是卑劣,她怎么怨他,他都认。
元衡没有讲这些话说出来给她添堵,捧起她的手,手背轻轻贴在他的脸上。
“皎皎若是想骂,那便骂吧,想打也行。”
“陛下说笑了,打您那可是大罪。”
“没事的,你若是想打那就打好了,这是咱们自己的家,关起房门来没人知晓的…”
说罢,他便是付诸行动,握住她的手腕,用她手背打在脸上,清脆作响,并不算轻。
在岑璠看来,他现在疯的不轻。
她用力抽回手去,问道:“殿下之前说,要让我报仇,可还算数?”
元衡看着她纤白的手,手心仿佛还存有余温。
他平静道:“当然作数,人还留在宫里,朕记得答应你的,没有杀她,找人看着呢…”
“咱们先把孩子生下来好不好?现在杀人,孩子会害怕的…”
岑璠冷笑一声。
他这哪里是为了孩子,分明是怕她回来只是为了报仇,要挟她罢了。
她便又问,“那珝儿呢?他也要留在皇宫?”
元衡似早都想好了,似是顺理成章地颔首,“他留在宫中,朕亲自去请太子太师教导他,皎皎觉得可好?”
“珝儿愚钝,陛下倒不必如此。”
“那朕便请几位士大夫进宫。”他又想到孩子,眼中似都含着光,“等咱们的孩子出世,朕再给他选个好老师,咱们一起好好把他养大…”
岑璠剜了一眼,本想问他,他自己在宫里都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父子如同仇敌,母亲也是仇人,如何能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养好。
可话到嘴边,终究觉得有些残忍。
她保持沉默,元衡却低下身,对她肚子里那块儿肉显然还没亲近够。
他轻轻吻上她的小腹,对她孩子说出的话却称得上无耻,“你说,咱们让舅舅在宫里一起陪你好不好?”
岑璠下唇微收,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吐出一个字,“滚。”
元衡并无惊讶,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说这一个字,当真站起身,自己利索地滚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便有宫女鱼贯而入。
这一批宫女,都是元衡亲自从各宫挑来的女官,很多人曾经官位不高,重在家底清白。
为首的宫女名叫芸蚕,曾在浮华宫当差,后来公主出嫁,便去做太液池的洒扫,如今也算是熬出头,得了伺候皇后的好差事。
这位皇后,她从前在浮华殿就常常听说。
公主此前,还和当今圣上争执过。
她能看得出,刚才陛下分明就是被赶出去的,半边脸还有红印子…
芸蚕想到此处,又抿住了唇。
这宫里的大太监周公公说过,新后好相处,她们来到此处,唯一要做的就是嘴严。
无论发生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要往外传。
这宫里也有几个晋王府跟来的老人,也明里暗里都同他们暗示过,其实帝后的关系并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好…
可多半却是陛下单方面热脸贴冷屁。
那被打红的半边脸便是证据。
芸蚕不敢多揣度,在侍候皇后沐浴时又多看了几眼。
那从北地抬进宫皇后,鬓上未加冠饰,像是水乡养出来的,肤如凝脂,比宫里其他的娘娘确实好看些,腰肢纤细,看不出来像是有身子的人。
也难怪皇帝像是丢了魂似的。
至于刚才看到的,只当是烂在宫里。
这是新帝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这位皇后娘娘的头胎,后宫上下只这么一个主子,皇后年龄尚小,照看的人多,伺候的也格外精细。
那浴池要比在王府时大许多,池水却是一直暖热,稍微凉一点,便有人立刻添上热水。
出浴时,立刻有人拿来干布子,擦干地上容易打滑的水雾。
岑璠大概数了数,一趟沐浴下来,前前后后伺候的不下三十个人。
她也没有阻止。
她泡的池中撒了几味药材,回寝殿,熏炉中的熏香,亦有一股清苦的味道。
不待她问,乳娘便向她解释,“陛下念着姑娘有身子,特意将平日里用的沉香换了,这香能助眠,还能缓解害喜之症。”
乳娘解释后,盼着她能说点好。
岑璠盯了那香半晌,却径直上了那龙榻,“熄灯吧。”
乳娘愣了愣,想要提醒,“姑娘,这里是含章殿…”
皇帝的寝殿,哪里有不等皇帝回来灭灯的道理?
