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陛下是不是对娘娘有什……
岑璠紧盯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墨侍卫问这些,不觉得可笑吗?”
“我…”
“如今本宫是这宫里的皇后,还诞有一个公主,如何能离开?”她目光不离,反问道:“这一切,当初不也拜墨侍卫所赐吗?”
墨群沉默了许久,薄唇紧抿,那向来不近人情的声音似染上些愧疚,“我知道你厌恶我,你真心相待,我却多有欺瞒,是我对不起你。”
“当初是墨群糊涂,读不懂姑娘,总觉得进宫既是对姑娘好,也是对陛下好,时至今日才明白,一切该是恰好相反才对。”
岑璠听后,眉舒展开些,连带着身上散发的戾气也收去些。
墨群继续说道:“我看过令堂的信,令堂说过希望姑娘能够自由自在,为自己而活,这其实也是姑娘心中所愿,不是吗?”
岑璠呆愣住,方才刚刚竖起的戒心和防备仿佛被顷刻瓦解。
她低下头去,道:“是又如何?已经不可能了。”
“这件事就当我没有听过,也不会告诉陛下,回去吧。”
她见他仍挡在身前不肯走,便自己抬开步子,仍旧是回来时的颓然,像是将要枯涸的一潭死水,失去了曾经波光粼粼的色彩。
擦肩而过时,墨群再一次确认道:“皇后当真打算不走了吗?”
岑璠冷漠道:“墨侍卫还是回去吧,若是再久些,你我被人发现,被陛下听了去,他不对我生气,也定是要责罚你的。”
“墨侍卫这官位好不容易才得到,可别轻易弄丢了。”
墨群听得出她言语中的讽意,讽他当初因为骗她,才换得了如今的身份。
他握紧了拳,转过身道:“皇后不妨再好好考虑考虑,我就守在这含章殿,若有朝一日,娘娘决定要离开,微臣会想办法把娘娘送出去,万死不辞。”
*
六镇战局渐稳,柔然见势不对,仓皇撤兵,叛军被围困在武川大营内。
杨樾弃军而逃,不知所踪,后来在赤城附近被尔朱氏找到。
当晚,元衡便到达了城内,杨樾被关在赤城大营的地牢里,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刀剑所伤的伤痕,那些伤口多日不曾处理,有些生了冻疮,有些已经开始溃烂。
他盘腿坐在草席上,闭目养神,似是在等着他。
元衡站定在他面前,看到他这般模样,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快感,
“舅父这是何必呢?”
杨樾睁开眼,那双眼不同于身上的狼狈,锐利如刀,在昏暗的牢房中似都能看出刀锋闪烁的亮光,声音刻薄,“你还叫我舅父?”
他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身上褴褛的衣衫,冷声道:“你的身份,想必胡氏已经告诉你了,你并非我杨氏的血脉,是害我妹妹的那个贱人之子,你还有脸叫我舅父?”
元衡否认道:“她不是什么贱人,也没有杀害母亲,杀了她的一直都是胡氏还有先皇,她又有何大错?”
杨樾道:“你是那贱人生的,自然是为她辩解。”他叹了口气,“想我妹妹也养了你十几年,竟不想竟养出这样的白眼狼。”
元衡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近乎要捏碎了一样,“朕即便是知道了身世,先前也从未想过要取你们的性命,舅父若在军镇安分守己,本可相安无事。”
杨樾靠在墙上,不为所动:“这说的好听,你在军镇做了这么多动作,先拉拢尔朱氏,又推行均田,难道不是为了防备我?削我的权?”
“防备是一回事,可害人是另一回事。”元衡低下身,那目光像极了杨樾,像是在看掌中的猎物。
杨樾同他对视,挑起一个挑衅的笑容。
元衡问道:“舅父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杨氏,可到底是为了母亲,还是害怕丢掉手里的权,替自己的野心找借口?”
杨樾发出了两声笑,挑眉道:“自然是都有。”
“还有,你不配叫她母亲。”
元衡站起身,道:“朕下旨尊母亲为太后,为何不能这般称呼?”
杨樾紧咬牙,恶狠狠道:“你就是不配当她的儿子,你早该和那个贱人一起死了,是你害死了她的孩子,这一切本该是属于她的孩子,我的外甥的,你算是什么?”
“我若是早知道你不是我妹妹的孩子,当初渡河的时候,何必救你。”
元衡静静听他说着,渐渐的五感似有些冷,就连身上刚刚闭合的伤口都感觉不到疼。
原来十几年的相依为命,只需要几句“你你我我”,便能轻而易举分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啊…
他淡淡一笑,道:“舅父不必这般激我,你们视我为仇敌,可我不是,我还是会留舅父一命。”
说完
这句,元衡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杨樾独坐了许久,没有人要来取他的命,甚至有人给他送来了治伤的药。
他低头看着那些药,笑了一声,只手将那些药拂了去。
……
元衡走出去后,并未回到营帐中。
他屏退周围的人,伫立在雪中良久,白雪洋洋洒洒落在肩头,甲胄上映照的月光寒气逼人。
静谧的雪中,除了偶尔传来的巡逻脚步,只剩火把燃烧的噼啪作响声。
杨知聿靠近时,元衡转过了身。
杨知聿问道:“他方才同陛下说的什么,不妨同微臣说说?”
元衡余光看向他一眼,淡淡道:“你方才不是都听到了吗,为何还要来问朕?”
杨知聿挑眉,叹了口气道:“陛下不想说,微臣便不问。”
“陛下的伤如何了,听说此行伤得不轻?”
“算不得什么致命伤,有军医在,并无大碍。”元衡只风轻云淡说了这些,可那双薄唇丝毫没有血色。
杨知聿点了点头:“是,对于咱们陛下来说,活着便能算是无碍了。”
元衡撇开头,杨知聿又瞅了两眼,问道:“陛下这次失踪是故意的吧?为了逼高氏心甘情愿出兵?”
元衡不语,似是将此事默认了去。
杨知聿叹惋道:“可惜了那高氏女,本以为得到了陛下垂怜,却命丧荒漠,据说高氏派人去武川,到现在都没有寻到尸骨。”
元衡盯着远处的篝火,未有丝毫动容,“她身边都是高氏的眼线,不连根拔起,难道要让他们随朕一起回到怀荒大营?”
“那高氏女敢跟来,不也是在赌命?朕只不过恰好不想让她赢罢了。”
杨知聿看着他,像是将一切都看透了去,道:“说实话,我如今倒是挺佩服陛下的。”
“陛下明明可以纳了她,从长计议,可偏偏拿自己的命赌,值得吗?”
“朕答应过皇后不纳妾。”元衡勾起一个笑,“朕这么做,想必皇后会高兴,说不定还能得几分怜悯,如何不值得?”
杨知聿心道他是个疯子,也不苟同他说的这番话,“陛下确定?她希望陛下这么做?”
元衡皱起眉,“什么意思?”
杨知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他还记得,那时元衡中毒的时候,岑璠怀着孕在殿内守了一夜。
眼前的皇帝怕是那时中毒毒坏了脑子,自个儿忘了。
杨知聿斟酌一番,怕他不明白,索性挑明了说道:“陛下是不是对娘娘有什么误解,我是说或许她并不是那般冷心之人,看到陛下这样心里也会难过,会愧疚呢?”
元衡眉皱得越来越紧,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将她和他用伤心愧疚这样的词联系到一起。
她会为了他伤心难过吗?
元衡独自想了片刻,最后得出了答案,“她不会。”
她或许会为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伤心愧疚,甚至是为那死的不明不白的高姑娘,可绝对不会是他。
他欺她伤她,逼她做了许多不喜欢的事,即便是有了满满,认了命,也该是厌他的,他若是真的死了,她怕是真连烧个纸钱都不会给他烧。
还有那封信,她知道了那封信,肯定懊恼后悔过,后悔为了报仇嫁给他。
可那又如何?
杨氏不在,六镇的各方势力有了新的平衡,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用再亲自出征。
等这一次回去,便是很久不会和她再分开了。
经历种种,他们也只有彼此了。
*
春分过后,洛阳的新枝抽出嫩芽,百姓早已在田里播下农种,正是庄稼生长的好时节。
战局已定,阿湄的婚事便又重新筹备起来,华山县很快送来请帖,定在了清明后的一个日子。
寒食节那日,本该是帝王祭祀的日子,只是元衡未归,祭祀之事便也无从谈起。
岑璠却第一次用了那枚凤印,命人准备了一番,前去邙山中的禅墟寺,祭拜亡故的母亲,告诉了她这一年来发生的事。
“母亲放心,女儿已经替您报仇了,您安心去吧,下辈子别再遇到父亲了。”
她拜过后,将三炷香奉上,抬头看了看那座释迦摩尼,佛像高大,慈悲的眉眼向下俯视,释结解怨,普渡众生。
她又合手一拜,“女儿如今也有了一个孩子,您可以放心,我…或许会如您所愿,好好活下去。”
“珝儿已经离开洛阳,女儿找了两个可靠的人护送他去彭城,他心性浮躁,却太过单纯,母亲多保佑保佑他,这一生能平安便足矣。”
“还有槿儿,那丫头忧思成疾,但愿她能快些好起来…”
岑璠默念完这些便睁开眼,静静看着炉内的香火燃烧。
一截香灰不堪重负,掉落在香炉中,她转过身,推开了门。
陪她上山的女官也多盛装而来,端立在门外。
她还要做回皇后的身份,去别的殿内祈福,求时和岁稔,风调雨顺。
岑璠一扫所有人,沿阶而下。
大殿外的砖石上刻有细细的经文,忽然什么东西掉落在一块儿砖石上。
岑璠低头微微抬起脚,发现自己踩到了一根红绳。
她今日来祭拜,特地带了许多年前母亲给她亲手编的一段红绳。
那红绳应当是太旧了,纽结恰在这个时候松开了。
那红绳下的砖石恰可有几个字,定睛一看,是一句“四大皆空”。
佛说万物因缘和合而生,不可强求,痛苦之根源非在外物,求诸于己,方可安宁。
岑璠捡起那根红绳,紧紧攥在手中,忽然手又松了开了些。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逃不掉
岑璠在婚礼的当日才出现在华山县。
婚礼只设在县城外的一处别院里,崔迟景尚在丧期,此次先成礼也是郑峋的意思。
这一年多来,郑峋始终放心不下,朝政刚稳定些,便想趁能办的时候,赶紧将两人的婚事定下来。
听说此事还经历过几番争吵,最终商量下来,只是和了八字,换了婚帖,在这个小院中摆个家宴,邀了郑氏的几个长辈参礼,约莫连同房都不会有。
她来时乘坐的马车也是郑氏备好的,出城去时也坐的是郑氏的马车,只假称是郑氏女眷出城。
岑璠下车时抱有一卷画,那是她给二人画的贺礼,郑峋亲自迎她进门,一旁的小厮就要接过她手中的画。
郑峋道:“娘娘能亲自前来,还备了礼来,乃是小女的福气。”
岑璠却未将那幅画交给下人,“郑伯伯客气了,阿湄是我的朋友,应该来的。”
“此处没有皇后,这幅画…我想自己给她。”
郑峋了然一笑,做了个请势,“是老臣糊涂,夫人请进。”
岑璠回笑,抱着那幅画进了院子。
别院中有一座小屋,窗正大开,窗内的娇娘迎窗而坐,好几个婢
女围在身旁,有妇人正在身后帮她梳头,似在聊着什么,引得窗前的人喜笑颜开。
郑伊湄的母亲去的早,那梳头的妇人当是郑氏的一位女眷。
岑璠临近窗前时,屋内的人便是都注意到她,屋内的妇人向她行了一礼。
郑伊湄的这场婚宴未邀请京中旧友,世人都觉得他们死了,也只有他们这些人知道崔郑二人还活着。
说白了,其实这场婚宴就是摆给郑峋看的。
可不管怎样,这场婚礼都曾被期待过许久,想来临窗而坐的新娘今日是十分欢喜的。
岑璠恍然间想起,杨知聿说他们都有上一世。
她不认得阿湄的那一世里,阿湄是怎样的呢?是像现在这样同所爱之人修成正果,逍遥自在,还是早已化作一抔黃土,亦或是孤苦一生?
岑璠望着窗内,渐渐抿出了一个笑,那笑容淡若云烟,太过无声。
郑伊湄道:“皎皎站在这里做什么?外面冷,且进来说。”
屋内的妇人闻言放下梳子,在岑璠就要进屋时迎了出来,屋里的小婢女奉上一杯茶。
妇人将岑璠迎进去,道:“姑娘还在梳妆,皇后娘娘且坐。”
郑伊湄的妆台就在不远处,“二姑姑还是叫岑姑娘吧,您这么叫,我倒还有些不习惯。”
岑璠轻笑一声,“该依你。”
妇人见状,斟酌片刻,“那臣妇便叫您声岑夫人吧。”
岑璠颔首,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向郑伊湄走去。
她将画匣递出去,“贺尔新婚,岁岁无忧。”
岑璠这幅画是很久之前画的,那时他们她被关在王府,实在无趣,便将在平城小院中看到的二人画了下来。那时面前的人假死脱身,换成谁来看都该是落寞,可她看到后,只艳羡那温暖宁静。
郑伊湄接过画匣,迫不及待想打开,却是想到什么,又按住手,眼睛转了转,道:“既是新婚贺礼,现在看不妥,我还是晚上看吧。”
岑璠向周围看了看,问道:“崔公子呢?”
郑伊湄叹了口气,“他一早出去了,说什么既然要办,便如何也不该委屈我什么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嘟囔到最后谁也听不见,便索性不再提,转而问道:“皎皎呢,怎么不见满满小姑娘?”
一旁的姑母答道:“你呀,也就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没见过小孩子。”
“这小公主还不到周岁,最容易生病的时候,怎么好带过来?”
另一个长辈接道:“等到过两三年,她自己有了孩子,就该知道小孩子多娇气难带了。”
岑璠静静听着几人打趣,轻轻笑了笑,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郑伊湄有所察觉,问道:“皎皎在想什么?”
岑璠回过神,“没什么,想到满满罢了。”
她话音顿了顿,道:“阿湄若是想见满满,以后或许还能见到的吧。”
郑伊湄觉得她有些反常,微微皱起眉,“皎皎这是哪里话,为何见不到?”
岑璠怕泄漏自己的情绪,眼神有些许躲闪,“阿湄也知道,这皇宫难进难出,下一次见面真不知是何时…”
二姑母道:“夫人今日先莫想这些,只当自己是六姑娘的娘家人,这来日方长,何愁不相逢?”
