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从引诱到亲吻
◎笨笨小谢◎
“我怎么可能输给她?”
装秋千装到了一半,姜芳急匆匆的有事来找谢煜,恰好谢煜也累了,两人就干脆进书房休息了。
事情虽然紧急但是不大,谢煜很快签好了公文,透过窗户看见沈长胤还静静地坐在院子的摇椅上,读着一本古籍。
和姜芳讲了今天下午沈长胤做的事情。
姜芳听完后叹为观止,“太子殿下,你一点胜算也没有啊,她太厉害了。”
“实话实说你有没有心动吧?”
谢煜偏偏不服气,“我也能撩她,论勾引,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姜芳向后仰了仰,拉远视线,上下打量了腰杆笔直的谢煜几下。
“你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魅力吧。”
谢煜:“你敢说我没有魅力就完蛋了。”
姜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有的人的魅力能够让人一见钟情,日思夜想。”
“你也很有魅力,只不过是那种让人更愿意和你出生入死打天下的魅力。”
谢煜不服。
姜芳循循善诱:“所谓情爱撩人,要的是身段柔软,模糊婉转,你在这个方面略微缺少天赋。”
谢煜冷笑:“我不信。”
她当即苦思冥想,做好了攻略,把姜芳赶了出去。
她像轰小鸡一样地把姜芳轰出院子,回过头。
沈长胤正坐在浓绿树荫底下的摇椅上,放下手中的书卷,眉骨清晰,向她望来:“天色渐晚,怎么不留她用晚膳?”
当然是因为她在这里不方便。
谢煜:“她有约了,刚好我也需要时间把秋千做完。”
她大声说:“现在我要去用锯子了。”
沈长胤只是点了点头,重新拿起古籍。
谢煜跪坐在一块白杨木板前,拿起锯子开始拉扯,“这个锯子好锋利啊。”
见沈长胤还没有放下那本可恶的书,又补了一句。
“锯齿好可怕。”
装模作样地用手背抹一抹额头,“我好热,好累。”
沈长胤翻了一页书,关切地说:“让管家请木匠来吧。”
谢煜把锯子放下,单手叉腰,望着从刚刚开始都没有看过她的沈长胤,鼓了一下嘴,脸颊像河豚一样鼓起。
恰巧路过院子外的管家,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匆匆赶来:“二位大人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谢煜一挥手:“你出去。”
她一声不吭地重新拿起锯子,开始做木工,没过多时,就被木头上的一根倒刺刺进了指尖。
星点的血迹渗出,染红了白色的木刺。
她高举着手指头冲到树荫下,“我受伤了。”
沈长胤立即将书放下,一眼先扫遍全身,没发现大的伤口与衣服上的血迹,有些疑惑。
谢煜将手指头往她的面前送了送。
粉白色的食指指尖上有一小点的猩红,血已经凝固了,如果不是木刺还卡在肉中,这点伤口就应该愈合了。
沈长胤喊了侍女过来:“府里可有手巧且稳的绣娘,让她带两根针过来,把木刺给挑了。”
谢煜夸张地用自己的左手支撑着受伤的右手,食指倔强地伸在空气里,“就这样?”
沈长胤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木刺细微,针尖锋利,挑刺既要手力,又要眼力,我并不擅长,还是让绣娘来吧。”
绣娘很快就来了,让谢煜坐在桌边,手摊在桌子上,针尖在指尖挑过一瞬,片刻的扎心疼痛后,带血的木刺被挑了出来。
绣娘离开后,谢煜仰着头望着在一旁站立的沈长胤,微微睁大眼睛。
“小谢,你的眼睛红了。”沈长胤说。
谢煜点点头,又把眼睛往沈长胤的方向送了送。
对的对的,我眼睛红了,我很脆弱。
沈长胤:“我看见你揉眼睛了。”
谢煜手一僵。
沈长胤语重心长:“刚刚做过木工,手上灰尘木屑多的很,最好还是不要直接用手去揉眼睛。”
谢煜挤出一个微笑,“你说的对,谢谢提醒。”
受了打击,她重新回去做秋千,等到用晚膳的时候,一架木质双人秋千就已经立在草地上了,白杨木的材质,配着绿茵茵的草皮,格外清爽。
谢煜退后好几步,观赏着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冲淡了下午撩人不成给她带来的挫败感。
沈长胤站在门口:“小谢,吃饭了。”
谢煜洗了手,回到堂屋的小圆桌旁坐下。
今天晚上吃的是肉丝炒茭白,清炒虾仁,马蹄炖肉饼,还有一道素炒莴笋,两小碗莹润的米饭,静静的在桌边摆着。
谢煜坐下,拿起筷子,眼珠子一转。
刻意只小口吃着离自己最近的莴笋、茭白,吃了一小碗饭,忽然轻轻地靠近沈长胤,低声说:“能给我夹个虾仁吗?”
说完后抬眼看着沈长胤,努力模仿着小花儿求喂食的样子。
沈长胤望了一眼只有二尺见方的小圆桌,拿着筷子的手也顿了顿。
然后从善如流地给谢煜夹了一块虾仁。
谢煜很是满意,向着她眨了两下眼,弯起眼角,“谢谢——”
将那块虾仁吃了,又说:“好清甜——”
语气轻佻,尾音上扬,原本清朗的本音都被她夹出了甜腻味。
沈长胤朝她笑笑:“好吃就好。”
自觉成功的谢煜开始认真吃饭,吃得酣畅淋漓,频频下筷。
直到下意识地自己夹了一块虾仁放进嘴里,感受到鲜虾独特的口感,她才愣住了。
缓慢地抬起头,望着沈长胤。
沈长胤仿佛没看见她的动作一般,又给她夹了一块虾仁。
谢煜沉默地将虾仁和米饭一起吃下。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就是这样,就像初中生只有在成年后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么中二一样,谢煜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把戏有多么拙劣。
一张小小的圆桌,总共就四个菜,她伸手就能够着,却还要矫揉造作地让沈长胤帮她夹菜。
接下来的一整顿饭,她都只刨饭,假装桌上的菜不存在。
还是沈长胤时不时地用公筷向她碗里夹一些菜。
她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但实际上很诚实地把那些菜都吃完了。
连莴笋都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了饭,她很是萎靡了一会,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重整旗鼓。
她必须要回自己的房间,因为见到沈长胤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不及格试卷一样难受。
她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又换了一个比喻。
她见到沈长胤,就像将自己的不及格试卷放到同桌的满分试卷旁边一样,非常难受。
但最终还是从床上爬起来了。
热情招呼沈长胤和她一起试试新的秋千。
沈长胤也很给面子,坐到秋千上。
两人贴着彼此坐着,谢煜蹬了一下地面,秋千就像小船一样轻微摇晃起来。
月亮洒下明亮的清辉,院中亮得几乎如同白昼,沈长胤似乎也很喜欢这架秋千,将手中的书临时放下,望着天上寥寥无几的星子。
谢煜也望了一会儿,然后偷看了沈长胤一眼。
她有一个绝招要尝试,这将是破釜沉舟的一招。
首先是迅速靠近,出其不意,攻敌不备。
“肩膀可以借我做个枕头吗?”她说着。
不等沈长胤回答,就轻轻地将头靠在了沈长胤的肩膀上。
沈长胤愣了一下,才说:“嗯。”
第二步,得寸进尺。
她伸手,将沈长胤的手捞到自己的手里,与沈长胤十指相扣,在空中轻轻摇晃,看着手在地面上落下的影子,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的样子。
第三步,温水煮青蛙。
她渐渐地不摇手了,似乎有些累了,慢慢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均匀。
沈长胤也就这样静静地让她枕着,自己安静地赏月,两人的身影被月光拉长。
第四步,形神兼备,温柔一刀。
谢煜假装眯上眼睛睡着了,等过了一会儿醒过来,就可以完成揉眼睛+伸懒腰+嗓音慵懒+头发微蓬但可爱+揉一揉沈长胤的肩膀的这一套连招。
然后她就真睡着了。
睡得很香。
打了两声呼噜,把自己给惊醒了,以为打雷了,立刻抓紧沈长胤的胳膊和秋千的扶手,进入战斗状态。
愣了两下,才回过神来。
不敢听到答案,但还是问了,小小声:“我是不是打呼噜了?”
沈长胤的那本古籍已经快要看完了,被谢煜枕了那么久,却依然还是一副无可挑剔的仪容,“嗯。”
“可能是今日做秋千太累了,不用担心,三殿下你平日里是不打呼噜的。”
她还在安慰着谢煜什么。
谢煜却完全听不下去,望着自己月光下的阴影,垂头丧气。
一次失败还可以说是趣味,但哪怕是游戏,连输三局都足以让人怀疑自己。
姜芳说的真的没有错,她根本没有那种引诱别人的魅力。
她知道什么样的魅力讨人喜欢——沈长胤那样的。
沈长胤做那些事情很自然,会让自己的心脏轻微加速。
如果那是满分试卷,对比起来自己就是不及格的试卷——可明明自己是精心作答了的。
她立起一只脚,脚尖在草皮上磨啊磨,一句话也不说。
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是愚笨的,心里头沉甸甸的,也和自己生闷气。
有点难受。
匆匆说了一句:“我先回房间了。”
掉头就想走,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沈长胤的手从她的手腕滑到她的手心,不容置疑地与她十指相扣,然后将她轻拽回来。
谢煜还低着头,沈长胤弯腰看着她的神色,然后将她的头轻轻地捧起来。
“我很心动。”她望进谢煜澄澈的琥珀色眼睛里。
很认真地说:“一点都不笨,不仅可爱,还让我想要亲吻……”
谢煜用力撞到她的嘴唇上。
极用力的一个亲吻,牙齿撞得唇瓣发痛。
谢煜眼睫颤动,仔仔细细地望着沈长胤的眼睛:“我……”
第62章 从卧室到码头
◎沈长胤忽然牵住了谢煜的手。◎
喜欢这件事大约分为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不喜欢,第二个阶段是你不知道自己喜欢,第三个阶段是你已经知道了但无法说出口。
谢煜现在就处于这个阶段。
她嘴张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但又知道自己经将沈长胤的期待吊起来了。
望着等待中的沈长胤,她眼睛一睁一闭,像当街抢劫的人一样,又亲了沈长胤一口。
亲完之后岔开话题,“好晚了,走吧走吧,回屋了。”
她一边倒退着走一边语无伦次,却踩到了一片湿滑的草皮,立刻向后摔去。
今日做秋千的时候用到了一把锋利的刀,忘记收了,隐藏在草丛里,现在直接划穿了她的衣服,在肩膀处拉出一道大口子。
她立刻痛叫了一声。
侍女、侍卫都匆匆忙忙地冲过来,其中一个负责收拾院子的侍女一看谢煜拿起了那把锉刀,脸立刻白了。
“太子殿下,是我,是我遗漏了。”
她扑通一声跪下就要求饶。
谢煜挥挥手:“没事,是我走路不看路,你先下去吧。”
她艰难地摇晃起身,“你怎么了?”
沈长胤的面色极为冷淡,“为什么总是在受伤?”
谢煜:“嗯?”
她终于看到了沈长胤眼中的愠怒。
“你的命很便宜吗?你不是肉体凡胎吗?”
愤怒使得她的眼睛明亮,“受伤了也不生气,疼痛了也不喊,有人想活而不得,你却这么轻易地对待自己的命。”
她拂袖而去,谢煜在月光下呆愣了一会儿,才追到屋里。
进去就听见瓶瓶罐罐砸在桌上的声音,沈长胤开了好几瓶伤药,见她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说,抓住她的衣服往下扒。
谢煜几乎是惊恐的,把衣服往回搂。
沈长胤瞪了她一眼。
她乖乖松手。
到最后身上只穿了一件里衣,脱掉一只袖子露出肩膀,伤口血迹斑斑。
沈长胤让她坐在椅子上,站在面前给她上药,谢煜仰头看她还在生气。
谢煜偏了偏头,略微站起来,想要亲。
沈长胤一偏头避开,谢煜又立刻追上。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像追逐食物的鱼一样,追着要啄吻。
沈长胤躲了几下,最终避无可避,被她挟制性地抓住,往脸上亲了好几口。
“伤……伤口。”在被‘小鱼’啄的间隙,沈长胤还在担心伤口。
“不重要。”谢煜吮着她眼下的那块皮肤,模糊不清地说。
亲着亲着就回了房间。
她们在这张熟悉的床上荒唐过数回,但那几日里,全身衣服散落地上的只有沈长胤。
谢煜每次都穿得齐整,直到袖口被液体染湿,才下去换一身。
这一回,她站在床边,自觉脱了上衣。
沈长胤坐在床沿,强调,“伤口。”
谢煜顺手将里衣往地上一扔,上身赤条条地去往堂屋,拿了纱布回来,一边走一边裹,将自己的右半边肩膀斜斜地裹好。
重新站到沈长胤面前,低头望着她,“想做点什么?”
