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从公主到太子
◎走开,该死的皇位。◎
勤政殿宽六十米有余,深二十五米,挑高近十米,恢宏宽阔,威严高耸。
汇聚了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和她的辅佐者文武百官。
这里是整个国家最有才能的人的聚集地,她们在这里制定会影响天下的政策,这里的一言一行都要谨慎思考,反复核验。
然而。
沈长胤说:“臣请奏封三公主为太子。”
皇帝:“准奏,即日起,封三公主谢煜为太子。”
内侍拉长嗓子:“文武百官向太子行礼。”
现场的文武百官齐刷刷行礼:“属下见过太子,太子洪福齐天。”
皇帝:“那今天就这样吧,退朝,还有什么事情要说的,你们和太子商议。”
文武百官:“恭送圣上。”
文武百官转过头来看向谢煜:“太子殿下。”
什么?什么?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切如同热刀切开黄油一样丝滑,像排练过了千百万遍一样,在谢煜反应过来之前,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
她是太子了?
这么快的吗?
已经结束啦?
百官的反对呢?皇帝的猜疑呢?她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姐妹的不甘呢?
这些东西都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个流程如此通畅?
你们怎么合起伙来演我啊?
她深呼吸了几下,努力思考。
她应该先干什么来着?
哦,先去找沈长胤要个说法——
你不是要当皇帝的吗?
怎么让我当上太子了?
我就知道你这个歹人想当我的母亲很久了。
既然已经散朝了,文武百官就向着勤政殿外退去。
谢煜在人群中发现了沈长胤的踪迹,正准备跟过去。
却忽然被一群笑颜如花的内侍围住了。
“三殿下,您既然如今已是太子了,这身皇子服就不符合您的品级了,走,咱们去换衣服。”
谢煜想拒绝,但是内侍们不由分说搭上了她的手。
这其中还有几个七十几岁的老裁缝,白发苍苍的,谢煜根本不敢推搡,都怕把老人家给推摔了。
就这样被强行簇拥着带到了尚衣局。
几个老裁缝、几个小裁缝一拥而上,有量腰围的、量脖围的,还有量头围的。
谢煜偷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头围有一点大。
真的就只有略微一点点大。
这证明她聪明!
几个裁缝拿着数据下去了,又有几个宫女冲上来把她包围住了。
把她简单利索的发冠给拆了,重新盘了一个更有太子威严的头型,头发全都束起来,五官全都露出来,发型整洁,没有一丝碎发。
而后将金丝玉冠戴到她头上。
头冠戴上后,谢煜的头立刻往下一沉。
好重。
原来这就叫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她一咬牙。
她要终止这场闹剧!
她这就走!
几位年过七十的老裁缝又围上来了,头发花白,两眼放光,热情如火,碰瓷精神高涨。
谢煜被她们围在中间,进退不得。
她懂了,这群老裁缝就是被故意派到她身边的,到底是谁想的馊主意!
她还没得到答案,刚刚的那群小裁缝就捧着一件盖好尺寸的、明黄色的太子服冲到了她身前。
现场所有人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将太子服披到了她身上。
谢煜:“……”
干什么呀?干什么呀!
真的就把准龙袍披到我身上了呀。
拿下去啊,该死的皇位,不要靠近我!
出了尚衣局,又被几个内侍环绕着到了马车上。
马车一路驶到了东宫。
她下车。
立刻有内侍冲上前对她笑着说:
“太子殿下,咱们大雍朝许多年没立过太子了,这东宫还是前朝留下来的。陛下说了,您既与沈大人成亲了,住在宫里就不方便,特许您不用住在东宫,只需要在这里办公就好。”
好长一段话,她说得好流畅。
谢煜都没怎么听清楚,只看到她的嘴皮上下翻飞。
这什么,大雍好嘴皮是吗?
趁她被说晕了,内侍们立刻带着她往前走。
东宫的纵向结构非常深,她们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门,几乎每道门后都有人在等着她。
过了一道门。
“这是您的侍卫,来,见过太子殿下。”
全副武装、精明强干的侍卫们声如洪钟:“见过太子殿下!”
过了下一道门:
“这是您的会客厅。”
又过了一道门。
“这是为您配备的文臣,专门辅佐您的,来,见过太子殿下。”
几个大臣难掩激动:“见过太子殿下!”
又是一道门。
“这是您贴身的内侍,您有任何需求都直接让她们去办。”
四个内侍恭敬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最后一道门了,推开,里面书香四溢。
“这儿就是您的书房了。”
内侍殷切介绍。
“这是您的书桌。”
她拉开椅子,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这是您的椅子。”
谢煜恍恍惚惚地坐下了。
“这是您的茶水。”
茶碗被轻巧地放下。
而后厚厚的一沓奏折被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这是您的公文,请您开始办公吧。”
什么?
不是,等会儿?!
谢煜一下子清醒了,震撼地望着内侍。
然而人家已经恭敬地退场了,还贴心地帮她把门关好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
谢煜看看书房的环境,又看看自己眼前的公文,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刚刚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这么丝滑的就要开始干活了?
被封为太子是什么牛马直通车吗?
她用手掌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动作很慢,依然不敢接受这个现实。
尝试性地拿起第一份公文。
鼓起勇气打开,阅读。
“荆州官员贪污白银……,私占隐田……,征发劳役……”
失去勇气,合上公文,痛苦闭目。
我们大雍好像要完蛋了。
又开了一份公文。
又合上了这份公文。
她的心情只有六个字:
没救了,等死吧。
一咬牙,站起来,冲过第一道门。
四个贴身内侍立刻堵在她面前。
毫不犹豫地伸手扒拉开。
“老娘不干,再见。”
走过第二道门。
大臣们正在那里等她,见她过来,立刻弄清楚了形势。
“殿下,这天下需要你啊。”
“就当我死了。”
谢煜像扇巴掌一样挥开大臣们。
继续往外走,又过了一道门,
一身湖蓝色的王子服的大公主正在那里等她。
“你来这里干什么?”
大公主说:“母皇派我来辅佐你。”
谢煜目不斜视,继续走。
大公主赶紧说:“老三,咱们家三十朝的江山……”
谢煜:“就让她亡了吧。”
又走过一道门。
侍*卫们已经听到了太子出逃的风声,齐齐跪在她面前。
谢煜不为所动,绕过她们,继续走。
终于出了东宫。
她脚步一停。
一路跟着的大臣、大公主、侍卫、内侍们纷纷冲到她身后,也急停。
沈长胤正带着两个侍卫站在谢煜眼前,她穿着一身银白色衣衫,好整以暇地抬起眼皮,看着她,神色淡淡。
谢煜:“……”
她掉头就回去了:“走,励精图治!”
回到书房,又翻了翻奏折。
越翻越绝望。
和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再说了,只工作不玩耍,聪明的孩子也变傻。
她往椅背上一靠,开睡。
【入梦】
她在梦中睁开眼。
静水村的清晨空气微凉,鸟鸣声叽啾稠密。
窗外天空中升起几道炊烟。
心情奇异的平静下来。
起身。
今日梦中的日程依然是训练民兵。
这次的训练持续了三天。
三天后,她带着民兵主动出击,把十里八乡的土匪都给剿了。
撵得那群土匪嗷嗷叫。
最残暴的土匪头子哭着喊着要报官。
她一脚踹到土匪头子肚子上,冷笑:“报官?你报啊,老娘是太子。”
周围的民兵们都笑了,嘎嘎乐,觉得她很幽默。
她们都不相信她是真的太子。
谢煜环顾了一圈,也笑了。
果然喜剧的内核是悲剧。
【出梦】
谢煜在东宫书房里悠悠转醒,滴漏发出细微的水声。
她看一眼滴漏显示的时间,还没到下班吃午饭的点。
眼前的奏折仍然像座小山。
一份都没有少。
并没有迷你小人在她睡觉的时候替她完成工作。
悲伤。
决定继续睡。
但是。
在闭上眼睛之前,她想到了什么,突然顿住了。
拿过来一张纸,记录自己刚刚做的梦。
发现自己清晰的记得梦中的每一个细节。
如果真的是梦,她本应该在醒来后就忘记了一大半。
谢煜又重新看了一遍纸上的内容,发现这些细节逼真、详实,逻辑也十分完整。
不像是一个梦。
像是她在梦中穿越到了一个平行宇宙,一个沈长胤没有造反的平行宇宙。
梦醒了,她就穿越回来了。
要怎么确认这件事呢?
眼珠子一转,她开始在书房里东翻西找。
抽出一个抽屉,在里面发现了一份京城附近的地图。
将地图与自己梦中的记忆进行了核对。
在做梦之前,她不知道京城附近山脉的情况的。
在梦中,她研究了京城附近山脉的情况。
现在梦醒来了,她梦中的东西与这地图上的、与现实上的完全一致……
所以那根本不是梦。
那是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她可以通过做梦穿越到那里。
这是她穿越的金手指吗?
她能够利用这个这个优势做些什么?
脑中灵光一现——
她可以在梦中尝试组建势力的手段,如果成功,就在现实中复刻这种手段。
她不想再猜沈长胤对她的态度与想法了。
沈长胤不也是靠权力、军队,不顾她的意愿,将她留在身边的吗?
不管沈长胤是想杀她,还是想利用她,或者是……喜欢她。
只要她有足够的势力,这些就都是无所谓的了。
她做好了准备,靠在椅背上,又一次闭上眼睛。
【入梦】
她回了京城,也回到了皇宫。
在与皇帝进行了一场谈话后,她被封王了。
瑾王。
封王的手续很流畅。
内务府问她要选择哪里作为她的王府?
她选择了那座旧丞相府。
没过几天,宫里派遣给她的管家和侍女也送过来了。
谢煜惊讶地发现,管家和侍女都和现实中的人选一模一样。
连小晚都在队伍中。
但是她没多想,她忙于组建自己的势力。
她将自己未来的势力范围定到了城南——因为城北已经是沈长胤的势力范围了。
她要在那里建立一支未来可以和沈长胤的威武军抗衡的军队。
这只军队的基础就是她之前训练的民兵。
她扩大了民兵的训练规模,将兵源范围扩大到整个南郊,用自己的俸禄作为民兵的补贴。
一切都发展得很好。
但是当民兵的规模大到了一定程度,当地守军就开始了警惕。
守军和当地的官府开始联合。
梦境中的第二个月,谢煜在朝堂上就被军、政联手弹劾了。
她在朝堂上为自己辩解。
辩解失败。
尽管皇帝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却也没有想保住她。
她没有辩得过丞相那群老贼。
只能不情不愿地低了头。
民兵被就地解散,打散回各个村子,这算是给守军和当地官府一个面子。
经过此事,她立刻明白了光有武力是不行的,自己的派系中要有一个能够辩经的文臣。
在前期可以随便招募一个这种人,许以重利,暂时利用一下。
但是长久地来看,最好还是选一个对自己忠心的,不会随时反水的人。
她盯上了姜芳。
姜芳的田种得是真的很烂,但是才学竟然一点都不含糊,引经据典,打口水仗算是一绝。
她把姜芳招募了。
即便如此,也不可能立刻开始光明正大地训练士兵。
她开始耐下性子。
理解了势力的累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要慢慢来,要提前做好准备。
就像沈长胤在西北做的那样。
她变得认真起来,重新买了一个本子,开始写军队的训练计划。
把自己想到的所有训练方法、作战理论,都一点点地写了上去。
然后……
【出梦】
谢煜从梦中醒过来,发现这次真的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
刚睁开眼,就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朱听站在门外说:“三殿下,沈大人怕宫里的食物您吃不惯,派我来给你送午膳。”
“进来吧。”
谢煜揉揉眼睛。
在心里默默回忆了自己在梦中经历过的事情,确信了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中。
又一次确认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
笑了一下。
朱听带着食盒推门而进,见她的状态竟然不错,也是很诧异。
她将谢煜的食盒在小圆桌上摆好,看了她很多次,欲言又止。
谢煜当然发现了,一边抓起筷子,一边对她说:“有什么事情就说。”
朱听有些疑惑地说:“三殿下,我是知道你不想当太子的,但是您现在似乎……”
“比你想得要振奋是吧。”
谢煜挑了一块鱼肚子上雪白的肉,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才说:“那是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情?”
“你没上过学,所以可能你不懂。在上学的时候,你不会的那一道题,在考试的时候会无数次出现在你的卷子上,直到你学会为止。”
朱听是真的没有听懂。
但是看见三殿下很乐观的样子,她也觉得开心。
向来被认为俊秀却寡言的年轻士兵难得笑眯眯的:“多吃点这个烤乳猪,我亲手养大的。”
谢煜当然吃得很开心。
吃着吃着,她突然从饭碗里抬起头。
她想起了蛋黄酱的做法!
不管是什么情况,什么身份,都阻挡不了她对美食的热爱。
让东宫里的小厨房用蛋黄、油、盐、白醋等调味料按照她写的办法,制作了一小碗手工蛋黄酱。
又将烤乳猪和米饭拌在一起,又让小厨房送来了一点磨成粉的香料,挤上蛋黄酱,做了一个简易版的烤肉拌饭。
她用勺子把拌饭搅匀,又吃了一大口,幸福地眯起眼来。
还给朱听分了一小碗,向来很稳重的士兵吃了一口,眼睛都亮起来了。
“三殿下,这个好吃。”
“好吃吧。”谢煜说:“以后我和你们家沈大人吵架,你要帮我。”
朱听捧着碗,摇摇头:“沈大人对我也很好,我不能帮你,你们能不能不吵架?”
谢煜也不在意这点,知道不可能就靠一碗烤肉拌饭收买人,就只是单纯地分享美食。
朱听吃完了烤肉拌饭,带着食盒回到沈长胤的官邸,老老实实汇报:“三殿下的心情不错,饭也吃完了。”
“嗯。”
沈长胤听完后就重新开始办公了,云淡风轻。
仿佛她不是那个需要时刻掌握自己未婚妻动态的变态。
既然谢煜的状态不错,她就没有再过多关注。
但是当天晚上,快到子时了,谢煜还没有回王府。
沈长胤已经派人问过宫里了,东宫那里的人说,三公主下午就走了。
桌上的饭菜散发着悠悠的热气,有谢煜最喜欢的鱼汤和肋排,有清炒的时令蔬菜,更有数种从京城各个小店买来的小吃和点心——都是从谢煜最喜欢的店里买的。
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异常丰盛。
这些菜都是为了今天准备的,为的是谢煜当上了太子。
沈长胤坐在桌边,听完东宫里传来的消息,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先给谢煜留了饭,然后自己才开始吃。
吃完了饭,又等。
等了许久,等到月亮高高挂在正上方。
临近子时,她终于忍不住了,吩咐下属去集合京城里的探子们,自己也穿上了外袍,走出了房门。
刚出门,就看见谢煜正站在院门的门槛上。
明明只是半日不见,却仿佛过了许久,脸上总是还残留一些孩子气,喜怒都鲜明的谢煜忽然沉稳了许多。
沈长胤莫名有些心慌。
谢煜没有发现沈长胤的复杂心情,她今天也算忙了一整天,刚回来就看见了对方。
她手里还提着从外面打包带回来的葱油饼,看见沈长胤这个架势,顺口问:“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沈长胤静静地望了她很久,才说:“我以为你又逃了。”
“逃?我不逃了。”
谢煜很平静地说:“把我逃跑的次数加起来,都快有五次了吧,还是没跑掉。这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
她的声音脆响,态度也很平和:“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命运才是最好的老师,会将一个课题重复地推到我面前,直到我学会为止。”
“沈长胤,你是我的课题。”
她掂了掂手中荷叶包着的葱油饼。
“作为一个课题,我需要研究你,理解你,战胜你,然后把你像一加一等于二这道题一样,抛之脑后,这样应该才算是天道好轮回。”
沈长胤静静地看着:“这就是报应的话,那沈某恭候。”
她抬了抬下巴,浅笑:“但是,至少在现在,葱油饼可以分我一点吗?”
谢煜耸耸肩:“好哦。”
【作者有话说】
hi,首先看到一些姐妹不太适应叫小谢“太子”“皇子”。
这是因为这是个全女世界,所以太子默认是指代的女性,和太女一样。
不过非常理解有些姐妹更喜欢看到更明显的女性指向,更喜欢公主这个词。
所以我之后会在保留太子这个称呼的同时,增加其它地方对“女”的强调。
在阅读体验上做个平衡。
另外:
(下含剧透,如果对本章有疑惑,对“梦”有疑惑,可以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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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这个梦中世界其实就是小沈的前世的对吧
第42章 从葱油饼到独白
◎一款青涩小谢◎
虽然说了要分葱油饼,但是沈长胤没有向前走。谢煜也没有走向她。
树影婆娑,树叶轻微地晃动,风在两人之间流淌。
她们之间的距离没有丝毫缩短。
谁都不肯迈出第一步。
沈长胤说:“三殿下,不是要将葱油饼分赠予我一些吗?”
谢煜说:“是啊,你不是要吃葱油饼吗?为什么不自己来拿呢?”
院子的树下,两张摇椅正在因为风而轻微晃动。
两人的裙角都被风温柔地抬起,像在低空翻飞的蝴蝶。
可谁都不肯迈出第一步。
“三殿下,如果你不愿意将吃食分与我的话,可以直说的。”
“是吗?我以为我以前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我对太子这个位置没有兴趣,这种直说有用吗?”
“有些东西就像良药一样,虽然苦口,但还是要服用的。”
“那日日往我们屋中那盆铁树里倾倒的是什么?不是你的药吗,你为何不服用?”
“没有想到三殿下对这包葱油饼如此看重。”
“既然只是一包葱油饼,你自己过来拿。”
两人对视,没有一人肯退,也没有一人肯迈开脚步。
只有两人的发丝在风中微动。
老金和朱听从院外走来,还没进门,就看见了眼前的这一幕。
“这是怎么了?”老金望着两人。
沈长胤语气淡淡:“没什么,不过是三殿下愿意将葱油饼分给我,却不愿送过来罢了。”
“哦,多大点事啊,我来给你送。”老金恍然大悟,正要走到谢煜身边。
谢煜望了望她。
那个瞬间仿佛寒光乍现,后颈骤然发凉,老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她望了望沈长胤,又望了望谢煜。
自觉退回去,和朱听站在一起。
风越过门槛,吹过她的脸,她只觉得心里凉凉的。
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这两人昨日不还是好好的吗?
