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大梦四
◎一更◎
【梦中】
‘沈庚戌’望着自己的策论,眼前跑马灯一般的回闪过这些年的经历。
在她出生的时候,她叫沈长胤,是一个江南豪门偏房中的私生女,早早没了母亲,在破庙中艰难求生。
她在族学的窗外偷听,她偷附近人家晾在外面的腊肉、咸鱼果腹,她用树枝和泥土作为纸笔。
族中的长房长女名叫沈流枕,自小受尽宠爱,却身体虚弱,故而不常外出,没*有多少人见过,形象神秘。
她在十三岁那年,借用‘沈流枕’这个名字,跑去隔壁州大儒名下,暗示自己就是那位高贵的嫡女,隐姓埋名在大儒名下学习。
又以大儒学生的名义,到另一个学堂中学习。
她慢慢给自己积攒真实的履历,慢慢洗掉不真实的东西,待到上京时,她已经不需要再使用‘沈流枕’这个名字。
为了怕被江南沈家发现,她也没有使用自己沈长胤这个本名,而是捏造了一个简单的‘沈玉’之名,在策论中习惯以‘沈庚戌’这个名字进行署名。
她有许多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个身份,更换名字是为了更换身份,更换身份是因为她需要欺骗隐瞒。
除了以‘沈流枕’名义求学的那三年,她从来都是低微的,被人看不起的。
族中的耻辱‘沈长胤’也好,贫穷的学生‘沈玉’也好,她说话总是没有人搭理。
她向族中的长老们求要母亲的遗产,没有人搭理;她向老师们询问问题,没有人搭理;她向官员府上投递策论,求一个门客的职位,没有人搭理;她请求自己的房东修补破洞的窗户,没有人搭理。
在无数的领域中,她早已经习惯这件事。
但这绝不包括在辩论时候被忽略。
我的才学弱于你吗?我的文体入不了你的眼吗?你凭什么不回复我。
唯有在这一项上,她绝不接受被人看轻。
眼前的公告板上,因为草帽怪人迟迟没有回复她,已经有其她的反对酷刑派张贴出小纸条对她进行驳斥。
可是她都不在乎。
转身拨开人群,她急匆匆地向城外走去。
草帽女日日都戴着草帽,背着鱼竿,显然对钓鱼这件事情热情极高,还捞走了原本属于她的鱼。
她要去找她。
她要站到她的面前,挡住此人的阳光,逼迫对方与自己辩论,要战胜对方。
京城外的大堤上,柳树和芦苇郁郁葱葱,平静宽阔的河面只有浅显的波纹,白色的水鸟如同横线划过远处的群山。
沈长胤心中幽暗的冷芒依旧燃烧着。
浣衣的老婆婆还在用力地用木棒捶打着衣服,打出带着皂角的浅白色的水。
可沈长胤一眼望下去,没有找到草帽女的身影。
她去问了婆婆。
婆婆摇摇头说:“你说她啊?今天确实来钓鱼了。”
沈长胤追问:“那她去哪儿了?”
老婆婆突然笑了一下,是真心实意的,“她今天那个鱼饵比上次的还要差,在鱼钩上都捏不住,急了,干脆把鱼饵撒河里喂鱼了。”
“自己又拿个小铲子在河边挖蚯蚓,挖也挖不到,浑身弄得都是泥,气鼓鼓地走了。”
噗。
火焰略微消散了。
沈长胤没忍住笑了一下,冷艳如冬雪的五官在初夏阳光下骤然温暖起来,又立刻绷住脸。
拜托老婆婆,“下次您如果遇见她,告诉她,沈庚戌与她尚有仇怨未了结,让她去茶楼。”
老婆婆点点头,望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小包,递给她:“喏,去年冬天还剩下了两个红薯,地窖里面发现的,也不知道好坏了,和了面,煎了饼,尝尝。”
沈长胤站着,垂眸看着,一时没有动。
老婆婆又把东西往她面前举了举,“快点,我手都举疼了。”
沈长胤接过,轻声说了句谢谢,坐到老婆婆身边,一边看着老婆婆洗衣服,一边小口地吃红薯饼。
吃完后说:“比上次的好吃,甜味重。”
老婆婆看她一眼,笑了,眼尾的皱纹深深地堆砌,嗔怪:“妮儿啊,就你嘴挑。”
“穷人家的孩子怎么长了这么一张嘴?”
沈长胤小心地将油纸叠得整整齐齐,小方包拿在手里,脸有些红,小声说:“我不会一辈子都穷的。”
“到时候我给你买好吃的,最贵的最好的。”
老婆婆就笑:“那我等着嘞。”
沈长胤又陪了老婆婆一会儿,将油纸包又拆开,折了一只小船,放到河面上,看它随着水流逐渐远去。
“我得回去温书了,今年便要科举了。”她站起身,朝老婆婆鞠了一个躬,“如果您见到那个草帽人,还麻烦把我的话转交给她。”
老婆婆利索地一锤打,水花四溅,“好嘞,回吧,好好看书。”
一袭青衫的沈长胤渐渐远去。
偌大的河边就又只剩下了这个老婆婆。
第二天谢煜来的时候,突然被老婆婆告知了这样一番话,她愣住了。
塞满了鱼饵、鱼线、甩竿角度的大脑里隐约浮现出一些策论相关的内容。
老婆婆见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提醒道:“妮儿,你前两日是不是在个小坑里戳了两条鱼。”
谢煜忽然被打断思路,点点头,在老婆婆身边坐下:“是啊,那个地方鱼很容易被冲进去,却难出来,可方便了。”
她得意道,“周围芦苇都重,这水坑可隐蔽了,我是第一个发现的呢。”
老婆婆深深地叹了口气,举起木棒子,恨铁不成钢,“哪个是你第一个发现的?人家小沈早就发现了,在这河边洗衣服钓鱼的人谁不知道这个小坑?”
谢煜不信:“那你们怎么不去抓,我看那个芦苇都没有被踩踏过。”
老婆婆‘啧’了一声,“人小沈瘦得都快和芦苇似的了,她命苦,没妈没钱的,那么年轻,脸上雪白的,一点红都看不见。”
“我们几个老太太都心疼她呢,当没看见,叫她每几日过来拾点鱼带回去,也算有点肉食。”
“就你聪明,就你知道抓那个鱼,她昨日过来,我看她走路都打晃了。”
谢煜愣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啊?”
老婆婆并不知道她与沈长胤在茶楼前的争执,见她衣服料子都好,脾气也不错,便大着胆子说:“丫头,你既然有钱,就放她一马,别欺负她了。”
“她要朝你生气也是正常的,人饿的时候当然生气,过两日你们见一面,你也别和她较劲,小沈是个好人,不会怎么样的。”
谢煜已经快被愧疚淹没。
她哪里知道这个沈庚戌吃不上饭?
想想自己那天还送了烧鸡上去,对方却一口不吃。
想来那时这个小沈只以为是自己对她的羞辱吧。
她坐立难安,负罪感越来越强,甩了一杆出去,鱼钩却挂在了芦苇上,她往回怎么拽都拽不回来,一狠心直接把鱼线给扯断了。
然后忽然站起来,“这不行。”
“什么不行?”老婆婆抬头看她。
谢煜摇摇头,“没事,您继续洗衣服,我马上回来。”
她放下自己的鱼竿和各种装备,拎着个桶,一路小跑,沿着河堤,终于见到了一艘捕鱼的小船。
她在河堤上拼命挥手,船夫撑杆,慢慢靠岸,“这位姑娘,要做些什么?”
谢煜晃了晃手里的桶,“你船上有那种鲜活的、不容易死的鱼么?要没受伤的,我全买了。”
没过一会儿,老婆婆就看见她提着装满了东西的桶跑回来了,一路向着那个被芦苇包围的水坑而去。
*
第二天上午,沈长胤是被饿醒的,腹中疼痛难忍。
她躺在床上,闭目,试图忍过去,可那种冷芒灼烧般的疼痛愈演愈重。
她站起身,明知道自己米缸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却还是掀起了米缸。
里面洁净如新。
她将盖子重新盖回去,灌下了一大壶凉水,试图缓解一下腹中的饥饿。
她坐到桌前,抽出一张纸,开始默写典籍。
劣质墨水在她笔下却宛如千金一两的徽墨,流畅自然。
优美的正楷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笔下泄出,写字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渐渐地笔画变得潦草。
又渐渐地变成了锋芒毕露的、劲瘦干脆的字体。
腹中突然传来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沈长胤闷哼一声,笔尖歪了方向,在纸上落下一个巨大的墨点。
她伏在桌上,额头上冷汗涔涔,过了许久才直起身来。
昨日她也去河堤上看过了,那个水坑里依然空空如也,没有鱼。
不知道是河水这两天没有把鱼冲进来,还是又一次被那个草帽怪人捞走了。
如果是后者的话,今天也应该没有鱼,她不应当去,以免白跑一趟,消耗宝贵的体力。
她又一次伏在桌上,用胳膊压着眼睛,直到眼睛被压得有些疼痛,她才重新直起腰。
她起身,拿起屋角的网鱼用的杆子,向城外走去。
走在翠绿的河堤上,她脚步极为不稳,需要时不时地用杆子撑一下地面才能站住。
太阳在此刻成为了一种严刑,几乎要将她视野中的一切都融化。
如果她是说如果,今天依然没有鱼的话,就去找下老婆婆吧,看看能不能再吃一块糕点。
此时,那天在茶楼里拒绝的那只烤鸡又在她眼前浮现。
她觉得可笑,即使在全身都没有力气的时候,却依然提起嘴角的肌肉。
穷人哪有什么尊严呢?
她走到了水坑旁边,拨开眼前厚重的芦苇,然后就愣住了。
十来尾鲜活的鱼在水坑中密密麻麻地游动着。
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过了许久,才缓慢地蹲下身子,手伸进水塘中。
一条路过的鱼灵活地避开她的手,鱼尾在她的手边碰了碰。
她立刻清醒起来,将鱼网中,放在自己的草篓里。
一路回了城。
先将两条鱼放在锅里,点火开煮,又拿了一尾最大的鱼去房东家里,换了小半碗米。
回来后将米投到水里,放了一点盐,煮了一锅半生不熟的鱼粥。
吃着吃着,几乎掉下眼泪。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怎么会有这么多鱼?
从她昨天去看之后,才过了不到一天,怎么就会有那么多鱼?
是别人放进去的吗,可是芦苇被踩踏的痕迹正在缓慢恢复,并没有新的踩踏痕迹。
指腹轻点着碗的边缘,她决定明天再去看看。
第二天,她路过茶楼,发现那个草帽怪人已经贴上了新一轮的回复,写得很长、很细,语气也诚恳许多。
而在京城外,水坑里又一次被鱼填满。
放鱼的人大概意识到她可能吃不了那么多,这次只放了五条,却是更加昂贵的鲈鱼。
是谁在放鱼呢?
沈长胤不清楚。
但她并不是那种会因为这种小恩小利就感恩戴德的人。
王公贵族也好,富商也好,那些本身就很有钱的人总是随手撒下对穷苦人来说很多的施舍,试图换取别人的深重感激。
但这种施舍怎么会比得上一个辛苦的浣衣老婆婆为她递上的红薯糕。
这怎么会是一样的?
如果她这么轻易的感恩戴德,那才是愚蠢的。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捞起鲈鱼,离开了。
饥饿总是教会人现实。
第三天、第四天。
公告板前的论战还在继续,水坑里也还是每天都被鱼给填满。
沈长胤自己吃一部分鱼,剩下的拿到街店小店去卖掉,换成钱,存起来。
到了第五天,公告板上的论战重新变得激烈起来。
草帽怪人前两日诚恳谨慎的用词又在无数次辩驳中消失了,恢复了从前的犀利强烈。
而沈长胤也决定要抓到那个不停在放鱼的人。
她问过老婆婆了,老婆婆不告诉她是谁,但她猜得到,应该是那个草帽人在放鱼。
她想见一见对方,问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
于是她在第六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待在河堤处,等着对方过来。
她手里抓着毛边起皱的书,一边背诵着一边盯着水坑处的芦苇,直到天慢慢变亮,远处的渔夫也开始出船,吆喝一声开始撑杆。
沈长胤静静地等着,就忽然听到了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看见河心泛起的巨大水花,和紧接着水花的阵阵涟漪。
她立刻回头看向水坑,只看见了一个戴着草帽的人在芦苇中穿梭,匆匆跑开。
她立刻去追,却发现这人跑得实在是太快了,一眨眼就进了河边的林子里。
她冲进林子,四下望去,不仅看不见人影,连脚印都没有。
又一次地用目光搜寻,无果之后,她转身离开。
躲在一棵树上的谢煜听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长舒了一口气。
她今早刚过来,就看见那道穿着青衣的瘦弱人影,手里还拿着一本书,虽然看不见脸,但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个人是那个‘沈庚戌’。
这个人今天过来可能是要来逮她的。
为什么?
难道还是因为自己之前偷了鱼而生气吗,不对吧,自己这两天都有还鱼给她,而且她每天都把鱼给捞走了。
那就是因为策论在生气?
自己今天在纸上嘲讽得太过了?
无论如何,谢煜可不打算就这么被人家抓到,她请船夫在到达河中央的时候,往下扔个大石头。
在这个沈庚戌被吸引目光的时候,把鱼放到水坑里,拔腿就跑。
却没想到这个沈庚戌虽然看起来瘦弱,却似乎并没有什么疾病,跑起来居然挺快的。
害得她一阵狂跑,一直躲到树上藏起来,才甩脱对方的追捕。
脚步声终于远到完全听不见了,她侧头看了一眼,只看见了一个离开的青衣背影,终于完全放下心来。
头靠在树干上,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梦外】
梦外,谢煜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忽然笑了一声。
坐在她一旁的沈长胤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书,却发现她只是做梦了,而没有真的要醒。
脸上的笑容轻松又真切,似乎是个美梦。
沈长胤叹了口气,眼睛里泛起淡淡的红血丝。
谢煜已经沉睡一天半了。
她派人盯着宫里,确定皇帝也在睡着,只有这个消息能够让她安心一点,确认不是皇帝在害谢煜,两人睡着只是因为三日醉的药效。
她摸了摸谢煜的额头,看见她闭着弯起来的眉眼。
好开心啊,小谢,是个美梦吗?
梦里会有我吗?
她又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好好休息。”
然后重新拿起文书。
可直到第三日,宫里的探子传来消息,说皇帝已经醒了。
小谢却还没有醒。
沈长胤心头一紧,立刻叫人把张军医请了过来。
张军医过来坐在床边,做了个更细致的检查,对沈长胤摇摇头:“和那天一样,脉象完全正常。”
“有没有可能只是她喝的更多些,药效更强一些?”
张军医提议再多等一会儿。
可沈长胤心中却骤然闪过被尘封的记忆。
前世,她在街头巷尾听人们议论过三公主的怪病。
那时三公主已经是声名远播的将军了,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年轻力壮,所以她生病的消息传得很快,所有人都不可思议。
她的新任房东就曾信誓旦旦地说过,三公主不是真的病,而是命中有此一劫。
因为她的一个远房亲戚的远房亲戚在王府做过一段时间的杂役,传出来的消息是三公主在生病之前身体都极为健康,没有任何即将生病的征兆。
只是忽然有一天夜里正常睡去,第二天没醒过来,一直睡了十数天,才睁开眼睛,自此就病了,百病缠身,病痛不消。
说到这里,房东还做了几个祈祷的手势,说,人还是要敬畏鬼神,否则就会像三公主那样,虽然看起来十分强大,却还是逃不过命里的劫难。
那时沈长胤不以为意。
现在,房东说的那些话,在她的脑海中徘徊不去。
是那场病吗?
是那场劫难吗?
她握住了谢煜的手,面色如常,在被褥下却带着两只手一起颤抖。
不应该是三年后的事情吗,她们不应该还有三年吗?
怎么会现在就……
【作者有话说】
晚上再更一次,本来上午要更的,但是居然给忘了,我的错。
第82章 大梦五
◎二更◎
【梦中】
自那日以后,‘沈庚戌’再也没有试图和谢煜面对面过。
谢煜安心了许多,她照例每隔几日就去公告板前看一看,和‘沈庚戌’进行论战,也每天往水坑里放鱼。
她的钓鱼技术与日俱增,一开始往水坑里放的都是她向路过的渔夫买的鱼,后来变成了她自己钓的。
两人都心知肚明彼此的存在,虽然不见面,却多了许多默契。
水坑旁的芦苇上,用鱼线绑着一根随风飘荡的纸条,在绿色浓密的芦苇丛中极为显眼。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解开鱼线,将那张纸条取下来。
沈长胤一手拎着装鱼的草篓,一手看着纸条,上面写着:
“三尺二寸,望周知。”
沈长胤看向水坑里,一条几乎比她胳膊还长的鲢鱼静静地在水里游动着。
这是她亲手钓的吗?
倒是进步了。
不像之前几次,水坑里到处都是没有手掌长,没有筷子粗的小杂鱼。
她笑了笑,将纸条小心收好,把鲢鱼捞了上来。
这么大的鱼,捞上来的过程都要很费一番功夫,她额头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才重新提起变得沉甸甸的草篓。
今年的院试要开始了,一旦考过了,她就可以被称为生员了,每个月会有朝廷发的粮补,也可以去幼童书院里帮忙教书,获得一点薪资。
总之,只要考过了,她就再也不用过像之前那样忍饥挨饿的日子了。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她都在专心复习,和草帽人的论战频率都降低了许多,一周只会发出一篇策论。
论战打到这个时候,问题已经从大的观点转向了细小的论点,也开始对实践方法进行讨论。
虽然两人在策论里的语气向来不算友好,总是在激烈抨击对方的逻辑漏洞和夸赞自己的逻辑严密。
但对于此时的沈长胤而言,和草帽怪人写策论并不是一种负担,反而变成了一种放松。
有的时候被对方堵得气急败坏,她们会在策论纸的反面用小字写上一些和论战毫无关系的人身攻击。
草帽人说她这么文弱,手无缚鸡之力,讨论什么战场事宜。
她会回复:“君既然如此四肢发达,何故,所钓之鱼只有手指长宽?”
草帽人在接受到这个评价后一蹶不振,在下一篇回复的反面上写:“你这个坏人。”
想到这里,沈长胤笑了笑,草篓中健壮的鲢鱼用力地摆了摆尾巴,她不得不用两只手才能拎得住。
在她身后,一根翠绿的芦苇上用鱼线绑住了一张新的纸条,上面用优美的正楷写着:“即将院试,舌战暂休。”
过了两天,她重新回到这里,水坑里依然有新的鱼,芦苇上多了一张新的纸条,言简意赅地写:
“好,祝君高中。”
芦苇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腰,沈长胤提起细细的鱼线,发现下面缀着一块浓黑的墨。
闻了闻,墨中还散发着清香,是上好的松烟墨,上手一摸便知道价格不菲。
如若这墨是别人送的,她大约会愤而拒绝吧,可这一次,沈长胤却笑了笑,将松烟墨在自己手心里抛了一抛。
给即将科举的学子送墨,再合适不过了,她接受了来自草帽怪人的这份祝福。
心想,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要参加科举。
这样想着,她回了城,开始复习,在考试结束前再也没有去过城外。
前段时日变卖草帽怪人给她送的鱼得了一些钱,买了基础的米粮在家中,所以她也不担心生计,只专心复习。
出了贡院当天,她连手里的东西都没有放下,就直奔茶楼,向老板借了纸笔,坦然地坐在一楼大堂中央那个草帽怪人最喜欢坐的位置上,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大页策论,贴到了公告板上。
她往后退了退,用严苛的眼光审视了自己的字迹,而后思维发散,漫无边际。
也不知道草帽这个人最近在做什么?
*
谢煜在想沈长胤。
她躺在王府的床上,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
这次梦真的好长啊,她有点想沈长胤了。
她试过好几次忽然向后倒去,试图利用失重感让自己被吓清醒、从梦中出去,结果除了重重地砸到枕头上外、毫无所获。
大约是自己的身体还没有醒,所以她醒不过来吧。
她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
通过敞开的门,她望着自己客厅里的一个巨大的水缸,里面养了三四条她亲手钓上来的大鱼,还有一条发生了基因突变、色彩极为鲜艳的野生锦鲤。
她的钓鱼神功已经大成了。
无敌是多么的空虚,多么的寂寞。
现在的她从自制鱼饵、到自制鱼竿、到改良鱼线、再到设计时尚浮标,全都可以亲力亲为,水平直逼大师。
实在是没什么可玩的了,除非未来开辟海钓新路线,否则她已经对淡水钓鱼失去兴趣。
翻了个身,她想着,不知道那个姓沈的考试有没有结束,和她打口水仗还是挺有意思的。
又自信起来,觉得自己这回在梦中极大地锻炼了口才,等醒了之后一定不会像之前那样常常被沈长胤给噎住了。
当天下午她就去茶楼看了看,果然,对方已经结束了考试,重新贴上了新的策论。
谢煜看完了,准备回家写回复。
回去的路上熙熙攘攘,她被一个小孩撞了一下,小孩的母亲连忙赶到和她道歉。
她摆摆手:“没关系。”
可小孩母亲依然催促小孩亲自说道歉。
小孩嘴一扁:“但今天是我过生日!我!”
眼瞧着她的眼睛里眼泪打转,谢煜赶紧说:“真的没事,祝小朋友今天诞辰快乐。”
就赶紧走了,脚步越来越轻快。
她知道自己在梦里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沈长胤的生日还有一个月就到了,她可以在梦里做实验,把上次没烤成的蛋糕烤出来,把奶油也搞出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就在一边烤蛋糕一边和那个沈姓青年的论战中度过,她依然偶尔去河边钓鱼,每次也都会把鱼放到水坑里,只不过频率维持在了很低的,七天一次。
渐渐的,她与‘沈庚戌’逐渐达成了统一。
‘沈庚戌’开始逐渐承认酷刑没有那么大的效果,反而会带来更多的负面效果,比如会让酷刑实施者也遭受心理上的折磨,比如会让战场上的罪犯更不容易投降,等等。
但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没有监控、DNA、互联网等技术存在的古代,破案和获取情报都有其难度,对于囚犯/战俘的物理刑罚一时半会儿依然无法退出历史舞台,只能说尽量不让这种刑罚演变为过于惨无人道的纯折磨手段。
两人的互相妥协让在公告板前追‘连载’的看客们极为不满,她们还等着这两人分出个高下死活呢,怎么和解了?
