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你就疼我好不好?
妙珠见他这幅神情,也知道他是在说谁。
见他又翻旧账,妙珠就更恼,她道:“你又来翻旧账做什么?有意思没意思?孩子我现在也安生养着了,就说这么一句你又想东想西,你这么敏感幹嘛呢。”
敏感?
她好厲害,现在还倒打一耙,她想着别的人在先,倒还成他敏感了?
陳怀衡叫她气笑了,还想再说些什么,结果妙珠给自己说委屈了,说着说着就又哭,她道:“你还说什么都答應我,就这件小事都不肯答應我,你好没劲,你好小气就只是分开一会,又不是不能见了,你非要弄成这样作甚?”
陳怀衡见她哭,也難受。
他哪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不爱的,只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妙珠一哭,他就不舒服,她一哭,他的心也跟着疼。
他时常在想,妙珠是不是给他下蛊了?然后专门用眼泪来逼他妥协。
“哭成这样是折磨谁?”他抱上她,哄道:“行了行了,老哭哭啼啼做些什么,别哭了,應你就是了。”
妙珠脾气越发厲害了,陳怀衡哄人的技术也越发精进了,哄人这事情大概只有一次和无数次,拉下臉来哄过妙珠之后,才发现这也没有什么難的嘛,这不,越发得心應手了。怎么着,就陳怀霖会哄人?他難道还不会吗。
只是早应她不行吗?非把人弄成这样了才肯答应。
怎么这么坏啊。
妙珠气得很,还是抻着不说话。
她的臉哭得红彤彤的,上面都能依稀见得细小绒毛,就跟泛红泛粉的桃子似的,陈怀衡又去吸她的臉。
妙珠推他,道:“不这么恶心行不行。”
陈怀衡道:“谁叫你總不理我。”
见妙珠终于有反应了,他又道:“都答应你了,还哭呢,到时候哭得身子不好了。”
妙珠终于止住了泪,目的达成了也不再继续鬧了。
陈怀衡给她擦眼泪,一邊又将人抱着坐起了身,端了一旁的糕点过来给她,他拿了糕点喂她,一邊道:“过两日吧,殿一直空着,總是要收拾的吧,等收拾好了就过去。”
妙珠闻此也没再说些什么,能搬出就已经很好啦,也不再想些别的了。
过了几天,陈怀衡果然也没再骗她,把人送去了新的“临照殿”,这殿离乾清宫忒近了些,陈怀衡每回上早朝顺路来看她一回都绰绰有余,再说,妙珠是搬走了,可他又不是不长腿,總能自己去寻她,左脚跟着右脚就往她的殿里头去了。到了后来,乾清宫也不爱待了,大多时候都是宿在临照殿里头。
就跟狗皮膏药似的,怎么赶他赶不走。
妙珠恼了和他鬧,陈怀衡是怎么都不肯依她了。搬也让她搬出去了,可他晚上不和她睡,又该睡哪里去?一个人睡?那不行的,他可得让妙珠给他暖床呢。
而自打妙珠成了妃子之后,同裴嬤嬤见起面来便容易多了,想见就见,也再不会有人拦着了。
陈怀衡也乐得用这些小恩小惠收买妙珠的心,只要她现在肯安生过日子,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他太乐意顺着她了。
他现在已然明白,胁迫可以延续忠诚确实不错,可这招对妙珠来说却是没什么用了,还不如恩威并施来得管用,總之,他决计不再用以前那种法子来对付她了。
相较于胁迫,她好像更吃哄她的这一套。
也是若是不吃,当初又哪里能叫陈怀霖那狗东西迷得晕头转向。
若他哄她,能让她心里头舒畅,而她心里舒畅了,就不同他鬧腾了,那他为什么不哄?
哄两句要钱?哄两句丢面?
屁话。
哄自己的女人,丢什么面。
妙珠有了身孕的事,太后自也知道了,她仍旧是那样,一直都是不大喜欢她,只是,她现在好歹也都有了身孕,她也再对她使不出什么痛快。
陈怀衡不肯立后,现在好不容易立了个妃子,有了孩子,她也该知足些了。身份什么的固然重要,可陈怀衡这人,谁都左右不了他,他既愿意让出身低贱的妙珠生下他的孩子,那也说不得什么了。
有了孩子就够了,都十九了,翻眼就二十了,膝下还没有一个子嗣,哪里说得过去?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很快又入了盛夏蝉鸣时候,天黑得越来越晚了,妙珠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
陈怀衡知她身子骨不大**,生怕到时候孩子还没落地她也跟着去了,太医院的人早也成了临照殿的常客,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只要用心,没有什么养活不好的花,妙珠的肚子是越来越大,可人也瞧着越发康健。
陈怀衡也越瞧越欢喜。
妙珠从原来的瘦弱,叫他养得珠圆玉润,岂不是叫人欢喜?
他看她的心好似真也渐渐安定下来,岂不是叫人欢喜?
这种欢喜莫名的比富国强兵,攻打城池来得还要真切。
让他每日看着妙珠,心脏都砰砰砰地跳。
妙珠自月份大了便不常出门,她每日无事,身子大了之后,陶先生也不再经常来了,哪有人挺着个大肚子还那么刻苦读书啊?差不多得了。
白日无事的时候她就给孩子做做衣裳,她饭做得难吃,可这女红却不错,好歹从小就跟着裴嬷嬷在司衣司里头,针线活什么的对她来说自是不难。
晚间的时候,用过晚膳后,陈怀衡便总和妙珠出门闲逛,成日在殿里头躺着,身子也要叫躺不好了。
七月时节,一直到晚上时候也还是热。
这日,妙珠同陈怀衡在偌大的后宫东走西逛,皇宫很大,走哪算哪,约莫走个小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
妙珠肚子已经大得明显了,走得久了,都要扶着腰了,额上也都走出汗来了。
陈怀衡见她得受不住了,也不再继续走下去,往宫殿方向回。
从外头散完步回来,妙珠净过身便躺到了床上去,陈怀衡在一旁处理政务,她便靠躺在床上安静看会书。
两人这些时日都是这样过来的,虽一个晚上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说不上几句话,可就待在这一处,什么都不用说也就够了。
妙珠甩不掉陈怀衡,她是搬到了旁的宫殿,陈怀衡到头来也跟着一块搬来。
折腾来折腾去,白折腾。
或许真是她作茧自缚的缘故吧。
从前的时候哄人的话跟不要钱似的说了一箩筐,没想到竟都叫他当了真,一时间竟这般难缠,甩也甩不掉。
不过,妙珠也没一开始那般喘不上气了,她渐渐也都习惯这些了,习惯陈怀衡就跟鬼一样阴魂不散、纠缠不休。
妙珠也没再在陈怀衡面前展露过心事了,她可不会再傻傻的把心跟一张白纸在他面前摊开了。
至少,在明面上看来,妙珠瞧着是真放下了。
只是每回在外面散步时,妙珠都恨不得直奔宫门而去,然而,却从来没有一次和陈怀衡提起过,一次次走着,她有时甚至不免感叹,从前不知这宫门竟有如此之远,竟怎么都走不到。
散完步后,妙珠累得慌,困意袭来,这书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睡过去了,书本滑落到枕邊,最后陈怀衡见她睡着了便也熄了灯,上了床。
晚间的时候,妙珠是被热醒的,殿里头分明有着冰鉴,睡前才换过一轮呢,怎么也不该这般热才是,可不该是不该,妙珠就是实实在在地被燥热灼醒。
她在睡梦中感觉整个人都怪得不像话,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蹭着她的腿,就像棍子一样。
从梦中醒来,妙珠的意识渐渐回笼,耳廓边响起了陈怀衡低磁的声音。
“妙珠,你醒了啊。”
妙珠侧着身躺着,陈怀衡从她的身后将她环在怀中,蹭着她,弄得妙珠身子都怪异了几分。
自从有了身孕之后妙珠便再没和他行过房事,陈怀衡也并非那般禽兽不如之人,前几个月听了太医叮嘱,老老实实没闹腾过。
或许是她太久没再行过事,竟敏感得不像话,叫他这么胡乱蹭着,又痒又热。
“你幹嘛呢?!”
妙珠开口,却不想一时声音没能挺起来,一时之间塌在了半空中,又娇又媚,喊得陈怀衡耳朵都痒了。
他忍不住喘了两口气,手上也胡乱摸索着,他说:“蹭蹭,你就叫我蹭蹭。”
这叫什么话!
妙珠道:“你别闹了,快别闹了。”
他说不弄也不是哄她,但就蹭这么几下,妙珠也不可遏制出了反应。
她大抵也是被陈怀衡带坏了,在这些事上竟真也这般放。荡,光是这样竟都那么轻易就要溃不成军。
陈怀衡自是察觉到她反应,他轻笑一声,道:“你也舒服是不是?别动,别动,你舒服我也舒服。”
他就说白了,妙珠就是脸皮薄啊。
薄得要命。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的事,她这么抗拒做些什么?
不爽?
既舒爽了,还闹什么别扭呀。
即便说妙珠背对着他,并且除了最原始的生理反应之外就再不给任何回应,可陈怀衡还是痛快得很。
妙珠死死咬着唇不吭声,陈怀衡伸手去摸她的嘴,扣开了她咬死的嘴巴,一边又道:“出声啊,别憋着,憋坏了多不好。”
妙珠受不住了,嘴巴给他的手指扣开了声音就再也藏不住了,如他所愿发出了声,不出声还好,一出声陈怀衡也受不了了,最后只能草草结束。
妙珠只觉一阵浪潮袭来,将她席卷地不上不下,还没来得及喘上几口气,就感觉腰窝一烫。
意识到他做了些什么后,妙珠口不择言,连名带姓喊了他的名字:“陈怀衡!”
陈怀衡装傻呢,妙珠喊他大名,他也不恼,嬉皮笑脸,明知故问道:“怎么啦,妙珠,喊我做什么?”
妙珠质问他:“你弄我身上做些什么呢?”
陈怀衡道:“不小心的。”
不小心?
那真是太不小心了一些。
妙珠不说话了,陈怀衡起了身下床,让人端来了水,拿来了布,给她擦身。
殿里头已经点起了灯,躺在床上的妙珠只穿着一身抱腹,妙珠的眼眶红红的,脸也红红的,露出的肌肤也红红的。
“气哭了?”陈怀衡问,“还是舒服哭了?”
妙珠恼得整个人都更红了,看着可亲又可爱,眼看她真要气坏了,陈怀衡也不嘴贱了,忙道:“错了错了,别气了呀,来,我来给你好好擦擦就是了。”
他说就把妙珠扶起了身,擦干净了她背上的粘稠,身下黏糊糊的也擦干净了。
妙珠一直不做声,过了良久,终于吭声了:“你若不痛快,大可以找旁人服侍的,
总这样不好。”
皇帝就一个女人?
可能吗?
想也不可能。
陈怀衡现在一时的做作情深代表不了什么,早也要有别人的,何必弄一副非她不可的样子呢。
若他的心思早被别人散去也行,他现在精力还是太旺盛了,国事都散不了他的神。
陈怀衡微眯了眼,他道:“妙珠,你还帮我来安排上了?”
妙珠也呛他:“谁还能安排你了?”
陈怀衡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把巾帕甩到了一旁的水盆中,水盆里头飞溅了一小撮水花,水花们争先恐后从盆中跑出,落在了地面上。
妙珠看出他又是不痛快了,她大半夜被他弄醒,心情也不好得很,也不惯他,直接问:“你以后难道还不立后了吗?难道还不收受其他的女人了吗?我为什么就提不得了?”
装什么装呢。
他总是爱装。
她都跟了他一年多了,躺都快在一起躺了大半年,她还不懂他啊?
他非要装,她干脆就把这些事情抬到明面上来说罢了。
陈怀衡给妙珠这些话问闷住了,不立后了啊?
不立后的话想来也不大现实,这么大个后宫,就妙珠一个人?
不是陈怀衡想女人了,毕竟除了妙珠外,他看谁都是那样,只是,国不可久无储君,宫不可长缺内主,就像国家不能没有皇帝那样,皇后这个位置总也不能永远空着。
可是现在应着妙珠的话说下,那大抵就要顺了她的意,叫她呛个结实。
她现在呛起人来是真厉害,一套一套的,你一张嘴,她马上就给塞个结结实实的大饼进来,被她哽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
陈怀衡最后只道:“你管我呢?”
妙珠笑:“你瞧瞧,被我说中啦。”
陈怀衡不知是真叫她说中了心事,还是叫她这幅没心没肺的样子恼到,他冷眼道:“我有旁的女人你就这么高兴?就是我太疼你了,你日子过舒坦了,才叫你有恃无恐了。”
妙珠才不听他唬,却也没有存了心想和他作对的意思,和他作对干什么啊?她得忍着先呀,小不忍则乱大谋嘛,她像嗔他:“你这叫什么话?我还想过不舒坦的日子呢,你给我过不?”
夜深人静,三更半夜,就连牛虻草蛭都已入眠,桌旁一盏烛火摇摇晃晃,把妙珠的脸,妙珠的声音照得又柔又软,跟团棉花一样,叫人忍不住去揉。
陈怀衡也切实这样做了。
他摸摸妙珠的脸,手又不老实地伸去摸她的身子,他说:“有没有点追求了?好日子不过,非去作践自己,你就这样过,穿红戴绿的过,不舒坦什么不舒坦,你是孩子的娘,你乖乖的,我还委屈你了?”
陈怀衡天天就想着给她洗脑,逮着个机会就来洗。
妙珠扑到了他的身上,缠着他问:“那你以后不会立皇后了吗?不会了吗?不会了吗?你以后立了皇后还就对我一个人好吗?我没爹的,我从小到大就没爹,你以后有了别的女人以后,会不会也当个半死不活的爹?你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陈怀衡一边责怪她忽地乱动,伤到了身子怎么办,一边又给将人稳稳抱好,他道:“你说什么胡话呢?那怎么着,你不想我立后?你不想我要旁的女人?”
妙珠道:“不要不要不要。我乖乖的不惹你生气了,不和你赌气了,你就疼我好不好?你就对我好,就对孩子好,行不行呢?”
哎。
她要不要的,有什么打紧的呢?但她知道,陈怀衡就是想听她说这些呀,就想着让她满脑子都是他,他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让她听话,嘴上虽然不说,可妙珠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呢。
人心是最不值得揣测的东西,再说他的心脏成什么样了都。
陈怀衡抱着妙珠,她坐在他的腿上,那实质性的重量将他那颗漂浮不定的心也压稳住了。疑神疑鬼、胡思乱想或许是帝王们厉来的通病,不管年纪大小,总之,到了时候就会发作。
可是现在,听到妙珠说着这些看似胡搅蛮缠的话,他的心反倒越发安宁。
瞧她那一副得志的小人样,抓着他一个劲地说不要有别人,要他对就对她好,就对他们的孩子好。
看看,他就说吧,妙珠有了孩子之后就能安定下来了吧,现下都开始缠着他说这样的话了。
是人总也有些希求,便是如妙珠,即便一开始的时候她一心求死,什么都不要,可是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安定下来了吗。
现在都开始说些什么不要让他寻些别人的话,是不是也总算是在意他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胆子小得很,连和他大声说话都不敢,叫他说个两句就吓得啪嗒啪嗒掉眼泪,哪里敢来说这些?现下都敢说这些啦。
陈怀衡总记得以前年少时候读的一些古往君主纪实录,不乏一些祸国妖妃迷惑主君的事,那个时候总觉古怪鄙夷,一个人,怎么会被另外一个人迷了心智呢?
陈怀衡断然是不会落到这种境地的的,只是现在也明白其中龃龉罢了,妙珠的话一圈一圈的,就跟毒蛇一样往他胸口缠,好像他不答应她,下一刻他就该被这毒蛇咬得毒发身亡了。她说不要让他找别人,诶,他就抱着她哄:“我找什么别人啊?怕些什么呢?就疼你一个好不好。”
快骇死人嘞。
这话落在妙珠的耳中真是要骇死人嘞。
人在兴头上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陈怀衡这些天待她是真有些不错的,任她闹也哄着,从前那些吓唬她的话也不不再说了,只是,那些砍手砍脚的话是不说了,现在又来说这些话唬她。
妙珠觉得,她在说着谎话哄他,他也在说着谎话哄她,两个人都说谎呢,这些酸不拉几的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随便说说就是了,睡一觉起来,叫那太阳一蒸,就什么都不剩啦。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妙珠心里头想些什么永远不……
也不知是不是妙珠的错觉,自从那日之后,總觉陳怀衡是没再那么钳着她了,平日里头的时候,跟在她身邊的人好像也没盯她那么紧了。
她是过了好几天才回过味来,原来陳怀衡竟是真将那夜说的话当了真。
他便这么好骗了?
从妙珠有了身孕之后,宁煦也进宫瞧过她几回,自她那回在宫里头落了水之后,就不乐意再进宫,进了宫也没谁好见,陳怀衡她是不乐意再见,而妙珠见一次她就又叹起那桩不高兴的事,这宫里头左右便是来得少了,只是后来,妙珠肚子大了之后,宁煦便来瞧了几回。
宁煦一开始的时候还怕妙珠会想不开,放不下那些事,心里头若是憋着一股气,怕是会自己憋死。可见了以后,才发现她比自己想得开,许是为母则剛的缘故,怀了这个孩子之后,整个人瞧着竟更振作一些了。
后来呀,妙珠的月份越大,肚子也发挺了,连门也不再好出了,每天陪在她身邊的除了陳怀衡外,也没什么人了,便是说閑话也只能和身邊服侍着的几个宫女说,宁煦怕她无聊,入宫也越发频繁。
两人年歲也差不了几歲,
宁煦在妙珠面前也是个热络的性子,一来二去的,竟熟的不能再熟。
转眼又到妙珠十七歲生辰那日,那是九月二十,早已入了秋。
妙珠没把自己的生辰放在心上,生辰的这日就和她以往过了的几千日一样,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裴嬷嬷不在身边叮嘱,她便又忘了今日是她的生辰,又忘記了去吃长寿面。
白日里面还是如常的,她没事就坐在院子里头给孩子绣着衣服,春夏秋冬,她都做了一两套,一歲的已经绣完了,现在正做着两岁的呢。
男的女的也不知道,那就绣得中规中矩,男女都能穿。
陈怀衡见她现下白日里头书也不看不读,就爱弄些小孩衣服,也明目张胆嘀咕过她两回,宫里头一大堆的绣娘,她在这当什么小织工呢?
妙珠没理他,仍旧是我行我素,雷打不动。
见她这样,陈怀衡也不说了,左右她閑来没事,做些衣服打发时间也行。
况说,他知道,妙珠这是爱孩子呢,爱她和他的孩子呢。
女人嘛,心總是软些的。
她總是心软了。
从前的那些事,都过去了吧?
应该是都过去了。
这日,陈怀衡下了早朝回临照殿,就见妙珠已经坐在院子里面做衣服了,一边做衣服一边和荣桃说着闲话。
自从她搬来临照殿后,荣桃也跟来了,她年纪不大,可手脚勤快得很,对妙珠的事也上心,平日两人无事就坐一起说些闲话。
陈怀衡见她一大早又开始忙忙碌碌,在她旁边坐下,不由皱眉道:“一天天的,做完一件又一件,谁追在你后面赶啊?”