院中的气氛一时凝滞。
又有三个人的脚步声响起。
管家站在院门口,也是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还是向谢煜与沈长胤两人行了礼,说:“三殿下,沈大人,府里来了两个访客,说是您二位邀请的,我就把人带过来了。”
她让开位置,露出身后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就是脱下了方便耕种的短打素服,重新穿上学子服,竟然也显得文气斐然的姜芳。
谢煜也是在梦中才知道,看起来只是普通耕读世家的姜芳,祖母竟然曾经是丞相,难怪地种得那么烂还饿不死,原来是靠家产。
姜芳是祖母亲自教习功课的,在除去农学以外的学科都有涉猎。
谢煜在梦中就见识过她的才学智识了,所以今天下午才去静水村说动对方,让对方在现实里也成为自己的助力。
除了姜芳以外的另一个人,则是一身郎中装扮,布料下却有显而易见的肌肉轮廓,背上还背着行囊的青年,约莫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两人在一起竟然气质分外相合,显出一种聪明相来。
老金已经惊喜喊起来:“张军医,你可从西北来了。”
那个郎中打扮的人矜持地点了点头。
沈长胤望了一眼谢煜,还是介绍道:“三殿下,这是我军中的总军医,姓张。”
张军医给谢煜行了个礼。
谢煜也指了指姜芳:“姜芳,她如今是我特聘的辅臣了,今天下午刚聘用的。”
姜芳也给沈长胤行了个礼。
礼毕,院子中竟然一时间又安静了。
老金小声地说了一个词:“葱油饼。”
这两位新人望着如今的情况,又望着谢煜捏在手里断不肯放的葱油饼。
都是一笑,开始解围。
姜芳说:“我和军医都没有吃过饭呢,感谢三殿下的体恤。”
军医也说:“是的,三殿下还能照料到我这个沈大人的下属,在下感激不尽。”
两人去拿谢煜手里的葱油饼。
沈长胤就这么看着。
谢煜看着沈长胤,最终也还是松了手。
“既然食物也分了,那咱们今夜都是有事情的,都速速去议事吧。”
“三殿下,姜大人,请。”军医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谢煜便顺势和姜芳下了门口的台阶,向前走去。
军医和老金与朱听就跟在她们两人身后。
谢煜带着姜芳路过站在门口的沈长胤。
沈长胤垂眸:“更深露重,不知三殿下与姜大人私下相处,又有何事?”
“议事而已,沈大人不也常有公务吗?”谢煜回了个软钉子。
沈长胤就不再多言了。
谢煜带着姜芳回了自己的书房,将门关起来。
“你是来拿我下午说的地图册的是吧?我给你找找。”
她关上门,就开始翻箱倒柜。
姜芳摇摇头:“不急,我更想知道刚刚是什么情况?”
谢煜踮起脚尖看书柜的最顶层:“什么‘什么情况’?”
“额……你和沈大人的较量?”姜芳一副‘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的神情。
谢煜伸手摸了摸顶层的柜子,摸到一手毛茸茸的灰,嫌弃地皱了一下鼻子,顺手拿起书桌上的一张软草纸,擦手。
“我们哪有什么较量,不都是正常的交流吗?”
姜芳就笑了。
“今日下午你来找我的时候,我还想说的来着,怎么不过半月不见,你看起来就沉稳了那么多,渐渐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感觉了。现在来看,你只是能装了,心里还是很乱吧?”
她在书房的小圆桌旁坐下:“坐下谈谈?”
谢煜擦不干净手,干脆到书桌旁的铜水盆里把手洗干净了,把水声搅得哗啦哗啦的,这时候才望着她:“你现在不仅是我的下属,还要兼职我的心理医生吗?”
姜芳拎起桌上的茶壶,开始倒茶,说:“心理医生?又是一个新词。”
“三殿下,你有没有意识到,有的时候你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词语,会让人感觉到很怪异,如果遇到那些特别虔诚信教的人,她们可能还会说你神志混乱,是招了邪祟了。”
谢煜用干毛巾擦手:“不可能,我天天在沈长胤面前说这些词,她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
“既然聊到了,那就让我们谈一谈她吧。”姜芳倒好了茶,对她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你是故意让我主动提及沈长胤的名字的吧,你设计我。”谢煜无语。
望着姜芳悬在空中代表邀请的手掌,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小圆桌旁坐下。
姜芳率先说:“要先聊聊刚刚的葱油饼是怎么一回事吗?你表现得很不像你哦。”
谢煜单手抓住精巧的茶碗,不说话。
“我有一个猜测。”姜芳说:“我觉得你对她生气了。”
谢煜抬了下眼皮:“我没有生气。”
她将茶碗在自己的手中转来转去,看着澄清、褐色的茶水一遍又一遍地覆盖到洁白细腻的瓷釉上。
“哦——”姜芳略微向后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没有生气啊。”
“也是,你怎么会对沈长胤生气呢?”
“你的亲王可是她为你申请封下来的,对吧?”
谢煜将茶碗握紧。
“现在还让你当上了太子,这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你高兴还来不及吧?”
茶碗里的茶水溢出了些许,倾倒在谢煜的虎口上。
“而且上次她把军权给你,给得也很痛快,还有,北郊仁爱的名声不都最后落在你身上了吗,这可是所有人都想要的,你怎么会生气呢?”
茶碗被砰的一声放到了桌子上。
谢煜脱口而出:“因为她不解释也不告白!”
话音落下,房间里陡然一片寂静。
姜芳都有些呆住了。
谢煜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被姜芳引导了。
但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也不打算收回,破罐子破摔吧。
她望了一眼书房的门,确信关严了。
这才转头,呼出一口气,对姜芳说:“你说得对,我承认我就是生气了,行了吧。”
又急了:“她真的一点也不解释,也一点都不告白!”
深深地吸气呼气,才继续说:“很多事情与行为,我都不去问她。”
“去码头找我回来也好,亲我也好,杀了老五也好,甚至今天推我当太子……”
“这些事情我都没有立刻翻脸,也没有立刻逼问她,连想都不多想,因为她有的时候对我确实很耐心、很好,我想给她主动解释的机会。”
“但,当初我就想跑,不掺合京城的事情的,是她没有让我跑,也是她主动亲我的——两次!既然是她把我搞到今天这个地步的,那她最终总得给我一个解释吧。”
“如果事情解释不通,那就解释感情,她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她将剩下的半盏茶水一口气喝了,平了平气,然后才继续说:“结果她呢,既不解释,也不告白,感情和事情没一个说得明白,她想干什么!”
姜芳立刻给她续上茶水,也叹了口气。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主动问她呢?至少可以问清楚她到底喜不喜欢你?”
谢煜立刻瘪瘪嘴:“我才不要。”
“她自己做的事情,她应该主动解释。”
“再说了,我主动去问……”她别过眼睛,声音变得有些小:“很丢脸。”
姜芳耐心地说:“但是你对别人并不是这样的,你对别人并不羞于主动去问,你是最直爽的。”
谢煜鼓起嘴唇,噗噗吐了两口气,做尽了怪动作,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说:“她不一样。”
她望着窗外,看着今年春,刚刚在院墙上筑巢的一对燕子从巢穴里飞出来,在灯火通明的院子里并肩穿行,又齐齐飞到树上玩耍,飞行轨迹和谐交错,站在树上给彼此理毛。
她轻声地骂道:“倒霉燕子。”
“诶,不要怪燕子好不好,这是你自己的烦恼。”
姜芳对她说:“所以你其实是接受她喜欢你这件事的吗?”
谢煜回头望她一眼,干脆弯下腰,将下巴搁到桌面上,侧头,脸颊被桌面压得鼓鼓的,没好气地说:
“不然呢,她违背我个人意愿对我做出那些事情,还把我强行困在她身边,我没有立刻刀了她然后逃跑,难道是因为我人善吗?”
姜芳眨了两下眼睛,思索了一会儿。
“那你喜欢她吗?”
谢煜立刻直起腰背,大幅度摇头:“你瞎说,我怎么会喜欢她,我才不喜欢她。”
姜芳用怀疑的神色看着她。
谢煜又叹了口气:“是真的没有到喜欢的程度。”
“但是吧,她长得也确实很符合我的审美,也很聪明,第一眼见她,我就觉得她真的很好看了。”
“好看就好看吧,又没有什么感情,看一眼也就算了,以后也不会有交集。结果呢,她非要把我绑到她身边,那她要对我负责的吧?”
说到这里,情绪又渐渐激动起来:“虽然我还没有喜欢上她,但是她既然要追我,那她该开口说话的吧,要么解释误会要么直接告白啊。”
“天天做那些让人感觉心脏在被挠的事情,但是一句话也不说。”
即使是在回忆,她也感觉到了自己心脏处的一些痛痒,很轻微,反而让人更加难受,就像伤口长出新肉一样的难受。
抿了一抿嘴,真的有些委屈了。
“我知道她可能经历过很多,可能苦大仇深,可能真的很惨,以至于养成了现在这样说话说不明白的性格。”
“但这也不是我的错呀,为什么让我那么难受?”
“她如果只想害我,我就不难受了,但她偏偏又不只是想害我。”
“好像喜欢我,甚至还亲我,但是从来也不说话,每天像钓鱼一样,难道指望我愿者上钩吗?”
她露出一种倔强的骄傲来:“我不。她想就这样钓得我主动上钩,想就这样赢?没门。”
“我不会输的。”
姜芳挠了挠额头,又握紧拳头堵在嘴唇前,四处望了望,然后才说:“三殿下,你以前,比如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体会过情窦初开吗?”
“啊?”谢煜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跳到以前了。
看到她这个样子,姜芳哭笑不得。
“你怎么会在十八岁的时候谈及喜欢,依然像十五六岁的小孩儿一样别扭?村里的小孩都比你成熟,她们知道如果喜欢一个人,无所谓谁输谁赢,喜欢一个人就去说,想知道对方喜不喜欢自己就去问。”
又说:“至于沈大人,她就更奇怪了,她一边比你沉稳的多,也能忍得多,一边还要和你进行这种输赢游戏?”
摇摇头说:“你们两个人呢,都很奇怪。”
谢煜这就不乐意了:“对,你的爱情很健康,你老婆呢?”
姜芳转移话题:“我们保险一点说,有没有可能,沈大人不喜欢你?”
谢煜有些急,还有些感觉被攻击了,脖子伸长:“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自恋臆想吗?”
“不是不是。”姜芳赶紧说:“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沈大人亲你,只是单纯地被美色给诱惑了。”
谢煜睁大眼睛,茶盏也放下了,手掌平放在桌面上,略微向后仰:“没有喜欢就敢亲我啊?就单纯的只是色心大起?人渣吗?”
在短暂的不敢置信后,又冷笑一声说:“那她最好喜欢我,如果不喜欢我还敢这么对我,她就完了。”
那一瞬间的杀气好像是真的,姜芳发誓自己看到烛火瞬间摇晃了一下。
她赶紧转移话题:“或者有没有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你?”
谢煜立刻怀疑起来:“不能吧,她都亲了我两次了,我不信。”
她摇摇头,坚定了态度。
“不管她知不知道自己的感情,这都没有影响她钓我,那就更不应该影响她的解释了。”
把手中的茶盏倒扣在桌上,桌子震荡,带着烛火也摇晃了片刻。
她坚定地说:“总之,我不会认输的,她也别想赢。”
“就这样?就这样答应当太子了?”姜芳问她。
“我要赢过她,不管在哪个方面。”谢煜赌气出了好胜心。
“我要发展势力,太子的名义很好用。”她还是个实际的人:“我要赢过沈长胤,就需要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
“至于太子这个身份带来的责任?我老娘不是还没死吗,我要把她丹药扣了,让她来处理政事。”
“但太子的下一步就是皇帝了,你现在组建势力了,以后又打算怎么办?”
“三年之后,和沈长胤和离,我依然能够潇洒去。”
姜芳说:“作为你势力的一部分,现在我很担忧啊,我的老板亲口承认说她三年之后就要抛弃我了。”
“你不会有事的。”谢煜望着她:“到时候我会把你们交给沈长胤的,她虽然对我很坏很坏,非常坏,但是对她的下属和对百姓都是很好很好的。”
她诚实地说:“她给下属开的薪资比我高。”
姜芳立刻起身,望向沈长胤书房的方向:“咱沈大人那边还缺人不?”
“喂!”谢煜一拍桌子。
姜芳笑着坐下了。
“我不会跳槽的。”她安抚道:“你是个好老板。”
“虽然谈起情爱来,依然很幼稚。但是我之前就说了,你真的已经沉稳很多了,你今日下午给我讲述的路线真的很长远,也很全面,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煜耸耸肩,假装自己没有在梦里提前实验过一回——还失败了,假装自己就是这么聪明。
姜芳见她不回答,也不以为意:
“请问太子殿下要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
谢煜打了个响指:“你知道前段时间我打下来的那个死士营吗,她们最近正在被沈长胤的人看管,我们要抢过来,安顿到南郊去。”
【作者有话说】
小沈已经开始觉醒xp,执行成年人的愿者上钩钓系策略,无意识地将爱情与权力混合。
小谢还在别扭校园纯情中,充满了早恋感。
第43章 从早餐到喝药
◎蜜饯◎
‘噗呲’——
火折子发出一声细小的燃烧声,香炉内的沉香开始静静燃烧,老金将香炉的盖子盖上。
金属相击,发出一声脆响。
在谢煜与姜芳谈话的时候,沈长胤的书房里也汇集了四个人。
老金回到圆桌旁坐下:“有茶水吗?”
沈长胤手中正握着军医带来的西北驻军在今年前三个月的军情,食指轻轻折了折信纸的一角。
朱听站起来,拎起圆桌中间的茶壶,将四个茶盏翻过来,开始倒茶。
澄澈的普洱茶液发出清朗的声响。
军医望了一眼门外,才说:“刚刚是怎么了?看样子,你和三公主的关系不是很融洽。”
沈长胤的视线并不从信纸上移开:“无事。”
“怎么会无事?”军医拿起属于自己的那碗茶:“当初你来信说要与三公主联姻的时候,我就不赞同你,想要成事的方法有那么多,何苦要搭上自己的亲事。”
“成婚,还是应当与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才好,我看你与她并不般配,早日取消亲事才对。”
朱听放下茶壶:“如何不般配?三殿下的相貌清俊贵气,武功也好,人也最是心善,这么多优点,怎么与沈大人不般配了?”
军医一副‘你还是太年轻’的样子:
“这个世界上相貌好的人那么多,武功好的人也不胜枚举,难道你每一个都喜欢吗?”
“喜欢人不是喜欢一个人的优点。”
“你想知道怎么判断你喜不喜欢一个人吗?”
沈长胤将手中的信纸放下,倒扣在桌面上,伸手接了老金递过来的那盏茶。
军医瞥了一眼,不以为意,继续说:“要看你喜不喜欢她丑的时候,不精心修饰的时候,失败的时候。”
朱听说:“谁会喜欢这个?”
“喜欢你的人,就会喜欢。”
老金一口就将茶喝干净了,连嘴唇都没湿,此时也说:“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娘子是个秀才,当初我一直让她来看我在军中比武,一直没敢告诉她我不识字。”
“但我娘子就是发现了我不识字之后,才定下心来要嫁我,说没有关系,刚好她可以教我识字。”
她拍了拍胸脯:“你要知道,我老金的日子可是很美满的。”
军医望向朱听:“现在你知道了,不要因为你觉得三公主相貌好,武功好,就觉得沈大人能够接受她。”
“在看过这个人不那么光鲜亮丽、失败以后的样子还能喜欢,那才叫真的喜欢。”
朱听毕竟还年轻,听完了之后,仍然是满脸的疑惑,却暗暗把这事记在心中了。
闲聊完了,军医就开始说起正事来。
“我之前叫人送来的药,你有按时服用吗?”她问沈长胤。
沈长胤将茶盏拿得极稳,水面没有一丝波动:“一日三次,餐后服用,未曾断绝。”
军医挽起袖子:“那就好,把个脉看看效果。”
沈长胤将手腕搭在桌面上。
军医把完脉之后,皱起了眉头,凝神苦思了许久。
“脉象苦寒,气血两亏,吃了这么久的药,怎么还会如此?”
她狐疑的眼神望向沈长胤。
沈长胤云淡风轻:“我也不知。”
军医思考了一会儿:“这药中有不少活血的材料,如若服用,应当在一刻钟之内,脸上浮起红晕*,再于一刻钟之内散去。”
“你每日服药,可感觉到了脸颊发红?”
沈长胤望了她一眼:“我不知。”
张军医恍然大悟:“是的,脸颊泛红确实不是自己能看到的,应当找身边的其他人问一问。”
“我听说你近日来的一日三餐都是与三殿下一起服用的,她应当看见你服药了吧,我能去问她吗?”
沈长胤垂下眼睫,顿了顿才说:“嗯。”
“那我改日去问问她,明天再给你送一包改过药方的药来,还是老规矩,一日三次,餐后服用。”
几人又商议了一些军中的事情,见时间已经晚了,张军医起身告别:“我今日刚到京城,行李还没收拾呢,就不多留了。”
“你们都退下去吧。”沈长胤挥了挥手,让老金与朱听也回去。
下属离开了,还贴心地为她关好了门,沈长胤离开书房,躺到卧室的床上。
能够凝神助眠的荞麦枕在她脑后发出短暂的稀疏碎响。
她轻轻闭上眼,不期然地又回想起今日军医所说的那番关于喜爱的话来。
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个头绪。
失眠已经是她的老毛病了,这一夜,又是到了后半夜,天快亮了,才浅眠了一会儿。
第二日清晨起来,却还是不觉得困倦。
她洗漱、穿衣,梳发正襟,对镜确认了自己今日的仪态后,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推开了前往堂屋的门。
这一开门,便看见了头发蓬松凌乱,睡眼蒙眬,匆匆在里衣外面裹了件外袍就出来的谢煜。
谢煜今日一睁眼,就觉得不对劲,不像往日醒来那般精力十足,反而昏昏沉沉,几乎一闭眼就又要睡去。
强撑着起了床,发现手沉脚沉,腹中更是饥饿难耐,肠胃几乎都要发痛。
这难道就是昨日不得不处理公文,大量用脑的后果吗?
可她从前在警校里,从凌晨五点训练到夜里三点,第二天早上五点半起来晨跑,都没有这样困过。
这大约就是动体力和动脑的区别吧。
肠胃又咕咕叫了两声,她忍不住了,下了床,匆匆裹了一件外衣,就想出门去小厨房寻摸点垫肚子的东西。
推开门就看见了一丝不苟、光彩照人的沈长胤,她也没力气打招呼,只是胡乱点了点头,就往院中过去。
路过院中的狗窝,发现小花儿正肚皮朝天,在里面睡得乱七八糟,狗毛一撮又一撮的,异常凌乱。
见它还睡得香,谢煜很是不忿,干脆把它也薅起来,抱在怀里。
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喊:“小谢?”
“嗯?”