无聊,我要看到血流成河.jpg。
但不管她们怎么想,这两人都开始逐渐理解对方,甚至开始商讨该如何缔造一个正确、有效、可逐步改进的刑罚系统。
‘沈庚戌’提出,可以建立专业的审讯人员制度,对这些审讯人员进行专业的培训,并且在重要的战俘审讯中,采取异地调用审讯员的制度。
意思就是,如果审的是西北的外敌,就要从内陆调取审讯员过来进行审讯,因为西北本地的审讯员和这些外敌有着血海深仇,审讯很容易变成只以打击报复为目的的个人情绪发泄,而不是以获取情报为目的的必要手段。
谢煜同意了这一观点,补充说在对这些审讯人员的培训中应当增加大量的心理学知识,教会她们刚柔并济,寻找战俘的心理弱点,她还举了很多类似于‘囚徒困境’的例子。
两人最终达成了一致。
沈长胤向茶馆的老板要了一份纸笔,写了一篇详实完整的策论,却没有贴出去,而是留在了柜台上。
第二天,谢煜接过这篇策论,开始进行自己所需要的修改。
第三天,由沈长胤将集合的两人观点精华的策略重新誊写了一遍,张贴到公告牌上,名为《刑论》。
这篇策论一出,就吸引了极大的关注,以几乎无法攻击的逻辑、翔实严密的论证说服了所有人,基本统合了支持酷刑派和反对酷刑派双方的观点。
看客们一时间争相观看,把茶楼挤得水泄不通,甚至催生了代为抄写《刑论》的临时职业,会有家境贫寒的书生把这篇文章抄写出去,卖给别人,人们都争相购买。
连不少书院的老师都买了这篇策论,作为教材讲授给自己的学生。
一时间还真有些洛阳纸贵的意思。
历时数月的一个问题终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所有人都觉得在下一个辩题出来前,这两人都不会在公告牌上发布言论了。
还有人可惜着,说以后看不到那种攻防激烈严密的辩论了。
却没想到,第二天的公告板上依然多了几张熟悉的小纸条。
看客们:“?”
不是,你们二位不是都得出结论了吗,还写什么呢?
凑近一看,发现双方把这里当成信息交换中心来用,根本不讲正经事,只是一个自信明了一个委婉的商业互吹。
沈说你得科举,否则国家会失去重要的人才,是官府之失,也是你个人的失德。
看起来是在说这个草帽怪人没有德行,不想报效国家,但大家看着看着,都琢磨过味来。
这不是夸对方才能无双吗?
草帽怪人又说,虽然我们俩最后达成了一致,但我还是觉得你对典籍的引用太过频繁了,很有可能让普通人看不懂。
众人看着看着,都沉默了。
一个书生大胆发言:“她是不是在说这个姓沈的太厉害了,我们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她的境界?”
众人点头,众人愤怒。
第二天,当谢煜来到公告板前的时候,发现在原来那块大的公告板旁出现了一个小的公告板。
上面用大字愤怒地写着:“说情谈爱,请来此处。”
怕两个人没有自觉,下面还有小字写了两个人的绰号。
‘沈庚戌’‘草帽渔人’。
竟然都觉得这两人如今已经书通款曲,情投意合了。
谢煜一开始只觉得好笑,乐了一会儿。
后脑却忽然一个激灵。
她脸色变了,急匆匆地跑回了王府,要了一碗冰水,把自己关在书桌前。
怎么会有人觉得她和那个‘沈庚戌’有情爱?
是她们想岔了,还是自己越界了?
她看着院子中摆着的数个用来给沈长胤做蛋糕的炉子,颇有些不安。
想见沈长胤的感情达到了顶峰。
她呼出一口气,先决定,在这个梦醒之前,不要再和那个‘沈庚戌’交流了。
然后决定,不管用什么方式,都要从梦中先醒过来。
她想拥抱一下沈长胤。
她在地面上铺好了褥子,坐在椅子上,重心向后倾。
重重摔了下去。
失重感瞬间悬在她的心头。
*
在京城的另一边,茶楼前,被称为‘沈庚戌’的沈长胤也看到了那块公告牌。
她嘴角翘了翘,竟然没觉得反感,只觉得京城这群看客也实在是很有意思。
见公告牌上没有那个草帽人的留言,她也没打算多留,只是在临走前提笔,在小纸条上画了一条鱼,贴到了更小的那个公告牌上。
第二日,是院试的放榜日,也是她与草帽人心照不宣的‘钓鱼’‘取鱼’日。
她一大早就起来了,等在放榜的考试院门口。
脸上波澜不惊,在一群急得都快要出汗的学子中,显得极为平和冷静,身上是洗得愈发之白、愈发柔软的青衣,却显得她的气质格外出众。
有带着学生来看放榜的老师指着她,用她的作为例子教育自己的学生仪态和心态。
沈长胤听见了,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在放榜的一瞬间就挤到了人群最前面。
她立刻向榜单的第一排看去。
‘沈玉’两个字名列榜首。
嘴角忍不住翘起,她努力想压抑,只绷住了一息,笑容又一次从她脸上跳了出来。
她挤出了人群,步伐仍然是不紧不慢的,直到拐进了一个无人的小巷,才快乐地跑了两圈。
她身体文弱,跑得也不快,平时更是极力避免这样需要消耗体力的动作。
此时却在耳边的风声中感到了极度的快乐。
她望着小巷顶部明亮的天空,望着只在自然中存在的那种极浅的蓝,心脏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却并不是疼痛,而是畅快。
风好像从自己的胸前直接穿到自己的背后,将所有那些埋藏在心里的幽暗都一并吹去。
从今日起,她就是一名‘士’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穷人、杂种了。
以后她只会在这个起点上更加爬高。
她从没有这样快乐过。
她想,我有了朋友、知己、和对我良善的人,这三人恰好还是同一个;我有了功名、前程和稳稳的基石,就在这一天。
她想不出来自己的人生变得糟糕的可能。
她跑完两圈后,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膛剧烈地起伏,而后猛地直起腰。
我要告诉她!
她一路小跑,向着城外的那个河堤疾驰而去。
宽阔的河面像是天上画下来的巨大丝绸,流畅地向前滚动。
群山的影子映在水面上,被水鸟的游动破坏,有鱼时不时地跳出水面,健壮的鱼尾一闪而过。
堤岸上的一切都仿佛是颜料染的一般,那样的绿,那样的均匀。
越走近河堤,年轻的沈长胤脚步的速度就越快,以至于她忍不住地小跑起来。
她从河堤上方跑下坡,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速度,好几次都不得不摇晃着身体恢复平衡,才不至于滚下坡去。
她要告诉她!她要亲口告诉她!
她跑到河堤边,望了一圈,没有看到那个戴着草帽垂钓的身影。
可她也不是很在意,听婆婆说,对方虽然是上午来垂钓,可来的时候通常都很晚。
她在河堤边找了一块洁净的石头,用手帕擦了擦,坐了上去。
河水一波又一波地拍打在石头上,打碎出的细小水花连她的鞋袜都无法沾湿,就重新落回了水中,与水面重为一体。
沈长胤静静地等着,眯起眼睛,感受着自上而下的明亮阳光。
她可以等,等很久。
因为她知道对方今天会来。*
【作者有话说】
是的,本文距离完结不算很远了,大结局近在眼前。
这两天我也尽量每天都多写点,让大家看个爽。
番外也会紧锣密鼓的接上,除却常规的人物传记之外,还会有不同背景的故事。
暂定:
总裁小沈和保镖小谢(现代背景/微量赛博朋克)
第83章 大梦六
◎万字更新◎
【梦中】
谢煜坐到椅子上,最后转头望了一眼被铺到地面上的被子,闭上眼睛,重重地向后倒去。
只剩下最后两条腿支撑的椅子瞬间失去平衡,带着她向后摔去,短暂的失重感让心脏仿佛悬空。
谢煜还没有反应过来,大脑就磕到了被子上,虽然算不上疼,但还是让她恍惚了片刻。
她躺在被子上,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
还在这个梦中世界。
这已经是她摔的第五次了,却一点用都没有,盗梦空间害她。
她叹了一口气,盘腿坐起来,思考着,是不是失重时间太短了,没能惊醒她。
于是她把被子拖到了床前,测量好距离,确保自己倒下来的时候不会磕死。
随后爬到床上,站在床沿,手抱在胸前,像一尊被铲除的神像,向后倒去。
高度的提高让失重的时间也变长了,但片刻之后,她仍然揉着头从地上爬起来了。
这也没有用。
她有些焦躁,起身后在房间里踱步了半天,期间还不小心用脚趾磕碰到了柜门,痛得她立刻倒在地上的被褥上,捂着脚无声地骂人。
实在没有办法了,她爬起来,冲向后花园,爬到花园的湖心亭顶上,望着好奇地朝她聚拢过来的金、红双色锦鲤。
这个亭子顶怎么也有三米吧,这次的失重时间肯定够长了。
她挥挥手,大声驱赶那群鱼:“走开!”
鱼根本不走,在她下方围成了类似于鱼毯一样的形状。
谢煜也懒得再说,反正它们是鱼,会自己游走的。
她深呼吸了一下,在心中回忆着各界奥林匹克跳水冠军优美的身姿,然后一头扎了下去!
水花瞬间四溅,鱼逃难一般地到处跑开,平静的水面瞬间激起巨大的波纹。
谢煜跳下来的时候没有做好闭气,被呛了个半死,好一会儿才扑腾着,把自己的头露出水面。
看见熟悉的后花园,她更加失望了。
脚下不停地踩水,手掌拨开水浪,她踩着湖边的假山石爬上岸。
怎么醒不过来呢?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盗梦空间真的骗她?
但是在以前的梦里,这种方式明明是奏效的,偏偏这次不奏效了。
万一她一直醒不过来怎么办,一直被困在梦里怎么办?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她立刻打了个激灵。
不可以。
必须醒过来,沈长胤还在外面等着她呢。
她又跳了几次水,发现没有什么用,手脚还都脱力了,干脆停了下来。
这个亭子只有三米高,失重的时间有,但不多。
她需要更长时间的失重。
脑海里突然划过之前躲避刺杀时,自己与沈长胤跳崖时的场景。
她躺到一块巨大的被阳光暴晒得极为温暖的假山石上,让衣服上的水将灰白色的假山浸湿成为深灰色,闭上眼睛将阳光阻隔在眼皮外。
明天去跳崖看看吧。
高台跳水不是一个完全没有危险的行为,尤其她要选择极高的悬崖、野外没有探测过的环境。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不要一辈子都生活在梦中。
第二天上午,她带了一些干燥的毛巾、一身方便跳水的短打衣服、还有快速补充体力的重甜糕点,坐上马车,向城外驶去。
她选择的悬崖并不是之前和沈长胤跳的那一面,那一面悬崖在皇家陵墓的山上,想要进去很麻烦,在高度上还差点意思。
她要去平时钓鱼的江边群山上碰碰运气,那里通常会有可以跳水的悬崖。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就在她觉得今天可能一切都会顺利的时候,却忽然被堵塞的人群挤得停住了。
她在马车里一晃,抬头问外面的车夫:“怎么了?”
车夫回答:“前面好多人啊,好像说是有谁院试通过了。”
谢煜向前走了几步,半弯着腰掀开了门帘,发现自己竟然到了茶馆面前那条街上。
茶馆前,尤其是公告板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众人都争着抢着要看公告板上那些曾经的策论。
谢煜听了好久才听明白,那个和自己辩论的‘沈庚戌’前排通过了院试,这些人都是来瞻仰并且沾沾福气的。
她通过了啊?
谢煜有些愣,片刻之后又坐回马车里,对车夫说:“绕路吧。”
这件事将她的思绪骤然从‘回家’这件事上拉回来。
虽然自己已经决定要和这个‘沈庚戌’拉开距离,不相见不交流,但是好歹也算得上是朋友,对方通过院试成为了官府正式认证的‘士’,实在是天大的好事情。
从一个人的文字中可以认识到这个人,谢煜很早就意识到,与自己的胸无大志不同,这个支持酷刑的‘沈庚戌’其实很骄傲,甚至到了恃才傲物的程度。
此人心里有一番抱负,想要改变这个天下,如今对方在自己的梦想上前进了最关键的一步,谢煜不得不为她感到高兴。
这个消息短促地冲淡了她心头沉重的担忧,她翘了翘嘴角,面色却又很快沉了下来。
直到马车在群山间停下,谢煜下了马车,看见蜿蜒小路尽头的那面悬崖,神色愈发认真。
“马车留下来,你先回去吧。”
马夫点了点头,离开了。
谢煜带着自己的东西,一步步走上悬崖。
她不是怕高的人,但是从高处跳下来是另外一回事。
她也跳过水,但那是在情急之下,她和沈长胤在被刺杀,除了跳水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而且这个悬崖要高多了。
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蓝则广,水黑则渊,水黄则湍。
谢煜低下头,望着脚下墨绿色的湖面。
捡起一块石头,扔了下去,静静地等着水花四溅,又让湖面重归于平静。
这件事她上一次和沈长胤跳崖的时候也这么做过,向水里扔石头,一是判断落点,二是判断落点的地方水下的情况。
水要够深,而且落点的下方不能有礁石,否则人跳下去就完蛋了。
跳崖后,她教过沈长胤游泳、跳水,却没有教这个技巧,此刻竟然有些后悔。
但后悔的情绪没有蔓延多久,她甩了甩头,站到岸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
跳!
*
扑通一声。
坐在河堤上的沈长胤抬头看着河边的渔夫将捕上来的小鱼扔回水里,那鱼实在太小了,只有掌心大,落到水面上也只能发出微小的哗啦声。
“客官,买鱼吗?”船上壮硕的中年女人见她看过来,拎起一条鲜活的鱼,朝她展示着。
沈长胤摇摇头。
“我家鱼可好,之前有个贵客,那衣服才叫漂亮呢,次次都来买我们的鱼。”
女人还不放弃,继续推销着。
沈长胤却突然明悟了,原来草帽人最早扔到水坑里的几条鱼都是找这个渔夫买的。
她笑了一下,摆了摆手,依然示意不要。
想了想,提高声音,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她是我的朋友,等她过来了,我让她买,请我吃鱼。”
渔夫重重地点头:“好嘞——!”
在青山绿水间,‘欸乃’吆喝一声,撑着长杆,风一般地漂走了。
沈长胤收回视线,竟然觉得理直气壮。
她可是以第一名通过了院试,草帽人请她吃个烤鱼怎么了?
不仅吃烤鱼,对方最好把上次自己没吃的荷叶烤鸡也给补上。
一大群分散开的野鸭在水面静静地飘着,时不时地低头扎个猛子捕食,又时不时地在水面上飞过去,落到一个新的地方,带起一阵新的涟漪。
沈长胤望着那些和风一起波动的涟漪,轻点了自己的手指,竟然小声地哼起了江南的曲调。
昆曲婉转细腻,咿咿呀呀,她从来没有资格正式听过,在为生计发愁的童年,更是无法欣赏这种调子,通常只是抱着柴火、面无表情地从正在唱戏的院子旁走开。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昆曲,可刹那间她竟然想起来了几句词:
“碧琉璃,泛烟波,画船轻载月明多。”
“红阑干,十二曲,映水芙蓉佳人头。”
她哼唱了几遍,都只能想起来这两句,自己都笑了,却还是小声地唱着。
直到天渐渐地昏暗,那渔夫已经在不远的河堤处上岸回家了,山和水都不再是绿的,而是在橙红色的晚霞映衬下变成了深蓝色的。
世间只剩下一抹亮色,就是天边的橘色云霞。
渺茫的歌声越来越小,以至于完全停止。
沈长胤闭上了嘴,胸膛里是长时间发声后的暖热。
她今天没有来。
她望着石头下破碎的水浪,每一滴破碎飞溅的水珠里都印着天边橘红色的大片云霞。
这个傍晚这么美,那个人今天却没有来。
*
橘红色云霞落在谢煜的眼睛里,几乎有些刺眼。
她闭了闭眼睛,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已经精疲力竭。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跳水、游泳上岸、重新爬上悬崖、继续跳水这样的循环中度过。
她开始对高度感到麻木,跳水成为了一个机械性的不需要思考的动作,可她的力气也终于衰竭了。
即使在初夏这样的天气里,浑身湿透的她依然感觉到很冷。
太阳即将要落山了,身下暖热的石头是它最后的热量积蓄,一旦太阳离开,谢煜就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取暖了。
而她也在无数次的坠落当中,渐渐明悟了,自己大约是回不去了。
也许这根本不是梦,所以想要通过盗梦空间的方式醒来根本是无稽之谈,这里根本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她曾经如同游魂一样在两个世界来去,这一次却回不去了。
心脏早就已经开始下坠,沉沉的,但幸好身体的下坠可以冲淡那种感觉,好受一些。
所以谢煜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跳。
有的时候她甚至在想,如果水面下真的有一块大石头,她跳下去,撞死了,是不是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了,那时她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身边的沈长胤。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
寻死不是她的作风,认定死亡之后能够获得转世轮回是一种愚蠢。
她不相信寻死能够给她带来任何事情,她得好好活着。
话虽如此,她还是又一次地爬上悬崖,跳了下去。
可这一次,她完全力竭,跳得不够远,刚落下就被悬崖边上数块凸起的石头划伤了,磕磕碰碰,有的带来淤青,有的直接划开皮肤带来鲜血。
她落到水里,慢慢浮了上来,面朝天空,就这样静静地飘着。
天上的繁星升起,彼此陪伴,组成链条、图案。
可她却忽然感觉到孤独。
*
沈长胤最后看了一眼星空,起身,离开早已冷透的石头,沿着河堤往回走。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原本会在河堤边讨生活的人都早早回了家,只剩下一两艘渔船在远远的河中心,点起了温暖的灯。
可沈长胤却什么都没有,她两手空空,踩着河边带着露水的草,顶着头顶的星星,在偌大的世界里,只听见了自己呼吸的回声。
这有什么的?不过是人没来而已。
她反正早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第二天上午,她难得的没有早起,而是放任自己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
直到听见外面吹锣打鼓的声音,才匆匆穿好衣服。
打开门,房东的狭小院子里站着一个书院的山长,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人举着镲,一人腰间绑着小鼓,手里拿着鼓锤。
自己的房东站在院子的角落里,既惊又吓地望着‘山长’这样高贵的人物出现在自家院子里。
山长可是一个书院的负责人,在京城里也是有头有脸,于她而言更算得上是大人物。
她从来没有想过租着自己家破漏房子的这个穷书生,居然真的能够考上,还能被山长迎接。
山长曾经是个举人,科举上得到的成绩要比沈长胤现在的成绩好多了,她此番来,实际上是为自己的书院招生的。
沈长胤的才学有目共睹,未来的乡试会试显然也不会差,她趁这个时候将人捞到自家书院去,到时候自家书院也能出名。
对生源进行掐尖这样的事情,从古至今都不罕见。
沈长胤其实也和她商讨过这件事,双方各谈了条件,最终达成了一致。
只是沈长胤忘记了对方今日会来接自己住到书院去,直到现在才起床。
她略点了点头,行了个礼:“多谢山长。”
山长温和地说:“无需多礼,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我已在外面雇了马车了。”
沈长胤望了望自己的房间,里面的东西不多,自己的那枝渔网尤其破烂,整个屋子里唯一值点钱的可能就只剩下了那块松烟墨。
她顿了顿,还是在简单的行李之外,将松烟墨和渔网杆都带上了。
山长望着那根渔网杆,眼皮下意识地一跳。
沈长胤便解释道:“我曾经食不果腹,不得不靠网鱼充饥,我想把它带上,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那段日子。”
山长懂了,就是精神意义上的图腾呗。
她不再多言,带着沈长胤上了马车。
下马车后又热情地帮着沈长胤安置了,给她介绍附近的情况。
“咱们这个书院啊,虽然地方不大,但地段是极好的,出去就是书局、还有你们年轻人最喜欢去的那家茶楼。”
山长也是听说过沈长胤与人合写的那篇著名策论的,很开明地说:
“那篇策论我也拜读过,实在是难得一见的佳品,可见于茶楼中论战还是有其益处的,你以后自可多多前去。”
沈长胤略无所谓地点头,脸上露出疲态,山长便很识眼色地退开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沈长胤送别了山长,自己躺到新的床上,睁眼望了天花板一会儿,还是直起身来。
她要去茶楼看看。
到了茶楼,今日已经不如昨日那样人满为患了,但公告板前还是挤满了指指点点的人,讨论的话题却不再是昨日公布的排名。
有人见沈长胤过来,就赶紧拍拍身边人的肩膀:“来了来了,快让让。”
人群如同分海一般,给她让出了一条路,沈长胤站到公告板前,发现公告板前面多了一张细长的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看着就极为昂贵的礼盒。
还有一个纸条:“沈庚戌亲启”
沈长胤拿下纸条,用素白纤细的手指解开系带,打开。
正是一套品质非凡的文房四宝,旁边甚至还有一沓细腻洁白的青州花草纸。
探着头凑热闹的看客中也有富家小姐,看见这些东西心里也是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人赶紧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颤颤巍巍地说,“徽州墨、端溪砚,这一盒东西,怕不是真的价值千金。”
众人都哗然,沈长胤却对此毫无反应,只是拿起下面的纸条。
“闻君高中,喜不自胜,聊以此物,贺君鹏程。”
将纸揭开到反面,
“与君舌战多日,开我思路,使我明智,君乃天下不可多得之良师益友。”
“然,我有挚爱之妻,如今无处得觅,我自要于茫茫处寻她,从今起不能在与君思辨,故此告别。”
“是我之过,非君之失,言不达意,恶友顿首。”
挚爱之妻。
挚、爱、之、妻、
沈长胤将这四个字在嘴里反复琢磨,几乎要将这四个字嚼烂了,竟然冷笑出声。
挚爱之妻。
你当人家是知己,却不知她有挚爱之妻,却不知她为自己的妻子可以毫不犹豫地与你告别。
她将纸条揉烂,捏在手里,扬长而去。
竟然将那盒昂贵的礼物视若敝履。
只留下人群纷纷扬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回了自己新搬的住处,望着被自己依然放在屋角的旧渔网,望着那盒小巧精致的松烟墨。
一口气将那松烟墨拽到手里,砸向墙上,可那墨水质量极佳,除了落到地上沾了点灰外,分毫无损。
沈长胤冷笑一声,心头竟然有暗恨丛生。
叫她如何不恨?