“乳娘不也说,这香助眠,我困了想睡,他不会怪罪的。”
乳娘拗不过她,和寝殿里的宫女灭了灯。
灯刚灭下不久,那道厚重的殿门便又打开。
床幔还未放下,元衡上前走了几步,却见她双臂张开,诺大个床便被她占满了。
分明就是故意的,她从前哪里这样睡过…
元衡到底是没想着麻烦她,静悄悄地围着龙榻转了一圈,只想着找一个能让他挤一挤睡上去的地方。
到底是没怎么找到。
他没了法子,立在床边,轻唤道:“皎皎,让朕上去好不好…”
并没有声音回应他。
毕竟没有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元衡守在一边,守了许久,可她始终没有让出位置来。
他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只好躺去不远处的贵妃榻上。
空旷的寝殿太过寂静,不过一会儿,他翻了个身,随后便又起身,走到自己的床前,走了半圈。
他挑好了个位置,小心翼翼地自床尾向上爬,没有枕枕头,躺在了她臂靠下的空位。
这个位置,眼睛刚好在她的胸前,靠近她的肚子。
元衡颇为满意,蜷起自己的腿,便也算是整个身子上了床。
她身上有淡淡的药香,却也遮盖不住那熟悉的气息。
先帝驾崩前,他一个人宿在这殿中,无她陪伴时,他每个夜晚都会睁眼到后半夜。
他忍不住去想,下半辈子若一直无她在枕边,会怎么样。
现在想来,好像比上辈子死了还要难受。
现在都回来了。
他希望这一胎是个小子…
他不知道她下一次愿意给他生,会是什么时候,若是这一胎是个男孩,他便将他封为太子,继续将那避子的药喝下去。
总不能一直扣着废后和珝儿,让她恨他一辈子。
得让她知道,他其实也能做个好人吧…
可如果这一胎是个小公主,他约莫还要再骗她生一个了…
若再个小姑娘,那他约莫也只能认了。
他见过母后生元斓的时候,是疼的…。
元衡一直睁着眼,畅想了许多,想到那场梦,小孩子趴在她的膝上,她手里捧着一本书给孩子讲故事。
那声音温柔似风,美好到让人不想看见现实。
他微微弯唇,无声朝她的肚子说了声,“父皇会一直在,睡吧。”
*
新帝登基后勤于朝政,到上朝的日子,向来不用人进殿去叫。
皇后进宫的第二日,帝王却是没有起。
眼瞧着要误了时辰,大太监周照进殿,想着叫皇帝出寝。
他走进殿内,习惯性跪下,还未行礼,却是发现龙榻的帐幔一夜都没有放下。
不仅如此,连皇帝都看不到。
他昨夜亲眼见着新帝夜里回了含章殿,当是没有出来才对…
大太监实在纳罕,大不敬地直起身,微微起来些,看向床榻。
只瞧了一眼,便又跪了下去,俯身叩首,将头埋了起来。
帝王确实还在龙榻上睡着,只不过蜷在一角,连个枕头也没有,倒还不如不看…
大太监一时犯难,思索许久,终于颤颤巍巍地说了声,“陛下,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皎皎心里其实也是喜欢朕的……
太监这一声唤,岑璠却先醒了。
她收回手臂,手却是敲到了他的头。
这么一敲,元衡便是睁开了眼。
那么大个人就缩在自己的右手手臂下,朦胧的眼睛抬起,显得有些无辜。
岑璠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朝左侧挪出位置,身上的锦被像是水一样滑柔,一不小心没抓住,便从掌心滑落。
她也没来得及顾及还跪着的大太监,低头问道:“你…你在做甚?”
元衡有一瞬的恍惚,彻底醒后才反应过来,她昨天已经被接回到他身边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般沉了…
他坐起身来,离她又近了些,露出昨天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皎皎昨日睡得如何?”