沈长胤的脸庞正对着她腹部薄而深刻的腹肌,伸出泛白的手指顺着马甲线的纹路向下。
这是沈长胤第一次看到、摸到谢煜的腹肌,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抚摸任何人。
谢煜气血充盈,腹部的温度也高,沈长胤体寒,指尖几乎发烫,但不停手。
谢煜哼笑了一声:“假正经的好色鬼。”
沈长胤的指尖有规律地在她腹部巡回,让她有些发痒,被摸了好几遍,才意识到泛白的指尖把她的皮肤当做宣纸,写的是‘沈长胤’三个字。
不声不吭地画地为牢,宣称那是她的领地。
谢煜短骂:“变态。”
也就纵容着,随她去了。
沈长胤终于摸够了,抬头望她,眼睛里略有些湿润,然后舔吻下去。
她极有耐心,仿佛谢煜的皮肉是什么美味珍馐一般,直到谢煜的薄肌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才歇了歇。
谢煜这才捞起她的腿,把她向床的里面推,自己也蹬了裤子,跟上去。
素了几日,她的水平反而突飞猛进,领悟了许多。
很快把沈长胤折腾得脑子里再容不下权力、天下、肩膀上的伤,只剩下香雪纱帐里的一张床榻。
很快,从指尖到手腕就都变得湿漉漉的。
在香雪纱帐的飘动间,沈长胤神色恍惚,一不小心摸到了谢煜大腿处的伤疤,凹凸不平的触感立刻让她惊醒过来。
这是谢煜在山洪救灾的时候留下的疤痕,那一次她差点死了。
神智从云端骤然下坠,一直刻意冷待、不去思考的事实乌云一般泛滥,她的神色中终于出现了一点惊慌。
即使是前世的她,也有将近十年的日子可活,可是谢煜却只剩下了不到三年。
到那时谢煜就会缠绵病榻,在痛苦中被吊着命,求生不得。
后颈细细密密的汗珠变得冰凉。
谢煜看见了她的神色变化,知道她的手还覆盖在自己的伤疤上,以为沈长胤在意这个。
谢煜自己对此其实不甚在意,她不是追求那种白璧无瑕的人,有时她看看自己腿边的这条伤疤还觉得自己很厉害。
但想到沈长胤可能是喜欢无瑕肌肤的人,她就有些恨。
抵着沈长胤的头,将大腿落在沈长胤的腿旁,几乎是刻意地让伤疤叠在沈长胤细腻的皮肤上。
手上揉搓的愈发厉害。
即使不情愿,沈长胤也很快被她带走了全部注意力,眼神中重新只剩下了头顶摇晃着的纱帐。
过了不多时,谢煜的手心就盈满了一小摊的水,清亮的。
她跪坐直,手心向上,颇为好奇地看着,发现自己在水里隐隐绰绰的倒影,挑了一下眉。
她耽搁的有些久。
沈长胤用胳膊撑起身来,拉过她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她望着那一小摊清亮的水,又望着谢煜,在谢煜的目光注视下,翻转谢煜的掌心,让那些水顺着自己的心口滑落下去。
谢煜的大腿瞬间绷直,伤疤因此更狰狞了一点,嗓子有些沙哑,却一句话不说,发出了两声气音,就重新伏了下去。
夜晚漫长,香雪纱帐时不时被两只素白的手捏紧、抓到褶皱、拉到变形。
在某个皮肉紧贴的时刻,谢煜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渗出一点血,染红纱布。
她却不管不顾,抵住沈长胤的额头,低哑要求。
“山洪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那日,沈长胤给去救人的谢煜告别,表白并要求一个答案。
谢煜现在让她把那个问题再重复一遍。
沈长胤眼神恍惚着,手紧紧地插在谢煜的乌发间,却不受诱导,眼白轻微上翻地等理智恢复,然后轻笑着说:
“我不说。”
“你想要回答那个问题,你得做那个发问的人。”
谢煜不肯,腻腻歪歪地缠着她,细细密密地啃咬着她的耳廓,要她再说一遍。
沈长胤到最后也没说。
两人搞到太阳初升,才沉沉睡去,一觉睡到了午后。
沈长胤醒得更早。
谢煜醒来时,发现对方已经下过一次床,将昨夜那本古籍拿回来,已在她身边平静地阅读着。
谢煜瞥了一眼,脑袋立刻痛起来,没有标点、写法古怪、诘屈聱牙,她一眼都看不下去。
然后在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决定找个时间,将那四个字说出口。
她望着头顶的粉白色纱帐,抿嘴微笑。
又在沈长胤喊她的时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怎么了?”
*
昨夜过后,两人今日起来都神清气爽,在家里过了个没有人打扰的假期生活。
但是到了傍晚,还是没有办法地忙碌了起来。
明日江南水师就要到京城了,皇帝决定亲自率着文武百官到大运河码头旁迎接。
作为如今朝堂上唯二的两个焦点,谢煜和沈长胤自然是逃不过提前准备的。
明日江南水师上京,并不阻止百姓围观,所以将会是她们两个首次公开地出现在百姓面前。
礼部的压力可想而知,张侍郎忙忙碌碌,试图让一切都不出错。
谢煜和沈长胤听完了她介绍流程。
谢煜又问道:“这江南水师,是什么样的一个风格?”
张侍郎说了很多话,咕嘟咕嘟地喝完茶水,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才说:“桀骜不驯,盛气凌人。”
谢煜眉心一跳,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形容。
沈长胤反而没有什么反应。
张侍郎说:“你也知道,我们陛下当初夺嫡失败,败走江南,从江南那里又龙兴回京,沈氏就是她的助力。”
“后来,陛下微服私访到江南,看中了一名农妇,有了三殿下您,也是当即让您与沈氏的长房嫡女定了亲。”
谢煜在桌下面悄悄搭上了沈长胤的手,捏了捏。
“沈氏有从龙之功,深得陛下信任,江南水师也确实干练强力,所以即使是禁卫军,也是入不了她们法眼的。”
她又补充道,“不过,虽然江南水师大部分将领的风格是这样的,但是主将沈大人却是个稳重的人,您明日不必太过担心。”
送走张侍郎,第二天很快来到。
谢煜和沈长胤都穿了官服,一身明黄搭配一身浓紫,都骑着从西北带回来的好马,跟在皇帝的马车后面。
从出门开始,街边就围满了百姓,好奇地看着她们俩。
今日的阳光正好,打在她们俩的眉眼上。
百姓们的口风很快由‘哪个是太子殿下?’‘这马真高’变成了‘太子殿下和摄政王真般配’‘太子殿下真贵气’‘摄政王才更好看’。
一路骑马来到了京郊的大运河码头,一眼望去,无数艘大船和她们身边依附着的小船将河面都铺平了。
船上的风帆与旗帜都飘扬着,无数个‘沈’字在风中摇晃。
皇帝下了马车,亲自到码头接见,一艘停靠在码头旁的大船开放了木质的阶梯,船上走下来一个眉眼英气、沉默稳妥、穿着盔甲的中年女人。
一下船就向着皇帝行礼,皇帝连忙把她拉了起来,两人叙旧了一番。
谢煜和沈长胤静静地站在皇帝身后看着,也不多言。
中年女人又将视线转向谢煜,抱拳低头,“太子殿下,今日终于能与您相见。”
她对谢煜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来张侍郎口中的‘轻狂’,反而足够尊敬。
中年女人抬起头来:“今日小女也来了,她日思夜想,终于得见您的容颜。”
什么?
谢煜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了船上传来更轻的脚步声,有人戴着帷帽,一身青白衣裙,娉娉婷婷地从船上走下来。
风吹过,吹动帷帽白纱,只露出小半张肤白唇红的脸。
那人如同云一般的走到谢煜面前,福身行礼,而后摘掉帷帽,盈盈地向谢煜一笑。
“三殿下。”
沈长胤忽然牵住了谢煜的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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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从码头到夜宴
◎小沈六岁时◎
这个曾经和谢煜定过亲的人叫做沈流枕,长得和沈长胤有些像,到了旁人第一眼会认为她们俩有血缘关系的程度。
气质也有些相似,都偏向清冷;只是比起沈长胤那种原本容颜迤逦却被神态生生压下去的清冷,她的眼角更加圆润,没有那么锋利,更温和一些。
她还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很有沈长胤的即视感。
而今日沈长胤自己反而穿了一身浓紫色的官服。
沈流枕对谢煜行完礼,又对沈长胤点了点头,“沈大人。”
沈长胤不做回应。
谢煜问:“你们两个认识?”
在心里偷偷祈祷,千万别是姐妹关系,她拒绝卷入豪门姐妹相争的狗血风波里。
沈流枕微笑着说:“多年不见,沈大人也曾在我的老师名下学习。”
谢煜偏头向沈长胤确认。
沈长胤握着谢煜的手紧了紧,云淡风轻地说:“一面之缘。”
不是姐妹就好,谢煜安下心来,放松笑着:“那你们俩真是很有缘分。”
沈流枕轻笑了一下,从身后侍女怀里接过一个木匣子,声音温柔似水,面对着谢煜。
“三殿下,流光似水,多年不见,这件礼物终于得见天光。”
送我的?
谢煜看着沈流枕打开木匣的盖子。
一只做工精巧,虽无过多雕饰,但显然机关繁复、质量过硬的木质弓弩静静地躺在匣中干草上。
做工精密的造物自然会给人一种精密整洁的美感。这只浅棕色的弓*弩便是如此,清漆已经干透,木头的纹理成为了最好的装饰。
江南水师的沈将军在一旁介绍道:“流枕她自十二岁以来就向姑苏城中最好的木匠拜师,十八岁时手艺终于超越老师。其后三年至今,她都在设计改善这柄连弩,使其臻于完美。”
“这三年来,每一道工序她都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连我这个母亲都没有资格上手碰一碰,只为了给三殿下送上这份礼物。”
这心意过于真诚,谢煜尚且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沈流枕便有些嗔怪地低声:“母亲!”
又望向谢煜:“还请三殿下不必有压力,我本就喜爱木工,为您做礼物本身也使得我感到心情愉悦。”
将木匣向谢煜面前送了送:“久闻三殿下英勇过人,百步穿杨,还请三殿下试一试,只当为我测试这连弩的优劣。”
浅棕色的弓弩落到谢煜眼前,没有半只小臂长,但匣中的箭头却凛然发光,锋利异常。
在古代火枪出现以前,弩无异于是最能媲美现代枪支的武器,比起弓箭的射程更长,使得使用者可以更专注于瞄准与计算风力。
谢煜当然心动,手动了动,却又垂下——
忽然想起这件礼物来自她曾经的未婚妻,她的心里有一层浅浅的不安,犹豫起来。
沈流枕看见了她的动作,神色却不变,依然捧着木匣,用期待的眼神望向谢煜。
在一片安静中,沈长胤忽然轻笑一声,晃了晃谢煜的手:“知道你喜欢,那就收着吧。”
她伸手拿过木匣,向沈流枕笑着说:“沈小姐一番苦心,我替我妻谢过了。”
“只是小谢昨日恰巧伤了肩膀,这礼物便由我替她保存了。”
谢煜乖乖地站在一旁,看她们两人交流,自己虽不说话,神态也不变,心里却高兴。
好好好,这样最好,既不得罪沈长胤,东西也拿到了。
沈流枕看见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进了沈长胤手中,笑容也不消退,只是自然地说:
“我才要谢谢沈大人呢,您替三殿下临时保管弓弩,才算圆满了我今日的送礼,否则便是我不体谅三殿下的伤势了。”
又向谢煜盈盈一拜:“三殿下有伤在身,还特意来码头见我,小女诚惶诚恐,荣幸之至。”
“只是这弓弩精巧,需要保养,使用方法也有窍门,我自己写了一本图解册子,不日便派人送到三殿下您的府上。”
“还希望沈大人在您的肩膀伤势好转后将这连弩送还于您,方便您赏玩。”
嚯,还有说明书,可玩性大大提高了。
谢煜想说好啊好啊,但碍于面子,只是矜持地点点头。
“这个便不劳沈小姐操心了,我与三殿下乃是妻妻,任何东西都是不分你我的,前两日还穿错了彼此的衣服,这连弩在我这里和在她那里有什么区别呢。”
穿错衣服这件事当然发生在前两日某个困倦不堪,又要起床补水的夜里。
谢煜听到这件事,心里略感奇怪,毕竟这是她们两人闺中的事情,虽然没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沈长胤会拿这件事出来说。
这个念头一出,她看着沈长胤手里那个实际上很轻的木匣,又看了看沈流枕,终于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
摇了摇头,又觉得这种不对劲是正常的,毕竟一个是自己现在的合法妻子,一个是前未婚妻,还是素未谋面的那种。
你想让她们两人一上来就成为好友,那才是不正常的呢。
这边交流告一段落,皇帝又对沈将军说:“宫里已为你摆下宴席,好吧,在水上漂了这么多天,也该享受一下地上的饭菜了。”
沈将军欣然应允,沈流枕当然也跟在她的身边。
这种文武百官都会出席的宴会,谢煜和沈长胤自然不能缺席。
宫廷宴会的前排依然习惯使用方桌,桌子不算小,一张桌后可以坐一人,也可以坐两人。
原本,谢煜和沈长胤作为新婚妻妻,是可以坐一张桌子的。
但可能是内务府觉得她们俩各自有官职,在此等场合坐一张桌子不太好,便给她们分开了,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头排。
反而是沈将军和沈流枕坐在了谢煜的下首。
沈长胤落座后便看向这边,微微眯起了眼睛,狭长锋利的眼睛中更显幽深。
但这种神情一闪而过。她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自然优雅地坐在席间。
皇帝虽然沉迷于封建迷信,笃信道士,以至于连骄奢淫逸的功夫都没有,但这样的宫廷宴会上,该有的歌舞还是不少的。
加上沈将军自己也带了江南的歌女,这场宴会的表演节目数量冲到了十个以上。
表演虽好,这些人的技艺虽然精湛,但谢煜在看完了两场歌舞后,就已经像只能欣赏春晚小品的小学生一样,在桌子后面苦苦煎熬——当然了,是早年间小品还算有意思的春晚。
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吃食上,埋头苦吃,却没注意到沈长胤和沈流枕在空中对了个眼神。
沈长胤率先离席,沈流枕看着她的背影,起身跟上。
*
御花园的月影悠悠,天底下最名贵的花草树木在这里密密麻麻,不值一文。
沈长胤站在湖边,面迎着湖上吹来的微风。
身后脚步声响起。
沈流枕悠悠地说:“一别数年,姐姐,你竟然不再用我的名字了?”