她竟然可笑的自以为找到了茫茫然天地间可以与自己并列的那颗星子,没有想过对方其实有自己的人生,自己不过是对方人生里一颗可有可无的流星。
罢了。
她告诉自己。
不过是一人而已,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
而她最不缺的就是独自一人生活下去的心气。
往后只当此人没出现过。
*
与此同时,谢煜正躺在床上,看着御医给自己上药。
昨日跳崖,到底是伤了一些筋骨,虽然问题不大,但却依然要长期休养。
她昨晚回来已经自己请过大夫,却没有想到皇帝听说了这件事,从宫里连指了三名御医来给她看病。
三名御医手里各自拿着针线小刀,为她处理伤口,天气炎热,她又泡了水,御医们坚持伤口处有一小部分的肉已经腐化,需要割去。
谢煜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们处理,额头冷汗涔涔,竟然从头到尾一声都不吭。
然后近乎虚脱地躺在床上,指了指管家:“帮我送她们出去。”
管家应声而去,又贴心地带上了卧室的门。
谢煜立刻翻身,将头埋到枕头里,嘶吼起来。
*
【梦外】
谢煜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哼鸣,在她床边伏案睡着的沈长胤立即惊醒,一摸她的额头,摸到了满手的冷汗。
“去喊张军医!”她立刻向外面喊道。
谢煜表情狰狞,显然在睡梦中经历着巨大的痛苦。
沈长胤只能不停地喊她:“小谢,小谢”
她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她望着自己的爱人陷入这样的痛苦,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下意识地将人费力地半抬起来,抱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对方的肩膀,在谢煜因为疼痛而颤抖的时候努力地抱紧她,控制住她。
张军医在睡梦中被喊醒,匆匆赶来,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检查了谢煜的身体状况,却只能摇摇头。
“脉象毫无异状。”她沉沉地说。
沈长胤彻底不再相信这样的说辞:“皇帝已经醒过来两天了,她那样才叫脉象毫无异状。”
她摸了摸谢煜的额头,“她疼成这样,不叫毫无异状,她生病了!你得治她!”
张军医只能呼出一口气,说:“也许这不是病。”
沈长胤立刻说:“是毒?”
张军医摇摇头,“也有可能是蛊,毒蛊不分家,这世界上诡异的毒和蛊都多了去了,也许就有一些能够造成今天的后果。”
“毕竟我这几日昼夜不休地翻查医书,也没有找到符合这个症状的病,目前只能往毒和蛊方向猜测了。”
“如果真的是有人在害三殿下的话,那么”
“最有动机和最有能力的,就是谢家那几个人。”沈长胤立刻接过了话茬。
而在皇帝与公主中,皇帝因其庞大的势力、二十多年来的经营和反常的表现最有嫌疑,其次就是二公主。
不管是血丹案还是童泪案,最后探究出来的丹方都来自二公主府上,证明她府上至少有一个熟练掌握这些奇技淫巧的人。
这二人近来似乎还合作了,嫌疑就更加大了。
沈长胤当机立断,“把老金喊进来。”
老金进来了。
对于嫌疑没有那么大的其她几位公主,沈长胤的指令很明了。
“直接抓起来,送到我的官邸下面去。”
那几间空荡荡的牢房,即刻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但对于嫌疑最大的皇帝和二公主,她反而谨慎起来。
“先软禁,明里不要太严,暗里绝不能松。”
她很清楚像皇帝和二公主这样的谢家人,虽然惜命,但一味的酷刑是无法从她们的嘴里问出东西来的。
重生之前,她就与人讨论过该如何更好地获得情报,此刻绝不会犯心急的错误。
她要救谢煜,她要保持冷静。
老金领命而去,张军医也决定从明天开始调查毒和蛊相关的内容。
只是。
她站在门口,望着沈长胤眼睛里泛起来的红血丝,又看着她日渐苍白下去的嘴唇,不无担心地说:
“要不然我让姜芳过来守一会儿吧,你好歹去休息一会儿,否则她没醒过来,你就已经垮了。”
沈长胤坐在谢煜的旁边,为她掖好被子,此时转头向张军医看过来,憔悴疲惫:
“我不会垮的,在她醒过来之前,我绝对不会倒下去。”
张军医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她反而挥挥手:“去吧,挺好的。”
张军医只能离去,将房门带上。
吱呀一声。
在门关好的一瞬间,沈长胤的目光就落在了屋角,落在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幻影身上。
幻影和她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却灿烂地笑着。
“许久不见。”
沈长胤疲惫冷淡:“你来做什么?”
幻影摇摇头:“什么叫我来做什么,我不该来吗?”
沈长胤没说话,意思却是不言自明的。
幻影嘲笑一声,讽刺地说:“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我来是因为你要崩溃了。”
“过去几个月你过得真好啊,我都没有出来的机会了。”
“你知道的吧,如果你真的幸福安定,我是不会出来的。”
“可现在,你要崩溃了,因为你知道,她要死了。”
沈长胤没理她。
幻影却得寸进尺,唱歌一般地念:“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沈长胤手上青筋暴起,猛然拿起床头的茶水,重重地向她的方向砸去。
茶杯瞬间四分五裂,发出剧烈的脆响,茶水泼得到处都是。
幻影却灵活一个闪身,躲过了。
“你急什么呀?”
幻影偏头:“不都是你的错吗?”
沈长胤缓缓地将自己的指骨捏得青白。
“你明明知道她会生病的,你明明知道她在三年后会中毒的,你为什么不早点管,你为什么把时间都浪费在和她你追我逃上?”
幻影咄咄逼人地追问。
“如果你在三年前重生的时候就开始调查这件事,她就不会生病。”
“如果你在遇到她的时候,不是非要展现你的那些威严、力量、诡计,而是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和她平和的相处,那么你们早就在一起了,你早就可以开始调查这件事了。”
“不过你更小心一点,如果你更谨慎一点,你应该早早的就预防起来,你明知道有那么多人要她的命,你为什么不管?”
“都是你的错”幻影在她耳边呢喃。
“其实你还恨她吧?其实你还恨她想她死对吧,所以你才眼睁睁地看着她迈进这个陷阱。”
“你是杀她的凶手,你是杀她的凶手”
沈长胤的手指越捏越紧,终于忍无可忍,抬起手扇过去。
却没想到幻影应声而碎,室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沈长胤恍然,望着谢煜变得苍白的脸,心脏一下下地疼痛,却忽然转过身去,捂住了自己的嘴。
而后冲到水盆边,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可她基本什么都没吃,吐出来的全都是酸苦的黄水,可她还在不停地吐着,几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在痛苦的间隙,她轻微地摇着头。
是我害的你吗?
是我害的你吗?
是我变成了杀你的凶手吗?
她又一次张嘴,低下头去,几乎要将自己的灵魂都吐出来。
*
【梦中】
谢煜已经不疼了,她的伤势开始逐渐愈合,筋骨也逐渐变得更加强壮。
在卧床养病的期间,她是别的事情都做不了,只能思考。
越思考,心脏就越冰冷。
她曾经以为这个世界只是没有沈长胤的世界,却在此刻突然想,如果只是沈长胤没有成功造反的世界呢?
如果沈长胤其实是在这里存在的,只是没有能够造反成功呢,她是不是还在那个角落里,在等待她?
或者更糟糕的,她是不是还在哪个角落里受苦?
谢煜曾经听过平行世界的理论,每个人做出的每个选择都会让世界线产生分叉,进而衍生出更多的平行宇宙。
如果这只是一个平行宇宙呢?
所有人的命运都是不固定的,可能沈长胤只是做错了一个决定,她就没能够成功地带领部队,无法成功地造反。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谢煜仰着头,在枕头上望着头顶雪白的珍珠纱帐。
平行宇宙是一个复杂的理论,即使落在普通人头上,也会有人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会认为平行宇宙中的你依然是你,有人却会认为平行宇宙中的你其实不是你。
有人认为在每一个平行宇宙都爱上同一个人是一种浪漫,有人则认为爱人在另外一个平行宇宙中的同位体并不是自己的爱人。
谢煜其实对此没有什么深度的思考。
她的人文社科神经基本都被补足给了运动天赋。
可她只知道,如果沈长胤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经受苦难,她就要去找到她。
所以,在伤口愈合到一半的时候,她就开始联系这个世界里的姜芳,重新整理手里握着的武力资源。
她无比庆幸自己当初为了对抗沈长胤,在这里测试过许多扩大势力的方法。
这使得她手里好歹还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兵可以用。
当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她立刻就带上了自己手下的人,带好了金钱粮草,组织了一支小队,准备连夜出城。
她不知道沈长胤现在在哪里,这茫茫天下似乎哪里都可能。
所以她决定从西北找起,老金曾经说过沈长胤最喜欢的是她们最早的军营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她就要先去那里。
知道朝臣不会允许自己这样一个公主随便带着人到处跑,所以她选择了夜晚赶路。
却没想到刚出了城,就看见了禁卫军。
禁卫军举着火把,一个内侍站在她们面前,温和地对谢煜说:“三殿下,您伤口未愈,边境现在又常年有胡人在骚乱,陛下还在担心您的安危,还请不要到处乱跑。”
谢煜忍了忍,一言不发,干脆直接地回了王府。
后来她调查了一番,发现自从自己跳崖受伤以来,皇帝就在偷偷地监视她。
这个世界的皇帝,依然对自己的身体健康有着很奇怪的关注。
谢煜悄悄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按兵不动,每日给皇帝的探子递点假消息,暗地里继续发展着势力,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到来。
她没有等很久。
一月过后,边疆急报,胡人叩边。
朝廷瞬间成为一团乱麻,谢煜一声不吭,让人把皇帝的探子打晕。
在朝堂上的大臣争吵、推卸责任的时候,她就已经带着自己的人出了城。
直到走出京城三百里远,才修书一封回去,表示自己身为公主,也想为前线尽些微薄之力。
她选择了先斩后奏,却并不算很担心后果。
果然,虽然据说皇帝在收到这封信之后勃然大怒,却还是很快地给她调拨了军马粮草,追着她的路线直奔而去。
并寄信一封,要求她无论如何都保护好自己的安危。
半个月后,谢煜到达了边疆,又过了三天,皇帝调拨给她的小批量军队和粮草也到了。
军队中的校尉问她下一步去哪。
谢煜看着如今边疆的局势图,却心知肚明自己这点人马,填到战线上什么都不是,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所以她没有急着去战线,反而点了点离战线二百里的一块荒漠腹地。
在沈长胤生病的时候,她曾经给对方批过一段时间的公文,她知道对方最开始的军营地点就在这里。
过了两日,她们终于到达了那片荒漠。
在广袤无垠的荒漠上,那棵歪脖子柳树极为显眼。
此时正值傍晚,巨大的红日在地平线上,浓烈的像是吃多了胡萝卜的母鸡生下来的鸡蛋蛋黄,但是要漂亮的多。
附近人烟稀少,只有稀疏的植被、山脉、土地,在谢煜的想象中,沈长胤会沿着地平线散步、思考,她那样细嫩苍白的皮肤,在这里也会多些被风吹出来的血色。
她一定很讨厌这里风沙漫天的日子,毕竟她那么的爱干净。
谢煜让部队驻扎在不远处,自己带着两个人徒步前往歪脖子柳树的位置。
这棵树很宽,二人合抱粗,似乎是经过了雷劈才变成歪脖子树的,枝条很多,绿叶却稀稀疏疏,但在这片平坦无垠的土地上,却有着别样的美感。
她站在那棵树前,望着树上稀稀疏疏的绿叶,一时间竟然想象不出沈长胤当初坐在这里的样子。
吐出一口气。
自己已经在这里了,那么沈长胤呢?
她正想转身,打算等下让人去附近的城镇里打听‘沈长胤’的消息,却忽然听得了飞速奔来的马蹄声。
她立刻抽刀,面向侧面,果然从不远处的山包后杀出来一行用粗布蒙面,手持环刀的匪徒。
只是
谢煜皱起眉头。
这群人中还有一些穿着军中所用的盔甲。
她转了转手腕,刀锋朝上,严阵以待。
那群冲锋的骑兵狂奔过来,领头的人粗声粗气:“老乡,借你过路费一用。”
谢煜眼皮子一跳。
这声音竟然无比熟悉。
她看着领头人在坡上方的眉眼,是熟悉的鹰一般的冷硬。
“老金?”
领头人一愣,冷笑着说:“叫你奶奶何事?钱拿来便好。”
谢煜心下惊撼。
她没有想到,在没有沈长胤造反的世界里,老金居然是个军匪。
她摇摇头,“只怕你吃不下我们这些人。”
老金冷笑:“细细瘦瘦的小丫头片子,命拿来先。”
她立刻抡起砍刀,谢煜轻轻将自己手中的刀一迎,看似毫不费力,老金却感到自己手上一阵发麻。
好功夫!
她当即准备换个招式再次袭来。
却没想到一只羽箭滑过她的脸颊,直向远方射去。
麻匪们皆骇,老金更是抬头望去,这才看到谢煜身后的军士们,姜芳正带着几个人,举着弓弩,静静地看*着她们。
谢煜心平气和地说:“现在可以聊聊了吗?”
【作者有话说】
本章9899,四舍五入就是万字,我说我肯定写多点,让你们每天爽看吧嘿嘿
第84章 大梦七
◎战争◎
【梦外】
“沈大人,那群道士该怎么处置?”
“关押。”
沈长胤望着老金带来的一包符水还有求来的平安符,摇了摇头:“我和她都不信这个,算了吧。”
将老金打发走,她又摸了摸谢煜日渐苍白的脸,“乖乖的,等我回来。”
她起身,从自己的书房抽屉里拿出那个她早已熟悉的小箱子,打开看了里面依旧寒光闪闪的精巧刀具,又合上。
她走出王府大门,坐上马车,“去官邸。”
【梦中】
谢煜与老金聊了许久,老金仍然是警惕的,却还是被她套了许多话。
谢煜得知,老金原本就是这附近军营里的军士,后来却因为朝廷的军饷一直发不下来,成为了半军半匪。
胡人流寇来了,她们依然去打,但如果是富贵的商队贵族路过,不被她们扒下一层皮,不会放她们回去的。
即便是这样,她们也算不得正义,死在她们手下的无辜亡魂只多不少。
谢煜一边套着话,一边计算着时间。
如果按照平行世界理论,两个世界会有一个分叉点。
在梦外的世界里,老金是三年前就跟着沈长胤的,那时还没有来得及当上军匪。
而在这个世界里,沈长胤不仅是造反失败,甚至都没有出现、没招募老金。
也就是说,这两个世界的分岔点至少在三年以前了。
这样的话,沈长胤的行踪就又变得更加难以寻找了,她说不定根本不在西北,她可能在天下的每一个地方。
这样渺茫地想着,谢煜坐在火堆边叹了口气。
临行前王府厨子用猪油、米粉、豆粉、高粱粉还有盐做出来的干粮饼在火上静静地烤着,散发出糖油混合物特有的香气,老金一行人早已饿疯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些饼子。
饼子在火上渐渐烤得焦香,谢煜拍了拍手,吸引了这群人的注意力。
在这群军匪的注视中,她指了指火上的饼子,说:
“我给你们两条选择,第一条,吃半个饼子,吃完后把武器马匹都交出来,自己走回附近的村镇上,不再违法作乱,我既往不咎。”
“第二条,每人可吃一个饼子,从今日起,你们就跟着我干,在我麾下,准备迎战胡人。”
她扬了扬下巴,“现在,你们可以开始吃饭了。”
在麦饼与柴火的焦香中,军匪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当出头鸟。
最终还是老金的肚子发生了一阵鸣叫,她脸色渐渐涨红了,又很愤怒的样子,急躁:“*!老娘干了!有饼吃又打胡人,是我赚了!”
她利利索索地从架在火上的铁板上取下一个烤得焦脆的饼子,手上粗糙的茧子,让她连热都不怕,牢牢地握在手里,吹了吹,大口吃了起来。
“天姥。”她嚼了嚼,忽然抬起头来:“这里面放了什么?”
谢煜观察了一下她手中的饼:“有嚼头的东西,大概是青麦仁和碎猪肉,还有梅干菜碎。”
她离开京城的时候走得匆忙,把王府的厨师喊起来连夜搓干粮,告诉厨师要她只用猪油和五谷做干粮的时候,年轻的厨娘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三殿下,您要哪里去,怎么就吃这个?”
她是从小就在宫中培养的厨娘,不是什么大小姐,但确实也没有缺衣少食过,对行军打仗的世界缺少概念,只觉得主子怎么能吃得这么寒酸。
谢煜温和地告诉她:“不是王府变穷了,而是这个东西快,你要赶紧带她们多做一些出来,不哭了啊。”
在她的坚持下,厨娘抹了抹眼泪,带着整个府里的侍女开始搓干粮。
谢煜在收拾别的行装,路过小厨房的时候确实闻到了特殊的香气,但没往心里去。
出来后才发现,小厨娘坚持炒了一大锅梅干菜猪肉,煮了甜的青麦仁,混到干粮里去。
这一批高档的军粮数量不多,谢煜发现之后就把它和普通的干粮混了混,每天晚上都有随机几个人能吃到这种带肉的干粮。
只当是提振士气的惊喜。
没想到老金这帮人今日倒是吃到了。
老金用鹰一样的眼睛望着谢煜手里捏着的半截干粮饼,说:“你的饼子里没有肉。”
谢煜不以为意,“有肉的干粮本来就是少数,都是混在一起随机发放的。你今天运气好罢了。”
听完这句话,老金沉默地低下头去,又狠狠咬了一大口饼子,像老鹰吃生肉一样嚼咽下去。
然后恶狠狠地对着自己的军匪同僚们喊:“做什么,还不去拿饼子!都以为自己是大家小姐,不愁吃穿是吧!”
她的同伴们纷纷向前,大部分人都拿了一整个饼子,有两个偏向瘦弱的年轻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拿了一个饼子,对半分开,递给另一个。
她们坐在火堆边沉默地吃完。
两个瘦弱的年轻人站起身,向谢煜行了个礼:“大人,那我们就此别过了。”
谢煜挥挥手,“夜路要小心。”
最后留下来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谢煜知道这些人还不能直接用。
古代的军队中,士兵本就匪气大过军纪,像老金她们这种真的当过马匪的,管理起来则更加困难些。
她要一点一点地收服,重新训练才行。
第二、三天,就在安置这群军匪中度过。
老金和她打了几场,发现确实打不过她,这下彻底在文武两个方面都服气了。
听说她要去附近的镇上查看情况,还主动请缨,给她带路。
谢煜答应了。
一行小队进了附近的流沙镇,谢煜发现这里的房子都是土制的,特点是外墙都是一种土特有的白灰色。
镇子上人不算少,虽然没有京郊附近的城镇那样热闹,但这好歹也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镇子。
镇上甚至还有两三家营业的酒家,还有客栈。
只是边境战争的消息仍然如阴云一样,笼罩在所有看似正常生活的人头上。
哪怕她们和京城的百姓做着一样的事情,脸上的神色都是完全不同的。
谢煜简单地逛了逛,预备买点菜肉回去给队伍里的士兵改善一下伙食,打听了一下消息,就往镇东边的集市走去。
刚到了街口,就听见了里面传来一声冷漠又乖戾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你到底买不买?”
有人回答:“买,但你这猪也太小了,论头卖太贵了,我看除了我也没有人收,你自觉点,价格再降个三成吧。”
那道乖戾的声音饱含怒气:“滚。”
被怼了的客人也急眼了:“我也算是老主顾了,我是看你家代代在这里卖猪才选你的,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朱大娘还在的时候比你会做生意多了。”
接下来就听不到了,只听见砰的一声,有人被撞到地上,人群传来一阵惊呼,然后是拳拳到肉的击打声。
立刻有人冲向前,把压在客人身上的那个年轻人给扒开,护着那个客人跑了。
那个客人一边跑一边说:“你给我等着!我姨妈可是县丞!”
人群一哄而散。
谢煜这才看见那个年轻人的样貌。
简单的粗布衣裳,打了许多层补丁,大约是风沙大,头上裹了一层粗布,帷帽一般地盖在头上,给那人的五官落下重重的阴影。
那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双眼血红,愤恨几乎压制不住。
同样也是一张谢煜熟悉的脸。
朱听?
谢煜走上前去,朱听抬眼,冷冷地看着她,“做什么?”
谢煜:“买猪。”
对方缓和了一下神色,这才从粗布下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面前被围在简易木栏里的猪,“一头猪一百文,不讲价。”
她伸出的是左手,可谢煜记得她明明不是左撇子。
她瞥了一眼朱听深深藏在粗布下的右手,没多言,望了一眼眼前的猪:“这些猪才四个多月吧,怎么就要卖了,等出栏的时候应该能卖得更多。”
现代的猪尚且需要五六个月才能出栏,古代的猪几乎要等上一年才到最肥的时候。
四个月卖猪是一件很亏的事情。
朱听看着自家的猪,那些还只能算是少年的猪在木栏里快乐地你拱一下我拱一下。
她说:“家里养猪的人死了,我一个人喂不过来。”
谢煜立刻转过头,失言:“你说朱大娘怎么了?”
知道自己的反应不对,在朱听怀疑的目光中赶紧补了两句,“我前几年就来过这,那时候就听说她养的猪是这附近最好的,吃起来很香。朱大娘是个很和善的人。”
朱听这才收回目光:“征兵,死了。”
“我家最擅长养猪的就是她和我表妹,两个人都上了战场。”
跟在谢煜身边的姜芳疑惑:“怎么会一家出两个人?这时候不是一家三代里只出一个吗?”