岑璠浅浅一笑,心中释怀了些,“姑母说的对,来日方长。”
她努力将笑容又展开了些,在一旁看着妇人和婢女给她梳妆。
即便是这样一场婚事,也筹备的相当繁琐,一番打扮下来,也过了日头最晒的时候。
唇上的胭脂上好后,门外传来了一阵笛声,在这山间别院中空灵婉转,竟是一首《凤求凰》。
郑伊湄站了起来,二姑母却是将她按了回去,“哪里有新娘子出去迎夫君的道理?你且在这里坐着,我们出去。”
岑璠跟着郑氏的人一起走出屋子,打开别院的大门。
门外的人已经换好了婚服,火红的衣裳掩住了他身上的风流脱俗,放荡不羁,多了些俗世的烟火气。
他的身侧仅有家仆,未有亲友,身后仅一马一车,那车上栽有一棵长成小树苗。
郑氏之人面面相觑,岑璠也不知是何意,但她猜想那棵树苗约莫对于二人有特殊的意义。
就在此时,小屋的门被推开,众人回头,只见郑伊湄站在门前,蒲菊紧随其后跟了出来。
蒲菊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姑娘出阁。”
郑伊湄得了提醒,慌忙用团扇掩面,郑峋亲自牵着她出门,沉默地站在崔迟景面前,脸上的神态算不上欣喜,可到底也没表现出什么厌恶。
崔迟景一拜,道:“小婿无亲友,承蒙厚恩,此生能得阿湄不弃。”
“此树是两年前小婿栽下的一棵柏树,已经长成形,此番移至家中。”
郑伊湄怔怔地看着那棵柏树,“这棵树是”
“几年前与你游玩至华山县,你说想种一棵树,当时咱们一起种下的就是这棵柏树,后来你回洛阳,我便时常来看看,竟真的生根发芽,便常叫人来照看一二。”
“这棵树离院子不远,那日去看,我发现它还活着,便有了把它移植到此的念头。”
崔迟景举起手来,盯着她的眼眸,道:“我崔迟景今日在此立誓,松柏不倒,永不负卿。”
松柏长寿,此番话便是在说,此生不负。
此话说出口,郑峋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他让开一步,允崔迟景进门。
郑伊湄上前一步,“我当时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嗯,可我当真了,这不也种成了?”
郑伊湄不由自主绽开一个笑,踮起脚尖,紧紧抱住他。
周遭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些许欢笑弥漫在周围。
岑璠也欣慰地笑了,她抬头环视四周,这场婚宴无宾客满座,无锣鼓喧天,甚至连红绸都不挂上,可到底配得上这春暖花开。
席间无礼乐,仅是一桌小的家宴,算不上热闹,却其乐融融。
待到宴席结束,郑峋起身离席,还叫走了崔迟景,“你且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席上的人除了她都是郑家人,倒是皆未劝说什么。
岑璠先前也猜到郑峋定会这么做,这是郑家视作珍宝的女儿,如今郑峋做上丞相职位,以郑伊湄的身份来说,就算是皇室贵族,世家公子,也会争着抢着要娶,此番崔迟景虽是入赘,郑老又怎会真的甘心。
郑氏有不少旁支住在华山县,此番请来的也多是在华山县的族人,天色已晚,有不少人从席间离开。
郑伊湄放心不下,时不时盯着那道紧闭的门看。
岑璠道:“你放心,郑大人既是答应了你二人成礼,想必是不会太为难他。”
郑伊湄点了点头,看了看周遭的天色,问道:“皎皎今夜可是打算去华山县中过夜?若是不嫌弃,这座别院中也还有几间客房。”
“我回华山县。”岑璠趁她不注意时,避开她的目光,“陛下过几日也快回来了,我还是快些回去的好。”
郑伊湄这些日也听说了六镇大胜的消息,皇帝凯旋,她
这个做皇后的确实是该露面才对。
“那我便不留皎皎了。”郑伊湄莞尔一笑,“不过姑母说的对,来日方长,下次若是能见到满满,说不定她都会说话了。”
“或许吧。”
岑璠掐住自己的手,站起身来,“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阿湄早些休息吧。”
郑伊湄将她送到门外,还是觉得她太过反常,却想不到其他什么缘由,“皎皎放心,这天下总有太平的一日,等到那时,想见便能见到了。”
岑璠颔首,轻轻应了一声。
回去时岑璠乘坐的仍旧是郑氏的马车,只是来接她回去的,多了几个宫人。
他这个做皇帝果然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她
深夜内,华山县的城门悄然开启,将一行人放了进去。
过了一夜,便启程回洛阳。
路行道中,那辆马车却是忽然往下沉陷。
随行之人查看后,竟是发现车轮劈开了一些。
皇后就坐在里面,随行之人皆不敢随意冒险继续前行。
墨群道:“我去方才路过的镇子问问,有没有能换上的车轮,娘娘且在此处休息罢。”
岑璠答了声,“知道了,你再带上几个人一起去吧。”
“把槿儿也带去,她善言辞,万一碰上难缠的人,她也能说上几句。”
说罢,槿儿从车上下来,墨群颔首,又点了几个人同去。
往回走了一段路,有人却是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墨大人,咱们好像往山里去了啊?”
领头的人皆未回答,其他几人也开始往四周看时,忽然间只听得一声“得罪了。”
墨群转过身,朝空中撒了什么,只有“槿儿”捂住了口鼻。
跟来的人瞬间倒了一片,还有两个清醒的,尚未来得及动手,便是被墨群用剑柄敲中了穴位,倒了下去。
岑璠想将脸上面皮撕开,墨群却是阻止了她,“先别撕,想要逃出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这张面皮会方便许多。”
她前两次逃走时几乎都是在墨群的身边眼皮底下,倒是没有人教她这些
岑璠放下手,问道:“这些人留在这里没事吧?”
墨群摇头,“这迷药最多维持一个时辰,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
岑璠点头,没再问更多,随墨群打马而去。
穿过方才的镇子,再绕过一座山,很快便到了靠近码头的地方。
河边有船家接应,两人下马,向河边走去。
此处通向大河,行迹茫茫,这一走再无归期。
岑璠上船前还是犹豫了。
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满满,她生下的小姑娘再过几个月就要学会说话了,可她大概是看不到她叫她一声娘亲了
他们父女两个,大概都会怨她吧。
可她就是很想知道,如果不为了别人而活,如果只是为了自己,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活法。
她这十几年来从未为自己活过,她真的很想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样活着…
墨群看得出她的挣扎,道:“姑娘若是舍不得,现在还能回去。”
岑璠一咬牙,一只脚还是踏上了船。
船逐渐驶远,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卢氏盘踞的范阳,那处离洛阳远,又是世家的地盘,皇帝能调配的眼线会少很多。
她先在那里待上两年,他总会有想清楚的那一天,重新立后纳妃…
船沿着大河行了五日,他们期间也下过一次船,可不过是个靠河岸的小镇子,外面的情况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
宫里的人肯定已经发现槿儿假扮的自己,说不定元衡也已经听到了此事,正在发了疯一样寻她吧…
岑璠这辈子从未在船上待过这么久,昏沉困乏之际,船又靠了岸。
墨群道:“姑娘下来透会儿气,这个镇子不算小,我买些吃食来。”
岑璠点了点头,“多谢了。”
她跟着下了船,身上换上了件浅藕色的布衣。
她身上的盘缠不少,只是未带什么衣裳,只在前几日前的镇子上买过两件。
这身衣裳不算差,是镇子上最好的衣裳,和她未到洛阳前穿的差不多,就是普通的百姓该穿的衣裳。
临走时她曾托墨群飞鸽传书,给寄云寺那里的人送信,待到她到范阳后便找可靠的人分批押运来些银两,将来吃穿用度倒也不怎么用愁。
不过或许到范阳后,她还要麻烦墨群一段时间,帮她购置一套宅子,一辆马车,或许还要开个书画铺子什么的…
岑璠在岸边来回踱步,忽然发现自己要操心的事原来真的很多,就比如说如果要开铺子,那就必须要有人来帮忙打理,还要看好地段…
她一步一步思忖,心道刚才想到的这些定是要在纸上写下来,趁着还没有到范阳,她打算做的事都该像现在这样细细想一遍。
岑璠思考了很久,直到天色暗的明显,忽然间才意识到,墨群很久都还没回来。
她向四周环望,忽然岸边吹来一阵风,便也没有再想太多,抱紧双臂,向船的方向走,准备上船等他。
就在此时,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声,慢悠悠的,就像他们前几日看见的镇子里的商队。
岑璠下意识转过头去,那些人点着火把,因为离得远,尚且看不真切。
可那不像是商队,倒像是…
官兵。
岑璠手陡然间凉了几分,那队人马靠的越紧,她便越觉得不安,仿佛这些人就是冲她来的一样。
那些人越来越近,岑璠呼吸跟着屏了起来,整个心似都被冰封了起来,冻得战栗不止。
不安愈发强烈,强烈到她近乎肯定,那些人就是冲她来的…
终于,透过那火把的亮光,岑璠看清了那最前面的人,也看清了墨群。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只因看清眼前的景象,呼吸窒住,脸色也跟着惨白。
方才还好好的墨群,如今浑身是血,一侧的琵琶骨被铁锥洞穿,随着马背上的男人踉跄着往前走。
那铁锥的另一端连有锁链,正牵在那男人的手上…
他缓慢靠近,就像是地府里的阎罗,先是索了墨群的命,现在又要来索她的命一样。
他每靠近一步,岑璠便不由自主向后退一步,六神无主,已经意识不到自己身后没有路。
就在一脚即将踩空时,岑璠听见自黑暗中飘来的一阵声音。
那声音小心翼翼,似是怕吓到她,却幽冷地像是怨鬼。
“皎皎别怕,回来吧…”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放我走吧
岑璠缓缓摇头,“不”
她不能回去,若是她跟他回去,她定是会被锁起来,就像墨群那样,说不定会被断了手脚,刺穿肩胛骨,被他永生永世拴在身边。
元衡似是猜得透她在想什么,扔了手里的铁链,下马向她走过来,“皎皎别怕,你过来,朕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截带血的锁链还在眼前,元衡说的话岑璠一句都不肯信,他越走近,她的脸色便越惨白。
元衡仍是执拗向前,“只要你回来,朕不会伤你,你放心。”
岑璠不住地摇头,忽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船里钻。
忽然,锐利的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发出一阵巨响,一根箭直直穿透船板,封住了她脚下的去路。
岑璠睁大了眼睛,回过头去,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得清他手中举着一把弓,那张弓射出一只箭后又被拉满。
“你能不能别逼我”
“朕没有逼你。”元衡放下弓箭,缓步继续向她走去,声音不住地颤抖,“你不要朕了,对吗?”
“我”
那张面容逐渐清晰,岑璠瞧见了一双猩红的眼,身后层层火把,像是随时都要燃起熊熊大火一般,照得她无处藏身。
“你不要朕了,连满满都不要是吗?她还那么小,你就舍得抛下她?”
岑璠流下了眼泪,“能不能不要用满满逼我”
“我没有不要她,可我走了,对你们而言,对我而言才是最好的,陛下还不明白吗?”
元衡确实不明白,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如何能是对他好?
都说女人有了孩子之后会格外心软一些,会顾虑的多些,可她为何这般心狠,即便这样了,仍旧想要逃离他身边?他把真心都给了她一个人,就算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试着给她摘下来,她还有什么不满的?
待在他身边,他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元衡想不通,眉凝在一起,
在军镇尚未好透的伤口又开始绞痛,他却一步步向前,离她越来越近,仍旧没有半分松口,“你回来,朕说话算话,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眼中充满执念,岑璠知道,若是今夜跟他回去了,就算他真的肯放过自己,她此生也难再出宫。
岑璠泪眼婆娑,近乎哀求,“我不想留在宫中,你让我走吧。”
元衡脸色陡然又沉了几分,狠下心来,咬住牙道:“绝无可能。”
“今日你必须和朕回去。”
岑璠咬紧了唇,未再出声,睫羽遮住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投下一片阴影,连眼底的光都遮住了。
江水滔滔,在黑夜中深不见底,她静静闭上眼眸,忽然向后仰去。
岸边传来一声惊喊,随后覆盖来此起彼伏的喊声,顷刻间却被寒冷的江水全部漫盖,什么都听不见了。
*
岑璠并没有沉到江底,就在跌到江水中的一刹那,元衡便跟着一跃而下。
码头的江水并不湍急,岑璠很快就被救了起来,周围的侍卫都围了过来,火把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庞,照得她无处遁形。
她身上湿的透彻,在岸上咳了几口水,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被冰冷的江水封住,
她颓然地靠在元衡的怀中,他胸前的衣裳也都打湿了,身子似在颤抖,至于是为何,岑璠无心去猜测。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水珠顺着头发流下,落在眼睫上,也丝毫没有反应。
元衡静静看着她,确认她醒着,果断将她抱了起来。
她被抱上马,一件干衣裳很快便裹在她身上 ,他抱着她,抱的很紧…
队伍缓缓行进,火把的光影斑斓交错,前所未有的疲惫感袭来,岑璠闭上眼睛,方才畅想过的一切再也凝聚不成完整的景象,很快意识便彻底放空。
再醒时,她已经躺在另一只船上,船舱内很是宽敞,周围弥漫着清香。
岑璠睁开眼睛,立刻就意识到那不是来时的那艘船。
她身上那身湿透的布衣已经不在,不知被何人换成了蚕丝织成的衣裳。
她意识回拢,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
“朕说过,不会那么对你。”
岑璠这才发现,床边悄无声息坐了一个人。
他说这话时,似并没有动怒,声音轻轻的,很是平静。
岑璠坐起身,他单只手握住她的臂,将她拉了起来。
“墨侍卫曾救过我的命,陛能否放过他?”岑璠问道。
他的手忽然握紧了些,岑璠手臂吃痛,抿起唇瓣,生怕激怒他,默声等着他的答复。
“朕不会让他死了。”元衡端起放在一旁的药碗,搅匀那碗放置许久的药,“他本隶暗卫营,所犯乃是叛主之罪,昨日那便是惩罚。”
岑璠盯着他,不由想到昨日血腥的那一幕,直到药端到嘴边,也没有什么反应。
元衡仍是没有丝毫怒意,道:“这是治风寒的药,你先喝药,朕会让人去治他。”
岑璠低眼看向那碗药,听从他的要求,嘴唇慢慢靠近,两滴眼泪顺着脸颊划到碗中,竟一时间尝不出那药究竟是苦的还是咸的。
元衡静静看着她,端着药碗的手渐渐收紧。
岑璠喝药并不算快,元衡也能看得出她的不情愿。
他并没有挑明什么,耐心地等着她将那碗药全部喝完。
岑璠喝完药的第一句便是问道:“陛下是怎么追过来的?”