沈长胤只专注地望着湖面上波光粼粼的月亮倒影。
沈流枕也不恼,站到她的身边,笑着说:“八年前,我还在家中,却忽然得到了一个消息——有人打着沈流枕的名号在上学,还拜了隐世大儒为师。”
“我一猜便是你,却也体谅你,毕竟这天底下愿意为沈流枕开门的学堂多的是,却没有人愿意教授一个名为沈长胤的低微杂种。”
“你连自己的真名都不敢用,所以我怜悯你,没有派人抓你,却没想到一别数年,你竟然用回了自己的名字。”
她笑:“这世道真是无常,什么人都有翻身的时候。”
沈长胤只是轻轻瞥了她一眼,并无什么波动。
前世今生,她经历了那么多事情,顶着沈流枕的名字与身份在外求学的日子已经恍如隔世。
如今,权力、金钱、人都已到手,沈流枕的话于她而言不痛不痒。
她更关心沈流枕如今的情况。
沈流枕大谢煜三岁,又从小被家中倾尽全力培养,人也算是玲珑剔透,心如莲藕,如今应当成熟了才是。
却是这样的状态,江南水师里也没有她的位置。
沈长胤轻笑了一声:“无权小儿。”
沈流枕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去,面色阴沉了一会儿,才又甜蜜蜜地笑起来。
“姐姐,我原以为你不再顶用我的名字是件好事,是你终于正视自己了,今日一见却发现不是如此啊。”
她悠悠地折了一只芦苇,放在手里把玩:“你知今日我走马京城街上的时候,听那些百姓们说什么吗?”
“她们说,摄政王与太子殿下真是般配,说当日在街头巷尾,摄政王一身素衣宛如月中仙子,这才使得三殿下一见钟情,救了你。”
“她们还说,钦天监的国师们亲自算过了,摄政王的八字与太子殿下的八字乃是天作之合。”
“又说摄政王与太子殿下一个病弱一个强健,互补再合适不过。”
沈流枕颇有些疑惑地问:“可是姐姐,我怎么记得当初你住在那间破庙里的时候,每日都穿着脏灰色的衣服,不仅不病弱,还怎么饿都饿不死,生命力顽强得像老鼠一样呢?”
她弯起眼睛,笑眯眯地说:“沈长胤,学我者生,肖我者死。”
“病弱的是我,爱穿白衣的是我,至于八字?”
她轻笑一声:“当初那白玉佩落到我身上,不就是因为我与三殿下的八字更相合吗?”
她轻抚了一下心口,“好险,当初差一点就让你翻身,活出个人样了。”
她慢慢收敛了笑容,“人各有命,沈长胤。”
“这两年你过得不错,竟然也到了这个位置,可老鼠终究是老鼠,老鼠的人皮是要脱下来的。”
“与三殿下八字相合的人是我,这婚事应该定下的人也是我。”
“你这个只会学人的镜妖,也该自觉退场了吧。”
沈长胤偏头看向她。
她罕有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母亲是沈氏旁支中的旁支,本就不受宠,还有着过人的美貌,日子在沈家中尤为艰难,却还是未婚先孕了,生下了沈长胤。
整个沈家不知道沈长胤的另一个母亲是谁,就都管她叫杂种。
沈长胤三岁时,母亲病重去世,从此,她就留在了破庙里,常年饥饿地过活着。
直到六岁那年冬日,族里忽然将所有十岁以下的孩童都召唤去,要她们的生辰八字,送给道士们进行测算。
那些孩子的母亲们都在激动地说着,这次来了一个神秘的大人物。
大人物是来给她新生的幼女定娃娃亲的,追求的便是八字相合,只要自家女儿和这位新生儿定上了亲,从此便能够飞黄腾达了。
她们梦想着金钱、权利,而沈长胤静静地听着,却只是想。
如果和大人物的女儿定亲了,她是不是就不用挨饿了。
她们起码会喂饱她,养她到成年的。
她报上了自己的八字,出乎意料的,竟然过了前两轮筛选。
她被族里的人领走,好好洗涮了一番,又喂了她一个馒头,这才放她到一个小院子里,让她与另外几个通过筛选的小孩站在一起。
沈流枕便在其中。
那时沈流枕不过三岁,穿着一身月白衣裳,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五官却异常精致,拿着一个温暖的手炉,被好几个仆妇看着,悠然自得。
很快,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便进了院子,她与前两轮的普通道士似乎有所不同,法力应该更精湛些,看过了一圈孩子,摸一摸这群孩子的骨头,便送她们回去了。
到最后,留在院子里的只剩下沈长胤和沈流枕两人。
沈长胤的心脏砰砰直跳,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只剩两人了,选上她的概率大大增加。
只要她被选上,日后就不用再挨饿了。
院中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尖锐响亮。
沈长胤立刻意识到了,这就是那个孩子,那个即将定娃娃亲的孩子。
手上的冻疮发痒,她将手别在身后,以免让别人看见了通红流脓的冻疮,让人观感不好,把她踢出局。
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让我与那个孩子相配吧。
但没有。
道士倒是在沈长胤和沈流枕之间来回徘徊,最终拿出一枚玉佩,系到了沈流枕的身上。
“两个孩子都不错,但还是这个更配一些。”
当即就有人将沈长胤送了出去。
她根本不敢相信,她挣扎着,不肯离开,央求老道士再算一遍:“我与她相配的!我与她相配的!”
到最后还是被像扔一捆木柴一样扔到了门外。
那几乎是她的童年中唯一一次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在往后无数个饥饿的日夜里,她都会梦到那个院子。
直到后来,自己在学堂外偷学,又离开了姑苏,到了外地,顶着沈流枕的名字,骗那些夫子自己是沈家的长房嫡女,让她们愿意免费教自己。
童年的那个院子在记忆中越来越远,她根本不知道那个大人物是谁,即使是后来被强行送给谢煜冲喜,她也没有想到那个缠绵病榻的人就是当初的婴孩。
直到重生后反复调查,她才理清了这荒谬的一切。
回忆结束,她笑了笑,诚恳地对沈流枕说:“你应当求你母亲在江南水师中给你留个位置的,手里无权的人说话便如你这般可笑。”
“江南水师和整个沈家迟早有一日是我的。”沈流枕睁大眼睛。
又将一个白玉佩翻出来,正是当初沈长胤想要却不可得的:“这门亲事也会是我的。”
一个玉佩而已,沈长胤懒得多看。
她转身欲回宴会,却忽然听见身后的沈流枕大喊道:“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就是在学我,我与她是命定姻缘,她生来就应当是喜欢我的。”
沈长胤的脚步顿了顿。
沈流枕看见了,愈发大声地说:
“所以你才要像我,你活成我的影子,这才有可能让她接受你!”
“你是个费尽心机的赝品!她总有一天会看穿你的!”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64章 从夜宴到点心
◎幽怨眼神◎
沈长胤停住了脚步。
御花园的夜风穿过她,向湖面吹去,在初夏的时节,竟然还带来了些许寒意。
沈长胤承认,自己并非向来如此虚弱,前世被折磨之前,她只能算是文弱,虽然不是什么身手矫健之人,但凭着年轻,也很少生病。
只有健康的、很少生病的年轻人才能够有那种‘我要让天底下的人都不挨饿’的豪情与空想。
当年科举后游街,打马春江岸,她骑在高大的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人群,望着山川与湖水。
那时候她还年轻,觉得自己将是世界的主人。
后来成了药人,那些药让她的整个身子都坏了,又被大量的放血,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无限的衰竭下去,她的皮囊还是一副青年模样,五脏六腑却不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她死去的那个荒原雪夜,真冷啊。
这种冷穿越了时空,以至于她即使重生了,也没能够获得从前的身体素质,虚弱和畏寒就像是死亡的余晖,重新跟了过来,无法抹散。
她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有一批最需要复仇的人,年少时候的沈流枕,于她而言几乎是不痛不痒的了。
更谈不上去模仿沈流枕。
她本就偏爱素淡的颜色与衣裳,病弱也非自己所愿,如今她与沈流枕的某种相似不过是机缘巧合。
可沈流枕还在得意着:“我说的没有错吧。”
“今日码头上,太子殿下明显对着我愣了一下,她也发现了我们俩的相像。”
“沈长胤,我看得出来,她现在是喜欢你,如果我非要说她不喜欢你,你反而觉得可笑,不会相信我。”
她渐渐平静下来:“但如果,你不是如今的这副样子,她还会喜欢你吗?”
沈长胤微微回头望去,月光落在沈流枕的头顶,将容貌精致温润的人照得仿佛月中仙子。
沈流枕不是一个笨人,她喜欢钻研人心,也确实有引导操控人心绪的天赋。
但是她将所有的功夫都投入到了这一项上,以至于对更多、更有决定性的事情视而不见。
她不懂得,引诱不是沈长胤的最大手段,她更擅长的,本就是对谢煜的巧取豪夺。
“愚蠢。”
落下这句话,沈长胤回到了宴会中。
大殿里依然是金碧辉煌、觥筹交错的,舞女们的长袖纷纷扬扬,让人目不暇接。
沈长胤静静地回来,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力,只有对面埋头苦吃的谢煜仿佛头顶长眼睛了一般,抬起头来,朝她挥手。
急切地指了指桌子上的一碗鱼羹,竖起大拇指。
意思是‘这道菜好吃,你记得吃。’。
沈长胤轻微弯了一下眉眼,示意自己知道了,重新坐下。
没过多久,沈流枕也重新回到了大殿内。
与在御花园的轻狂不同,她在宴会上要显得乖顺许多,风姿、仪态都超过了所有的世家贵女,有不少古板的官员都称赞她的体面优雅。
酒过三巡,大殿的气氛微微放松了些,官员们开始找彼此闲聊。
沈流枕也将绷得笔直的脊背微微放松下来,转过头,对谢煜说:
“三殿下。”
“嗯?”谢煜下意识地放下筷子,抬起头来。
沈流枕眉眼弯弯,小声说:“我第一次来京城,能带我到处转转吗?”
谢煜顿了顿。
心想,不好意思了,这题我会,我要保持距离。
她望了一眼沈长胤,她权势在手的新婚妻子正看着她们两人。
谢煜诚恳道:“不好意思,我最近要一直忙着在东宫上学,没有时间陪你。”
她不常说谎,骤然说自己爱学习,心里反而升起了淡淡的愧疚感。
沈流枕眼神真挚,像刚从山林来到人间的小鹿,充满好奇与期待。
“那你能告诉我哪里好玩吗?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谢煜用手指点了点额头、心口、与两侧肩膀,虽然根本不信上帝,却还是做了一个向上帝祈祷的姿势。
然后继续昧着良心说:“我根本不喜欢出门,根本不喜欢出去玩,所以京城有什么好玩的,我全都不知道。”
什么早市、花鸟市场、卖文玩的、潘家的包子、张氏马戏团,我一概不知。
她又看了一眼沈长胤。
本想给个眼神示意‘我表现得很好’,又觉得自己和沈长胤都不算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呢,现在就妻管严,有点丢脸了。
最终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但心里对自己很满意。
小谢,你真是个好样的。
沈流枕又提起了几个话题,都被她轻飘飘地结束了话题。
到最后,沈流枕终于沉默了。
谢煜得意洋洋地奖励了自己一块桃花酥。
却听见身边传来一道不再刻意甜腻,冷了许多故而清爽了许多的声音。
“那个,你知道刚刚我是在勾引你对吧?”
谢煜差点被桃花酥噎死。
我知道,但大姐你也不用这么坦诚吧。
她转过头去,真诚点头,“差不多猜到了。”
沈流枕快速做了一个鬼脸,从今日下午开始,就一直保持着无可挑剔、温和神情的人,突然做出这样搞怪的表情,反而真实了许多。
她确认了一遍沈将军在和别的官员谈话,这才小声对谢煜说:
“你现在当上太子了,我老娘让我来勾引你。”
谢煜猛烈咳嗽起来。
太直白了。
但她反而安心了下来,说话直来直往,比绕着弯打圈,让她更感觉到安全,警惕心放了下来。
见沈流枕有要道歉的意思,她干脆挥了挥手。
“我懂我懂。”
不就是年轻人无法反抗大权在手的长辈吗?
她理解。
“谁要这么年轻就定亲啊,我还没玩够呢。”沈流枕吐槽道:
“我就乐意每天逛逛早市,在院子里面做做木工,研究一下各种玩具。”
谢煜更能理解了:“是吧,单身生活多好玩啊。”
优雅温和的假面被撕开,她突然发现沈流枕其实也只是一个虽然身体虚弱,但依旧活泼的年轻人。
“京城里有好几处早市,但是只有城东的那边最好吃,我跟你说,潘家的包子是整个京城最好吃的。”
既然对方不再想勾引自己,谢煜也就放下了戒心,弥补了一下刚刚说谎的罪恶感,告诉了沈流枕自己喜欢的早市位置。
“明天早上我就去,到时候我告诉我娘,我去勾引你,但实际上我去早市了。”沈流枕飞快地说。
谢煜睁大眼睛:“你人坏,为什么陷害我?”
沈流枕心安理得:“没办法,反正我娘不可能去直接问你有没有被我勾引到,你又能向谁戳穿我呢?”
谢煜向后仰了仰,拉开距离,不说话了。
她拒绝和邪恶的人交流。
“对了,你过两天把那连弩还给我。”沈流枕忽然说,“那是我给自己做的,要不是我娘逼迫我,我才舍不得送你呢。”
谢煜冷笑一声:“不还。”
她难道看起来是个会吃亏的人吗?
沈流枕:“你凭什么不还?亏我还觉得你是个好人呢!”
她叽叽咕咕,眉飞色舞地说些什么,谢煜只当没听到,埋头吃自己的饭。
反正东西在她手里,她说不还就不还。
她心中充满了得意,脸上也不由得透露出来一点。
对面的沈长胤看着眼前的一切,神色渐渐收敛,直至面无表情。
两个人都年轻,都鲜活,身上一丝暮气都没有。
即使她们俩并没有亲密接触,甚至都没有对视,可看起来却依然是那么的相配。
她们是崭新的、初生的植物,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从来没有被折断过,跃跃欲试地要伸出自己的枝丫。
她们身上没有那种被死亡追逐过的气息。
有官员来向沈长胤敬酒,她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睛,拿起酒杯,若无其事地交谈。
没有人注意到她捏着酒杯的指腹用力到泛白。
沈流枕在喋喋不休中,向沈长胤投去一眼目光,又很快收回。
“还给我,我做了三年呢,我警告你,我很有手段的。”
“我肯定有办法对付你。”
谢煜终于吃得差不多饱了,放下筷子,转头看向她:
“惹到我,你就是惹到沈长胤了,惹到沈长胤,你就完蛋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请先和我的保护伞沈长胤谈判。”
沈流枕竟然一时语塞,气势消退下来,半晌,恨恨地说:
“你没出息!你居然躺平让别人保护你!”