理论上,战争还没有严峻到要一家出多个人的程度。
朱听看了姜芳这个京城人一眼:“县令的远方侄女不想服兵役,就要我家多出一个人。”
姜芳顿了顿,“县令知道这事吗?”
朱听终于将她的右手伸出来,搭到木栏上。
整只手被粗白布包着,粗白布上大量的血迹已经凝固,无名指无力诡异地弯曲着。
“这根手指就是她砸烂的。”
姜芳无言,侧头有些不忍心再看了。
谢煜问:“你把这些猪卖了之后要做什么?”
朱听不说话。
“告诉我你要做什么,我就把这些猪都买了,这是你阿娘和堂妹的心血,你早日安置妥当,早日能去干自己做的事情。”
朱听冷冷地看了她许久,眼神中的恨经久不息,许久之后才低下头,说:“我去边境,找不到杀我娘的胡人也没关系,她们容易落单,杀一个够本。”
谢煜问:“没有想过要先杀县令吗?”
朱听豁然抬头。
“跟着我干,我带你先杀县令,然后有的是你杀胡人的机会。”谢煜说。
朱听仍然犹豫着:“我凭什么信你,你又是谁?”
谢煜挥了挥手,她身后的一小队人马齐刷刷地从刀鞘中抽出半截精钢打造的刀,刀锋锐利,在荒漠的太阳下极为耀眼。
“我姓谢。”谢煜告诉她:“姓谢的人不需要卖你。”
谢是国姓。
朱望了她许久,久到双手开始颤抖,才缓慢地站起身。
“你最好说话算话。”
谢煜:“当然。”
当夜,她就把朱听和她的猪带回了军营里,在军营附近建了一小片猪栏,特地分配那些军匪去喂猪。
那些人杀抢习气太重,需要干点真实的生产活动,磨一磨戾气。
姜芳走进她的营帐,问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是往前顶到战线上,还是往后撤退,咱们总得有个说法吧。”
谢煜望着自己桌上的舆图,摇了摇头:“战线?现有的战线很快就要没有了。”
她这两天已经搜集了许多情报,对比了双方的兵力,知道目前的边境线是必然溃败的。
她仔细地研究过这个世界的军事史,这是个全女世界,文明之间战争的频率并不那么高发,即使是游牧民族,侵略性也不如谢煜原来的世界强。
不同文明、民族之间的战争在这里恢复了应该有的谨慎,不常发生,但一旦发生就极为残酷,绝不可能轻易停止。
双方都会倾尽全力地将战场变成绞肉机,既残酷又充满对敌人的尊敬,赶尽杀绝级别的尊敬。
因为这里的战争一旦发生,就证明她是绝对有必要的。
在梦外的那个世界里,这个时间并没有发生胡人叩边的骚乱,那是因为沈长胤之前在西北已经将她们处理完了。
可这个世界没有沈长胤来处理胡人,她们在过去三年里休养生息,养精蓄锐,这次来势汹汹。
谢煜可以回京城,她是公主,只要想跑总能跑得掉的。
可她没打算回去了,她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她指了指地图上自己所处的位置,“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固守这里,搭建起第二条战线的坚固锚点。”
“这两天做好准备吧,该训练的训练,该出力的出力,尽快让居民内迁,再招募一些本地的年轻人参军。”
她思路清晰,先说了个大概,然后就坐下来和姜芳讨论具体的实行思路。
第二天,她就带着一群人把县令给处理了,抄查县令的家,里面充满了金银珠宝,就那样光天化日的摆在外面,无人在意,也无人去查。
地窖里充满了大量的粮食,这算是一个收获。
除了县令外,还有一些和县令同流合污的官员、士绅,都是要处理的。
直到傍晚,整个县城人人自危,百姓们风声鹤唳,一时间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谢煜站在县衙的大堂上,低头望着县令的尸首,对方的胸膛上插着一柄锋利的杀猪刀——朱听干的。
即使失去了一根手指,她也是个绝对的耍刀好手。
姜芳站在她旁边,静静地等待她作出决定。
谢煜眼下有两个选择。
是尊敬遗体,把尸体就地掩埋,还是让她发挥更大的作用?
她蓦然想到,如果是刚穿越那个夜晚的自己,绝对会将尸体好好安葬吧。
时间过得真快。
她抬起头:“枭首示众。”
大步离开了县衙。
在她身后,县令的头颅被砍了下来,高高挂起,以平民愤。
百姓们不停地向头颅扔石子,很快就将它砸得面目模糊。
这让谢煜士兵们的宣讲容易了许多,她们走遍了县里的每一个角落,劝人内迁,劝人参军。
百姓们虽然对她们已经有了信任,却还是嘀咕,这哪里像一只军队?
就这群京城来的,好声好气的年轻丫头,真的能打赢胡人?
甚至有不少边境的老猎户、中年壮硕的女人要给谢煜提建议,让她们得凶一点。
谢煜都笑着表示感谢,询问一些边境上的问题,然后将人礼貌地送走。
五天、十天,胡人还没来。
众人几乎要怀疑了,前线是不是没有那么糟糕?
然后,在第十五天,前线全面崩塌。
胡人骑着自己的马,码头上挂着自己的战利品,一路疾驰而来。
她们打的是奇袭,在第十五天夜里同时进攻多个驻点,没有准备的守军立刻就被打穿了。
首领下令让她们趁热打铁,立刻向更加没有准备的内侧突进。
她们跑过一马平川的荒原,却没有想到在一个狭窄的关隘处,遇到了最为坚实的阻击。
甫一照面,这支队伍的小统领就看见了对面那个俊俏得不像样子的将军,皮肤虽然是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但五官的优越仍然让她看起来不像是个能打硬仗的人。
她骑着马,躲在好几排前锋军的后面。
小头领马上挂了好几个守军的人头——她要用这个人头来算战功的,磨了磨自己的牙。
这么漂亮又胆小的人,打什么仗?理应当被她带回去,做她的妻子。
她大喊一声:“杀——!”
带着自己的小队冲了上去。
随后就仿佛陷入了泥沼一般。
对面的防线仿佛是铁打的,又仿佛是金刚布做的,无论如何都戳不穿。
那些士兵仿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就只是令行禁止而已,却让她们这些骑兵毫无发挥的余地。
小头领受了些伤,血腥气让她的杀意愈发浓重,怒吼一声。
她脸红脖子粗,说了许多不堪入目的下流脏话,作为一种激励。
却在下一秒,看见那个俊俏的将军挥了挥手。
她顿感不妙。
凭借直觉向天上看去。
视野中是被两侧峭壁留出来的高远天空,一只箭矢正中她的眉心。
箭雨纷纷,将这一支冒进的小队全部歼灭。
姜芳统计完了人头,这才走到谢煜身边:“这群人贪功冒进,被我们埋伏,死得痛快,可接下来的大部队就未必如此了。”
谢煜勒马,望着属于胡人的那片天际,“一支队伍一个打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到底,不过是死战不退。”
她收容了前线的溃军,打散,重新训练,意志力最差的那些就让她们和民工一起先保障一段时间的后勤,慢慢再轮岗。
战争的时间被拉长,她每时每刻都在忙碌。
她发现战场上使用的弓弩还很落后,甚至不是连弩,可以改进,可她居然没来得及拆卸沈流枕留给她的那柄精巧的弓弩,到最后只能一手拿着现在的弓弩,一手拿着笔,在纸上涂涂写写。
试图调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物理知识,混合一些不伦不类的枪械知识,再混合一些不知道从哪个自媒体上看来的复合弓相关技巧,一遍又一遍地画图纸,画得差不多了,就去找木匠测试,测试完了再返工改进。
竟然在战争的第一个月底,搞出了勉强可以使用的连弩,射程也大为改进。
原先内迁的那批居民,现在成了她们最大的后勤保障,每日忙忙碌碌地给她们运送物资。
身后的几个州府早就已经被她调动起来,她给那些官员下的指令很简单。
要么支援我,要么你死。
为了增强这句话的说服力,她还让修书让皇帝御笔写了几张圣旨,发给那几个知州。
圣旨的意思也很简单,要么你支援我的女儿,要么你死。
可皇帝那头也不是没有压力,随着战争陷入僵持,胡人也开始玩起了心眼,每天似是而非的谈判,只要她们一表露出谈判的意图,主和派就开始天天在朝堂上念叨。
在梦外的世界里,因为沈长胤早已经将胡人收拾干净,所以没有外敌入侵这一出戏,导致谢煜甚至都没有发现文武百官中有哪些主和派。
每隔十几天她就能收到内陆传来的线报,上面完整地抄录了主和派的各种言论与行径。
谢煜气得脑仁疼,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了,预备自己如果还能够回到梦外的世界,绝对不会再重用这些人。
在这样的关头,她没想到,最可靠的竟然可能是谢家人。
谢家人怕死怕得要命,天天求长生求得走火入魔,却不是那种相信‘外敌能够给自己带来好日子’‘投降才是胜利’的人,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谢煜这一边。
在这个世界里,谢煜甚至没有收拾私下里训练死士的五公主,因为她当时缺少了沈长胤的助力,手头的力量不足以硬刚老五,且对死士营本身没有多大意见。
所以只是派人趁着月黑风高,把炼血丹的地方给捣毁了,把人放出去,把建筑一把火烧了。
炼血丹的那些幕后黑手似乎被惊到了,也不再轻举妄动。
这是谢煜前几次入梦来做的事情了,恰好方便她如今联系五公主。
也懒得寒暄,她在信上直抒胸臆:
我看上了几个主和派的文官,决定给她们上上课,你用死士绑了,连夜给我送过来。
她的第一封信送出去,在五公主的回信到达前,那几个被她点了名的文官就到了。
谢煜也不训斥她们,不折磨她们,只是安排她们从后勤到前线兵的所有岗位上都轮转一遍。
等到她们亲手在战场上为求自己的生路杀了两个人之后,再把她们送回去。
四个人中的三个立马成了主战派,还有一个冥顽不灵,谢煜还没说什么,她就被二公主悄悄做掉了。
过了一段时间,谢煜又送了第二封信给五公主。
在主和派官员的名单里进行可汗大点兵,算是她在极度紧张的战场上唯一的娱乐。
京城里的主和派官员人人自危,都紧紧盯着给五公主送信的人,生怕在死亡笔记上看见自己的名字。
随着战线僵持,情报战愈发地激烈起来。
谢煜居然真的遇到了当初公告板上所描述的那个问题。
你现在手里有了敌军的战俘,她可能有敌军的情报,你该怎么做?
她几乎是庆幸的,她和‘沈庚戌’在无数次论战中,几乎讨论进了这种情况的所有可能。
她立刻建立了战俘营,审讯与俘虏机制。
对于没有情报的大头兵,就让她们做苦役,但也不进行折磨。
对于有情报的高级将领,她也审讯,却只是将骇人的刑具摆出来,告诉对方:“我不会对你用这种让你生不如死的东西。”
一方面,胡人的平均教育水平不是很高,套话的难度不高,另一方面怀柔政策在套取情报的过程中也被证明了是有效的。
偶有几个罪大恶极的战俘,实在是需要杀,她就会在暗地里尽快处理掉。
这一切都是为了向胡人方面传递自己善待战俘的消息。
果然,仅仅是一个月后战场上投降的胡人小队比例明显增加。
但这只是战争中刻意表现出来的温情一面。
在绝大多数时候,谢煜都是踩在血泥尸体上,亲自带队冲锋。
尸山血海,血流漂橹。
无数颗头颅死不瞑目地落在地上。
这就是战争。
谢煜任由刚刚招募的新任军医,名叫张长戈的人絮絮叨叨地一边骂她一边给她上药。
她的脸颊多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是胡人的刀砍出来的,从鼻梁根部向下划,一直到下颌角,贯穿整个右脸,差一点就眼睛不保。
血流到她的脖子里,像给她洗澡一样厚厚一层。
条件有限,张长戈的麻沸散只剩下了最后一点,根本不够她止痛的。
她却只是用手攥着棉花,一声不吭。
这就是战争,战争会改变一个人。
三个半月后,战争结束,胡人退军,死了四成人,被俘虏了二成,剩下的人只能勉强维持队形,逃到草原深处,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卷土重来。
这已然是了不得的军队了,在谢煜原来的世界里,当军队的伤亡率达到百分之三十,就会开始溃败。
这支队伍却坚持了许久,因为母狮子不会无谓地发动攻击,当她们挑起战争的时候,她们真的觉得这是有必要的,却最终还是输给了谢煜所带领的守军。
可守军又有什么错呢,固守家园而已。
战争结束后,谢煜清点北地的情况。
却很快发现,整个西北几乎都落在了自己的实权掌控之中。
她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各种力量,坐在营帐的大桌前,自己都愣了。
姜芳喜滋滋地从外面冲过来,手里拿着一沓纸,是无数建设北地、控制北地,再把那些知州换了,把自己人换上去的计划。
谢煜通通同意。
然后姜芳说:“那咱们也该回去了,胜利之师,班师回朝,你这回赢大发了。”
“你带着自己的兵在京城游行的时候,一定会被那些年轻姑娘的鲜花给砸死的。”
她很爽,畅想着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场景。
谢煜此时才真切有了自己赢了的感觉。
她沉默,又沉默,过了许久。
突然畅快地笑了起来。
赢就是赢了。
不管战争有多么沉重,管敌人有多少苦衷,但赢就是赢,胜利就是胜利。
胜利就是该爽快的时刻。
她带着一部分兵,没几日就开始回京城。
路过所有北地,都有人扶老携幼地来看她,给她塞北地特有的瓜果,告诉她京城的瓜果没这里的甜。
她好像第一次知道这里有那么多人,密密麻麻的,几乎连荒原都要站满。
她临走前,又去看了一眼那棵歪脖子树,摸了摸粗糙的树皮,小声说:“等我去找你。”
一路轻装简行,她很快就带着自己的大军来到了京城外,京城早已准备好迎接她们,礼部的张侍郎在京城外就给她们备好了各种大红色的装饰,连谢煜的马胸前都系着红花。
谢煜更是被迫换上了一身极为威武精练的盔甲,她却坚持戴着半脸面具——脸上终究还是落了疤。
大军开始在京城的街上游行。
街面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叫着、欢呼着,喊她三公主,喊她三殿下。
鲜花如雨一般地向她掷来。
谢煜笑了一下,伸手抓住了一只,仔细端详后又扔回去,然后左手握拳,用力向上一挥。
人群彻底沸腾!
*
“沈玉姐,今天是三殿下班师回朝的日子呢,你不去看吗?”有书院的同学问沈长胤。
沈长胤放下笔,神情是一以贯之的冷淡,“不去了,你们去吧。”
她在几个月前就听说了三公主自行前往西北,抵抗胡人的消息。
那个时候她还很感慨,将三殿下列为了自己未来可以效忠的公主——谢家代代夺嫡,她心中本就有计划要抢占从龙之功的。
可没过多久,就听说了三公主在北地建立的战俘营事宜。
其方针策略与她和那个草帽怪人所讨论的如出一辙,其中种种细节更是让她确定,那个草帽怪人就在三公主的营帐中,是三公主的幕僚。
什么有挚爱之妻?为什么有挚爱之妻却还要去为三公主效力?战场无眼,她又是否能够活着回来?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该对这个消息做什么反应,却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开心的。
就这样别扭地过了几个月,今日三公主胜利回朝了。
那么她也在吗?
她也回来了吗?
沈长胤望着自己桌上又被默写了一遍的《刑论》,垂下眼睛许久,终于还是起身,向着正在游行的大街上走去。
【作者有话说】
啧,人还能写,但是快到十二点了,为了保持日更,就先发了
我今天可是加了班还写了八千的,人已经超神。
很喜欢今天的内容,就是前世今生,并不是只有小谢小沈在变的,蝴蝶效应导致所有人都会变。
所有人的命运、形象、甚至连表现出来的道德,都是不一样的。
第85章 大梦八
◎江南◎
街上人流熙攘,沈长胤从小巷中出来就发现自己根本就挤不进人群。
幸好,茶楼的伙计认得她,放她上了二楼。
“您请在这等等,她们很快就到了这条街了。”伙计给她上了壶茶水。
“好,再来一碟云片糕。”沈长胤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说。
“好嘞。”
伙计很快出门端了云片糕进来,轻轻放到桌上,倒退着把门关好。
茶楼做的是雅客的生意,包厢里的器具多以竹制为主,纹理天然,至今仍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桌上柜子上到处都是可以阅读的书卷,她随手拿起一卷,翻开,却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
她心烦意乱,仿佛不认识那些墨字了一般,即使撑着头强硬地逼着自己往下看,思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飘远。
陷入了回忆中。
她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自己与草帽人的过往,假设着自己在某个阶段有不同的举措的话,两人的关系是不是会与今天有所不同?
眼神渐渐失去聚焦,她在竹香里神游天外。
直到突然爆发的欢呼声把她惊醒,她才放下书,向外看去。
一低头,就看见了半张戴着面具的脸。
那张脸微微侧抬着,仿佛刚刚就是在看这家茶楼,又不急不缓地收了回去。
她骑着高头大马,身姿笔挺,乌发高高束起坠在腰后。
沈长胤没有看清楚她的五官,只是对陷在那张面具里琥珀色的瞳孔惊鸿一瞥。
那是打过仗、杀过人的眼神。
她一愣,游行的队伍就过去了。
急忙朝着队伍中几个三殿下的下属看去,当然不可能找到一个戴着草帽的身影,在这样的关头,对方怎么可能还保持那样奇怪的装束。
直到这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她们的联系是完全单向的。
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连长相都没见过。
是她愚蠢了,才会急急忙忙地跑到这茶楼上。
是她着相。
她握着手里的书卷,指骨捏得青白。
*
谢煜一行人很快就到了皇城前,皇帝亲率百官来迎接。
隔着十几米远,她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一身明黄色的皇帝率着百官站在地上,竟然需要仰头看她。
她身后的百官中有不少保皇派的官员今日也来了,神情各不相同,怪相百出。
谢煜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便轻狂地笑了。
刚刚建功立业,得胜归来的少年将军,这样轻佻的笑,让现场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谢煜翻身跳下马,大步流星。
在梦外的世界里,她虽已是太子,却还要和皇帝百官做做样子,如今她却连样子都懒得再做。
“上午好啊。”
她一把摘掉了自己脸上的面具,随手扔给身后的姜芳,伤疤在太阳下显露无疑,却让她更加张狂。
官员的神色更加复杂——脸上有伤疤,可不是一个有利于继承皇位的条件。
但皇帝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不仅不生气,甚至还让谢煜看出了些许缅怀。
她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下意识挥手打断:“不是给我准备了接风宴吗?”
皇帝大笑:“那当然,还能短了你吃的?”
她一挥手,“让御膳房给你的将士们都做一顿好的,你们现在和我回宫去吧。”
谢煜带了几个亲信进了皇城。
这一路上她能够看到几个公主和许多官员都在频频地看她,还在小声地说着什么。
可她完全不以为意,到了大殿中就找到皇位之下最前的一个位置,自如地坐下。
负责安排位置的礼部官员立刻就慌了,想要上前一步,被张侍郎抓住。
张侍郎抓住她的胳膊,低声呵斥:“你做什么去?”
礼部的小官员急得冒汗:“那平时是大皇子坐的位置。”
本朝如今还没有太子,皇帝下首的第一张桌子可不就得让大皇子来坐吗?
小官员生怕等会儿闹起来了。
张侍郎对她摇摇头:“你看大皇子有什么反应吗?”
小官员这才想起来看看在百官中的大皇子。
这位大公主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很自然地坐在了第二张椅子上,坐在了三公主的下首。
而自她往后,二公主和其她公主们也都乖乖坐好,没人提出意见。
张侍郎这才说:“大公主又怎么了?大公主如今斗得过她吗?人家自己都知道斗不过,你上赶着给*大公主找脸面,大公主还嫌你多事呢。”
小官员恍然大悟,千恩万谢过张侍郎,去看着别人的座位去了,对几个公主的座次再也不敢管。
而皇帝坐在上首,身边是从小就跟着她的内侍总管,如今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了。
她望着理直气壮的谢煜,忽然问:“你看她,怎么是这个猴大王样子?”
内侍总管小心翼翼地感慨:“三殿下武德充沛,坚毅笃行。”
皇帝笑:“你就知道给她们说好话?我能不知道她实际上是什么德性?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狂得很。”
她年轻的时候夺嫡失败,在京城众叛亲离,不得不逃往江南,可蛰伏了多年,竟然也真的杀了回来。
她进京的那一日,心情就好似今日的谢煜一样,都是胜利者在巡视。
她口吻轻佻,“好像整个天下就没人能治得了她一样。”
内侍总管终于明白了这场话的方向,放轻松了一点,斗胆开了个玩笑,“三殿下像您,实在是天大的好事,怎么能说她是轻狂呢?”