他窝在床上一夜,侧边的头发都散了许多。
这张脸再配上这样的笑,若不是她知道他是帝王,还以为下一刻他要伸手问她要银两呢…
他越来越近,唇靠近脸颊时,岑璠手抵在了他的胸前。
她手往床外指去,元衡总算注意到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周大太监。
元衡收起笑,坐端了些 ,将床上的锦被拾起来,披在她的肩头,道:“你起来,先下去吧。”
他正色道:“以后上朝,让皇后身边的乳娘先进来。”
大太监领会了意思,站起身来,退出寝殿。
待到寝殿里没了人,元衡又露出了笑容,还是忍不住凑到跟前,在她的脸颊上印上一吻,“皎皎再睡会儿吧。”
“昨晚的事,殿下不准备说些什么吗?”
元衡觉得委屈,“这是朕的床…皎皎昨晚又没给朕留地方…”
岑璠想说他不要脸,却又觉得他现在像张厚牛皮,不吃这套。
她想了想,道:“我明白了,这皇宫里宫殿众多,今日我便去别处。”
元衡愣了愣,有些慌了神,“朕没有要让皎皎走的意思,皎皎就和朕一起住在这儿…”
岑璠笑道:“陛下,从古至今就算是皇后,也不该常住在这里才对。”
元衡微低了点头,看她的眼神似又一点怨怼,“皎皎,这规矩是朕说的算,朕就打算要你这么一个皇后,你就当这里还是王府,和朕住在一处好不好?”
岑璠并不想日日和他住一处,她昨日将他赶走,本也就是不想一睁眼就看到他,图个清净。
“陛下,我有身孕,不方便侍候您。”
元衡更不当一回事,“皎皎也不必担心这个,朕能管得住自己,朕留在这里侍候你如何…”
岑璠哑口无言,自己又躺下,背对着他,“陛下说笑。”
“您该去上朝了。”
元衡倒也有自知之明。他当了这皇帝不过半个月,上到南北两境,皇帝丧事,下到各家争吵,都要管上一管。
有的时候想做什么,还要有人长篇大论来说这不行,那不行。
今日上朝,肯定也有人要反对他封她为后,想要把自家的女儿塞进宫。
元衡想想就觉得烦,他一个皇帝,难道就不能有一个自己想要的家?
元衡起身,回头看了看她。
他用这种手段把她接回宫,不论如何,都要把他和她的家守住,才算对得起她……
穿好那身沉重的龙袍,元衡去了太极殿,坐上那把龙椅,手中还攥着昨日给岑璠的诏书。
昨日那位晋王妃被接进宫时声势浩大,用的还是皇后的仪仗,今晨进宫的大臣无一不知。
新帝勤勉,先帝先前未能处理的政事,这半个月几乎都有了着落,上朝也从未迟过。
除了今日……
元衡朝会上第一件事,便是将圣旨交给周照,当着群臣的面又宣读了一遍。
朝会之上一片寂然。
“皇后已有身孕,近日奔波劳累,胎象不稳,册封仪式便和登基大典一同,在半月之后进行。”
此话一出,不少人暗中四目相对。
皇帝的意思他们倒也听得出,皇后胎象不稳,此时站出来说事,说不定就要被扣上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
不过总归那去母留子的规矩还在,之前也不是没有皇帝娶女官做皇后,等太子出生后去母留子。
说不定当今皇帝也这么想,既不得罪世家,还能得个好名声。
这样一想,朝会之上便也无人反对,郑峋先一步行礼,道了声“恭喜陛下。”
朝堂上一声声贺喜此起彼伏,一时倒真分不清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只是也有摸不清状况的,那济阳蔡氏便站出来,说后宫只有皇后一人,让他充实后宫。
元衡脸上浅浅的笑意骤然收起。
自新帝登基以来,众臣还未在新帝脸上看见过什么怒意。
“朕刚才说了,皇后胎象不稳,爱卿在这时说此事,所谓何意?”