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疑惑地回头。
凌乱的狗在凌乱的她怀里,困得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却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来,想听听沈长胤要说些什么。
沈长胤望见清晨的阳光照在谢煜的发丝上,像是照着一丛蓬蓬的乱草,脸上也满是倦怠,双眼皮大约是因为疲倦,反而更深了。
即使没有表情,唇角也不自觉地向下拉着,像一丛脾气很坏,动不动就要起野火烧原的野草。
但还是因为蓬蓬的,所以看起来很好摸。
她顿了片刻,摇摇头说:“没什么,你去吧。”
谢煜就走了。
她随手在小厨房里找了些甜的糕点垫了一下,快速提升了一下血糖,向大厨点了今早要吃的餐,而后才重新回房洗漱了。
等到她洗漱好,堂屋里的早餐已经上好了,沈长胤坐在桌边,没动筷子,在等她。
她刚坐下,拿起筷子,院子里就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张军医进了屋,一看桌上的饭菜便说:“怎么一大早吃这个?”
桌上的饭菜泾渭分明。
一边是一碗清淡软糯的白米粥,鲜蔬炒鸡蛋,凉拌豆芽,自然是沈长胤的早餐。
另外一边一大早就是白灼牛肉,小炒里脊,还有一碗冒尖的白米饭,唯一符合早饭气质的就是一碟切好了的咸鸭蛋。
对于早饭来说实在太过丰盛。
谢煜端起自己的米饭,只简短回答了一个字:“饿。”
“行吧。”
人家能吃,张军医又能说什么呢。
或者说,伺候金贵又病弱的沈长胤三年了,看见这样健壮能吃的人,她反而感到欣慰。
先对沈长胤说:“今日主要是来给你送药的,已经递给侍女了,叫她们熬给你喝。”
谢煜漫不经心地一边听着她们说话,一边将流油的咸鸭蛋黄挑到自己的米饭里。
张军医却转向她说:“我还要问三殿下一个问题呢,您日日与沈大人同桌而食,她喝完药之后脸颊有没有变红?又是在何时变红的?您看见了吗?”
谢煜的筷子顿住了,飞快地望了一眼在屋角的那盆铁树。
她就没见沈长胤喝过药。
沈长胤不是把药全都倒在那盆铁树的土里了吗?
不过这铁树居然还挺顽强,到现在都没死。
望了一眼青翠欲滴的铁树叶子,她又收回视线,筷子在碗中搅着,将咸蛋黄和米饭在一起拌匀。
她略偏了偏头,望向沈长胤方向,却又偏了视线,只落在沈长胤身侧的半空中。
沈长胤将抓筷子的手捏得很紧。
谢煜终于将咸蛋黄与米饭拌匀了,看了一眼碗中的嫩黄色,才说:“嗯,她喝完药脸是会变红的。”
沈长胤松开筷子,活动了一下手指。
谢煜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张军医却又将眉头皱起来了:“那就是生效了,既然生效,昨天的脉象又怎么会是那样?”
谢煜慢慢地咀嚼着牛肉,真的很慢。
以至于张军医都看了一眼那盘牛肉,看起来很嫩啊,怎么要嚼那么久?
谢煜终于将牛肉吞咽下去了,而后才不看着沈长胤,慢慢地说:“但是是很浅的红色,不仔细看很难看得出来的那种。”
张军医吸了一口气,觉得这种情况很有道理的样子。
“也有这种可能,就是药生效了,但是效果比较细微。”
“总之,生效了就好,证明我们现在调理身体的方向是对的。”
“今日我带来的药你还是照常喝,我这就走了,姜芳约我今日游览京城。”
她朝着沈长胤一点头,又向谢煜行了个礼,在得到两人的点头后,就出去了。
她出去了,谢煜却和沈长胤对视了一眼。
谢煜:“她和姜芳,什么时候成好朋友了?”
沈长胤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两人默默地吃完了早饭,侍女将桌上的碗碟收走,却又端来了一大碗浓稠的中药,推到沈长胤面前。
“沈大人,这是军医刚刚带来的药。”
一小海碗浓稠的中药,散发着中药特有的味道,加了甘草来调和苦味,却只让这种味道变得更加复杂难言,让苦味更加清晰了。
这碗药在桌上悠悠地冒着热气,等着别人来喝它。
沈长胤端起药碗,起身,向着铁树的方向走去。
走到铁树面前,尚未倾倒,就转过身来。
谢煜围观了她从头到尾的动作,此时也正侧过身来看着她。
两人对视。
这个清晨愈发安静。
沈长胤最终还是端着那碗药,重新坐回了桌边。
谢煜也将身体转回。
沈长胤:“三殿下今日没有事务在身吗?不需要去忙吗?”
谢煜望着她和那碗药,幽幽地说:“不急。”
沈长胤闭了闭眼。
随后才开始喝药。
过程不是很顺利,每一口药的吞咽都需要许久。
谢煜一直看着她喝完了大半碗药,才起身,说了一句‘我出门办事了’,走出了院子。
沈长胤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一口一口的喝完了剩下的药,留了一碗底的药不肯再喝。
她也起身,净了手,去掉手上的药味。
这才打算出门去。
刚走到院子里,就见侍女从小厨房的方向匆匆走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小碟金黄润泽的蜜饯。
看见沈长胤要出门的样子,才惊讶道:“沈大人,这就要出门了吗?可三殿下刚刚才让我给你准备了蜜饯。”
【作者有话说】
今天码字的手感回来了一点,果然放假才是写文的良方
第44章 从蜜饯到排骨
◎板栗烧排骨◎
蜜饯颜色金黄,表面一层透明的糖稀如同一面镜子,反射出清晨太阳的光泽。
即使没有拿在手里,甜润的气息也都丝丝缕缕地钻到了沈长胤的嗅觉中。
她本没有想到谢煜会有如此心细,一时间有些愣怔。
拿出帕子,拈了一颗由杏子制成的蜜饯,放入口中,糖带来的大量甜蜜中犹有杏子天然的酸涩与清香。
冲淡了口舌中挥之不去的药味与苦味。
这股清香直到她乘着马车到了皇宫,在勤政殿外等着上朝的时候,依然存在着。
沈长胤在这股香味的萦绕中,一眼就看清了在人群中的谢煜。
她被几个东宫的辅臣围绕着,也并没有感到不自在,神色自若。
原先那个上朝都只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的三公主,如今也有自己的追随者了。
她的手里拿着一本素白的本子,上面似乎是她自己的笔记,时不时地就被掀开翻看。
与早上刚起床的蓬乱不同,换上了明黄色的太子服,竖起发冠,谢煜如今看起来落落大方,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贵气,真的有一国太子的样子了。
沈长胤没看多久,老金就带着人过来了,站在她身旁,压低声音说:“昨日夜里,三殿下连夜让人把死士营的那群俘虏从北郊带走了。”
沈长胤一顿:“带到哪儿去了?”
“南郊,我们的探子跟过去了,说是三殿下寻了一个人烟稀少的村子,把死士营的那群俘虏安置下了,派了昨日刚被分到她手下的太子亲卫去看守。”
下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无怪于老金她们反应不过来。
老金有些愁眉不展:“大人,我们对死士营是有规划的,如今却中途被三殿下截胡了。”
“您二位都要定亲了,她这又是为何?凭什么抢您的东西?”
沈长胤立刻说:“慎言!”
她望向谢煜,见对方还在翻看着自己的本子,说:“她是一国太子,还是与我定亲的公主,她本就有这个权利将死士营调走。”
但她们之前确实有对死士营进行再利用的规划,如今计划中断,连沈长胤都感觉到有些棘手。
谢煜合上自己的本子,若有所感一般地向她们这边看来。
看到老金在向沈长胤汇报,脸上的神色还不好,大约就已经猜到了她们在谈论的内容。
露出得意且猖狂的神情来,向沈长胤轻轻一挑眉,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她给沈长胤带来了如此大的麻烦,如此的“坏”,像刚成年就偷抢猎物的狼,招人恨的时候却依然丰神俊美。
勤政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到上朝的时候了。
官员们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勤政殿,谢煜则在这潮水的最前头。
她如今是太子了,站的位置就更加不能随意了,站在勤政殿左侧那列的第一排,与站在右侧第一排的沈长胤遥遥相对。
皇帝还没有来,勤政殿内也不算肃穆。
官员们交头接耳,忽然一个消息渐渐地传开来。
昨天夜里太子殿下去抢摄政王麾下的死士营了,那可是她的未婚妻!
官员们压低声音,有不少不可置信的。
“她们俩前段时间不还关系很好,联合起来去制裁了五公主吗?”
“是啊,婚前就住在同一个府里,这在大雍也就独此一份了吧,都说虽然是摄政王强求陛下赐婚,却是难得的爱侣呢,怎会闹到这种地步?”
也有明示者回答:“什么爱侣,不过是为了干掉五公主而合作而已,如今分润权力的时候,自然就要翻脸。”
也有人小小声地感慨:“也是,一个太子一个亲王,怎么可能两情相悦,说穿了不过是权力妻妻而已。”
她们在后面小声八卦,谢煜和沈长胤站在最前方不为所动。
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大约也能知道她们在讨论什么,二人却都云淡风轻的样子。
内侍喊了一声“觐见陛下”,皇帝就从勤政殿后的出口走了出来,一袭明黄色的黄袍,肩膀宽阔笔直,气势威严。
百官一对比,就感受出来了皇帝与太子的不同了。
在皇帝没来之前,谢煜穿着明黄色的太子服也可以说是贵气逼人,但是她尚年轻,太子服又做的是修身细长的款式,贵气有余压迫不足。
而面色沉郁,眉心已有川字形细纹的皇帝一来,勤政殿的百官就自然感受到了威压,渐渐安静下来。
然而这种威严只是一种错觉。
皇帝听了三两个官员的汇报,就已经失去了耐心,挥了挥手。
正在说话汇报的官员自觉闭嘴退下。
皇帝望向谢煜:“上次定亲宴遭到刺客行刺,被迫停滞,却不代表你们没有定亲。”
“如今你也当上太子了,还是要与摄政王早日成亲,早日将家定下来的好。”
她望向内侍:“就定在一月后吧。”
这就算某种圣旨了。
她自顾自地催促起了成亲的日程,原本面向前方的谢煜和沈长胤不由得向彼此看了一眼。
成亲与定亲可是天差地别。
别的不说,成亲当日她们两个人可是要同床共寝的。
如今二人的关系又颇为微妙,自然要看彼此的想法。
片刻之后,两人别过脸去,双双行礼,表示接旨。
袖子双双抬起、摇晃,明快的黄色与浓郁的紫色重叠辉映。
皇帝点了点头,又说:“还有一件事,老三既然如今已是太子,就该把落下的那些功课给补回来了,还有太子额外要学的那些政事。”
她望了一眼沈长胤:“翰林院今日下午会安排人来教习,但在经学这一块儿,摄政王向来有姝名,干脆就由你来教吧。”
沈长胤波澜不惊,抬手说:“臣领旨。”
谢煜却睁大了一下眼,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
明明早上出门时还是平等的,现在沈长胤却是她的老师了?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啊。
皇帝没有管她的心思,见沈长胤答应了,就很满意,宣布说:“下朝。”
下朝后,沈长胤与谢煜便回各自的官邸处理公务。
直至午间,沈长胤才放下手中的奏折,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想到下午谢煜就要开始上课了,自己也是老师,便干脆起身,直接去寻谢煜用午膳。
这一路上,无论是侍卫、文臣还是内侍,都无人敢拦她这个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她一路通畅,推开了谢煜的书房门。
刚一推开,就看见谢煜脱了鞋子,半蹲在椅子上,笔杆抵着头发,对着桌上的奏折苦思冥想,脸皱成了个苦瓜。
衣冠不整,仪态不正。
沈长胤略微皱起眉头来。
竟然也拿出了老师的态度:“仪态端正,方为尊敬笔墨,也是尊敬政事。”
谢煜抬起头来,两眼无神,活脱脱一个失败者的模样。
“我不会,我腰直成电线杆也不会。”她有些无赖地说。
平心而论,这与沈长胤一以贯之的理念并不相同,她鄙夷过许多有如此表现的纨绔,认定应该放弃此人——此人无救且此生也不可能成事。
但看着谢煜被笔杆挑起来的一小撮头发,呆呆地立起来,轻轻地在脑袋上摇晃。
一时间竟然只是想把那撮头发给压回去。
又意识到了这个想法居然来自自己,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昨夜张军医所说的关于‘喜欢’的那一番话,又在心头徘徊。
再望着失败模样的谢煜,已犹如望着洪水猛兽一般了。
转头去吩咐内侍:“去将三殿下的发髻整好。”
内侍应声而去,喊了一声:“三殿下,我为您重新梳个发髻吧?”
“我头发乱了吗?”谢煜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撮让沈长胤心烦的发丝终于被压下去了,可看着内侍为谢煜整理发冠,又有另一种心烦。
呼出一口气,又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快下决定。
未必是喜欢。
愿意与一个人长久待着,可以是知己朋友。
愿意与一人亲密,也未必是发自真心,不过是色欲罢了,与兽类无差别。
她定了定神,又对谢煜说:“府里送来了饭菜,可要与我一同用些?”
谢煜点了点头。
中午的主菜是板栗烧排骨,谢煜很喜欢,频频向这道菜动手。
沈长胤却只是很谨慎地向盘子中最靠近自己的一小块区域下筷。
盘子中间逐渐出现了一小条分界线。
谢煜觉得奇怪,望了望她,夹起分界线上的两块排骨,手动抹去了这条分界线。
沈长胤的动作一顿,开始只吃别的菜。
谢煜却仿佛和她呛上了一般,跟着她夹菜。
最终沈长胤端着碗里的白饭,不肯再动筷子了。
谢煜露出抢地盘胜利的隐蔽神情。
好幼稚。
沈长胤的筷子停住了。
真的,好幼稚。
谁会心悦这样的人?
一顿饭就在无声的硝烟中结束了。
午休过后,两人前往上书房。
上书房已经单独腾出一个院子专供谢煜学习所用,环境宜人,空气清新。
课堂是通风透气的,多扇窗户都已经支起来,让自然光透进去,里面只摆了一张书桌,只会有谢煜一个学生,这就意味着她上课完全没有办法开小差。
庭院宽大,除却花草树木这些陶冶情操的造景,更有一大片空地,已经安了射箭的靶子和梅花桩,日后自然有武教头来教学。
两人到达的时候,太傅已经带着讲史学的夫子等候许久了。
谢煜今日的第一堂课就是史学,她与史学夫子进了课堂。
太傅与沈长胤留在院中,太傅率先向沈长胤打了招呼。
她是一个年过五十,头发比同龄人花白许多,衣冠朴素、一丝不苟的老学究。
只是,与许多至今仍在骂沈长胤是乱臣贼子的老学究不同,她更注重才学,早就已经听闻了沈长胤的能力。
“沈大人。”她拱了拱手:“百闻不如一见,老朽早就已经看过沈大人你批注的经史了。”
“今日一见,沈大人果然风采非凡,不愧市面上将沈氏注经奉为圭臬。”
沈长胤也礼貌地还了礼,眼神却又越过窗户落在课堂中,落在上课的谢煜身上。
太傅见此,就又说起:“沈大人,虽说古来婚事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但在此之上才学是否匹配,也是决定二人是否良配的重要因素。”
“三殿下虽然为人纯善,但自幼长于冷宫,疏于功课,与沈大人你的才学更是天差地别。”
她劝道:“何苦来哉?虽然我听闻了今日朝上陛下催你们成婚的事情,但以沈大人你的能力,想要推拒这桩婚事也并非不可能。”
沈长胤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而是维护道:“三殿下并非没有才学,她虽长于冷宫,却自学许多,并非无知者,还请太傅慎言。”
话音刚落下,课堂内就传来谢煜说不会的声音。
穿着黑白衣裙的史学夫子要先探一探她的底,就先问了几个问题。
“本朝太祖因何而起义?”
谢煜怎么知道。
这个世界的历史和她原来世界的历史完全不一样。
导致她一个刚刚高考完,智力水平正处于人生巅峰期的大学生,只能承认自己变成了义务教育漏网之鱼,含泪说出不会。
“本朝建立至今多少年?”
“前朝因何而灭亡?”
随着史学夫子越问越多,问题越来越简单,谢煜的不会越累积越多,她也开始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声音洪亮地说:“别问了,问就是不会。”
太傅向沈长胤看来:“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三殿下对史学的认识,尚不如我家七岁的小孙女。”
“沈大人,你是真心对待经史的人,真的觉得三殿下与你相配吗?”
她苦口婆心地劝道:
“不若趁着还有机会,早日取消这门亲事吧。”
这一次,沈长胤没有反驳她,只是沉默地望着已经开始以头抢桌的谢煜。
【作者有话说】
小沈马上就要发现了自己喜欢小谢了。
我都不敢想象到时候小沈的执行力会有多恐怖。
小谢:《无处可逃》
第45章 从上课到逃学
◎心悦◎
不到半个时辰,史学课就匆匆结束了,史学老师逃也似的从课堂里跑出来,对着太傅与沈长胤摇头:
“二位大人,我……我实在是能力有限啊。”
“咱们这位太子殿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太傅伸手安慰:“我已看见全程,不是你的错,先回去休息一下,以待来日。”
史学老师匆匆离开了,太傅沉吟片刻:“原本今日的安排是让太子殿下将所有的学科都先接触一遍,找到太子殿下的优势与劣势。”
“原本想着史学过后,便再来一节经学课,让沈大人你去教授的。”
她的视线投向课堂。
谢煜将脸朝下贴在书桌上、也很痛苦。
她说:“现在看来,先上一节轻松的课吧,让太子殿下先有所缓和。”
她让人把音律老师请来。
音律老师带着两个童子,把笛、箫、琵琶等乐器都带来了,今日的目的就是要让太子殿下感受音律之美。
沈长胤望着音律老师匆匆走进讲堂,终于开口维护谢煜:
“三殿下日常会哼唱一些无名小曲,旋律优美,她在音律这一道上应当是有才学与天赋的。”
音律老师走进课堂,开始教授:“殿下,我们今日就只学些基础的,音律分为五音,宫商角徵羽。”
她用琵琶弹奏了一遍这五个音阶,让谢煜认了。
随后让谢煜将眼睛闭上,辨别琵琶弹出来的音阶。
十次弹奏中,谢煜听错了七次。
听到最后,在院子中的太傅已经开始吹眉瞪眼,转头去问沈长胤:“这便是太子殿下的音律天赋吗?”
沈长胤沉默不语。
谢煜日常是喜欢在开心的时候哼唱一些无名小曲的,连歌词都没有,只有一些旋律,却还算和谐。
沈长胤也没有想到她会是五音不全的。
更不知五音不全的她,从哪里记来的那么多旋律?