皇帝笑着摇头,喝了一口今年新酿的橙酒。
“玩得脸上都起疤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你之后去库房里找些去疤痕的草药,给她送去。”
“她这个泼猴样子,估计手里也没几个能用的医生,你顺手把御医也带过去一个。”
内侍总管重重点头,“得令。”
接下来的一整顿饭,谢煜都吃得十分爽快,不是她嫌弃西北,但是那地方真的没有多少蔬菜可以吃。
且因为在战场上,消耗极大,日日就是重油重盐加上碳水或肉类。
连她如今手里的这一盘清新的火腿炒莴苣都吃不上。
这次好容易回来了,第一顿饭就是御厨的手艺,她当然敞开肚子吃,要把丢失的菜都补回来。
她落落大方极了,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所谓礼仪,更是抛到了九霄云外。
有年纪比较大的老官员刚开了口,准备倚老卖老地让她不要侮辱皇家颜面,被她放下鸡翅抬头的一个眼神就给镇住了。
想起来了,这是一个会随机点名文官去战场上当大头兵的谢家疯子。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又坐下了。
吃完晚饭,谢煜就回了王府。
没急着睡觉,反而屏退所有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姜芳早已经把她所要的东西堆放到书房里,是一沓又一沓厚厚的纸,上面都写满了东西。
谢煜静静地坐在书桌前,一边看着这些纸上的文字,一边归类。
实际上这些东西都可以算作是她的日记。
战场的压力太大,瞬息万变,牵绕在她身上的人又太多,她仿佛每时每刻都有千头万绪要去思索。
为了理清大脑,她不得不重新捡起日记和手账来,保持自己内心的平静。
日记里的内容也分许多类。
一则是杂七杂八的技术,包括连.弩.的图纸,耕地所用犁车的图纸,这些都是她在空闲时间帮着改进过的,很适合西北军,还有一些如何在西北快速垦荒种地,如何在西北打压当地的地主县令这样的智慧记录。
二则是战术,兵者诡道也,她不得不每天都记录。
三才是真正的日记,随便记自己的生活,随手抱怨。
在这个部分中,有一些她发不出去的信。
上面都写着致沈长胤。
她看着这些信,翘了翘嘴角,觉得有些好笑。
在被困在这个世界之前,她想向沈长胤告白,想写封情书,绞尽脑汁却怎么样都写不出来。
如今离了对方许久,写这样的信倒是变得很顺畅。
什么思念啊什么喜欢啊,在笔下变得无比自然。
每十天一封信,握在手里也有十几封了。
她将所有的内容分好类,各自装订好。
图纸和战术就放在桌上,随时可以拿出来翻阅;日记放到抽屉里,上好锁;
给沈长胤的信呢?她想了想,放到了枕头下。
重新回到书桌前,她又抽出了一张纸来,望着窗外皎洁如玉盘的月亮,提笔。
致沈长胤:
见信如晤。
今日吃得很好,平安回京,没有人敢给我脸色看。
我已经学会了你那一套,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要神情威慑就能让她们害怕。
今天的月亮很圆。
有人说分离是没关系的,哪怕相隔千里,抬头的时候都能够看着同一轮月亮,知道对方在和自己一起看着这轮月亮。
可我却不能在这个说法里得到安慰。
因为我已知道,我和你看的不是同一轮月亮。
我很想你,也很担心。
我大概还在睡着吧,不知道是否还有心跳呼吸,你一定很担心。
希望你不要这么快的把我火化掉,万一我在这个世界死了,说不定就能回去那具身体呢?
我不知道你在这个世界里存不存在,但我明日便去寻你。
婵娟万里(划掉)
本来想写点情诗的,还是写不出来,我的进步似乎仅限于描述战争的诗,你也可以叫我边塞诗人。
叫一个边塞文豪写情诗,实在是浪费。
那么今日便就这样吧,下次再和你聊。
晚安。
——谢煜。
她写完了信,才算安下心来,洗漱过后,将这封信又放到了枕头底下,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她便召集了自己所有的手下。
“两件事,第一件我要当太子,第二件我要把我们的控制范围扩大到全国。”
她言简意赅地说。
“都想想看要怎么做吧。”
下属们对她即将参与夺嫡之争早有预料,甚至于她们心中早就有了定论——即使三殿下不想当皇帝,她们推也要将三殿下推上去。
她们需要一个好皇帝,她们心中早已经有唯一一个自己认同过的好皇帝。
但她们没有想到谢煜会这么直白。
连姜芳都惊了,在会上没有表露出来,在散会后悄悄留下,问她为什么。
“我要找一个人,可能在天南海北,我很难找到。”
“我手里的权力越多,势力越广,能够调动的人越多,我就越能找到她。”
她的思路极为冷静清晰。
可姜芳却不太冷静了,她忧心忡忡。
任谁发现自己认定的贤明君主实际上是个烽火戏诸侯级别的恋爱脑,都会像她这样忧心的。
但幸好,虽然三殿下要扩张势力的理由很疯狂,但人却不疯狂,每天很冷静地处理各种事物,做出的决策几乎不会错。
所有人都觉得三殿下像个完美的圣君,只有姜芳偶尔能够看到在那幅冷静温和的皮囊下,大概有什么东西在发疯。
她们选对了方向,扩张得很快,对于地方上的基层行政组织几乎不直接控制,只是手里除了当初不肯归还的军权,还多了一支人员都类似于捕头一样的部队,三殿下又坑了五殿下一把,把死士营拿到了手里。
三殿下管那支满是捕头的部队叫做秘密警察部队,姜芳直觉这个名字不太好,有贬义,就去问了。
谢煜理直气壮地说:“确实不好啊,我们也没打算用它来干什么光明的活啊,不都干的脏活吗。”
即便是这样,那你也太理直气壮了吧?!
姜芳已经对自己这个上司独特的行事风格有所了解,此刻却依然感觉到一阵窒息。
死士营也被谢煜改名叫做特种营。
西北军队、秘密警察、特种营,还有一整个西北七个州的根据地大本营,这些条件在手,太子的身份自然手到擒来。
争太子的那一天,其她几个公主身后的势力自然跳得厉害,京城各处都风起云涌,还有不少书生以头撞柱,表示三殿下在战场上犹如修罗恶鬼,惨无人道,怎么能将国家交到这种人手里?
但是在她们的人亮出手里刀锋后,官员们就冷静多了,纷纷表示,太子嘛,你想要给你就是了。
在这过程中,最出乎姜芳意料的,是皇帝对谢煜的支持。
她想不明白,自家三殿下从来也没有受宠过,怎么皇帝现在想起来支持了。
多方打听之后,才探听得一些似真似假的流言,说皇帝是因为觉得谢煜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才转变了态度的。
姜芳对这个流言似信非信,没有再管了。
她如今早已经做到了三品官,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对皇家阴私已经失去了兴趣。
每天最激情的事情就是痛骂谢煜这个顶头上司,把绝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找人上,害得她这个下属没有休息。
谢煜已经对她的抱怨免疫了,通常是一边对着地图记录自己找过的地方,一边‘嗯嗯嗯,好好好,你说的都对’。
有的时候觉得姜芳的火气实在太旺了,也会建议姜芳去谈场恋爱,多关注生活中的美好,少关注上司的躲懒。
姜芳冷笑着:“你觉得在你给我的工作量下,我还有时间谈恋爱?”
谢煜就心虚地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在这个时间线里,因为她没有在躺平,所以姜芳也没有躺平,所以她没有时间去谈恋爱,所以她和张军医没有在一起。
两人只有共同痛恨她这个老板的同事情谊。
在谢煜当上太子后没多久,就收到了一封来自江南的奏折。
江南水师沈将军,请求带着部队北上,让皇帝和新太子检阅一下。
她自然也带着自己的女儿沈流枕来了。
谢煜忍不住感慨这两人持之以恒的择偶标准——不管前世今生,在她不受宠的时候就当她不存在,发现她要当上皇帝了,立刻上京来了。
这次谢煜又没有成婚,更谈不上与沈流枕取消定亲,所以皇帝和沈将军一见面就开始撮合她们两人,热热闹闹,自说自话的就要把婚期定下来。
谢煜当然不答应,在现场就温和地说:“不行。”
“不行?”这是皇帝疑惑地问。
“母亲之命,又定了这么多年亲事,为何不行?”这是态度竟然比皇帝更加强硬的沈将军。
谢煜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明白了。
江南路远,沈将军对京城形势的变化接收得不是很及时,不认为谢煜的战功是自己的,认为只是皇帝给谢煜铺路做出来的花架子。
所以对她缺少尊重。
那么在梦外的世界呢,为什么那个时候沈将军对她更尊重些?——答案也很快出来,因为在梦外的世界里,谢煜身边有沈长胤的势力。
想明白了事情,她依然觉得烦,想了想,先避开这个话题,“江南水师上京一趟是难得的,不如趁此机会,与禁卫军和西北军都联合演练一下吧,切磋切磋。”
沈将军自身也有要秀肌肉的需求,干脆地就答应了。
于是在七日后,京城文武百官、王公贵族齐聚演练场。
在这样的场合,谢煜俨然已经成为了最中心的人物,她穿了一件正红色的衣袍,来迟了,却依然不紧不慢,施施然走上观演台。
站在人群中的二公主今日本也穿了一身红衣,也是正红色的,与她颜色相撞。
二公主身边的小官还在愤怒着:“她不知道正红色是您偏爱的颜色吗?今日来是故意的。”
二公主冷冷地偏头看她一眼:“她是实权太子,她不需要知道。”
“你以后再说这种蠢话,脑袋就不用要了。”
她自己默不吭声地走出人群,去换了一身浅粉色的衣裙,然后再回来。
演习正式开始。
西北军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到后来禁卫军与江南水师联合,都没有办法突破西北军的防线,反而自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谢煜始终微笑地看着。
沈将军看见她的神色,大约觉得丢了脸面,便忍不住刺道:“西北军的素养果然高超,想来三殿下与我一样惊异吧。”
意思是,西北军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也只是一个抢功劳的花架子。
谢煜笑了一下,站起身,“我就等你说这句话呢。”
她挥挥手,早有人递上一把弓弩。
谢煜对准远处江上停着的江南水师的主舰,顶层甲板上竖着江南水师的旗帜。
她眯眼、瞄准、放手。
经过改造后的弓弩势大力沉,如同子弹一般向那颗旗帜冲去,稳稳地打中了竹竿,折断竹竿,鲜明的旗帜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向下倒去。
当弓弩划过演练场的时候,划破空气的声音早已经吸引了部分下方军士的注意。
在竹竿倒下的瞬间,西北军的士兵都从怀里掏出一柄染了红色的小竹刀,以迅雷之势冲向身边的江南水师士兵,在她们的心口或者脖子处划出一道红痕。
文武百官这才注意到这场骚乱,发出一阵阵惊呼。
但要不了多久,不过二十息,骚乱就结束了,西北军停下手。
场上有三分之二的江南水师士兵,在致命处被划伤了红痕。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如果西北军用的是真刀的话,江南水师今日便可以全军覆没。
谢煜放下手头的弓弩,往桌上顺手一扔。
对着沈将军说:“我已手下留情。”
直白的近乎粗俗:“希望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她离开了。
当夜,沈流枕自然采取了怀柔战术,来敲她王府的门,被早有准备的她拦在了门外。
但听着她的声音,谢煜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梦幻世界中沈长胤与沈流枕相见时候的场景。
又回想起沈长胤在她们两人见面当夜,面对着她与沈流枕的定亲玉佩,不仅一眼认出,还说:“你可知沈家大小姐才貌双全,闻名天下,有无数人想向她提亲?”
谢煜想了又想,觉得这个态度不算正常,又想起沈流枕与沈长胤神似的脸庞,心跳越来越快。
沈长胤从来没有和她讲过自己出生成长的事情,那有没有可能她其实是江南沈家的人?
第二天她就派出了探子,旁敲侧击沈将军和沈流枕,问她们对沈长胤这个名字是否有印象。
两人讳莫如深,完全否定了。
可谢煜不相信她们,她越想越觉得这个理论是很有可能的。
既然沈将军不愿说,她就亲自去调查好了。
她要去江南。
姜芳听到了这个消息,反对得很厉害:“我们有那么多的人手,不就是为了让她们去各地调查情报的吗?你为什么又要自己去?”
她的反应很大,“江南是沈家和你老娘的基本盘,我们的势力涵盖不到,你这一去有多危险不清楚吗?”
谢煜:“我会微服私访去的,根本不会让她们知道我在那里。”
姜芳更急了:“微服私访需要控制人员规模,你这一去能有什么用,为什么非得要去?”
谢煜静静地望着她:“因为我已经受够了在京城等了。”
这半年来,她像一只结网的蜘蛛一样,将势力铺满全国,自己坐在京城,等着某一根蛛丝发来的回信。
可是什么都没有。
这天底下仿佛没有出现过沈长胤这个人。
而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做。
她已经受够了。
“我得亲自去找她,这和是否能够找到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亲自去。”
她的声线极为平静,姜芳忍不住冷静了下来,她后退一步,望着谢煜。
和谢煜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她早已经明白了,当谢煜用这样的神色和语气说话时,就代表这个决定是不可更改的。
曾经那个在静水村嬉笑怒骂、帮助她们训练民兵的三公主,如今已经是个让人不自觉臣服的人。
她抿了抿嘴,真心实意地说:“臣会全力支持殿下的决定。”
人臣就是这样,她未必完全认同三公主的决定,但一旦这个决定落了下来,她就要百分百支持。
“但是,还请您注意自己的安危。”她很担心。
她又看见了在谢煜温和皮囊下的那种疯狂感,感觉有东西像是不断膨胀的乌云一样,在慢慢地逸散开。
也许三殿下真的需要亲自去一趟,来缓解这种情况。
但她担心三殿下在这种状态下,能不能保持自己的安危。
谢煜点点头:“我会没事的。”
于是,在第二年春天里谢煜告诉京城众人自己要去西北一趟,实则微服私访下了江南。
她走的那日,正是新一轮的春闱高中者游行的日子。
富有才学的年轻女子们书生气很重,骑在高大的马上,被满含善意的百姓们围观着,笑着挥手。
她们最终还要去往江边,每人都亲手折下一根柳条,插在土里,柳树长成后,就会被人们称为状元柳,百姓会取状元柳的叶子回家给孩子蒸着吃,希望自家孩子能够聪明一点。
谢煜的船已经到了江心,她才听见岸上的哄闹,想起来今日原来是这样的日子。
蓦然想起,沈庚戌如果科举成功了,今日也应该在这群人里吧。
希望她以后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江水看起来悠悠,可速度却很快,一眨眼,江边的人和树就都成为了密密麻麻的小点。
她转身向南望去。
同时,在春江岸边,穿着绿袍,胸襟前别着红色绒花的沈长胤将自己的柳枝深深插入土里,忽然心里一慌。
她若有所感地站起身,在江边望了一圈。
江面浩荡,她只看见了一叶扁舟如同一个小点般,向天边驶去。
*
半个月后,谢煜到了江南。
她很快锁定了沈氏所在的位置,沈长胤这个名字也很快引起了某些人迷迷糊糊的回忆。
但寻找沈长胤的过程依然并不顺利。
因为这些人最多只能记得当年有个不顾家族荣誉的偏房女子生下了沈长胤,只记得要指责那个孩子是个没有双母的杂种。
余下的关于沈长胤的细节,她们一概不知。
谢煜只能一点一点地慢慢拼凑。
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不急了。
她想要知道沈长胤的过去,想要知道自己在梦外的世界里那个看起来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妻子,到底曾经有怎样的苦痛。
在第一次找到沈长胤小时候居住的那间破庙时,她的心脏一阵一阵地钝痛,仿佛被刀割开一半。
可在心疼之外,另有一番感情。
她想要共享沈长胤的苦难。
穿越前社交媒体上流行的“你的过去我不在乎,你的未来我希望全程参与”,这是什么狗屁话?
她要知道沈长胤的过去,对方的过去也得是她的。
她在那个镇子上待了很久,渐渐地养成了去一家很有名的包子铺吃饭的习惯。
本地的包子铺调味普遍偏甜一点,这家更淡一点,更符合谢煜对咸甜配比的要求。
店铺的老板是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喜欢穿有极高领子的衣服,做事极为讲究,讲究到了她这样一间小小的包子铺都会有许多州府官员来吃的程度。
谢煜第一次吃这家包子铺,就被服务的极为熨帖,一笼小笼包前,摆着数个小碟子,从本地产的香醋、到西北产的陈醋,姜丝,葱绿,葱白,蒜泥,还有清口的黄瓜丁,都被切得整整齐齐,一样一小碟。
饭前还有清茶可漱口,饭后热毛巾擦手。
有这样的服务,价格贵是当然的。
谢煜如今也不是吃不起的人,就常常在这里解决三餐。
渐渐地也和店主混熟了。
直到有一天,她来得较迟,看见店主在服务完别桌的客人后,开始缝补自己的衣裳。
针脚极为眼熟。
谢煜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伸手拂下了一个碟子,在邻桌缝补衣裳的店主,仿佛脑后有眼睛一样,一伸手,牢牢地抓住了,却没给她放回桌上。
“这位客人,既然这碟姜丝掉了,我就去给你换一点。”她笑眯眯地起身。
谢煜:“姜丝就不用了,我想知道,你来自皇宫吗?”
对方脸色一变,手立刻成爪,就要向她攻击来。
谢煜伸手挡了一下,牢牢地将她的手腕抓在自己手里,另一只手掏出腰牌,往她面前的桌上一放。
店主看了一眼,手立刻放松下来,被谢煜松开手后,当即就行了个礼:“三殿下。”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三殿下。”
谢煜摇摇头:“没事。”
店主犹豫:“请问三殿下是如何知道我来自宫中的?”
谢煜说:“你太讲究了,就像宫中的人。你缝衣服的针脚,也是尚衣局统.一.教.的吧,我府上有个小丫头叫小晚,缝纫学的可差了,到了要交作业的时候,一边缝一边哭。”
“你身上还有一点武功,这是贴身伺候公主妃嫔们的要求。”
她算了算年纪:“我更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皇宫里的贴身侍女虽然允许在到了年纪后出宫,但是不允许离开京城,每隔几日就要汇报自己的踪迹,防止她们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店主深深地望着她:“三殿下,你前几日在街上给那群小骗子钱。”
谢煜:“你不会也要骂我把钱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吧,隔壁街的馄饨店老太太已经骂过我了。”
“但我已经和她们说的很清楚了,这个钱是我给她们的,不是她们骗来的,也限制了这些钱的用途。”
“等来日我再想些办法,把她们引到正路上吧,现在她们确实是缺衣少食,有几个小骗子还有妹妹要养的。”
店主说:“三殿下,我已观察你半个月了,从没想过您会是谢家的人,您真不像。”
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愿意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扯开自己衣服的领口,一条增生的疤痕横亘在她的脖颈上。
“我早就该是个死人了,当初是我服侍您的母亲,我们的陛下坐月子的。”
谢煜皱起眉头:“你是说?”
店主点点头:“那些知道您是陛下生的人,全都被灭了口。”
谢煜思索了片刻。
在梦外的世界里,她和皇帝谈过,讲过皇帝不应该有自己亲自生育的孩子的这件事。
皇帝要灭口,难道是这个原因吗?
可是接下来店主娓娓道来的事情,打破了谢煜的这个猜想。
这个姓吴的店主,当年是皇帝身边的大宫女,从皇帝怀孕开始就伺候她,直到月子完成。
她深情地说:“您小时候闹腾,陛下又实在累极了,还是我深夜抱着您在柳树下面转圈呢。”
吴宫女讲述了一个和皇帝所说完全不同的故事。
在梦外,皇帝说自己非常爱谢煜的另一个农户母亲,因为她的另一个母亲身体不好,还选择了自己怀孕。
可吴宫女却说,这个农户根本不存在,谢煜的另一个母亲是一个被挑选好的、容貌俊俏、身强体壮、家世清白且老人长寿的禁卫军年轻将领,在让皇帝怀孕后,就立刻被暗中处理掉了。
而皇帝整个微服私访的目的,就是要找个地方暗中生下谢煜。
吴宫女还说,当年谢煜刚被生下来时,皇帝是很喜欢亲自带着她的,也很喜欢她,却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强行命令宫女们将还是幼儿的三公主与自己隔离。
谢煜听完了全程,只感觉到了皇帝强烈的目的性。
她需要一个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原因绝非是她所说的爱情,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吴宫女也不清楚。
后来皇帝回京城,召集了一批新的暗卫,把她们这些伺候的人都处死了。
吴宫女喉间也被划了一道,只是她有些武功,身体强健,所以没死,躺在地上装死,等暗卫们离开后才自己爬起来,此后就在这里开了一间包子铺。
她望着谢煜,眼含泪花,“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您。”
她这一生孤家寡人,没有成婚,没有孩子,唯一算得上亲密的,就是自己亲手带过一段时间的谢煜了。
“三殿下,还请格外小心陛下,千万、千万要小心。”
“尤其是她身边的道士。”
【作者有话说】
今日被领导提醒上半年加班不够多,明天要给我加活。
每到六点准时跑路的本人:么?
问题不大,继续狂写。
皇帝生小谢这个事情,是一款罗生门,皇帝就是很能扯,上次和小谢的坦白局根本不坦白。
面对相同既定的事实,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释。
小谢,成长了吧!完全有皇帝的样子了,往左一步是明君,往右一步是暴君。
小谢的成长绝大部分都要在没有小沈的时候完成。
因为小沈对小谢,有点像鸡妈妈护孩子,在她的呵护下,小谢有点难成长的。
第86章 大梦九
【梦外】
水声哗啦,过了许久,沈长胤才从浴室中走出来。
她不停地看着自己的手,苍白,洁净,被水泡得太久,皮肤几乎有些半透明。
可她还是能闻到那股若隐若现的血腥气,藏在皂角的香气之间,无孔不入。
她坐到谢煜的床边,用湿毛巾擦了擦那张沉睡中的脸庞,又整理了一下对方额前的碎发。
张军医轻手轻脚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桌子上分毫未动的晚餐,看着明显消瘦了一大圈的沈长胤,颇为担忧。
“你不能什么都不吃。”
沈长胤只顾着低头将谢煜耳边的头发捏在指尖,“我不饿。”
“这样下去她先没醒,你就病倒了。”张军医絮絮叨叨,“今天审出什么来了?”
沈长胤停下了手上玩谢煜头发的动作,“很有意思,你知道二公主吗?她从来不参与皇帝组织的道术集会,日常对那些所谓国师们敬而远之,可今天六公主却告诉我一件事。”
“血丹、童泪,这些方子都是二公主亲手写的,她自己就是一个非常擅长巫蛊的道士。”
张军医很快反应过来:“那她前段时间和皇帝”
沈长胤点了点头,“我不相信这一切和皇帝没关系。”
“明日我要去宫里一趟。”
“行。”张军医例行给谢煜检查着身体,谢煜已经沉睡了快十天了,如同冬眠的熊一样消瘦了一大圈,可脉象还是沉稳有力的。
她感受了一会儿,还没松开手,忽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一抬头就只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急匆匆地跑进了浴室里。
浴室的门被轰然关上。
她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响。
片刻之后又是淅淅沥沥的水声,然后沈长胤才从浴室里出来,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像个纸人一般。
张军医变了脸色:“你到底多长时间没睡觉了?”