谢煜心安理得,用奇怪且有阅历的眼神,瞥了沈流枕一眼:
“你这个人,单身这么多年,自己吃不上软饭,为什么还要攻击我们吃得上软饭的人?”
沈流枕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侍女又上了新一轮的点心。
这一次的点心极为昂贵,是用皇家贡品的燕窝做的,在柔软的面皮里包着含有燕窝的夹心,又捏成了精巧的白燕子形状,静静地躺在浅蓝色的小碟子里。
这种贡品燕窝数量稀少,连皇帝都没有多少,所以是限量的,只有前几排的官员们能够一人拿到一小碟,一碟里只有两块点心。
谢煜快快地吃了一个,眼神一亮。
甜而不腻,外皮与夹心的口感分明,很有层次感,这个夹心里除了燕窝应当含有芸豆和百合,总之吃起来非常清新。
是这顿菜里她最喜欢的一道。
可惜分量太少了,还没等她好好品尝,就都下肚了。
但确实是惊艳级别的好吃,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想要给沈长胤打招呼。
这点心是冰过的,现在吃正好,她怕沈长胤忙着其他事情,忘记吃了,没能品尝到最好的味道。
可一抬头,就看见沈长胤将一盏酒饮下。
可现在明明没有人在向她敬酒,她还要喝吗?
谢煜望着沈长胤脸上的薄红,愣了一下。
沈长胤此时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掀起眼皮来,湿润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谢煜。
竟然是有些幽怨的神色。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自觉性是这个(竖大拇指)
但是鉴定绿茶的水平是这个(将大拇指倒过来)
第65章 从夜宴到逛街
◎谢煜的大脑嗡了一下◎
沈长胤的神情一闪而过,很快变得波澜不惊,平静如水。
谢煜只以为是自己刚刚看错了。
她向着沈长胤指了指浅蓝色碟子里的点心,做了一个‘快吃’的口型。
沈长胤腰肢笔直,略点了一下头。
谢煜放心了,目光放到自己碟子里的第二块点心上。
一旁的沈流枕拿起一个燕窝点心,吃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来:“这好难吃。”
正舍不得吃最后一块点心的谢煜顿了顿。
沈流枕说:“我不吃了。”
沈将军望了她一眼,“这是产量极少的血燕燕窝,昂贵珍稀,不许吐,不要浪费粮食。”
将食物含在口中的沈流枕忍了忍,她似乎很是畏惧自己的母亲,只能闭上嘴嚼嚼,强行吞咽下去。
沈将军这才满意地将自己盘子里的点心吃完,起身去,继续与其他官员交涉,临走前还留下一句话:“把两块点心都吃完。”
沈流枕手里捏着还剩下大半的点心,盘子里还剩下一块完整的,朝沈将军点点头。
沈将军一走,她就将手里的点心往谢煜面前一送:“帮我吃掉。”
谢煜:“你发癫不要带上我。”
沈流枕看了一眼沈长胤,“怎么,怕她生气不理你啊?”
谢煜:“怕她生气杀了你。”
自觉已经和纯单身人士有所不同的谢煜此刻真心实意地说:“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边界感?”
沈流枕理直气壮一摇头:“不想知道。”
她将手里剩下的那大半块点心塞到自己嘴里,嚼了半天,痛苦咽下去,才说:“你没和朋友分过一碗饭吗?这多正常啊,你为什么这么扭捏。”
也没要谢煜的回答,将还剩下一块完整点心的碟子送到谢煜面前:“诺,你不愿吃我吃过的就算了,这块儿我都没碰过,你总能帮我吃掉了吧。”
“我可是送了你那么好的一把连弩,你起码报答我一点吧。”
她很坦荡,反而让谢煜没有办法。
老实说,如果这块点心是姜芳或者老金给她的,谢煜吃就吃了。
但沈流枕的身份毕竟还是她曾经的未婚妻。
即使沈长胤今天看起来依旧情绪稳定,波澜不惊,但谢煜也不能不考虑沈长胤的感受。
沈流枕直接把碟子放到谢煜桌上:“你就吃吧,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
一只白皙的手突然从桌案外侧伸来,将一整碟没有动过的点心放到了谢煜的桌上,又将沈流枕的碟子还回去。
沈长胤自然地在谢煜身边坐下,坐到了谢煜与沈流枕的中间,“谢谢沈小姐对她的关心,不过她现在不需要了。”
谢煜看了一眼那点心:“你不吃吗?”
沈长胤声音温和:“你喜欢吃就多吃一点,过两日将这个厨子调到府里去。”
谢煜一愣:“但这个点心需要用到特殊的那种燕窝吧,不是说很珍贵,很难得吗?”
沈长胤给谢煜倒了一杯配点心的茶,又将碟子往她的面前推了推,“你喜欢吃,就不难得。”
“让人去我私库里取就好。”
谢煜顿了两秒,将双手捂在心口,哼哼唧唧,“……好。”
她有些不好意思。
把自己还剩下一个点心的碟子往沈长胤的方向推了推,声音很小,“你起码吃一个。”
沈流枕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再做声。
直到宴会结束,她都没有重新再提起话头,只是在宫外目送着谢煜与沈长胤上了马车,才转身回了自己安置的府邸。
这里是皇帝特地为她们俩准备的,处处用心。
沈将军早已回来,正在泡脚,见她过来,“如何?”
她在桌边坐下,神情变得极为冷静,“我以为像沈长胤这种人,早就应该碎得千疮百孔,必定很容易挑动情绪。”
她很早就知道一个道理,虽然书籍里都在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方能够淬炼出一个强大的人。
但现实是,经历过越多苦难的人越易碎,伤口不会愈合成铠甲,伤口只会是更大的弱点。
就像受过一次伤的骨头,不会变得更加强健,反而会比其他的骨头变得更加容易折断。
失去过至亲的人,会更容易被‘再次失去身边人’这样的话挑起情绪;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即使现在拥有了一切,也依然对‘你其实不配拥有’这种话有着高敏感性。
尤其是孩童时期的苦难,会给一个人留下终身不会磨灭的阴影,像是七零八碎的旧瓷片,即使被修缮为一个完整的花瓶,那些伤痕也不会被抹去。
按理说,沈长胤的情绪应当极容易挑拨,她应当现在就被嫉妒怒火和嫉妒冲昏头脑,攻击她或者谢煜才对。
但是她没有。
沈长胤今日保持了极大的克制与冷静。
沈流枕冷笑了一声,“她居然真的把自己捏起来了,拼出了一个完整的人样。”
沈将军望着她:“不要和我说你做不到,你已经向陛下做出过承诺的。”
沈流枕:“我只是说困难,但我有说过我做不到吗?”
“人都有弱点,她们两个人的弱点都非常明显。”
沈流枕望了一眼沈将军:“你明日替我去回禀陛下,就告诉她我已有应对之策,一定会完成她的要求。”
*
第二天一早,谢煜就再次吃上了那道燕窝点心。
大厨甚至还因为沈长胤手里的燕窝品质更高、数量更多而改变了做法,去除为了降低成本而增加的芸豆,让夹心的馅料变得更加清醇。
谢煜吃了个爽。
沈长胤只吃了一两个,剩下的时间就只是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她吃。
没过多久,管家匆匆求见,“三殿下,大门口有人求见你,说是要给你送什么连□□。”
连弩说明书!
谢煜立刻站起来,匆匆向门口走去。
来的人居然是沈流枕自己。
“你怎么亲自来了?”
沈流枕狡黠一笑:“我可不放心什么阿猫阿狗来给我送东西,这连弩是我的心血之作,你不还给我可以,但我要亲自叮嘱你保养的重点。”
“行吧,那你进来说话。”
谢煜让开路,两人这才看见沈长胤也正不紧不慢地从后院迈出。
三人在正厅中坐好。
“连弩在我卧室里呢,我去取过来。”谢煜匆匆离去。
一盏新沏的普洱茶悠悠地冒着热气,沈流枕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气道:“姐姐,你太心急了。”
她笑道,“今日也好,昨日宴会也好,不管我和她在做什么,你总是匆匆赶过来,仿佛一刻都不放心我们俩单独相处似的。”
“这难道就是百姓口中琴瑟和鸣的摄政王与太子殿下吗?”
“我与她的感情如何,你又何时有条件置喙。”沈长胤不咸不淡地回。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害怕她与我独处。姐姐,你心里清楚的吧,你觉得她一旦有别的选择,就绝不会选你。”
“你与她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你强占了她的时间,不让她与其他人有发展的机会。”
沈流枕用手撑着脸颊,本就不多的脸颊肉露出一个可爱的弧度:“我可怜的姐姐啊,好不容易找到爱侣,却如此不安。”
“痴言妄语。”沈长胤喝了一口普洱,不再愿意与她多谈。
谢煜匆匆将连弩拿了过来,沈流枕交代了几个保养的重点,两人又就着连弩的使用讨论了一会儿。
沈长胤始终一言不发。
“沈大人,我与三殿下要去靶场调试一下这台连弩的精度,不知你可愿同行?”沈流枕邀请她。
谢煜点头:*“沈长胤,你和我一起去嘛,你可以看看我有多厉害。”
沈长胤抬起眼皮,自然看见了期待的谢煜,和微笑的沈流枕。
她顿了顿,“我就不跟着去了,你玩得开心。”
沈流枕神色复杂,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
*
但出门后,她很快就明白了沈长胤的底气从何而来。
谢煜并不是一个难以亲近的人,沈流枕已经通过亲身实践验证了这一点。
但谢煜同样不是一个没有距离感的人。
沈流枕借口要顺带逛一下京城的市集,延长了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一点一点地试探着谢煜的边界。
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只要她略显亲昵,谢煜就会下意识地拉开一点距离,不会让对话朝着暧昧的方向发展。
在这一路上,谢煜给沈长胤买了不少新鲜的小玩意儿。
看得出来,即使沈长胤不在身边,谢煜也会记着她。
沈流枕维持着面相的温和,内心有些感慨,又叹息着想。
你与沈长胤也算相配,只是真可惜,我得拆散你们才行呢。
很快,禁止纵马的闹市区竟然闯入了五六个骑马闹事的人,横冲直撞,冲着正在街边摊位上给沈长胤挑选手链的谢煜而来。
谢煜一抬头便看见了,正想躲开,却被另外一个人猛得推开了。
她踉跄地被推到小摊边,一回头,才发现是沈流枕将她推开,救了她。
沈流枕自己却被马匹冲撞,摔倒在地滚了两圈。
身上的伤口暂且不提,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骑马者看见自己撞了人,不仅不惊慌,反而极为恼怒:“碍事的短命鬼!”
她高高扬起手中的鞭子。
谢煜瞳孔放大,立刻伸出手,喊道:“小心!”
她的语言和动作都没有来得及救下沈流枕。
下一秒,那个五官温润清冷、如同人间明月的青年女子完美无瑕的脸上出现了一道从额头划过眼睛、直至脸颊的流血鞭痕。
她下意识朝谢煜看过来,在大脑反应过来疼痛之前,眼睛里先蓄满了清亮的生理性泪水,和鲜血一同流下来。
谢煜的大脑嗡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小谢(被做局中)
汇报一下本文的进度:75%了,很快就会交代清楚前世今生的所有事情。
第66章 从受伤到交心
◎谢煜的眼泪◎
沈流枕将谢煜从危险的奔马面前推开,谢煜没能从那记马鞭下救出她。
谢煜的大脑中,无数想法在瞬间奔腾而过。
而她在物理世界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查看骑马者的相貌。
脸上是风霜与烈焰造成的黑红皮肤,浓眉大眼,个子高,肩宽,壮硕而不匀称,手上有着长期骑马的茧子,脚上蹬着的是质量上乘的皮靴。
不太可能是江南水师的人。
骑马者再一次抬高了手中的鞭子,谢煜顺手抄起街边的一根长棍。
鞭子划破空气,发出烈烈的响声,猛烈地撞到了木质长棍上。
长棍拦住了鞭子,一转,重重地敲在了骑马人的手上,骑马人痛叫一声,下意识撒开了手。
谢煜将长棍收回,重新蓄力,挥出,拦腰轰在了骑马人的胸膛上,直接将她敲下马来。
骑马人的同伴立刻要来攻击。
谢煜用长棍打马的膝盖,马吃痛前膝跪地。
那群同伴们动作不稳,被一个个地敲下马,又被谢煜用长棍一个个地补刀,短暂失去了行动能力,躺在地上翻滚。
谢煜收回沾血的长棍,转身。
沈流枕的眼泪蒙住了大半个脸颊,“你刚刚怀疑我自导自演是不是?”
谢煜伸出的、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的手一顿,悬在空中。
沈流枕一边流泪一边愤恨,“你第一眼就是去确认这些人是不是来自江南水军,你觉得我安排了这些人冲撞、鞭打、毁掉我的脸,只为了对你挟恩图报。”
她伸手重重抹掉自己的眼泪,眼泪和脸上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变成一大片的红。
她自己撑着肮脏的地面,站起来,眼睛因为愤怒而极明亮,像是快速燃烧的一根草叶,“你凭什么这么想我?”
她是虚弱的,直到现在皮肤都没有血色,她身上的白衣是昂贵的,她是擅长表演,温和优雅的。
她大声地质问,仿佛遭受了天底下最大的背叛:“你凭什么这么想我!”
“我有对你做任何坏事吗?你凭什么!”