元衡收碗的动作顿了一下,想到此处还是不免满腔怒火。
他凯旋而归,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昼夜不停地往回赶,听闻郑氏成礼时,心里还欢喜了好一阵,特意走了官道,就盘算着他在归途能遇到她
元衡将碗放回小桌上,动作不由自主重了些。
只是他依旧没有质问她的意思,依着她的话答道:“你逃的那日,朕便赶上了那支队伍,你找槿儿假扮,那些人识不出,可朕一眼便能认出来。”
“墨群是朕一手培养起来,他的藏匿之法,潜逃之路,朕想想便能知道。”
听到此处,岑璠便彻底明白了。
她走的时候未曾想到这些,只觉得墨群帮助她逃跑,比她自己逃的任何一次都要谨慎小心
他说的对,墨群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潜逃的方式怕都是有他的手笔,即便是他回来的再晚些,怕也会很快找到她二人,即便是她真的躲开了追捕,大概他也能轻而易举推敲出她会去范阳吧
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岑璠脸色又灰败了些,昨日还满怀希望的心,此刻已近乎绝望。
元衡握紧了拳,问道:“你就这么不愿留下吗?”
他知道她昨日跳河并不是想要轻生,不过是想赌他能退让,能心软,为此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
她这般不情愿…
岑璠道:“陛下,我真的想为自己活一次…”
元衡目光凝向她,沉默了许久,看清了岑璠眼中的泪是怎样一点点落下来的。
他伸出手来,轻轻拭去她眼中的泪,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朕放你走吧。”
岑璠抬起头来,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看向他,“你说什么?”
元衡不愿意再说出口,方才说出那句话,已经是让他心如刀绞,“你若是没听到,便当不作数了。
岑璠睁大眼睛,“你真的打算让我走?”
元衡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你也不用躲着朕,委屈你自己,如今还不算安稳,朕看不得你死,会派人暗中跟着你,你自去你想去的地方罢。”
岑璠看着他,觉得不可置信,还有些怀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很久没有说话。
上一次他也说过要放了她,可最后还不是出尔反尔,把她骗了回来。
元衡余光瞥向她,喉结动了动,须臾后又说道:“还有一点你要答应朕,满满是你的孩子,每年你过年要回来一次,让她知道你没有丢下她…”
“朕会告诉外面的人说你病逝,但不会同满满这么说。”
岑璠久久没有答应,元衡冷声道:“你若不答应,便当作朕什么都没说。”
“我答应。”岑璠立刻回答道。
元衡有一刹那的惊讶,而后又陷入了沉默,周遭像是都黯淡了下来,“那便如此办吧,朕会把你送回华山县,那里郑氏族人多,你从那里走,朕也放心。”
他停了许久,才又说道:“你若是想满满了,随时都可以回来。”
脸上的泪水早已被风干,岑璠尚且不确定他的态度,可他早已不再看她。
“陛下说的话,这次可当真?”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疲惫至极,“当真。”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你好好休息罢,这几日养好身子,等到的那日,朕就不送你了。”
*
船停靠在华山县的那日,已经是七日之后,不知道是不是逆流而上的缘故,比回去时足足多了两日。
自元衡答应放她后,每日还是会有药送过来,他却没有再出现过,岑璠甚至都不知他是否还在船上。
今日下船时,无人同她告别。
岑璠站在岸上,回望那艘船,深深一作揖,而后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去。
元衡在船上的小阁上看得一清二楚。
他立在暗处,静静地看着她远去,看她没有再回头,走得无丝毫留恋。
不一会儿,他的船也慢慢驶离岸边。
元衡去了她这几日养病的小舱,躺在她躺过的枕上,那枕头上还有她的发香。
船外江水滔滔不绝,船舱内却冷清的没有一丝人气。
元衡在那张枕上躺了半日,跟他回来的军队大多都已经回到了城中,只有少部分人等着和他一起进城。
留下的人不少都知道,皇帝是去找皇后。
听说皇后是跟着宫里的一位侍卫一起消失的。
具体是怎么回事,众人不敢猜测,只知道前几日还意气风发的皇帝,就像是鳏夫一样。
回洛阳的那日,班师回朝,凯旋而归,本该是庆贺的日子,皇帝却静悄悄回到了宫中,未曾声张。
那一日的午时,宫里响起了三声丧钟。
在这宫里,能够让丧钟鸣响三下的,也只有皇后了。
太极殿空旷,除了元衡却空无一人。
元衡坐在龙椅上,静静地听着那三声丧钟敲完,余音在大殿中回响。
他在军镇时总是在想,此次大胜而归后能与她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可如今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他在椅上坐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才向含章殿而去。
那曾经是被他当做家的地方。
可若是没了她,哪里还有家的样子呢?
元衡并没有回到那里去的欲望,他的脚步仿佛被砂石灌满,可心头莫名又觉得那个地方还有放不下的东西。
他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只像行尸走肉一般往回走,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门外。
刚伸出手时,便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啼哭声。
元衡眼睛顿时酸了。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皇帝哭过
心头的挂念,是他们的满满
满满还在哭。
元衡推开门,只见那姓钱的嬷嬷正将小姑娘抱在怀中,望着窗外,一边和怀里的小姑娘一起哭,一边还要哄。
他冷声问道:“你哭什么?”
钱嬷嬷被吓了一跳,连忙用肩膀蹭了蹭眼泪,“陛下,娘娘她”
元衡沉下脸,言简意赅道:“她没有死。”
钱嬷嬷愣住,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娘娘她没有死?”
元衡在她面前正襟危坐,点头道:“她只是不想在宫里住罢了,不是死
了。”
钱嬷嬷心下千回百转,且不说皇后对陛下有没有情义,可公主还在宫里,为何会不愿回宫?
钱嬷嬷思量了许久,恍然间想到很久之前,皇后好像问过她,如果有朝一日不辞而别,是不是会被当做不爱自己的孩子什么的
她自己当初割舍自己的孩子,也是不愿意再被夫家拖累。
皇后这么做,想来是真的很不愿意待在这宫里
钱嬷嬷哑然,抬起眼皮静悄悄地观察皇帝的脸色,果然很不好。
这宫里像皇后一样备受宠爱的女人自古少有,皇帝都做到这份上了,皇后竟还是不想留下
元衡察觉到她的目光,冷厉与她打量的目光对上,钱嬷嬷便浑身直冒冷汗,慌张到吞咽口水,低头看向怀中的公主。
元衡冷声道:“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且都与朕签下了生死契,若是此刻传出风声,你和他们一样,都是一死,倘若你能守住秘密,将来留在公主身边,朕允你为一品女官。”
钱嬷嬷低下头,“奴婢明白了。”
元衡多看了她几眼,确认她没有别的心思,脸色缓和了许多,语气和善地问道:“你方才是为了皇后在哭?”
“是。”钱嬷嬷想到那在宫中的皇后,不似她印象中的任何一个贵人天生带有傲然,那位娘娘总是那样平易近人,甚至愿意去了解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的过往。
钱嬷嬷道:“皇后娘娘是一个很好的人。”
元衡当然知道,她很好,只不过她的好从来不是对向他,或者说这一世从未对向他。
自作自受罢了。
元衡目光又黯淡下来,他低声问道:“朕不在的这段时日,她是不是很伤心?”
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岑璠并未多做隐瞒,钱嬷嬷到底也知道些,叹了口气,“皇后娘娘看到信后,常常在窗边一坐便是半晌,奴婢们怎么也劝不动”
“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想来是伤心的。”
元衡却是知道,她不只是因为苏媪的背叛而伤心。
她奔波半生,委身于他皆是为了报仇,就像她自己说的一样,没有一刻是为了自己而活。
忽然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精心编织谎言,没有人想看到她这样活着
元衡低下眼去,身上的戾气又消下去些,又看向钱嬷嬷嬷怀中的小团子。
“你下去吧,朕来哄她便是。”
钱嬷嬷在这屋中本就难安,听到这句,立刻上前,将公主交给元衡,便自行行礼告退。
元衡看向满满,他此去军镇两个月,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小姑娘,她又长大了些,想来都该学会怎么翻身了。
也越来越能看出她的样子。
小姑娘的眉眼和她长得很像
元衡鼻头又是一酸,仰头含住眼中的泪,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竟是一时没有注意到小姑娘的哭声已经从轻哭变成放声大哭。
直到那哭声又大了些,元衡才回过神来,他以为他走了两个月,抱孩子的动作太过生疏,便回忆着自己在岑璠怀孕时一遍遍练习的情形,调整出出无可挑剔的姿势来。
可小姑娘还是哭喊不止。
她走了后,他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一团乱麻。
他嗤之以鼻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被忍住,落在了小姑娘的脸上,“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娘不回来了,嗯?”
“她不要咱们了”
小姑娘的哭声陡然提高了许多,元衡吓了一跳,连忙收起了那点怨气,出声哄她,“满满不哭,还有父皇呢”
满满的哭声小了些,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劝哄而停止,即便后来元衡使遍浑身解数也不管用。
过往这孩子喜欢他,谁都哄不好的时候,只要他来哄便一定能哄好。
元衡从来没有感觉到,带孩子会是这样一件令人烦心的事。
哄到最后,元衡自己都累了,他仍旧没有发脾气,只是轻声劝道:“父皇方才都是瞎说的,她没说不回来,满满别怕父皇同她说了,她不会丢下你不管,咱们父女两个每年都能见到她。”
他分外耐心,一遍一遍哄着,屋内仍是哭闹声不断,就连被他吓走的钱嬷嬷都被引来了。
“陛下,可要奴婢进去?”
元衡向窗外看了一眼,偏执道:“朕能哄好,你下去吧。”
钱嬷嬷声音顿了顿,而后只是提醒道:“公主若是还哭,陛下不妨试试换件衣裳。”
元衡总算明白了过来,小姑娘哭,只是因为他走得太久,她不认得他了。
是呀,他说这么多,一个还在吃奶的小姑娘懂什么?
她走一年,满满怕是连她娘是谁都认不得了
想到此处,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
她说是会回来,可这一辈子她永远不会再是他的妻了,起码在他活着的时候。
或许做不到生同衾,但还可以做到死同穴,若她先过身,他会派人把她带回来,若是他先死了,他也会下道遗诏…
不论怎样,他最终都会把她留在身边。
她肯定要怨他,要和他吵,不过那都是下辈子的事了。
元衡听了钱嬷嬷的话,换回了自己走前在寝殿内穿的衣裳。
不过一会儿,小姑娘便睡着了。
元衡没有将她抱回到摇床,而是将她抱到了他和岑璠常睡的那张榻上。
他看着小姑娘,手抚摸着小姑娘的小衣裳,久久都不能眠。
第二日,皇帝没有去上朝,在含章殿呆了一整日。
昨夜含章殿的灯火亮了半宿,直到中午殿门还紧闭着。
没有人知道皇帝昨晚都在干什么,也没有人敢进去问。
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忽然成了鳏夫,换做常人说不定还要大哭一场。
直到傍晚,殿内还没有动静,甚至连传膳都不曾。
韩泽为了那三声丧钟忙活了一整日,听说此事,亲自跑来含章殿一趟,在殿门外劝道:“陛下还是吃些东西吧。”
元衡打开了门,臂间还抱着一个姑娘。
韩泽没想过元衡会这么快开门,悄摸打量了两眼。
很明显,皇帝哭过,而且哭了很久……
元衡冷冷看了他两眼,问道:“何事?”
韩泽低下头,没敢再多看第二眼,“陛下一日没用膳了,皇后娘娘的丧礼还要费神,还望陛下多保重身子。”
元衡道:“随便你。”
皇帝没有关门,韩泽明白了意思,亲自端了饭菜进去,皇帝坐在榻上,正板着脸逗小公主玩。
韩泽撇过眼去,又自个儿轻轻合上门。
第二日,皇帝主动命人传膳。
韩泽又亲自来跑了一趟,走进门时,公主正在小床上酣睡着,皇帝一改昨日的颓丧,衣衫整洁,发也重新束过,于榻边端坐,就连一点伤心都看不出了。
就连韩泽见了都不免一愣,不由怀疑是换了个人
元衡
皱起眉,道:“你看什么?”
韩泽低下头去,“没什么,微臣这就找人传膳。”
元衡叫住他,问道:“皇后的丧礼准备的如何?”
韩泽答:“陛下放心,棺椁是死士从外面抬回来的,只说是病逝,没有人发现皇后的去向。”
元衡又交代道:“此前在船上立过生死契的人便都留在宫中,朕给他们他们另设个新官职,此后无诏不得出宫。”
韩泽应下,觉着面前的人已经恢复了冷静,又问道:“陛下明日可要召各位大人进宫?”
元衡沉默了许久,道:“你下去安排吧。”
翌日,朝堂上宣告了皇后崩逝的消息,纵使知道岑璠没死,在元衡听到这声宣告时,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朝中群臣哀悼,元衡一扫众人神色,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是真的伤心了。
他会当好这个皇帝,这样她便能如她所愿,在这个世上自由自在的活着。
或许有一天,她偶尔在街头能听到他的名字,能念着他的好吧。
也许再等上十年,她再回来,就不会走了。
……
宫中的皇后发丧那日,皇帝身穿素服,亲自送皇后出宫,赐谥号惠昭皇后。
此后天下缟素,军民共为皇后守丧二十又七日,这也是本朝头一位和帝王同制办丧事的皇后。
皇后死后,帝未曾再立后,就连纳妃都不曾。
朝中老臣倒是以子嗣之事劝过,可皇帝仍是无动于衷,甚至在朝堂上因此事发了好几次脾气。
就这么争执了三四年,皇帝膝下仍旧只有皇后所出的一个公主,周岁之时便得了熙和的封号。
公主自幼便得皇帝宠爱,世人皆知,那是皇帝心头的一块儿肉,宫中无人敢怠慢,全当祖宗供着。
不过皇帝向来对公主上心,幼时便放在身边亲自教导,不曾离开过含章殿。当今这位陛下体恤宫人,这小公主虽然活泼了些,却没养成刁蛮的性子。
如今小公主长到三岁,除了一双眼睛,和皇帝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张面容比起皇帝少了些清冷,天真烂漫,像是水灵灵的瓷娃娃,可爱的打紧,惹得含章殿的宫人分外喜爱。
又是一年除夕,满满在偏殿起了个大早,让守夜的奴婢叫醒了钱嬷嬷。
满满穿上早一个月就挑好的红袄,坐在妆台前,打着哈欠对着镜子看嬷嬷梳头。
小姑娘的头发尚且蓬松细软,嬷嬷挽好了两个小髻,又将两条红色镶珍珠的发髻塞给了嬷嬷。
两条发带绑好,满满晃了晃脑袋,点了两下头,便站了起来,跑出去时手里抓着一只香囊。
天色尚且黑沉,大多数人还没醒,钱嬷嬷小步跟在身后,怕她摔了,又怕惊扰了含章殿周围的守卫宫人,只小声喊,“小殿下,您慢些…”
满满却好似没听到,径直跑去了元衡所在的正殿。
守卫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知道这公主自出生起便养在这含章殿的正殿,三岁还和陛下睡在同一个屋子里。
直到去岁,陛下终觉得不妥,赶了好几次,公主哭闹着折腾了一个月,才终于养成了独睡的习惯。
即便是这样,皇帝也未赐公主其他的宫殿,父女二人依旧同住在含章殿内。
朝中不是没有人提出过反对,元衡皆当成了耳旁风。
或许是那些老臣也觉得这是皇帝的家务事,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找不痛快。
墨群伤好后便一直守在含章殿,他并未赶满满回去,弯腰温声问道:“公主来这么早,是有什么事找陛下吗?”