人缺少睡眠,又长期处在压力与焦虑下,就容易出现恶心想吐的情况。
沈长胤摇头:“没事。”
“什么没事!你看看你自己,脸色比躺在床上的病人还要难看。”张军医急了。
可她的话不能改变沈长胤的决定。
最终只能气鼓鼓地走了。
第二天,沈长胤就去了皇宫里。
皇帝早已被她控制起来了。
她刚醒来的那一段时间,脾气似乎变得极差,一醒来就开始在宫里到处发火,乱摔东西。
现在已经好多了,至少当沈长胤出现的时候,她在慢悠悠地练字,见到沈长胤来了,还笑着邀请她坐下。
即使在炎热的夏日里,书房仍然点着熏香,沉木与药材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房间中央一个大铜盆里放着大块的冰,用来缓解点燃香炉带来的高温。
沈长胤自顾自地坐下,皇帝还在提笔写书法,大功告成后才放下笔,看了她一眼。
“不在府中陪着老三吗?”
沈长胤冷冷地说:“我不是医生,陪着她也不会让她变好,但问你几个问题说不定能够得到答案。”
皇帝疑惑地微笑:“嗯?”
沈长胤:“你给她下毒了吗?”
皇帝立刻摇头:“虎毒不食子,我怎么会害我自己的女儿,况且她应该和你说过了吧,她可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将她生下来,怎么可能恨她?”
沈长胤也微笑着:“说到这里,我最近了解到一些有趣的事情,当初陪您微服私访的那些宫女们为什么都死在江南了呢?”
皇帝避而不答,只是说:“摄政王最近似乎消瘦苍白了许多,你还是应当注意一下自己,否则老三醒来后不会喜欢你这个样子的。”
沈长胤问:“所以她还能够醒来吗?她不会死在你的手下吗?”
皇帝无奈:“都说了我不会害她的。”
“如果我想要杀她,有千万种更有用的毒药,早就能让她死了,她怎么会如今只是沉睡呢?”
沈长胤:“所以我才好奇,你千方百计生下一个和自己最血脉相连的孩子,是想要做什么?”
皇帝笑着,重新提起笔。
沈长胤曲起手指,直接敲了敲旁边的桌面,立刻有士兵压着一连串的道士进了书房,逼迫她们跪在皇帝面前。
一个道士身后都配了一个士兵,她们手里握着短小锋利的匕首,刀锋紧紧贴着那些被吓得哆嗦的道士的脖颈。
“陛下,您每天都表现得十分尊敬这些国师们,赐予她们高官俸禄,赐予她们尊重,我很好奇,我要杀几个,您才会感到心痛呢?”
皇帝笑了一下,用看孩子的眼光看着她:“你真的很聪明,老实说我这几个孩子当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你这么年轻,却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权力怪物了。”
“还记得你造反逼宫的第二天,来和我谈话吗,那时候我就想,把我这七个女儿加在一起都玩不过你,你够锋利,也够无情。”
“可是,”皇帝偏了偏头,“我的那个女儿腐蚀了你的心智,让你变得柔软了,不是吗?”
她从书房的匣子里顺手掏出一把匕首,在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寒光一闪,匕首直直地插进了其中一个道士的胸膛处。
那个道士眼睛睁得浑圆,向后倒去,直到死时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皇帝看着沈长胤:“你不会杀了我的,杀了我,你就失去了唤醒她的最后希望。”
沈长胤:“你别忘了,其她的几位公主也在我手里,那可是你最后的血脉。”
皇帝耸耸肩:“不在乎。其实我很早就看出来了,你很恨我,也很恨她们几个,只是我不知道她们到底做了什么。”
“不过没关系,你想杀,那便杀吧,我只要你和老三幸福便好了。”
诡异。
沈长胤皱了一*下眉头。
皇帝的言语简单直白,可动机却让人无法理解。
最终她还是让人动手了。
鲜血流成了一小泊,流到装满冰块的铜盆旁边,触及铜盆的部分立刻开始凝结结冰。
即使是亲自动手的侍卫们,也逐渐感受到了不适,只是强忍着。
整个现场只有两个人,从头到尾神色没有变化,一个是沈长胤,一个是皇帝。
沈长胤最终起身离开了,皇帝在她身后,轻松地说:“她会很快醒过来的,我保证。”
沈长胤根本不信。
她回了王府,正常地处理公文,正常地陪了谢煜一会儿。
可身体终究是撑不住了,她眨了一下眼睛,缓缓地昏睡过去。
她再次醒来时,侍女正端着一碗药进来,“沈大人,该给太子殿下用药了。”
张军医虽然没能查找到谢煜陷入沉睡的真正原因,但还是开了一些维护身体的药。
沈长胤点点头,她今日实在是太累了,手都抬不起来,只能说:“你来喂吧。”
侍女也已经习惯,她是宫中统一培训出来的贴身侍女,很知道如何伺候人,拿了两个枕头将谢煜的肩膀垫高,然后用勺子舀起一勺乌黑的药液。
陷入沉睡的谢煜乖得要命,一点都不会嫌弃药苦,被勺子抵开口舌,就下意识乖乖地把药咽下去了。
侍女的动作很利索,很快就送下去了小半碗。
沈长胤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漫不经心地看着。
侍女很快喂好,说了一声,就安静退下了。
沈长胤干脆脱鞋,和衣躺到床上,与谢煜头碰头。
像两只触角相碰的小蚂蚁一样,谢煜温暖的体温顺着皮肤传导到她的身上,她感觉到了一阵难言的安心。
渐渐地睡着了。
直到半夜,忽然感觉到很冷,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只摸到了如冰块一般寒冷的皮肤。
她立刻惊醒,身后出了一身的汗,嘶哑着叫:“来人!把张军医喊来!”
她发现谢煜的呼吸开始越来越迟缓,体温不停地下降,神色是如此的平静,却让她如此的害怕。
“小谢,小谢,醒一醒,醒一醒,不要就这样睡过去。”
她不停地喊着谢煜的名字,轻轻拍打着脸庞。
张军医很快就到来了,一摸脉象,也变了脸色,“白天还没问题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沈长胤立刻问:“你今天给她的药做了什么改动?”
张军医却一愣:“今天没有药。”
沈长胤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张军医困难地说:“因为她的脉象非常好,我怕药喝多了反而对她的身体无益,就特地和你府里的管家说了,今天停药一天。”
沈长胤咽了咽口水,手开始忍不住地颤抖,“抓人。”
她的声音变得极为凄厉:“抓人!”
那个今天给谢煜喂药的侍女很快就被抓了过来,她是一颗埋藏得很深的钉子,甚至是沈长胤根据前世对谢煜府里人员的记忆亲手挑选的。
前世在她被迫嫁给谢煜后,在王府里守孝了一段时间,将这些管家侍女都记得很清楚。
以至于到了今生,在谢煜封王开府之后,她不希望有任何多余的改变,特地去宫里将前世的这些人都挑选了回来。
却没想过,前世谢煜王府里就有皇帝埋下的钉子。
是她亲自将这颗钉子送到了谢煜身边。
她的眼皮止不住地跳。
所有人都说她与谢煜八字相合,说她能够给谢煜冲喜,可是前世她嫁过来当日,小谢就死了,这辈子又是她害了她。
是她害了她……
是她。
一边是跪在眼前的侍女,另一边是卧室里传来的张军医急救的声音。
沈长胤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只觉得心脏越跳越快,仿佛今日就要跳死一般。
可她强撑着,静静地等着,像一棵在冬雪里几乎要枯死的柳树,静静地守着干枯枝条里最后一点青芯。
【梦中】
谢煜下江南本来是为了知道沈长胤的事情,却意外发现了自己身世的问题。
但这没有改变她的计划。
自己的身世到底是怎么样的,她不是很在乎,在和吴宫女大谈过一场后,就重新踏上了寻找沈长胤的路程。
几经波折之下,她终于从一个神神秘秘的沈家人口中得知,当初沈长胤是自己逃跑的,沈家也派人去追过,怕她给沈家蒙羞。
结果却发现她好像在隔壁州的大儒名下读书。
不知为何,沈将军下了封口令,禁止她们再追查下去了。
得到了些许消息,谢煜立刻向隔壁州出发。
在那里,她意外发现,沈长胤当初竟然是用的沈流枕的名字在读书。
她当时住在大儒的府上,住在一间竹林中的草屋里——那时她自身并没有钱财,却还要伪装成一个富有的名门小姐,那便只能说自己志向高洁,向往朴素,刻意摒弃奢侈享乐了。
在那间竹林里,谢煜待了很久,坐在屋前的桌子旁,想象着自己的妻子,当初原来是小小的一个少年,在欺骗与胆怯中慢慢给自己争出了一条生路。
调查了一番,她很快发现沈长胤在这里读了不久,就前往了下一个学院。
谢煜一路追寻,很快就发现了沈长胤当初在做什么——她在不停地更换学院中将某些履历做实,某些履历清洗,通过这种复杂的方式来给自己洗出一个真实可信的身份。
这个身份既有足够的学院背景,又不会被沈家人查到。
只可惜,她做得实在太好了,让谢煜都很难查到她。
只能耐心地在她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住上一段时间,慢慢地模拟着那个时期少年沈长胤的心态,推算着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渐渐地,她开始了解自己的妻子。
她知道沈长胤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有经史的天赋的,她知道沈长胤是怎样骗自己的同窗的,她知道沈长胤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更加喜欢柳树而非竹子的。
人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认识自己的过程,不断完善自己的过程。
而谢煜根据那些蛛丝马迹,与少年沈长胤重新成长了一遍。
直到半年后,她终于理清楚了沈长胤的目的——她洗了身份,一路到京城去了,要参加科举。
在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心脏越跳越快。
京城,京城!
她走遍了天下,只为了找这个人。
却没想过这个人曾经隐姓埋名的,和她一起生活在京城里!
她仍然不知道沈长胤的化名叫做什么,可这已经足够她兴奋了。
她要找到了,她要找到了!
立即修书一封,送到京城,让姜芳整理出京城近五年参加科举、准备参加科举的学子名单。
而后自己快马加鞭地向着京城赶去。
一到王府,把自己的日记和写给沈长胤的情书整理好,按照惯例日记放到抽屉里,情书放到枕头下。
随后就开始索要名单,试图查看。
姜芳急了:“看名单?可以,先把这几份公文看了,老娘受够了当代理太子的日子了,再见。”
饱受工作之苦的打工人,竟然就这样施施然地将名单带走了。
谢煜没有办法,只能看起公文来。
一直到深夜才洗漱,上床睡觉。
明天早上起来,看完名单,她就能找到沈长胤了。
这样想着,她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这一睡,就没有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愚蠢如我,算错榜单,本来想在一个很好的榜单上正文完结的,现在只能叹气了。
又因为加班,所以今天没有写很多。
但是没有关系!明天周五了!周末来了!我这周必完结!
另:
所以前世小谢为什么突然病到要冲喜,因为今生的皇帝给她下毒,影响到了她。
本文实际上是一个环形时间线,像是衔尾蛇一样,互相影响的。
第87章 大结局一
◎请在精神状态稳定情况下观看◎
再睁眼,看到的就是姜芳焦急的脸和飘荡着的珍珠纱帘。
谢煜的头有些痛,感觉自己睡了很久,想抬起手却发现胳膊前所未有的沉重。
姜芳立刻冲上来扶她。
谢煜艰难地直起上半身,这个曾经无比简单的动作却让她极端疲惫,心跳加速。
身体的各处都使不上力气,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软绵绵的。
她摇了摇头,低声问:“我睡了多久?”
姜芳沉默了一会儿,“半个月了。”
谢煜喘着气,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伸出一只手,姜芳赶紧拉住她,她借力从床上站起来,脚放到拖鞋里面去。
一步一步地挪到屋门口,望着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柳树,天上浅蓝的天空与明亮的太阳。
已经是盛夏了,在院门口看守的侍卫即使身边放了冰块,额头上也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可谢煜竟然不觉得热。
她只觉得温暖。
摸了摸自己,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体温低得如冰块一般,才会觉得太阳是温暖的,而不是灼热的。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那里面的心脏正因为她走的几十步路快速跳动着。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只曾经泵出鲜红血液,给她的全身带来几乎无穷尽能量的心脏,现在光是维持她的呼吸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那些自己永远都不会死的错觉,那些自己什么都能够做到的错觉,都瞬间离她而去。
“来柄弓弩来。”她用气音对着姜芳说。
弓弩被拿来了,她平直地举起,瞄准不过数秒,胳膊开始颤抖,她坚持用另一只手搭弓,箭羽颤抖着飞向空中,没过多久,就落了下来。
室内一片寂静,姜芳一句话都不敢说,老金捂了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谢煜闭了闭眼睛。
“有人在害我。”
她睁开眼睛,望着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下属,哑声重复一遍:“这不是我,有人在害我。”
“这不是我。”
她下意识地摇着头。
“查。”
“动用所有人力,先从皇帝开始查,公主也好,官员也好,不管是什么样的王公贵族,都要查得彻底。”
“最先查老二和皇帝。”
她补充:“我授予你们最高权限,往死里查。”
几个人都应声而去,只有姜芳留在原地,担忧地看着她。
谢煜望了一眼院中蓬勃生长的柳树,树上还有只鸟在叽叽叫着。
她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动物世界,上面说鸟这种动物的生命周期很神奇,她们会在成年后一直保持着最健康的巅峰身体素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才会迅速衰老,然后死去。
喉咙里忽然一阵发痒,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接着越咳越厉害,扶着房门,深深弯腰,直到站不住了,蹲坐在地上。
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姜芳碰都不敢碰她。
过了许久,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才渐渐终止,谢煜抬起头来,血已经流满了下半张脸。
姜芳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鼻血。
可她仍然惊魂不定,“我这就去找医生,找天底下所有的好医生。”
谢煜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代表同意。
她在姜芳的帮助下站起来,去洗了脸,然后坐在堂屋的桌边,望着地上那几朵自己的血溅出来的梅花,摸了摸被黏腻的血浸湿,散发着淡淡腥气的衣服。
姜芳急匆匆地拿了一副清热解毒的药丸回来,一进门就与她对视了。
不由得愣住了。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平静而虚弱,谢煜对她说:“你知道这不是我。”
“我会变得健康起来的。”
姜芳立刻冲到桌前,给她倒了茶,让她喝药:“当然。”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命比你更硬了,你肯定马上就好起来了。”
但是没有,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医生一天天地流转,她没有好起来。
对皇帝的调查一无所获,而皇帝本人面对她的生病,竟然表现得比她自己更加着急,名贵的药材不要钱一般流水地往王府里面送,都经过了张军医的检验,发现毫无问题。
皇帝更是发布了召集令,将全国各地、各个流派、从医生到巫蛊道士,都喊了过来。
只要能帮助谢煜恢复健康的,她通通有赏。
秘密警察部队和死士营轮番上场,将皇帝过去半年的动作都调查了个遍,挖掘了皇帝许多额外的小心思,却丝毫没找到她可能要谋害谢煜的线索。
不是没有证据,而是没有线索。
皇帝在过去半年里保持了极度的克制,完全不像一个即将被权力巅峰期的女儿所取代的君王,反而对谢煜的势力范围保持了很高的尊重。
连谢煜都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可是她也没空去想了。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原本还想从厚厚的学子档案里找出可能是沈长胤的那一个,可是渐渐力不从心了,她望着纸上的字就能够睡着,看不完一份档案就会剧烈咳嗽起来。
虚弱过后,是病痛。
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在痛,痛得像是骨头在自己溶解,痛得像是五脏六腑、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都恨极了她这个主人,要竭尽全力地撕裂开,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
醒来后的第一个月里,她已经不能再坐马车出门了,受不了颠簸,总是在马车上吐出鲜血。
她不知道自己身体内部是哪里出了问题,但那里一定在流血。
她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只能靠别人的信息传递,知道京城如今的动向。
在两年多前,她在西北军与江南水师的演练场上,一袭红衣一箭将江南水师的战旗射了下来,这件事传遍了整个京城,一时间所有人都对此津津乐道。
可现在所有人又都知道了,那个曾经的百战将军、一袭红衣便名动京城的三公主、太子殿下,忽然病痛缠身,如今连门都出不了,更不要提跑跳了。
同情纷至沓来,当然也伴随着各方的暗流涌动。
谢煜不为所动,不处理任何流言。
她大量地吃药,接受针灸,接受各种疗法,只要是‘理论上’能够让她变好的东西,不管多么难吃,她都会咽下去。
药吃得太多了,肠胃里几乎没有留给正常食物的地方。
有医生建议她禁饿,谢煜称了一下自己的体重,她一米七九,现在的体重预计只剩下了九十斤,已经比一些模特的体重还要低了,手腕处骨头上只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皮。
那些曾经让她强壮的、让她得意的、让她保持勇气面对这个世界的肌肉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即使她拒绝了这名医生,每天强行地往自己肚子里塞碳水、蛋白质、脂肪,一边呕吐一边吃,可她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消瘦了下去。
她像一棵树,渐渐地干瘪、干涸、干枯。
她连门都出不了了,只能够躲在屋子里,每天勉强提起笔,不停地写信。
写给沈长胤的信已经太多了,枕头底下放不下,她又寻了一个新的竹匣子,把信放进去。
皇帝已经开始病急乱投医,她和几个公主每天都不做正事,专心致志从全国搜罗各种据说曾经有过神迹的道士。
她们在屋子里洒符水,烧符纸,拿着桃木剑神神叨叨。
最开始她们这么做的时候,谢煜还只是正常的生病状态,就阻止了她们,把她们赶了出去。
可如今她们再次提起的时候,姜芳看了她一眼,体贴地要帮她拒绝,她却挥了挥手。
“没事,让她们来吧。”
这个世界上,有谁不会恐惧死亡?
谢煜明明知道这是荒谬的,却还是微弱地希冀着天底下真的有神迹。
直到皇帝提出要找人给她冲喜的时候,她是真的笑了。
“沈流枕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你又要找谁?”
皇帝坐在她的床边,头发花白了一大半:“天底下和你八字相合的人又不只有她一个,我总能给你找过来。”
谢煜摆摆手:“不要折腾了。”
皇帝表面答应下来,可谢煜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此人还憋着坏心眼。
只能让姜芳注意一点,别由着皇帝乱来。
她如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对外界事情的掌控力急剧衰弱,靠自己是看不住皇帝了。
直到八月中旬,冀州突发暴雨,迅速酿成了洪灾,百姓离散,饿殍遍地,瘟疫爆发在即。
整个王朝就没有几支能用的军队,冀州本地的官员能力恶化到无以为继的地步。
谢煜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让姜芳她们几个先带着西北军过去接管。
只留着已经十五岁,快要十六岁的小晚在府里,看顾着一切。
小晚是个好孩子,干脆在她外间的书房里搭了一间小床,白天黑夜地守着她。
直到有一天,当谢煜醒来的时候,眼前为了治病而搭起来的数道粗白布帘帐上又搭了数道正红色的绸子。
“小晚,小晚。”她以为自己扯着嗓子喊,声音却低得不能再低,没有办法,只能用力将床头的一个杯子推下桌子。
瓷片碎裂,小晚急匆匆地走进来,“殿下。”
谢煜:“……我说过了,不要冲喜的。”
小晚的眼泪立刻从眼眶中涌出,豆粒般的大小,重重地顺着脸颊砸到地面上,她的眼泪像是一场夏天的暴雨,来得又急又凶。
她呜咽着说:“她们说冲喜有用的。”
谢煜尽量心平气和,人到了这个时候就会自动知道自己身体的真正情况,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一身的枯骨在勉强维持了。
她温和地说:“冲喜没有用,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我们要相信科学。”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已经忘记了她从来没有和这个世界的小晚说过这句话,听过这句话的是梦外的那个小晚。
小晚的眼泪流得愈发地凶,“有用的,一定有用的。”
谢煜叹息:“小晚,你听我说,小晚。”
她停了停,缓了缓,现在光是说这几句话就已经消耗了她全身的精力。
“即使冲喜是有用的,也不能这么做,小晚,你听我说,你不可以搭上另外一个人的人生来救我。”
“不能那么做,听懂了吗,小晚?”