围观的人群挤挤挨挨,都看着这一出闹剧,沈流枕却并不在乎体面,只是倔强地要一个答案。
谢煜一言不发,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出人群,推到停在街边的马车上——这是她们来时用的那一辆。
她坐到驾车人旁边,“回府。”
驾车人看见她的脸色阴沉,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一句话都不敢说,赶紧扬起马鞭。
匆匆回了府,府上的人都很惊讶她们怎么刚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管家看见走下马车的沈流枕满脸的血,立刻慌乱起来。
府上的客人突然受伤了,这可怎么是好。
“收拾间屋子给她,去街上找最好的大夫,再派一个人去宫里找御医,让她们带上能够祛疤的药膏。”
谢煜面无表情地吩咐。
“我不在你这里治!我要回去!”沈流枕大声说。
“送我回去!你讨厌我!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她转头就要走,却被谢煜拉着手拽回来,把她往院子里面一推,吩咐门口的侍卫关上门。
“你乖一点,御医马上给你来看病。”谢煜的声音很低。
话音刚落,沈长胤就从前厅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她肯定听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谢煜朝她一点头:“路上遇到了闹市纵马的人,她被撞了一下,又被马鞭划伤了脸。”
沈长胤眼中神色不明,没有做声。
沈流枕冷笑一声:“你怎么不说我是怎么被撞的!我是怎么被马鞭毁容的!”
“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会这样吗?!”
她说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重重的珠子,落到地上,又弹起来。
沈长胤紧了紧握书的手,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沈流枕苍白的脸色与鲜艳的血对比鲜明,神色鲜活,即使是发怒的表情,也足够惹人怜爱。
谢煜一句话不说,面无表情,琥珀色的眼睛被眉骨落下的阴影笼罩,说不出来的阴郁。
她的手上有血和眼泪的混合物,大约是阻止沈流枕用手擦拭伤口时留下来的。
“先进来吧。”沈长胤冷静地说,“先让侍女给伤口做个处理。”
沈流枕:“我都说了我不要你们治!送我回去!”
沈长胤:“早点处理,以防溃烂……”
话没说完,谢煜就把人抓着拉进了正厅里,按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自己坐在旁边,阴沉沉地盯着沈流枕:“老实点。”
沈长胤站在门口处,望着她们。
谢煜刚刚路过她,却没有多看一眼,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沈流枕这一件重要的事情。
眼睫颤动,沈长胤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多想。
侍女很快地取来府里常备的药膏,给沈流枕做简单的处理。
伤口上药疼痛,沈流枕一边被上药一边躲,眼泪流得更多了,嘴里还要骂谢煜。
“我恨你!你怀疑我!你还要我痛!”
谢煜静静地看着,像个稻草人,任她骂来骂去也不做回应。
直到沈流枕为了躲避上药,反而牵扯到了伤口,流血更多,她才忍不住吩咐侍女:“下手轻点。”
沈长胤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有些冷。
她望了一眼院中,树荫浓绿,太阳明亮,明明已经是夏日了。
谢煜和沈流枕单独相处不过半个时辰,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状态?
沈流枕的话不期然在脑中回响。
她说自己总是把谢煜看得很紧,因为自己清楚如果有别的选择的话,谢煜不会选自己。
她说自己能和谢煜在一起,只是因为强行占据了谢煜的大部分时间,避免了谢煜与其他人共同发展的可能性。
心脏的跳动渐渐放缓,却每一下都如沉重的鼓点,在骨面上带来酸痛的感觉。
沈流枕的那些话变得不再那么荒谬了。
沈长胤到主位上坐下,静静地看着。
谢煜终于忍无可忍,按着沈流枕的肩膀,让侍女给对方上药,“老实点。”
上过药之后,到街上请的大夫和宫里的御医很快就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沈流枕的母亲沈将军也来了,她大约是办公务途中匆匆赶来的,身边还带着一群下属。
皇帝也听说了这件事,将自己贴身的内侍也派了过来,还赐了不少药材。
沈流枕一看见自己的母亲,原本止住的眼泪就簌簌地又往下滚,滚过刚上好药的伤口。
谢煜揉着眉心,“不许哭,药刚上好。”
她的心情似乎因沈流枕的受伤变得很差,口气也不太好,一说话把沈流枕吓了一大跳。
打了个嗝,抽抽噎噎地,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不敢再哭了。
沈将军冷笑一声:“不知三殿下是以何身份在管束小女的?”
“小女这伤不是因为三殿下才受的吗?这么大的伤口,三殿下不需要负责吗?”
谢煜不说话,只任由她说。
沈长胤靠在椅背上,食指从刚刚开始就无声轻点着扶手。
她等了等,还是决定开口:“沈将军,现在事态未明,也不是三殿下将你家沈小姐推出去的,就这样怪罪别人,不好吧。”
谢煜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又很快瞥开。
沈将军愣了愣,过了半晌,才勉强说:“那好,我就等着事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到时候我们再来划分责任,是非功过自会水落石出。”
“慢走不送。”
沈长胤看着沈将军将沈流枕带走,正厅里只剩下自己与谢煜二人,烛火下,两人的影子都极为浅淡。
沈长胤故作轻松:“还好吗?”
谢煜呆呆地坐在那里,反应有些迟缓:“啊,还好,我没事。”
“她怎么会救你呢?”沈长胤在谢煜的对面坐下来,试图与她对视。
可谢煜的眼睛向下望:“我也不知道,我其实不需要她救的。”
“今日纵马的人行迹是否有可疑?能够判断这个人的来历吗?”
讲到这里,谢煜抬起眼睛来,和她对视。
沈长胤怀疑沈流枕,怀疑今日是她自导自演。
谢煜知道她的怀疑。
但她没有搭话,没有做回答。
沈长胤眯了一下眼睛,神色有了些许的变化,嘴角的弧度变得很平,虚伪的温和瞬间褪去。
“你认为她怎么样?”
“还好。”
“那我看你今天对她不错。”
“我对所有人都这样,这并不奇怪。”
沈长胤:“可是你对我很奇怪。”
谢煜望向院中,望着一片浓绿的叶子,在树梢顶上微微摇晃。
她不再回答了。
心脏一节一节地沉下去,沈长胤却保持着自己的体面,声音刻意温和,没有停下发问。
“你为什么不愿意看我?”
谢煜将头转回来,“没有不愿意看你。”
“你在生我的气?”
谢煜顿了顿,“没有。”
“但是你心里有怒火。”
“没有。”谢煜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点燃火线的一星点火星,极细微。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看我?”沈长胤步步紧逼。
“你和她出去不过一个时辰,你的心意就已经动摇了吗?”
谢煜的手轻轻地颤抖。
“你是这么一个不坚定的人吗?”
“她生气了,你却不敢看我,要惩罚我吗?”
谢煜咬着牙,面上肌肉紧绷。
“你要背叛我,你后悔了,你让她的美貌蒙蔽了你的理智,以至于这么明显的阴谋都看不出来,对吗?”
“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我。”
谢煜大声:“我没有!”
“我没有被她蒙蔽!我看出来了!从她救下我的那一刻我就在怀疑她!”她直面向沈长胤,声音越来越大。
“既然如此,那你这副怪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沈长胤心头也有一股莫名的火气,声音也大起来。
谢煜沉默,瞬间偃旗息鼓,过了一会儿,还望着沈长胤的眼睛,轻声说:
“我有一点恨你。”
沈长胤甚至笑了,笑容很冷,“恨我?”
谢煜:“今天在她受伤的那一瞬间,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排查她是不是在自导自演。”
“但那群纵马者明显来自西北,不来自江南水师,让她的嫌疑大大降低了。”
沈长胤冷冷地:“你到底要说什么?”
“在发现那群人不来自江南水师的瞬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很失望。”
“我在想,这群人要是来自江南水师就好了;如果我能立刻确认是沈流枕自导自演就好了,我不想对她负任何责任,我不想让别人有任何理由将她与我捆绑在一起。”
“我想要有牵扯的人就只有你一个。”
“我怀疑她,我用最恶毒的想法揣测她。”
谢煜的呼吸渐渐急促,似乎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她当场指出了我在怀疑她。”
“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谢煜大口地吸气:“我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我应该要更善良一点吧,如果一个人救了我,我应该勇敢地承担起责任。”
“我不应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那么去揣测别人。”
“我更不应该在发现别人无罪的时候,感到失望。”
她琥珀色的眼睛忽然变得闪烁,原来是泪水渐渐地蓄起。
在山洪里快要死掉,受伤到一只腿快要废掉,即使那样都没有落过眼泪的人,竟然在无痛无灾的时候,哭了。
沈长胤心脏几乎停跳了。
谢煜还在望着沈长胤:“你知不知道,其实在我没有私心的时候,我是最无知、最幸福的。”
“我有一点恨你,因为你让我变得不像我了。”
“我更恨你的,更让我不敢看你的是,我害怕你会因此不再喜欢我了。”
谢煜想笑,但是唇角一动,眼泪就会扑簌簌地落下来,于是她不笑了。
她只是望着沈长胤,很难过地说:“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自己曾经偷偷地得意过,你应当喜欢我正义、勇敢和善良。”
“这是当然的,这三个品质就像是水晶一样是剔透的,所有人都会喜欢这样的人,所有人都教导我要成为这样的人。”
正义勇敢和善良不是天生的,是需要后天努力保持的。
“在遇见你之前,我就很努力地做这样的人。”
“在发现你喜欢我之后,我甚至不感觉到意外,因为这是我坚持原则应得的。”
“如果一颗水晶努力地让自己保持那么漂亮,那这颗水晶就理应当得到你的喜欢。”
即使她板着脸,眼泪也终于滚落了下来,大颗大颗的。
谢煜用小臂笨拙地从眼睛处划过,泪痕糊在脸上,很狼狈,一点也不优雅,不漂亮。
“可你让我变坏了。”
“你的喜欢让我变坏了,等你以后发现我变成了这样的人,你就会不再喜欢我。”
“因此,我有一点恨你。”
沈长胤捂住自己的心口,心脏缓慢地恢复正常的跳动——这个器官刚刚差点因为谢煜的眼泪疼痛到罢工。
她的眼眶变得酸涩,肿胀。
脑海中最新的一个念头竟然是——小谢,怎么会在生气的时候,也只是说‘有一点’恨呢。
小谢,怎么会这么幼稚又这么惹人怜爱呢,已经是成年人了呀,成年人的世界怎么还会有关于‘正义勇敢与善良’呢。
她迟迟没有反应,谢煜倔强起来,“你想要说什么就说吧,你不用委婉地照顾我的情绪,要分手也随你的便。”
沈长胤拥抱住了她,深深地。
“我哪里也不去。”
她在她耳边说,“还记得当初你给我写的纸条吗?”
“我永远、永远、永永远远,都不会离开你。”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本质其实是水晶一样的,漂亮而且易碎,只是看起来很坚硬。
因为她其实年纪不大,很多情感观、世界观都不成熟,对她而言,她的世界的原点就是做个好人,过坦荡舒服的一生。
所以经历别的困难都没问题,却在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上,出现了裂痕。
第67章 从蜘蛛到赐婚
◎让那个小沈嫁与你做平妻吧◎
夏日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院中通红的石榴花。
红木正厅里,谢煜的睫毛被泪水黏成胡乱的几簇。
她的下巴抵在沈长胤的肩膀上。
耳边是对方的承诺:“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骗人的。
她吸吸鼻子,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永远。
初夏的时节,两人抱在一起很快就热了起来。
即使是畏寒的沈长胤,也在拥抱了几分钟后试图拉开距离。
谢煜一把将她按回去,手按在对方的后颈。
才抱了几分钟就不抱了。
沈长胤果然在骗她。
直到两人额头上都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才松开,将沈长胤往前方推了推。
挤了挤眼睛,将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重新变清晰,她严肃而认真地说:
“如果我变成一只企鹅,你还喜欢我吗?”
这是个生死攸关的大问题,沈长胤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问:“企鹅是什么?”
谢煜字斟句酌:“企鹅是一种生活在雪地里的走地鸡,但是会潜水捕食。”
“这样。”沈长胤点点头,很是学到了新知识,“如果你变成了企鹅,我给你买天底下最好最新鲜的鱼。”
“如果我变成了一条小鱼呢?”谢煜又问。
“我就请工匠打造一个小小的鱼缸,每天把你放进去,带在身边。”
谢煜不满地看着她:“鱼也需要足够大的活动空间,否则会发育畸形,心情抑郁。”
“非常抱歉。”沈长胤从善如流,“我请工匠打造一个足够大的鱼缸,种上小型莲花,放到马车上,方便你出行。”
谢煜勉强满意,追问:“那如果我变成了一只虫子呢?”
沈长胤迟疑了,“什么虫子?”
谢煜抿了一下嘴:“蜘蛛。”
沈长胤:“……”
她是怕虫的,而且很怕蜘蛛。
“小谢……”
她话没说完,但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谢煜挤眼泪。
豆大的泪水像不要钱一样,沿着脸颊线弯弯地流下来。
沈长胤:“……我会让你趴在我的肩膀上织网。”
谢煜满意了,抬起脸,刚想擦眼泪,就想起来小红书上的话。
原本‘如果我变成了企鹅,你还爱不爱我’这个话题就是在小红书上流行的,很多人都拿来去问自己的家长,得到很暖心的回答。
但后来有人指出,‘你问变成了企鹅有什么意思,有本事去问变成了同性恋’。
谢煜下意识地说:“那如果我变成了女同呢?”
话音刚落,望着沈长胤疑惑的神情,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全是女同。
那没事了,搞女同天经地义。
眼泪用不上了,她伸手擦干净脸,头发都哭乱了,她用手指压下去。
沈长胤却突然说:“那你呢?”
“我什么?”
“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哭红的脸有一层番茄粉,谢煜压头发的手顿住了,眼珠子转了一圈,看天看地。
她不回答。
沈长胤心下微叹,却只是伸出手:“过来,我给你把头发理好。”
谢煜吭哧吭哧地站到她面前,弯下膝盖扎马步,让她给自己梳头发。
扎好了头发,沈长胤拍拍她的肩膀:“好了,今天你要干什么?要和我去北郊军营玩吗?”