满满认真点了点头,举起手里的香囊,“我来给父皇送新年贺礼的。”
墨群闻言忍俊不禁,这贺礼都是外邦朝臣贺年来送,哪里轮到她一个小姑娘。
约莫是小的时候,元衡走到哪里便将她带到哪里,小姑娘心里记下了吧。
钱嬷嬷蹲下身,低声劝了又劝,“现在还早,陛下还没起呢…”
满满抬头看了看那道门,坚持道:“可我记得父皇每天都是这个时候起来呀!”
钱嬷嬷道:“小殿下,陛下前几日忙着政务,才闲下来些,这礼咱们今日什么时候都能送。”
她并非诓骗,一个月前南边的萧晗带兵来犯,大魏派了尔朱阳雪去平乱这些日子陛下在洛阳也一直不得闲。
这几年,六镇虽是安稳了些,可明枪暗箭也不少,陛下实不容易…
满满缓缓摇头,“那我就等父皇起来。”
肉乎乎的小手举起,不知道从哪里拎出来一只香囊,颇为认真,“我想父皇一起床就能看到我绣的香囊。”
钱嬷嬷一叹,刚准备再劝劝,门却是打开了。
皇帝向来不喜任何宫人在殿内伺候,此时长发未束,只穿了一身宽袍,显然是刚醒。
钱嬷嬷行礼,满满连忙将手背到后面,将那只香囊又塞在腰带间。
元衡轻飘飘扫了一眼,便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嬷嬷先下去吧。”
钱嬷嬷闻言,行礼告退,元衡低下身,将满满抱了起来。
满满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臂间坐着,搂住他的脖子。
元衡还没走几步,便被遮住了眼睛。
他停住脚步,并未训斥,和声问道:“你这么遮着父皇的眼睛,父皇还怎么走路,嗯?”
满满丝毫不惧,“我给父皇准备了礼物。”
元衡假装好奇,“什么礼物?”
满满放开手,来回扭动,好不容易将藏在身后的香囊抽了出来,“我自己绣的。”
元衡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接过香囊,仔细端详一番。
那只香囊上的针脚与其说是绣,倒不如说是穿了线,胡乱扎了几针,根本看不出绣的是什么。
可这是满满给他绣的第一个香囊。
她娘这辈子都不曾给他绣过什么…
现在他养大的姑娘都会给他绣香囊了…
元衡仔细摩挲着那香囊,欣然收下,“好看。”
他问道:“满满和谁学的?”
满满认真道:“是我让紫芯教我的,紫芯姨说了,母后最喜欢的就是梅花。”
元衡眼睛动了动,闷声道:“你母后确实喜欢…”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满满便又问道:“父皇,你知不知道母后今年回不回来呀?”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小儿难养
满满问的这个问题元衡知道,她前几日刚刚送了信来,说是今年也不回来了…
满打满算,她其实也就回来了两次。
头一次满满周岁的时候,她回来过,那时候宫里来了很多皇亲贵戚,她不好露面,只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看着满满抓周。
他准备了很多东西,包括自己的佩剑还有一颗常戴的玉扳指,他能够感觉的到他的那些亲戚在看到那枚玉扳指被放到地上时神色皆有异样。
好在最后小姑娘抓起的是一只寻常的笔,紧盯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可他确实有那种打算,纵然知道那些亲戚巴不得他一辈子不娶,盼他死后便可以大摇大摆继承皇位,纵然知道这么做会有很多人反对,觉得他疯了,他还是想试试
是以在那场抓周礼结束后,他还是将那枚戒指当着岑璠的面塞给了小姑娘。
岑璠当时没有什么反应,他也不知道她明不明白他的苦心。
元衡觉得她应该是不明白的,因为给小姑娘过完周岁的生辰,她便又离开了皇宫
他抱着满满一起去送她,那时小姑娘已经会简开口叫声“爹娘”,他一轻拍她的背,小姑娘便知道张嘴去唤岑璠。
一声声软软糯糯的“娘”,还是没能将她留下来。
过年的时候她也没按照承诺回来。
她不在的时候他心里不免又空落落的,那时还算安稳,便是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小姑娘身上,教她学走路,教她怎么和他说话,怎么识数看画本
小姑娘很是听话懂事,很少哭闹,越养他便越觉得
她就是上天留给他的宝贝,将来配得上万民敬仰。
那段时间里,大魏一位名叫“雯华”的女画师名声噪起。
这位女画师起初常画市井街景,所画面孔栩栩如生,笔下大魏一派祥和之景。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民间又流出不少出自这位女画师之手的神佛画像。
后来,女画师为一座山寺绘制壁画,寺中的文殊菩萨似有神性,生动慈悲,于民间广为流传。
女画师居无定所,却从不隐匿行踪,每过一处,常有世家女眷重金聘请画一张画像。
元衡很早之前就知道,那是他的皇后。
他常年派人跟着她,从未打扰过她的生活,她也未躲开过那些人,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人将她的情况说与他听。
他知道,这两年里岑璠走过不少地方。
第二年,满满的生辰她并没有回来,他担心她这些年跑的太远,有意毁诺,亲笔书信询问她的归期。
她回信答应他过年会回来,他趁着她还没回来,提前教会了满满怎么把她阿娘留下来,和小姑娘反反复复练习了好几个晚上。
那次她回来时,给小姑娘带回来了一串佛珠,听说是平城的一位大师所赠。
他们一家人吃了顿温馨的年夜饭,岑璠脸上的笑容似是比他印象中多了些,盯着长大的小姑娘看了好一阵。
小姑娘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也看着她,手中捧着的糖饼都忘了啃,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问道:“母后能不能不走了呀,我和父皇都很想你。”
元衡也没想过她会在那个时候说,他同小姑娘叮嘱的明明是再过几日,等到她要走的时候再说这些…
元衡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岑璠也愣了一阵,随后看向了他。
那时他实在心虚,目光躲闪。
她应当是发现了,只是浅浅一笑,对满满道:“以后母后若是有空便回来看你。”
这一年她待的久了些,直到上元节过后才离开。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以为他贼心不死,还想将她强留下来,第三年她连过年没有回来。
三岁的小姑娘已经记得事,也渐渐明白所谓“娘”该是一个和他一样,常陪伴在身边的人,不太好糊弄,当时他找了很多的理由搪塞,小姑娘失落了好一阵。
后来岑璠给他带来一封冠冕堂皇的信,说是大雪封山,回不去。
他当时又生气又害怕,找人仔细核实了一番,才确认她在的地方确实下过一场大雪。
可今年她又不回来,理由是那第一个让她去画佛壁的老和尚圆寂,要去一趟佛寺,送大师一程
这两年来,朝堂又有些不安稳,就像是一茬野草割下去,又很快长出来一茬。一年前穆氏派人进宫刺杀,他铲除了以穆氏为核心的五个家族,这一年高氏却是越来越叫他头疼。
就连尔朱氏在背后也有过动作。
他前几日无暇去顾及此事,今日好不容易得闲,还没有想好怎么撒个谎,骗过满满。
小姑娘别看小,人可机灵。
元衡抿出个笑容,先糊弄了一句,“母后有些忙”
谁知小姑娘立刻撇下了嘴,问道:“母后是不是今年也不回来了?”
她的眼神有些失落,却是笃定地看他,就像是曾经的岑璠看着他撒谎似的
元衡招架不住,只好点头承认道:“母后不是不回来了,只是抽不开身,晚些才能回来。”
他只能先这么骗她,他也不知道岑璠之后会不会回来。
总不能把她再绑回来
这些年来,她跳河的那一幕总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他总是梦到这一世他也没护好她,像上一世一样死在他的怀里。
她活的好好的,他哪里敢再逼她
满满却是像要哭了一样,“满满还绣了一个香囊,想要送给母后呢”
元衡听后心里也难受,将满满抱回到自己的床上,坐在她旁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满满放心,母后会回来,到时候你绣个更好看的香囊,她肯定会很喜欢的。”
满满撅着嘴,道:“可我听外面的人说,母后她死了,回不来了”
元衡显然不是第一次回答她,“母后没有死,不是都同满满说了,母后她只是不喜欢一直在宫里,所以才这么说。”
“母后为什么不喜欢待在宫里呀?”
她听到的所有人都说,她的父皇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这皇宫是所有人打破头都想进来的地方。
元衡耐心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待在皇宫里。”
“你母后是大魏独一无二的女画师,是个很厉害的人”
满满眼睛亮了些,“母后比父皇还要厉害吗?”
元衡点了点头,“像父皇这样的皇帝古往今来有很多,你母后这样的人却没多少。”
“所以咱们不能去打扰她,满满也要听父皇的话,不要同外面的人说起她的身份,这样会给她带来很多麻烦,说不定以后都见不到她了”
满满脑袋又耷拉了下来,“知道了”
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又问道:“父皇,那母后什么时候能一直陪着咱们呀”
元衡话音顿了顿,道:“那要等到母后忙完自己的事了吧。”
满满似是有些不愿,说话带了些怨怪,“母后比父皇还忙吗,他们不都说父皇是这天底下最忙的人。”
“有什么比满满还要重要呀…”
元衡其实也想要知道,可他在满满面前还要是个好父亲。
“满满,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忙的事,不可能总指望着别人做什么都要顾念着你的感受,母后也一样。”
他见小姑娘还不满,只好板起脸来,“就像今日,满满做的也有不对。”
“满满怎么了?”
元衡道:“今日满满这么早就把嬷嬷叫起来了,满满想一想,如果自己是嬷嬷,被别人提早叫起来,又要梳头,还要害怕被罚,在雪天里陪着,满满怎么想?”
“是满满不对……”满满想了想,又道:“那我是不是也吵到父皇了呀。”
元衡听后,心头一软。
他养大的好孩子,都会想到他了…
他确实把满满养的很好,会替别人考虑,答应了什么也会做到,即便是这样尊贵的身份,也不像他一样谎话连篇,蛮横不讲理…
他温声道:“满满没有吵到父皇,父皇本来就醒了。”
满满仰起头仔细看了看,“父皇骗人,父皇眼睛下面是黑的,紫芯姨说了,人睡不好就会这样…”
元衡扯起一个笑,“那满满陪父皇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满满使劲点了点头,立刻躺在了那张大床上,蹬掉了一只鞋子。
元衡帮她把另一只鞋脱下来,也躺回到床上。
满满躺在床上,还是不安分,“父皇,你说母后什么时候会不忙呀?”
元衡闭上眼,敷衍道:“等到满满变得很厉害的时
候。”
满满在床上打了个滚,眼睛滴溜一转,“是不是等我厉害以后,我就可以把母亲留下来了?”
元衡猛地睁开眼,看向小姑娘,那双眼睛正探寻地盯着他,不似在开玩笑。
这孩子,果然还是有随了他的地方。
元衡刮了刮她的鼻子,义正辞严道:“不可以。”
“你母后会生气,说不定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满满听后失落了一瞬,心里也实在想不通。
她对母后没什么印象,也不知道母后对她是怎样的,会不会像父皇这样好。
父皇总说她的母后是个很温柔的人,宫里的叔叔姨姨也这么说。
可如果是个很温柔的人,为何会因为生气一辈子不回来了呢?
满满还想问,却是见自己的父皇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就知道,父皇刚才是在撒谎,他分明是累了。
她长大了,不好骗。
至于母亲为什么常年不回家,迟早有一天她会弄明白。
想到此处,满满蹬了两下被子,翻个身,也跟着睡了过去。
*
上元节一过,小姑娘便又恢复了往日的课业。
皇帝对小公主的课业管得很严。
皇室的孩子开蒙早,元衡当年三岁开始读书,便是按照同样的年纪,在满满三岁的时候就请了太子太傅来亲自教导,和大一岁的渠王一起开蒙。
说来此事也算波折,前任老太子太傅还因为教导不当而被贬了官。
第一次是因为老太傅给满满和六皇子安排了不同的课业,让满满先学礼,而让六皇子先学论语。
元衡这些年待下一向宽和,如此也没有罚,只是将老太傅亲自叫来跟前,说将两个孩子一视同仁。
后来,老太傅在学堂上教了一首诗。
回去后,满满将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背了出来。
她满怀好奇地问他,“如果不是‘淑女’是不是就不会被别人喜欢了呀?”
元衡当时骤然黑了脸。
第二日,宫里便换了位太傅。
如今元衡每隔几日便会考察小姑娘的功课,每月都会亲自将太傅叫来核对书目,便也没再出过什么岔子。
这一日又到了元衡考察功课的日子。
只是这一日,满满似乎下学晚了些。
元衡倒是有耐心,一边看着公文,一边等着女儿回来。
只是元衡没想到的是,满满是哭着被抱回来的。
纵使是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满满这样哭过,满脸通红,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元衡放下笔走过去,只见钱嬷嬷欲言又止,紧张又不知所措的样子。
“发生了何事?”
一声冷问,钱嬷嬷竟是跪了下去,“陛下赎罪。”
元衡低头看了看她,并未动怒,蹲下身去问,“满满为什么哭?能给父皇说吗?”
谁知他一问,小姑娘哭的更汹涌了,“父皇骗我,你们都骗我…”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都哭成了核桃,鼻涕眼泪糊在脸上,抽噎道:“母后她根本不是因为忙才不回来,她是逃走的!”
“她根本就不喜欢满满,也不喜欢父皇,所以才跑了对不对?”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一起去找母后,好不好……
元衡愣了一瞬,而后面容骤然凝结成霜。
“谁同你这么说的?”
满满一味地哭,元衡问不出,转头看向乳娘,“你说,发生了何事?”
乳娘道:“奴婢也不知道,公主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元衡面色越来越冷,道:“你去查,把今日公主见到的人都找来,朕要问话。”
乳娘领命,行了一礼便赶紧离开。
元衡脸色缓和几分,也顾不得编什么谎,追问道:“是谁告诉满满的?”
满满不肯说,“父皇先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母后是在逃跑的路上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元衡抿了抿唇,道:“不是。”
“你母后活的好好的,是谁说她死了?”
满满半信半疑,问道:“真的吗…”
“可是小姑姑的信上说,母亲当年跑了,是父皇把她吓跑的。”
“姑姑?”