她怕小晚还要倔强,多补了几句:“今日为了我牺牲了别人,那么来日就有可能强行要你牺牲自己,小晚,不要为自己不喜欢的世界添砖加瓦。”
小晚用胳膊狠狠地抹了一下眼睛,泪水形成一条线,落在她的衣服上。
“好。”她咬牙说。
可谢煜没能安心。
这件事肯定不是小晚主动提出的,她充其量只能算个支持者,后面肯定是神神叨叨的谢家人在发病。
想着想着,她又昏过去了。
直到夜里,她才又一次被疼痛惊醒。
她把小晚喊过来,叫她把卧室里的窗户开一开。
她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空中明亮如玉盘的月亮。
眼泪积蓄在她的眼眶里,却怎么也流不下来,成为了清澈透亮却死气沉沉的一潭水。
“好痛……”
她小声说:“妈妈,好痛。”
她其实没活够。
“妈妈,我不想死,我还不想去见你。”
她没有在海上钓过鱼,没有爬过雪山,她没有找到沈长胤,她没有和沈长胤做尽情侣该做的事情。
她又昏昏沉沉地念:“沈长胤,沈长胤……”
“沈长胤,我不想死。”
过了许久,在她的呓语中,病痛奇迹般地消退了,她甚至恢复了一点力气。
甚至能够爬起来,拿起一份纸笔,坐在书桌前,将该写的东西都写下来了。
写给姜芳和张军医她们的,关于她们日后要如何自处,要如何防止狡兔死走狗烹,要如何与君权玩博弈。
写给府里管家的,也是日后的一些叮嘱,叫她稳扎稳打,叫她不要薄待了其她人。
还有一封是写给那个可能被绑来冲喜,被自己影响命运的人。
她实在是不希望这样,但是为了防止她在昏迷中没能阻止皇帝她们,她还是写了一封信作为最后的补救措施。
如果对方进府来,那对方理论上就是王府的另一个女主人了,在名义上是有权利调配许多东西的。
关于这个极有可能不存在的陌生人,她怀揣着最大的歉意,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写了许多,又觉得太过絮叨,誊写了一遍。
将这三封信写好,她抽出最后一张纸。
致沈长胤,见字如晤。
然后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竹匣子里已经是满满的信纸,似乎所有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再写下也不过是徒劳的重复。
在这个梦里的世界已经三年了,她已经将所有的心思都倾尽。
最后只能将这只有八个字的信,也收到竹匣子里,上了床。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常常昏睡,却并非休息,意识在疼痛,身体却难以驱使,像是麻醉药不够,躺在手术台上清醒地感受自己被刀剖开的病人。
可今夜,月色如此之美,她竟然久违地、安宁地睡着了。
第二日尚未睁开眼睛,就听到了外面轰然传来的唢呐乐器声,喜气洋洋。
她睁不开眼睛,只能隐约感觉到身边围了许多大夫,七嘴八舌地准备急救她。
她们说她高烧不退,鼻腔流血不止。
续命用的珍贵参片一个个地塞到她的舌头下,所有人穷尽了毕生的本领,试图留住她哪怕一刻。
唢呐那边发生的事情似乎还在正常进行着。
门好像被打开了,好像有人被带了进来,被强迫跪在地上。
她睁不开眼睛,头发里扎着许多根金针,有大夫告诉她是新娘子来了,大约是想让她高兴点。
她却只能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手,摸索出藏在枕下的那封信,艰难地从帷幔中递出去。
“……非我本意。”
轻飘飘的信在她手里,却如千钧重,拿不住了。
“抱歉。”
她昏迷了过去。
大约有人在抢救她,折腾她的身体,大约后来有人急匆匆地带她进宫。
进了宫里,又是新一轮的折磨。
所有人都想救她,所有人都只给她带来更多的痛苦。
她听着皇帝在旁边叫嚣,说些治不好就陪葬的经典台词,想笑却扯不动嘴角。
最终,皇帝的语气恢复了冷硬:“不计一切代价,把她唤醒。”
这比救人更容易。
一剂猛药下去,谢煜终于恢复了控制身体的能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别救了。”她说:“很疼。”
皇帝身边的侍从端着一碗不知是黑是红的药剂,“把这个东西让太子服下去。”
太医很快就将谢煜扶起来,药碗送到她口边,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
这是什么?
当液体进入她口腔的第一刻,谢煜忽然睁大眼睛。
她喝过沈长胤的血吗?她曾经这样问。
她喝过吗?她是不是喝过的?
她竭尽全力地呐喊:“这是谁的血!她人呢?她人在哪儿?!”
太医还要给她喂药,她却死抿着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不甘心地望向皇帝:“她在哪儿?放了她,放了她!”
她觉得自己已经撕心裂肺了,可是声音却依然如同蚊蝇般微小,沙哑。
皇帝:“把她按好,把药喂下去。”
谢煜被强行按在床上,血药几乎是被灌下去的,她被呛得剧烈咳嗽,浑身颤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开始浑身瘫软,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嗓子仿佛被石头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皇帝摸着她的额头,带着老茧的手一下下地划过她薄到几乎透明的皮肤。
“老三,帮我一个忙吧。”她说。
谢煜不解。
皇帝却没说要她帮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
“我是真的想救你的,我是真的想把皇位传给你,你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那样的像我,像得我心发酸,让我心软。”
“皇位是我曾经最喜欢的东西,我真的想把它留给你。”
谢煜还没懂,就看她顿了一下,而后说:
“可你毕竟已经是这样的了,我不能把你浪费了。”
惊悚的凉气豁然传遍了谢煜全身。
她不懂。
什么叫把她浪费了?
皇帝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转脸严肃地让几个年轻的道士将她抬起来。
一路抬着,到了宫里望月楼的最顶层。
在空旷昏暗的顶层里,几个道士已经全身装扮,严阵以待。
谢煜看见大理石地面上刻着玄妙的花纹,形成一个阵法样子的图案。
这是一个熟悉的图案,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
而后,几个年轻的道士就将她放到了阵法中央。
她的脖颈下方,正有一个深深的凹槽,凹槽旁又挖出线路,连着整个阵法。
谢煜忽然睁大眼睛。
她知道这个阵法是哪里来的了,她想起来了!
在五公主那个死士营的营地里,在炼血丹的那个小楼最顶层,就画了这个阵法。
她当时还观察过,那个阵法中有一个圆形的口子,从那里放血,血可以均匀地流到阵法的每一处。
现在,那个口子就在她的脖颈下方——!
她立刻想要动起来,却发现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眼睛疯狂地眨动,手指却不能移动一分一毫。
她听见皇帝还在一旁对着道士问:“确定吗?”
那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点点头:“我确定,三殿下身上的是死魂灵之毒,只会跟着她的三魂七魄,她的身体仍然是健康的。”
“等你到这个身体上,就会百病俱消了。”
皇帝问:“有多大把握?”
老道士平静地说:“陛下,因为已经为这件事准备了二十二年,她是特意为您定做的完美身体,万事俱备,就差此刻了。”
皇帝一点头:“好。”
谢煜将她们的对话全部收到耳中,在绝对的惊恐之下,竟然挪动了一只手。
心脏狂跳,她一边试图恢复全身的运动能力,一边祈祷皇帝别发现她。
可是。
“怎么还动起来了?”老道士低头看她。
皇帝:“拿绳子绑一下吧。”
她亲自拿着手指粗的麻绳,跪坐在阵法上,仔仔细细地将谢煜绑好。
谢煜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她动不了自己的身体。
皇帝将谢煜重新放好,脖颈对准血槽,摸了摸她的额头:“老三,你本就要死的,你心疼一下阿娘。”
“不怕,很快的。”
老道士拿出一把匕首,拔开,利刃出鞘,递到皇帝手里。
刀锋扁薄,贴近脖颈。
皇帝用力一划。
鲜血流涌而出,顺着脖颈的弧度,一点点地落入血槽中,继而完美地为整个阵法涂上颜色。
可谢煜竟然没有死。
药物还在生效,她清醒地看着眼前的世界。
皇帝走到道士身边,两人静静地看着阵法的每一根线条都被鲜血流满。
皇帝跪在阵法前,道士开始做法。
烟雾缭绕,衣摆翻飞,呓语重重,神魔难辨。
皇帝终于抬起头来:“我怎么还没到她的身体里!”
老道士也急了,“不可能啊,不可能啊!绝不会出错的。”
她又试了一遍。
失败。
又试了一遍。
还是失败。
皇帝头发花白,望着自己筹备了二十二年的计划。
老道士一边翻找着自己的书,一边找话安慰她:“陛下,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你等我修正一下就好了,我们到了如今已经非常成功了,三殿下的血已经被证实能够温养你,没道理她的身体不行。”
“我们只需要……”
她汗如雨下。
皇帝看出来了。
皇帝额头也全都是汗,她的太阳穴青筋全部爆起,却还只是安静地看着道士翻书。
道士终于翻完了第一本书,打开第二本。
皇帝暴起,拿起刚刚的匕首,重重扎进老道士的胸膛里。
老道士倒下,她余怒未消,又踹了两脚,“欺君,该死。”
她回过头来看。
谢煜望着她。
“老三?”她犹豫道,“还没死吗?”
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林中被猎的鹿,就那样睁着。
皇帝的眼睛忽然一亮,“不能浪费了。”
她趴下来,顾不得仪态,舔食着阵法凹槽里的鲜血。
没过多久,咚咚的脚步声就响起,大公主带着四公主一把推开房门:“母亲!老三府上那个小丫头哭哭啼啼地来喊我,说你把她带走了,她现在正重病着……”
她望着眼前的一切,所有话都埋进口中。
皇帝直起身来,威严依旧,下巴上沾着模糊的血:“进门前要敲门,上书房交给你的礼仪都喂狗吃了吗?”
大公主望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躺在地上的几个道士。
她忽然领悟了。
“所以老三是你特意准备的……”
皇帝:“阵法失败了,血却是有用的,她确实能够温养谢家人。”
一身淡蓝色衣裙,温文尔雅的大公主咽了下口水。
皇帝轻笑了一声:“看你这个样子,自便吧,别浪费了。”
于是围着谢煜,趴在地上舔食她血液的变成了三个人,是谢煜的母亲,是谢煜的姐妹。
谢煜眼睛睁着,仿佛永远闭不上。
她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那里一片死寂,一片枯槁。
也许阵法是没有失败的,否则她不应当在被放了那么多血之后,像只被砍掉头放血的母鸡,依然活了这么久。
直到皇帝终于站起身,优雅地擦了擦嘴,谢煜眼前终于开始模糊。
她想起了自己以前养过的观赏虾,只有指甲盖的长度,身体很细,很小。
刚买来的水族黑壳虾很容易死,在鱼缸里,死掉的虾会变成仿佛被煮红后的橙粉色。
养虾的人不需要去捞死虾的尸体,因为别的虾会去吃的。
它们会聚在尸体旁,啃食这白日还与自己一同在水中游弋的同伴。
那不只是尸体,还是肉——对她们而言,不过是不要浪费。
不-要-浪-费。
她默念着这四个字。
世界在她眼前熄灭。
【作者有话说】
——谢家人
除了小谢以外,谢家人是很特殊的那种,披着人皮、拥有人格的虾
不是兽,不是哺乳动物,不是鸟类,甚至蛇都算不上。
而是一种虾,虫之类的东西。
*
已回收阵法、审讯五公主的伏笔。
第88章 大结局二
◎沈的前世◎
“啊啊啊——!”
手里还拿着胭脂的侍女惊叫了一声,手背上的伤口汩汩流血,冲出了房门。
门口的侍卫立刻将门锁上。
沈长胤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碎瓷片,红色的血一滴一滴汇聚到底端,落到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她喘着气,惊魂未定地警戒。
为她上妆的侍女冲出去之后就遇见了什么人,就开始哭,着急地说:“她根本不配合上妆。”
和她对话的人终于开口了,有稚嫩的嗓音,却很冷静:“找两个侍卫进去,捆住手脚,把头固定住。”
“你先去把伤口迅速处理一下,处理完就回来继续。”
房门被打开,沈长胤下意识地攥紧了碎瓷片,当对方进来的第一刻,她便高声说:“我是翰林院学士,上一届科举的探花沈玉,不管你们想要做什么,你们都抓错人了。”
小晚走到她身前,她正处于青少年抽条最厉害的时候,精瘦得吓人,有着小麦色的皮肤,“这里是太子府。”
“所以,你是多大的官也没有用。”
沈长胤将碎瓷片向袖子深处更藏了藏,试图协商:“我不知道,我又有什么用?”
她勉强微笑:“我地位低微,出身没多久便克死了母亲,从来是天煞孤星,又怎么能给太子殿下冲喜呢?”
小晚说:“您与殿下八字相合,便够了。”
她不欲再多耽搁,手指动了动,两名强壮的侍卫立刻向前来,牢牢压制住沈长胤,控制住她的手脚,将她按坐在了化妆镜前。
沈长胤感受到碎瓷片正抵着自己手腕的皮肤,但她保持了克制,没有轻举妄动。
她很清楚自己的体力,不可能与两个侍卫抗衡,现在只能等,等到这群人以为她顺服的时候,再伺机挣脱。
于是她不再挣扎,乖顺地让包扎好伤口的侍女回来,为她画了一个明艳的妆容。
“好了。”
半个时辰后,为她上妆、梳头的两三个侍女终于直起身来。
一直静静地在屋里等待的小晚也投过来眼神。
化妆镜忠实的映照出沈长胤的面容,皮肤如同新雪一般的冷白,眉似远山含黛,瞳仁浓黑,寒潭一般看不清神色。
极淡的唇色被强行抹上了浓红色的胭脂,刚刚还在靠着文弱气压制的迤逦五官立刻重现出近乎完美的精致漂亮。
连小晚都愣了一下。
“她会喜欢你的。”小晚说:“你也会喜欢她的,我们三殿下是个很好的人。”
“你们在一起会很幸福的。”
沈长胤一声不吭,只当没听到。
手指又勾了勾碎瓷片。
妆容做好之后便要换上新嫁衣,谢煜极为顺从地走进了内间,幸好只有两个警惕性不算高的侍女跟着她。
她先将碎瓷片藏到旧衣服下方,又隐蔽地借着新嫁衣的遮挡,将瓷片重新拿了回来。
每一个动作都小心谨慎,生怕被侍女发现了,额头上竟然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终于好了,她走出房门,侍女们笑着说她漂亮。
小晚少年气十足,抱着手倚在门框上,脸色很差劲,一直在望主院的方向。
这间偏院的院子里,有被临时请来的几个喜婆,正在准备各种仪式所用的东西。
冲喜这事来的很急,太子府里也不会备下这些老嬷嬷,这些人都是从宫里和各家公主府上调过来的。
她们一边做事,一边闲聊着。
都是各有主子的人,对谢煜的死活才不在意,反而对冲喜这件事感到了莫名的兴奋。
反正这院子里也没有一个主事的大管家,小晚又只是个孩子,她们也没有忌讳,越聊越多。
不停的八卦着双方的身份,不停的讲着今日来了多少人,终于聊到了谢煜的病。
五公主府上的嬷嬷说:“她前两年那么狂,壮得狠,怎么可能忽然生怪病?”
她略压低了声音:“都是天降的灾罚,老天看不过她做太子呢,她才熬不过去,只可惜还要再搭一个人进去。”
她话音刚落,斜倚在门上的小晚就从袖里抽出一柄飞刀,直直的扔了过去。
老嬷嬷应声毙命。
血溅到别人的身上,别的嬷嬷都尖叫起来。
小晚的眼神里全都是冷冷的恨,“谁再敢多说一句,这便是她们的下场。”
一条鲜活的人命骤然间没了,沈长胤惊了一下,呼吸急促了起来。
小晚回过头来,意有所指的看着沈长胤,“穿好了?”
沈长胤身边的侍女们点点头。
“你有什么要放到这里的吗?”小晚问沈长胤。
沈长胤摇摇头,尽可能平和的说:“我好了。”
从这个院子走到举办婚礼的大堂,要经过花园,花园里曲径通幽,有的地方只能够一人通行,到时将是她逃跑的最后机会。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小晚听到这个回答,没多说什么:“走吧。”
她紧张地等待着,和侍女一起向外面走。
路过门槛的时候,小晚忽然开口:“把碎瓷片留下。”
沈长胤停下脚步,浑身的血骤然变冷。
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一松手,碎瓷片从袖子中迅速坠地。
小晚给她们让开了位置,“这是为你好。”
直到花园中,沈长胤才理解对方刚刚为什么说这句话。
每一个隐蔽的位置都有人在盯着,每一个她可能逃跑的地方都有侍卫或者穿着一身黑衣的人在驻守,这一路上天罗地网,绝不可能有她逃出去的机会。
她没有任何办法,但眼瞧着要到了婚礼大堂,还是最后搏了一下。
她推开身边的侍女,疯狂地向着王府大门跑去。
没有跑几步路,就被人按倒在了地上,地面粗粝的细石子磨在她的额头上,划出道道血痕。
她被压着拜了堂,被压着送到了那间红白色帷幔交叠的卧房里。
在浓郁的药香中,她感觉自己仿佛在做梦一般。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可脑中有一个念头是真实的——她的前途,她苦心孤诣、谨慎十几年为自己博得的未来,现在都成了一场空。
她望着满目的红白布料,眼神却没有聚焦。
在某些瞬间,她会想起了三年前那个戴着草帽的身影,想起在公告牌前意气风发写策论的时刻。
又过了一会儿。
她所谓的新婚妻子给她递了一封信,紧接着就病危了。
被抢救,被抬出了卧房。
沈长胤跪坐在原地,只觉得一切发生得又快又慢,如同梦一般。
她也如同身在梦中一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和梦的走向。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终于清醒,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院子里还有侍卫在严密看守。
那封信静静躺在地上。
她睫毛微动,最终还是伸手拿起了那封信。
这是封遗书,她刚读到一半,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了大步流星的声音。
有禁卫军急匆匆地冲进屋,看见她便实行了抓捕,一切是那么的快,沈长胤根本反应不过来,就被捂着嘴、蒙着头塞到了一辆马车上。
有人强行拽出她的手,掰直她的手掌,将她的袖子向上抹去。
而后是冷凉的刀锋,从手腕处横着划过,血一滴一滴的流到碗里。
她被人压着,连蜷缩手指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一点一点的变凉,到最后疼痛都变得迟钝。
那群人拿着她的血走了,将她重新送回了婚房,也没有喊人来给她包扎,只是任由她躺倒在地上。
沈长胤看着天花板。
过了许久,体温终于渐渐回升,她没有死,勉强坐起来,重新捡起那封遗书。
静静地看了下去。
第二天上午,一具被白布包裹的干瘪尸体被送回了太子府。
太子府愤怒且静默。
管家和侍女前来找沈长胤,问她要如何做。
沈长胤还躺在婚房的地上,慢慢地爬起来之后只觉得可笑。
她昨日还是没有任何权利、只能被绑到这里的人,今日就如遗书里所说那般,能够指挥府里的人了。
死去的那个人,将府里的权利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而且叮嘱过了管家。
“太子妃,殿下的尸体送到了,还请您主持。”
沈长胤疲惫地问:“昨日那个少年呢?”
她问的是小晚,小晚明显是很有主意的人,是太子心腹。
管家低声说:“小晚在带人磨刀,想要个说法。”
要个说法?意思是要去找皇帝算账了?
以卵击石。
沈长胤头痛欲裂,先问了问题:“我的官职怎么样了?”
管家更加谨慎:“翰林院已出了告示,恭喜您成为太子妃。”
意思就是她不再保留翰林院学士的位置了。
管家连忙补充:“但这府里的人、财物都任您驱驰,太子殿下早已经交代过我们了。”
她几乎是在祈求沈长胤:“还请您主持一下,让太子殿下早日安葬。”
这件事,遗书里早就交代过了。
那具尸体在生前给自己选择了灵魂最不能得到安宁的办法——火葬。
是什么样的人愿意让自己挫骨扬灰?
大概是个古怪的人。
那封遗书本身就很古怪,最后几段的内容沈长胤几乎看不懂,只能靠着字句来猜测笔者的意思。
她冷笑了一下,对着管家说:“火葬。”
既然太子自己都不在乎,那她并不在乎她是否死无全尸。
管家大惊失色,却拦不住她。
第二天上午,京郊的一处空地上,架起了火葬的炉子。
裹着白布的尸体静静地停在炉子前。
沈长胤面色苍白站在炉前,尸体旁,她至今没有打开白布去看一眼对方的模样。
管家按照她的安排,将谢煜卧房内的竹匣子取了过来,犹豫道:“这里面似乎装满了信。”
“您要打开看看吗?”
沈长胤摇摇头,“她遗书里指明要将这些信烧下去,我看什么?直接和她一起送进去吧。”
无数礼部的官员、禁卫军还有几个道士,在空地的边缘徘徊着,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时刻准备回呈皇帝。
等到尸体和竹匣子被推进炉内,下方点起火,炉子上方的空气因为热浪而扭曲。
沈长胤能够明显感觉到那些礼部的官员松了一口气。
她们纷纷散去,只留下太子府的人和沈长胤一起等着。
最后挑挑拣拣了一些骨灰,放到一个白瓷罐子里。
沈长胤对管家说:“暗地里备好马,时刻准备着。”
管家不解,却还是照做了。
在谢煜去世的头一个月里,太子府忙得脚不沾地。
礼部的人天天上门来说要沈长胤守孝,京城里的所有人都盯着她。
她只能低调行事。
三个月后,京城都知道了“太子妃”偶感风寒,不能出门见人,日日躲在屋子里。
而无人注意到,一辆低调的马车悄悄驶出了太子府,向着西北疾驰而去。
沈长胤顺着遗书上给出的路线图,一路找到了那棵歪脖子柳树。
在茫茫的荒原上,居然真的有这么一棵树。
她根据遗书的指令,亲手将骨灰罐埋在了树下。
退后几步,望着这棵郁郁葱葱的歪脖子柳树,然后毫不犹豫地掉头而去,回到京城。
太子已经死了,她作为留下来的太子妃,做官的仕途早已经中断,也不允许随意离开京城。
理想、自由,都已经是触不可及的东西。
但好歹她继承了足够多的遗产。
府里的管家也尽心尽力地待她,吃穿用度都不遗余力用最好的。
一寸缂丝一寸金的缂丝,里面配着金银线和孔雀羽线的云锦,数十名织工大半个月才能出产一匹的流光沙,都穿在了她的身上;
残忍而昂贵的点翠头面一套又一套,零散的头饰、发簪、步摇数都数不过来,摆在一起时大量宝石互相辉映,让人几乎晃了眼睛;
顶级的茶叶,反季节的鲜果,千里迢迢放在冰块上送来的新鲜海产,还有原先在御膳房干的厨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这些东西她原本几乎都认不得,如今却可以随手取用。
那个饥饿得要偷别人家晾晒的干货果腹的杂种,居然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她觉得荒谬,也问过管家,账上还有多少钱,怎么能支撑这样挥金如土下去?