谢煜直起身,直摆手:“不去,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那玩得开心。”沈长胤点点头。
送她出了门,谢煜自己回到了后院书房,抽出那张只有四个字“致沈长胤”的纸。
摊开。
磨墨。
提笔。
写不出来。
收拾书房。
重新坐下。
写不出来。
喝水,吃点心。
点心碎屑掉到纸上,留下一个油斑。
换一张纸。
写不出来。
月升日落,天黑了。
沈长胤从北郊回来,喊她一起去吃饭。
吃完饭在院子里散步。
坐回书桌前。
写不出来。
发誓写不出来不上床睡觉。
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被夜里小花儿这只坏狗的喊声吵醒。
发现口水流到了纸上。
又换一张。
天亮了。
竹扫帚扑簌簌扫地的声音隔窗响起。
谢煜放下笔,起身,拉起书桌前窗户卷帘。
三四个侍女正在院中洒扫,小花儿围着她们打转,碍手碍脚。
石榴花忽然落下来一朵。
老金急匆匆地带着一沓文件从院门口进来。
谢煜的视线跟随她的身影,直到听见沈长胤打开堂屋正门的声音响起。
她转身去了堂屋。
老金看见她,“昨日那几人都已经被关押到大理寺了,都说自己来自西北。”
“咱们的人亲自去查,也都查不到江南那里。”
她们并不指望一下子就能定论这群人来自江南水师,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那么蠢,这群人明面上的身份肯定是与江南水师无关的。
像这种被抓住了就一定会被处死的事情,一定是让自己最忠心的死士去做的。
而沈家世代都在江南,理论上,家养的死士也应当从小长在江南,有那里的特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从五官到皮肤特征,再到口音衣着,都更像西北的人。
谢煜有些失望,情绪却还算冷静,点了点头。
送走老金。沈长胤看向她关切地问:“怎么脸色不好?昨夜睡得不好吗?”
没睡。
因为给你的情书写不出来。
谢煜顿了顿,“做噩梦了。”
“你再去睡会儿,等吃早饭了我喊你,离上朝还有些时间。”沈长胤很温和。
谢煜点了点头,回屋补觉了。
但通宵之后的睡眠,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昏迷。
非常难以清醒。
直到坐上了马车,谢煜的眼睛还在打架。
她晃晃悠悠,顺势枕到了沈长胤的肩膀上。
闭着眼睛发问:“沈长胤,你有什么喜欢的诗词歌赋吗?”
沈长胤伸手枕了枕她的头,让她枕在自己肩膀上靠近后背,肉更多枕起来更舒服一些的地方。
“如果非要说的话,前朝三代张正远的《论堆山》,论述过在一个庞大以至于冗余的官僚体系下,要怎么实现变法。”
这要谢煜怎么参考这篇文来写情书?
“换一个呢,有没有不是政论的。”
“武驰前辈的《居田园歌》。”
谢煜被沈长胤教过这首歌,回忆了一下其中的内容。
这首诗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级别的抒发志向之诗。
真的没有办法化用来写情书。
她有点焦虑。
“换一个,不要这么宏伟的,庸俗一点,赏景啊,抒情啊,都可以。”
沈长胤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那就《羡山鱼》吧。”
谢煜没学过这首诗,但是暗暗记下名字,决定回来后抄袭一下。
写情书这件事情就像写作文一样,写不出来,多引用一些名人名言肯定没错。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今日是小朝会,不是所有人都参加的,事情也很少。
谢煜和沈长胤走进勤政殿的时候,发现沈将军也在这里。
“三殿下。”
她皮笑肉不笑,“谢谢您的关心,昨日御医诊断后,说小女脸上的伤口有很大可能留下伤疤。”
谢煜僵着不动了,拉着沈长胤的手变紧了很多。
沈长胤拍拍她的虎口,“没事的。”
“哈,沈大人倒是说得轻巧,你已婚配,自是不在乎容颜,却没考虑到小女如今尚且单身。”
沈将军也怒了:“小女如今为何单身?又是被谁抢去了婚缘?沈大人当真不知吗?”
沈长胤笑了一下,不再作答。
拉着谢煜站到了位置上。
小朝会不像大朝会那样严格,她们两个人也就站到了一起。
“还好吗?”沈长胤低声问。
谢煜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沈长胤拍拍她毛茸茸的发顶,“小谢呀,不可以这样子的。”
“和我这样一个坏人成亲,你得有不再做好人的觉悟。”
谢煜捏捏她的手。
皇帝很快就来了,在宣布有事启奏后,沈将军很快就愤恨着向前,阐明了昨天发生的一切。
她忧心忡忡,像个天底下最担心女儿的母亲,“陛下,小女如今才二十一岁,尚未婚配,脸上就落了疤痕,你要她以后的人生如何自处啊?”
小朝会上,有的官员听说了昨日之事,有的官员还没有,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一下子就议论纷纷了起来。
很快,有人向前,“臣以为沈将军说得对。”
“沈流枕本就与太子殿下从小定亲,只是后来沈大人不知此事,误与太子殿下定亲,这才造成了姻缘错位。”
“如今沈流枕此女,又以身犯险救下了太子殿下,正应了那句天作之合。”
“而太子殿下与沈大人婚后,前遭刺杀,后遇山洪,都九死一生,足以证明二人八字不合,强行在一起反受天谴。”
“臣以为,如今当正本清源,取消太子殿下与沈大人的婚事,让沈流枕履行太子妃之责任。”
谢煜睁大眼睛看着这个面容陌生的官员。
这脑残疯了?
沈长胤也头一次正眼看向了此人,眼眸黝黑有如深潭,谢煜感觉到与自己相牵的那只手冷得吓人。
这个官员见两人望过来,不仅不害怕,还一拱手说:“二位殿下,臣不知二位殿下感情如何,但二位殿下都是国之栋梁,在一起却只会让彼此徒生危险。”
“臣认为,私人小情比不了国家大义,二位殿下肩上还扛着家国重担,还请分开,以防二位殿下的玉体有碍。”
这个逻辑到底是怎么形成闭环的?这个人三十六度的体温,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有脑子的话?
谢煜哑口无言。
沈长胤却忽然笑了一声,“妖言惑众,扰乱圣心,你可知罪?”
那官员骄傲地一仰头,“臣何罪之有?”
沈长胤举起手,又轻轻向下一压手掌,勤政殿内的一半禁卫军们立即长刀出鞘。
寒光一道接着一道,都映着现场人们的脸。
那官员的脸色即刻就是一白。
皇帝与沈将军的脸色更是无比阴沉。
连谢煜都没有想到,禁卫军这一个向来都是皇帝自留地的组织里,居然还有一半的人受沈长胤的控制。
那岂不是相当于一把刀日日夜夜悬在皇帝的头上?
谢煜望着皇帝青筋骤然暴起的双手与脖颈,正等待着她大发雷霆。
却没想到她硬生生地冷静了下来,勉强说:“好了好了,她也不过是上朝前喝了些酒,说话说不清醒罢了,何必给她扣上妖言惑众的帽子。”
“殿前失仪,打个二十鞭子也就罢了。”
她的反应迅速,好歹用二十鞭子保住了那个官员的命。
沈长胤这才勉强满意,又做了个手势,那些寒光们这才纷纷入鞘。
皇帝迅速地结束了眼前的争端。
“沈将军,朕的私库里有许多草药,开放给你,只要能对你家女儿脸上的伤疤有好处的,一自去取。”
“朕乏了,且退朝吧,太子,和我来一下。”
喊她?
谢煜眨了眨眼睛,朝沈长胤点了点头。
跟上皇帝。
一路跟着皇帝到了她的书房,书房外间里依然跪着十几个道士,外间角落里依然是香炉升腾的烟气。
她跟进书房里间,皇帝已经坐好了,见她过来,伸了伸手。
立刻有一个太医打扮的人冲上来,拉起谢煜的手便开始号脉。
谢煜下意识地想还击,辨别出此人身上的太医制服才硬生生忍下。
皇帝说:“光顾着讲那个小沈的事情,都忘记了昨日你也受了危险,也让太医看看。”
谢煜忍了忍,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太医,却怎么看怎么不对。
脸色太过青白,毫无血色,手上居然留有指甲,这哪里是一个需要成日里号脉和处理药材的太医该有的样子?
但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太医就先退下了,退下前还先向皇帝点了点头。
谢煜把这个迹象记在心里。
皇帝似乎对太医的点头很是满意,也颔首,这才转过来温声细语地对谢煜说:
“刚刚在大殿上那个官员确实是过分了。”
这一句好歹算个人话,谢煜静静地等着她说完。
“想要取代沈长胤,也实在是痴心妄想。”
第二句也是人话。
“所以我做主,折个中,让那个小沈嫁与你做平妻吧,你回去好好劝劝沈长胤。”
谢煜睁大了眼。
皇帝:“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好人家世代簪缨出来的大小姐,还为你受了伤,你不能叫人家做妾吧。”
“就平妻了,这个月就成婚。”
谢煜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了。
她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
第68章 从坏皇帝到好母亲
◎你的妻子到底是不是一个权力怪物◎
谢煜差点笑出了眼泪,“我以前不知道你的思路这么开阔。”
“随便你。”她说,“你可以下圣旨、赐婚、昭告天下,我无所谓。”
“现在我是太子了,沈长胤手里又不缺兵,你的死对于这个天下来说什么都不算。”
谢煜第一次庆幸自己太子的身份。
自己有了名义,沈长胤有军权,可以将如今皇帝的胡言乱语当作耳旁风。
没想到皇帝竟然悠哉地靠着镀金的椅背,笑着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答应封你为太子呢?”
“难道我没有想过太子这个身份会给我带来新的威胁吗?”
她努努嘴示意一旁的内侍,给谢煜搬来一把新的凳子,“坐下吧,孩子,我们有的聊呢。”
初夏的日子里,皇帝的书房就已经用上了消暑的举措,一个房间正中的大铜盆里放着大块的白冰,上面撒着无数花瓣,正向外悠悠散发着凉气。
谢煜将信将疑地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椅子上坐下。
“来人,给她上一道那天的燕窝夹心酥,一盏普洱。”
头发仅仅是略有花白的皇帝柔和了神色,她原本威严的五官做起这种表情来竟然很慈祥,总是宽阔的肩膀,也不再紧绷,而是放松下去。
她望了一眼谢煜,慢慢回忆道,“我记得你还喜欢吃冰镇的山楂糕,让御膳房也给你上一道。”
谢煜的瞳孔骤然缩小,后牙轻轻咬住自己*口腔内侧的脸颊肉。
她喜欢吃冰镇的老式山楂糕,每年夏天暑假都要央请着家里大人买许多,切成一条一条的,用保鲜膜裹着放在冰箱里。
她会在炎热的下午,打开冰箱,拿出一条,掀开保鲜膜放到盘子里,用勺子挖着吃。
山楂糕是果冻般的质感,但是表层会分化为类似果丹皮的感觉,将牙齿咬下去,最先感受到的就是柔韧的表层,微微一用力突破表皮,牙齿就会落入酸甜的包裹中,脑子会被酸得一机灵,而后舌尖才慢慢感受到回甘。
老式山楂糕确实是她最喜欢的零食,但这里有两个问题。
第一,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经不那么喜欢吃山楂糕了,只在小的时候会说出‘山楂糕天下第一’这样直白幼稚的话语。
第二,自从穿越过来后,她一次都没有吃过山楂糕。
她谨慎地没有多言,皇帝反而笑着说,“怎么不相信我,还能记得你最喜欢吃的点心?”
“你应该已经忘了,在你刚出生那会儿,是我每天带着你一起睡觉的。”
“后来你渐渐大了,可以吃一些米面鸡蛋了,却总是贪食,吃多了撑得难受,我就只能牵着你的手,带着你一圈一圈地在院子里面散步消食。”
“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喂饱了多少只蚊子。”
“还有一回,你刚刚学会走和爬,想尽办法爬到桌子上,却又摔了下来,我冲过去救你,却只能接住你那时小小的身体,你的后脑勺却磕到了地上的玩具,流了好多血,后来又留了好大的一块疤。”
“为了给你上药,太医不得不给你剃了光头,你抗拒得很,我只能抱着你让太医动手,在那之后,你每次看见我都非常生气,不停地朝我吐口水。”
“我现在老啦……”皇帝忽然有些感慨,“可我那时也不年轻,生下你的时候已经快四十了,已经不是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被你折腾得死去活来。”
谢煜没说话,垂下了眼睛。
她的后脑确实有一块疤,是属于这个身体的,这个身体从长相到身高都与她自己完全一样,只有这道疤是特殊的。
她并不想相信这个皇帝的抒情,但是那道疤痕又做不得假。
只能耐下性子,继续看这个皇帝要做些什么。
点心上来了,都是新鲜现做的,连山楂糕都被雕成了山楂的圆球形状,静静地躺在洁白如玉的盘子中。
酸甜的气息,只需要闻就能够感受到。
“尝尝吧,看看还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味道。”皇帝脸上满怀期待。
谢煜谨慎地咬了一小口山楂糕,浓郁的香气,酸甜充盈着口腔。
她一言不发,嚼嚼咽下去,又喝了口普洱,将那股回甘冲淡。
皇帝欣慰地笑:“好吃吧。”
她叹了一口气:“老三呀,你娘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了,别对我太苛求了吧。”
谢煜直起身:“好吃,御厨手艺精湛,但我好像以前根本就没有吃上过几回吧。”
不受宠的三公主能吃上几回御厨亲手做的山楂糕?
“你活到这么大,有见到过自己的亲大姨、二姨吗?”皇帝问她,“你见到过你的姨妈、我的姐妹吗?”
没有。
“因为她们早就死了,现在转世投胎估计都和你差不多大了。”
皇帝又叹了口气,“你在天上不应当选我当你的娘的,老谢家代代夺嫡,每一代的公主里都有一半连成年都活不到,早早被人暗害死了,剩下的一半运气好些,能够在成年后再姊妹相残。”
“你没有另外一个娘护着,我又日日政务繁忙,我不敢把你放到人前,也不敢偏宠你,就怕你成为那些人的靶子。”
“我日日夜夜地焦心,可连见自己的女儿一眼都不敢,天底下居然有我这么失败的母亲。”
“叛乱那日,你偷跑出宫去,不知道把我吓成了什么样子。”
“后来我才发现,你已经长大了,成了一个身强体壮、很厉害的大姑娘了,这才想着,沈长胤要与你成婚,那就成吧,日后我再与她一同将你推到皇帝的位置。”
“可我没想到,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却也与我离心了,你是不是已经不再认我这个母亲了?”