叶麾连忙下跪,想说皇后不宜善妒,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元衡没要他的命,可也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拉下去,太极殿前杖二十。”
蔡麾浑身冒了冷汗,好在只是杖责,出丑罢了,倒也没真的丢官,干脆认下了自己的过失,下去领罚。
封后的事便算是这么定了下来,随后朝堂上又商议几件正事,便散朝了。
元衡从太极殿出来,正要去西堂,却遇上墨群。
墨群拱手一礼,却欲言又止。
元衡主动开口,“你此番护佑龙嗣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墨群道:“属下不敢居功,是太医细心照料,娘娘才能平安。”
元衡走进西堂,只让墨群一人跟着进去。
“既不是为了赏赐,那为何而来?”
墨群低下头,道:“属下不敢妄议,可在祈州之时,属下听闻宫中曾经有位昭仪诞下皇嗣,和殿下同一日生辰…”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属下听到皇后那日说,那位昭仪不吃梅…事后问过紫芯姑娘,皇后娘娘见到过那位昭仪的婢女,这话也确实出于那婢女之口…”
元衡没有说话,一双眼如同摔碎的镜子,眸中有棱角,镜面在审视他。
“旁的人听到这些,怕掉脑袋,都会选择隐瞒,你倒是敢说。”
墨群慌忙跪下,“陛下对属下有救命之恩,属下只负责说自己听到的,其他的交由陛下决断。”
元衡笑了笑,也未多说什么,“朕知道了,这次你有功,朕赏你黄金百两,再任命你为中郎将,你觉得如何?”
墨群有一瞬的惊讶,可他并没有接旨,“陛下恕罪,皇后娘娘待属下不薄,属下却有所欺瞒,属下还是想留在娘娘身边赎罪。”
墨群说他有罪,元衡却是知道,这罪魁祸首其实是他自己。
“罢了,那你便留在朕和皇后身边,做个近侍。”
“谢陛下。”
元衡没再说什么,“下去吧。”
墨群走后,犹豫片刻,向含章殿走去,却恰好遇到岑璠和她身边的乳娘。
岑璠晨起后,便有女官为她量衣,裁制册封仪式的礼服。
发髻也被重新梳起,头戴牛头鹿角簪,身上穿的襦裙乃南边而来的云锦所织,腰间的帛带明显束得松了些。
墨群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自他们返程回洛阳,岑璠便没怎么再同墨群说过话。
就算是现在,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岑璠没有看他,径直向前走,而后转了个弯,向永巷的方向去。
墨群道:“娘娘要去哪里?”
岑璠道:“怎么?他连这个都要你来管?”
墨群听得出她话中的嘲讽,抿了抿唇,道:“属下知罪。”
岑璠道:“人为其主,怎是有罪?你也并非是我的属下,反倒对我有恩,不必这般自称。”
墨群没有答话,坠在她身后。
她穿过永巷,墨群也渐渐能猜出,她要去做什么。
岑璠抬头看了看宣光殿,走上宫阶,门口有侍卫把守,显然是预料到她要来,“废后时而会伤人,娘娘还是莫要进去好。”
岑璠将那枚凤印拿了出来,不容商量地命令,“本宫想进去。”
那侍卫不为所动,“娘娘莫要为难。”
岑璠合起掌心,沉默许久,那侍卫也不曾再抬头。
她转身离开,步子变得快了些。
乳娘一路跟着,嘴里小声念叨:“娘娘慢点…”
墨群静静跟着,却也时刻注意她的脚下。
岑璠一路回了含章殿,顺便将墨群关在了门外,午膳后吐了好几口。
来给她看诊的还是前些日子那批太医,太医问了问,大概也清楚了原因。
得,这下他们也不用去编什么皇后胎象不稳的胡话了。
皇后确实心气郁结,是被气着了。
太医叹了口气,只能请宫中的女食来一趟,核对皇后的饮食,再添些温和脾胃的药膳。
元衡听了此事,也抽空从太极殿回来了一趟,恰好赶上她午睡起来。
帐幔还未掀起来,乳娘拿了痰盂来,她呕出一口秽物,而后又憋了好几口干呕。
元衡静悄悄地走进,到了跟前,乳娘才去行礼。
他坐到床边,拍了拍她的背,“皎皎可是难受?”