妙珠眼皮一跳,很快道:“孩子蹿得可快了你知道吗?等他开始长大的时候我再做,那便赶不及了。”
“宫里头不是有绣娘吗,你别这么操劳,小心瞎了眼。”
“你不许胡说,我眼睛好着呢。”妙珠说着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我什么都不会呀,我若是厉害点就好了,能教他好多好多东西,可是,我就是什么都不会,只会做衣服呀,我就做几件衣裳而已”
瞧瞧,这话说的,苦里苦气的,什么叫我若是厉害点就好了,什么叫她什么又都不会了。
还给他唱上戏了。
故意说这些话激他,叫他难受是不是。
陈怀衡终是没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她那张小嘴巴又不道该叭叭叭的吐出些什么话来了。
他让人把奏折搬出来,坐在外头陪着她一起,妙珠也把他当成空气,自顾自和荣桃闲话。
妙珠终是坐不了太久,一个时辰没坐到就起了身,回屋子里头躺着了,陈怀衡也跟着她一块回去了。
陈怀衡好像也并不知今日是她的生辰,一日也没提起这事。
这一日稀疏平常,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一直到傍晚的时候,陈怀衡说带她出门散步,妙珠挺着个大肚子不想出门,可陈怀衡非要让人用轿辇抬着他们出门。
“你到底是要带我去哪里呀?”妙珠问他。
“去了不就知道了。”
陈怀衡不知道是在神秘兮兮弄些什么东西,故意装神弄鬼的,还给她眼睛上蒙上了黑布条。
周遭漆黑一片,即便轿辇很稳,可黑暗之中,所有的感官都叫放大了一圈,妙珠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头不安得很,只得牢牢地攥着陈怀衡的大掌,掌心都快出汗了。
陈怀衡见她害怕,也不故弄玄虚了,伸手将那布条扯掉了。
如果是以前的话,妙珠此举更合他意呢,他就喜歡看她害怕地往他怀里钻的样子,可是现在,都当爹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
看她漂浮不定的惊慌模样,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她那前半生都已经如此飘摇了,他既说过要待她好,總也别叫她再陷入从前的境地了。
她是孩子娘呢。
她是他女人呢。
他得护着她。
得疼着她。
不要总是吓唬她。
陈怀衡带着她去了午门。
他带着她登上了午门城楼。
妙珠一开始不知道他是想做些什么,费老大劲把她带来这里,是想做些什么?
可她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烟火爆响,她抬头看去。
现下天已经黑透了,烟花一亮,就像是一双手硬生生扯开了那片厚重的黑幕,亮光一点一点侵袭了人世间,一股一股细细的金丝慢慢地遍布夜空,银花四散,如雨点般落下,这场烟花雨并不短暂,妙珠都不知看了多久,眼睛都看酸了。他们站的位置剛刚好,将好将这场漂亮的烟火尽收眼底。
那些烟花倒影在妙珠的瞳孔中,将她的眼睛衬托得越发明亮。
大概是前一年的除夕那回吧,他们两个就在乾清宫的后苑看除夕烟花,那个时候妙珠的眼睛也和现在一样亮。
漂亮得不像话。
“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啊?”
烟花放完了,妙珠终于想起来问他。
陈怀衡忍不住呵笑:“小傻子,自己的生辰自己都不記得啊?”
可笑完以后,心里头又觉一顿苦涩涌上心头。
也是啊,她怎么会記得自己的生辰呢。
日子都难过得要命,生辰又有什么值得特别庆祝的。
陈怀衡觉得自己也莫名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觉得自己也开始不像自己了,一点事都能叫他觉得心酸。
又或者是,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能去细想,若是深究,必然是要心酸落泪,饶是再冷情的帝王来了也是这样。
陈怀衡又不是草木顽石,心里面怎么可能没有触动。
都说孕妇多思,有了身孕的分明是妙珠,可整个人变得更加敏感的却好像又是陈怀衡。
他今个儿本是想大开宴席,叫大家都来给妙珠庆生的,可是,妙珠的月份太大了,一下子应付那些,得劳心伤神了,再说,一场烟花,也已经向全天下说尽了一切。
陈怀衡问她:“好不好看?喜歡不喜歡?”
妙珠点头,烟花明明已经散完了,可她的眼睛却也仍旧是亮亮的。
“好看,喜歡!”
她也没别扭,好看就是好看,喜欢就是喜欢。
陈怀衡又得寸进尺问:“就喜欢烟花?其他的呢,其他的不喜欢了?”
妙珠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瘪了瘪嘴,道:“说这些,你酸不酸呀。”
陈怀衡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
“有什么好酸的,你快说,快些说。”
没辦法,她不说,陈怀衡就一直缠着她,从回去的路上也一直在说,妙珠给他缠得没辦法了,只好如他的愿,来堵他的嘴。
“喜欢你,喜欢陛下,成了吧。”
陈怀衡还得寸进尺呢,“我叫什么呀?总叫陛下多生分,叫叫我名字。”
妙珠瞥他一眼,道:“喜欢阿衡,喜欢阿衡,喜欢阿衡够了不?”
妙珠甜腻腻的嗓音说着“喜欢阿衡”,一下子把陈怀衡的心都喊得乱七八糟。
听到了妙珠的话后,他却莫名地在想,当初为什么不早点对她好点呢?
早点对她一点,后面他们是不是也不用到了那种难堪的地步。
不过,来得及。
他想,知错就改,为时不晚。
他叫她这突如其来的喜欢说得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嘴角都咧到耳后根去了,待回过神的时候,妙珠已经往殿里头去了。
陈怀衡今日给她生辰准备的东西俨然不只是一场烟花,等到了殿里头的时候,妙珠才发现屋子里头放了一大堆的锦盒。
妙珠进了殿后一时发愣,看到这些东西有些不知所措,一直到身后陈怀衡跟了进来,他见她怔愣,忍不住笑,道:“怎么看傻了?”
妙珠回了神来,看向陈怀衡,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这么一大堆,大的小的都有,装在盒子里面也瞧不出是些什么东西,粗略看着,约莫有十来个玩样。
陈怀衡道:“你的生辰礼。”
当他是什么小气的人吗,看场烟花就把她打发了。
那不能够。
妙珠道:“这太多了。”
十几个东西,桌子都堆不下了,地上还堆了一些大物件。
“多吗?”陈怀衡自说自话道:“不多吧,这是你十几年的生辰礼,你今年十七,这里拢共十七个盒子,自己去拆了瞧瞧看,都喜不喜欢。”
陈怀衡早早就开始准备这件事了。
妙珠她一定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过生辰吧。
旁人的生辰到处收礼,她呢?她收到过几回。
那也难怪她对自己的生辰一直都不上心。
生辰和以往的每一日都大差不差,没有喜人的祝福,没有快活的庆祝,更没有什么人记得。
她自己都要记不得。
妙珠要是从小被人捧在手上长大,他还愁什么呀?有什么好愁的呢。
可妙珠就是这样跌跌撞撞的长大,长大后又跌跌撞撞在他这里受了不少的伤。
没办法,想到她遭了那么多苦,他没办法不发愁。
这是人
的本能,心的本能。
疼之,惜之,而后必珍之,重之。
是什么时候开始,一步步地把他变成这样?
是妙珠把他变成这样的。
他自矜自傲,从不屑做这样的事,在黑暗中,没有什么东西能值得他上心,一个灯下黑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是黑的,将心托付给谁都荒唐。
可是还是那句话,妙珠不一样啊。
妙珠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看她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了亮光,抱着她,心也没那么空洞洞了。
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就只是想要别人对她好一点而已,就是想要让别人把她当个人而已。
这难道他也做不到吗?
不,他做得到。
他想了整整一个月,竟为她的生辰整整愁了一整月。
一岁的时候她该收什么?
长命锁吧。
两岁的时候呢?
打几块金吊坠吧。
三岁呢?
该穿着虎头鞋虎头帽乱跑才是了,可这送了便不合光景了,又是打成了金子模样送给她。
四岁是不是就能玩鬼工球了?
五岁、六岁、七岁
送礼这事其实也不难,只是人终究是大了,回过头去再送便是棘手了。
妙珠看着眼前的东西,又听到陈怀衡说的那些话,一下子眼睛红得不像话,陈怀衡一直都瞧着她的反应,见她要哭,一把给人搂到了怀里:“怎么不高兴要哭,高兴也要哭的”
就爱掉些眼泪。
妙珠被他抱着,却哭得更厉害了一些,本来还能憋住的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头滚了出来,登时之间竟嚎啕大哭。
陈怀衡知她心伤,只是将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大抵是叫小的时候饿的,妙珠个子实在不高,脑袋才蹿到他的下巴那里,陈怀衡结结实实地将她搂在怀里,哄着她:“孩子都快出来了还哭呢,哭伤了身子怎么办?”
妙珠仍是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他身上蹭。
父亲从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没了人影,母亲又是个脑子时常不清醒的,她这又没爹又没娘的,最后还是跟了裴嬷嬷以后,才又有了半个娘。
陈怀衡正经的时候,像人的时候,切实给人一种能安定余生的感觉。
妙珠也为他突然的示好不要钱的流了一大把泪。
这泪不是假的,是真真切切的从心里面滚出来的。
“你怎么突然这么好了呀?”她问他。
陈怀衡只觉好笑,他拉着到桌前坐下,手指给她擦着眼泪:“既说了你听话,我就待你好,你以为我骗你?还是觉得我是那种光说不做的人?”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对我这样呢?
就算是早一点,她都信了,可是现在陈怀衡再怎么做,她都仍旧心有余悸,害怕哪天她不听他的话了,他就又该拿剑来唬她了。
她怕啊,过去的那些事情好像仍旧没办法那样就释怀。
大抵是她心眼太小了些,孩子都要出生了,日子分明也越来越好过,可她却仍旧是没死心。
而且,陶先生教她读过诗经,她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现在信了,往后的一辈子便也就这样了。
不可以信了,总不能再信了。
把心给出去的事,她再轻易做不到了。
感动自然是可以感动,她又不是木头,这也能一点触动都没有,相反的,她比谁都容易动情,受得苦太多了,谁对她好她都能感动得掉眼泪。只是眼前这人是陈怀衡,眼泪掉过以后,今日的事情也就从心里头过去了。
因为记着他的一点好,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再一次托付给他?
那太亏了,不值当啊妙珠。
妙珠,不值当的。
她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孩子都快出生了,不等啦?
怎么可能呢。
她意已决,坚如磐石。
妙珠被陈怀衡擦干了眼泪,就开始拆起了那些礼盒,陈怀衡就坐在一旁,撑着下颌看她。
她拆一个就笑一个,脸上的笑越堆越多,眼睛都要眯得瞧不见了,嘴巴里头也一直说着:“陛下真好,陛下真好。”
瞧她这样,哪个男人受得了啊?再多夸几句,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得给她摘下来了。
哪里有什么祸国妖妃,到头来,有的只是没出息的帝王。
*
陈怀衡还是皇子的时候读的书不怎么多,只是一些开蒙的书罢了,他大约五岁的时候就能认字了,读书什么的不知为何天生对他来说就轻易简单地要命,仁宗一开始的时候还总笑呵呵夸陈怀衡聰慧,只是,太皇太后瞧着却不大怎么高兴。
她似乎不怎么喜欢聰慧的皇子。
她的反应当然没有那么明显,只是,或许是不愿意在孩童面前掩藏自己的心绪,又或许是觉得那些不过丁点大的孩子也决计猜不出她那些隐秘的心思,所以,她在几岁大的陈怀衡面前,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那妄图掌控朝政的心思。
她的强势大家有目共睹,可她那卑劣的心好像只有陈怀衡察觉。
渐渐地,聰慧的孩子开始看不懂书了,认不得字了,大家也都说过可惜,怎么小的时候还有神童之姿,越大几岁,却渐泯然众人。
仁宗觉得可惜,可太皇太后却笑眯眯说:小孩子嘛,再长大几岁说不定就聪明了呢。
太皇太后随意宽慰仁宗的一句话,却一语成谶,最后害得自己死都不痛快。
陈怀衡也并非是长大几岁以后才聪明的,他从五岁开始,一直聪慧到了现今。
只是,没什么人能知道罢了,就连太皇太后都被他蒙骗。
现在他已经不用再去做戏,不用再去当个愚钝的稚子,他锋芒毕露不用再顾忌任何人。
可是现在好了,聪慧的皇帝却又被一桩棘手的事麻烦住了。
现在都十月份了,孩子还有些许时日就要出生,可这名字怎么都定不下来。
当初仁宗给孩子取名可方便了,那头孩子刚落地,他后脚就从脑袋里面拎出来一个字,霖也好,衡也好,全都即兴而出。
可第一个孩子多少是要重视的啊。
陈怀衡怎么想都不大对,怎么想都不满意,晚间和妙珠坐在桌前,看着那几个名字挑来挑去,妙珠叫他弄得头疼,道:“名字罢了,叫什么都使得,你费这大把劲做些什么。”
陈怀衡拿着笔,还在那里挑挑选选,一边又瞥她道:“自己的孩子不上心?那对什么上心?”
他就这样一个人,真要对什么东西上心,就毫不掩藏。
这些东西是藏不住的,一言一行是很难去遮掩住一个人的本心的。
自己的女人是可以上心。
自己的孩子当然也是可以上心的。
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去对他们上心。
他不像妙珠,妙珠心里头想些什么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可是现在陈怀衡想些什么,人尽皆知。
陈怀衡把写着名字的纸张推到妙珠面前,他道:“你也挑,别总是要我来选。”
妙珠看这些名字大差不差,无非都是用些极其华丽的词组在一起罢了,可她总算也为他解决了一桩烦心事,随便挑了两个名字出来。
男孩唤锦聿,女孩唤含瑛。
最后,孩子的名字便被这样由陈怀衡精心写下,妙珠草率挑出。
好像从这里开始,早该能预料到妙珠后来会做出那样的事来了。
可是,陈怀衡一无所觉。
爱的时候没有知觉。
沉浸在爱中的时候更别想有。
与其说陈怀衡想让妙珠一点点地浸在温水中,慢慢地松懈了下来,倒不如说,从始至终泡在那片温水之中的,一直都是陈怀衡自己。
*
锦聿最后生在一个初雪刚好落下的日子。
十一月才过几日,妙珠躺在床上,肚子忽就疼了起来,那几日里,陈怀衡算着日子孩子快要生了,便
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妙珠肚子一有了动静,他就赶紧唤了人来。
妙珠在房间里面竟整整生了快有一日之久,从白天生到了黑夜,她在里面生了多久,陈怀衡就在外面站了多久,他甚至不知道雪是从什么时候刮到了身上,不知道天是从什么时候变黑,手背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咬出了血。
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不会要挺不过去了吧?怎么可能呢?妙珠这么一个**的人,怎么会挺不过去呢?
后来再回想起来了那日的情形,陈怀衡只疑心妙珠是要被黑白无常牵走了,他几次想要闯进去把妙珠从鬼门关扯回来,可是后来好歹是神智占据了大脑,没有冲进去捣乱。
陈怀衡不知道自己在雪天却冷汗岑岑,不记得自己那个时候煎熬难耐,如入十八层地狱深受折磨。他只记得,那扇紧闭着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了,里头的人出来千贺万贺,“陛下,母子平安啊!娘娘和殿下都平平安安!”
陈怀衡那紧绷着的心,一下子就松开了。
这股劫后余生的感觉,竟让他猛然喘起几口粗气。
即便往后那些年再如何恨妙珠,可他回想起那日情形,也仍旧是庆幸
庆幸她还平平安安的活着。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妙珠跑了
錦聿刚出生的时候难看得要命,妙珠多看两眼都嫌眼睛疼,但她终归也是爱孩子的呀,等她有力气能抱着孩子之后,就开始抱着孩子不撒手了。
有些東西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的,就像是这个孩子,在她肚子里头待了快有十月吧,这十个月的母子连心连身,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感情呢。
再说,孩子是最没错的。
孩子是最没错的。
妙珠不会对錦聿带着一丝的他想,他只是她的儿子,仅此而已。
宮里头有嬷嬷们照看着孩子,可妙珠許多事情却还是亲力亲为,比如说喂养孩子等事。在她生了孩子后两三个月,身子终于养得差不多些,又过两三个月,她能抱着錦聿四处走走逛逛。
他们又搬回了乾清宮里头,多了个孩子之后,临照殿怎么都觉着有点小了,妙珠在这里住着左右也是离不开陳怀衡,倒不如搬回去干脆。
对这个住了快小半年的宮殿她也没有任何留恋,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不舍。
陳怀衡乐意见得妙珠对孩子上心,毕竟他自己一开始就是想用孩子留住她的,所以,她对孩子上心,他乐见其成,只是后来,太上心了一些,他又有些不是滋味了,可吃自己孩子的醋,说出去也都好笑,陳怀衡嘴上没说,心里头倒越发看錦聿不大顺眼了。
傍晚的斜阳笼罩了乾清宮,火红的残阳如血一般,彼时已至三月中旬,天气也慢慢暖和起来了,晚上的时候,妙珠用过晚膳后,胸口突然胀得慌,抱了锦聿过来喂,陳怀衡坐在一旁看奏折,视线却落在妙珠的背影上。
分明是生过一个孩子了,可是妙珠看着仍旧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那些衣服落在她的身上,随着她的动作紧紧贴在腰身,勾勒出一道弧线。
她给孩子喂着奶,忽地張口道:“阿衡,明个儿我想往施家去一趟。”
她同宁煦也許久没见过了,上回见还是在锦聿的百日宴上,这算起来,都又快有一个月了。
陈怀衡并没有在看奏折,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听到她开口后,马上反问:“去做些什么?你想见她,讓她进宫来找你便是。”
妙珠回过头去看他一眼,道:“我就是想带着小聿去宫外一趟而已,这时日天气好,去外头的街上逛逛也热闹。”
她知道陈怀衡问这些无非是不想她出宫而已。
可是,她哪里能一辈子都闷在这里头呢。
陈怀衡道:“有空我带你去就是。”
妙珠闻此有些恼了,瞪着他:“我就只是想和宁煦去逛逛,这也不行?这样都不行?”
陈怀衡仍旧是没怎么松口。
妙珠想做什么都行,可是一个人出宫的话,他始终是不大放心。
他不怕她跑,毕竟她总不能带着孩子跑到哪里去,可是他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就是不大放心。
光影落在陈怀衡的脸上,冷清清的光单薄地落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鼻子照得更加挺拔,脸色也带着几分不近人情。
妙珠见他如此,咬了咬唇,也不再说了,喂好了孩子后,就抱着他往乾清宫外去。
锦聿才四个月大,同刚出生那会相比,现在生得总算是周正多了,皮肤白白嫩嫩的,跟豆腐块似的,眉眼之间竟依稀能寻得几分陈怀衡的英气。
陈怀衡喊她:“你哪去?”
妙珠道:“晚上我带着小聿回临照殿去。”
陈怀衡知她这是闹脾气了,见人都要走到门邊了,他起身追了上去,他把锦聿抱了过来,道:“你想带我儿子去哪呢?”