她抬眼望着谢煜,谢煜这才发现,这个总是一副英明神武样子的帝皇,其实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细纹,眼睛浑浊而疲惫,充满了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的虚弱。
之前的她像一座真正的山,巍峨壮阔,可如今却像一座纸糊的山,仿佛谢煜说说话,就可以将这座山戳破。
如果是真正的三公主在这里,大约会感到非常委屈吧,这么多年来,明明有人爱她,却还活得无人问津。
但谢煜不是真正的三公主,所以她只是谨慎地问:“你要说什么?”
皇帝深深叹气,“老三,阿娘不会害你,你当与沈流枕成婚。”
谢煜又要笑,却被皇帝打断:“你听我说,这件事和她脸上的疤一点关系都没有,什么负责?都是狗屁不通。”
“但她是江南水师的继承人。”
“我为你与沈长胤赐婚,这样你就能够拿下威武军和西北,现在只要你再让阿娘帮你拿下江南水师,你这个皇位就会变得很稳固了。”
“什么老大、老二,她们手里的东西完全比不过你,你安安心心地坐上那张皇椅就好,阿娘死前会给你把路都铺好的。”
谢煜没有被她的逻辑绕进去,很冷静:“你以为其他人都是提线木偶,没有自己的情绪吗?你觉得沈长胤能够接受这桩婚事?”
皇帝忽然用一种看天真孩子的眼神看着她,还有些心疼,“这些年,我确实是有愧于你,忘记了要教你那些东西。”
“孩子,你别忘记了,你现在与沈长胤这婚约是如何来的?”
“她要稳定自己的军心、稳固自己的地位,才想与公主联姻。她那时根基不稳,为了把这个公主牢牢地攥在手里,才挑选了你。”
“情之一事,常常让人变得愚蠢。”
“孩子,你忘记了自己当初的想法吗?你是不愿意与她成婚的,你是不愿意受她利用的,你那时与她定下一月之约,多次出逃,我可曾派人拦过你?”
“阿娘也希望你能成功,能够过上你要过的日子。”
“可你最终失败了,你愿意跟在沈长胤身边,如今似乎还与她有了一段情,似乎已经忘记了她以前的样子。”
皇帝攥着手上的玉扳指,“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沈长胤是一个利益驱动的怪物。”
“她要推你登上皇位,这其中的阻力必不可能少,但是如果有了江南水师就不一样了,她会轻松很多。”
“你信吗?其实她也希望你与沈流枕成亲。”
刚刚还在说人话,现在又开始荒谬起来了。
谢煜嘲弄,“看来你忘记了勤政殿上的那几十把刀,这才不到一个时辰。”
皇帝冷笑:“那些刀?只不过是她在讨价还价而已,要她与你和离,丢掉迄今为止的所有投资,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如果沈流枕只在你登上皇位后当个妃子,皇后的位置还是她的,那就不一定了。”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紧急教导:“你以后也要记住,即使是你的势力内部,也会有各个派别,各个山头之间也会打架,排次序,你要做好制衡,也要注意,不要让她们的内斗妨碍了大事。”
“你看,你知道老大和老二两人已经斗了五年多了吗,但是我常常各打五十大板,没让她们做过火,没让她们影响最重要的朝政。”
她还想继续说,又觉得时间可能不够,只能说:“心术啊我有那么多想教你的事情,希望老天开眼,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全都教给你。”
只是感慨了一下,她重新回归正题:“今日我只是想告诉你,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沈长胤会让步的。”
“让沈流枕直接做平妻,她肯定不会答应,但如果只是给沈流枕一个太子侧妃的位置,并且对她承诺好你继位以后的军权分割,她就能接受了。”
“但最好,一开始依然报给沈长胤一个‘平妻’,方便她砍价。”
谢煜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很荒谬,“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是吗?”
皇帝很平和:“怎么,你觉得沈长胤不是那种会追逐利益的人吗?”
“认真地思考,然后回答我,你的妻子到底是不是一个权力怪物?”
是的。
谢煜没说话,但是心里的声音没有停止过回答。
是的。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神一样的,最近上班太认真了,思维完全变成写程序的那种思维了。
以前文思泉涌,一晚上可以写六千,现在需要写挺久才写三千。
决定多看点电影/书,恢复一下手感和状态。
第69章 从死去的母亲到真相
◎我根本不会让她有不选我的机会◎
谢煜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在乎她怎么样,但我是不会选沈流枕的。”
“哎呦,亲爱的孩子啊。”皇帝很是怜爱地看着她,“谁告诉你,这是你的选择了?”
“现在并不是两个人都喜欢你,而要你做抉择的时候,不要太过自我迷恋,孩子。”皇帝喝了一口茶,“你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有这个情况。”
谢煜渐渐地涨红了脸,有些羞愤,但还是尽量保持了冷静。
皇帝将她神色的变化都收入眼中,继续说:
“这个选择在沈长胤手上,她可以选择不分享你,同时也会错失江南水师的支持,还会让江南水师成为她的敌人。”
“那么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她对着自己的女儿循循善诱,“你觉得你和江南水师中,哪一个更有价值?”
如果从道德或者法律的角度出发,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相等且无价的。
但是在人与人的交流中,每个人都有一个价格。
谢煜在警察学院的时候见过许多数字,因为欠债而激情杀人的数字可能只有六百块,在农村地区雇佣一个杀手的数字只有五万块,在飞机失事的时候,头等舱乘客家属的赔偿款超千万,而经济舱的只有几十万。
只要身处人群中,人就会有一个价格。
谢煜十分清楚,自己的价格不到江南水师的一个零头。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皇帝也没有逼迫,反而开始了另外一个话题。
“你知道我其实很爱你的另一个母亲吗?”
她默叹,陷入回忆中:“那一年我去江南,微服私访,你知道的,我从生下来就是公主,后来成了皇帝,从没有一刻做过我自己,直到那一年。”
“她是个农户,但其实也会偶尔做点豆腐去镇上卖,做豆腐真是个熬人的活,我看到她的那日,她很憔悴、很苍白,因为她前一天夜里几乎没睡觉地在做豆腐。”
“可她真的很厉害,有想要占便宜的老太太多拿她两块豆腐,被她追出半条街,宁肯把豆腐抓碎了,也不让对方占到便宜。”
“我觉得有意思,就一直站在街上看,看到最后还忍不住笑了。她回头看我,立刻就骂我了。”
谢煜喝了口茶:“她骂你什么了?”
“‘你家里死人啦笑得那么开心’。”皇帝引用了当初的那句话,甚至模仿了愤怒的语气。
谢煜略微睁大了眼睛。
皇帝点点头,“她的嘴真的很毒……那一年里我被骂得颜面扫地。”
“但恰好,那时候,我家里确实是死人了。”
“我的母亲姐妹们都死绝了,这才让我登上了皇位,所以我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这个人有意思。”
“我开始追求她,前期根本不敢让她知道我是谁,也不敢送太过贵重的礼物,怕把人吓跑了,只能天天不睡觉,帮她做豆腐。”
“我本就比她大许多,熬夜熬得命都快没有了。”皇帝忍不住笑,“那么多公主贵族想要杀我却都没有能做成,她却差点成功了。”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她也终于知道了我的身份。”
皇帝郑重地看着谢煜:“她不想和我回京城,不想过皇宫里的生活,她只想过更普通一点的日子。”
“但是我必须回来,我是皇帝,我怎么可能留在那里?我怎么可能放下京城里的这一切?”
“于是我们日日争吵,她很快就病了,一病不起,药食罔效。”
“其实我知道那是心病,如果我放弃如今的这一切,和她做一对平凡的妻妻,也许她还能活下来。”
“但是我没有。你出生后,她还是提不起气来,依然病重,我强行带她回京,还带上了江南特有的薄皮桃子,希望她吃到家乡的桃子会舒服些。”
“桃子在路上就烂了,她在路上也没了。”
“我以为没什么的,将她在当地下葬了,却没想到自己回京后大病了一场,差点随她去了。”
皇帝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那个扳指变得油亮清透,“今日我说这些,提起你的母亲,并不是要告诉你我有多深情,也不是为了和你追忆往昔。”
“我只是要你知道,比起我屁股下的那把龙椅,所谓的感情不值一提。”
“你很像她,我希望你不要和她犯一样的错误,因为沈长胤很像我。”
年纪大了之后,人的睫毛都会变得稀疏,泛起灰色,皇帝的睫毛抖了两下,无端地说出一句话:“要是她当年会做官,或者会领兵,能来帮我,多好。”
书房里一片寂静,两个伺候的内侍垂下头,不发出任何声音,但神色皆有忧戚。
山楂糕与普洱茶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都似乎带着淡淡的苦涩。
皇帝陷在往昔的岁月里,久久不能从那种情绪中走出。
感怀伤人,她忽然用手捂住口鼻,重重地咳嗽起来。
谢煜伸手喝了一盏茶,神色平静:“我是你生的吗?”
皇帝忽然一愣,说:“那当然是我生的,七个女儿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生的。”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血缘关系。”
谢煜的神色冷静得如同一块在海面漂浮的巨大白色浮冰,“我想知道的是,我是不是从你肚皮里爬出来的?”
皇帝的脸色渐渐阴沉。
“宫里面的所有人都说,你微服私访的时候遇到了我的母亲,她是产后大出血才死的。”
“但这和你刚刚所说的故事逻辑不符,她如果真的那么病重的话,本身就不应该怀孕。而且她是在和你回京的路上才死的,那时候我不是已经出生了吗?”
“你可以说我是在你们回京路上才出生的,但这又和与沈家定亲的时间线不相符。”
“沈流枕和我的八字不是一般的相合,简直可以说是天造地设,这种八字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匹配到的。”
“所以当初的时间顺序应该是,我在江南出生了,你在江南查找与我八字相合的孩子并为我定亲。”
谢煜如同在办案一般,抽丝剥茧地理清事件发生的前后顺序,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划着,帮助她思考。
“在找到八字相合的孩子后,你才带着我和我娘回京城,在回京城的路上,我娘因为心疾郁郁而去。”
“但宫里所传的‘产后大出血’之事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当年太医院确实紧急向江南送了许多补血补气、温养身体的药材,其中更有许多药材是给产妇特供的。”
她忽然转头望着皇帝,像是静静地停在山崖边,但是忽然转头看向镜头的一只鹰,“所以,当年真的有人产后大出血了,只不过那个人是你。”
“是你怀孕生下了我,但是你从来不敢对外说这件事,而且其他六个人都不是你生……”
皇帝猛地将茶盏扔到地上,瓷片碎裂,爆裂脆响,她暴怒:“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想死不成!”
两个低着头的内侍立刻跪下来,不停地磕头饶命,有一个内侍的额头磕到了碎瓷片上,却丝毫不敢停,血流了满额头。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皇帝怒不可遏,却硬生生忍了下来,“都滚去找胡禄海报到!”
胡禄海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是最被信任的,两个内侍立刻逃命般地滚出了书房。
皇帝这才看向谢煜,缓和了神色,抱怨道:“你也是的,有这股聪明劲用在什么上不好,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明白了这个。”
“哪个?”
谢煜只知道自己可能理清楚了当年的真相,但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会让皇帝如此暴怒,仿佛被戳破了什么。
皇帝用指节敲了敲厚重的木桌,集中她的注意力,“你听好了,这件事我只说一遍。”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允许一个有众多妃子的皇帝怀孕,她这辈子都不应该拥有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
谢煜一愣。
皇帝给了一个让她思考的眼神。
谢煜低头想了许久,刚抬起头来,“你是说那些官……”
话音未落,就看到皇帝赞许地朝她点点头。
是文武百官,是王公贵族,尤其是各个妃子所属的势力派别,她们不允许皇帝亲自生下一个孩子。
因为怀胎十月对母亲的影响是极大的,母亲天然更偏爱自己受了苦难孕育出来的那一个孩子,这也就意味着,其她由妃子所生的孩子不会有任何的竞争力。
故而,经过了长期的制衡与发展,形成了皇帝绝对不会亲自孕育胎儿的潜规则,这不仅是皇帝本人的意愿,更是朝堂上各方势力的集体要求。
谁都想有从龙之功,想自家血亲登上皇位,谁都相争,所以要联手排除掉皇帝腹生子这个最大的敌人。
所以皇帝才要谎称是谢煜的另一个母亲产后大出血死了,所以她刚刚才会如此暴怒。
因为这是一个秘密,一个说出来就会朝野动荡的秘密。
现在那些支持其她公主的势力们,虽然也在明争暗斗,但都还有收敛。
因为她们都觉得自己有机会,自己能够赢,认为这是一个公平的夺嫡环境。
一旦她们知道了谢煜是由皇帝孕育的,就会全都调转枪头,疯狂合作,将谢煜杀死,然后再彼此竞争。
一股冷气忽然从谢煜的脊椎冒向了她的后颈、乃至大脑。
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危险。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针对,不觉得会有人挖空心思地害自己,这成为了她日常生活中安全感的重要基石。
但如果这个消息泄露了……
天底下会多了无数想要杀了她的人。
她们甚至不恨她,只是会为了利益而杀了她。
她的额头不知何时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一摸,是冰凉湿润的。
皇帝看见她这个样子,反而回过头来安慰她:“别太担心,你老娘我守着这个秘密大十几年,守着你的小命十几年,在我死之前,还会一直守着。”
“我不会让你遇到危险的,记住了吗?”她直视谢煜。
谢煜点了点头。
“但同时,我真的需要你尽快立稳脚跟,江南水师是一个必要条件,你知道了吗?”
谢煜没说话,但她显然是知道了的。
皇帝很满意,“再想一想我之前提的问题,沈长胤在你和权力之间会选谁?”
“她会选权力。”谢煜一字一顿。
皇帝点点头:“没错,她会为了权力而选择与江南水师合作,而选择与沈流枕分享你。”
“而结盟这件事,永远会是先发者分得最大的利益与话语权,你要在她之前,先一步与沈流枕达成合作意向,听懂了吗?”
谢煜听懂了,她向皇帝点点头,起身出门。
路过书房门口的那一群道士,她目不斜视,匆匆离去,留下书房里正满意着的皇帝。
到了宫门口,沈长胤正在马车上等她,听到了她的声音,就掀开帘子,探出手来,将她拉上马车。
“聊了什么?”