太傅还在一旁嘟囔,讲着一些太子殿下怎会如此没有天赋的话。
沈长胤却没有听进去,只看见谢煜因为错了太多次,脸上也开始浮现淡淡的薄红,有些羞涩的样子,像是即将入夏的时候,青涩的桃子上泛起来的第一抹粉白。
在课堂中红了脸的谢煜此刻也是真的不好意思起来。
历史题不会,她理直气壮,因为根本没有学过。
但耳朵有问题,听不出音调变化,她就有些心虚了。
她知道自己是五音不全的,平时躺在沈长胤买的摇椅上吹着风哼唱的一些小曲都是现代流行乐的旋律,而且她知道自己哼唱的一定不对。
估计即使这首歌的作曲家本人来听她哼唱的旋律,也认不出来是自己的歌。
比起她完全放弃的史学课,她在这节音律课上,确实是努力了的,只是一直在失败而已。
到最后甚至感觉到头痛,把头冠取下来,手指伸进头发间,按摩着自己的头皮。
这次的音律老师不到两刻钟就匆匆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从课堂里走出去了,向太傅一抬手,一句话都不说,就向院外走去,走着走着就开始小跑。
两个童子带着乐器跟在她身后,差点跟不上她。
太傅送走了音律老师,叹了口气,打算再换一个老师,却被沈长胤阻止了。
“我来给她上经学课吧。”沈长胤伸出手拦在太傅面前。
“沈大人,你确定吗?”太傅犹疑道:“老朽听说你的身体素来不好,教学这一事,如若学生顽劣不堪,朽木难琢,是很容易急火攻心的。”
沈长胤摇了摇头:“无碍,况且三殿下也不会气我的。”
她迈步走进课堂,恰好与一阵清风同时穿过门窗。
风吹动谢煜的发丝,原本埋手在桌上的她就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就看见了一袭浓紫色官袍的沈长胤站在她的面前,让这个只有木质家具褐色的房间都骤然明亮起来。
浓紫色的官袍衬得她的面色愈加素白,绮丽的五官生生泛出仙气,手里卷着墨蓝色封皮的两本经史书,虽然只是暂代教学,温文尔雅之气却依然远超谢煜见过的所有老师。
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沈长胤将书本在讲桌上放下,书籍与木质讲桌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在我的课堂之上,无论是多么小的问题,你都可以直接说不会,无论说几遍都可以。”
她望向谢煜,声音轻缓:“但是,你不可以放弃,你要努力地学。”
“我也绝对不会放弃。”
谢煜咽了咽口水,愣愣地点了点头。
经学与史学不同,以讲理为主,虽然在举例的过程中仍然会用到许多历史上的典故,但已经好许多了。
更何况沈长胤是一个绝佳的老师。
古文是高度浓缩的,有时候两个字就代表了一个典故,这两个字谢煜有的时候还不一定认识。
但无论她怎么问,哪怕读错了字音,沈长胤都能够理解她的意思,并将这其中的典故解释给她听。
她极有耐心,一篇一百字的短赋,谢煜可能要问几十个问题,她都一一回答。
半个时辰过去,谢煜已经学完了两篇短赋了,还能够反问沈长胤一些自己的见解。
滴漏发出扑通一声。
沈长胤将书本合起:“那么,我们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了。”
她欲要走,却被谢煜喊住了。
谢煜坐在课桌后面,头发还是有些乱,明亮地朝她笑:“老师。”
“你教得特别好。”
沈长胤抿抿嘴,走出了房间。
太傅站在窗外,全程围观了这一节课,见沈长胤出来,向后退了一步,慢慢地行了个礼。
“沈大人于教书育人一道之上,比老朽更有天赋。”
沈长胤赶紧将她扶起:“不过是凑巧罢了。”
她知道接下来的那节课,就是太傅亲自给谢煜上的诗词,犹豫了片刻,还是对太傅说:
“三殿下她幼时孤苦,根基不牢,但她是有向学之心的,且聪颖机智,接下来这节课还请太傅多一些耐心,不要训斥她。”
太傅点了点头,让谢煜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而后才走进课堂。
沈长胤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
这节课刚开始还是顺利的,太傅解读了一首长词,谢煜问了许多问题,最后也算理解了这首诗。
却在欣赏诗词之美的时候卡了壳。
她没有那么敏锐的情感触角,也不能体会细腻的文字,常常微张着嘴,沉吟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太傅为她打了样,赏析了某一句乐景伤情的诗句,又选了另外一句,叫她来分析。
谢煜只看出了这是一个人在诉说对爱侣的思念,但除此之外,再说不出其他的了。
太傅急得挠头,却还记着沈长胤的叮嘱,忍了又忍之后,循循善诱道:
“如若你不得不与爱侣分别,你会怎么样?”
谢煜:“那我就去找她。”
窗外的沈长胤用一只手轻轻蒙住了眼。
太傅继续忍气吞声:“如果你不能去找她呢,你现在必须要有别的事情要做呢?”
谢煜:“那我快点做,做完了再去找。”
太傅怒斥:“你根本没有真正地进行想象,你只是在推测,不能体会情感之微者,必然冷心冷情,日后也将背弃亲朋!”
谢煜也气了:“诗词歌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我不学了。”
“纨绔!不可救不可教!无知且引以为傲!”太傅愤而离开。
路过沈长胤的时候,还落下一句:“沈大人,我建议你早日取消亲事吧。”
沈长胤用两只手蒙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才放下。
谢煜从课堂中走出来,看见了沈长胤。
沈长胤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三殿下,诗词歌赋也是文章大宗,并非无用之物。”
但是光看谢煜的神色,她就知道对方没有听进去。
真糟糕。
在幼时读不起书的时候,沈长胤最厌恶的便是这些有特权上学,却既不勤勉也无能力的人。
她也鄙薄过那些遇到困难便轻言放弃的人。
谢煜如今就是放弃了诗词歌赋。
可她却只是想将对方按着坐在椅子上,将那一头有些凌乱的乌发重新梳理好。
接下来几日,谢煜仍然在痛苦的学习中。
除却沈长胤所教的经学课,剩下所有的课她都上得很痛苦,尤其是诗词课。
她甚至开始逃课,只上沈长胤的课。
其他几位老师都去找太傅诉苦,音律老师尤甚,她不懂大家都是老师,为什么只有沈大人得到了太子殿下的青睐。
说完了这句话后,连太傅都沉默了,望着每日沉迷于音律、不问世事的音律老师,残忍地说出了真相:
“你以为她们就只是师生关系吗?沈大人和三殿下是未婚妻妻啊。”
音律老师听到这话,心里反而舒坦了,这证明得不到学生的青睐不是她的错。
但太傅还不打算放弃。
她也是一个狠人,誓要将谢煜教会。
她将沈长胤的经学课放到了第一节课的位置,逼迫谢煜不得不每天都来上课。
而且加强了院子中的安保。
谢煜前一天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出的,她就将院门从外面给锁了。
谢煜又从院墙上翻出,她连夜找人在院墙上放了立起来的碎瓷片。
谢煜于某日谎称生病逃学,从此以后,太傅就请了一个太医每天在院子里坐镇。
几番斗法之后,谢煜似乎再也没有逃学的方法了,安静了两日,甚至在每日下午的课后,主动留在院子里温书,一直到深夜才回去。
太傅颇为欣慰,还找沈长胤来炫耀自己的成果。
“沈大人,你说的没错呀,三殿下确实是有向学之心,只是需要我的激发。”
她还反过来劝沈长胤:“不过沈大人,你那套怀柔之术虽然有效,却未免效率太低,不妨向我学习。”
“老朽还是比你更理解太子殿下这种学生。”
沈长胤垂眸听着,心中却还怀有疑虑。
她直觉自己的未婚妻不是这种老实人。
直到三日后,沈长胤上完经学课离开,音律老师随后匆匆走进课堂,先把自己的琵琶放下,低头说:*“今日我们学凤求凰这首曲子。”
再一抬眼,眼前已是空空荡荡。
环顾了一圈四周,依然无人。
惊叫道:“太子殿下?!”
在院墙外的某个角落,脸上沾满了灰尘的谢煜推开地道洞口的草皮,将头钻了出来,身子还站在地道内,将铲子扔出了地道。
明亮到刺眼的阳光与站在她面前的沈长胤一同出现,叫她忍不住闭了闭眼。
“沈长胤?”
沈长胤望着眼前的景象,那柄铲子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谢煜的头发更加蓬乱了,衣服也不再整洁。
但此人又是很聪明的,在过去数日内都忍耐蛰伏,每天晚上留在院中挖地道。
她选择了从院内灌木丛生的角落开始挖,挖到院外同样有绿植遮盖的角落,每天还用带着泥土的草皮将洞口遮起来,为的就是不被发现。
如果伪装做得再好些,可能她逃出去数次后,太傅依然不会知道她是如何逃出去的。
她这样的聪明,有行动力,逃学的想法更是层出不穷,却为什么偏偏不肯坚持学诗词呢?
沈长胤忍不住问出口:“诗词歌赋在本朝依然有其作用,科考也有诗词专项,且一个不通诗词的皇帝,更难得到仕林的支持。”
她温声道:“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既困难又不是你愿意学的,但这是有用的,而且你足够聪明,你可以学会,为什么不坚持呢?”
谢煜猛烈地摇了摇头,将落在耳朵里的泥土甩出去:“我还想问你呢?就像游泳一样,你为什么偏偏要学会呢?”
“人总会有自己学不会的东西,哪怕这个东西很有用。我就不学无术了,我接受自己学不会。”
她停下了动作,仰头望着沈长胤:“你对我失望吗?你总是很好强,但我不是。”
沈长胤望着如同土拨鼠一般钻出洞口,鼻尖上还沾着灰尘的谢煜,望着她毛茸茸的脑袋。
心脏跳动得愈发快,又愈发厉害。
带着一种不知所措的隐秘恐慌。
因为她看到这幅景象并不失望。
而是……
她蹲下身,伸出手,狠狠地揉上了那团她想了许久的头发。
发丝在手中的触感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是柔软的,凌乱的,蓬松轻盈的。
让她恐慌的事情就在于,这几日谢煜常常失败,常常灰头土脸,常常狼狈,但她并不觉得失望,只觉得……
可爱。
将发丝攥在手里,又轻轻松开,被痒意折磨了许久的心脏充盈着满足,变得鼓胀起来,连接着恐慌也消失不见。
‘我心悦你’。
这件事有什么可恐慌的?
张军医那天晚上说的没有错。
判断自己是否喜欢一个人,不能去看这个人光鲜亮丽的时候,而要去看自己是否喜欢这个人狼狈的时候、灰头土脸的时候、失败的时候。
我心悦你,我心悦你,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我心悦你、我心悦你。
想把你留在身边,不止因为控制欲,不只因为想利用。
想和你度过悠长的乡村时光,不只是因为轻松。
想要亲吻你的脸颊、嘴唇,想要你抚摸我的皮肤,不只是因为欲望。
这些都因为,我心悦你,心悦到每时每刻都觉得你很可爱。
这四个字像是春天无论如何都要冲开花苞盛开的花朵一样,几乎要从她的心脏生根发芽,冲破她的唇舌,要涌向谢煜。
也像生病时候的咳嗽,带着轻微的痛,轻微的痒,要冲破一切。
可望着眼眸黝黑明亮的谢煜,望着她的神情,却有另外一句话封堵住了她的唇舌。
你心悦我吗?
你还不心悦我。
你为何还不心悦我?
你何时能够喜欢我?
千千万万个疑问在心里鼓动叫嚣。
她抿了抿嘴,伸手捂住心口,感受着自己心脏激烈的跳动。
最终还是张开了口: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不是那种折磨人的人。
憋死我了,可算写到这里了。
今天的小谢是:《太子书院的救赎》
第46章 从春猎到山洪
◎“我心悦你”◎
“很可爱。”
表白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无声吞咽下去,沈长胤揉了揉谢煜的头发:“你这样很可爱。”
谢煜的头在她的手掌下,毛茸茸的,还点了点:“没有办法,天生丽质。”
“来,拉我一把。”谢煜伸出的手上沾满了泥土。
但沈长胤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伸手将她拉起来。
在谢煜拍打身上尘土的时候,沈长胤又说:“但逃学还是不可接受的,等下我会让人把这个地道重新堵起来。”
谢煜呆呆的:“人心怎么可以坏到这个地步?”
沈长胤轻笑着说:“还有,从明天开始,你的诗词课由我来上。”
她悠悠地走开了,留下谢煜在原地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
但能逃学一天是一天吧,在宫里侍卫的巡逻队到来之前,她赶紧溜走了。
但第二天,沈长胤终究没能给她上成诗词课。
第一个原因是婚期临近,礼部和内务府都忙得脚不沾地,还有许多事情要抓她们去决策。
第二个原因是春猎的日子定下来了,还就在她们婚期之前,如今没几日了。
连太傅这样的人都觉得现在可以把文化的事情放一放,让谢煜去专精弓马,务必不能让太子殿下在春猎的众目睽睽之下丢人。
谢煜就被禁军的武教头抓去她们的营地秘密训练了,训练的结果文武百官都不得知,只知道每天下训的时候,从秘密营地里走出来的武教头脸色都不好。
太傅私底下和几位老师说,武教头们怕不是也被谢煜给气着了。
连沈长胤都不知道具体的训练情况,只知道谢煜每天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拿得发抖,明显是精疲力竭的样子。
有几个无聊的官员偷偷开了个赌局,赌谢煜在春猎时候的表现,吸引了一众既和沈长胤不对付,又和谢煜不对付的官员前来下注。
就在这样的猜测中,春猎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出行之日,百官都在城外集结。
京城南门外的空地上有无数车马,官员们都带着自己的家眷出行,一个官员就可以带三四辆马车,一加起来,队伍就显得尤为庞大。
谢煜和沈长胤这次还是共用了同一辆马车,早早地来到了城外。
下车后就有许多官员来向她们打招呼。
随着婚期临近,京城里越来越多的人将她们两人视为一对妻妻,打招呼的方式悄然无声地变化了,总是一同向两人打招呼。
今日是春猎,属于是文武百官团建的时候,可以放轻松一点,不需要谈正事,便有许多人和她们两人寒暄起婚事的筹办来。
后来两人都觉得这样寒暄的效率太低,干脆分头接受不同官员的打招呼。
她们两个人被官员们包围起来,形成了两个人群。
“这春猎就要开始了,沈大人您家那位打算得个什么成绩呀?”这是和沈长胤平素较为亲近的官员。
沈长胤含笑道:“未可知呢,说好这次只吃自己打猎来的东西,希望不要让我挨饿吧。”
“沈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正所谓有情饮水饱呢。”
不过也有人提出问题:“您与三殿下尚未成婚,此次要登记到一起吗?”
春猎的计数排名方式多种多样,既有以个人计数的,为的是选出青年才俊;也有以家族计数的,为的是看看哪一家如今后辈昌盛,擅长狩猎的好女郎多。
即便是不参与家族争夺的小官家庭,也会登记到这个榜上,方便后续一些甜水、柴火之类的物资,以家庭为单位分发。
谢煜和沈长胤虽然尚未正式成婚,但如若此次登记为了一家,那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公开关系了。
沈长胤点了点头:“是的,沈某体弱,此次我全仰仗三殿下供养了。”
官员们纷纷起哄,起哄了一阵后,又开始攀谈起这次个人榜可能的头名人选来。
在时下流行的话本中,总是将这种春猎或秋猎活动的头名描述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女郎,描绘出一个英姿飒爽的青年才女形象。
可实际上,大多数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都比不过那些三四十岁的老道武将。
还有好几个中年文官,虽然自己打猎的本事不行,妻子却使得一手好弓,年年榜上有名。
此时,一个这样的文官面对同僚的打趣,正骄傲着说:“怎么啦?谁说做官的就一定要比家眷厉害,我告诉你,我妻子若不是实在一个字不识,当初也该考上武状元了。”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有几个贴心的人,知道今年是三殿下第一次来参加春猎,便凑近了沈长胤,压低声音说:
“沈大人,太子殿下第一年来,弓马肯定也不纯熟,猎不到几只猎物也是正常的,还请您不要介怀。”
“是啊,我年轻的时候来也连一只兔子都猎不到呢,整个春猎没吃到一点荤腥,差点饿死了。”
还有要大方将自家猎物分一点给沈长胤的。
沈长胤面色淡然,轻轻摇头,都给拒绝了。
“既然日后是要当一家人的,如今和她一起吃糠咽菜两天又如何?”
几个好心过来的中年官员都‘哟哟哟’起来,捂着心口。
她们和自家妻子成婚久了,浪漫也渐渐消弭了,此刻尤为看不惯沈长胤这种还没成婚就护着谢煜的行为。
现场的官员们聊了一番,京城的南大门打开,明黄色的车架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皇帝的车队来了。
官员们纷纷俯首行礼。
皇帝坐在车架里没有动作,内侍高喊道:“免礼——!”
皇帝的车架继续向前,走在了整个队伍的最前头,而后百官的马车才慢慢跟上。
到了午时,马车车队们还都在路上,各家都用自带的干粮对付了一顿午饭。
日头偏西高挂的时候,就正式到春猎的场地了。
皇帝按照惯例让道士做了一场开场法事,又简短地讲了两句话,一挥手,就代表着春猎正式开始了。
春猎一开头,便有个热闹的活动。
负责春猎的官员们围了一大片草场,将提前养的兔子们放进去。
笑眯眯地说:“这就是咱们今日的晚饭了,吃不吃得饱看各家的本事了。”
此话一出,各家负责打猎的女郎都纷纷出列,都带着自己趁手的弓箭。
谢煜也站起来了,但她两手空空,见其他人都带了自己的弓,还疑惑呢。
“不是礼部提供弓马吗?”
二公主在她一旁活动筋骨,闻言嗤笑道:“礼部提供的那弓是什么东西?你也看得上的?”
其他人都没有二公主这样大胆,但是看见谢煜竟然连自己专属的弓都没有,心里也都有了判断。
三殿下肯定是基本没有打猎过,不懂得一把好弓的重要性。
也不知道她今天能不能猎得哪怕一只兔子。
有几个坐得离沈长胤近的官员们,又向她投来同情的眼神了。
“沈大人,真的,我家女儿是打猎的一把好手,分你们两只兔子吧。”有官员重新提及要分给她们猎物的建议。
沈长胤还是摇摇头,没有说话,平静无波。
谢煜最终还是拿了礼部提供的最基础的弓和箭。
普通红木质的弓,上面连雕花都没有,和其他人手里争奇斗艳的弯弓比起来,显得异常寒碜。
她也不在意,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站在了草场入口。
随着礼部官员的一声令下,众人纷纷进入草场。
没有参与打猎的官员与家眷们也都集中了注意力,看着场上的形势。
青绿色的草叶间,灰色的兔子身影常常一闪而过,却异常机敏,看见人就重新钻到洞里去了。
今年的兔子是礼部提前放的,早已在这里野化过一段时间,尤其警惕,难以捕捉。
一时间连那些武将都感觉有些苦手,和身边的人商议着要做一个小的包围圈,把兔子围到累了再射箭。
正当不同的人讨论着不同的战术的时候,一个在人群中尤为显眼的明黄色身影静静地走到草场深处,提起弓来,满弦。
“三殿下这就要动手了?”