岑璠不想搭理他,甩开他的手,让乳娘把那枚凤印拿来,塞回他手里,“这印陛下自己留着吧。”
此话一出,乳娘愣住,跟着元衡进屋的宫女也低下头。
元衡来时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将那印自己攥了起来,接回宫女手上的梅子,将寝殿里的人都赶了出去。
“皎皎可是又生气了?”
岑璠冷笑道:“陛下告诉我,您给的这枚印有什么用?”
“自然是怎么用都行,你想用它来砸人,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这话,元衡低头看了看那枚不算大的凤印,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个昏君…
他打开那盒梅,道:“皎皎若是难受,吃几颗梅子吧,朕找人挑的,最酸的。”
岑璠心里又涌起一阵火,“殿下怎么不自己尝一尝,这梅子好不好吃?”
元衡愣了愣,随后竟真的咬了一小口,只是刚用牙尖咬下来一小口便吐掉了。
想要将准备的宫人叫来质问,却又想到是自己的主意,只能做个受委屈的哑巴。
“不吃便不吃罢…”
岑璠看着他的举动,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疯子…”
元衡手里还捏着那块儿被咬剩下的梅,说不出的平静,眼中似乎还带有笑意,“皎皎,我可能确实是个疯子…”
“这么多年,我每日都在想怎么为母后报仇,最后发现她才是我的杀母仇人。”
他平静地将这些话说出口,岑璠惊讶,更莫名畏惧。
“你……”
“我知道。”元衡接过她的话,“皎皎也早都知道了,不是吗?”
岑璠从未想过,他知道后会是这般反应。
像是无所谓,又像是从里到外将一个人挖成了空心的。
那颗空心,如同低处涸泽,急需要再次被填满。
他低下头,将那枚凤印又放在她的手上,轻轻捏着她的手指,“皎皎知道这些,为何不告诉朕?”
这个问题岑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毕竟救过她,这种事说出来,就像敲碎人的骨头,对于一个人来说太残忍了。
“皎皎,你是怕朕难过,对吗?”他自问自答,蓦地又弯起一个满足的笑容,“皎皎心里其实也是喜欢朕的吧,不然也不会纵容一个疯子,不对吗?”
第100章 第一百章显怀
他看她的眼神太过迫切,似是真的在期待她的答案。
“陛下——”
误会那两个字没能说出口,元衡摇头,“皎皎不愿意说,那便不说了。”
他还是坚持将那枚凤印放在她的手心,让她攥住,“这凤印你拿着,想用便用,想扔了也成,只是别靠近那里,太危险了。”
“朕只要你和孩子好好的”
岑璠笑道:“陛下九五之尊,不如直接说,留着皇后是因为怕我动想走的心思,何必惺惺作态,用孩子来说事?”
被揭了短处,元衡微微绷起唇角,像是在怨她,却不敢动怒,还有些心虚。
“朕不是因为这个”他狡辩道:“废后连先帝都敢刺杀,朕是真的担心”
他蓦地又露出笑容,“你若实在难受,想要出气,朕倒是想到一个法子。”
岑璠看向他,等着他说下去。
他搂住她,低声想说什么。
呼吸如同羽毛在耳畔搔痒,岑璠躲开他,“这里就你我二人,殿下不妨直接说。”
“还有他呢”元衡低头,手指轻轻触在她的肚子上,“这些事叫他听了去,会学坏的”
岑璠拿他无可奈何。
他一个皇帝,怎么会觉得她腹中这个孩子能听得懂。
况且他们都不是好人,孩子就算现在听不到,将来有他们这样的父母,怎会教好。
可他似真就那么相信,依旧压低声音,悄悄同她商量,声音像是一阵阴风,“朕那里有一幅文昭仪的画,那幅画本在宣光殿里,被皇后用画盖了起来,皎皎若是想报仇,可以多画几幅文昭仪的像,朕派人送去宣光殿,让她日夜看着”
那废后所做之事岑璠也有所耳闻,能将文昭仪的画像藏与自己的宫中,想来是执念深。
元衡这么做,无疑是在诛心。
那文昭仪是他的生母,可他上位后,也并没有认下文昭仪这个母亲,甚至要利用文昭仪的画像报复。
一个人被狼养久了,也会学咬人,只愿意待在狼群之中。
岑璠不知道该站在什么立场说此事,养恩也许真的要比生恩份量重。
就像是珝儿一样。