谢煜摇摇头,“没聊什么,就是一些人老了之后的胡话。”
沈长胤顿了顿,“好,等下想吃什么?”
“我想吃你做的蛋炒饭,以前在村子里你会给我做的那种。”
“好,我做给你吃,放很多鸡蛋。”
两人回了王府,吃完了饭,谢煜说自己要出去逛逛街消食。
沈长胤点点头,“我公务繁忙,就不和你一起去了,玩得开心。”
谢煜出了王府大门,骑上马,一路冲向京城南郊,到了训练特种营与民兵的那个村落里。
姜芳正在例行查看各个小队的操练情况,听见哒哒的马蹄声,一抬头看着是她,很是讶异:“怎么忽然来了?”
谢煜风一般地骑马冲进营地里,跳下马,向她勾了勾手掌,示意姜芳跟上。
她大步流星地走进指挥官的主屋,在桌子后面大马金刀地一坐,对着进来的姜芳说:“关于江南水师、沈将军、沈流枕这三方的情报,我们有多少?”
姜芳顿了顿:“不多,但是特种营很擅长查这种情报,你要干什么?”
“立刻让人去查,明晚之前我要看见情报送到我的桌上,巨细靡遗。”
姜芳也不多问,立刻冲出去安排了这件事,回来之后才坐下喝了口水。
“已经安排下去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了吧?”
谢煜把眼下的几件事和她一一说明。
姜芳一口茶喷出来,眼睛瞪得老大:“这种皇家秘辛你也告诉我!是怕我活得太安稳了吗?!”
又说:“如果你真的是她亲自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那她确实有几分可信,未必是在哄骗你。”
“皇帝希望你和沈流枕成亲来与江南水师达成合作这件事,你告诉沈长胤了吗?”
谢煜摇摇头:“不要告诉她。”
姜芳一愣:“你不会真的想和沈流枕成亲吧。”
“怎么可能。”谢煜无语地望了她一眼,“但我现在也确实不能自信她会选择我,而不是选择权力。”
姜芳叹了口气:“说得也是,你家那位啊,也真是……”
“近来我刚整理了她做的所有事情,很厉害,所有的谋划都从不落空,每走一步都一定会从旁人的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不是我刻意要说她坏话,但她确实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权力怪物。”
“老实说,我也不觉得她会选你。你好歹还救过她好几回呢,我可没见她为你冒险过。”
“那你要这些情报做什么?”
谢煜抬头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沉静、幽深,没有别的情绪,却忽然让姜芳感觉自己在看鳄鱼、蜥蜴之类的动物,或者说是怪物。
“沈长胤可能不会选我。”
她对着姜芳微笑了一下,“但没关系,因为我根本不会让她有不选我的机会。”
她的神态完全不像姜芳认识到的那个温和的三公主,反而让人后脊有些发凉。
姜芳甚至对这种神情感到熟悉。
到底是像谁呢?
第70章 从散步到睡觉
◎“她沈流枕可以算尽人心,我也可以。”◎
“然后属下就听见了皇帝对太子殿下说要她回去好好考虑。”
没有谢煜在的堂屋里分外空旷安静,连院子里的小花儿都懒得撒欢,躲在自己的狗屋里面乘凉。
有人半跪在沈长胤身前,低着头回话,“侍卫组要时刻巡逻,不能停在一处不动,属下听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沈长胤面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手搭在桌面上,食指轻轻点着光滑的红木桌面,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人抬起头来,向沈长胤行了一个礼,然后匆匆离开,门口守着的侍卫对她熟视无睹。
如果谢煜在这里,她就能够认出来,这个人正是今日在皇帝书房外巡逻的那群护卫之一。
沈长胤看着自己的探子离开,又垂下眼睛来。
她仿佛疼痛一般快速皱了一下眉头,又很快忍耐过去,神色重新放松。
谢煜是皇帝亲自孕育的,这件事她确实是第一次知道,但并不算意外。
只是之前为了夺嫡而准备的方案,又要重新修改了。
皇帝这么直白地要谢煜去选沈流枕,反而是更加出乎她意料的事情。
她当然知道沈流枕这次上京与皇帝脱不了干系,却没有想到皇帝会如此直白明了,直接对着谢煜的面挑明。
她用食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闭上眼睛。
侍卫巡逻,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听到,这其中就包括谢煜对皇帝这个要求的反应。
但可以猜想到,谢煜没有当场强烈拒绝。
她静静地望着院中的石榴树,慢慢地等待着,直到傍晚,谢煜才从院外走进来。
“咦?”她站在院门口,朝她喊话:“怎么在这儿坐着?没去书房吗?”
沈长胤缓缓变化姿势,“出来透透气而已。”
“哦,什么时候吃晚饭?我饿死了。”谢煜今天下午用脑过度了。
“先和我去花园里散散步吧。”沈长胤说。
“好。”谢煜不明所以,却还是爽快答应了。
王府里是有前后两个花园的,前面的花园精巧昂贵,但并不如面积更大的后花园来得自然。
后花园是从附近的河里引的水,挖了一个人工的河道与湖,还有一个小小的湖心亭。
初夏了,原本应该是蚊虫很多的季节,但后花园里早就被管家安排种植了许多驱蚊的香草。
两人在傍晚时分走在花园里,也不怕蚊虫叮咬,反而可以感受香草清新的气味。
湖面涟漪飘荡,时不时地有鱼探出头来换气,蜻蜓漫天飞舞。
沈长胤与谢煜静静地走了一会儿。
“对了,你听说了吗?朱听她表妹要成亲了,对方就是京郊的人,预备下个月就办婚礼呢。”
谢煜忽然挑起一个话题。
沈长胤略一思索:“有所耳闻,我记得她表妹当初是为了给她送小猪仔儿才来的京城吧,她并不是军中的人,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定居了。”
谢煜附和:“对,我原本也奇怪她在京城干什么,没想到她还是在京城附近养猪。老朱家的手艺毕竟是祖传的,把猪养到京城外面也算发扬光大了。”
两人沿着林荫绿道向前走,有一棵路边的石榴树垂下矮枝,浓烈的绿叶与红花猛烈地撞到两人面前。
谢煜伸手把矮枝抬起来一点,沈长胤低头,从枝条下走过,顺手摘了朵石榴花放在手心把玩,说:
“我下属家里的事情,小谢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谢煜:“我也想问你这句话,你看起来可不像是关心下属家长里短的人。”
“朱听也不会是用这种事打扰你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喜欢让自己的领导掺和个人生活。”
沈长胤看了她一眼,慢慢吐出一个名字:“张军医。”
“姜芳。”谢煜也把自己的八卦中间商卖了。
她与沈长胤对视一眼,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她们两个人不太对劲?是不是有点过于合拍了?”
沈长胤顺着她的思路分析:“张军医知道这件事情有可原,但姜芳是怎么知道的?她与老金、朱听都不相熟。”
谢煜一拍手掌,发出一声脆响:“因为是张军医告诉她的!”
“她们两个不对劲!”
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谢煜的脑海中灵光闪过,“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山洪,我只让人去喊了张军医,但姜芳也跟过来了,因为姜芳那天打算一大早就去找张军医的。”
“张军医那个时候在京城里收购药材,这件事和她姜芳没有半分钱关系,无论如何不能算作是公事。”
沈长胤忽然偏了一下头,对着谢煜,眸光轻快地闪烁了一下。
谢煜朝她眨了眨眼睛。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点头。
谢煜伸手搂住沈长胤的肩膀来回晃,压低声音,激动地说:“她们在一起了啊啊啊啊!”
“而且还一直瞒着我们!”
通过缜密的逻辑分析与大胆的八卦猜测,两人确定了身边的秘密恋情,颇感激动,却又不敢大声宣扬,像一对偷了瓜的小偷,脸上是只有彼此能懂的神秘微笑。
轻轻快快地走了许久,到湖心亭里去看鱼,谢煜从厨房偷了一块花生酥,现在刚好用来喂那些嘴巴张得大大的锦鲤。
“猪一样,猪一样,你都快游不动了。”她指着一头抢食最凶,也最为肥壮的金色锦鲤说。
沈长胤站在她身边,静静地等她喂完,待她拍拍手掌,抖落手上剩下的点心渣时,忽然问:
“小谢,你知道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说的对吧?”
谢煜睫毛抖了一下,但手上的动作自然流畅,不带停顿地将花生酥脆屑抖掉,她抬头:“我当然知道啊。”
“所以,你有要说的吗?”沈长胤耐心地看着她。
“没有。”谢煜耸耸肩。
思考了一会儿,又说:“转念一想……你今天中午的蛋炒饭稍微有点咸了。”
没有听到真正想听的,沈长胤默叹,却还是说:“那请小谢下次炒给我吃好了。”
做饭的还敢挑剔吃饭的。
谢煜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咯咯地笑。
沈长胤顺手将石榴花扔到湖面上,石榴花晃晃悠悠飘了一会儿,被一条红色的锦鲤一口吞了下去。
两人回了堂屋,恰好赶上晚膳。
到了夏天,桌上的菜色都变得清凉简单起来,皮蛋豆腐,薄荷鸡,绿豆汤,一人小半碗米饭,简简单单,吃得倒也非常舒心。
绿豆汤在口腔中微甜回甘,两人在吃完饭后又都用了第二碗,正对坐着,老金和朱听照例过来汇报今日的事情。
“这两天京城里各方都还安稳,就是有一点,江南水师明日要和禁卫军合练,据说是皇帝和沈将军临时起意的,也不是什么太正规的活动,也不向民众开放,只是内部的交流。”
“内侍到官府送消息,恰好遇见我们来找您,我们就帮忙传消息了,让她少跑一趟。您和太子殿下明日要不要去看看?”
“小谢,你觉得呢?”沈长胤询问谢*煜的意见。
谢煜不想让沈长胤过去,她在避免江南水师成为沈长胤的一个选项,所以不想让沈长胤看见江南水师的实力。
但她回答说:“我都可以,看你意愿。”
沈长胤摊开手:“我有点想去,小谢你要和我一起吗?”
她当然想去,即使不提及沈流枕与谢煜的事情,江南水师也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对沈长胤这样的人来说,只是看看军队明面上的操练就能对军队内部运转的体系有所了解。
明日的演练是很有价值的。
谢煜清楚这一点,点点头:“好,我陪你去。”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送走老金和朱听,两人依旧坐在堂屋里,一人一碗浅红色的绿豆汤,略有些无言。
谢煜的右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又碰了下肩膀,又仿佛伸展肌肉一般,在空中划了一圈,做尽怪动作,才磨磨唧唧地问:
“那个……我房间今晚挺空的。”
沈长胤略有些无言,询问:“小谢,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谢煜的手指伸开又攥起,“嗯……”
“呃……也不完全是。”
“那个,我不想做些什么,但是……”
她结结巴巴,说了半天,眼神忽然落在沈长胤的小腹:“我听说有一些人来葵水的时候会很痛,情绪也低落,需要安慰。”
谢煜自己是很健康的,从来不会痛经,所以即使知道痛经这回事,也不能真的感同身受。
她只能回忆着自己同学痛经时候的样子,努力给沈长胤一些安慰。
通常来说是巧克力、奶油蛋糕、能够狠狠搂在怀里的亲肤棉花玩偶、布洛芬,还有一个任劳任怨的女友。
鉴于真的搞不到布洛芬、巧克力、奶油蛋糕,所以她决定自己同时担任玩具熊和任劳任怨女友两个角色。
沈长胤是今日下午忽然来的月经,酸胀疼痛准时到来,但她已经习惯,所以没有告诉谢煜。
“小谢,你是怎么知道我来葵水的?”她先问了这个问题。
谢煜不太好意思看她,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你知道有一些狗能够闻见主人怀孕或者流血吗?它们有着非常敏锐的嗅觉。”
“呃……我的嗅觉虽然不如狗,但……和你离得近,时间又长,所以我能够闻出来你来葵水了。”
她歪了歪头,略有些担忧:“你的脸色好像也比平时更加苍白,是不是应该开点药啊?”
“无碍,不过是一些老毛病罢了。”沈长胤温和地说,“但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谢煜努努嘴。
两人早早地在床上并排躺下,谢煜借出去一只手,隔着衣衫搭在沈长胤小腹上,勉强起到一个活血化瘀的热水袋作用。
她又很快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轻轻转圈按摩,缓解沈长胤的不适。
两人渐渐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沈长胤的状态好多了。
两人共同出了王府,要往禁卫军的营地去。
却在上马车前,忽然被骑马赶来的老金拦住了。
“沈大人!北郊出事了。”
老金下马,“有人偷了我们半个仓库的军械,连仓库的账本都偷了。”
沈长胤神色一凝,望向谢煜。
谢煜挥挥手:“我知道的,你去吧,禁卫军那边我去就好。”
沈长胤朝她笑笑:“嗯。”
她和老金一起走了。
事态紧急,连马车都没有坐,两人都是骑马过去的。
谢煜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过了好一会儿,姜芳才从不知道哪个角落窜出来,“人走了?”
谢煜点点头。
姜芳心有余悸地摇头,“你说说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我差点被她们抓到。”
谢煜:“不是特种营的人去偷的军械和账本吗?”
“我去监工,不可以吗?”姜芳也嫌自己差点被抓丢脸,有些恼火,不愿再提。
望了望沈长胤身影消失的那个街角,忽然感慨道:“你如今也学坏了,都会使用这些招式了。”
“还特意选沈长胤使坏。”
谢煜颇为无辜:“那没有办法,我都是跟她学的,师她长技以制她。”
又严肃起来,“三日之内,用尽一切办法,尽量避免沈长胤和沈家母女两人单独见面,也避免沈长胤和江南水师的接触。”
“不要让她有机会选别人。”
姜芳点点头,“那你这三日之内要做什么?”
谢煜跳上马车,“这你不用管了,我自有目标。”
“她沈流枕可以算尽人心,我也可以。”
【作者有话说】
小谢这几天就表白[合十]
死手快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