“这也太鲁莽了。”
场上场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二公主站在一旁嘲讽道:“看她狂呢?射得中我和她姓。她不过是没有办法了,所以胡乱射箭罢了。”
她话音刚落,谢煜的弓箭离手,划出一道红棕色的线迹,径直落入草坪深处,不见踪影了。
但离得近的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弓箭没入血肉的声响。
到底发生什么了?
场上场下一片寂静。
随着谢煜迈步向前,从高高的草叶中捡起来一只被射中的灰兔子,众人才有了答案。
都纷纷鼓起掌来。
“这可是咱今年春猎的第一只猎物啊!太子殿下真是洪福齐天。”
谢煜走到二公主身边,把兔子在她眼前晃了晃,说:“你本来就和我姓,下次能不能说点有用的赌?”
看台上的皇帝用手撑着额头,觉得眼前的景象颇有意思的样子。
沈长胤也露出一丝浅笑。
不过虽然众人都鼓掌,却也不代表认可了谢煜的实力。
每年都有这样的人,虽然弓马实力不佳,却运气极好,瞎蒙也都能蒙到只兔子。
有官员说:“沈大人,起码今日不用吃糠咽菜了。”
沈长胤还是不语。
官员们正疑惑,就听见场上又传来一声惊呼。
谢煜一口气搭了两支弓箭,对准前方。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一片青绿,却不见代表兔子的灰色。
这是要猎什么?
搭两支箭又要干什么?
正当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谢煜将两支箭射了出去,然后静静等待着。
大约三秒之后,她指了指二公主,又指了指刚刚射箭的方向。
二公主也用食指指向自己:“你让我给你捡猎物?谢煜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还是跟我姓的呢。”谢煜平静地说。
二公主忍了又忍:“看在你第一箭确实射得不错的份上。”
她去到草场深处,弯腰从有小腿那么高的草丛中捡起了两只灰色的兔子,高举起,展示给众人看。
这次不仅是掌声雷动,更有许多年轻人不停地欢呼着,发出各种呜呜的怪叫。
看台上也是一片热闹氛围,众人一边笑一边鼓掌。
在这种氛围中,沈长胤身边渐渐围满了人。
几个官员对沈长胤说:“沈大人,你怎么不说三殿下有这手功夫啊?可把我们骗惨了。”
“就是,早知道沈大人您的未婚妻这么厉害,我就让您家给我分点猎物了。”
沈长胤飞快地翘了翘嘴角,又压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襟,云淡风轻地说:“还好吧。”
*
春猎的头两天,谢煜猎中的猎物数量都遥遥领先,众人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已经习惯了,觉得本应该如此。
直到这个时候,当初那些训练过谢煜的武教头才出来承认说,她们每天说是去训练谢煜,却常常被谢煜反过来训练。
近身搏斗本就是谢煜的舒适区,逼得这些武教头们不得不反过来请谢煜教她们一些技巧。
骑射就不谈了,谢煜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在这一项上有所欠缺,但不过练了两天就补上了。
最让人感到震撼的就是谢煜射箭的精准度,无论是定靶还是活靶,都接近于百发百中的水平。
每个武教头都是自信满满地去训练谢煜的,被谢煜打击一通,下班后自然面色不好的离开了。
如若只是打猎的本事超绝也就算了,谢煜还有一手烤肉的好厨艺。
每当夜幕降临,所有营帐前都点起篝火,这个时候就是各家最痛苦的时候。
因为从沈长胤和谢煜的营帐前飘出的香味不会放过每一个人。
每天晚上,众人都可以看见她们两人坐在篝火前,篝火的架子上支着好几根树枝,上面串着谢煜今日打回来的猎物,烤得表皮金黄酥脆,时不时地就向下滴出油脂,又激起一大片火焰。
谢煜和沈长胤的椅子中间有个小桌板,上面放着冰镇好的茶水,两人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时不时地喝一口茶水。
谢煜时不时地转动一下树枝,确保猎物烤得金黄酥脆,而沈长胤又会在谢煜喊她的时候,向肉上撒上一些已经磨成粉的香料。
等到猎物烤好了,谢煜就会将肉取下来,用匕首片出一小盘,递给沈长胤,让她用筷子夹着吃,这样吃着不狼狈,不脏手。
她们俩的气氛静谧又和谐,却让许多刚成婚的年轻小妻妻们之间闹得鸡犬不宁。
一个问另一个,你怎么猎不到这么多猎物?
另一个反问,你也不是没有长手,你怎么不去猎给我吃?
总之就是看着这两个人度假一般的休闲状态,连帕子都快咬碎了。
而在风暴中心的谢煜和沈长胤却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琴瑟和鸣。
谢煜自然是得意的。
她本就想要赢过沈长胤。
虽然在打猎这种事上,她不需要努力就赢过了,但是这次获得头名,还是让她感觉很爽。
再加之,这两天她狠狠刷了一波在年轻官员中的声望,吸引了不少人投入她的麾下。
甚至和几名武将结下了不错的关系,假以时日这些人都可以为她所用。
这其中甚至还有她原本就知道的、沈长胤预备吸纳的人才,现在被她抢走了。
总之她现在是赢上加赢。
虽然沈长胤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不受影响的样子,但这也影响不了谢煜自己的心情很爽。
时不时地还要在沈长胤面前犯贱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原本你想要的呀?真是不好意思了,我的魅力太大,她投效我了。”
沈长胤每次都沉默地从书本上移开目光,望她一眼,然后才继续阅读。
但谢煜的高光时刻并非全然的没有害处。
这次春猎,她和沈长胤虽登记为一家,却还都住着各自的帐篷。
于是某天晚上,她刚走进帐篷,就发现里面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向她眨了眨眼。
她尖叫着就冲出来了。
大喊:“沈长胤!沈长胤!”
她的腿脚从未如此发软过,情真意切地呐喊:“救命啊!”
沈长胤从自己的营帐里走出来,看见她用手指着她的帐篷,略有些疑惑,凑近看过去,面色立刻黑了下来。
当即招人,把床上的那个女人捆了扔出去。
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是如今有名的狂生,才学也算高了,更因为独特的诗词风格而颇有一批追随者,因为年轻所以如今只在翰林院当个小官,但未来的前景还是光明的。
却在看到谢煜每日打猎的样子后,突发恶疾,又恢复了狂生行径。
谢煜和沈长胤能怎么办?
两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摄政王,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可能就这样将人打杀了。
所谓刑不上大夫,虽然不是准则,但在此时也算适用。
最后只能把这个人的官给免了。
不过这是后话了。
在当天晚上,沈长胤让人把这个狂女郎捆走后,面色许久依然未曾放晴,不让谢煜再睡那张被别人躺过的床。
她让人把那张床和被褥都烧了,又让人去附近的竹林里面连夜砍竹子,绑一张临时的竹床出来。
再一检查,发现谢煜放行李的箱子都也被人开过翻过了。
那里面的衣服不能再穿了。
沈长胤就让谢煜先穿着自己的衣服。
她们两人的身量都高挑,虽然谢煜略高一些,沈长胤更瘦一些,但古代的衣服本就宽大,所以沈长胤的衣服谢煜其实也是能穿的。
就是谢煜觉得有些奇怪。
她沐浴完,在沈长胤的营帐里换上了对方的干净衣服,对外面喊了一声:“我换好了。”
沈长胤这才进来,发现自己常穿的素白色暗纹衣裙在谢煜身上竟然很合适。
谢煜不停地嗅闻着自己,见她进来,才说:“好奇怪,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
沈长胤一顿,半晌,才声音微哑,说:“不奇怪,不过是熏香的味道罢了。”
谢煜这才习惯了下来。
两人没谈多久,头顶就传来了雨滴打在帐篷油布上的声音。
不多时,暴雨就噼里啪啦地都下来了。
雨声打在帐篷上给人的感觉要远比雨打在房顶上明显,要更响。
两人坐在椅子上,喝着热茶,望着外面的天地成了一片泽国,暴雨如同珠帘一般永无止境地落下。
桌上的普洱悠悠地散发着香气。
因为下暴雨了,两人就把刚刚派出去砍竹子的人都召回来了,没有必要为了一张床而让人陷入危险。
谢煜觉得在这躺椅上睡一夜问题也不算大。
雨声虽然轰鸣,但很有规律,又似乎能够唤醒人在远古时候的记忆,谢煜很快就困了。
她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头一歪,就在躺椅上睡着了。
沈长胤无意间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书,脚步轻缓地去床榻上取了一张褥子,盖在她身上。
温暖的被褥刚一落在谢煜身上,她就自觉地动了动,把自己包裹起来,脸陷在棉织物温柔的包裹中。
沈长胤又看了一会儿书,直至夜深,才觉得应该要睡了,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床铺,又望了一眼在身边躺椅上睡着的谢煜。
竟然没有选择去床上睡,而是也拿了一床毛毯,盖在自己的身上,在躺椅上睡着了。
不知是雨声的作用还是谢煜的作用,她今天晚上入睡得很快,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直至半夜,才有人惊叫起来。
有禁军在她们的帐篷外大喊:“太子殿下!沈大人!出事了!”
两人都齐齐惊醒,让人进来。
禁军士兵浑身湿透,进来后才说:“暴雨太大,附近的山体滑坡了。”
外面的营帐中已经传来不少惊叫声和要打包逃离的动静。
谢煜和沈长胤也是一惊,对视一眼,都没慌,反而是拿出地形图来,分析着情况。
谢煜在梦中在南郊剿过匪,对这片群山的情况还算了解,此刻对应着地形图,就更加清晰了。
她摇摇头说:“我们这一片的地势高,是一大片平地,离附近的山还有些距离,而且这几座山上树林密集,土质也不疏松,难以滑坡,即使滑坡,也不会落到这里。”
沈长胤召来在附近帐篷的老金和朱听,让她们带着人去安抚在场官员及其家眷的情绪,让她们不要慌张。
谢煜又让禁军士兵去问清楚到底是哪一座山滑坡了,南面还是北面。
老金和朱听率先把任务分发出去又回来,说:“皇帝陛下原本也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听到我们说的这话,也暂时停下了动作。”
禁军士兵也回来来,说是附近的秋虎山北面滑坡了。
谢煜的指尖在地形图上一点,面色忽然一变。
“那山下有村子的。”
山体滑坡会带下大量泥沙,极有可能将房屋冲垮,将人埋在底下。
谢煜在梦中招募民兵的时候,就曾招募过这个村子的许多青年人。
她深深地呼了几口气。
问清楚现在山体滑坡已经停止了,就立刻去找了皇帝,要她派兵去那个村子里面挖人。
皇帝没有同意。
这个威严十足的几十年君王坐在书案后面,烛火照得她的脸庞愈发神威莫测,说出的话却很无情:
“暴雨危险,士兵倒也就罢了,这些官员们都是国之栋梁,都有家眷在身,你要她们如何抛下家眷,冒着危险去救区区一个村子的人?”
皇帝的帐篷极为温暖,连油布都是特制的,暴雨打在上面的声音都比别的帐篷要小很多。
谢煜站在温暖的空气中,却感觉到浑身冰凉。
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啊?”
守卫在营帐内的禁卫立即就要拔刀,谢煜也反手掏出匕首来。
皇帝却将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双方都冷静,把刀放下。
“你当我冷血?”皇帝说:“你以为这些官员们不顾惜自己的生命吗,不知道她们的命要比那个村子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贵吗?”
“你去找到一个愿意指挥的人,你把她从她的家眷身边拉开,告诉她的家眷,你要这个人在如此的雨夜带兵去救一群非亲非故的平民,她甚至可能会死。”
“你去找这个人,如果你找到了,这里有一半的禁卫军,都可以随你调遣。”
她向后仰去:“但是我告诉你,你找不到的。”
谢煜静了下来:“我会找到的。”
她没有多言,出了皇帝的营帐,回到沈长胤的帐篷。
一边找布条捆住自己的袖口和衣裙下的里裤裤口,一边和沈长胤说了这件事。
沈长胤问:“你要找谁?”
谢煜将袖口捆好:“我。”
“太子也是官。”她恶狠狠地说。
沈长胤面色变了,忽然感觉到空气冷了:“现在虽说滑坡停止了,却谁也不能保证等下没有第二轮滑坡。”
“虽然你母亲是冷血的,但我也要说,她说的对。”
沈长胤站在她的身前:“你这一去,真的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人活着,哪一天没有性命危险?只是今天的概率稍大了一点而已。”
沈长胤胸口起伏:“你别去。”
在烛光下,她的面色变得惨白,谢煜无意间看见了,动作都停顿了一下。
而后尽可能温柔、平和地说:“不用担心,我很顽强的,你忘记了吗?我光从你这里逃跑就逃跑了五次,你逼得我在林子里面和狼一起睡觉呢,这不还活着吗?”
她重新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要往营帐外走,去召集士兵。
路过沈长胤的时候,忽然被抓住了袖口。
沈长胤素白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布料,捏得很紧,捏到指腹都泛白。
她想说不要去。
可谢煜回过头来的眼神很亮,像默默燃烧的黑色火焰;她的神色很平静,看到的人却都知道,这个人已经下定了不会改变的决心。
沈长胤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谢煜出去召集了士兵,确保她们每个人都至少戴着斗笠,又分发了铲子等工具,还特地安排了一队人,专门提着防水的油灯,方便照亮。
在狂风骤雨中,她集结了一个黑压压的方阵,简要介绍了一下情况,而后说:
“今夜我会和你们一起,你们挖土,我也挖土,你们救人,我也救人,如果真的老天不公平,我和你们一起死。”
无数士兵的眼神在黑夜中都亮了起来,沉默,但明亮。
“出发吧。”谢煜一挥手。
方阵向后转去,开始出发。
谢煜原本也要走的,却忽然被拉住了手。
她转头一看,沈长胤戴着斗笠,身上淋湿了许多,明显是急匆匆跑过来的,胸膛急促起伏。
“我和你一起。”
谢煜甚至都笑了:“你别逗了,你这个身体过去能做什么?你在这里待着,安稳活着,不让我担惊受怕,就算你做出的贡献了。”
沈长胤其实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仍然想说出那句话而已,被谢煜提醒后就沉默下来。
雨声愈发震耳欲聋,天上的雷声也开始轰隆。
沈长胤抓住谢煜手的力气越来越大,谢煜几乎有些疼痛了。
沈长胤的神色也越来越平静。
风把雨滴吹到她的脸上,打湿了她几绺头发,紧贴着光洁的面颊。
白肤乌发,她在闪电亮起的那一瞬间美得惊人。
她抬起眼,紧紧地看着谢煜的眼睛,大声说:“我心悦你。”
谢煜呆住了,几乎反应不过来。
她曾经想要弄清楚过沈长胤的感情,也想要沈长胤亲口承认、说清楚。
甚至她想要赢过沈长胤,也有为此赌气的因素。
但是就这样吗?
都不需要她赢,沈长胤就这样说出来了?
她张了张嘴,尚且不知道说些什么,却又忽然被一根柔软的食指封住了唇齿。
沈长胤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不要你现在的回答,我要你之后的回答。”
“所以你记着,你要活着回来。”
“因为你欠我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说】
谁懂啊,今天日了一万二!
得意跳舞。
第47章 从山洪到自身难保
◎暗红色◎
山体滑坡的六个时辰前。
秋虎山下的虎脚村,一个年轻人从村外头跑回来,对在村头闲聊的村民们喊:“今天上午的狩猎结束了,还是三公主第一名!”
村民们的起哄声一片。
“咱们这个三公主啊,确实是有两把刷子。”
“没有两把刷子能够和摄政王结婚吗?镇得住吗?”
春猎在附近举行,这些村民们虽然不被允许打扰贵人们的活动,但谁也不是傻子,有热闹还是要看的。
谁说只准她们成为这些贵人的乐子,不准贵人成为她们的娱乐呢?
于是她们每天都派村里的年轻人偷偷到猎场附近的山上看热闹,看完了再回来讲给众人听。
“她今天猎了一头公鹿!那个角好大的!”
年轻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上午春猎的情况,村民们都听了一把,满足了,纷纷回家做午饭去。
只留下几个小孩儿还在村头的大树下过家家酒,却在角色分配上起了矛盾。
“我要当三公主。”
胡娅今年六岁,长得都快比村里八岁的小朋友高了,还很壮,皮肤晒得黑黑的,缺了一颗门牙,很坚定地绷住胳膊,展示自己几乎不存在的肌肉:“我最强壮。”
“凭什么呀?”村里猎户的小孩不同意:“三公主会打猎,我家才是会打猎的,我要当三公主。”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将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头往前一碰,猛地磕起来,开始顶牛。
最后还是胡娅将对方给顶翻了,得意地叉腰:“现在我是三公主了。”
猎户家的小孩也不纠缠,愿赌服输,拍拍屁股站起来:“那我要当摄政王。”
胡娅的妹妹胡枝一瘪嘴,眼眶里立刻充盈了一包眼泪:“我要当摄政王,我要当好看的,我要当姐姐的新娘,她给我找吃的。”
她只有四岁,还太小了,根本不理解新娘的含义,只听到村里*的姐姐说三公主会给摄政王打来猎物吃,就觉得很亲密,就像自己的姐姐天生就要喂她吃的一样。
眼看着她快要哭了起来,胡娅赶紧过来安慰:“你不当摄政王,你当小狗,你当三公主的小狗也会有吃的。”
胡枝张大了嘴,愣了半天,眼泪都快干了,才口齿不清地询问:“真的?”
胡娅猛地点头:“真的!你先演个小狗来看!”
胡枝本来就矮,只要一弯腿就跪坐在了地上,汪汪了两声,然后开始打滚。
好好一个糯米团子,立刻变成了灰团子。
胡娅却很满意:“好!现在我们就来做午饭吧!”
她们跑去附近的草丛里,采了一些青涩泛着粉红色的莓果,用树叶当做盘子,又折了两个树枝当做筷子,摆出了一摊宴席。
“哇,四菜一汤。”胡娅夸张地喊,手里握着两根树枝就要下‘筷子’。
却被猎户家的小孩胡李丽给阻止了,胡李丽满脸理所当然:“我才是摄政王,你要先把东西给我吃。”
小小的胡枝凶恶地低吼了两声,牢记自己的人设,保护姐姐:“汪汪——!凭什么给你吃?汪汪——!”