是元斓…
元衡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也跟着冷硬了几分,“她给了你什么信,拿出来给父皇。”
满满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皇这般,在她的眼中,父皇一直是温和仁善的,平日不打不罚,宫人都说,自己的父皇是这个乱世里百年难遇的仁君。
满满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元衡讨厌的话,还有那个小姑姑,和父皇的关系肯定也不好…
“父皇是不是讨厌小姑姑呀…”
她眼中蓄着泪,声音都比平时小了许多,委屈地瘪嘴。
元衡见后,立刻又冷静下来些。
错的又不是他的满满,她还那么小…
是又有人想要害他的小姑娘,要挑拨他们父女的关系,这些年不是没有人暗地里做过小动作,可这一次竟是这样明目张胆。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绪,给小姑娘擦了擦眼泪,温声解释道:“给你写信的小姑姑是个坏人,她说的话不能信。”
满满仍在哭,刚被元衡抹掉一层眼泪,另一茬泪珠便又落了下来,“可小姑姑信上说,她就是帮母后出逃才被抓的!她说是她当初将母后送到父皇身边,母后很不高兴,她特别后悔…”
这话说的真假掺半,元衡的话竟是被绊住一瞬。
转而他的脸色又严肃了几分,“她那都是在骗你。”
“满满听话,把信给父皇。”
满满撅起嘴,捂住胸口,显然那封信是藏在怀里。
元衡没有去抢,只是伸手等她把信自己送到手上。
满满问道:“父皇是不是还在骗我…”
“没有。”元衡斩钉截铁道:“你相信父皇,是她想要用你来害父皇,不能信她的话。”
“满满可知,为何那位小姑姑不亲口对你说,而要带信给你?”
“为什么?”
元衡说道:“因为她曾经就想要害过父皇,被父皇关了起来。”
“所以她想方设法想同满满说话,就是想再害父皇和满满。”
满满却是不信,“可是姑姑的信上说,是因为母后逃跑,她才被关起来的!”
“所以她在骗满满。”元衡道:“外人是会害满满的,但是父皇不会,父皇的话你还不信吗?”
满满想了想,却还是不肯将那封信交出来,一双圆眼时不时瞅向他,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那小姑姑也算外人吗?小姑姑为什么要想害父皇和满满呀?小姑姑和母后认识吗?”
她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元衡眉头都拧成了团。
他答不了,只好敷衍道:“这些都是大人的事,等满满长大后才能说…”
满满跺了跺脚,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父皇就是说谎,父皇说过不让满满撒谎,自己是个大骗子…”
元衡心中无力,其实满满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先是骗了岑璠,现在还要来骗女儿…
可他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真的告诉满满她娘是逃跑的,他逼也逼过,求也求过,怎么留都留不住。
元衡叹息道:“满满怎么样才肯相信父皇?”
满满没想多久,试探地小声嗫嚅道,“我想见母后…”
元衡又气又笑,心底彻底无奈。
他上哪里去给小姑娘凭空变出来个娘?
他也两年没见过他的皇后啊…
“父皇,母后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回来呀?”
“不是,母后她…”
小姑娘学会了抢答,“母后她忙…父皇老是这么说…”
“母后忙,可满满不忙,满满可以自己去看母后。”
元衡听了心酸,“可是满满去找母后,就看不见父皇了。”
满满踮起脚来,抱住他的脖子,“为什么看不见?父皇也想见母后,陪满满一起去找母后不就行了?”
这些年元衡不是没想过去找岑璠,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就冲动到想要去亲自找她一趟。
可也仅仅只是想了想,
他要是这么做,她肯定会厌烦,说不定之后还要躲着他。
可如果是满满想见她呢?她或许真的不会生气。
元衡有些动摇。
这两年她虽然总是能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可说白了就是不想见他,不然怎么样都能回来…
可如果和她说是满满非要见她,他实在阻拦不住,她未必会怪到他头上。
小姑娘机灵又粘人,越来越难缠,说不定她也招架不住,说不定就跟着回来了。
凡事都有个万一呢?
元衡心里愈发动摇,问道:“满满这么想见到母后?”
“想!”满满点头如捣蒜,眼睛都瞬间亮了。
“父皇难道不想吗?”
元衡承认,“想。”
“那父皇给你母后写信,咱们过段时日就去找她好不好?”
满满咧开一个笑容,露出一口乳牙,完全变了样,也不哭闹了。
元衡又伸出手,问道:“现在能把小姑姑的信给父皇了吗?”
小姑娘乖乖将怀中的信给了他,没有丝毫犹疑,元衡甚至有一瞬觉得,她就是为了让他答应去找岑璠,才哭给他看的…
元衡倒也没想太多,接过满满的信,打开仔细看了看,眉越拧越紧。
那封信显然就是故意写给满满的,说的话写的字都是孩子极易懂的…
她竟是告诉小姑娘,岑璠是和她一起逃走的,还说害怕他,让满满不要告诉他这个做父亲的,如果不信,就想办法去浮华宫找她。
分明就是想办法要把满满骗过去。
幸好这孩子不全信,来找他当面问了,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元斓那个女人骗了…
想到此处,元衡手掌收紧,目光渐渐带了几分戾气,像是凶兽忽然睁开了眼睛。
满满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皇如此,她有些害怕,小心翼翼问道:“父皇是不是在生小姑姑的气呀?”
元衡看她,语气依旧温和,“满满,这个姑姑的话一句都不能听,明白吗?”
满满看着他的眼睛,
她很少见到元衡这么严肃同她说话,想来不会骗她。
况且父皇刚才答应了,要带自己去见母后。
满满展开一幅笑容,“明白啦,都听父皇的。”
……
元衡将这日见过满满的人都找了过来,彻查一番才明白,那封信是被渠王带来的。
渠王常年在后宫,又是小孩子,和公主在一起上课,难怪元斓会盯上。
元衡也没有怪渠王,一个小孩子约莫也是被骗的。
可渠王还问了他别的。
“皇兄,姑姑说我的母亲是你害的,这是真的吗?”
元衡看了看他,道:“是云氏先受你姑姑蛊惑,想要杀朕,畏罪自戕,朕问心无愧。”
“你若是因此记恨朕,被朕发现,朕定然不会放过你。”
“臣弟明白。”渠王行了一礼,手捏的有些紧。
元衡瞥了他一眼,“你在怕朕?”
被看透了心思,渠王显然有些惊诧,“臣弟、不敢…”
元衡听后,疲惫地捏着眉心,摆了摆手,“明日还有课业,你先回去吧。”
渠王走后没多久,元衡便去了浮华宫。
浮华宫内一片漆黑,只有水榭内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悬挂。
水榭内有一人在弹琴,那人穿着白衣,即便是在灯火映照下脸色也显得苍白,琴声凄凉婉转,更显幽寂空灵。
元衡倒是不怕,让人守在门外,一个人走到亭内。
元斓手指勾住最后一个音,而后看向他,嘴边还挂有浅浅的笑,“几年不见,皇兄怎么今日来了?”
元衡冷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元斓手抚在琴上,叹惋道:“我不过是给两个孩子说了一些事实,皇兄难道是为此来兴师问罪的?”
元衡讽笑一声,似是看透了她,“最近梁国战败的消息想必皇妹是听见了。”
“这场战事因萧晗而起,想必那些害死萧晗的人,和皇妹脱不开关系吧?”
元斓轻轻一笑,低下头默而不语。
元衡低下身,警告道:“你可以和朕斗,但唯独不能利用满满,也不该利用六弟。”
元斓闻言抬起头来,觉得有趣,“陛下这些年倒是顾念起手足亲情了。”
“难怪外面的人都说陛下宽厚,那些废物不成事,现在看来倒也不奇怪。”
她阴阳怪气道:“谁又能想起陛下曾经囚禁手足,六亲不认,弑父杀君呢?”
元衡静静听着,“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元斓,朕只是觉得因为你再闹一场,不值当罢了。”
元斓不以为意,气定神闲地瞥了他一眼,用手指轻轻挑起一根琴弦。
“皇妹背后之人其实是萧晗吧。”
元斓眼神一滞,手指微微松开,一声琴音从指尖泻出。
他揭穿她,道:“萧晗告诉你,只要让你想办法激怒朕,他便还有机会替你和舅父报仇,所以你便是死也想一试?”
元斓放下手,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他,眉毛高扬,“是又怎样?”
“舅父才是我的亲人,你我本该是仇人才对,不是吗?”
元衡这些年有意压制自己身上的杀伐,可听到此处,却还是忍不住握住了拳。
他什么也没说,走出宫门,伫立许久,向守在浮华宫的宫人交代了一样东西。
这种东西岑璠用过,胡氏陷害柳家时也用过。
是美人泪。
这种药颜色鲜红,如同美人泣血,带有清香,中毒缓而不自知,长期吸食便如同毒虫侵蚀,身体日渐羸弱,不出三月定会暴毙而亡。
这种药可以染在衣裳上,也可以染在画上,也可以下在胭脂里。
她想要害他的满满,他便不能再让她活太久…
可他不能让她察觉他有杀意,让她抓住机会将这件事散出去,再挑起一场战事。
只能这么做…
她自寻死路,怪不得他。
元衡安排完一切后,便回了含章殿。
满满还在含章殿内等着他,连衣裳都换好了,显然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
直到就寝时,元衡坐在床边,眉头仍未舒展,自己却不曾察觉。
满满却是看得出,她伸出手,手指抹开他的眉头,“父皇是不是还在生气。”
元衡缓过些神,满满道:“父皇是在生小姑姑的气吗?”
元衡抿了抿唇,很久后才道:“这些事父皇来处理便是,满满不用担心。”
“满满只需要记住,以后任何人要你去见他,都要先和父皇说,你这次做的就很好。”
满满认真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却能隐约感受到不是每个人都像父皇这样,对她全是善意…
有人讨厌她,也讨厌自己的父皇。
她的父皇这样好,百姓都说父皇是好皇帝,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和父皇呢?
小姑娘想不通,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认知令她彷徨又恐惧。
“慢慢明白了。”她乖乖回应,却在须臾后拉紧了元衡的衣袖,问道:“父皇,满满有些害怕,这几天能不能和父皇一起睡呀,满满怕他们…”
元衡心算是彻底软了下来,这才忽然间意识到,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不用再去想怎样去杀一个人,防一个人。
这么大个皇宫,也只有满满在的地方才算是家了。
他微微颔首,算是答应,“满满没必要怕他们,只需要提防,现在父皇让你躲着他们,是因为你还小,打不过他们。”
“那些坏人们没什么可怕的。”
“真的吗?”
元衡肯定道:“满满很聪明,等到你长大,他们会怕你的。”
满满放下心来,铆足劲点了点头,放心地准备睡觉。
宫人熄了灯,小姑娘静静躺在他的身边,比起平日,可谓是异常地老实。
一阵阵疲惫往上涌,元衡也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声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父皇,咱们什么时候能去找母后呀。”
元衡又睁开眼。
他都忘了,他还要想办法同岑璠解释他要去找她的事呢…
小姑娘见他犹豫,生怕他反悔,接着凑近些追问,“父皇,母后她在哪里呀,咱们去找她要多久呀?”
元衡其实也不确定她愿意在哪里见他们父女,只得说了个她常歇脚的地方。
“母后她在彭城。”
他想了想,道:“等到雪化了,咱们再动身一起去找母后,好不好?”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重逢
二月之时,杨柳抽出新芽,大河之上江水滔滔,江风依旧凌厉,如同一把剪刀划在脸庞上。
元衡此去彭城,命丞相监国,带的人也不算少。
满满第一次出门,坐的还是海船,每日睁眼第一件事便是穿好衣裳,跑出船外看沿途江景,旁的小孩多会晕船,她倒是精力很充沛,他们的船周围常有船家经过,满满站在船上打招呼,船家很少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坐船,常忍俊不禁朝她挥手。
元衡不曾管她这些,左右都在这船上,有钱嬷嬷看着,她也出不了什么事。
已近彭城,这一日满满照旧趴在船上左看右看,钱嬷嬷能感觉的出,越靠近彭城,自家公主就越是兴奋。
这一次经过他们的也是一艘大船,这艘船船身虽不如他们的大,船上的人却不少。
那艘船上放眼望去几乎全是男子,唯有船尾远眺的女子身穿白衫,裙角翻飞,如同遗仙独立,比她在宫里见到的人都美,十分瞩目。
满满觉得有趣,朝那女子挥了挥手,“阿姊阿姊,你好漂亮呀!”
女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满满却是瞬间愣住了。
她轻轻歪头,又盯着对面的人看了好几眼。
她在父皇的书房看到过母后的画像,对面的那个人,和她的母亲简直一模一样呀!
岑璠注意她,她转过身,只见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团子趴在对岸,正呆呆地看着她。
那个小姑娘的长相有几分熟悉,有一种预感也呼之欲出。
满满立直身子,先踮起脚喊了一声,
“母…”
钱嬷嬷低声制止,“公主,您忘了陛下怎么同您说的?”
满满想起,父皇临走的叮嘱过她,如果见到母后,要叫她阿娘,不能叫母后。
小姑娘立刻换了个称呼,“阿娘!阿娘!”
岑璠朝着她浅浅一笑,那笑容和春日的暖阳融在一起,小姑娘看得脸都红了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后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又叫了几声阿娘。
船上的人瞧见了热闹,朝岑璠望过去,那艘船的舵手与岑璠相识,觉得那小姑娘甚是有趣,多看了好几眼,笑着问道:“这便是夫人说的女儿啊!是来找夫人的吧!”
岑璠并未回避,回答道:“是,她叫满满,正因为要见她,所以才提前回来的。”
两艘船上好一阵热闹,原本在舱内的人也走出来。
元衡还没来得及问,小姑娘便迫不及待喊道:“父皇,是阿娘,对面是阿娘!”
元衡听到小姑娘叫出这个称呼,心里一顿,他自己甚至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和岑璠相对,竟是在路上遇到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朝满满的方向走过去。
满满指着江对岸,道:“父皇看,是阿娘,是阿娘。”
元衡朝那艘船看去,一眼便从人群中瞧见了她。
她还是同过去一样,没有什么改变,还是那样容颜姣好,像是未出阁的姑娘一样。
如果硬要说是哪里变了,大概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中少了些冰冷和躲闪,坦坦荡荡抬头直视他,竟像是明媚的春光,让他有些陌生。
岑璠朝他行了一礼,别无其他。
多年的怨念纠缠,都仿佛被隔岸的江风吹散,余下的只有风平浪静。
舵手瞧对岸望去,一眼便知元衡身份非凡。
那艘船上的人明显不像他们这艘商船,船上的人各个训练有素,显然是一条官船,官船之后还有几艘差不多的船紧跟着。
面前的这位女画师,时而出现在彭城附近,平素从不接见外客,行踪不定,很少有人见过真容,更不知道身份。
倒是有离谱的传言,说这位女画师是过去的皇后,听说还是从彭城的岑家传出来的,约莫是还在做着靠皇后平步青云的春秋大梦。
只不过这谣言信的人也没多少,当朝皇后死了已经有四年了,当时举国还为这位皇后守过丧,哪能死而复生。
舵主问道:“那位是夫人的”
“那位是我曾经的丈夫,如今在华山县。”岑璠应答如流,“我习惯游走四方,他家里人不同意,我便提了和离。”
舵主了然,“原来是这样啊”
他多看了一眼,这位夫人说的坦荡,没有丝毫怨念,真就像是她说的那样,仅仅是因为喜欢居无定所,游走四方才提出和离的。
若真是如此,他倒是真有些佩服了。
当今女子还是安于后宅的多,有了孩子还能这样毅然选择离家的更是不多见。
不过若是这样的女子困于后宅,这大魏就会少一位传奇的女画师了。
舵主摇了摇头,只觉得两人郎才女貌,那男人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着实算可惜,旁的倒也没说什么。
两只船心照不宣地靠近了些,仍保持着些距离,江风拂过,无人离去。
岑璠久久不回,槿儿都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件披风,“阿姊怎么又不披衣裳就出来了。”
她见岑璠没有回话,顺着她远望的方向看去。
另一艘船上,一大一小正隔江而望。
槿儿有些诧异,跟着岑璠出来多年,竟也忘了过去在王府皇宫要行礼的规矩。
岑璠接过披风,一边低头系着系带,一边说道:“槿儿,去把我的笛子拿来吧。”
槿儿从船舱拿来笛子时,父女俩人还在对面的船上,只不过满满似乎是踮累了脚尖,张开双臂,就要元衡来抱。
元衡将她抱了起来,父女两人依旧看着她。
岑璠浅浅一笑,拿起笛子,吹了一首欢快的小调。
满满在对岸拍着手,说的是什么她听不真切,可大抵能猜到是在说好听。
吹完这一曲,岑璠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什么也没解释,回了船舱。
槿儿知道这两年来岑璠很是牵挂,不禁问道:“阿姊为何回来了?”