她道:“陛下不妨将那幅画给我,我看看怎么画。”
元衡点头,当日便让人将那幅采莲图拿来。
那文昭仪果真是美,比起那艳丽的皇后,就像是她手里拿的那一朵莲花,纯净温婉。
这宫墙果真害人,岑璠心道。
在宫内无事,岑璠除了学那册封的礼仪,时不时便画上一两张,虽不算认真打磨,但到底神态相似。
那凤印就放在她的桌上,可她整日在这含章殿中,也不知道这凤印能做什么。
她手里把玩着那把小印,拿来印泥,将画好的画依次盖上印。
元衡进殿时,恰好就看到她在干这个事。
“看来皎皎比朕能想到的还要多”
他接过她手中的印,自己也慢悠悠地盖了几枚印。
最后一幅画上,不仅画了文昭仪,还有一个孩子,母亲看向幼子,满目慈悲,正在给幼子喂着羹汤。
元衡盯着那画看了许久,放下手中的章,将那幅画抽了出来,叫云蚕将那幅画送去宣光殿,目光却始终在手里那幅画上。
他嘴角似有一点笑意,“皎皎,朕想要这幅画”
岑璠画这幅画,本是觉得这样更能给宣光殿的皇后添堵,并没有想这么多。
她恨文昭仪,也恨元衡,若是看到这幅画上的两个人其乐融融,想必是会疯掉吧。
岑璠一这么想,心底便萌生出一点快意。
可恍然间她却又忽然清醒过来。
手中尚有画笔,青墨顺着毛笔滴在纸上,晕开一片,染脏了那幅美人图。
她低头看着那幅画,心底生起一阵寒芒。
自己怎么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画分明是为了让人喜欢,那祈州的小厮也曾说她笔下画的人热闹,而现在呢?
现在她要用自己手中的笔,还有自己笔下的人去害人。
就算是要报仇,也不该是用她自己的画才对…
可她竟是情不自禁。
元衡看出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岑璠回过神,觉得手中拿的东西比刀还要锋利,慌忙放下手中的笔,“你拿去吧。”
“这是最后一幅,不会再画了。”
*
登基大典在半月之后进行。
皇后册封的仪式也在这日,不过一切从简,一来是因为她有身子,二来也是因为怕她不高兴。
她本来就讨厌这些,他千方百计把她骗回来当皇后,还要她学这些规矩…
登基那日,两人一起起床更衣,元衡一
直战战兢兢的,生怕她在宫人面前开口讽刺他两句。
可她并没有,似是认下了这一切。
有宫女正在为她更衣,元衡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能看出她的小腹微微隆起了一点。
戴好冠后,元衡走到了她身边,目光盯在她的肚子上。
那身窄袖襦裙已经罩在了身上,方才看见的那些仿佛都是错觉一样。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恰好用手挡住自己的小腹,坐去了妆台。
她怀着身子,妆容未修,朱唇粉腮,倒依旧撑的起头上的莲冠。
帝后并坐龙辇,自宫道而出,元衡下辇时,牵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握的很紧,岑璠觉得手有些疼,周围都是皇族贵臣,却也不好公然说什么,让他这个皇帝威严扫地,只能用染了蔻的指甲轻轻划他的手背。
他似是意识到,手松开了些,扶她沿阶而上。
她裙摆曳地,女官自后提起她的裙摆,群臣跪拜,如众星捧月。
走上祭坛,两人点燃香火,祭告天地,护佑社稷,一同跪拜。
起身时,就像过去很多次一样,元衡伸出手来,要扶她起身。
宫中的嬷嬷教礼数时,岑璠并未听说他要做这些。
她抬起手来,将手放在那掌心的一刹那,他便紧紧握住。
他继续带她走上高台,将册封诏书再次昭告天下。
岑璠并没有跪下,这是元衡的主意。
他说她跪一次便够了。
那封诏书送到她手里,她低身福了一礼,而后转身,迎来的是众臣朝拜,齐声高喊。
不得不说,将这么多人尽收眼底,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难怪有这么多人为了皇位,还有后位要你死我活。
岑璠心里响起这样的声音,可一道天光自云间晃过,便瞬间又清醒了。
有得必有失…
她坐上这皇后的位置,能有几个人是真心跪的?