胡李丽拍着胸脯,很讲道理的样子:“你没听她们说吗?三公主打猎回来的东西,都是先给摄政王吃的。”
她们吵吵嚷嚷,到最后也没有人吃酸涩的果子,还没分出个所以然,就被各自的家长叫回家吃饭了。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六个时辰后,在一片黑暗中的胡娅满是困惑地回忆,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被阿娘叫回家吃饭,吃完饭阿娘在菜地里干活,她和胡枝又去村头玩耍了,一直到晚上才回来。
晚上才得闲的两个阿娘这才发现胡枝脏得不成样子了,只能将衣服脱下来放在水盆里泡着,预备明天浆洗。
又拿出针线来,用碎布头缝一个百纳被的被面,舍不得点两盏灯,只点了小小的一盏,两个阿娘凑得很近,笑着聊天。
胡娅和妹妹一起坐在床上,她挥舞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手在墙上变成各种动物的形状,和胡枝一起咯咯地笑。
然后呢?
然后好像就下雨了。
阿娘说今年的雨好大。
雨下了好久,直到半夜,胡娅才被阿娘叫起来,刚醒来就看见胡枝在另一个阿娘的背上,正瘪嘴要哭。
“快点走了,东西不要了。”阿娘说。
胡娅也被背到了背上,望着要哭的胡枝,伸出手,拍拍她的脑门:“不哭哦,不哭哦,你不哭下次我让你当三公主,打猎很厉害的那个。”
胡枝吸了下鼻子:“真的吗?”
她还不知道三公主到底是谁,只知道是好东西,就想要。
胡娅点点头:“但是三公主从来不哭的。”
胡枝咬着自己的嘴唇,脸皱成一个包子,努力憋着。
阿娘们迅速收拾了东西,背着两个小孩就要出门,这个时候水已经没到阿娘的小腿上了。
阿娘打开门,胡娅立刻听到了天上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像是老天奶在骂她。
然后,一道更加大的响声出现了,胡娅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滚。
阿娘们惊恐地望了一眼山的方向,立刻把门关紧,冲了回来,将胡娅与胡枝两个小孩塞到桌子底下。
两个阿娘挡在桌子面前,手牵着手,面对着山的方向。
然后呢?
然后天好像更黑了。
油灯忽然间被熄灭了,眼前什么都看不着,只感觉有东西向她们冲了过来。
轰隆一声。
胡娅听见阿娘的哭声,自己的眼前也黑过去了。
直到现在才醒过来。
胡娅有一半的身体都埋在泥土里,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泥浆已经凝固了。
她努力地伸出手,推了推身边的阿娘,两个阿娘的背都硬硬的、凉凉的,没有回答她。
她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妹妹,妹妹的脸还是软软的,暖暖的。
胡枝被她一戳,也醒过来了,睁眼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一摸身边还没有阿娘,这下再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阿娘,阿娘!”
胡娅知道妹妹怕黑,但是家里没有钱点一夜的灯,所以阿娘就会把妹妹抱在怀里睡觉,这样妹妹就不怕了。
她努力挪动了一下,努力用手包住妹妹的头,学着阿娘的样子,哄道:“妹妹不哭哦,妹妹不哭。”
可是时间过了好久好久,天还没有亮,眼前还是黑黑的,胡娅的手好酸好痛。
她吸了吸鼻子,把自己的眼泪也给憋回去。
但过了一会儿,肚子变得很饿,而且她很冷,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呜呜地哭了起来。
胡枝和她一起哭。
哭了许久,哭到眼泪都干了好几层,两人才累得头靠头眯了过去。
随后就听见了一道清脆的喊声:“这有人!快过来!”
好像有铲子在不停地挖土,好像有人的脚步在她们头顶上走来走去。
桌子附近的泥土就被清走了,第一缕由油灯带来的光照到了胡娅脸上。
胡娅紧皱着脸,过了好久才将眼睛微微睁开一点,看见了一个拎着油灯的年轻人好奇望向她们的目光。
她听见对方说:“我**,是小孩儿,活着的,两个,快过来帮忙!”
胡娅和妹妹被一个强壮的士兵姐姐一手一个从桌子底下抱出来,抱走了,说要送她们去安全的地方。
胡娅迷迷糊糊,听见别的姐姐们都管刚刚那个最年轻的姐姐叫:“三殿下。”
三殿下?
*
谢煜她们脚下的动作是很快的,据她预估,到达秋虎村的时间应该是凌晨三时左右。
到了现场,士兵们望着眼前的景象,一片寂静。
整个村子都被泥土淹没,大量的泥土、水、石头、还有树混合在一起,几乎和房子的墙一样高。
而那些房子呢?
面对山体的那一面墙几乎全碎了,好一点的房子由剩下三面墙支撑着屋顶,坏一点的房子连一面墙都剩不下。
士兵们都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安静的分开一条路,让谢煜从后方走上来,等着她的安排。
谢煜看见眼前这个景象,也是深吸了几口气,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始规划。
“你,还有你。”她点了两个瘦猴一样的士兵:“你们去后面找个安全的地方,找棵树爬上去,看好山上的情况,如果山体再次滑坡,就发信号弹。”
“你们两个立刻回营地,去向沈大人借军医,让她向北郊发消息,让军医尽快带着药材和召集几个大夫来这儿。”她又安排了两个士兵传话。
“剩下的人,四人为一组去挖人。记住,你们要先喊人,哪个房子有回应,就先挖哪个房子。”
她也拿了个铲子在手里,风将雨珠吹在她的脸上,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却仍然努力地睁大眼睛,大声说:“动作要快,我和你们一起。”
风雨交加中,士兵们开始挖人。
谢煜挖到的第一家就是胡娅家。
她们将两个几乎毫发无伤的小孩抱了出来,又顺势将两个已经没有呼吸许久、身体冰凉僵直的成年女子拖了出来。
谢煜看了一眼,连叹气的功夫都没有,只能面色沉郁地让两个士兵把尸体拖到村头去,并要求将之后挖出来的每一具尸体都放到那里,方便之后认领与统计。
大约凌晨五时多的时候,天还是乌黑的,乌云非常厚,雷声还在轰隆。
有士兵匆匆过来说,她们看见有两三个带着斗笠的人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拎着油灯过来,却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就跑回去了。
谢煜停下手中的铲子,直起腰,将那几个人的方向与附近的村庄位置对照了一下,说:“应该只是附近的村子派人过来打探情况的,不用管。”
待到天刚要蒙蒙亮时,军医也来了,她本就带着自己的几个徒弟在南郊这边收购草药,听到这个消息就急忙赶来了。
她赶来的时候,看见秋虎村外的一个地势略高的平地上已经搭起了两三座巨大的棚子。
白色的顶棚布在暴雨中尤为显眼。
她走近,发现重症和轻症的病人已经被分开来放到了不同的区域,方便她们救治。
走得再近一些,还能听到有人声音急促而且干涩,一边讲话,一边时不时地咽一下口水才能继续,却依然坚持着大声重复着什么。
重复着什么呢?
“按三十下,吹两次气!”
谢煜浑身都是泥浆,坐在受伤很轻的村民中间,教她们如何在自己村里的人被挖出来送到这里后,尝试着救助。
她早已经将挖掘的士兵分成了两拨,一波挖掘一波休息,循环往复。
此时正应该是她休息的时间,她却没有安稳坐在士兵的棚子里,而是跑到村民之间,试图教会她们最基础的心肺复苏。
“你先把她的嘴巴拉开,里面如果有泥呀,草的什么东西,你先拿出来。”
暴雨还没有停,她说话的音量不自觉地越来越大。
但说完长句子的概率却越来越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咽个口水——因为她的嘴唇和喉咙里都非常干涩。
军医看了一遍她的教学,就大概领会了这套动作的意义,赶紧上前:“三殿下,我学会了,我来教她们吧,你赶紧去休息一下,喝口水。”
谢煜突然被打断,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她,还在高频地无端吞咽。
军医赶紧让童子将水囊递过来,让她喝了两口。
谢煜一口气喝了大半袋,然后才缓过来,望着军医说:“你确定你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啊,我得把你换下来,让你去休息。”军医将她往士兵休息的棚子里面推。
“你可是这里的主将,是顶梁柱,你可不能倒下,快去休息吧。”
谢煜这才坐下了。
却也没能安稳多久,军医派了一个童子过来,说:“三殿下,之前您救出来的一对小女孩醒了,说村里有一家孩子特别多,让你们去挖。”
谢煜匆匆走到胡娅身边,低声询问。
胡娅的眼睛还是红的,却努力镇静着说:“她们家有一个大宅子,有好多好多小孩,但是平时都不放出来和我们一起玩,我只有的时候隔着院子能够看见她们。”
这个描述就已经很古怪了,谢煜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胡娅继续说:“她们不住房子,住在地底下,她们的门和我们家地窖的门一样。”
什么人会将那么多孩子关在地下室?
谢煜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努力让自己的思维保持敏捷,又问了几个问题,随后才得到一个大概的描述。
胡娅所说的宅子位于村外不远处,和虎脚村的人已经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了,都不是一个姓的,寨子日常也是空空荡荡的,村民们都不知道有没有人居住。
虎脚村的村民们平日里忙自己的事情,都不往那边走,只有喜欢疯跑的小孩子们才偶尔会去那里捉迷藏。
胡娅有的时候会看见那些小孩在院子里放风。
她站在篱笆外,喊着她们,想和她们一起玩,却把屋子里的大人喊出来了。
那个大人一看就很凶,胡娅就藏起来了。
那个大人观察了一圈,没有发现胡娅,就把小孩子们都关回去了。
根据胡娅的描述,那是一个平摊在地面上、靠人力拉起来的木板门,小孩子们都靠爬梯子上下。
谢煜知道那里肯定在进行某种犯罪活动。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把那些小孩挖出来。
她带着一小队士兵匆匆赶到了对应的地点,却发现院子中全都被泥沙给覆盖了。
她们站在泥沙上,脚下的泥土大约有及腰高,所谓的木板门早已被埋在了下面,根本不知道在哪。
不远处的大河水势暴涨,河水带着泥沙,怒吼着向下游冲去,声音透过小树林传到众人的耳朵中,像是怪兽的呼嚎。
谢煜沉默了一会儿,耸耸肩:“犹豫什么呢?总是要开挖的。”
她将院子分为了几个格子,分别交给不同的人去挖。
她们比较幸运,两刻钟之后就挖到了木门,众人赶紧聚到一起,扩大那个泥沙的坑,最终将那个木门完全暴露了出来。
谢煜握上冰凉脏污的木板门铁环,伸手一拉,下面十几个孩子好奇向上望的脸就露了出来。
谢天谢地,她们都还活着。
虽然因为轻度的缺氧,她们的脸色都有些红,但身上都没有伤口,只是脸上有很重的泪痕。
谢煜第一次在人的身上看见这种泪痕,像是眼泪干了又流,干了又流,重复了许多次的样子。
不管了,先把人带出来吧。
但小孩们都非常恐慌惊惧,不愿意相信她们。
谢煜哄了好一阵,才哄得她们愿意爬上来。
刚接了六七个小孩儿,耳边就传来巨大的响声。
抬头一看,信号弹划过了灰霾色的天空。
谢煜向山的方向望了望,面色一变,转过头来怒吼:“山洪要来了,快——!”
小孩们一个一个地往上爬,谢煜一个个地拉住她们,递给某个士兵,士兵们抓住了就直接向安全的地方逃。
山洪的轰隆声越来越响,以惊人的速度向她们奔来。
“三殿下,该走了——!危险!”有年轻的士兵在暴雨中大声地喊她。
谢煜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将孩子拉出来。
最后一个孩子了。
山洪也来到了她的身后。
她将孩子递给士兵,用力地将士兵往一个院中粗壮柳树的方向一推,下一秒就被山洪给击中了。
那士兵下意识地抓住柳树,稳住身体,再回头就看见谢煜被卷在黄褐色的洪流中,还在努力挣扎着自救,向着附近的树游去。
却在下一刻被洪水中夹杂的巨大石块击中了头颅,在水面上摆动的手立即沉了下去,随后人也沉了下去,被洪水卷走,再也不见。
只留下黄褐色洪水中的一抹蔓延开的暗红色。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sorry——
不过从今天起,更新时间就改在10点到12点之间了。
因为小盒我还是个在上班的牛马,如果10点更新的话,时间有点赶,我会有点焦虑,越焦虑越写不出来。
所以——
以后改在12点前更新
第48章 从找人到疼痛
◎好痛、好痛、好痛。◎
质量上乘的油布盖在帐篷上方,将所有的雨滴都拒之门外。
帐篷内一片静谧,炉子上烧着水,空气都因此变得温暖,床铺被褥还保持着干燥,散发着淡淡的熏香气息。
桌边一壶温热澄澈的普洱静静地等待着人来喝。
沈长胤闭着眼睛,坐在床沿,手中卷起来的书已经被她抓皱。
帐篷顶上的雨声还没有停歇,密密麻麻的暴雨仿佛不是敲在油布上,而是敲在她的心上,叫她的心如乱麻。
“大人。”老金掀开营帐的门走了进来,“已经吩咐下去了。”
“皇帝龟缩在她的帐篷里贪生怕死,连去雨里走一回都不肯,消息自然只能由我们来传递。”
“已经严格封锁了三殿下去救灾的消息,只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自愿带人去了。”
沈长胤点点头。
在炉子上燃烧的水咕嘟咕嘟地沸腾,身旁的普洱茶却已经冷却。
她挥挥手:“你下去吧。”
而后重新闭上眼睛。
在这个喧嚣的雨夜里,这个帐篷中只有她一个人,她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其实并不相信的道经。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要信这些东西,因为这些教众实际上并不是真的相信,只是除此之外,再也做不到别的东西。
在念到第三十七遍的时候,天亮了。
空气中的湿度褪去了一点,不像之前那样的令人胸闷,头顶的雨声也不再密集,甚至有了要停止的趋势。
沈长胤睁开眼睛,呼出一口气,想站起来拎起水壶重新冲泡一壶普洱。
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从帐外冲进来,满身泥浆地扑在地毯上,抬起头,惊慌地说:
“沈大人,三殿下……三殿下出事了!”
眼前的世界瞬间开始天旋地转。
*
虎脚村,谢煜被冲走后。
洪水呼啸而过,以极快的速度来,又以极快的速度平息。
被谢煜推走的那名士兵在有冲击力的洪浪结束后,背着孩子游到营地附近。
谢煜选的营地是地势较高的,她涉水上岸,将孩子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地走向正在忙碌的人群。
别的士兵早已经带着孩子跑回来了,此时正围成一圈,看着军医和几个童子给孩子们检查伤势。
有人看见她回来了,吆喝了一声。
立刻有一连串的人向她跑过来,喜上眉梢:“你这个小妹,现在才回来,没受伤吧?”
第一个跑过来的人笑着将她怀里的女孩接走,又和众人一起往她的身后看:“三殿下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士兵从刚刚开始就没有笑,她的脸上全都是泥浆,只有两三条雨水打出来的痕迹露出底下小麦色的皮肤。
她的眼睛通红,眼白里布满了红血丝:“三殿下……三殿下被洪水冲走了。”
所有人的声音立刻消弭于无形,军医急匆匆地从后面的帐篷里赶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士兵都围上来,轻伤帐篷里的村民也跟着过来,重伤不能动弹的村民们抻着脖子往这边看。
士兵咬着牙不想哭,一开口还是哽咽了一声,狠狠地用小臂擦过眼睛,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
“三殿下把我推到树旁边,自己被洪水冲走了,她本来不会有事的,但是有块石头砸了她的头。”
声音还是哽咽了起来:“就一眨眼,我就看不见她了,就被浪头卷走了,我只看见血,好多好多血。”
在暴雨中,营地里一片寂静,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见。
军医吞咽了一下口水,抹了一下脸。
立刻有一个身高肩宽、皮肤黝黑的强壮士兵骂了起来:“那去找啊!”
她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戴上斗笠,立刻要离开营地。
几十个士兵和她动作一致,纷纷要往谢煜消失的方向走。
暴雨将天地淹成了一片泽国,士兵们齐刷刷地要下水。
军医冲在她们前面,站在水里,张开双臂,大喊道:“谁都不许去。”
“现在雨还下着,山上的情况也不稳定,你们过去干什么?送死吗?!”
禁军的士兵根本不会听一个威武军军医的话。
领头的那个黑皮肤推开她就想走:“三殿下和我们说她和我们一起,那我也要和她一起,我这条命这辈子就送给她了。”
“对!老娘不怕死!”士兵们纷纷附和。
却在下一秒看见冲得最猛的黑皮肤被军医按着肩膀反摔在了水里。
从来一副文质彬彬、医师打扮的军医,此时也已经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了,露出里面的短打,还有上臂明显的肌肉,叉着腰骂:“我看谁还不听我说话?!”
她怒视了一圈:“她是被冲走了,不是被埋在哪里了,现在洪水这么凶猛,你们现在过去找,能找到什么?”
她尽量将语气平静下来:“我们要找她,最好的机会就是等雨小一点,一起去找,根据线索和河道的走势去找,分配好方向去找。”
“你们现在走了,漫无目的地找,肯定找不到。等会儿雨停了,找她的人手又不够了。”
她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等吧,你们得相信她才行,相信她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士兵们的情绪依然激动着,却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深深压抑了下来。
“回去等吧,好好休息,我们之后还要去找她呢。”军医把她们往回赶。
黑压压的、浑身泥浆的士兵们在棚子下席地而坐,再也没有人说话,将手里的铲子握得很紧,像地上的一片沉默乌云。
那个被谢煜救下的士兵叫作林远芝,有一张娃娃脸,一双圆圆的眼睛,从刚刚开始就陷入了一种消极的状态,靠手里的铲子支撑才没有倒下去,握着铲子的手不停地发抖。
为什么不是我呢?
怎么可以不是我呢?
林远芝心想,都说大头兵的命贱,都说当兵的哪有不死人的。
她早知道自己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为了给一个贵人挡箭而死,这个贵人可能是公主,可能是将军,也可能是皇帝。
总之,她早就知道,也早就认了。
可这天底下,哪有一个公主救下大头兵的道理?
怎么是我活下来了?
怎么是她被洪水卷走了?