岑璠一愣,“不过是冷了,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
槿儿“哦”了一声,“公主想阿姊,我还以为阿姊要一直在外面呢…”
“一直站外面做甚,我又不傻,冷了不知道回来。再说我若是一直站在外面,他们肯定也要在外面。”
槿儿听后也觉得有道理,扭头去烧水去了。
对面的船上,满满还望着那艘船,“阿娘怎么不理我了呀?”
元衡道:“娘在外面也冷,不是不理你,刚才娘不是还给你吹笛子了吗?”
“哦。”满满有些失落。
元衡问道:“满满冷不冷?咱们也回去?”
满满抓紧了他的衣裳,“那咱们也回去吧…”
*
到码头时,天空和水面都染上了落霞的颜色。
岑璠下船时回头,那艘官船还在停靠。
码头上车夫正在等着她们,岑璠道:“先回去吧。”
槿儿疑惑道:“咱们不等了吗?”
“不等了,总不能真的上了皇家的车,那样不是都知道了。”
说罢,岑璠便跟着车夫,坐上自己的车先回去了。
元衡早年便知道她在彭城外的山上有座宅子,那时候他还悄悄在她对面的山头建了一座别院,只不过后面几年宫内宫外不太平,便一直没有机会来。
如今倒是派上了它的用场。
只不过满满一路上没有看到娘,却是不太愿意,“父皇,母后呢,母后是不是不想见到我们呀”
元衡安慰道:“你母后只是不想让别人发现她是皇后,没有不想见到咱们。”
元衡很肯定,她或许不想见到他,可肯定还是想满满的
满满拽住他的袖子,问道:“那咱们今天可以见到母后吗?”
元衡抿了抿唇,他也不确定岑璠回去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今天太累,不想见他们了。
他犹豫后,轻声劝道:“咱们明天去找母后好不好?”
满满立刻皱起了眉,“不好,满满今天就想见母后”
她说的越来越委屈,就差掉下小泪珠,元衡很少见到满满如此可怜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
他准备带满满去,若是她不情愿,大不了满满留下,他自己走就是。
元衡答应道:“那咱们去找母后。”
满满尚且收不住哭,却不忘点头,“好”
元衡摸了摸她的头,命外面的人换了方向,向岑璠的别院走去。
那处别院在半山腰,上山时清泠溪水声不断,汇聚成几处小型飞瀑,映照在夕阳下波光粼粼,伴随着归鸟鸣叫,更显幽静。
别院背
靠茂盛树林,日头晒时能投下一片阴凉,前方却视野开阔,从院外俯视可见广阔天地。
上山之时,夕阳已经隐到了山后。
元衡上山并未带太多人,他下车后,指停在门上,而后亲自叩响那扇门。
开门的是槿儿。
锦衣金冠的人站在面前,槿儿才想起来曾经的规矩,福了一礼,“陛下,姑娘在里面等您和公主。”
元衡想说在此就不必叫他陛下,可这里不是他的地方,不能叫他主家,他一时也不知如今的自己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于是只好作罢。
他牵着满满的手走进去,父女两个的手心都握出了汗。
院内的女子,还是白日见时一般,身穿那一袭白衫,浅浅的夜幕下,依稀有水声潺潺,而她正站在花丛中静静地浇灌着花草,就好像是很平常的一天。
他们走近时,岑璠浇完了最后一株花草,看向父女两人。
看见她的那一刻,满满却是立刻撒开了腿,“母后”
她紧紧抱住岑璠的腿,岑璠弯下身子,抚摸着她小巧的脸蛋。
“满满都这么高了”
满满抬起头来,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委屈巴巴看着她,一直活在父皇口中的母亲,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抚摸她的触感是那样真实温暖。
“母后,您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满满真的好想你…”
岑璠笑而不语,原来他那时说的都是真的,关于她的事,他还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对满满隐瞒,不肯说她死了
岑璠道:“母后这些年有自己的事,就像方才,也要先把这些花都浇完才能去迎满满是一个道理。”
这些话和元衡平日里说的大差不差,小姑娘深信不疑地点头,“母后忙,那以后满满就多来陪母后。”
岑璠心道不可能,却也没有反驳她的话。
她多看了好几眼,目光才微微移开,看向元衡,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元衡站在原地,他来时曾想过许多要同她说的话,可见到她能如此泰然地面对他,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满满见自家父皇竟是成了闷葫芦,十分不满,小手将他拉近了些,“父皇也想您啦!”
岑璠唇角笑弯了些,淡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无怨也没有讽刺。
比起过去那种带着锋芒将他推开的目光,这种开放包容的目光更让他不适。
还不待他说什么,岑璠先问向满满,“满满平时爱吃什么?阿娘看自己会不会做?”
满满懂事道:“阿娘做的,满满都喜欢吃。”
“那你就和阿娘去灶房吧,看看自己想吃什么?”
满满点了点头,由她牵着手进了灶房。
岑璠没回来的这些天,山下的笋子冒出了尖,前几日老管家接到信,多砍了几颗新鲜的笋,冷窖中藏有菜,还有前日在江上网的鱼。
岑璠笑了笑,问道:“满满想要吃什么?”
满满在宫中吃惯了鱼鲜,倒是对那只大鲤鱼不感兴趣,可她从未进过灶房,指着那颗笋子问道:“阿娘,这是什么呀?”
岑璠耐心解释道:“这是笋,才从山上挖的,满满若是想看,明天阿娘带你出去好不好?”
满满回头看了看元衡,“父皇,我明天能去看笋子吗?”
元衡颔首,“当然可以。”
“那父皇也陪我去看笋子吗?”
元衡抬头看了看岑璠,不待她拒绝便说道:“父皇明日要去城内,你和阿娘在一起好不好?”
小姑娘有些失落,“那父皇去忙。”
灶房的厨娘已经剥了笋子,岑璠拿了扇子就要生火。
元衡想要接,“我来吧。”
话一出口,岑璠倒是有些意外,元衡也意识到,他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一个客人。
岑璠却先将扇子递给了他,“陛下若是愿意,那便陛下来吧。”
她站起身来,转头去切那颗笋子。
元衡从前在军中,生火倒是不在话下,满满站在一旁看着,“父皇好厉害呀。”
元衡边扇火边耐心道:“满满喜欢,回去父皇教你怎么样?”
“好呀!”
岑璠听到这番对话,浅浅一笑。
她过去曾也担心他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带不好孩子,现在看来满满对他很信任,也很喜欢,是她多虑了。
火很快生起,满满失了兴致,转而迈开腿,踮起脚看岑璠切菜,“阿娘也厉害。”
她真的好开心,她终于见到了她的母后,她的母后就是父皇口中那样温柔漂亮的人,会为了她做一道菜,还有父皇生火。
要是每一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母后,你能不能以后常给我做饭呀,母后做的饭肯定很好吃…”
元衡走过来,纠正道:“你阿娘的手不是给你做饭的,平日里也不见你有这么多话。”
满满转过身去,丝毫不怕,又换回了阿娘的称呼,“我就是喜欢阿娘嘛……”
“那我以后不说啦。”
岑璠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若是想吃,阿娘这几天都给你做。”
满满立刻察觉到话中的意思,没有哭闹,只是惶惶不安地问道:“阿娘不同我们回去吗?”
岑璠摇头,说起来的话有些残忍,却也没有欺瞒,“不回了,这是当初和你父皇说好的。”
满满转过头去,期待自家父皇能说出些什么。
谁知父皇只是对她道:“满满先出去找槿儿姨姨玩好不好?她是母亲的义妹,算是你的小姨,还没有见过你。”
槿儿是岑璠回宫后的第一年带走的,听说离宫不久后便认作了义妹。
满满还在看着他,眼神幽怨。
元衡又认真了几分,语气倒还算温和,“听话。”
说罢,满满便三步两回头地走了出去。
元衡走到门口,确认小姑娘真的走远,才关上门。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那我可以和父皇母后一……
元衡回过头,见岑璠在灶台前忙,可能是察觉到他有话要说,切完那颗笋子装盘,目光便向他看过来。
元衡关上门,仍旧堵在门口,想问她过得好不好。
但显然,没有他的这几年她过得很好…
起码看起来有了温度,同他对视的目光也平静了很多。
他轻轻抿唇,最后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今年也没有回来,可以告诉我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可岑璠只是风轻云淡地浅笑,“不是信里都说了,有些事要去忙。”
可元衡不相信,他能够感觉的出,她是在有意地躲着他。
不然这两年,什么时候总能回来一次。
元衡问道:“你是不是还想躲着我?”
岑璠不敢承认,但她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是个皇帝,总不可能一辈子守着满满一个孩子,想来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再娶。
听说去年还有人上奏,说让他纳妃,皇城还起了冲
突,事情都传到彭城来了,想来是闹的不小。
满满开始记事,她总该离他们远一些,不该再给父母两个希望,觉得她还会跟着他们回去。
没想到,他一个皇帝竟是带着满满找来了…
岑璠眼神飘忽,问道:“听说去岁,王氏想送个女儿进宫……”
话还未说完,元衡便急着否定,“那是他们想让我做的,我自己从未答应过。”
岑璠便放弃这么说,目光又移开,“那好吧。”
元衡话音顿住,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步步追问,可能又说错话了,
他连忙解释道:“我没有想要你跟着回去的意思,你如今这样,很好。”
来时他确实有期待过,她在外面自在够了,便能够和他一起回去。
可现在他竟觉得这样挺好的……
元衡离开那扇门,离她更近了一步,“满满这次说的那些话,不是也我教她说的…”
“我只是想要问问你,你明年还回来吗?她大了,又聪明,你不回来,我瞒不过她…”
岑璠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这样同她说话。
不像从前那样惺惺作态地卑微,却以上位者的姿态俯视她,将她玩于掌间。
似乎连骨子里的那点傲都磨平了。
是因为满满吗?
岑璠想不通原因,犹疑许久,道:“也许会吧。”
“那便好…”元衡同她道:“我不会骗满满说你死了,我只认定了你一个,便不会告诉她你死了,让她不明不白没了娘,这对满满不公平。”
“我一直同她说你在外面忙,不喜欢在宫里,所以才不回去,没提咱们的事。这些天你也这么骗她就是了,也别说什么一辈子不会回去的话,骗一骗她,她还是信我的…”
岑璠安静地听他讲完这些话,也没挖苦他,似乎也没嫌他啰嗦,利利索索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元衡松了一口气。
他还是太不习惯,不习惯这样从容的她。
就像是被握在手心的翩跹蝴蝶,他放了手,她又展开了双翅,却再也抓不住了。
反倒是抓不住的他,成了患得患失,惶恐不安的那个。
他沉默了很久,没再同她叮嘱什么,岑璠也没在原地等他,自去忙活灶台上的菜了。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岑璠烫了笋,又切了些肉沫。
不过一会儿,满满闻到香味,又闯了进来,手上多了一枝盛开的桃花,头上都出了汗。
元衡抽出小姑娘腰上别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汗。
小姑娘看了看岑璠,笑出一排小牙,“父皇,小花好漂亮,我能给阿娘带上吗?”
元衡点头,将她抱起来,慢慢走近岑璠。
岑璠看了一眼,莞尔一笑,头向两个人靠近了些,十分配合,
满满摘下一朵小花,别在了她的发髻上,咯咯笑了,“阿娘好漂亮,父皇你说是不是?”
元衡“嗯”了一声,醇厚的嗓音响起,“漂亮。”
水的沸腾声将这声轻轻的话掩盖过去,岑璠忙着自己的事,往煮熟的笋片中加了那把肉沫,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父女俩在旁边看着,不知不觉便做好了两道菜。
元衡放下满满,小姑娘像是一只兔子一样一蹦一跳进了屋。
元衡亲自将那两道菜端出去,就好像这个院子中根本没有皇帝。
他看着满满的背影,一瞬间竟在想,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当皇帝了,如果能够在这样一个小院中,和她一起看着满满无忧无虑地长大,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可如果是这样,他当初同她一起走便是了,为何还要坚持将她强留在身边呢?
他终究还是有自己放不下的东西,比如说皇权,比如说抱负,哪怕是这一次,想要来彭城是跟随内心的冲动,可最后还是带来了些别的目的。
……
自满满记事以来,这是第一次同自己的阿娘吃饭。
桌上只有一道撒了肉沫的嫩笋,还有一道早就备好的蒸鸭,卖相比起皇宫的膳食点心来说算不上好。
可满满觉得,这就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或许是因为吃得急,满满不一会儿便吃饱了,竟是一时有些沮丧。
岑璠将桌上的梅干推给她,“鸭子油腻,满满来吃点梅子能解腻。”
满满皱起眉,摇了摇头道:“满满不吃,父皇说我不能吃梅子,会长疙瘩。”
元衡想要提醒她,“满满小时候误食过梅子,会过敏。”
过了这么多年,若不是被提醒,岑璠差点忘了,元衡吃梅子原来也是过敏的。
而这个女儿也是他的血脉,除了长相,肯定也会很多和他相似的地方。
她刚从华山县离开的那阵,不是没有懊恼焦虑过,觉得她和皇帝生了孩子,会是这辈子甩不掉的麻烦。
可在第一年回皇宫时,看到小姑娘趴在地上抓周,蹒跚学步,到底是有动容。
满满那年一声一声唤她娘,她不是没有听见。
后来她有了事可做,慢慢也就接受了自己曾经是这宫里的皇后的事实,也接受了自己有很多不堪的过往。
过去很糟糕又如何?她现在还是岑璠,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那便不算虚度。
接受曾经的自己,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难,
岑璠笑着将那盘梅子拉远了些,“差点忘了,你同你父皇一样,吃不得这个。”
“阿娘也知道父皇不吃梅子呀!”