她和腹中的孩子,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文昭仪,也是个未知数。
她微微摇了摇头,甩开心中杂念,元衡有所察觉,以为她站不住,心头一紧,又握紧了她的手。
几道新政随后布下,有关于军镇的,还有关于大河的,总之对于百姓来说不是坏事。
接着又任免了几个官员。
世家和旧贵族,有升有贬,权利交替,她认得的约莫也只有郑氏。
郑峋被升任中书丞,拜丞相之位,他站在高处,上前接诏书。
元衡亲自将诏交到了郑峋手中。
岑璠想到了他那父亲,往高台下一扫。
她那父亲做太常丞,想来这场典仪,也有她父亲的操办。
她出嫁时,她的父亲连问都没问过,反倒是黄氏时而张罗,约莫那个时候,她的父亲没有想过皇后会倒台。
想来虞佑柏心里定不是滋味。
可她要的并不只是这些。
起码在她做皇后的时候,她要让他把不该属于他的,还有欠母亲的都还回来。
*
岑璠回到含章殿,并未跟随元衡去太庙祭拜先祖。
还未换下冠服,珝儿便跑了进来。
这些日珝儿一直留在宫中,元衡托郑峋从族人中找了学问好的,入宫亲自教导。
他身上还穿着学童的长袍,看起来像模像样。
他并不是恰好要来看她,而是特地要来看她的礼服。
那莲冠用璀璨的金子珠石堆砌成,珝儿端详一番,张大了嘴。
“阿姊不觉得重吗?”
芸蚕和乳娘在两旁,将她头上的冠卸去,乳娘道:“这冠自然是重的。”
珝儿手臂支在桌上,好奇地看着两人卸冠,那冠下的额头都压出了红痕。
“阿姊还有身子,肯定累坏了吧。”
岑璠难得听他说一句好体谅话,微微颔首。
珝儿歪着头,想到自己就要做这个孩子的小舅舅,又好奇地朝她肚子上仔细瞧了瞧
“阿姊的肚子,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他记得母亲怀黄瑜那丫头的时候,早些时候便能看得出来了。
岑璠低头看了看,轻声道:“就快了。”
她对自己的身子了解,昨日沐浴的时候,其实已经能看出来腹部微隆了。
这几日她腹中也能感觉到胀感,想来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
前些时日,她还对这个孩子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这是个麻烦,这几日才切切实实感觉到他的存在。
这是会从她身上落下来的活生生的小娃娃。
岑璠伸出手,手指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她好像不是不能接受自己有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存在。
*
元衡回来时,岑璠已经梳洗好。
她坐在床上,额上的红印已经消下去许多,只留下浅浅的痕迹,芸蚕正在一旁为她按着头。
元衡让芸蚕贴身伺候,也是看上了她会按摩这一点。
她额头上的红印,元衡注意到了,隔着薄薄一层寝衣,他当然也能看得出其他的。
他清晨时没有看错,她的肚子是隆起了一些。
她肚子里的孩子正在慢慢长大…
上一世,她还没有显怀,那个可怜的孩儿就夭折了…
现在这个孩子真的要来了。
元衡盯着她的肚子,不满足于此,想看得更真切些。
那眼神让岑璠发毛,她下意识想去遮挡,他慢慢压近,竟是拽上了她的衣带。
岑璠心底骂了句“混蛋”,竟是连这个时候,他都忍不住这事。
她下意识想阻止他,他似感受到了她的抗拒,没执着再去拉她的衣带。
他用了巧劲,将她推上榻,夹住她的大腿,像是钳制住一只蹬脚的兔子,手自下而上,将她身上的寝衣掀至胸口。
那小腹隔着一件小衣,隆起得明显,映入眼帘,元衡顿时红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