她的手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牙齿下意识地打颤着,上下牙磕碰发出频繁的响声。
好冷。
下一秒,有人将一个装了热水的竹筒贴在她的手背上。
是一个只受了轻伤的村民,脸上没有什么笑影,只是关切地望着她,示意她把热水接着:“喝口热水,咱等下还要去找她呢。”
士兵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好几个村民正在士兵中发放热水,往旁边一看,还有两个村民在不停地烧水。
她松开一只抓铲子的手,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接过竹筒,哑声说了一句:“谢谢。”
村民朝她点了点头,又给别人去分水了。
握着竹筒,冰冷的手也渐渐温暖起来,她渐渐恢复了抓铲子的力气,望着棚子外的雨幕,在心里不停地祈祷。
老天,快停雨吧。
快停吧。
狂躁的雨声终于渐渐弱了下来。
军医派了一个人去看了看河边的情况,在确认洪水退得差不多了之后,才将士兵们带到谢煜消失的地方。
她们顺着河道走了一会儿,忽然间发现某个树的树杈上有大量的血。
军医对比着树杈的高度,试图复刻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头上的血,头的血没有那么多。她被石头砸中之后,到了这里,应该是清醒了,就抱着这棵树,还往上爬了爬。”
军医虚空做了几个动作进行模拟:“但是应该是被浪头里的什么东西给划伤了……应该是大腿被划伤了,血溅到了树上,然后她脱力了,重新掉进了洪水里。”
她的面色一片沉肃:“她失血过多,头还被砸了,很有可能昏过去了,听不到我们喊她,还有可能被埋在土下面。”
“等下完全要靠我们去找,每一块地皮都不能放过。”
她将士兵们分成几个小队,试图划分寻找的区域,却发现洪水的覆盖面积呈一个发射状的扇形,越往前越宽广。
黑皮肤士兵着急道:“我老家发过洪水,这越往前地方越大,只靠我们这些人根本搜不完。”
军医心里也急:“那也要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搜多少天,都要把人给我刨出来。”
她望了一圈士兵,知道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些士兵上,忍了忍,还是说:
“她都快要成亲了,她的好日子还在前头呢,我们不能让她一个人孤单单地躺在泥水里。”
士兵们都握紧了手中的铲子。
气氛依然是凝滞的,因为不管她们主观意愿有多强,客观上,她们的人太少了。
“说得有道理,她可是我老板,我不打算换饭辙。”一道年轻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姜芳艰难地踩着泥浆,出现在她们眼前。
身后是一群穿着黑色短打制服,高矮胖瘦不一,但全都行动干练、底盘坚实的人,手里也都拿着铲子。
这群人里还有一半蒙着面。
那个在村里教谢煜打猎的老李走在最前头。
姜芳对军医说:“我一大早去找你,客栈老板说你被三殿下叫走了,我就也去找了援军。”
“这是老李,以前是死士营的头,现在是我们特种营的头。”姜芳介绍道。
老李和军医简短一点头。
老李:“别废话了,赶紧划分片区,我们来找人。”
军医立刻用树枝在地面的泥浆上画出了一个大概的范围,将一个大扇形分成许多小扇形,皱着眉头说:
“还是那个问题,她可能昏过去了,无法回应我们,可能还被泥浆给埋了,需要我们一寸土一寸土地寻找。”
“这边还不是平地,是山区,有各种石块,还有倒塌的树,找起来很困难,洪水的覆盖面积太大了。”
她摇了摇头,指了指大扇形的尾端:“即使加上你们这些人,等我们搜到了这里,人也会不够的。”
“而且,她有极大可能就躺在这里。”
“少说丧气话,先找再说。”老李利索地将自己人分成了四个小队。
加上士兵原来的六个小队,一共十个小队沿着各自被分配的方向,向树林深处出发,检查着每一个可能埋着人的角落。
大喊着:“三殿下——!”
“三殿下——!”
一声又一声,交织繁杂,成为暴雨后森林里最大的声音。
可无论她们怎样声嘶力竭,都得不到回应。
渐渐地同伴的喊声成为自己喊声的回音,仿佛向着悬崖喊话,永远得不到回答。
无论哪里都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军医和姜芳会合,两人面色都是铁青。
“速度太慢了,人太少了,照这样下去,她断气了我也不一定找得到她!”姜芳扯着嗓子喊,声音是嘶哑的——她刚刚将自己的嗓子喊哑了。
她们试图找到一个新的、快速搜查的策略,却毫无头绪。
士兵们也被她们重新聚到一起,疲惫地站在一起,都望见了彼此脸上的沮丧。
所有人都知道刚刚的搜查失败了。
绝望和寂静一同降临。
就在这时,林间的灌木丛中,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们的人都在这里了,是谁在发出声音?
每个人都急切地抬头望去,却只看见了一个钻出树丛的平凡年轻农民,对方头顶上还戴着斗笠。
奇迹没有出现。
原本高悬的心脏又重新下沉。
但窸窸窣窣声还没有停止,片刻之后,那个年轻农民身后又钻出了好几个人。
“我们是附近虎头村的。”那个年轻的农家女郎说:“你们还需要人吗?”
队伍中的一个士兵望着她,忽然指着她叫起来:“你是隔壁村昨天晚上来这儿查探情况的,三殿下叫我不要管你。”
农家女郎点点头,明明不是虎脚村的人,却又朝着士兵们深深弯腰鞠躬:“谢谢各位将军愿意来救我们乡下人。”
士兵一时哽咽:“你得谢谢三殿下。”
农家女郎和几个伙伴移开身体,身后是近百个没有铲子,所以拿着各式各样农具的村民,她们一生中大部分时候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无论多么小的官吏都能让她们感到战战兢兢。
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士兵,她们大部分人脸上都露出了紧张,却都没有掉头离开。
“我们也来帮忙找三殿下。”
农女对着军医一点头:“将军,随意你们怎么指挥俺们,山里的路,我们比你们熟。”
军医一时愣怔住了。
随后,她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大声喊道:“十人一组,每个组派一个组长过来,听我讲你们该搜寻什么区域!”
村民们开始选组长,还没选出来呢,树林的另一个方向又突然钻出来一个女郎。
“我们虎尾村的也到了。”
“临水村的人估计也在路上了,她们村就在我们村隔壁。”
“我们都来帮忙找人。”
小小的森林此刻被黑压压的人群充满,每个人都拿着工具,脸上的神态各不相同,却都下定了要找到人的决心。
望着这群和她平日里素不相干的村民们,在士兵队伍里的林远芝终于放声大哭起来,眼泪一道道的,将脸上快要干掉的泥浆重新浸湿。
军医和姜芳商量了一下,改变了策略,决定兵分几路。
留一部分人从她们的位置向前搜索,再派一部分人快速赶往扇形的中部,向尾部搜索。
第一部分留给军医指挥,第二部分留给姜芳指挥。
村民们带着姜芳和士兵们抄小路快速赶往扇形的中部。
搜寻了一会,姜芳竟然发现洪水蔓延的范围包括了方家村——这个村子在静水村的上游,之前静水村和李家庄闹抢水的时候,谢煜还化名姜玉,去方家村交涉过,叫她们不要使用水车,把部分水放到下游去。
方家村已经是洪水的最下游,受灾不算严重,洪水过了一遍土地,就被附近的湖泊河流给吸收了,地面上留下的泥浆也不过薄薄一层。
方家村的村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许多村民一样站出来看这些士兵铺天盖地地喊着“三殿下”。
作为从来没有被本地守军保护过,还要向本地守军交粮的普通农民,她们谨慎地和那些士兵保持了距离,不说话,不帮忙,更不知道这个三殿下到底怎么了。
直到方家村的村长认出来了姜芳。
这才挥手喊她:“你不是静水村那个吗?你怎么也在这找?”
把人拉过来,压低声音说:“我说啊,那些王公贵族出事情,有官府和禁军帮忙找的,你一个平头老百姓掺和什么呀?”
姜芳说:“是姜玉。”
村长皱起眉头:“大玉?她不是你远房亲戚吗?她……!”
她震惊起来。
姜芳点点头:“那个就是三殿下。”
村长一时语塞,嘬了一下牙,说:“大玉是个好女郎。”
即使谢煜第一次来找她们停止用水车的时候,武力威胁了她们村子,但是村长明白,她也只是为了让下游的人不至于没水浇地。
更不要提后来谢煜帮忙剿匪的事情了,这附近的哪个村子没有因此而获得安宁?
“你看看有哪里需要我们村的,直接说就行。”
村长又派出几个人,让她们去李家庄和静水村报信:“只要知道是找大玉,她们也都会愿意来的。”
姜芳喉咙有些干涩,给她们分配了搜索的区域。
她望着目之所及那么多在寻找谢煜的士兵和村民们,望着田里在洪水过后,仍然从一层污泥中颤颤巍巍冒出绿色尖芽的麦子。
她想,谢煜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在无意间其实播撒下*了很多的种子。
现在,那些种子慢慢地生根发芽了。
*
在村民们加入搜寻后不久,被派去通知沈长胤的两个士兵,终于到达了春猎的营地。
洪水过后,道路湿滑,地形改变也很大,她们两个人不小心在路上踩空,几乎滚下山去,受了许多皮外伤才坚持到了营地,却依然耽搁了许久。
其中一个士兵浑身都是擦伤,急忙扑进了沈长胤的营帐:“沈大人,三殿下……三殿下出事了!”
沈长胤猛地站起来,却又感到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踉跄了几步。
心脏有一瞬间尖锐的疼痛,她急促地呼吸着,渐渐地感觉到喘不上气来,不得不用手拢在自己的口鼻上,过了几十息才拿下来。
现在绝不是能虚弱的时候。
她立刻将老金和朱听叫出来:“谢煜出事了,这件事绝对、绝对不能让皇帝知道,你们两个盯紧了,不要让不该传的消息传进她的帐篷里。”
把这件事吩咐下去,她开始调动禁军,让士兵们在空地上集结。
各家官员都从自己的营帐里探出头来,视线好奇,又面面相觑,打探着消息。
沈长胤雷厉风行,自己也换好了方便动作的骑装,站在士兵们面前。
她的唇色苍白,心脏还在一阵又一阵地钝痛。
她感觉到自己仿佛已经被撕裂开了,一个巨大的部分在大脑中嘶嚎哀鸣,另一个很小的部分还保留着理智,支撑着她做出一切的行为。
痛苦越是沉重,她就奇异地更加冷静与理智。
因为冷静与理智,才是谢煜现在需要的。
她望了一眼士兵们。
她不是那种能说出激昂演讲的人,所以只是简明概要地说:“每个人都会发半年的俸禄,找到她。”
“走。”
*
与此同时,某个山洞中。
岩洞里被刚刚的洪水带进了大量的泥沙,此刻岩壁上还在不断地滴落水珠。
谢煜躺在岩洞的最深处,半个身子埋在泥沙中,在昏迷中痛苦地呻.吟。
她的眼皮疯狂地抖动,挣扎着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漆黑,从额头开始,半张脸都是一片干涩黏腻。
鼻腔里除了血腥味,再无其他。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却牵连到了大腿上的伤口,疼痛如电流,瞬间充斥了全身。
她痛苦得大声嚎叫,却只能听见岩壁上传来的自己的回声。
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不管她如何痛苦,都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整个宇宙都将她遗忘在了这个角落里,任由她一个人疼痛。
额头冒出一层又一层的汗,肾上腺素已经不再起作用。
即使是动个手指头这样简单的事情都会带来剧烈的疼痛。
谢煜将头向后一仰,后脑重新陷入了泥土中。
好痛,真的好痛。
她躺在泥土的温床里,眼皮重新变得沉重。
黑暗再一次袭来,这一次,她却感到了温暖。
太疼了,我不要再睁开眼了,让我死在这里吧。
太疼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49章 从相见到救治
◎怦怦,怦怦◎
眼前越来越黑,谢煜的头一垂,昏睡过去,失去了意识。
又被疼醒。
以为自己只昏过去了一两分钟,动了动脸,感受着脸上血浆的干涸程度,才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昏过去许久了。
腿上的疼痛没有一丝一毫的减轻,从苏醒的那一刻就占据了全部的意识。
‘好疼,死了算了’的念头还在大脑中叫嚣。
她动了动手指:“得活着。”
顶着拉扯到伤口的疼痛,用手将自己身上的土给扒开,把自己挖了出来。
把自己挖出来后,指甲缝里全都是血和泥浆,浑身是汗,又躺在泥土上休息了一会儿,
试图用手撑着地让自己站起来,却正面朝下摔了回去,嘴里浸了大半口泥,腥苦冲鼻。
好痛。
她用手抹了一把脸,开始往山洞外爬。
匍匐在泥浆上,一点点地将自己拖到洞外,血已经几乎没有在流了,却还是留下了一道淡红色的痕迹。
她在洞口找到了两根树枝,终于能够把自己撑起来,试着用受伤的那只腿点了点地。
立刻发出了痛苦的嘶嚎。
她不停地吸气,放弃了双足行走的念头,用树枝和单脚艰难地前进,受伤的那只腿就在地上拖着。
向着记忆中营地的方向前进。
洪水后,山间道路湿滑,她十分谨慎,一手一根树枝,探过路后才往前走。
却还是踩上了一片湿滑的树叶,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后沿着山壁向下咕噜滚去,直到被一丛灌木卡住。
脸上被灌木树枝划出了好几道伤口,她将紧急闭上的眼睛睁开,望着头顶阴沉沉的天,感受着还在蔓延全身的疼痛。
气笑了。
这一笑又牵扯到了伤口,嘶嘶地吸了几口气,爬起来,重新找了两根树枝,继续前进。
她估计了一下,醒来的那个山洞和营地之间的距离有好几公里,腿脚正常的人都要走挺久,以她现在残废的模样,可能会先摔死在山上吧。
也算身残志坚了。
谢煜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往前走,额头上的汗滴落下来,把眼睛腌得生疼。
本以为前路漫漫无涯,却忽然听见了森林里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有许多纷杂的脚步声。
她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一听,确定了这群人在向某个方向集合,就跟了过去。
*
沈长胤将附近的士兵集合起来:“收到了山下的消息,那边有足够多的人手,我们不需要赶着过去,但是需要精细搜索,每一寸地皮都不要放过。”
“所有的山洞、岩洞,都要进去搜索,如果担心山洞太深,就呼唤周边的人结队进去搜索,你们身上都带着炭笔,查过的山洞要在洞口做好记号。”
此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无论山上还是山下,近千号人在帮忙搜寻谢煜,却没有一点消息。
从知道出事的那一刻起,沈长胤的心脏从来没有停止过疼痛。
如今,腹腔也开始出现抽搐,影响到了她说话。
她闭了闭眼,忍耐住身体的不自觉颤抖,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给这群士兵加码,说:“找到她,每人再多发三年的俸禄。”
她挥挥手:“去吧。”
眼前的士兵们却没有转身,只是面色奇异地望着她的身后。
沈长胤的头昏昏沉沉地疼,沉下面色问:“你们在看什么?怎么还没有动作?”
还没等她转身去看,就听到极虚弱的一声:“你好有钱啊。”
熟悉的声音中带着极致的干涩,沈长胤身体一僵,顿了两秒,才缓缓转过身去。
谢煜已经不能够再狼狈了,和山中的野人没有多大差别,衣服破破烂烂,手里还拄着两根树枝,脸上毫无血色,只有凝固在皮肤上的红褐色的血浆。
见她转过来,明明疼得又抽动了一下脸,还坚持着说:“有点太败家了吧,未婚妻,你能把钱直接给我吗?”
沈长胤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望着她,确认了这不是自己的幻觉,立刻奔跑过去。
风声骤然在耳边四起,她将眼前的人抱了个满怀,满足感几乎要溢出她的胸腔。
她抱得紧紧的,试图将这失而复得的融入骨血。
“疼疼疼,疼呐,沈大人。”谢煜将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将头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在耳边虚弱地喊她。
沈长胤立刻松开,支撑着她,防止她跌倒,扶着她往前走。
有士兵要上来接手,沈长胤摆了摆手,独自支撑着谢煜,对士兵说:“你们四个下山去营地里抬担架上来,剩下的人立刻下山,去通知军医和姜芳她们,告诉她们不用找了,让军医立刻回春猎营地待命。”
她的话不容违背,士兵们立刻遵守命令而去,而她则小心地将谢煜扶到一棵树旁,让她坐下。
坐下的过程中,谢煜拉扯到了伤口,立刻疼得颤抖,紧紧咬住了牙,没出声,只泄出了几道气音。
沈长胤更加小心,让人靠着树坐好,自己又轻轻地坐在旁边。
她伸手,轻轻将谢煜的脸向自己的方向压,谢煜从善如流地靠到了她肩膀上,隔着潮湿的布料与她慢慢交换着体温。
林间安静,暴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有树叶上残存的雨水时不时向下滴落。
两人就这样坐着,沈长胤像是一个被悬吊在高空中折磨的恐高者,此时终于安稳落了地,劫后余生的恐慌之外,眼眶渐渐漫上酸涩。
她望着远处的山林,遮掩说话间的鼻音,问:“被冲到哪里了?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走回来,得有多痛?”
谢煜侧脸压在沈长胤的肩膀上,感受着自己的脸颊肉被对方瘦削的肩膀抵得微微有些变形,眨了眨眼,慢吞吞地说:“还好。”
山间叶子弯曲缠绕的蕨类植物被雨水压弯了腰,等到雨水落下后又重新挺直。
偶尔有鸟雀清脆的叫声划破安静,谢煜枕在她的肩膀上,竟然很珍惜这一刻。
“这次伤筋动骨,也不知道张军医等下会给我开什么药,会是什么味道?”
“应该和她给我开的药差不多。”
“那很苦了。”
“你怎么知道?”
“你喝药总是剩个碗底,我偷偷用筷子蘸了点尝过。”
时间像是一根弦,在这一刻被慢慢拉长。
过了不知多久,沈长胤才说:“希望你知道,我会找到你的。”
谢煜失去了太多的血,如今浑身都没有力气,说话也是慢吞吞的:“我知道。”
“所以如果有下次,不需要那么辛苦。”
“我欠你一个答案嘛,我答应你要回来的。”
话题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来到了这里,谢煜抬起头,认真正对着沈长胤:
“我之前总是因为你不表白而恼怒,却没真正想过在你表白之后要怎么应对。”
“我希望你知道,这和你无关,因为你非常非常好,近乎完美。”
“这是我的问题……”
沈长胤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嘴。
“不要说出这个答案,将它放到心里,直到它改变的那一天。”
“沈长胤,你不知道……”谢煜将她的手拿下来。
“我知道。”沈长胤的神色温和平静。
“我知道你的答案,我会改变这个答案。”
“我们俩只会有一个结局,那么无论现在是什么情况,都是不重要的。”
谢煜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摇了摇头:“你不明白,问题不在你而在我,如果你对我的喜欢有八分的话,我不能拿着六分去回应你。”
“十分。”沈长胤说。
谢煜:“什么?”