岑璠想起方才元衡的叮嘱,配合地哄道:“当然知道,阿娘还知道很多你父皇的事。”
满满哪知道两个大人串通好了骗她开心,只从自家阿娘的话语中听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外面说的那么不堪。
她就说她的父皇不会骗她,都是小姑姑在说谎。
她放下筷子,问道:“那母后都知道父皇的什么事呀?”
这倒是让岑璠有些为难,在她残存的印象里,他是爱围着她打转,可好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一件是能同满满说的。
她打马虎眼道:“你父皇是皇帝,是要面子的,有些事不能让你知道。”
满满瘪了嘴,“知道了。”
“那阿娘能不能讲一讲自己的事呀,听父皇说您去过很多地方。”
岑璠抿唇一笑,“满满想要听什么?”
小姑娘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阿娘就讲讲这次出去的事吧。”
岑璠想了想,便是从自己秋时乘船走时一直讲,讲怎么渡大河,去晋阳的路上发生了什么,又为何去了平城,一直讲到这次回来。
满满从来没有去过晋阳和平城,却是知道自己的父皇曾经是晋王,和母后过去就在那里生活。
她时不时问两句,岑璠真假掺半地讲给她听,有元衡在旁三言两语帮衬一二,小姑娘便全都信了去。
烛火一点点地燃烧,山间没有打更声,直到门外有人来问元衡,才发现天色已晚。
跟他上这座山的人不多,都是亲信,韩泽眼瞧着时候不早,走到门外问道:“陛下今晚打算宿在何处?”
元衡思索片刻,道:“现在回去。”
满满听后不愿,扭过身去看他,“可是父皇,我明天还要和母后去挖笋子…”
元衡听得出她的意思,却好声好气道:“母后这里住不下人,咱们先回去,明日父皇把你再送过来。”
满满浑身都在抗拒,往岑璠身上一倒,缠在她身上,“父皇骗人,母后的院子很大的,我不想回去,我想和母后一起。”
元衡抿了抿唇,道:“那你留在这里,明日父皇来接你。”
满满听说了不对,“父皇不留在这儿吗?”
元衡颔首道:“父皇回去。”
满满问道:“父皇不和我们一起睡吗?别人家的父母都是睡在一起的”
元衡皱起眉,“你是听谁说的?”
满满理直气壮道:“上次杨叔和叔母来宫里,就是住在一起的!还有王敬瑀他的爹娘也是这么说的!”
小姑娘口中的杨叔正是杨知聿两人,而王敬瑀则是王氏送入宫一起习书的孩子。
满满紧接着追问道:“难道父皇母后是在骗我?”
元衡一时犯难,他的满满聪明,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骗了
岑璠却是先他一步道:“阿娘没有骗满满。”
她目光移向他,“夜里山路不好走,满满和陛下就留在这里吧。”
满满眨了眨眼,问道:“那我能和母后一起睡吗?”
岑璠应允道:“当然能。”
小姑娘紧接着问道:“那我可以和父皇母后一起睡吗?”
岑璠话音顿了顿,瞧见小姑娘期盼的眼光却不忍心拒绝,“可以。”
满满立刻站了起来,迈开腿推开了门。
韩泽还在门外等着,抬头见到公主一个人跑出来,一时弄不清状况。
满满越走越近,笑着把他往外又推了几步,“父皇说了,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和母后一起睡,韩伯伯可以走啦!”
韩泽一边往后退,一边还是不肯相信,“陛下要在这里过夜?”
当年皇帝和皇后的事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也知道皇后是报了必死的心要走了。
如今怎么可能允许陛下住在这里?
留在屋里的元衡也觉得不可置信。
岑璠收拾起碗筷,道:“这宅子里还有几间空屋子,天色已晚,让韩泽他们也住在这里吧。”
元衡跟着站起来帮她收拾,还是觉得不真实,“你…”
岑璠知道他要说什么,解释道:“陛下不是说这几日骗骗她,你我是她的父母,我又未再嫁,不过是一起陪她睡一晚,没什么不妥的。”
说罢,岑璠便出了屋门。
这套宅院靠近一处温泉,一行人刚从江上回来,岑璠向院内的人吩咐去准备沐浴要用的东西。
岑璠和满满在一处洗,隔了一道竹篱围栏,元衡都能听到小姑娘的吵闹声。
在宫里的时候,他确实没有听到满满如此吵闹过。
她应该是很喜欢自己的阿娘,才会这么开心。
他今日也很高兴,确切说,是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只是不知道过了这些日子,她以后还会不会回宫,而他下一次来又会是什么时候…
元衡不禁在想,若是当初他能有今日的心境,不把她逼的太狠,是不是会和今日有不同的结果。
他不得解,凡事不能再来,只叹了口气。
另一边,小姑娘的话还不停,又问了许多事,大到她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小到她喜欢吃什么,还问了许多关于她父皇的事。
岑璠一件件同她说,至于竟是同元衡编造的那些话大差不差。
小姑娘深信不疑,听的津津有味。
岑璠倒是说累了,也怕小孩子泡温泉太久,便是先给满满擦洗,让人先带着她出去。
再回到房中时,父女二人正在晾着头发,一大一小坐在同一张席上,读着同一本书。
那两张面容,一眼看上去便十分相似。
算来算去,面前的男人已经年近而立,却和她印象中没什么差别,还是那样五官俊美,眉眼深邃,脱下厚重繁复的华服,换上松垮寝衣,竟多了几分风流之姿。
岑璠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听着父女二人的对话,这才发现元衡正在给满满讲的是正儿八经的论语。
她回过眼去,刚好见到满满回头看元衡,委屈地问道:“父皇,这些天就不能不背书吗…”
“不行,”元衡用书点了点她的头,谆谆教诲,一板一眼地,像极了那学堂里的老学究,“船上这几日父皇没有考你,你就没有好好背,总不能因为来看你阿娘就找借口偷闲。须知道读书并非一日之功,有时荒废久了,过惯安逸日子,就很难再拿起书了。”
满满无法反驳,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偷懒,“哦”了一声,便摇头晃脑将元衡刚才讲的那句大声背了出来。
岑璠静静看着,不免有些诧异。
他一个皇帝,平日里也是这样亲自教满满的吗?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原来他是想让他们的女……
她再走近些,父女俩人双双抬头,收起手中的书。
岑璠看向那本被翻旧的论语,摸了摸她的头,“能看懂吗?”
在她印象里,元衡自己肚子里的文墨都没多少,倒是对满满读书上心。
满满点了点头,“读不懂,不过父皇说啦,他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学这个的,这些书要从小开始读,读好多遍,长大了也要读。”
岑璠没有拆穿元衡的谎话,眼眸中带着笑,问道:“你还读过哪些书?”
满满将自己读的书掰着指头说了一遍,有小儿都会学的《三字经》,《千字文》,也有再大点的孩子才读的《大学》以及现在读的《论语》。
这个年纪读四书的孩子不多,他教她这些做什么?
岑璠目光移开,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满满抓住她的手摇晃,“阿娘能不能继续给我讲讲去平城的事呀…”
元衡替她拒绝道:“不行,你还有书没有读完。”
满满顿时泄了气,眼皮都耷拉了下来。
岑璠摸了摸她气呼呼的小脸,“你先去读书,听你父皇的话,明日也可以睡在阿娘这里。”
满满抬起头,下巴搁在她的腿上,眼睛中泛着光芒,“真的吗?”
闻言,元衡也不禁抬起头来,似也在问她一样。
岑璠轻轻点头,“真的。”
小姑娘迅速松开她,跑回到元衡身边,伸出一根手指,“父皇,我今晚还可以多背一则。”
元衡目光回到那本论语上,翻过页去,而后一本正经对小姑娘道:“下一则很难,今日你学好这一则便是。”
他说罢,想看看岑璠的态度,谁知她根本没有再理会他们两个,自去外面叫人给自己梳头去了。
小姑娘更高兴了,主动问了好多问题,而后顺溜地将那一则论语背了出来。
元衡无话可说,道:“上床去吧。”
岑璠刚将被子铺开,满满便躺在了中间。
岑璠坐在床上,摸了下她的头发,拿来帕子又给她擦了擦,“你的头发还没干,等会儿再睡。”
满满曾经也被元衡这么说过,只乖乖地躺中间,盖上被子,“那阿娘能不能给我讲故事呀?”
岑璠从小到大没有给谁讲过故事,她的父母也没有给她讲过多少。
现在她的小女儿,来问她讨故事来了。
元衡听到满满在闹,跟着走到床前,看了眼岑璠,缓缓坐到床上,岑璠抬眼,轻声问道:“你父皇平日都给你讲什么故事?”
小姑娘嘴里说个不停,把她听过的神仙说了个遍,有能召唤鬼怪的人,还有骑着鲤鱼成仙的人,听到后面,岑璠才隐约想到,那应该是本名叫搜神记的书。
元衡没有读过这本书,平日里也是因为满满闹腾,他专门让宫人找来一些书读来哄满满睡觉。
遗憾的是,满满说的这本书他没带过来。
他没得可讲,岑璠倒是听过些,讲了一则董永葬父,天帝派织女假扮董永的妻子,织布替他还债的事。
满满好奇地问道:“那仙女还完债之后呢?”
岑璠道:“自然是回天上去了。”
满满皱起眉,不满这个结局,“仙女走了,那董永怎么办呀?”
元衡觉得无所谓,“有手有脚的人,能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指望织女给他织布。”
满满想了想,觉得也对,可又有地方想不懂,转过头去问,“母后,什么是葬父呀?”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岑璠敷衍道:“这个满满还太小,不需要知道。”
“那我是不是以后也要卖身葬父呀?”
元衡道:“你是公主,不需要卖身做任何事,父皇也不希望你这样,这不叫孝,若是这个叫董永的真的孝,便该回家好好种田,守住家里的地,而不是卖身为奴。”
他哼了一声,嗤之以鼻,“让子孙皆寄人篱下为奴为婢,只为给过身之人买口棺材,他的父亲若泉下有知,怕是棺材板也压不住。”
元衡此番算是话糙理不糙,岑璠没有反驳。
在这些关于亲情礼法的观念上,她倒是与他出奇的一致。
不得不说,他不仅没有把满满教坏,反而教的很好……
满满道:“那既然是错的,为什么书上要这么写呀?”
岑璠问她,“满满可知这本书是什么时候写的?”
满满摇了摇头,岑璠接着解释,“这本书写的朝代,皇帝得位不正,终日惶惶不安,只能以所谓的孝来愚弄百姓,久而久之百姓也开始崇尚极致的孝道,编造出许多孝子的故事,广为流传。”
“其实这个故事再往前读,根本没有卖身葬父的说法,不过是清贫孝子努力耕作,供养老无所依的父亲罢了。”
这些事也是她走南闯北偶然听来,当时仿若醍醐灌顶,好像过去很多事都想通了,便一直记到今日。
满满听了个一知半解,却能听明白大概的意思,恍然大悟,“那就和父皇说的一样,书上说的不都是对的。”
岑璠认可道:“对于每一本书而言,写书的人都夹杂有自己的意图,不一定是对的。”
“阿娘希望满满记住,孝始于事亲,终于立身。也就是说,你要做好你自己,有自己的抱负和立身的本事,这才是孝。”
满满回忆起父皇也曾对自己说过,她只需要学好本事,做一个能护好自己的人,他和阿娘就会高兴。
这一切仿佛都连成了一个闭环,满满不住地点头,接连又问了很多问题。
元衡接过话来,挨个回答她的问题,岑璠起初还能听得进去,后来便是犯困,闭上眼睡了过去。
父女二人对视,元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下床吹灭灯。
满满缩回被子中,岑璠侧躺着,手还搭在满满的身上。
元衡面对母女二人躺下,借着薄纱似的月光看清了那张恬静的睡颜。
在曾经,她也很少有这般面对着他睡的时候…
深夜静谧,那枕
上还沾有她淡淡的香气,元衡不知不觉扬起一个笑,往事反复慢慢涌现。
他伸出手去,却在触及她的指尖的前一刻停住。
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三个人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
天微白时,元衡先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眼睛时,一大一小还是那样的睡姿,
满满长得很像他,可到底有她的样子。
小孩子爱出汗,元衡伸手轻轻擦掉小姑娘额头上的汗珠,又看向岑璠。
她闭着眼眸,眼睫似羽,就像很多个过去的早晨那样睡着。
这几年他也总是做这样的梦,梦到她就睡在他的身边,他起身就可以看到她。
手不知不觉伸向她,陡然间却又停止。
元衡深吸一口气,放轻动作缓缓下床,披上衣裳去厢房洗漱。
换好玄色的锦衣华服,走出房门,却是看见岑璠等在门外。
元衡不曾想她回来主动找他,她身上只披了件厚衣,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等在门外,他想问她,也没什么立场。
元衡让开一个身位,示意她进来。
岑璠道:“外面不冷,我来只是想问陛下两件事。”
元衡还是坚持道:“还是进来说吧。”
岑璠毫不犹豫地往前迈一步,进了房门,而后没再同他说客道话,“我来是想问问陛下,打算待多久?”
她话里话外没有赶他走的意思,元衡照实说道:“等到办完事再走。”
岑璠早已猜到,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是萧晗的事对吗?”
“是。”元衡承认,却又解释道:“不过此番南下,最主要还是满满想要见你,萧晗的事还不必我亲自来过问…”
“我知道。”岑璠笑了笑,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在附近认识的人不算少,或许能帮陛下找人。”
元衡斟酌片刻,只是问道:“你这些日能不下山吗?没有想要拘着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
还未说完,岑璠便答应下来,“自然可以,这趟出去的久,我本意也是在山上多休养些时日,至于满满,我会仔细看着她。”
元衡略微放下心来,想到满满,却又想起来一件要交代的事,“今日我可能回不来,满满的功课不能落下,那本论语放到桌上折了角,你晚上给她讲讲…”
“知道了。”岑璠简单应下这份差事,便打算出门。
元衡又不放心地唤住她,“今日的那则论语不好讲,你耐心同她说,她会明白的。”
岑璠心中腹诽,觉得多年不见他果真变得啰嗦了许多,也没将他的话太放在心上。
起码昨天的故事她讲的挺好,满满也听得懂。
岑璠换好衣裳,自去打理宅子中的事了。
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没了平日早起读书的劲儿,一觉睡到晨时。
元衡这次来,小姑娘身边的人只带了紫芯和钱嬷嬷,两人同槿儿也已经三年未见,闲聊了一个晚上。
小姑娘起身后,三个人围着小姑娘给她梳洗打扮,槿儿抢着给她梳头,编了两条简简单单的麻花辫,连夸了好几个好看。
小姑娘身边常有人这么夸,可这一次格外高兴,捧着脸在镜前看了好久。
岑璠忙完自己的事才回来,手里提有一只空竹筐。
小姑娘看见竹筐,起身三步两步跑向她,眼睛笑成了月牙,“阿娘,咱们是去挖笋子吗?”