妙珠想把孩子抱回来,道:“那也是我儿子。”
陈怀衡才不叫她得手,挟天子以令诸侯,抱着锦聿就往里头走,妙珠见陈怀衡这幅模样,气得想要扭头就走,可是走不走得了不说,明个儿更别想出门了。
妙珠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拽住了陈怀衡的衣袖,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和他讲起了道理。
她道:“你能不能不这样行吗?我现在儿子也有了,名分也有了,你对我也好,我是真想和你好好过的。物极必反,你总这样关着我,我心里头也难受的嘛。”
妙珠从背后抱住了陈怀衡,她抱着他的腰,小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道:“你别这样,行吗,求你了,我哪也不去,你在家里等我,我哪里也都不乱跑。”
从前那一回妙珠闹得实在太狠了,一直到现在陈怀衡也仍旧心有余悸,即便现在日子美满安生,可他仍旧怕给她一个机会放纵,她又能过了火。
可是,她说,他在家里等她,她哪里也不乱跑。
家。
家
就因为这个字,陈怀衡眼皮狠狠地跳动了一下,他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儿子,身上是妙珠紧紧地抱住他。
唔
家。
家啊。
他也有家了。
说来土气却又不免心酸。
这样一个相亲相爱的家,哪里是这么容易得到的啊,他之前可从来没有这些的。
现在和妙珠有了和妙珠的家。
陈怀衡最后还是如了妙珠的意。
没办法,她太懂怎么拿捏他了。
妙珠如愿以偿出了宫,她也确实没有撒谎,只是去了施家寻了宁煦一趟罢了,再后来,两人带着锦聿上街逛了一会。
即便现在于外人来看,妙珠是陈怀衡的宠妃,可是,即便他如何疼她,疼得竟留她在乾清宫同居同住,然,大多数人还是瞧不上她啊,她没爹没娘的,将来万一失了圣心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妙珠也没什么朋友,宫里头除了荣桃外,也就只剩下了宫外的宁煦和她亲近。
宁煦也喜欢锦聿得厉害,这回见妙珠带着孩子出宫来寻她,也欢喜得很,做了一回東道主,狠狠尽了一番地主之谊。
妙珠在宫外头痛痛快快玩了一遭,而后早早就回宫了。
饶是妙珠不用动腦子也能猜到,即便明面上跟着她的只有宫人护卫,可暗地里头,说不
准还藏着一大堆锦衣卫呢。
他讓她出宫,可仍是不放心她的。
没关系的,不着急,慢慢来。
等待。等待。
她连孩子都生了呢,还有什么能等不住的呢。
等到陈怀衡习惯她出门的时候,等到他不再讓人跟着她的时候,一切才会变得轻松起来。
很快就到了锦聿的周歲宴,孩子一歲大了,日子不知不觉竟就这样过去了一年。
十一月的日子,天气反反复复又变凉了。
这场周歲宴隆重盛大,妙珠身为孩子的生身母亲,今日盛装,头上带着各式各样的首饰,闪着耀眼炫目的光。
妙珠难得这般,她被锦衣丽服、名贵首饰簇着,比这些夺人眼目的死物还要美不胜收,宴席开始前,陈怀衡在宫殿里头抱着人亲了好一会才肯放过,要不是妙珠一直掐他说外面还有人在等着,陈怀衡三下五下就又该偷香窃玉,带着她滚床上去了。
他太不正经了,都当爹了,都弱冠了,还这么不正经。
周歲宴上来了不少名流世家,肱骨大臣,这是陈怀衡的第一个儿子,虽是嫔妃所出,可看陈怀衡对他们母子极为重视,谁都不敢怠慢,在这周岁宴上也说尽体面话。
陈怀衡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妙珠是他宠爱的妃子,他就是要让人知道,他对这个儿子有多重视。
金翠耀目,妙珠不会再是当初卑贱的宫女,她要当天底下顶顶尊贵的人,他得把她捧到天上去。
大臣们明面上不敢说,但是背地里也跟着编排,只是一个妃子罢了,怎么一副皇后做派!这生出来的儿子也拿来当太子宠?!妖妃,妖妃啊。
今日陈怀霖也来了,妙珠没机会再能见到他,也已经許久没再见过他,他看着好像变了許多,然而,那張脸却好像又什么都没变。
妙珠也不敢再多看他,只是一眼,就匆匆扫过。
谁知道啊,就这一眼陈怀衡晚上都要和她算账。
锦聿被宫人们抱到了别的地方去了,陈怀衡三两下就把妙珠头上的那些珠翠拔了个干净,妙珠央求着道:“洗洗先嘛,这么急做什么。”
哪里忍得住呢?
陈怀衡道:“就这样,等不了。”
他今日饮了几杯酒,浑身燥热难忍。
妙珠不喜他身上的酒气,半哄半迫将人引去了净室那头,谁知他是真忍不了,在水里面就动手动脚的。
从净室里头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她的身体里面。
他抱着她回了床上,又把人按在榻上跪着,他抓着她的双臂,一邊又问她:“今个儿瞧他做些什么呢?”
妙珠叫他弄得满脸潮红,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她身子不可遏制地紧张了一下。
妙珠装傻,问:“你在说什么呢?”
陈怀衡叫她这么一弄,额间青筋都忍不住跳了跳,他呵笑一声,不紧不慢道:“你夹我做什么什么?害怕?紧张?看就看呗,又没不让你看,怕些什么。”
妙珠笑,一邊忍着身上席来的浪潮,一邊道:“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还醋呢。而且就那么一眼,只是不小心瞟过去的,又不是特意去看的。”
陈怀衡不满她这轻飘飘的态度,她这幅样子弄得他有多小气、多无理取闹似的,反倒是将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却还和个没事人一样。
他一言不发,只闷头苦弄,将她送上了浪顶。
妙珠喘着气,她转了个身抽出,反将陈怀衡推到了床上,陈怀衡一开始不明白她这是想做什么,可是很快,就见她自己摸索着在他身上坐下。
她坐在他的身上,自己开始胡乱动了起来。
满头乌发落在肩头,寂寥的黑夜中,她的神色模模糊糊带着妩媚,嘴巴里面还在说些安抚他的话:“我只喜欢你啊,阿衡,我只喜欢你的啊,我的心你现在难道还不清楚吗,小聿都一岁大了,那些以前的事,我早都不记得了。以前是怪过你的,现在,你对我这么好,我还有什么好怪你的呢,我哪里有这么不识好歹呢?”
说着说着,她又趴了他的颈间,蹭着他,她缠着问他:“你呢?我总说喜欢你,你喜欢不喜欢我呀?”
身体的极致快感和灵魂的轰鸣震颤达到了统一,巨大的愉悦甚至都让他的手忍不住抖动震颤,陈怀衡死死地将人揉进了怀中,恨不得把她的骨头揉到他的血肉里面,他转过脸去将亲她的嘴,一边亲,一边含含糊糊说着:“我喜欢不喜欢,你还不知道?”
她就是太知道他了,所以才知道怎么来对付他。
就像他不想她出宫去,她也总有办法让他松口,什么事情到了她的手上都变得那样轻松就叫人松口答应。
她现在还问他喜欢不喜欢她。
她明知故问,她狡猾至极,可他又不知不觉,心甘情愿地落入她的圈套,再想脱身之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妙珠痴痴地笑:“你喜欢我就好啊,你喜欢我就好的,不然我真的也很害怕,万一哪天你不要我了,我和小聿该怎么办啊。”
真的真的,死了都会把你揣上的。
哪里会不要你啊,妙珠。
灵正十一年的春日是个欣欣向荣的时节,这个春天好像格外的长,如若一不小心回忆起这个春日,似乎马上就能落入永恒之中。这一年,妙珠十八岁了,而他二十一了,周岁过完,小聿也有一岁多大了。
春日负暄,乾清宫后苑的那颗白玉兰开得茂盛,妙珠闲时就喜欢抱着锦聿在玉兰树下和人说些闲话。
她的心大概已经全然被孩子占满了,她喜爱孩子,和孩子待在一起也总像是待不腻,陈怀衡还总喜欢拿她从前说的那些话讥歪她,“你成日和锦聿待在一起,不腻?”
妙珠这时候便喜欢翻白眼,“和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腻的呢?”
是呀,和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腻的呢。
锦聿一岁多大已经会咿咿呀呀喊爹娘了,他先是开口喊的“娘”,过了又被妙珠哄着喊出了一个“爹”来,得雨露均沾呀,不然那小心眼得一直记着。
妙珠偶尔会带着锦聿出宫,有时陈怀衡会和她一起,可大多时候,陈怀衡还是忙的,新政的事情不容懈怠,好不容易有了些许起色,他可不能松了气,陈怀衡陪她的时间不多,可偏偏妙珠自己又是个闲不住的,总是想着去寻宁煦。
一开始的陈怀衡还喜欢让人盯着她,可是,每回她都如约而归,陈怀衡的心也渐渐松懈了。
她再没提起过什么离开的事了,毕竟她喜欢他,不是吗?所以,怎么可能会想着离开呢?
安稳是一个女人骨子里面流淌着的東西,日子稳定下来了,心也就定下来了。
妙珠现在根本离不开孩子,也根本离不开他,他想,他就算是把她放到外面,她自己也一定会回来的。
妙珠已经有了无法割舍的东西。
哎,她离不了他们的啊。
她离不开孩子。
离不开他啊。
妙珠会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妙珠和他一起养孩子,以后最好再生个女儿出来,儿女双全那最好了,等老了,他就该和妙珠一起享天伦之乐。
妙珠喜欢他。
妙珠爱他啊。
妙珠
妙珠
妙珠跑了。
妙珠跑了
妙珠跑了……
*
那是一个极其明媚的春日晴天,天空中没有一丝的阴云,响晴之下,白玉兰都像打着晕,阳光落在人间大地,一切都是那样辉煌灿烂,这样好的时日,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去预料到妙珠的离开。
这日用过午膳后,妙珠又带着锦聿出门去寻宁煦了,她和宁煦近时好像寻到了一个有趣的玩样,茶楼里的说书。
妙珠这段时日听得正趣,不亦乐乎,一到点就带着锦聿出门去寻宁煦,去茶楼里头,每到傍晚时候才终乘兴而归,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那张小嘴喋喋不休的,还在同他说着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趣事。
陈怀衡是不大乐意她日日出门去的,可是妙珠每日回来都高兴得很,他便也没再说些扫兴的话了,他又说,她若是喜欢听,便让说书人进宫来,妙珠说,那有什么意思?便是听得人多了才热闹。
那她喜欢,陈怀衡便也不再说了。
总归他时时忙于政务,也没功夫陪她玩闹,好不容易寻到些喜欢的东西,便随她了。
妙珠从午膳那会就不在宫里了,陈怀衡和大臣们商议政务一直到傍晚,春日的残阳如血一般落下,整个皇宫都被照得红扑扑一片。
大臣们离开之后,陈怀衡又等了一会,却还没等到妙
珠的回来,现下都已过了申时,她却还没回来。
就在这时,施枕谦寻到宫里了。
陈怀衡问他:“你怎么来了,妙珠怎么没干脆跟着一道回来?”
她不是也在施家吗?施枕谦来了,她怎么不回来?
施枕谦道:“两个人午时那会去茶楼听人说书,这会还听兴头上呢,宁煦非要扯着妙珠在施府歇一晚,你就随她们吧。怕你不放心,非让我进宫来传个话。”
陈怀衡下意识皱眉,他道:“出去的时候也没说过歇在外面,不行”
话还没说完就叫施枕谦打断了,他道:“哎呀,你怎还婆婆妈妈上了呢,有什么好不行的,她们两人话说得来,便是留一个晚上叫她们快活快活也使得,怕什么呢。”
他又说:“你把人看这么紧干什么啊,还怕人跑了不成?孩子都还在呢,怕什么啊。”
施枕谦的嘴巴向来也是厉害的,一眼就知道陈怀衡心里面在想些什么,听他这样说,陈怀衡真也没再说些什么了。
也罢,她现在这个时候应当是还在和宁煦说着小话呢,若是猝然带她回宫,她又要该不高兴了。
罢了,罢了,一个晚上罢了。
离了她难道一个晚上都过不了了吗?
施枕谦今夜也留在了宫中,两人许久没这样单独凑在一起喝过酒了。
施枕谦喝着酒,笑话陈怀衡真是没出息,被一个小宫女拿捏的死死的。
陈怀衡说他不懂,他没被拿捏呢,是妙珠被他捏住了,妙珠现在都离不了他呢。他又说他那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娶妻了。
施枕谦这就只是笑笑不说话了,他又问他最近新政可还顺当?没出什么大事吧。
能有什么大事?没事。
两个人都是话不多的人,左扯一句右扯一句,最后也没多喝,五分醉就止住了,施枕谦歇在了宫里头,陈怀衡回了里殿。
屋子里头的桌上还放着妙珠的针线匾,这个盆子里面诞生了许多件锦聿穿的衣裳,现在终于有他的东西了,前些日子她在那里说过给他做一个香囊,陈怀衡走过去拿起来看,发现终于快做好了。
陈怀衡的手指在香囊上面抚了抚,嘴角不自觉挂着一抹浅淡的笑,他看了许久,终将这东西放回了原位。
今日妙珠难得没在,习惯了抱着她入睡后,现在竟连她不在一个晚上都忍耐不了了。
陈怀衡有幸借得酒劲昏昏沉沉入睡,他想,明早一定要早早去接她回家。
第二日,陈怀衡和施枕谦一道去了早朝,待到早朝散后,一道和他去了施家。
施枕谦道:“这么急做些什么?人说不定昨日闹得厉害了,现在都还没起身呢。”
陈怀衡却是一刻都等不了了,他不听施枕谦说什么,执意就往施家去。
没法,他也只好带着他一起回去了。
等到了施家的时候,下人过去喊施宁煦和妙珠,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施宁煦抱着锦聿姗姗来迟,陈怀衡皱眉问:“妙珠呢?”
锦聿这会已经醒了,却不知为何一直哭闹不停。
施宁煦一边哄着锦聿,一边道:“昨天玩得太欢了,这会还歇着呢。”
或许是锦聿的哭闹声太过响亮,陈怀衡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又慌又乱,他看着施宁煦问:“她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
施宁煦仍旧只道:“屋子里头歇着呢。”
陈怀衡的声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些抖得厉害,他说:“带朕去找她。”
施宁煦还想再说些什么,陈怀衡却冷声道:“宁煦,带朕过去!”
她怀中的锦聿或许也是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忽然就开始哭得更厉害了一些。
施宁煦看已经拖不了时间了,只好道:“她不在了。”
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陈怀衡听到这话,感觉腦子里面有根弦好像忽然崩断了。
一声声铮鸣作响,在他脑中久久不能散去。
他大步上前,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了,施枕谦死死挡在宁煦身前。
陈怀衡的视线看向了他,他咬牙切齿道:“你也在骗我?”
施枕谦也不敢再看他,只是道:“对不起”
没办法,昨个儿宁煦都差跪下来求他了,她就差以命相逼了。
若在宁煦和陈怀衡之间选,他自然是选宁煦。
再说,之前那三十板,说白了他也有错。
在妙珠说出要逃走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放下了,都以为她是开始打算和陈怀衡好好过下去了,就连陈怀衡自己都是这样想的。
可是,她的猝然离开,就像是一个巴掌一样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脑子里面的那根弦断得彻底,陈怀衡死死地盯着施家的兄妹,竟满脸都是怨恨。
他们竟然和她,一起来骗他。
陈怀衡从宁煦手上抱回了锦聿,他脸上冷沉,一边往皇宫回,一边招来了人,寒声道:“现在马上派人去追。”
宁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冲他道:“她意已决,铁了心要走,你何必这样迫她?!”
妙珠若是真能安定下来,早就定下来了,何至于都快过了两年,怀胎十月,孩子都一岁多了,还想着跑呢?她离开前,分明是舍不得孩子的,可最后也还是走了。
她连孩子都能决心舍弃,他何必要这样死也不放手呢?
陈怀衡听到宁煦的话连步子都没停一下,径自抱着孩子离开了这处。
他逼迫她?
他逼迫她!
陈怀衡现在已经快要失去理智,若非怀中还抱着锦聿,只恨不得空出手拿剑砍两刀才痛快。
他被她引诱至此,被她欺骗至此,到最后竟还说是他在逼她。
怎么不说她在把他往死路上逼呢。
他要找到她,他要把她抓回来。
他是真想扒开她的心看一看,那里头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就能硬成这样。
竟抛夫弃子,连锦聿都不要了,就跑得这样干净。
陈怀衡满脑子都是恨,都是悔,恨自己又被这个小骗子骗了,悔自己竟真这么放心她在外面。
两年了。
都过去两年了。
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竟然一直没有停歇。
她要跑?她死也别想。
他一定会把她抓回来,他不会放过她的。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他一定会把她抓回来的,她……
妙珠出逃是一件蓄谋已久了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
事以密成,若是一件事情还没做就先说出了口,那多半就是成不了的。
妙珠等了快有两年,从两年多前有了孩子,和陳怀衡说好好过的便一直在等。
这两年日子確实越发安稳,陳怀衡待她也越发好。
可她仍旧没办法忘掉从前的事,她没办法再把自己的那一颗心再全部给出去了。
一个女人若是把自己的心全都给出去,那是会死的。
心死了,身子也如行尸走肉。
这两年的日子于她而言很舒服,这实在是没办法否认,她这一生之中,最安稳的便是这两年了。
可是就如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她若继续安稳下去,迟早有一天死了都不知道。
命运已让她如此难堪,前路注定难行,风霜雨打,又何必如
此狠心奔逃?