沈长胤:“我对你的喜欢有十分,我也会让你对我的喜欢变成十分。”
温和的眉眼间浮现出倨傲和坚定:“我做得到。”
谢煜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分不清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只觉得心跳的声音好大,充斥着整个大脑。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被沈长胤重新拽住了衣袖,让她枕在她的肩膀上。
沈长胤不容置疑地中断对话:“先休息。”
谢煜叹了口气。
幸好她有全身的疼痛转移她被表白的惊慌。
幸好受伤受得那么重,让依靠在沈长胤肩头的这个行为变得心安理得。
担架很快就到来了,把她抬到山下,送进春猎营地的营帐里。
走的时候是在暴雨夜间,悄无声息地走的,回来的时候却声势浩大,无数人都看见了她半死不活、满身泥浆地躺在担架上。
昨夜和她去救人的那批士兵也回来了,不肯回自己的帐篷,原本坐在空地上休息,见到她回来了,立刻都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担架后面,又不敢跟得太近。
皇帝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掀开门帘看见谢煜成了这个样子,先是震惊,而后面色立刻阴沉下来,大发雷霆,骂完这个骂那个。
但谢煜和沈长胤都充耳不闻,士兵们也只顾着急匆匆地将谢煜送进帐篷里。
军医早已经烧好了水,准备好了洁净的毛巾和各种用具,在等着了。
姜芳、老金、朱听也都在这里等着。
张军医将谢煜转移到了铺了一层白布的床上,先用湿毛巾擦干脸上的泥浆和血浆。
脸被擦干净后,众人们才算真正看见谢煜惨白如金纸的脸,还有右额上渗出鲜血的伤口。
军医伸手摸了一下,又竖起一根手指头,在谢煜面前移动:“眼睛看着我的手。”
这是一个在事故现场快速检查伤员有没有脑震荡的办法,需要观察瞳孔能否正常的移动。
但张军医明明是个古代人。
谢煜无语:“你怎么会知道检查脑震荡的方法?”
军医:“这个东西叫脑震荡啊,名字确实很贴切。”
她向后一指沈长胤:“沈大人以前教我的,让我在伤员被伤到头之后做这个检查。”
又是沈长胤。
她真的不是和她一样的穿越者吗?
谢煜上次还试探过,问沈长胤奇变偶不变的下句是什么?
只得到了对方一个‘你是不是受刺激了’的眼神。
如果沈长胤不是穿越的,那她又能经史,又能诗词,能造反,能逼宫,长得好看,现在还疑似自创了古代脑震荡检查法?
上帝给她关上了哪扇窗?
谢煜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脑子没有事,先看看我的腿。”
她满身泥浆,看不清楚腿上具体的情况。
张军医只知道她腿被划伤了,却不知严重程度到底怎么样,一边用剪刀剪开大腿上的布料,一边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有问题,你现在就应该疼……”
拨开伤口上覆盖的布料,望着血肉深深翻出的伤口,她的声音消弭于无形。
姜芳、老金和朱听都忍不住闭上眼,头下意识偏向旁边。
只有沈长胤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片血肉模糊。
张军医龇牙咧嘴,半天才恢复声音:“你怎么还没被疼死?”
谢煜刚刚被擦干净的脸上已经又有一层汗水了,她虚弱地说:“你再不给我治伤,就真的要疼死了。”
张军医立刻让童子把麻沸散端上来,对谢煜说:“你也太能忍了,想当悍妇也不是这么个忍法,我见过的士兵要是受到这种伤,早就嚎得全世界都听见了。”
谢煜视线迅速转移到沈长胤身上,又收回,心想,我又不是没嚎过。
但现在是需要体面的时候。
她将麻沸散饮下,神志有些晕乎,望着帐篷顶,其实还能感觉到军医给她的伤口做处理的动作。
麻沸散和现代的麻醉药比起来,功效还是有所不足,疼痛其实还是有的,她起先还能忍一忍,在缝合到一半的时候,就向旁边伸出手去。
军医的童子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皆愣住了。
沈长胤看着她满头的汗,叠起一块干净毛巾,轻轻塞进她嘴里。
谢煜咬住毛巾,将手收回。
她死死咬着毛巾,等到缝合结束的时候,毛巾几乎被她的牙齿磨出洞来。
军医把她的伤口处理好,直起腰,长呼了一口气:“差不多了。”
她对童子喊:“给她把衣服换了,身上擦干净。”
“不用她们,我来吧。”沈长胤说:“你们都出去吧。”
军医和姜芳对视一眼,麻溜地带着人出去了。
只留下谢煜无助地躺在床上,嘴里还塞着块毛巾,望着正在热水里淘洗毛巾的沈长胤,睁大了眼。
眼瞧着沈长胤过来了,即使因为麻沸散而手软脚软,谢煜却还是努力撑起上半身,吐出毛巾,不停地摇头:“我自己来,自己来,自己来。”
人,哪怕是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也还是应该尽力保住清白。
沈长胤站在原地,望着她:“请问三殿下是如何打算在这种情况下擦背呢?”
毕竟谢煜浑身都是泥浆,后背也是。
她带着伤,想做自己擦背这种高难度动作,必然会牵动伤口。
谢煜也知道没有办法,她也真的受够了自己浑身黏腻的感觉,想换身衣服。
左思右想之下,说:“那你就只擦后背,其它的地方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沈长胤望着她,半晌,还是将热水和几条干净的毛巾端到了床边的凳子上,还扔了一身干净的里衣到床上。
站在床边望着谢煜。
谢煜拿起一条毛巾,讪讪地:“你能不能背过去啊?”
沈长胤缓慢地转身。
谢煜艰难地脱下衣服,用毛巾给自己擦了擦,很快几条毛巾就都脏了,不过她也擦得差不多了。
直接拿过被子盖在自己的腰腹以下,又将里衣反穿在身前,面朝下躺在床上,露出后背,脸闷在枕头里,声音也闷闷的:“好了。”
枕头温柔地盖在她的脸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沈长胤转身的声音,听见沈长胤将脏水和脏毛巾拿过去淘洗,听见对方拿着干净的毛巾走过来。
后背完全赤.裸在空气中,她忍不住战栗,沈长胤越靠近,后背越有一种酥麻的感觉。
不像是有人要给她擦背,像是她要被问斩了,在等着不知何时落下来的刀锋。
沈长胤身上的馨香先行飘到她身边,很快,一张热毛巾落到了她的背上,温暖舒坦。
热毛巾自然是舒服的,但是沈长胤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让她感到一阵紧张。
简直不知道这是享受还是惩罚。
“你背上也有很多伤口。”沈长胤轻声说。
“哦,可能是滚下山的时候被小石子划的,没什么,擦干净就好,都不需要治。”她漫不经心地说。
沈长胤却因此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终于,沈长胤为她擦完背了,谢煜用手撑着自己坐起来,里衣还穿在身前。
沈长胤已经背过身去。
谢煜将里衣重新穿好:“我穿好了。”
沈长胤转身面对她,眼睛已经变得通红,眼眶里仿佛蓄了湖泊一般,水光潋滟。
谢煜一下慌了。
“怎……怎么了?”
从昨夜到今天,她受了很多伤,吃了很多苦,却一直没绝望,因为她觉得自己外面有一层无形坚硬的盔甲。即使受了伤,也可以靠这层盔甲将自己支撑起来,不至于崩溃,不至于散架。
她对这种状态并不陌生,将其叫做铁皮人,穿越前就常常用这种状态去面对将她逼至极限的那些训练。
但现在,那一层铁皮不再坚硬,而是变得酥软,变得酸涩。
沈长胤的眼泪会让铁皮人生锈。
“你别哭啊,我没事的,真的。”
她急忙安慰,还弯起一只胳膊,做了个彰显肌肉的动作,表示自己的健康。
可所有事情都于事无补。
沈长胤望着她,没有眨眼,落下了一滴眼泪。
眼泪划过她那张令人心折的面容,浸润薄嫩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在脸颊的边缘停顿、滚落。
那滴眼泪仿佛直接落在了谢煜的心脏上。
怦怦,怦怦。
谢煜捂住自己心脏所在的位置,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里的鼓胀与雀跃的跳动。
【作者有话说】
小谢:坏了,她说她做得到,说不定还真的行。
今日的二位女嘉宾各自有小心思。
小谢:无人处疼得狼嚎,但是在小沈面前?
——‘还好’
小沈:心疼也是真心疼,但是眼泪也真的是她的武器。
第50章 从返程到逛街
◎一点日常◎
沈长胤哭了?
谢煜仰头,睁大眼去看沈长胤的眼泪。
在小学,她和同学打闹,同学忽然伏到桌子上,肩膀抽动,有隐约的啜泣声传来,那时她也如现在这样慌张。
真哭了啊?
泪痕还没有干,在沈长胤的脸上像是天山融雪构筑的第一条溪流。
谢煜抬高手去擦。
沈长胤却忽地向后退了一步:“今日之事,还请三殿下忘却吧。”
谢煜的手悬在空中,望着没有被擦干的眼泪,心想,这下我怎么忘记?
你老老实实让我替你把眼泪擦干净不成吗?
现在你要我怎么忘记这滴眼泪?
沈长胤:“我就不打扰三殿下休息了。”
她转身离开营帐,谢煜坐在床上,望着她走后摇晃的门帘,心思却还在晶莹剔透的眼泪上。
过了好几分钟,后脑忽然冒出一头冷汗。
沈长胤说她做得到,也许是真的。
此女,手段了得。
*
突发山洪,加上太子受伤,春猎不可能再继续进行下去了,草草收场。
谢煜回来的第二日,春猎的车队启程回京。
沈长胤让人在马车上铺上褥子,方便谢煜躺在马车上,减少舟车劳顿带来的二次伤害。
谢煜平躺着,沈长胤坐在她腰侧的位置。
皇帝很积极地送了补药和太医过来,她们两人一致同意把草药留下,把太医给赶回去。
张军医检查确认过补药没有问题,合并到方子里,让谢煜与其它的药一同服用。
但是这个药有个副作用,让谢煜有点晕马车了,不能再看话本,一看就想吐。
她只能百无聊赖地躺着,忽然想起虎角村那批泪痕很重、被关在地下室的孩子,就问沈长胤有没有调查出些什么?
沈长胤放下手中的书:“她们都是从小被拐带到这里的,不记得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情,每天的食物、饮水、衣服都不缺乏,每天要服用一种特殊的药,服用后会于半个时辰内眼睛酸胀水润,看管者就会在这个时候以逼迫她们流泪为目的,对她们进行恐吓和殴打,用玉瓶取走她们的眼泪。”
“常人在常年的囚禁和恐吓中会变得麻木,会变得越来越难以哭出来,但这些孩子因为那些药已经改变了体质,可以随时落泪,还给我演示了一遍。”
谢煜的一缕头发落在脸上,痒痒的,她吹了一下,没吹走,“为什么要取孩子的眼泪?能有什么用?”
沈长胤伸手将那缕头发拨开,“人血能有什么用?”
谢煜摸了摸脸上被沈长胤碰到的地方。
“你说京城里这群权贵,想要补身体,就不能简单点,吃吃野味吗?”
“非得信这些邪门歪道的。”
沈长胤挑起谢煜的一缕头发,分成三股,在头发的中下方开始编辫子。
“三殿下怎么知道她们没吃呢?”
“人一旦开始求长生,就会从简单的事情开始,做尽自己一切能做的,然后开始做自己不应该做的,直到死亡那一日也不会停手。”
谢煜:“就是吃太饱了,等我养好伤,这个案子我来查。”
她打了个哈切,觉得有些无聊,但是这两天她休息得太多了,现在睡不着,转头望着沈长胤:“念书给我听吧。”
“好。”
沈长胤声音柔和轻缓,不急不慢:“混沌初生,人之未生”
谢煜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沈长胤放下书,偏头看着谢煜满头的乌发,忽然一挑眉,从马车上的暗格里拿出一盒小发夹,又挑起谢煜的一缕头发。
没过多时,谢煜悠悠转醒,沈长胤已经下车了,再一摸自己的头发,满头的小辫子,
“——沈长胤!”
*
当天下午,谢煜和沈长胤回到了王府里。
谢煜被送到了自己的卧室里养伤。
沈长胤安顿好了别的事情,进她的屋子之前净了手,手上微湿,“我已通知过太傅,在你伤势恢复之前都不必再去东宫上课了。”
谢煜眼睛一亮。
沈长胤:“但是。”
谢煜的眼睛飞快暗淡下去。
众所周知,‘但是’之前的话都不重要。
“太傅有感于三殿下对百姓的拳拳爱护之心,决定从明日起亲自上门教导你。”
“太傅是如今朝中最有名望的大儒,她愿意亲自上门来教导你,代表她真正将你视为下任国君来看待,三殿下,恭喜。”
谢煜一点都不觉得喜悦。
她的头砸到枕头上,望着床顶,痛苦地挥挥手。
沈长胤轻笑一声,出门去了。
第二天,谢煜就让人搞了个轮椅过来。
即便太傅愿意体谅她的伤势,但躺着上课,仍然有碍观瞻。坐轮椅就好多了,除了上课用,她还可以让人推着自己去桌边吃饭。
但开始上课后,她很快就发现,太傅并没有因为她的伤势而对她网开一面,反而因为视她为下任国君,更加严格了,满腔热血的要培养出‘千古明君’。
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涕泗横流,表示:“我们三殿下厚德载物,爱民如子,老生一定拼尽全力,将我们三殿下培养为嫘祖旱魃那样的圣君。”
谢煜能怎么办?她现在连逃课都逃不了。
只能坐在轮椅上痛苦听课。
但太傅如今也知道了她的水平,改换了教学方式,以给三岁幼儿开蒙的方式教她史学。
具体来说,就是讲故事。
故事?谢煜这就愿意听了,要不是怕把太傅气得中风,甚至想抓一把瓜子。
太傅从洪荒时期的故事讲起,谢煜还能听到不少自己熟悉的称号。
“女娲是母神开天造人,补天救人,神力用尽,归于天上,将人间交到嫘祖手中。”
“嫘祖生来有异象,长大后不需与另一女子结合便可生育,育有九女,各司农、商、兵、工等九个领域的职位。嫘祖在位期间,修身养息,恢复人口,重视农桑,史称元帝。”
“元帝死前,将帝位留给了其女旱魃手中,旱魃为武将,身形魁梧,双臂如锤,专司兵马,一统四方异族,史称武帝。”
……
谢煜听得如痴如醉,一直到下课了,沈长胤进来了,才意犹未尽地送别了太傅。
太傅临走之时,对沈长胤说:“沈大人,你是对的,我们三殿下果真聪慧过人。”
她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我从前将诗词之课交予了沈大人你,老朽本不应该再干涉。但对于一个人君而言,诗词实在是太过重要,我还是想持续了解三殿下的学习情况。”
正沉浸在故事氛围中的谢煜猛地一抬头。
沈长胤点头:“自然,我今日下午便会为三殿下上课,太傅你明日便可向我询问三殿下上课的情况。”
太傅满意离去。
沈长胤目送,回过头来才看见谢煜满是控诉的眼神。
她摸摸鼻子:“吃饭了。”
她将谢煜从书房推到堂屋,停在她们吃饭的那一张小桌旁。
侍女给她们上菜,谢煜一边举着筷子,一边对沈长胤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诗词课肯定是学不好的,你明日要怎么对太傅说?”
沈长胤云淡风轻:“说你学不好。”
谢煜抓筷子的手捏紧,哼哼唧唧:“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这么说她又要批评我,说不定还会要亲自来给我上课。”
沈长胤用手托住自己的下巴,望着她:“三殿下是想请我为你遮掩?”
谢煜点头。
沈长胤有些苦恼,“圣人确实说过,为挚爱相隐为德,为自己的爱侣隐瞒对方做的坏事,是一种德行。”
谢煜眼中充满希冀:“对呀对呀,你就和太傅说,我学得特别好,说我特别有灵气。”
沈长胤:“可是三殿下,你是我的爱侣吗?”
谢煜向后仰了仰,警惕:“你人坏。”
她和坏人一同用完了午膳。饭后,侍女为两人各自端来一大碗中药。
浓郁的苦药香混合在一起,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早苦晚苦都是苦,谢煜一口气干了,打了个饱嗝。
沈长胤则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咽,到最后还剩下了一碗底的药,不再喝了。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门口的侍卫打招呼的声音:“张军医好!”
军医来了!
沈长胤望了一眼自己碗里剩的药,起身去院子中迎接:“有何事要来找我?”
张军医很爽朗:“没事,就是来看看你们喝药的情况,中午的药都服用了吗?”
沈长胤:“都已经喝完了。”
“那就好,千万不能剩啊,虽然碗底的部分最苦,但却也是药效最强的。”
屋里的谢煜望了望沈长胤碗里剩下的药。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张军医说:“太子殿下在里面吗?我也去看看她。”
沈长胤:“她已经休息了,不要打扰她。”
张军医洒脱地说:“没事儿,我脚步轻。”
她大步流星,沈长胤只能跟在后面进屋,一进屋就望向自己的药碗,惊讶地发现自己碗中剩下的药已经没有了。
又发现谢煜在看她。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张军医看了看两个干干净净,散发药香的碗,很满意,要将谢煜推到卧室里去检查。
谢煜坐在轮椅上,还在看着沈长胤,用口型说“你欠我的”。
沈长胤站在原地,以手扶额。
从那日起,她们两个人就定下了邪恶的交易。
在军医突击检查病患有没有好好吃药的时候,谢煜帮助沈长胤喝药。
沈长胤作为诗词课老师,则毫无师德,罔顾人伦,不仅和自己的学生定亲,还在太傅这个教导主任面前隐瞒自己学生的真实水平,夸谢煜学得好。
直到某天午膳,沈长胤忽然轻叹了口气。
谢煜正在剔鱼刺,“怎么了?”
沈长胤:“三殿下,张军医前来抽查只是偶然,可太傅却是每天都在向我询问你的情况。”
谢煜抬起头来:“所以?”
沈长胤:“我可是做了一桩亏本生意。”
谢煜顺嘴:“那你要我怎么样才叫不亏本?”
话音刚落,她的脑中仿佛有一道光闪过,立刻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不要回答!”
她严肃地说:“我不想知道。”
沈长胤的话被她拦了,并不生气,只是轻笑:“三殿下觉得我要说什么?”
“不知道,但肯定和谈恋爱有关。”
谢煜绷紧了脸:“我不会喜欢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三年一过就和离。”
沈长胤:“那么今日下午,三殿下要与我去试衣吗?您的衣服也该添置了,还可以选取嫁衣的料子与纹样。”
谢煜:“我刚说过,我不会……”
沈长胤:“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爱侣间的邀请。”
“我已知悉三殿下你的心意,所以从今日起,我不会再徒劳地尝试获取三殿下你的心悦了。”
“但试衣并非暧昧的事情,只要坦荡,朋友之间也可以一起去试衣,三殿下如此不情愿,莫不*是你才是心存暧昧的那个?”
谢煜那种面对危险的感觉又来了。
这种感觉在她刚见到沈长胤的时候经常出现,后来因为沈长胤的温水煮青蛙,已经不经常出现了。
此刻,她的直觉又开始报警。
沈长胤说不会再追求她了,她的心脏反而痛痒,满是不安。
她盯了沈长胤一会儿,“去就去。”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本来今天要补更昨天内容的,但是有些卡。
所以改到明天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