岑璠点头,让槿儿多拿了件衣裳,给小姑娘裹好,“山上冷,别着凉让你父皇担心。”
满满没有哭闹,乖乖地穿好衣裳,抓紧岑璠的小指,跟她出了门。
除了槿儿几个,岑璠只带了宅中的一位出身农户的老园丁。
老园丁只知道主人曾经的夫家上门,却不知那夫家究竟是何来头,只知道比这位女郎主还要富贵。
女郎主神秘莫测,平日习惯独处,却有一个絮絮叨叨的女儿。
老园丁不知道这家人到底是何关系,只觉得面前的小姑娘机灵可爱,连女郎主话都多了许多。
满满左顾右盼,东问西问,连问老园丁几个问题。
老园丁锄头抗肩,越说越起劲,来兴致时扯开嗓喊上几句山歌,激起几声鸟鸣,在山谷中空灵回响。
竹林离宅子不远,老园丁找到一棵老竹子,满是骄傲地教满满怎么顺着竹鞭找竹笋。
满满目不转睛地看老园丁拨开一层土,饱满的笋子露出尖来。
满满“哇”的一声喊出来,蹲下来手抓着笋尖往外拔,小孩子的天性暴露无遗。
老园丁嘿嘿笑了,“小丫头,你这样拔是拔不出来的,让老奴再挖一挖,说不定还有其他笋子呢!”
满满立刻跑开,老园丁拿铁锹挖开土,便又发现两颗冒尖的笋子。
小姑娘摇拽岑璠的衣袖,“阿娘你看,这儿还有笋子!”
老园丁眼睛也直了,扔下铁铲,用力掰下一颗,拍了拍那颗大笋,颇为自豪,“老奴刚才就觉得这儿笋子肯定多!你瞧瞧,这几颗都大,都能拔!”
满满跟着附和了好几句,等老园丁将笋子全都掰出来,嚷着要自己把最大的那颗笋子放进竹筐里,弄得满身都是土。
岑璠将竹筐背起,拍了拍她弄脏的衣裙,继续往山上走,又摘了几颗笋,便打算下山。
满满还觉得不够,赖在原地不肯走,岑璠告诉她不能贪,这些竹笋拔太多,来年这片地就可能长不出来竹子了。
听她这么说过,满满虽恋恋不舍,却没有再闹,抓住岑璠的手腕,“那我们下山吧。”
下山的路不好走,岑璠反握紧她的手,缓步往下走。
不过一会儿,却遇到一个上山的女子。
女子也背着一个竹筐,步履蹒跚地往山上走,面色不算好,瞧见他们几个,似是眼睛亮了些,疾步而来。
岑璠这才发现,女子的脚有些跛。
这附近住的人并不多,女子说的也不像彭城话,不过口音倒是相似,除了满满之外其他人都听得懂。
女子说家里的男人摔伤,来山里采药,上山时自己又崴了脚。
岑璠让老园丁回避,检查一番女子的脚踝,发现所言非虚。
她转头向槿儿单独交代了几句,然后她先回宅院,自己扶着女子往山下走。
出了竹林,地势相对平缓,槿儿骑马而来,还带来了常去山下采买针线首饰的婆子。
槿儿自己从马上下来,将怀里的伤药送给女子。
岑璠道:“这匹马性情温顺,有婆婆跟着,会把你送平安回家。”
女子看向手里的上药,愣了许久,而后咧开笑容,似乎有些语无伦次,“多谢夫人大恩!夫人心善!”
“不知夫人家住在哪里?改日这脚伤好了,我去登门道谢。”
岑璠敛起神色,道:“我家也不在此处,不过是来此踏青,今日晚些也要回彭城了。”
女子倒是没质疑,只觉得面前的人穿的好,用的也好,不像是住在山里的人。
送走女
子后,岑璠便带着满满回去。
直到回到院子里,满满才将憋了一路的问题问了出来,“阿娘方才为何不同她说实话呀。”
岑璠同她解释道:“因为你父皇在这里,所以万事都要小心,不能将人领回家。满满已经长大了,以后也要知道,任何人说的话都不可轻信,明白吗?”
“可她确实受伤了,也会说谎吗?”
岑璠不以为然地摇头,“一个人若想骗你,受点小伤又算什么?”
满满两腮鼓起,重重点两下头,而后摇头晃脑的念叨起来,“那就是父皇说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看人不能只看表象,可怜的人有时是最爱骗人的。”
岑璠不由诧异,“你父皇还同你说过这些?”
提到这些,满满挺起胸膛,得意洋洋道:“那当然啦!”
“父皇说了,以后如果满满当皇帝,每个人都要防,不能做个笨皇帝,要多留好多心眼。”
听到此处,岑璠目光凝在面前的小姑娘身上,所有的思绪陡然间滞住。
许久过后,她才回过神来,脸上又浮现出淡淡的浅笑,像是一盏清茶氤氲的雾气。
原来他是想让他们的女儿当皇帝啊…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姑娘愿不愿意再回去啊?……
岑璠问满满,“满满要当皇帝吗?”
满满点头如捣蒜,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当然要!父皇说啦,满满长大以后会成为很好很好的皇帝!”
岑璠温笑道:“满满真的想好了?当皇帝可是很辛苦的,况且满满还是姑娘,自古可是没有哪个姑娘家当皇帝的。”
满满却是丝毫不畏惧,“之前没有女皇帝,满满就做第一个呀!”
岑璠忍俊不禁,“这也是你父皇同你说的?”
满满点头,像个小大人似的,一口气说的头头是道,“父皇还说啦,这个世上有过很多厉害的女子,比如曾祖母就很厉害,前朝也有很多比皇帝做的还好的女子,只不过是那些士大夫太迂腐,不肯承认她们很厉害,其实女子不比男子差的。”
岑璠沉默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为何元衡要让她这么早去读那些书。
如果是要当皇帝,是该比其他孩子用功些。
她也不曾想,他竟是会把满满养成这样
这样一个好姑娘。
像是一朵被娇养的向阳花,无忧无虑地生长,明媚地绽放,是最夺目也是最温暖的存在。
他和她这样的人,在暗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实在不该养出来这样的孩子才对
岑璠心中感慨,可到最后只是化作一抹浅笑。
她走进屋,拿出一套崭新的衣裙,蹲下身去,换掉满满身上那套满是灰土的衣裙,抬起头来,发现满满的脸上也有三道浅浅的灰痕,像是一只小花猫。
岑璠拿出帕子,帮她一点点擦拭干净,问道:“满满是不是从前没有这样玩过?”
满满摇了摇头,似也埋怨已久,“父皇说了,满满要成为储君,就要比其他人更努力,每日都要读书才行。”
一双像宝石般明耀的眼睛抬起,随即看向岑璠,小声问道:“阿娘,今天父皇不在,你可不可以给满满讲《论语》呀。”
岑璠站起身来,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晚上阿娘再教你读。”
“满满这几日在这儿,最主要是先玩好。”
满满眨了眨眼,“真的吗?”
岑璠低头看向她,话音如沐春风,“满满想当皇帝,也要多看多做,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能光盯着书本读。”
“可父皇说读书最重要呀。”
岑璠边走边道:“他说的话也不全对的。”
“你父皇这个人在外头打仗打了十几年,精力不在读书上,始终心有遗憾,所以总觉得书读的越多越好。可你父皇之所以能做个好皇帝,恰好是因为他在外面那些年亲身经历的多,知道百姓为何会过的苦。只不过这些事都是潜移默化的,所以你父皇也忽视了。”
满满呆愣住,“原来父皇没读过多少书呀,我还以为父皇比太傅有学问呢…”
岑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停住脚步,蹲下身去严肃道:“你父皇读书少是迫不得已,满满现在读的这些却也是很早之前读过的。”
“一个人厉不厉害,不该看他读过多少书,而要看他的见识,以你父皇的见识,再教你十年也绰绰有余。”
满满坚定地点头,“父皇是最厉害的人,谁要是看不起父皇,满满将来肯定要把他打一顿。”
岑璠心道,以元衡对小姑娘的喜欢,要是听到这样一句话,会不会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满满放心吧,不会的。”
她这些年听到的不少,看到的也不少,在他手下的大魏欣欣向荣,他会成为万名敬仰的好皇帝。
岑璠理了理满满跑乱的头发,带着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摘了好些花。
直到晚上,岑璠才过手那本被翻旧的论语。
满满白日里摘的花还在篮子中,还未有衰败的迹象。
岑璠腾出来了一只空花瓶,装了半瓶水,满满正将那些花一枝枝插在花瓶里。
岑璠翻开那册论语,那册论语第一页密密麻麻的批注,她跟了元衡几年,认得那是他的字迹。到中间某页批注忽然断了,想来是那段日子太忙,没顾得上写…
就这样一页页翻,她仿佛从这本书中窥见了她不在父女二人身边的日子,过了许久才翻到折角的那页。
那一页上写的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难怪他说这句难讲,要交给她来讲…
满满看到她翻书,便凑了过来,看到那句话立刻便看懂了,竖起眉纠正道:“书上说的不对!”
“满满才不难养,阿娘也不需要别人养,还有尔朱姨姨,尔朱姨姨还说过杨叔叔,说他那点俸禄还要她来养…”
岑璠这些年常去平城,也见过杨知聿一次,或许是因为在军镇待的太久,整个人都不拘小节,粗旷了些,蓄起了胡子。
这么多年和元衡一样不怎么变的人,实在不多。
想到尔朱阳当着满满的面数落,岑璠忍俊不禁,道:“满满说的对,只不过这世上还有很多女子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咱们以后要多帮帮她们。”
岑璠说完这句,便没再多讲,跳过这段,给满满讲下一句去了。
……
元衡思来想去,还是在天黑时摸上山,去了岑璠的院子。
岑璠哄满满睡下,便裹上衣裳去了凉亭。
她在等他,想要问些事。
元衡回来以后,便看到她孤身一人在亭内烹茶,看上去有些冷。
他也不知道岑璠愿不愿意独处时让他近身,却神差鬼使地登上亭子。
岑璠回过身去,平静似水。
她似乎是在等他?
元衡立在原地,未再上前半步,等她发话。
岑璠浅浅一笑,拿起桌上不起眼的空盏 ,倒了杯热茶,显然是邀他共饮。
元衡没问什么,只在知晓了她的态度时,坐在了她的对面,端起茶盏。
岑璠不适时地开口,“陛下让我教的书,今日同满满讲过了。”
元衡一顿,嘴边才刚碰上那口热气,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放下了杯盏。
他解释道:“我是觉得那句话由你来讲,能比我讲的更好。”
岑璠不以为意,轻轻摇头道:“陛下这些年将满满教的很好,她自己能懂,用不着讲太多。”
元衡很少听到她夸他,过去他竭尽所能,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她的一句夸赞。
哪怕只是夸他把满满教的好,他心里也喜极,像是第一次尝到糖的小孩,恨不得把糖纸也舔干净。
他又拿起杯盏,想喝口茶冷静一番,岑璠却紧接着问道:“听满满说,陛下想让她以后当皇帝?”
元衡愣了一瞬,刚抿了一口茶,又轻轻放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皎皎,当初我没说不许你再嫁,可我心里却没想过再娶,咱们就这一个女儿,她又这么聪明,我觉得她能做到…”
那双眼眸小心翼翼,带有讨好的意味,让岑璠莫名想起田里那只讨食的大黄狗。
可这么多年过去,即便他再叫她皎皎,岑璠心里生不起任何情绪。
老都老了,这么叫挺膈应的。
以岑璠对他的了解,若是她再说下去,也许他会顺着她的话得寸进尺。
于是她没再多问这件事,转而问道:“陛下今日可是去了城里?”
元衡道:“是,我就想去亲眼看看,彭城里现在怎么样,你住在这儿我才放心…”
彭城所处位置重要,这些年的地方官都不错,这几年的官更是勤勉,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安排。
只不过再好的官,也架不住皇帝来微服私访,若是彭城的父母官知道,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岑璠唇角勾起,像是在调侃,“陛下来的阵仗,倒是不怕被发现。”
说起这个,元衡倒是胸有成竹,“不会的,这支队伍是朕养起来的一支盐商,你也知道那些贩盐的商人都不老实,这些年私贩盐铁的不在少数…”
“这支商队平日里的排场也不小,此前在瀛洲一带,这次也是第一次来彭城贩盐,在里面掺一些禁军,也没有人会发现什么。”
岑璠静静听着,淡然道:“陛下此番来,倒真实思虑周全。”
元衡紧接着回道:“那是自然,来见你,我自是要什么都考虑到。”
岑璠不肯再说话了,“满满已经睡了,陛下若是累,便去洗漱吧,我收拾了便回。”
元衡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去,沉默许久问道:“你是不是又在赶我走?”
岑璠一副好脾气,嘴角的笑容甚至还没有消失,“若是要赶陛下走,陛下今晚是进不了这院子的。”
普天之下,能同元衡这么说话的也没几个。
可他就是反驳不了她的话,尤其是现在越来越落落大方的她。
元衡沉住气,一步一步下了台阶,而后又向亭中抬头看去,“你那天说可以帮找人,那些人在何处?”
“陛下要找萧晗?”
“有人说最后一次见到萧晗是在船上,我在此处不便让人大动干戈,会打草惊蛇,你若认识水上的人,自是再好不过。”
岑璠未犹豫太久,走下亭去,将腰间的香囊解下来,“陛下明日让人拿着这个香囊,找一个叫屠风的人,她会帮你找人。”
元衡盯着那香囊盯了很久,才从她手中拿走,不知不觉背过手去,摩挲了两下香囊上凹凸不平的花纹。
他客气地道了声“多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元衡走后,岑璠也回到了亭中,盖上压火盖灭了炉子里的火。
槿儿一声不吭地走进亭中,帮她收拾杯盏。
岑璠问道:“槿儿在这里偷听了多久?”
槿儿哼哼两声,讪笑道:“也就一会儿,没听见什么…”
岑璠看她那副模样,无奈道:“那你笑什么?”
槿儿道:“我只是觉得这些年,陛下变了不少。”
岑璠微微挑眉,似是好奇,“槿儿觉得哪儿变了?”
槿儿咬紧下唇,皱眉想了半天,却想不出具体哪里变了,“总是就是,不像之前那样讨厌了…”
她猛然想到些词,打了个响指,“好像是没那么凶了,脾气好了不少!”
岑璠打趣道:“你这些话对皇帝说,是要掉脑袋的。”
槿儿声音弱了些,嘟囔道:“我看皇帝也未必和咱们计较这些…”
她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姑娘,我听说陛下对满满这些年很上心,您说倘若…我是说倘若,陛下若是真再改了脾气,不再拘着咱们,姑娘愿不愿意再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