妙珠无数个被陳怀衡抱在怀中的深夜都在告诉自己。
就算死在风雨里,也不要死在那摊温水里面。
陳怀衡終于对她放心了。
她終于能找到机会跑走了。
在他最动心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小聿
她的儿子。
是她对不起他。
可是,当初决定生下他的时候,她也决定着将来迟早有一天会抛下他。
两年的时间能改變很多東西,可很多東西还是没办法變的。
孩子,注定挡不住母亲的路。
妾心决绝,坚不可摧。
临行前,她抱着锦聿蹭了又蹭,感受他身上最后的温暖,锦聿也像是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知道母亲即将离开,嚎啕大哭,不管怎么哄都安静不下来,妙珠叫他哭得心酸,可最后还是亲了亲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舍不得小聿,可也知道,自己带不走他的呀。
再说,他这么小,跟她走了也是吃苦,留在宫里头,陈怀衡總也不能苛待自己的儿子的。
她自己都是这么苦着长大的,也不想再让儿子跟着自己吃苦了。
宁煦也不曾劝她,妙珠是在前几日和她提起那事的,她一开始还覺有些惊讶,可是很快却又了然,確实是妙珠会做出的事啊。
就像是她先前猜疑得那样,陈怀衡留不住妙珠的心,他是没办法驯服她的。
她和妙珠理好了逃跑的线路,给她伪造了路引,怕她路上银钱不够,非要让她带够了钱,她怕她路上不安全,执意要她带上一个施家的女护卫,前路艰难,没人作伴实在危险。
妙珠最后便在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出发了。
与出发前的忐忑不安相比,真上了路后,才发覺竟这样轻松。
她是午后出的皇宫,出了皇宫之后便马不停赶离了京城。
从离京之后,那股压在胸口的郁气就这样一散而去,妙珠郁结的心,終于又活了起来,在看到青山绿水扑面而来之时,她才知道,她的人生,从十八歲这年才开始。
她是妙珠。
她不是陈怀衡的婢女,不是他的女人。
她也不想骗他的。
可是,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若不能骗来他的心,怎么都没办法。
陈怀衡要将她当成逃奴也好,逃妃也罢,總之,若是再被他抓回去,自己决计是没有好下场的,她不能被抓回去。
妙珠和女护卫千吉一路向南而去,宁煦那边在为她拖着时间,陈怀衡暂时不会发现她的出逃,她有至少一日的先行时间。
在关乎生死一事,妙珠也出了奇的冷静机敏,她乔庄打扮,隐姓埋名,她用着别人的名字,易成别人的相貌,一路跑啊跑,竟躲躲藏藏,真躲过了那些人的搜查。
若没宁煦帮她,她只怕连京城都出不了。
也好在老天没有那么残忍,还有个人能帮她。
锦衣卫的人找不到妙珠的行迹,因为妙珠这个身份,已经被彻彻底底丢在京城中了。
陈怀衡等了十天,也没等到妙珠的消息,他几次三番去问宁煦妙珠的下落,可宁煦的性子,自是死都不会说。
陈怀衡问,她也只说:“她去了何处,从没与我提过,怀衡哥若是恼,宁煦把命给你赔不是。”
说来好笑,当初的时候他从没站在过妙珠那边,他护着宁煦,又站在施枕谦那边,让人打了妙珠三十大板,他毫不犹疑地将她归结为推了宁煦落水的凶手,而现在,宁煦和施枕谦这两个当初他没有去碰的人,反过来联合一起对付他。
陈怀衡能要宁煦的命嗎?
他还要用宁煦的命来给他自己犯的错陪葬嗎?
若是能抓到妙珠,哪里用得着十天啊。
若是抓不到,十天又哪里够用啊。
一开始知道妙珠跑走的时候,陈怀衡恨不能马上抓到她,找条链子把她锁到天荒地老才解气。
他是真以为她放下了的。
他以为那些日夜的缠绵让她动情,以为她那口口声声的喜欢出自真心,以为她的心已经渐渐安宁下来了,他以为他们的孩子也足够留住她了。
可是,他怎么就忘记了呢,妙珠一直都很喜欢骗人啊。
她从小到大也没有得到过别人的愛,父亲的愛如同空气一样虚无缥缈,母亲的愛如同鞭子一样痛不欲生。这些爱对她来说,太痛了,太没意思了,所以,后来也能这么狠心地把孩子都丢下了。
她不愛孩子嗎?她难道就不爱锦聿嗎?
那又怎么可能。
陈怀衡知道,她比所有人都疼惜他。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那是她亲自己一口奶一口奶喂大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不疼他。
她早就盘算着自己要走的吧,她其实早就盘算着自己要走的吧。
她给他做了能穿到三歲大的衣服,后来就没来得及做了。
她给他留下了什么?一个破香囊。
就连绣都没有绣完,稀稀拉拉,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针线匾里面呢。
他恨她。
他太恨她了。
既不爱他,又为什么要演的这般深爱,又为什么要抓住了他的心后一把碾碎。
她为了自己能跑走,这样对他。
她好残忍,好自私啊。
陈怀衡恨不能把她咬得鲜血淋漓才能解气,他恨得全身的骨节都在咔咔作响。
无数个深夜,陈怀衡都时常惊醒,他梦到她口口声声说着,“喜欢阿衡。”
然而一覺醒来,全是虚妄。
她不爱他,她竟然真的一点都不爱他。
不爱到了就连孩子都已经不能留住她了。
为了离开他,就连锦聿也不要了。
去找妙珠的人迟迟没有好消息传回来,陈怀衡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没有消息,两个月没有消息,三个月也没有
蠢笨的妙珠如有神助,让人找不到一点踪迹。
就连陈怀霖的府邸他都叫人搜过一遍了,显然,妙珠也没蠢到躲到他那里去,陈怀霖也全然不知道妙珠出逃的事情,不过,叫他那么一查便知道了。
她离开后,陈怀衡就再没睡过好覺了,他开始變得易怒易躁,那些处理了几年的政务早就得心应手的政务竟都再看不下去,每日看着那空荡荡的没有妙珠身影的殿就忍不住想要砸東西。
他也確实砸了。
乾清宫时常一地狼藉。
那些政务也都被他丢到了一旁,丢给手底下的人去管,他将自己关在乾清宫中,終不见天日。
落差是最难叫人接受的東西,本来他都以为触及到妙珠的心了,可是手才碰上去,她就毫不留情地抽身,留他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殿内。
自从妙珠跑走后,陈怀衡就再没睡过好觉了。
他时常睡不着觉,太医开的安神香也没用了,许多时候只有眼睛一直睁着直到受不了了才能歇下。
有时候好不容易入了梦,却又梦到妙珠,再醒过来的时候,脸上竟糊满了泪。
现在的皇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怖,谁都不敢凑到他的身前。
唯独锦聿能近他的身。
这是妙珠留下的孩子。
可他留不住妙珠。
锦聿没了带他的娘,时常整日整日的哭闹,嗓子都快哭哑了,宫人们不敢抱着他到陈怀衡的跟前,生怕他殃及了小皇子。
直到陈怀衡自己想起了他。
他抱着他,眼神又阴又冷的,他讽刺他,说:没用的东西,你连你娘都留不住,还有脸哭。
阴恻恻地说完了这句话,却又把锦聿抱得更紧了一些,用那始终紧紧绷着的脸贴着他那小小的身子,感受着他的心跳。
他是他和妙珠的儿子。
身上留着妙珠的血,是她给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如果如果他真的找不回她的话了,那他就只有他了。
宫中上下一时人人自危,太后听说了他这处的事后都以为
他是撞邪了,恨不能找些道士来给他驱邪。
至于吗?
至于吗!
只是一个宫女罢,何至于此呢。
可是,她找的那些三流道士当然是没能近陈怀衡的身,连带着她被他毫不留情地赶出去了。
陈怀衡仍旧恨妙珠,真的恨她。
陈怀衡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想,她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他身边,就算吃苦也要当着他的面吃,她做了这样的事,他不会原谅她的。
他一定会把她抓回来的。
她这次死定了。
可是,他又總在想,她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在外面钱又够不够花,有没有被哪些个不长眼的人欺负。
陈怀衡仍旧没办法从妙珠逃跑这件事走出来,每回待在殿内,便想起往事,整座宫殿就像是一座大熔炉,那些禁不起回忆的事情就像是一把把火,炙烤着他,非得将他烧成一团雾才够,他控制不住砸东西,好像唯独暴力才能宣泄他满腔的恨,可是砸完了东西,使完了身上的力气后竟又不禁委屈得流下泪来。
她怎么就不要他了呢,他好喜欢她的,她难道就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他一个人跑走了呢。
黑暗之中的动物寻求到了一点亮光,然而,明亮只是短暂的,很快,又重新归于黑暗。
陈怀衡坐在地上,靠在床边,泪水就顺着他的眼眶流出,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泪流满面。
他被她變得面目全非了,她又是什么时候把他变成这样了呢。
这辈子都没流过什么泪的皇帝,快把一辈子泪就流光了。
他恨她。
可又好想她。
妙珠就像是哽在喉咙里面的那一根刺啊,吞也不吞不下去,咳也咳不出来,就那样一直哽在他的咽喉处,把他的恨啊,爱啊,都哽在心口,跑也跑不出去。
三个月了。
春天都快过去了。
世间万物一直在不停歇地走着。
唯独就把他一个人丢在那个春天。
几个月过去,仍旧是没有她的身影。
陈怀衡已经刻薄消受得像是变了另一个人,因着成日成日地睡不好,眼下终日挂着一抹消不掉的青黑,整个人都阴阴郁郁的,叫人望之悚然,谁也不敢在他面前现眼。
政务政务,有什么意思呢。
什么东西都没意思了。
黑暗中的一切都是那样无趣烦人。
可他还是不得不再去处理政务,即便现在一切的东西都能让他变得心烦,可他还是必须要处理政务。
新工未完,旧业已芜,标准的政治动物已经停摆了五月之久,可烦躁的政务实在叫他难忍不堪,一回,他看着地上的碎瓷片,竟忍不住抓着那东西往手上割,身体上传来的疼痛竟让他觉得难得的畅快舒服。
陈怀衡口中发出一声畅快的呻。吟,自此以后,他就像是染上了什么怪瘾,心中痛苦到难忍时,便用身体的疼痛来解决。
他已经不会再流泪,不会再为那些难忍难堪落泪,他已经接受了妙珠离开的事实。
当然,他也越发得恨她。
他恨得想要把她珍视的那些人都杀掉,以此来报复她那颗决绝狠毒的心,可他又能对谁下手?万一哪天她回来了,知道了以后又该恨他一辈子。
他本来是没错的,硬生生也给自己寻出错来了,和她吵架,又该落到了下风。
最后还是没能下手。
妙珠不在的日子,他是半个爹,又是半个娘,锦聿已经接受母亲抛下他离开的事实,也不会再成日成日的嚎啕大哭,陈怀衡几乎把自己所有的耐心留给了这个快两歲的儿子,可是,他还是时常一个人看着他念叨:你没用,你娘不要你了。
是不要他了吗?
明明是不要他了吧。
到底是谁没用呢。
很快。
就这样三年过去。
这年陈怀衡已经二十四歲了。
他和她在一起才几年?
十八岁那年她来了,后来,二十一岁的生辰才没过多久她就跑走了。
或许是她在那三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的发生,才叫觉得那三年竟过得比他前半生都要长久。
如此回想起来,她在他身边竟只有短促的三年,怎么竟像是萍水相逢一场,有缘却无分。
他仍在找她,可是,仍旧是没有她的身影。
两京一十三省还是太大了,把小小的妙珠藏得不知去向。
在他十八岁那年,锦衣卫不能给妙珠找出清白,二十一岁之后,锦衣卫也不能再在这偌大的天下找到她了。
他必须要去回忆那件最不想回忆的往事,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次变了样。
他一直都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可是此去经年,在把那件事掏出来看,仍旧是血淋淋,仍旧是那样的不堪。
他不尊重她,看不上她,可一开始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恨他,她一直都是听他的话的,不管怎么作践她,她也听话。
可是,妙珠是人啊,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后来,她的不甘和恨,从那三十大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她不再信任他,再不会爱他。
老天都在帮她。
就连老天都在罚他。
陈怀衡不信天,不信命,可是这一刻,也觉这是天给他的神罚。
他对她的恨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进逐渐消散,反倒是越发刻骨。
他试图去忘掉妙珠,试图去找出她满身的缺点来责难她,他试图告诉自己,她和别的男人苟且过,她水性杨花,她出身低贱,她不识好歹,她恶毒,她无礼,她浑身上下都不好
他试图告诉自己,她并不值得他如此,她就算是死外面都不干他的事,可是从那些回忆里面翻来覆去地找,竟只剩下她的盈盈笑语。
她离开的实在是太过突然,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还停留在她还爱他的时候。
无论如何回想,她的“喜欢阿衡”那四个字仍旧是那样掷地有声。
越发想,越发无力。
他竟连个忘掉她的理由都找不到。
于是,恨来恨去,恨到最后,竟然又恨到了自己的身上。
一开始每天都恨不得抓到她,可是后来又恨自己当初做得那些事,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多爱她一点,恨自己亲手把她从身边赶走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时间这两个字的魔力还是太大了一些,把那样一个骄傲自矜,无所不能的人,逼得最后恨上了自己。
对她的恨,对自己的恨相互交缠,在心口一点又一点发酵,将他的整个人都要吞噬。
他已经没有一点的人样了。
他在没有她的黑暗中沉寂了下来,她在没有他的光明之中哗哗而起。
乾清宫的后苑中的白玉兰春生秋落,陈怀衡望着那株玉兰树,时常会想起妙珠坐在下面的模样,她面容姣好,尽态极妍,比头顶的那颗白玉兰还要美好一些,可如今过去三年,那里什么都不剩了。
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人间荒原,落在那一片片的白玉兰上,地上落着一块块斑驳的树影,也只有树影,其余的,全没有了。
物是人非四个字,太可怕了。
连陈怀衡都承受不住。
妙珠还在身边的时候,陈怀衡总觉没什么,总觉日子这样过是过,那样过也是过,可是她一走,他竟觉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没人再敢陈怀衡面前提起妙珠这个名字了。
谁也不敢。
谁提都是一场灾难。
有人想让皇帝去立后,那一桩情事便当做露水情缘算了罢!何必如此念念不忘呢。
可没有任何人能的说得动陈怀衡,没有任何人能去让他放下,毕竟就连他自己都做不到。
锦聿已经四岁多了,他和陈怀衡一样,自小之时便聪慧得不像话,现在已经懵懵懂懂知道很多
事了。
比如说,他一直都知道他自己没有娘的这件事。
他没能从宫人们口中听到关于自己亲生母亲的事情,因为没有人敢提起,整个乾清宫中,只有卿云的资历最深。
锦聿问过卿云,他的母亲去哪里了呢?
卿云提起那个逃跑的女人,也只是叹气啊,只能是叹气,她只是说:她去外面过自己的日子了,可她也没有不要你。
卿云在撒谎。
她就是不要他。
她就是丢下了他和父皇。
他没有娘,只有一个父亲。
父皇有一次喝醉了后,他走到他的面前,想要拿走他的酒壶,可是父皇看着他,眉眼之中没有一丝情绪,他对他说:都是因为你留不住你娘,所以你娘才跑走了。
锦聿竟听懂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小脸瞬间煞白一片,低了头不吭声,只是眼睛还是不可控制变红了。
陈怀衡看他哭了,却又把他拉到了身边坐下,他对他说:“我都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别哭了,她早晚会回来的。”
锦聿懵懵懂懂抬头看向他:“父皇,母亲真的会回来吗。”
陈怀衡只是近乎执拗地低喃着:“我不会放过她的。”
他死也会找到她。
他死也不会放过她。
锦聿被他说这话的神情吓到,吓到钻进了他那浑身都是酒气的怀中。
*
直到灵正十五年,出了一件不一样的事。
陈怀霖那边终于有动静了。
自从太皇太后死后五年,他终于有动静了。
当初太皇太后身死之前给他留下了一个近乎毁灭性的真相,马上把那仁善的协王殿下摧毁得不像样。
他知道了真相,却没办法承受那个真相。
仁善的皇祖母是地狱来的恶鬼,而父皇死前本是将皇位传给他的。
他始终是没办法接受这件事情。
母亲绝望的眼神又排山倒海席来,多少次她入了梦,他都想要抓着她说,母妃,我没叫你失望的。他又梦见了父皇,和善的父皇一如往日看着他,他的那双大掌摸在他的额上,他唤着他的名字,用凄怆哀绝的声音说着:霖儿,霖儿你才该是昭天子。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子陷父死,卵巢倾覆呢。
每个人都有放不下的执念,几年前,太皇太后死前在寿宁宫发生的事情就是陈怀霖放不下的执念。
纸上的苍生终究成了虚妄,当年读的那些圣人书反倒成了一把剑来刺向了他。
读的书越多,明白的道理越多,他的心就被蹂躏得越不成样子。
他已经意料自己的结局了,他知道自己的余生不可能安生了。
每日他都被折磨得身心俱疲,终于,他选择自己走向结局。
即便知道是死路一条,他也该走向结局。
他勾结了一些曾经愿意站在身边的大臣,他拿着那张都已泛黄的诏书,他说,曾经立下陈怀衡为帝的那份诏书是伪诏。
近来朝中形势本就不大明朗,陈怀衡近几年越发可怖,阴晴不定,谁都知道他仍旧在为那个逃跑的妃嫔伤神,而陈怀霖在这个时候又拿出了一份先帝的诏书,他说那才是先帝的遗愿。
众人终于回想了十几年前的情形,依稀记得,陈怀霖确实才是仁宗最器重喜爱的孩子不错,而那个时候的陈怀霖也确实是人心所向。
一时之间,陈怀霖拿着那诏书竟还真的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后来史书上记载,将这件事称为灵正帝即位期间发生的“矫诏事变”。
当然,最后的结局自然是陈怀衡胜出。
毕竟,他从太皇太后死的那一天起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他知道,太皇太后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陈怀霖。
他也知道,陈怀霖迟早有一天会要发动政变。
有了预料之后,一切的事情就都好应对了。
陈怀衡轻松应对了这场事变,他说,他手上的那份才是伪诏,他说,陈怀霖其心不轨,其罪当诛。
最后,凭借这一句话就将陈怀霖压入了大牢。
可陈怀霖早已经到了死也甘之如饴的地步,他竟松了一口气,落到这样的下场,他竟然是松了一口气。
结局如何他不管了,他只要拿着父皇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做了这件事就够了,史书上留下了这一笔,便会有人无端地一直揣测,去揣测当年的真相,究竟谁才真的昭天子?而当年的真相若是能被揣测出一点,他死也无撼了。
陈怀衡去牢房寻了陈怀霖一回。
兄弟二人再见,如今却是这样的局面,他们一时之间相顾无言,只是隔着狱牢的栏杆相视许久。
最后是陈怀霖先开的口,他竟笑,他说:“父皇选的是我。”
这件事他们之间应当心知肚明。
陈怀衡也笑,只是现在,他的笑不管是在什么时候都带着一股阴恻恻的可怖,他嘴角挂着一抹似明似暗的弧度,道:“父皇选谁不重要,从她选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
若论聪明,若论读书,若论处理政务,十岁的陈怀衡凭什么就一定比不过陈怀霖,只在那种时候,聪慧是不顶用的。
可陈怀霖显然没有意识到那一点,他也没有意识到,大昭真正能做主的人并非是躺在龙塌上奄奄一息的帝王,而是那冷酷无情的妇人。
从太皇太后选他的那一刻起,陈怀霖就输了,与此同时,太皇太后也输了。
陈怀霖脸上的笑褪下去了一些,他说:“可父皇选的是我。”
“这也就是你比不上我的缘故。”陈怀衡说,“在皇宫,他说的话从来都不作数。”
陈怀霖只想着得到父皇的肯定,可他不在乎。
陈怀衡无情地讥讽他道:“皇位给你坐又有什么用?你只会是下一个他。”
他就爱读那么些酸书,看谁都觉善良,用的法子也都上不得台面,对付他的手段用去对付太皇太后,够看吗?他的心弯弯绕绕的,又软又柔,一件事就把他激得溃不成军,他受得了那些事吗?
他当什么皇帝,当个王爷呢最好了。
最后又非要来作死,拿了张前朝的诏书出来晃悠,寻死来了?
那他都把剑递给他了,他怎么能不杀他。
陈怀衡道:“两个月后,午门斩首。”
他宣判了他的死期。
然而,刑期却定在了两月之后。
刑期如此之长,陈怀霖很快就想到了什么。
他想到了那个已经离开了很久的人。
那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妙珠。
陈怀霖这些年也时常会想起她。
最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觉得妙珠是有些胆小,又在后来,他都要以为她是要安生过下了,可是没想到,后来她竟跑走了。
她总是会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来。
陈怀霖毫不留情地道:“妙珠不要你了不是吗?你这样做是为了引她回来?”
除此原因,他也实在是难想出其他的缘由了。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他被判斩首的消息传出去了,只要妙珠还在这世上,这消息迟早会传到她的耳朵里面。
提起妙珠,陈怀衡的脸色更叫阴沉。
他又一次提醒他。
妙珠不要他了。
陈怀衡实在找不到她了,他对她竟也没有任何办法,现在陈怀霖刚好犯了错,顶上来了,他凭什么不用这个机会。
以往她总是为了他和他作对,她还说,她和他两情相悦。
好啊,那现在她的情郎就要死了,她回不回来。
他看她回不回来。
陈怀衡只是冷笑:“怎么,这回你又想从中作梗?”
他又问他:“当初你是不是故意逼得她对你这样死心塌地,就为了来激我?”
陈怀霖无力地合了眼,他道:“一开始的时候都是真心的,你也不用把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想的心思如此歹毒。”
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真心实意,除了也有
一些因为陈怀衡的缘故,可大半还是真心。
因为陈怀衡而对妙珠有一些上心,上了心后发现妙珠实在是一个好姑娘,她不该被人如此薄待。
可是后来,出了那件事后,他整个人都不像样了,也切实是存着那些不好的心思。
最后一回。
和妙珠相见的最后一回,切切实实是故意的。
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怀霖对陈怀衡这样的行径也尽是无力,他道:“你便放过她吧,何必这样呢。她现在日子说不定都已经要好好过了,你何必再用前尘往事继续迫她。”
“放过她?”陈怀衡咬牙切齿道:“我放过她,谁放过我?!”
这三年他都怎么过的?他已经被她逼到这种境地了,他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人样了,他放过她了,谁来放过他呢!
妙珠,你这次最好别回来,若敢回来,你真的死定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她回去了,他会怎么样?……
妙珠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却没有跑遠,她就算跑再遠,那也比不了錦衣卫**的马,跑得越远,一路留下的行踪便也越多,干脆就在京城周遭的一个小镇上安定了下来。
錦衣卫的人找遍了天南海北,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她就在旁邊。
她隐姓埋名,和千吉一道找了个小村落住下,宁煦很聪明,给她捏造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身份出来,她顶替了那个身份,住在一个民风淳朴,官府都不常造访的小村里头。
她刚来的时候,臉上抹得黄扑扑的,还点了几个痦子,顶着一头不大干爽的头发,和妙珠的形容大相径庭,以至于后来官府的人拿着画像找来的时候,怼着她看了好些眼也认不出来,看过了户籍之后,见没什么异常,便马上离开了这里。
宁煦法子多得很,施枕谦又是从小在军营里头长大的,那些三教九流通晓得很,他们帮人帮到底,直接把事情安排得顺顺当当的。
只有一开始刚来的那会叫人盘查过,可是后来大抵是不会觉得妙珠在这里,便再也没有人来过了。
这三年在村子上过的自然是比不上宮里头舒服,妙珠以往总觉得自己苦日子过惯了,难道跑出宮来还怕受不了吗?
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这话体会了才叫真切。
苦日子过惯了,一下子过上好日子,自是好受得很,好日子过舒服了,再去过苦日子,哪这么容易?
而且,又时常会想起丁点大的儿子,思念之情也并非那么好忍受。
一开始的时候切实是有些受不了,她同千吉住在一户小木屋里头,吃穿倒还好,妙珠向来不在这方面讲究,可这里头实在是不大干净,人干净久了,实在是再难以去忍受脏污。
心是这样,身体也是这样。
可是,只要熬过最开始的那段时日就好了,妙珠不过小两个月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日子再不好过也从没有想过回去。
这是她自己千方百计想要尋求的生活,她怎么可能回去呢。
没关系的,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可是,只要身子不再在皇宮里面囚着就行了。
临行前宁煦给过她一笔钱,妙珠省着点花,也能用上好些时日了,平日里头再多做些针线活,和千吉一块拿到镇子上去卖钱,逢年过节吃上些好菜好肉,两个人日子凑活凑活也过得有滋有味。
千吉是个话不多的姑娘,她从小的时候起就被施家收留,后来一直在施家做护卫,身上的功夫也厉害,她年岁比妙珠大个两三岁,身形高挑,常年穿着一身劲装,看着虽像竹竿一样挺,可妙珠亲眼见过她那手臂上的肉,硬邦邦的健硕得很。
曾有些个地痞见她们两个姑娘家的,想来尋麻煩,叫千吉三两下就赶跑了,千吉一邊教训他们,妙珠就一邊在旁边叫骂,自此之后,来尋她们麻煩的人便也少了。
村子上的人一直以为妙珠同千吉是两姐妹。
妙珠话多一些,千吉沉默不言,邻里邻居也都是些好相处的朴实的人,在村子上过了三年,也早和他们都混了个相熟,甚至这里头说话的方言她都会了几句。
日子久了,妙珠见风平浪静,也渐渐不再在臉上点痦子了,后来那些黄扑扑的膏粉擦在脸上难受便也不擦了。那些村里头的人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调笑着说妙珠这是从哪里寻来的好东西,这皮肤怎么越来越嫩。
妙珠也只是打趣着糊弄了过去。
三年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在皇宮里头的事情,竟晃眼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就像是当初她进了宫后,宫外头的事情也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里离京城不算多远,妙珠时常会听到从宫里头传出来的事情,譬如说,陈懷衡越发狠厉癫狂了,他的状态好像一直不怎么好,他有段时日消极怠工,后来过了几月慢慢地重新走出来了,只是,不近人情,神销骨瘦,没人敢惹他不痛快。
或许是因着耐心变差了的缘故,他的脾气也越发大,錦聿两岁的时候,有人让他立后,说皇后之位不好长久空悬,这些话翻来覆去的惹恼了陈懷衡,他说,后宫一个嫔妃都没有,要皇后来做什么?
大臣们说,话不是这样说的呀
陈懷衡没耐心听他们说话,后来竟直接就立了陈锦聿为太子。
他不用皇后,他已经有太子了。
储君就这样被草率地定下,大臣们就这事和陈懷衡怄了好大的气,他们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声讨,这事在民间闹得民间众人也都知晓,自然也是传到了妙珠的耳中。
她不知道这件事最后是怎么揭过去的,只是知道,最后还是陈怀衡赢了。
他从来都不会让自己输的。
锦聿被安安生生立为了太子。
妙珠时常会想锦聿,可也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罢了,至于陈怀衡再想起来,竟然也是松了一口气。
别再回头了。
她时常告诉自己,不要再回过头去看了。
都过去了的。
时至七月盛夏,天气热得烦人,一直到傍晚的时候也都闷闷的。
村子里头蚊虫颇多,屋子里头又都燥热不堪,妙珠和千吉用过晚膳后,便和邻居的大娘们坐在屋子前的空地里头说着闲话,她手上摘着一些草药,是她和千吉一道从山里头摘回来的。
屋子里头蚊虫太多了,得多弄些驱虫的草药。
她和旁边两户人家的大娘闲话,都是些家常话。
说着说着,一个大娘便说起起了京城里头出的一桩事:“今个儿中午用饭的时候听我闺女说京城里头出事了呢。”
京城里头这三年出的事难道还少吗,妙珠已经见怪不怪了,却还是跟着附和着问了一句:“咋了,是出什么事啦?”
大娘道:“哎呦呦,可了不得,听说是京城那边的王爺闹了事。”
王爺。
听到这两个字,妙珠心下一跳,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什么王爷呀?现在这太平日子的,能出什么事呢。”
那大娘道:“协王呢,听说是犯了造反的事嘞!”
旁边另外一个大娘听了直骇道:“怎就造反了呢?!这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造反了呢。”
“是怪得很呢,谁知道是从哪里拿出了一道圣旨,说是先皇留下的遗诏,他说,先皇当初是立他为帝呢。”
妙珠听到这里,脑袋都听得昏昏沉沉
的了,她喉咙微涩,再说不出话,后来只听到那两个大娘说,陈怀霖将在八月斩首。
妙珠没心情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强笑着说了几句,便搬着凳子回屋子里头了。
自从知道这件事后,一整个晚上妙珠都心绪不宁。
陈怀霖为何突然这般?
他怎么就突然做了这样的事呢。
她实在是有些想不大明白。
一直到了晚上睡前,也都仍旧是在想陈怀霖的事。
这些年,她不敢去想陈怀衡,一想起他就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知道,若是这回被他抓到,他大抵是不会再叫她好过的。
所以,一想起他,也是怕也是惧。
可是陈怀霖,她总还念着从前他的好。
再想起他后,也偶尔会有伤神。
在深宫中,他是为数不多地给过她尊严的人,他是为数不多的帮过她的人了,可是,如今他竟要死了。
妙珠脑海中的陈怀霖,仍旧停留在他二十出头的模样,那个光风霁月的协王殿下,是她在那段幽暗时光中不可多见的阳光。
为什么?
她仍旧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他会突然造反。
只是依稀记得,自从太皇太后死后,他好像就变了许多,如今再将一切结合起来,再去回想难道,当初皇储一事果真有假?陈怀霖说的其实是真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折磨得妙珠一夜未曾好眠,一直到第二天竟都起不来身。
妙珠醒来的时候,听到外头有劈柴声,知道是千吉在外头,她起了身,洗漱过后弄了早膳来,往外头喊了一声,道:“千吉,先用早膳吧!”
千吉应了一声,便放下了手上的活计从外头进来。
妙珠做的饭菜仍旧是不怎么好吃,不过千吉也不挑嘴。
千吉进屋后,见妙珠脸色不好,问道:“昨夜蚊虫还是多吗?没睡好吗?”
妙珠只是摇头,道:“草药一放便好多了。”
见妙珠不愿多说,千吉便也不再多问,闷头开始用早膳了,妙珠想了想后又道:“千吉,今日我去镇上一趟,去把香囊去东家那里送一趟。”
镇子里头有个卖香囊的店家瞧上了她的手艺,和她说好每月定量从她这里买些香囊过去。
千吉问:“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妙珠摇头,她道:“天气热得很,你在家等我就好了,我去去便回,你不用担心我的。”
千吉听她这样说便也没坚持。
妙珠带好了遮面的斗笠后就坐了村子里头的牛车去了镇子上,把香囊卖给了店家后,便又去随便打听了昨夜听来的事。
果不其然,陈怀霖竟真在八月行刑问斩。
白日的脑子没有夜晚那样混沌,以至于妙珠更加清晰地认清了这件事。
陈怀霖犯了错事。
他真的要死了。
年少时那些懵懂的情谊随着时间的冲刷根本经不起考验,从宫里头出来后,再没那些压抑,从那股不太正常的环境中脱离出来,再用正常的眼光去重新审视一番,发现对陈怀霖的情绪大多也并非是爱,喜欢也好,对陈怀衡的报复也好,可大抵也很难是爱的。
她这个人太自私了,实在是难再彻底地给出真心爱上谁。
可是,陈怀霖给她带来的光,给她带来的悸动也从来都不是假的。
她到现在也仍旧感激他。
感激到看不得他死的地步。
陈怀衡故意的吧。
这件事算起来大概发生了有些时日,刑期却在下月。
他是故意想让她知道,故意在等她回去吗。
他现在肯定恨透了她,她回去了,他会怎么样?
很快临近八月中旬,越是近,妙珠也越发睡不着觉,千吉察觉到了她的心事,一个夜晚,她和她促膝长谈。
三年来,这是妙珠第一次这样躁动不安,不安到了千吉都看不下去的地步,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们为了省些钱,屋子里头也只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昏暗的环境,是极其适合人去陈情的。
千吉问她:“你怎么了,妙珠?”
妙珠咬着手背,道:“千吉,他要死了。”
千吉也知道最近发生的那件事,陈怀霖就要被枭首了,她口中说的人,大概也只能是陈怀霖了。
妙珠道:“千吉,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要不是他,我真的连人都快当不了了,在那个地方,也就他把我堂堂正正当个人了,所有人看我都是奴婢,只有宁煦,还有他把我当人看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看着他死,妙珠真的心也不安。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做这样寻死的事,可是,他一定也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千吉哪里知道他们那些龌龊,她向来利落,听到妙珠的话后竟也优柔寡断地叹了一口气,她道:“实在放不下的话,你便回去瞧一瞧。”
只是,瞧这一眼,还能不能再回来,她自己也知道的。
妙珠想了许久,最后也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曾跟我说过,妙珠,永远不要忘记身而为人的事实,我离开了皇宫,寻到了想要的自由,寻到了做人的感觉,可我总不能当了人,就忘了他的好啊。”
就当还给他那句话的恩,她也该回去的啊。
千吉见她这样想,还是又问了一遍:“这回回了京城,你往后说不定就再出来了”
妙珠叹气,道:“我都省得的,兜兜转转这一圈,也认了。”
只是,偷来了三年,也很好了。
她对千吉道:“到时候我先回去,你不要同我一起,我怕牵连了你你回去施家吧,这三年,承蒙你的照顾啦。”
她还在一起和她过了三年的苦日子,说来也只有辛苦抱歉了。
千吉瘪了瘪嘴道:“你和我客气什么,既你自己也想好了,我不多说了。”
说罢,千吉也不再多说,起身离开。
*
八月的时节,天气没那般燥热了,空气中的风也带着几分凉意。
陈怀霖的刑期定在八月十三,午时。
今日是个阴天,京城的天气并不怎么好,阴暗的天让人的内心更叫压抑,午门前已经围了一群人,陈怀霖已经被绑在了刑台之上。
当初最为人称道的王爷最后却落到这样的下场,实在叫人唏嘘。
今日周遭除了刑部的人之外,还围了一群锦衣卫的人,他们面目森然,在那阴沉的天气下更显可怖。
与此同时,午门城楼上还站着锦衣卫的副帥。
明副帥的视线一直在人群中逡巡,试图去找那张熟悉的面孔,可仍旧是没等到人。
怕还是等不到喽。
若等不到,那陈怀霖的头,今日也是真要砍了。
眼看时辰快到,他也不抱什么希望了,然而,视线落到了不远处一人的身上,似正是那消失许久的仪妃。
明副帅揉了揉眼,又细细看了一遍,发现正是妙珠不错!
他马上给底下的锦衣卫们打了个手势,底下的人注意到了他的手势,已经悄无声息地将妙珠包围了起来。
明副帅往底下赶去,又拿出了早已备好的圣旨,对刑台上的问斩官大喊道:“有圣旨宣!”
她今日若是回来,这圣旨就拿出来读,若是没回来,这圣旨就当没写过。
妙珠听到动静,往周遭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周围已经站了一群锦衣卫的人。
她抿了抿唇,早就料到这等场景,但她已顾及不到这些,又凝神去听那明副帅宣读的圣旨。
大致是说昨夜陈怀衡昨夜做了个梦,梦到了仁宗,说什么“天家骨肉,本为一体,若刑罚过峻,恐伤天和,非社稷之福”,陈怀衡这梦过后觉得有道理,打算赦免了陈怀霖的死罪,压回大牢,再另断罪。
这实在是有些荒谬,可却又实在像是陈怀衡能做出来的事,他这些年就是这样,阴晴不定至极。
说要杀人的是他,现在宽恕他的又是他。
昨个真梦到仁宗啦?谁又知道呢。
众人听到这道圣旨,便也从这里稀稀疏疏的散开了,妙珠看向了刑台上被绑着的陈怀霖,陈怀霖听到圣旨后,也将好看到了人群中的妙珠。
他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紧紧蹙着眉头。
他像是在怪她。
怪她为什么要回来。
妙珠看着陈怀霖,却笑了笑,三年过去,陈怀霖变了很多,不知道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又还是如何,陈怀霖已经和记忆中的那个明朗的公子完全不同了。
她要回了陈怀霖的命,却要不回曾经那个明朗的公子了。
可是,妙珠也不在乎了。
身旁传来了明副帅的声音,他朝她颔首,道:“娘娘,请吧。”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你还真敢回来啊
天空一直是暗淡的,天上的阴云有深有浅,东一团西一团,混混沌沌的,墨色浓云挤压着天穹,沉沉的就像要坠下来一样。
乾清宮一样没有阳光,殿里头也像是蒙了一团乌云。
今日陈懷衡没有去上早朝,从早上醒来,就一直坐在椅上。
黑沉沉的乌云从乾清宮外排山倒海席来,殿里头也像是笼了一片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絮,迫得人喘不上气。
陈懷衡一直等着。
他一直在等着她。
她不回来,他仍舊恨她。
她若是回来,他更恨她。
她抛夫弃
子,卧薪尝胆,好不容易在外面躲了三年,结果,现在因为陈懷霖回来了。
若是叫他真看到她他一定要掐死她来抚平自己所受的苦楚。
陈懷衡一直等在殿内,可看着午时要过,妙珠的身影却仍舊没有出现时,他一时间还是更恨。事实证明,她若是不回来,比所有的事带给他的打击都要大一些。
他仍旧坐在龙椅上不死心地等着,面无表情,唯独扣弄着昨日手腕上刚割出来的那道伤痕才能聊以自己心中的苦痛,终于,殿门口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过了几年了?
三年多了吧。
那个抛夫弃子的女人,那个没有良心的女人,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女人,现在就站在殿门口。
她就站在那里,不知不覺间,陈怀衡胸口蔓出的思念的青苔已经迅速爬到脚边,将她全身都包裹了起来。她就站在那里,乌沉沉的天,他竟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看不清她周身的情绪。她就站在那里,她没有变,但也看得出消受了一些,只是那张臉也仍旧是那样,岁月何其厚待她,三年的时间除了让曾经岁小的妙珠更妩媚成熟一些,竟没有在她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就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不怎么像样的衣裳,这日子俨然过得不怎么样,在外面捡垃圾?过这么苦也不肯回来,就爱穿些破烂
她就站在那里,他想了三年的那个人,她就站在那里
现在有两个事实摆在他的面前。
这三年,她过得很好,又过得很不好。
过得很好是因为离开了他。
而即便过得再不好也从来没有想过来找他。
陈怀衡的眼神已经将她看了千百遍,又爱又恨,交错交缠。
那些汹涌的情绪他甚至快要承受不住,胸口一跳一跳,似有千万股血要从他的七窍五孔流出,他的心好像要从嗓子眼里面跳出来,口中好像已经尝到了心的味道。
然而,他阴沉至极的模样,却让妙珠生出了那股久违的恐惧。
没办法呀。
看到鬼总是要怕的呀。
陈怀衡现在这样的状态,和鬼有什么两样呢。
妙珠进了殿内,身后的殿门马上被人合紧。
屋子里头瞬间变得更暗。
然而,陈怀衡兀地从龙椅上起了身,他朝着她走近,那张臉在黑暗之中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三年不见,他好像变了许多,好像也瘦了很多,那张薄情的脸远远看去,尽是刻薄,瘦削的嘴唇弧度扁平,一双丹凤眼看着更加狂狷,下三白露出的地方太多,眼底的青黑像是藏了无尽的郁气,叫人多看一眼都覺可怖。
妙珠逃也再逃不掉,只是背死死地抵在殿门上,好像只有那实在的触感才能叫她稍稍心安。
乾清宮明明很大,可就那么几步,他轻而易举地就走到她的身前,他立在她的身前,身上的寒气将妙珠也那样轻易浸染。
妙珠被他死死地逼在角落之中,他近在咫尺,她退无可退了,可这一刻竟连抬眼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陈怀衡的脑子已经全然被恨占满,他一想到自己这生不如死的三年,再看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只恨不得带着她同归于尽了干净。
他抓着她的头发,迫她抬起了头看他,几乎从牙关中狠狠挤出来了几个字:“你还真敢回来啊。”
她真敢回来。
他这三年怎么找她,她都躲起来不叫他找到,当初那样狠心绝情丢下了他还有儿子跑走,现在因为陈怀霖要死了,她还真就敢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气得手都跟着抖得厉害,抓着妙珠的头发也越发用力。
妙珠被他这么没轻没重一抓,脸上也浮现了痛苦之色,她不自覺发出了声:“疼”
听到这话的陈怀衡却更恨,他看着她那张因为疼痛而扭曲的面庞,道:“你疼?你竟也知道疼。”
他最后是松开了抓着她头发的手,却狠狠地抓着她臂膀将她一把按到了门上,力道大得恨不得捏碎她的骨头。
“你疼?你走的时候你就没想过我?你就没想过小聿?!”
他从前倒从没想过她竟真会如此冷心,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都可以说丢就丢。她就该去当刽子手,反正她连自己的儿子都能不要。
她那样干脆就走,现在竟还有脸说疼,她走的时候,就没想过他会疼嗎?
妙珠看着面容扭曲的陈怀衡,他大概是恨她恨到了极致,整张脸已经被恨意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离开的这三年,就只是三年,对于妙珠来说只不过是弹指一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陈怀衡却面目全非了。
妙珠被他捏着肩膀,肩胛骨都感覺要被捏穿了,妙珠眼中疼出泪了,她终于出声了,她抓着陈怀衡的手腕,道:“好疼啊,阿衡”
听她叫他阿衡,陈怀衡的瞳孔不受自己控制地颤了一下,那被她的手按着的手腕好像也要被熔岩烫穿,他下一瞬好像就好随之融化。
阿衡。
他这三年做了多少次的梦,梦中的妙珠喊着他阿衡。
可是,陈怀衡看着她,听到她喊他的名字,脸却扭曲得更叫厉害了一些。
“你还想騙我,你又想用这招来騙我是嗎?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那个蠢货了!你现在在騙我已经没有用了,现在喊我又想干什么?下一步是不是想马上跑走?”
她当初就是这样騙他。
她说喜欢他,她说爱他,她喊他阿衡,说好喜欢阿衡。
她说,阿衡你在家等我回来
然后呢?
然后她就跑了。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被她骗?
她如今又想来故技重施,陈怀衡再也不会相信她口中的任何一句话了。
妙珠被他掐得疼得慌,她泪眼盈盈望着他,试图抓着陈怀衡的手腕,对他道:“你冷静一点行嗎,阿衡。”
“冷静”陈怀衡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你把我逼疯了,现在反倒要我来冷静。”
他被她逼得日日夜夜不能安宁,他被她逼得甚至就连自己最能控制的情绪都控制不了,他的手上全是因为忍受不了痛苦而留下的疤痕,他已经地覆天翻,她到头来就丢给他冷静两个字。
若是有人见过十八岁的陈怀衡,再见他如今这模样,一定会感到极大的惊讶。
是他嗎?这还是那个天威凛凛乾坤独断的少年帝王吗?他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敏感,多疑,易怒,他活脱脱就像是一个毫无道理的疯子,然而,他就是变成这样了!十八岁陈怀衡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然而,他就是变成这样了!
几年的时光。
就几年的时光。
明明一开始的时候都好好的。
刚登基时候那段最黑暗的时光也熬过来了,可偏偏这几年同样的黑暗却就跟在油锅里面煎着一样難熬。
妙珠面对着盛怒中的陈怀衡,也实在是没办法为自己去辩解些什么,当初若是事出有因,她现在倒还能编写理由出来,可是事实不是再显而易见的吗?她的逃跑简直是蓄谋已久,她的主观意志如此强烈,難道还能有什么借口来替她做辩护吗?
没有的啊。
没有。
她的私心如此明显,她弃他而逃的行为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推脱。
所以啊,妙珠只能说:“可是,这也要怪我吗?我以前不是也很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你,我讨厌你啊。你不让我走,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她不是说过讨厌他的吗?她以前不都是清清楚楚地,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她讨厌他吗。
他不信啊,他非要自己骗自己,那她怎么办?跟着他一起骗呗。
陈怀衡听到妙珠的话后,脸上神情更加難忍。
妙珠看着他的神情,身上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道:“阿衡,你冷静些,你冷静些”
她都回来了不是吗。
她最后还不是被他逼回来了,不
是吗?
他这么生气做什么呢?
她都还没生气呢。
她都还没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就非是不肯放过我。
就在两人争执时,殿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这个时候来敲门的会是谁呢?
还没待两人开口,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稚嫩的童声。
“父皇,是我,是小聿。”
妙珠的脸上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
锦聿
她跑走的时候他多大?
才一岁多是不是?
现在都快要五岁了吧。
妙珠听到他的声音,那张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些堪称痛苦的情绪,妙珠想要转身去开门,可是陈怀衡却抓住了她的手往里殿去。
“你不配见他。”陈怀衡的声音又冷又冰,给妙珠这个母亲判了死刑,他说,“当初你既选择抛弃他,你现在就不配见他。”
陈锦聿的声音仍旧从外面传来,他说:“父皇你在做什么呢?在忙吗?那我晚些来找你吧。”
说着说着,就渐渐没了声音,看样子是离开了。
妙珠听到锦聿的渐行渐远,见陈怀衡竟不让他们母子相见,她也终来了脾气,她说:“我为什么不能见他!你凭什么不让我见?”
陈怀衡冷眼看他:“你说凭什么?你不是要跑吗?你自己一个人跑的时候你想没想过锦聿才一岁多?”
妙珠说着说着不知何时起流了泪:“这是我想的吗?難道不是你把我逼得连孩子都不能要吗?”
陈怀衡最不喜欢听她说这些,他说:“我逼你?我承认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你是不好,后来呢?后来你要什么我不顺着你?我把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你什么,我被你哄成了一条狗,我把你捧到天上去了,到头来你又说我逼你!”
妙珠反问:“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我要出宮,你给我?我就不想待在你身边半死不活过着,你又听我的?!你听个狗屁!到头来一个孩子你就想要叫我望岫息心,冰释前嫌?!你怎么每回都能把事情想这样轻松!”
两人骂来骂去,恨不得都把对方刺激得戳出几个洞才肯作罢。
陈怀衡听她又说这些,切切实实是被戳到痛处,他不再看她,繼续拽着她往里殿走:“好啊好!现在终于说实话了,我告诉你,你这回再也别想骗我了,也别想着我再怎么去疼你了!”
说着,他把她拉到床榻边,他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两根绳子,二话不说就把妙珠绑在床榻边,她的两只手都被绑上,绑得严严实实的。
陈怀衡绑完她后也没有繼续待在这的意思了,任由她怎么叫喊怎么骂,仍头也不回地离开。
妙珠看着手上的绳子,怎么也挣脱不开,只得作罢。
她不知道陈怀衡是去哪里了,也不知道他这又是想要做什么?
难道要一直把她绑在这吗?
妙珠想到方才锦聿过来,想到以前那个丁点大的孩子现在竟都会喊父皇了,又想到陈怀衡说她不配见他
他说的何尝不是实话?
她配见他吗?
当母亲的不要儿子,如今又哪里来的脸去见他。
就像是她,如果她那个抛弃她这么多年的父亲再回来见她,她也只想让他去死。
妙珠不敢再繼续想下去了,越想那颗心越发得疼痛酸涩。
看看她,兜兜转转的,一路上咽下这么多苦。
最后还是落到这样的境地了。
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后悔吗?
后悔回来吗。
那不后悔的。
她想了想,如果当初不是因为陈怀霖在那样的时候拉了她一把,她这辈子或许连宫门都踏不出去,他让她好不容易觉着自己有了点人样,如果不是他,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那样坚定地想着走出去。
她好不容易出去了,可他要死了,她做不到看他死啊。
物是人非事事休。
如今他即便变了样,那也没关系了。
这人世间太糟糕了,谁下来被染一遭,都难干干净净走。
不能苛求一个善良的人一直善良。
那太歹毒了。
那实在是太歹毒了。
妙珠挣了几下这绳子,死活挣不开,偏头看向殿外,乌云一如既往浓厚,她哭着哭着,也哭累了,一大早赶路回京,一直到现在闹腾了这一番,她再忍不住,躺在榻上睡了过去。
最后天上还是落了雨,雨水淅淅沥沥滴在屋檐上,这场秋雨来得不算猛,却急,就在晚间,乌云再也承受不住雨滴的重量,将他们落在了人世间。
陈怀衡从寝殿里面离开之后,哪里也没有去,他就坐在外边的龙椅上,坐在方才坐着的那个位置。
他现在若继续和妙珠说下去,他会被她活生生气死,他恨她,可是看到她却又恨不得狠狠地把抱进怀里,他怕再吵下去,他不会从她那里继续占上风,所以,他不吵了。
他是要冷静。
他是该冷静。
可是,一直到现在,他整个人却都还抖动得厉害,他咬着手背,烦躁难忍,他又想故技重施去摸索刀过来解决自己的烦闷,这时锦聿却来了。
陈怀衡把东西藏了起来,故作如常问他:“你今日来找我过来是做什么?”
锦聿走到了他的身边,他像是发现了他的不寻常,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父皇,你怎么了吗?”
陈怀衡揉了揉额穴,强打起了精神,他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道:“政务烦人了些,没什么事,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说?”
锦聿想了想后,还是开口道:“听闻皇叔今日不用行刑了?”
陈怀衡“嗯”了一声,脸色算不得多好看,只是又问:“你问这做什么?”
锦聿和陈怀霖又没见过几面,他们并不相熟。
锦聿想了想后,问道:“父皇真的梦到皇祖父了吗?”
陈怀衡被他问得头疼,“啧”了一声:“问这些做什么。”
锦聿这便不肯说,只是嘟囔了一声:“好奇而已。”
父皇都能梦到他的父亲,为什么他梦不到自己的母亲呢?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的缘故吗?
陈怀衡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和锦聿说几句话后心竟也渐渐冷静了一些。
妙珠心中总是有孩子的。
她总也是放不下锦聿的。
锦聿没有在这里待多久,他也看出父皇今日的古怪了,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烦人的意思。
他离开后,稍稍冷静了一些下来的陈怀衡像是终于想起了里殿还有个人。
他起身往殿内去。
妙珠哭累了,闹累了,还是睡着了。
陈怀衡见她睡着,心中竟生出一分庆幸。
若她醒着,他连好好看她的机会也再没有了。
陈怀衡轻手轻脚到了甚至蹑手蹑脚的地步,他走到床边,在榻边坐下,终于能够仔细去打量起这个丢弃了他三年的女人。
她真的没怎么变。
只是眉眼之间褪去了几分稚气,看着显然比之前成熟了一点,方才和他争论的时候,眼中也再寻不到一点瑟缩了,她条理清晰地把他的满腔怨恨怼了回去。
她冷眼旁观他的失控,反倒他像是个疯子。
他被她逼成了疯子,到头来她又是那样怡然自得。
这三年她过得分明也不怎么好,苦日子是那么好过的?当
初她走的时候带了什么东西走吗?没有,大抵是怕被他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她什么也没拿走。而她又脸皮薄得很,就当是宁煦给她一些上路的盘缠,她怕也不会拿太多走,再难过,再难走,也要自己硬抗硬撑下来。
穿着的衣服摸着都剌手,想也知道这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怎么会有人像她这样蠢,钱没有,谈什么自由?
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对她而言究竟为什么这样重要。
她这三年到底是躲到哪里去了,又有没有叫别人欺负?在外面过得苦不苦?又有没有背着他找别的男人?
陈怀衡想不明白的东西越发得多,问题一个一个接踵而至,这些问题搁在以往的时候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足以让他难以忍受,可是而今,没关系了,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那些个蠢问题也可以暂且抛之脑后了。
折磨了他三年的蠢问题可以暂且抛之脑后了。
陈怀衡就这样盯着她,一直盯到再忍受不住的时候,终于伸手去触碰她。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眉梢,抚过她的眼睛,抚过她的嘴唇
他轻轻地,却又重重地抚着这个叫他日思念想、魂牵梦萦的女人。
可即便动作再轻,却还是弄醒了本就眠浅的妙珠,她甫一睁眼,就见陈怀衡在她脸上摸摸索索。
陈怀衡见她醒来,又冷着脸收回了手。
妙珠哪里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她的脸上摸来摸去是想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见外头的天都黑了,不知道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落起了雨来,她的手还被绑着,陈怀衡并没有想松开她的意思。
“你究竟要绑我多久?”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一旁冷着脸的男人,因着睡前和他吵了一架,哭了一回,现下醒来嗓子都哑得很,她问他,“我一回来,你就要欺负我吗?”
陈怀衡听到她的话,下颌绷得更紧了一些。
他不会再对她好了,对她好一点她就会想着利用他的好来做出些伤他的事。
他对她好一点,她就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最后用尽一切都要逃跑。
他被她毁成什么样子了?
他不要再对她好了。
可是,听到她的话后,即便他的脸色如何冷沉,即便他的心里想得再多,最后却还是伸手摸向了绳子。
三两下就给她松了绑。
妙珠手都险些被绑麻了,本来以为手腕那处得肿起来一块,可也不知道陈怀衡是用的什么法子绑的,她看了看后却没发现任何痕迹。
她揉着酸麻的手腕,陈怀衡就在一旁坐着,视线落在别处,没有看她。
两人的脸色都算不得好。
最后是妙珠先开口说的话。
她说:“你把我绑了一个下午,然后呢?然后你要一直绑着我吗。”
和他那不大好看的脸色相比,她的声音听着却没什么情绪,冷静得就像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陈怀衡没有回头看她,仍旧面无表情道:“对你这种不听话的,没心肠的人,一根绳子绑一辈子才清净。”
妙珠听到这话竟笑了,只这笑太淡了,淡得都快看不见了。
她说:“我餓了。”
陈怀衡道:“你还知道餓?”
妙珠自顾自道:“我昨日从外边赶路回京城,也就今早那会吃了两块甜糕填肚子,我快一日没用过膳了”
陈怀衡回头看她:“你又想我可怜你?”
她只是陈述事实。
陈怀衡脸上表情不好看,可到底还是让人端来了晚膳。
贱得很。
他说他自己。
他让人端来晚膳,却起身离开这处,不再继续待在这处。
来送晚膳的还是卿云,卿云今个儿已经听说她回来了,只是回来后就一直在主殿里头没出来过。
卿云回想起这三年陈怀衡过的日子,想他心中大抵也是怨恨妙珠的,就怕他又会对妙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却也不敢过来劝,毕竟陈怀衡这三年性情大变,脾气比先前更恶劣更可怖一些,劝也怕是劝不动。
好在进来的时候发现妙珠好好的,没出什么事。
卿云上下看了她好些眼,即便妙珠没什么变化,可她竟也还是好一下没认出来,说是没认出来,倒是觉得她在眼前有那么几分的不真切。
三年的时间。
本以为她一走就会是一辈子,可是,还是回来了。
直到妙珠咧开嘴冲她笑了笑,道:“卿云姐。”
卿云许久不见她,看她相貌没什么变化,然而一开口,却觉她整个人还是变了许多。
出宫三年,人是真的开朗许多了。
即便现在是又被逼回了宫里,却好像也没有为之伤神。
外面的风水果然是养人。
卿云让人把饭菜在她面前放好,见她冲她笑,也笑着回了她一声:“诶。”
妙珠看样子是真饿着了,起身去桌前用膳,嘴巴都塞得鼓鼓囊囊的。
卿云笑她猴急,道:“你这么急做什么呢,没人和你抢呢。”
这些年在宫外虽吃得也都不大好,可妙珠向来是不挑嘴的,现下真是饿了一天饿得狠了,看着眼前的饭菜,也顾不得什么往嘴巴里面夹。
好不容易吃饱了一些,卿云问她:“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卿云瞧她身上只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裙,袖口都有些洗得发白了,而头上的发也只简单用一根木簪子束着,哪里都瞧着有些不大好。
又见她吃饭都这样急,以为是在宫外饿得苦了,也难怪人瞧着确也消瘦了一些。
妙珠顿了顿,而后笑着道:“当然好啦。”
这三年日子确实是没在皇宫过得舒坦,吃啊穿啊的不用提,就像是从天上掉到地下。
可是这些有什么打紧的呢,她心里头痛快啊。
心里头痛快,吃得再不好,住得再不好也只觉得痛快。
妙珠低着头笑:“最痛快的就是这段日子了,只是有的时候也会有些想小聿,他还好吧”
卿云听她提起陈锦聿,也叹了口气,她道:“他也很想你。”
妙珠走的时候他才一岁多。
他记不得妙珠。
可是,卿云时常会见他一个人发呆。
卿云问他在想些什么,他就问她:为什么娘不要我呢?
哎,哪有为什么。
因为妙珠不只是母亲。
没办法说妙珠的不是,她没有对不起陈怀衡,可陈锦聿她不能说没有对不起。
可是,这种事情实在没办法取舍。
天大地大,哪里有让孩子大过自己的道理呢。
妙珠听到卿云的话后,愣了好一会,眼睛又觉酸得很。
她不再说了,卿云见她伤心,也不再说了。
等到晚些的时候,妙珠被宫女领去净过了身,净过身后又躺回了榻上。
她想着往殿外去过,可就连里殿都出不了,陈怀衡让宫女们守在了寝门那里,她哪里都去不了。
陈怀衡一直到很晚也没回来,妙珠也不知道他是想做些什么,把她困在主殿这处,他自己却又没了人影。
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妙珠已经猜不到了。
三年的时间,竟足够让人面目全非。
妙珠已经什么都不想再去想了,大约是到了子时,也受不住困,自然而然就睡了过去。
只是,不知道多晚了的时候,她又被闹醒了。
腿间有什么异样。
妙珠被那股异样弄醒了过来,迷迷蒙蒙睁眼,她定了神来,就发觉似有一个毛毛茸茸的东西在tui心动来动去,她发出一声低呼,就听得一道低沉地声音传来:“这些年有没有在外面寻野男人?”
妙珠就知道他会这样。
她想要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揪开,可是这个举动却又不知怎么惹恼了他,他从下面起来,宽大的身躯兀地覆在她的身上。
他是瘦了好多,可是不知道身上的力气为什么还是那样大,按着
她都快喘不上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急躁得不行,他问:“你有没有在外面找别人!说啊!”
她就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谁都能骗她,这三年有没有又被别的男人骗!
如果她找了别人,那他又算是什么,前有陈怀霖,后又别人,他算是什么!
嫉妒轻而易举就能冲昏人的头脑,他都快忘记了,妙珠这回可是为了陈怀霖回来的。
妙珠都觉得他下一刻要掐死她,她说:“没有,我没有别这样,你别这样。”
不待她继续说下去,陈怀衡没两下就给她浑身上下弄得湿哒哒一片。
见她似也动了情,陈怀衡便动作了起来。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你到底有没有心
陳怀衡进来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妙珠被他弄得难忍,不停地道:“轻点,你轻点行不行”
可陳怀衡怎么可能会听她的。
他就像是要把这三年的恨都还给她,就像是要把她生生地融进自己的骨血里面。
妙珠抓着他的背,她颤着声音道:“我不是都说没有找别的男人了嗎,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凶呢”
陳怀衡听到这话,终缓了一些,他问她:“你離开那三年,一次都没有想过回来嗎,没有想过錦聿?”
没有想过我嗎
妙珠道:“我我想啊。”
她怎么可能不想呢。
妙珠说完了这句话后,就再没听到陳怀衡出声了,他仍旧是那样我行我素,动作是慢了,可是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塞到她的身体里面。
妙珠一边喘着气,一边骂他:“你太混账了,你能不这么弄这么里头嗎。”
陈怀衡不说话,留妙珠一人在黑暗中自说自话,他不听她的,她就掐他,就扣他的背,把他的背上都抓出一道道血痕报复他,到最后,她被他弄得起伏飘摇,连抓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臂软塌塌的垂落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结束,妙珠整个人都快累瘫过去了,陈怀衡从身后死死地勒着她,她檀口微张,微微喘着粗气,不知不觉就要在黑暗中昏睡了过去。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觉,睡过去前,却觉肩膀那处湿了一大片。
她终是没有细究,半睡半昏了过去。
等到第二日她再醒来时候,陈怀衡又没了身影,妙珠一人从空荡荡的床上醒来。
下意识动了动手腕。
今个儿没叫他绑住。
陈怀衡大抵是恨她,每回见她都是那副阴沉至极的样子,除了责问她,一句话也不肯和她多说,妙珠就算是想和他好好谈一谈都不行,触及他那一副冷漠的面孔,她就什么话都说不能说了,因着说了他也不会理会。
可他既如此恨她,又为何还非要留着她在床边碍眼?单是图她的身子?
那也怪得很了,都三年了,他怎么就这般放不下。
妙珠没再多想,撑着手坐起了身,不过一会,就又有人送来了早膳。
这回来的竟是荣桃。
荣桃也成大姑娘了,脸上褪去了那一团团稚气,见妙珠回来,也又是哭又是笑。
哭是因为她最后还是回来了,笑是因为她还好好的,好在是没出什么事。
荣桃也没能在这里久待,给她送完早膳便離开了这里。
妙珠仍旧是出不了门。
陈怀衡就像是铁了心想把她困在这一方天地,妙珠能看到的只有窗外的天空。
算算这个时辰,陈怀衡应当上完早朝了才是,可她在里殿并没有听到殿外傳来动静,想来他是在外头办事,还没回乾清宫来。
妙珠待在里殿无所事事,好在以往她打发时间看的那些书还在屋子里头,她无事也只好拿了这些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傳来一些动静。
妙珠走去寝门旁,竖耳去听,只听得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
“父皇还没回来吗?”
妙珠一愣,反应过来后扒在寝门一看,果见是錦聿不錯。
这还是她回来之后见他的第一眼,昨个儿錦聿来过一趟,只是陈怀衡不讓她见他。
他说她不配见他。
配不配的不是陈怀衡说了算的。
妙珠知道,他嘴巴就是这样恶心,没占理的时候都不肯放过别人,若是占到了理,就更是得理不饶人了。
他说的话,她不会再放心里了,也不会因为他的话苛责自己。
可是,錦聿的事他实在是没说错。
他说了千百遍难听的话,可独独锦聿的事他没说错啊。
妙珠的视线落在那个孩子身上,心里头又觉酸得要命。
锦聿长得好快。
啊。
他竟这样大了。
穿着黄燦燦的衣裳,眉眼之间竟已和陈怀衡有那么几分相像了,只是孩子气的脸远没有陈怀衡那样锐利。
当初走的时候他连路都走不太利索的,父皇母妃什么的也是喊不明白的,只会咿咿呀呀从口中蹦出“娘”“爹”。
他第一声喊的是娘。
不是爹。
他原本是和她最亲近的。
妙珠不敢再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个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可锦聿却也看到了她。
就像是那么一瞬间的母子感应,福至心灵,两人对视到了一处。
锦聿年纪终究是太小,看到那个出现在父皇寝宫中的女人之时,脸上神情變了又變。
妙珠也不知作何反应,愣了又愣,一直到锦聿抬步朝她走来,她才终于抽回了神来。
陈锦聿仰头看着她问:“你为什么会在父皇的寝宫里面?”
妙珠竟也不知该去如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这一刻他站在她的面前,她甚至都不敢说自己是他的母亲。
怎么说呢?
说出来他也该恨她了
妙珠竟难得对一个四岁多的孩童无措,她支吾了个半天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是锦聿皱着眉问道:“你你是母亲?”
他很聪明,就像是他的父皇一样。
眼看妙珠这幅样子,竟什么都猜出来了。
场面一下子就因为锦聿的这句话变得窘迫了起来。
妙珠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認也不是,不認更不是。
认?她没脸认。
讓孩子知道母亲抛弃他跑了三年,孩子不可能没有怨恨的。
不认?她又不甘心。
她辛辛苦苦生下他,本就是他的母亲,她凭什么又不能认。
而锦聿却又步步紧逼,将妙珠逼迫到了一种更难堪的境地,他眉头拧得更深了一些,这幅模样和陈怀衡没什么两样,他又问她:“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他想起父皇说的那些话,又问她:“是因为我没用,母亲才不要我吗。”
父皇说,是因为他没用,所以才留不住自己的母亲。
那是父皇醉酒的时候说的话,锦聿知道,醉酒的父皇是半个疯子,他说的话当不得真,可是,他也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缘由了,若非是因为他无用,母亲为什么又不要他了呢。
妙珠嘴唇张了又合。
她想说,她没有不要他啊。
她没有。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她就是不要他了。
妙珠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来得及说,因为陈怀衡回来了。
他不知道是去了哪里,现下终于回来了。
他看到那母子两人见了面,视线也只冷冷地落在妙珠的身上。
看着妙珠她痛苦的神情,最后只是让宫人将锦聿带离开了此处。
他道:“带太子出去。”
妙珠什么也没说,锦聿也什么都没说,他们
任由陈怀衡做出这个决定。
陈怀衡眼神又冷又淡,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他只是冷眼看着妙珠,讥讽道:“当初好像是你自己先不要他的吧,你难道又没想过你离开的时候的锦聿才多大,现在这幅样子难受给谁看?”
锦聿离开,妙珠听到陈怀衡的声音也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神识。
她看向陈怀衡,她也毫不留情地刺他:“我没有不要他,我不要的一直都是你。”
如果不是他,她最后能落得这样丢弃孩子的地步吗。
陈怀衡那本没什么情绪的面色就因妙珠这一句话说得扭曲,她总是一次又一次,不留情面地去揭开当初她弃他而走的事实。
她对这事并不觉得抱歉,再提去此事也只有畅快。
可陈怀衡不一样了,每一次提起这事,毫无异于鞭笞他的灵魂。
三年他怎么过的?
他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过的了。
妙珠回来了,现在就站在他的眼前,可是那种她随时会再离开的感觉一直萦绕于心头不散。
她无所谓地去提起往事,因在她看来,那三年就只是三年,她也从不想到这三年对陈怀衡来说算是什么。
陈怀衡听到她的话,看着她那又冷又淡的眼神,就那么一瞬间,就只是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和她一起死了干净。
妙珠见他表情如此难看,却仍是不放过他。
她想让他放过她的时候,他放过了吗?
她方才是说到他的痛处了?那很好了。
她看着他继续道:“脸色这么难看又做什么?你难受了?你又想怎么欺负我了吗?”
妙珠一直都知道陈怀衡的,他这人若是不痛快了,总是想着也叫别人不痛快的。
陈怀衡最后什么都没能做,末了,也只是看着她,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你到底有没有心。”
妙珠叫他这话说得终噤了声。
她又不是没有眼睛,陈怀衡这三年变化之大,她也不是没有看出来。
可是她不明白,他这样的人,竟还真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背叛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只是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怎么就没心了?
他说她没心吗?可他若有心,他们能走到这一地步?
妙珠不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没什么好说的,他觉得她没心,她还觉得他也没心呢。
她只是看着他问:“你为什么要对小聿说那些话?”
他也就只是个孩子,他哪里来的脸把错都推到他的身上去。
陈怀衡反问:“这三年养他的是我,教他的也是我,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连养都不养他,你管我说什么。”
妙珠不接他的话茬,道:“他就是个孩子,你何必这样伤他。”
陈怀衡薄唇勾起一抹弧度,讥她道:“我说错了?他若有用,能连自己的母亲都留不住吗。你抛他弃他,现在还反倒来挑我的不是。”
妙珠无言片刻,良久才憋出一句:“你这个人从来只会怪别人。”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可恨的另有其人
他总是能把自己从一切的错里面摘得干干净净。
独独自己明月高悬,恨尽世间所有人,也恨不到自己的头上去。
“从来”二字,很轻易地就牵扯出了一大片往事。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罢了,可这两个字只是一笔总账,而其后还掩藏着一大堆的细枝末节。
这其中的含义,经由妙珠一出口,他们两人就心知肚明。
陳怀衡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被妙珠摧毁了。
他知道错了不是嗎?如果他不知道错,他又能落得这样的境地?
他也再装不下去,从她回来后一直冷着的那张脸终于有了情绪,他看着她道:“行,翻舊账是吧,从前的事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把你当人,怎么,我现在也贱得没人样了,你舒服了一点有没有?那我做错了事,我也付出了代价,当初你自己不要錦聿,你自己犯了错,这点伤又受不了了?”
他承受不了,那代价他也给了,当初她没人样,他现在也被她逼得没了人样了,这事扯平不扯平先不说,他反正左右也这幅模样了,那她呢,她抛弃了他不会感到一丝抱歉愧疚,那自己的儿子呢?她现在不安痛苦,她自己也該承受。
而既舍不得孩子,又为何非要寻死觅活想着逃跑。
就为了让他生不如死是不是。
那很好,他已经生不如死过了三年,她还不能舒服一点嗎。
陳怀衡的话一句一句往外边蹦,像是掩盖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近乎是吼着出声,可还是有些东西不能被嗓音掩盖住,他的声音又越来越抖动。
妙珠听到陳怀衡的话后,眉头紧紧拢成了一团,她也吼他:“你错就错了,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啊!”
他认错就算了,可说到最后又扯到她身上,非要带着一起说她也错了。
妙珠懒得理他:“你不好过,我又凭什么舒服?你心里头難受,和我有什么干係?”
没关係?她竟说没关系。
即便早知她狠心,可这话又从她口中倒了一遍之后,只叫人覺得心梗,陳怀衡覺得自己喉口涌上了一股血气,硬生生才逼了回去。
听她如此冷漠的话,疑心再说下去,血下一刻就該马上喷涌而出,他不再继续和她说下去,转身就离开这里。
妙珠见他要走却不肯了,她冲着他喊道:“你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听到了妙珠的话,陈怀衡却连步子都没顿一步,径自往外面去了。
妙珠见他离去的身影,气得往一旁的桌子上踹了一脚,桌子没踹动,自己倒是脚踹疼了。
果不其然,后面一连几日陈怀衡都是如此,他早出晚归,除了晚间时候歇在这里,其他的时候一点人影都见不得,有时候他是坐在主殿外头,有的时候干脆人都不在主殿这里,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妙珠不管说什么,他都冷着脸。
他这幅样子,倒真像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出来,才叫他这样恨她。
这些日子,錦聿也来过几回乾清宫,只自然是来寻陈怀衡,而不是她。
他已经开始认字了,大多数时候也都是来寻陈怀衡认字的,按理来说宫中是最不缺先生的,再不济说,卿云也是识字的,可偏偏,锦聿就是来找陈怀衡认。
陈怀衡他竟也有耐心教孩子,妙珠偷偷瞧过一两眼,他教着孩子竟也難得没有发脾气。
妙珠又想,既是对孩子上心,可为什么又教他说那样的话?
什么“是因为你没用,母亲才不要你了”,这是人能教孩子说的话嗎。
又或者单纯只是记恨她?所以也叫孩子跟着一块记恨她才叫痛快?
妙珠在里殿听着锦聿的说话声,更覺心绞。
她又在外头已经野了快有三年了,她一刻都要受不了这冷冷清清的乾清宫了。
陈怀衡是想用这个来折磨她嗎?
那她确实受不了。
他每日都趁着她没醒的时候就走,每回一走,只到深更半夜才会回来。
就这样,不知不覺过了多久,算起来都已经入了九月份了,空气之中也已经带了浓厚的凉意,尤是早上醒来那会,整个人都凉飕飕的。
妙珠实在是受不了他的冷漠,受不了他对她的变相囚禁和控制,她一开始还想着和他怄气,可是,到了最后只能自讨苦吃。
陈怀衡现在已经没那么好说话了。
他不再像是从前那样了,不再是她说什么,他就轻易地相信。
一个早上,她比陈怀衡还早醒来,只是还闭着眼睛,没有睜开。
原来,陈怀衡醒来之后并没有马上起身就走。
妙珠察觉到他坐起了身,却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竟好一会没有动静。
直到后来,她感觉到有气喷在她脸上,而后,感觉到他在蹭她。
他在用嘴,蹭她的眼睛,鼻子,嘴唇。
像是怕弄醒了她,动作很轻很轻。
妙珠兀地睜开了眼,待到陈怀衡起身时,便看到她不知是何时醒了过来。
许是没有料到妙珠已经醒了过来,他面上的表情也不如她平
日见他那样冷漠,只他那神情竟又实在是叫妙珠描述不出,他很痛苦?他在痛苦什么。
只是陈怀衡脸上那五花八门的表情在见到她醒来之后,转瞬归于死寂。
他没有被撞破的羞恼,甚至脸上就连一丝不好意思都没有窥见。
他只是冷漠地又要起身。
妙珠察觉到他的意图,知道他这一走,怕是又要到深更半夜才回来。
她又要白白在这里面被关上一日。
妙珠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背,不让他离开。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她哭着道:“你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想关我到什么时候?”
是真委屈。
真委屈啊。
他为什么关她呢?
他是真的想要关她一輩子吗。
他明明也不像他平日装得那样冷漠,既不是那样,可为什么又还要这样对她呢。
妙珠实在是弄不懂他了。
陈怀衡听到她哭,下颌紧绷得厉害,却仍舊是不为所动。
她总是这样。
总是妄图掉几滴眼泪就要叫他心软。
他不是从前的那个傻子了。
再不会叫她的眼泪蒙骗。
他想要扒开她那紧紧扒着他腰身的手。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妙珠抱得太紧了的缘故,陈怀衡竟使不上一点力叫她松手。
他想要再像以往一样,冷着脸拉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然而,她的哭声,她的手臂,就像是圈禁在他胸口的一把绳套,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心都揉成了一团,一团乱麻,再无还手之力。
此间除了她的啜泣声外,再没其他的声音了,妙珠得不到他的回应,心却更乱,手也抱得他更紧了一些。
“你别不说话,别不说话啊。你别再这样一个人关着我行了吗,我也想看看小聿,我也想和他说说话,我再跑不掉了,不是吗?你何必这样囚着我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怀衡终于出声了。
妙珠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得到他那似凝着冰的声音。
他说:“你让我拿什么信你?”
他难道被她骗得还不够吗。
她在他这的诚信已经为零,他再信她一次,他觉得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和她赌。
这个问题也让妙珠沉默许久。
过了好半晌,空气中安静得似乎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心跳声,妙珠终于开口。
“你可以再不信我,可是,你真的想要我恨你一輩子吗。”
她又道:“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就在外面待了三年而已,接下来呢,接下来又还有几十年。”
三年让他像是熬了一辈子。
那接下的一辈子呢。
关她一辈子?
“陈怀衡,别这样对我。”
“别这样啊”
陈怀衡听到妙珠的话,终于忍受不住,他回过身去看她。
不知是不是妙珠的错觉,竟发现他的眼眶也红得厉害。
陈怀衡看着妙珠道:“有没有想过我。”
“这三年来,有没有哪怕一次想起我。”
夜深人静的时候,除了想起锦聿,有没有想到过他一回。
妙珠抬头看他,她道:“有的”
听到妙珠的话,陈怀衡道:“撒谎没用。”
妙珠道:“没撒谎。”
陈怀衡愣了一瞬,而后苦笑一声,道:“想起我,也是在恨我?”
“没有啊,都跑出去了,再又恨你干嘛呢,给自己添堵吗。”她道:“想起你给我过生辰的那回,想起你后来好歹也有像人的时候。”
妙珠仍旧抱着他不松手。
她怕一松手陈怀衡又要跑掉了。
她道:“一开始的时候在外面好苦啊,东躲西藏的,每天都睡不了安生觉,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吃一口算一口,你知道的,我除了做绣活,也不会些别的什么东西了,只能没日没夜的去做活,偏晚上的时候连油灯也舍不得点,有的时候眼睛都好疼,睁也睁不开。”
日子是不好过,但也没这么可怜。
妙珠高兴的事不说,专捡一些叫人心疼的话说给陈怀衡听。
陈怀衡听了之后,果然不叫好受,然而只从胸腔中哼出一声冷气,道:“活该,你自己要出去吃苦,谁拦得住。”
他知道妙珠也没说谎,她手上的茧子切实是比从前多了一些,皮肤也没从前那样细腻,在外面的日子,她肯定过得不好,很不好。
妙珠抹了把眼泪,她道:“日子再苦我也能挺,在外面,我是人,我过得快活,我每日都过得有盼头。我好容易有了点人样,你就别逼我了成吗。”
妙珠一下子说了好多的话。
陈怀衡就知道,她最会看人眼色。
早上他偷亲她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被她发现了,她又有了把柄筹码对付他。
所以,从她回来后,他便一直不想叫她再抓到把柄,他不想叫她知道,他仍旧深深地喜爱着她,放不下她。
他恨妙珠,可当那苦苦被他掩藏在心底的爱意外泄之时,就显得他尤其可笑了。
他眉眼低垂,看着妙珠,脸上的痛苦再也难忍。
恨什么呢?
他又有什么好恨她的呢。
可恨的并不是妙珠。
可恨的另有其人。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她不喜欢的是我。
自从那一日之后,陳懷衡终于正常了一些,他不再成日成日地关着妙珠。
他也不拘束她去哪里,就算是想出宫,他竟都让。
只是,不管妙珠去哪里都要过他的耳目,不管去哪里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跟着。
他不想她讨厌他,不想她恨他。
她渴望自由,想要自己不被一直管着,那可以,那自然是可以的。
陳懷衡承认,比起妙珠逃跑,他更恨的是她不爱他。
恨她从来都没有喜歡过他。
他不会再像当初那样鲁莽和愚蠢了,他不会再一遍又一遍把她推得更远了。
他不能再让她那样讨厌他了。
既然她已经抓到了他的把柄,那他的故作冷漠与疏离就都已经没有用了,除了让他看着更好笑一些,再也没有其他的用處了。
他也没有再故意用锦聿的事情去讥讽她了。
一个早晨,他起了身后,先是去了太子的房间中。
陳懷衡要上早朝,起得一如既往得早,锦聿这个时辰本还在睡梦中,迷迷蒙蒙被人搖醒。
睁眼一瞧,就见陳懷衡坐在床边。
锦聿揉了揉眼,试图看清陈怀衡。
晨曦才露出了个角,陈怀衡朦朦胧胧站在床边,他看他都费劲。
“父皇”
他这一大早来找他又是做些什么呢?
陈怀衡拍了拍他的臉,试图叫睡眼惺忪的陈锦聿清醒一点,他道:“一会你去见见她。”
锦聿刚醒过来,听到陈怀衡的话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竟还有些懵。
他下意识问道:“誰?见誰?”
然而问出这话之后,他那小脑袋也清醒过来了。
除了妙珠,也没旁人了。
自从那日见到妙珠之后,他就猜到那是他的親生母親了。
可是,父皇并没有
让他见她的意思。
那锦聿也不敢去多提。
从他记事以来,父皇就一直恨着母親。
陈怀衡道:“去看你娘。别惹她傷心。”
锦聿回过神来,声音有些闷,他在微弱的光亮中看着陈怀衡道:“她并不喜歡我。我没办法不让她傷心。”
他不是说过,因为是他没用,母親才跑走了吗。
“她不喜欢的是我。”
陈怀衡搓了一把他的头,也不再说,而后直起了身,锦聿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出他说话的情绪,再想说些什么时,他就已经没了人影,离开了这處。
陈怀衡那挺拔的背影,不知是何缘故,在昏暗的环境中,竟然带了几分说不出的佝偻。
锦聿被他这么一闹腾,也再睡不下去了,扑腾了两下便坐起了身。
起身后,他任由宫人给他穿好了衣裳,只是看了看窗外,见天都还没亮堂透,便又一直坐到天亮透了才出门。
他往乾清宫的主殿那处去,妙珠现下已经起过身了,用过早膳之后,闲来无事就在后苑浇浇花,剪剪草,连锦聿站在身后竟都没有发现。
一直到回过身去,眼角扫到了那个小小的人就站在身后,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妙珠一时没反应过来,叫他骇了一跳。
怎么和他爹一个样,都喜欢这样没声没响的往人身后一站。
妙珠这几日也收拾整理好了心绪,再见锦聿也没第一日那般慌张无措了。
该面对的也总该面对,这事本就是她不好,躲躲藏藏的又有什么用呢。
妙珠放下了手上浇水的壶,唤他道:“小聿。”
陈锦聿一直瞧着妙珠,听她喊他,臉上瞧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小手已然把两侧的衣服捏得皱巴巴的。
他听妙珠唤他,一时之间竟憋得没了言语,不知如何作答。
妙珠见他不说话,便试探性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见他脸上没有不快,便又在他身前蹲下,她看着他问:“用过早膳来的?”
锦聿看着近在咫尺的母亲,手将衣服抓得更紧了一些。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眼眶竟就控制不住的泛紅,明明妙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只是问了他一句用过早膳没有,锦聿眼眶就忽然之间紅得不像话。
可他忽然想起早时父亲叮嘱过他的那句话,他说,不要惹母亲伤心。
锦聿害怕自己的眼泪会造成什么不可估量的后果,比如说母亲的再一次离开。
他胡乱揉了把眼睛,想把那忽然往眼眶外跑的泪水抹回去。
妙珠见到锦聿忽然之间就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也慌了神。
她就那样蹲在他的面前,抓着他的肩膀,问道:“小聿,你怎么了呀。”
妙珠的这一句话,就像是压倒锦聿那颗脆弱小心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抓着他,他便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偏哭也不敢放声哭,只敢捂着嘴巴小声的呜咽。
他怕父皇知道他哭了,怕父皇又嫌他没出息,与此同时,更也怕自己的哭声会惹得面前这个狠心的母亲不喜。
他小小的脑子里面装不下太多的东西,只是一句小小的话,一个小小的触碰,就能摧毁他那颗小小的,不大强悍的心。
妙珠看得心碎,也跟着落泪。
她再忍不住,将他抱入怀中。
可母亲温暖的,柔软的,带着香气的怀抱,和父皇那坚硬的臂膀全然不同,这点不同,让锦聿更觉委屈,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妙珠只是不停地问他“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呢?怎么突然就这样心伤。
锦聿的泪湿哒哒的,快要把妙珠肩头的衣裳浸湿了,妙珠觉得肩膀那处被他的泪都烫到了。
好久。
他哭了好久。
自他记事以来就没哭得这样厉害过了。
每次难受得不行也只是躲在房中流两滴泪就算了。
他来之前想过的,不可以哭,不可以讨人嫌。
可是还是那么不争气。
锦聿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泪,他的下巴就靠在妙珠的肩膀上。
他沙哑着嗓子开口,唤她道:“母亲所以你为什么不要我。”
锦聿已经快五岁了。
可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他的周遭只有宫女,还有父皇。
除此之外,谁也没了。
父亲自己都一副半死不活,随时要死的样子,哪里还顾得到他?宫女们就更不用说了,就像卿云和荣桃虽待他好,可总是把他当成小主子来看,就连他向她们讨要关于母亲的事情,她们也从来不会和他多说。
孩子对母亲天然的亲近爱恋是不需要任何的缘由。
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就知道她是他的母亲。
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就委屈得忍不住落泪。
他太小了,小到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小到忍不住问出那个让人难堪的问题。
所以,母亲,你为什么不要我呢?
“没不要你我没有不要你。”妙珠恨不能将小小的人揉进自己的怀里,就像是当年怀胎十月那样,把他揉回自己的身体里,“你听他瞎说些什么呢,我没不要你的。”
锦聿道:“那你为什么要走呢?”
妙珠松开了他,红着眼睛看向他:“小聿,总之,不是因为你。”
当着孩子的面说陈怀衡的坏话?她也没这样坏心肠。况说,这几年都是陈怀衡陪伴在他的身边,她当着锦聿的面说他的坏话,这不可笑吗。
锦聿道:“是因为父皇吗?”
妙珠愣了一瞬,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默不作声的态度已经给了锦聿回答。
她不说,锦聿也已经知道了。
陈怀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许说,从锦聿来的时候他也跟来了。
妙珠的态度自也被他尽收眼底。
锦聿问出的问题,她没有回答。
可是答案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陈怀衡也不再继续听下去,转身离开这处,任由他们母子二人亲近。
锦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妙珠后来又问出他没用过早膳就来,又让人端来了早膳。
他就吃着,妙珠就在旁边瞧着他。
他们两人方才哭过,眼睛都红红的,妙珠就看着锦聿用膳,她一边瞧一边又问他这些年过得还好吧,他的父亲没有总欺负他吧?没有把对她叛逃的气撒到了孩子身上吧?
锦聿只搖头,他道:“父皇有时候喝醉了酒会说些难听的话,可是其他的时候也都还好,不曾欺负过我。”
妙珠道:“他现在饮酒很厉害?”
可她回来也没见他喝过一回。
锦聿头闷在碗里面,道:“父皇有病”
妙珠笑了一声,问道:“你是在骂他吗?”
锦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抬起头忙摇头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是真的有毛病,他有的时候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头又疼得厉害,就要喝酒。父皇他喝醉了酒,就一直喊着母亲你的名字”
锦聿不敢多说,疑心自己有在给父亲说话的嫌疑,怕妙珠不喜他这样,又悄悄地去看她的神色。
妙珠一回过头来就看到锦聿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她讷然道:“小聿,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锦聿捏着筷子道:“我不是想为父皇说话只是我很想母亲,父皇也很想。”
不知道父亲是做了什么事情惹
了母亲不高兴。
可她不喜欢他,他就不多提了,免得说多了连带着他一道讨厌。
“母亲不要不高兴。若是你不喜欢听这些,小聿往后不会再说了的。”
他大抵也还是怕母亲会离开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怕惹了她不舒服,又怕她一个不舒服就要离开。
他斟酌再三,最后还是决定闭嘴了,安生吃自己的饭。
妙珠见他如此,心里头也酸涩得厉害,只最后也没再说。
锦聿用完了早膳,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和妙珠又坐在一道说了好一会的话,两人都不舍就此分开。
妙珠听说他这些年过得还好,便也放下了些心,没那么愧疚了,只是一直是她在问着锦聿,锦聿回答着她,到了后来,说着说着,锦聿忽然开口问她:“母亲这些年在外面过得还好吗?”
“还不错。”“就是也很想小聿。”
锦聿钻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我也很想母亲。”
锦聿今个儿被陈怀衡太早弄醒,后来又哭来哭去的,现下靠在妙珠的怀中,脑袋也困顿得厉害,被妙珠抱在怀中,就那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妙珠的下颌蹭着他的脑袋,止不住叹气,而后也不再多想那些伤心事,想要抱着他起身,让他在床上躺着舒服些。
再过两月就是锦聿五岁生辰了,他现在也没小时候抱着那样轻,妙珠坐在椅上抱着他,想起身将他抱到床上,竟也有些吃力了。
她撑着一股气就要起身时,孩子却先被人抱走了。
抬眼去看,发现陈怀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妙珠也没说些什么,抿了抿唇,任由他把孩子抱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把锦聿放在床上躺好,妙珠上前脱掉了孩子的鞋履,又拉了被角过来,横到了他的肚子上。
锦聿睡了,他们也不在这里面多说,说着说着到时候若又吵起来了便不好了。
他们去了外殿。
妙珠问他:“是你喊了小聿来的?”
“不然呢?”
除了他又还能有谁。
锦聿他怕父皇不高兴,虽然知道母亲回来了,却也不敢主动去寻,便也只敢趁着陈怀衡不在的时候偷偷来主殿瞧上一回。
只是这些事情妙珠是一直都不知道的。
陈怀衡就像是单单陈述事实一般说道:“他很想你,打他明白事了以后,就经常会问母亲去哪里了。”
妙珠叫他这话说得心中更堵,疑心他是故意拿了这话刺她。
妙珠方止住的泪,又忍不住淌了出来。
“是我想这样的吗?我也不想的。”
陈怀衡顿住了步,回过身看她:“那是我想的吗?”
是他想他们的家乱成一团,是他想让她抛夫弃子,全是他的过错是吗。
妙珠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看向他。
她口中没说,可那眼神也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他就是那个把他们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陈怀衡俨然也从她那通红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他的薄唇又张又合,竟难得也有他找不到话说的时候。
第60章 第六十章你恨我讨厌我,我也好爱你啊……
妙珠只见他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緊緊绷着下颌道:“对,我是罪人,我是逼走你的罪人。你不爱我,那没关系,毕竟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是我的不好,我的錯,我没办法再让你多看一眼,是我没办法留住你,是我自己拆散了家,就是我的錯”
妙珠就是铁了心的想要分道扬镳,他知道,孩子是永远不能让她安定下来的,即便她现在如此为锦聿的事心伤,可她又难道还真会为了他就这样在皇宮里面安稳?
妙珠舍弃过自己太多次了,陳懷衡这一次也不想再用孩子绑着她了。
再用链子什么的把她锁在屋子里面,也都太没意思了。
若是从前,他干得出来这事。
十岁成为皇帝的时候,几个日夜就长大了,
现在,都过去三年了,一千多的日日夜夜,难道还不能教他做人吗?
總是怪妙珠。
从前的时候他總是责怪妙珠。
妙珠刚跑走的第一年,他恨得痛心切齿,恨不能马上把她抓回来,然后一条链子锁她到永无宁日,他怨恨她舍弃他竟就舍弃地如此轻易,怨恨她竟真就要留他一个人。
怨恨她竟再不会来爱他,再给他一个机会。
到了第二年,他恨得痛不可忍,却又总想妙珠在外面会不会被人欺负,日子过得到底好不好,钱不够花的时候又該怎么办。
到了第三年,他再不敢去恨妙珠了。
他恨自己恨得痛不欲生。
他从前只恨那不痛不痒的三十板子把她和他打得离了心,也从不明白妙珠为什么会这样耿耿于懷。
可是,他为什么就没有想过妙珠的心那个时候有多痛?
她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身心托付给了他,可他呢,连个真相都不给她。
那三十板子就像让妙珠被全世界都抛弃了,小小的妙珠被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啊。
他们所有人对她的恶意,都在那三十板里面淋漓尽致的挥打到了她的身上。
对,不痛不痒的三十板
就是那不痛不痒的三十板,打得她支离破碎。
那該死的三十板
他真的太恨了。
一想起那件事他就恨得不能接受,唯独在身上用刀子割出几道伤口才能好受一些。好像他身上的疼了,就能缓解那些对妙珠的愧疚了。
此去经年,那些往事一再在他的心底深处发酵,一次又一次地侵蚀着他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他在无数个深夜质问自己。
为什么当初不对她好一点呢?
妙珠只是想当个人罢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对他好一些呢?
你但凡对她好一点点,她都绝对不会这样狠心地离开你。
命运太歹毒了。
把他练就的那般不通人情,把他刻画的那般下作,偏又让他碰上了妙珠。
说这些的都已经太晚了。
妙珠不会再原谅他啦。
陳懷衡想起那些难忍的过去,脸上不可遏制地浮现了痛苦的神情,不可控制地落泪。
她不原谅他。
可这应该恨她吗?
三年的时间早就能够让他认清现实。
恨到最后,也只是恨她不爱他,恨他自己偏偏又那么没出息就是离不了她。
比恨藏得更深的,是爱。
他爱她。
不是喜欢。
就是爱。
直到她离开他的时候,他发现,就是爱,不是喜欢。
爱这种东西是最没缘由的,追究为什么会去爱也都太蠢了。他的心誰跳动,又为誰而死寂,这难道还需要别人来告诉他吗?
陳懷衡不想要让她发现他的心事,不想让她捏住自己的把柄,不想她有了把柄后又弃他而去。
可是。
可是……
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好藏,独独爱这个东西,太难忍了,就像是一颗埋藏在地里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会破土而出,任是神仙来了也挡不住。而爱埋藏在心里,一经生长,直到某天,它势必会钻出你心脏,向全世界诉说着它的存在。
陳怀衡想藏起自己的心事,可,爱是藏不住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这亘古不变的定理,又怎会因为他是个小小的帝王而改变呢?
妙珠终于回来了,她走的时候是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回来的时候却乌云密布。
就像是老天爷都在为她哀伤。
她最后还是痛苦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而彼时陈怀衡也已经身心俱疲,恨叫人面目全非,爱叫面目全非,若爱恨都是一个人,那更是完蛋了。
可妙珠不能完,她的一辈子才刚刚开始。
她这苦日子都过了十来年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人样,他也不想再逼她了。
乾清宮中,晨时的光落在殿内,秋日的清晨,空气中都着几分萧萧瑟瑟的味道,两人站在殿内,光
落在他们的脚边,却怎么都攀爬不到衣角之上。
陈怀衡本来还说着那一串长长的话,他说,都是他的錯行了吧,他就是拆散他们的罪魁祸首,一开始的时候还带着股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越是说,就越是像无理取闹。无理取闹的他,说到了最后,越说越难忍,越说喉咙越发哽咽他叹了口气,那本紧绷着脸颊也松了开,他垂着那薄薄的眼皮,泪水不自禁地滚落,兀自就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对不起,妙珠。”
“都是我的錯。”
他三年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认的错,三年后迟早是要加倍地还回来的。
越是知道错,越是不敢看她。
他也不想总是仗着嗓门大去和她吵架了。
吵到最后难受的也还是自己。
再说,本来就都是他的错。
是他先不要她的。
她才反过来不要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陈怀衡,什么脾气都没了。
妙珠只是离开了他,他就要死要活。
可她当初在宫里头被人欺辱成那样,她也没求什么,也没报复谁,到了最后也只是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跑走了。
陈怀衡看着妙珠,道:“再陪我一段时日吧,只是,锦聿是太子,他不能跟你走,不过,你是他的母亲,你随时都可以看到他。”
若说自由与离开是她必选的命题,陈怀衡再做不出任何的事阻拦她。
他曾也疑惑不解,自由,难道比所有的一切都重要?
他早知道答案的。
这些东西对妙珠就是很重要。
宫外的生活于她而言,不只是自由。
人格、尊严、自我。
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很重要,对妙珠来说,更不一般。
在外面,至少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的理由去贬损她,没有天能再壓着她了。
而对不起这个东西,也并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说出口后,心里头一直壓着的那口气好像也终于跟着散了一些。
早知如此,为什么不能早点说呢。
为什么不呢。
当初的错已经让他失去了妙珠三年,也让妙珠吃尽了苦头。
他明明已经知道错了,怎么又还能继续错下去呢。
妙珠本来看陈怀衡那架势是又想来和她吵架的。
可是不知怎地,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就软了下来。
说着说着,他就忽地说了句对不起。
她甚至有些不明白,他口中忽然说起那话又是何意?
什么叫晚点走?
他又是想做些什么?
妙珠不大明白的意思,愣得脸上都没了表情。
陈怀衡见她这样却笑了一声,他道:“高興坏了?”
妙珠道:“你要干嘛?”
陈怀衡不回答她的话,只是上前一步,在她面前站定。
他俯身将她抱入怀里。
他爱她。
从没人教他什么是爱。
可他知道,他一定就是爱她的。
没有缘由的,不需要任何缘由的爱。
他说:“我爱你,妙珠。”
他说对不起。
他说我爱你。
爱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情了。
他爱她爱得活不下去了。
可她也仍旧独善其身。
爱又是这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了。
乞丐能说,帝王也能说。乞丐说出口,和帝王一样高尚,帝王说出口,像是乞丐那样卑贱。
爱上妙珠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他的一辈子,在碰到妙珠的那一刻早就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踏上了不归路,他一步一步地,再不像从前的自己了。
他慢慢地没了人样,又慢慢地有了心。
从前妙珠总是说这些话酸得很,说了都嫌腻歪,可是陈怀衡就是喜欢说这些。
他不是喜欢她。
是爱她。
这些话再酸,他也要说。
他这人就是这样霸道没有道理得很,若是瞧上了谁爱上了谁,那就别想离开了,所有的所有的必须都是他一个人的。可等到真的意识到“爱”这个字眼存在于他和妙珠中间之时,他才发现,真正的爱,必然是会让一个人违背本心,做出从来都不会做的事情。
离开了三年的妙珠回来了。
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放手。
陈怀衡紧紧地拥着她。
他说:“妙珠,我爱你。”
“你恨我讨厌我,我也好爱你啊。”
妙珠面对陈怀衡这样深切的表露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真的疯掉啦?
事实上,妙珠不知道的是,陈怀衡此行并非是一时興起,是他想了无数个日夜说的话。
他一直怕她再跑掉,连爱也不敢再说。
只是,决定放手的时候,爱也不用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