管家愣了一下,将厚厚一沓地契、店铺的账本搬了出来,又说:“咱们还有几个营生,殿下管这些地方叫工厂,那才是咱们赚钱的大头。”
沈长胤翻了翻,越翻越心惊。
管家在一旁补充:“这些东西都是咱们殿下在这几年里搞出来的,她去到一处就在那个地方建一处。”
“殿下花了很大的心思,叫这些地方自己运作,每年只取分红送到京上来,剩下的钱都叫工人们自己分了或者叫她们救济本地的穷人去了。”
“您别嫌弃,虽然只得分红,可这京城里面十家王公贵族加起来,都不可能如咱家这般豪富。”
沈长胤慢慢地翻看着,对那个曾经军事权力达到顶峰但常常被诟病过于仁慈的三公主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如果对方不生重病,自己一定会选择对方作为自己辅佐的对象吧。
这天底下,或许真的应该有一个这样的皇帝。
不过现在想这个也没有用了,她已经没有了为官作宰的资格。
自那天之后,对于那些过于昂贵的吃穿用度,她也变得习惯起来了。
渐渐地,她被这份过于丰厚的遗产养得精细挑剔。
曾经可以吃不去腥味的鱼、夹生米粥的人,也开始挑剔起厨师的手艺,食材的新鲜度,开始懂得一样珍稀的食材应该搭配什么样的辅料,才使得味道最为和谐。
她开始能够摸出两匹都号称云锦的布料中,哪一匹是更加优质舒适的、当然也是更加昂贵的。
书房里被她塞满了购买来的古籍,这些曾经让她望而却步的收藏品,如今只是她随手打发时间的东西。
在平静的日子之余,她也没忘了去做一件事。
她要找到那个草帽怪人,她要将一切都问清楚。
可所有寻找都石沉大海,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虽然有些遗憾,但日子还要过下去。
就这样平静地,几乎是幸福地过了三年时光。
在第三年末尾,皇帝感染了风寒,病了七天没有上朝。
朝野内外大为哗然,毕竟皇帝这几年良好的身体素质是有目共睹的,她已经六十多岁了,精力却比一些四十多岁的壮年官员更好。
没有人能预料到她的突然倒下。
沈长胤也听说了这件事,却一直不以为意。
她以为这件事与自己会没有关系的。
直到皇帝醒来后的第二天夜晚,禁卫军悄悄地包围了王府。
内侍举着圣旨,带着皇家暗卫还有御医,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说是要给她调理身体。
沈长胤当然不肯,可那是圣旨,是由一大队禁卫军亲自送来的圣旨。
面对那张明黄色的绸布,她突然想起了小晚。
三年前,太子死后的第三天,小晚就带着王府里所有有战斗能力的人,劫持大公主车架,藏在里面杀进了皇宫。
她的刀已经架在了皇帝的脖子上,却不想着动手,而只是固执地要一个说法——据说是关于谢煜的死因。
她没要到说法,皇帝说谎、用话术拖延了时间,皇家暗卫把她一箭毙命。
她带进宫里的人全军覆没。
在冀州赈灾的姜芳、张军医等人匆匆赶回来,得到的就是这幅场面。
她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靠割让原本谢煜手里的军权,获得皇帝的“谅解”,让她不至于因为小晚的事情迁怒整个太子府和西北军。
然后她们就带着残部,回到了西北,此后再也没有回到中原。
在走之前,她们来见了沈长胤一面。
姜芳面对她的神色很复杂,最后只能深深一鞠躬,“我不知她在婚礼当天还有没有力气向你解释了,但是我向你保证,冲喜这件事绝非她本意。”
“我也要替她说声抱歉。希望你明白,她是个很好的人。”
“我们这边要回西北去了,以后恐再难相见,望君在京城里多加保重,如若有麻烦,可以联系我们,西北军定当全力相助。”
沈长胤当时的想法和如今面对圣旨时的想法如出一辙。
面对皇权,你能怎么做呢?
谢煜死后,连曾经控制了大半个国度的西北军都不得不退守边疆的那两个州,向皇帝割让了将近七成的兵力。
这就是皇权。
她望着眼前的圣旨,望了一眼焦急的管家,垂了垂眼睛,低声说:“臣接旨。”
她起身去了内间,两名御医割开她的手腕,放了大半碗血,离去了。
沈长胤静静地看着府里的大夫给她的伤口敷上草药,又绑上纱布。
大夫一边心痛一边安慰她:“过个十几日就好了,再用些去疤痕的药膏,痕迹都留不下。”
可五天后,御医们就又来了,带来了许多补血的药材,在上次那道伤口的下方又划了一道。
这件事成为了惯例。
御医们每隔五日就来一趟,带着补血药材来,带着越来越多的鲜血走。
这个曾经带给她平静的王府,现在只是皇帝豢养药材的一个地方,是沈长胤的牢笼。
沈长胤急剧地消瘦下去。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强壮的人,却忽然意识到了曾经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多么鲜活的生命力。
禁卫军在太子府外面日夜不散,沈长胤在王府的院子里望着一成不变的花草树木,很快就开始呕吐。
她开始筹划逃跑。
伪装成王府里的小侍女,以采买为借口离开王府,随后离开京城。
六个时辰后,她的身后就出现了追兵。
三天后,她被按在泥水里逮捕了,送回了京城。
她被压跪在皇帝的书房地毯前,皇帝大怒,问御医和道士是怎么保管她的药材的?
道士立刻安慰:“从今以后,便养在宫里好了。”
“虽然她与太子殿下八字极为相合,进而也能起到温养陛下您的作用,但毕竟不是太子殿下本人,她纯血的效用已经很低了。”
“我恰巧从古籍中查阅到制作药人的手法,不若便让她留在宫中,变成药人。”
皇帝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做吧。”
往后的数年,就都是沈长胤的炼狱。
药材进了她的口,又让她成为了药材;
补血的食物送进嘴里,放血的匕首又横亘在手腕上;
割口一道又一道,直到手腕上无处可割,只能将还没有愈合的旧伤口重新切割开来。
手腕上的血肉变成了零碎的,像御膳房的厨师切肉丁一般。
沈长胤清晰地知道,那些给她放血的人并不恨她,道士、御医、皇帝都不恨她。
她们只是不认为她是一个人,甚至于并不认为她是一个有感觉的活物。
她们处理她就像她们处理每一味草药。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辈子那样难熬,她逐渐变成了更有效的药人。
皇帝头发花白的速度减缓了,脸上的皱纹也减少了。
圣心大悦,母爱爆发,秘密召集自己的几个女儿,叫她们来看看这一副延年益寿的药是怎么产生的。
她们围坐在大殿四周,桌上是名酒美食。
沈长胤被束缚着手脚,在大殿中央,滴滴答答地流血,从宴会开始,流到宴会结束。
公主们拿到了她的血,惊喜万分,感谢母后的仁慈。
皇帝温和地招了招手,示意她们快喝吧。
这样的宴会还有许多次,有的时候六公主吸食五石.散过度,神志不清,难以自抑,会抓起沈长胤正在流血的手,直接上嘴啃食。
这就是沈长胤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没有办法不去恨。
她恨这些人,恨自己为什么会进入到这些人的世界里。
她甚至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恨谢煜,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恨自己的八字,她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恨,她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恨到了尽头,恨不得自己没有出生过。
如果生来就是为了经历苦难,又为什么要出生?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零五个月,她终于找到办法,向宫外传递了一条消息。
是送给西北军的。
又过了半个月后,许多一袭黑衣的人深夜潜入皇宫,将她带走了。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这是谢煜留下的最后一部分秘密警察与特种营部队。
行至漳州,不小心暴露,士兵们为了保护她牺牲了三分之二,才让她离开漳州。
后续又遭追杀。
等到了西北军驻地的时候,她身边只剩下了寥寥十几名士兵。
姜芳和张军医迎接了她。
“你就在这住着吧。”姜芳将她带到一处院子里,“这是她以前住的地方。”
沈长胤忍不住问:“太子府里的人怎么样了?”
管家和侍女们都对她很好,她骤然被绑走,不得不担心。
姜芳让她放心:“管家是个聪明人,知道你进宫后,就连夜遣散了侍女们,并且发消息给我们,我们派人去回收了王府里的一些东西。”
“所以当皇帝派出来的士兵重新回到太子府的时候,里面基本上就是空的了。”
姜芳顺手推开一扇门,里面是仓库,堆着从太子府里带回来的无数东西:“不确定哪些是你的东西哪些是她的,就都放一起了,你可以来日多看看。”
沈长胤点点头。
她在西北军这里度过了宁静的两个月。
体重一直没有长回来,她仍然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
但她已经足够满足了。
直到某一日,为了寻当初佩戴的一对红宝石耳坠,她在库房里翻翻捡捡,忽然翻到了原来属于谢煜的一系列笔记。
她其实还是在恨对方,恨自己与对方莫名其妙的“八字相合”,成为了自己无数痛苦的起点。
但鬼使神差地,又开始看起了这些笔记。
这些笔记的时间都很久了,记录的是五六年前谢煜在西北与胡人作战的事情。
她看到最后几乎津津有味起来,对谢煜当时遇到的每一个问题都尝试做出自己的解答。
直到看到笔记中的“审讯篇”,关于对战俘的刑讯。
翻动书页的手迟疑起来,紧接着开始颤抖。
她不可置信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翻看每一个字,读每一个句子里流露出来的思维。
那是她熟悉的思维,是她曾经日夜想要打败的思维,是她写了无数篇策论反驳的思维。
是她无数次想要找到的人……
西北的太阳高而明亮,她坐在灰白色土墙的院落中,又哭又笑,最后控制不住地颤抖、呕吐。
恨意未曾削减。
她多恨,恨对方明明并未婚配却要当初离自己而去,恨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恨与她错过,恨与她相负,恨你曾经是我的知己后来却又成为我坠入深渊的推手,恨你病痛结束得太早、死得太早独留我一人受苦。
恨如果你与我相认,如果你未曾重病,你我如今应当是怎样的平静幸福。
恨意滔天。
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幽微处,又渐生出另一种不知名的情感。
又过了一个月后,六年前被打跑的胡人卷土重来。
姜芳、张军医、老金、朱听等人皆上场迎战,沈长胤虽然能够提出些建议,可因为身体原因,受不了兵马颠簸,连前线都上不去,只能在院子里焦急等待。
姜、张等人死战不退,一个月后,胡人退兵。
这四人也都死在了战场上。
西北军中再也没有能够做主的人。
朝廷以最快的速度派人接管了西北军。
而后,五公主来到了边塞。
她在沈长胤如今居住的院子前下马,轻松自在地握着马鞭,走进了院中。
沈长胤如今形容枯槁,正坐在一棵叶子零落的枣树下,握着一本旧笔记。
五公主饶有趣味地偏了偏头:“我一直想不明白,她都没有见过你,怎么舍得把那么多的好东西留给你。”
“不对,我又想了想,本王的三姐可是个豪杰人物,她如果见过你如今这半人半鬼的样子,才不会把东西留给你。”
“正因为没见过你,才要留给你。”
沈长胤静静地望着她,“五殿下,说完了吗?”
五公主也不因为她的打断而生气,而是温和地说:“三姐的尸骨当初是你处理的吧,母皇想要她的骨灰有用,告诉我你把她埋在哪里了。”
沈长胤笑了笑,“你想知道吗?”
五公主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忽然天地间一阵巨响,眼前沙石漫天。
强烈的冲击让她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皱了一下眉头:“火药?”
威力怎么会这么大?
顾不了这许多了,她冷笑一声,把外面的下属招进来:“她跑了,给我追。”
其后三年,沈长胤凭借谢煜所留遗产,天南海北地逃亡。
许多地方都有谢煜曾经认识过的人愿意帮她一把,才使得她逃亡了整整三年。
但到了第三年,她终于还是被逮住了。
五公主已经确定她当初将谢煜的骨灰埋到了西北,只是不确定具体地点,所以将她也带到了西北,日日审讯,试图让她吐出那个地点。
大刑上了一遍又一遍。
沈长胤无数次地昏死过去,却又被水泼醒,重新忍受刑罚。
在某个瞬间,她朝五公主招手,待五公主走上前来,她牙齿上沾着自己的血,笑着说:
“你三姐曾经告诉过我,酷刑不会得到真相的。”
她在五公主的耳朵上狠狠咬了一口,几乎将她的耳垂撕裂。
五公主尖叫着用鞭子抽打她,将她抽昏过去,这才得以脱身。
暴怒之后是更多的刑罚。
后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大约是得不到结果的,也怕什么都没问出来就把人给弄死了。
开始采取怀柔战术,将沈长胤从黑牢里放了出来,让她住在一个单独的院子里。
半个月后,沈长胤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于雪夜中出逃。
足足逃了三天。
五公主原本当即就要追上的,却得到来自京城里的消息——皇帝病重。
她立刻惊慌起来,对于迫在眉睫的夺嫡战争,她还没有个头绪。
这一犹豫,就让沈长胤在外多跑了一段时间。
但等她缓过神来,还是决定先将沈长胤这件事收个尾,母皇重病,她如果能够立刻拿到三姐的骨灰自然好,可如果拿不到也不能再耽搁了。
在一个雪夜,她追上了沈长胤。
在一个歪脖子柳树下,她射杀了对方,转头扬长而去。
在她身后,沈长胤依靠着那棵歪脖子柳树,闭上了眼睛。
她与柳树盖上了同一层由雪做的被子。
大雍荣昌帝三十四年冬,沈长胤死于妻子身旁。
再睁眼,已经是荣昌帝十九年。
这一年,她未来的妻子还是个少年人,活着。
她也活着。
【作者有话说】
在写了,在写了,在写了
小谢醒过来的章节在写了,但是来不及发了,可能写完凌晨发,可能明早发。
时间轴的思维导图有在做了。
爱你们。
——小晚
小晚在尸体送回来的时候掀开看过了,看见小谢喉咙被隔开,血被放干的尸体,所以才坚决去要说法。
小沈其实重生后都不知道小谢死得那么惨,她只以为小谢是病死的。
第89章 大结局三
◎苏醒◎
死亡是什么呢?
谢煜曾经很少思考这个问题,她太年轻了太健康了,思考这个问题简直显得像傻子。
直到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
她发现死亡不是一种沉睡,而是一种寂灭。
沉睡不会给你带来恐惧,而死亡会。
她曾经读到过一个理论,即如果有一天脑机被发明的话,在虚拟世界里,一个人大脑经历死亡的过程,她在现实里的身体也会跟着死亡。
死亡就是这样难以言喻的、可怕的过程。
直到她再一次恢复意识。
再一次恢复意识,眼前不是任何熟悉的地方,不是皇宫,不是她的太子府。
而是一片荒原。
那棵歪脖子柳树所在的荒原。
她想动动手指,想看看自己现在是鬼魂吗?
却发现自己现在其实连鬼魂的实体都没有。
自己连眼睛的构造都没有,她只是五感的集合体。
她能看见、能听见、能闻见,但是她没有眼睛、耳朵、鼻子。
她很快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我现在是在梦里的世界还是在梦外的世界?
大约是梦里的世界吧,那个被迫与她冲喜的可怜人似乎真的将她的骨灰埋在了这棵柳树下,才让她在这棵柳树下‘苏醒’。
她尝试着移动一下,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眼前的景象也随之改变。
虽然她没有实体,但这个样子确实也可以叫做移动。
她很快飘往京城。
在这个状态下她的速度很快。
到了京城之后看了看某个驿站的邸报,才发现今天距离自己死好像已经过了四年了。
她回到了王府,发现里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
疑惑。
收集了京城茶馆酒楼附近里的所有八卦,尤其是中年女人喝酒后嚼的所谓皇家秘辛。
才知道自己那个冲喜的妻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绑到皇宫里去了。
于是她也跟到了皇宫。
跟在皇帝的背后。
她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皇帝就生气,总想害对方。
此刻多希望自己是鬼,有阴气就好了,咒死这个人。
这个念头出来之后,自己都疑惑了一会儿,不晓得这种恶意从何而来?
愣了一下,又想着,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只记得自己被带到皇宫里抢救了,然后呢?
想不出答案,然后她就看到了沈长胤。
手腕流着血的,躺在大殿中央的,消瘦的仿佛只剩下骨头的沈长胤。
她的妻子,她的爱人,她寻找了这么久的人。
她告诉自己要为之而战斗的人。
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上。
真奇怪。
像她这样没有实体的死后意识,也会感受到被撕裂的那种感觉吗?
我又为什么没有眼睛呢?
我没有眼睛,要怎么为你哭呢。
我为什么没有手呢?
我没有手,我要怎么为你而战斗呢?
她几乎惶惑起来。
我做错了什么呢?要让我像如今这样,只能看着沈长胤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呢?
往后数年,她都跟在沈长胤身边。
她每时每刻都感到巨大的痛苦,可是她无法离开。
在沈长胤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在她的身边,让她努力活下来,但是沈长胤听不到。*
在沈长胤终于开始逃跑的时候,她不停地为她鼓劲,可是她听不到。
当沈长胤终于来到了荒原上,平静地住在一个院子里,坐在一棵没有多少叶子的枣树下面,她想要为她遮挡一下荒原上过于强烈的太阳,却还是做不到。
最终,她发现了,当自己试图拥抱沈长胤的时候,对方会感觉到有一缕风吹过。
这就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当一缕微风。
除此之外,再无所能。
她看着沈长胤手腕上的血肉碎裂,她看着对方的灵魂碎裂,看着一个雪夜里,在柳树下,沈长胤被洞穿心脏。
她什么都做不到,她是天底下最大的失败者,她是个曾经说过爱一个人就要为她战斗却不能履约的丑角。
她只是一缕风,轻轻地将雪花吹到自己爱人的身上,盖住她。
她看着自己的爱人,眼前的景象却忽然渐渐隐去,渐显出来的是一副用血色绘制的阵法。
这个阵法让她感觉到无比的熟悉,还有莫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阵法终于完全显现出来了,她终于看见了,在阵法中央死不瞑目躺着的,原来是自己。
因为太过痛苦所以被刻意忘之脑后的记忆终于恢复了。
啊。
原来我死得这样惨了。
她这样想着。
而后感觉到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吸走,眼前一黑。
这一次是真的进入了睡眠,而非死亡。
浅浅地休息着,逐渐感受到外界的声响。
逐渐听见有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和脚步声。
逐渐感觉到太阳在升起时在自己脸上渐渐偏移的光照。
她忽然睁开眼睛。
沈长胤就坐在她的床边。
眼泪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流下来。
沈长胤看见她醒过来,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可她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停地顺着面颊向下滑,滑到手上。
【出梦】
在昏迷了将近一个月后,在将近十年没有拥抱过沈长胤后,在被放血活活放死一回后,谢煜终于醒过来。
梦里有那么多的事情,梦外有那么多的事情。
她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谢煜望着沈长胤。
她的妻子穿着一身白衣,憔悴疲惫,苍白消瘦,可坐姿仍然笔挺的,发丝仍然是一丝不苟的。
她像一尊白玉的神像,虽然疲惫,可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完整的神像。
她的妻子在重生后做成了这么多的事情,成为了这么坚强的一个人,成为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成为了她的妻子,给她提供了爱恋。
可是谢煜脸上却滚落下更大的眼泪来。
她艰难地坐起身,伸出手拥抱沈长胤。
“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将自己重新拼起来的?”她流着泪问。
“你要有多辛苦,有多困难?”
人类啊,大脑经历死亡身体也会跟着死亡的人类;抑郁情绪会转化成抑郁症、进而影响身体、身体又会重新将人困在抑郁情绪里的人类;童年的阴影会跟随一辈子的人类,在战场上、PTSD以至于在和平年代开枪死在家中的人类。
其实真的很脆弱,真的经受不起哪怕只有一次巨大打击的人类。
她的妻子到底是怎么样做到的,在经历了那些事情后,在灵魂和□□都四分五裂后,在即使是旁观的谢煜都要崩溃后,却依然将自己一片一片的拼了起来。
她是早已经该破碎的神像,却将自己拼了起来。
沈长胤任由她哭,抚摸着落在背上的长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直到谢煜抽噎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才轻轻地说:“你知道我重生的事情了?”
谢煜从她的肩膀上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点头。
在经历了两个世界后,重生这件事渐渐变得不难推断,为什么沈长胤训练的军队中有大量的现代化痕迹,为什么沈长胤在某些事情上几乎有着未卜先知的能力,为什么沈长胤那样的恨谢家人。
可在经历两个世界之前,谢煜也曾经猜测过沈长胤的过去,却从来没有一次敢猜得如此痛苦,如此黑暗。
她怎么敢这样猜?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沈长胤虽然会有特殊的表现,却从来都云淡风轻,从来都强大到让人觉得她永远不会输。
她会开玩笑,她会欣赏美食,她会穿足够好的衣料,她会戏弄谢煜,她会心生爱恋。
这是一个健康的,几乎没有遭受过毁灭性打击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在这种基础上,她怎么能够猜测得出沈长胤的过去。
她坐在床上,带着哭腔,比自己被放血而死更加仇恨,甚至心有不甘,“怎么不毁灭世界啊?”
沈长胤竟然轻笑了一下:“那要怎么和你恋爱呢?”
谢煜吸了一下鼻子,“你强取豪夺我,我和灭世魔头谈恋爱。”
沈长胤摸摸她的头:“怎么突然知道我重生了呢?”
谢煜:“我在梦里去了一趟前世,和你打过辩论,和你已经成过一回亲了。”
沈长胤愣了一会儿,终于思考明白了时空之间的关系,嘴抿了抿:“可是你病重的时候很痛苦。”
谢煜:“即便那样,我也应该没有你惨吧。”
两个都不得好死的人竟然相视微笑了一下。
沈长胤问:“还记得你的遗书写了什么吗?”
谢煜:“你是说后面几段吗?”
沈长胤点点头,顺势和谢煜坐到一侧,自己靠在床架的柱子上,谢煜挪了挪位置,靠在她的肩膀上,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腔。
她慢慢地回忆,省略了前面没有意思的大量人员规划安排,只回忆最后几段:
“我死后,王府的人员财物君可自取,我只有一点遗愿,希望君可满足我。”
“屋内有竹匣,乃写给我恋人之信,我寻她多年,寻至身死命消,也不曾得到踪影,希望您能将其与我一同火葬,将我的骨灰埋到西北荒漠上的一棵歪脖柳树下,具体地址已经附于信尾。”
“以上,便是我的全部要求了,以下大约是人之将死的胡说八道罢了。”
“其实我并不怕死,哪怕是斩首,也不过是头掉了碗大个疤,何况我是病死的。”
“只是可惜,城外江边的鱼好吃却再也吃不到了,院中有一大棵海棠树,结的粉色海棠花,每年春天我都想用这个海棠花来染了一身衣服,却一直忘记。”
“这个府邸日后大约就是你的了,推荐你试一试,下个春天,用海棠花染衣服。”
“”
“其实有点怕死。”
“求复活券一张。”
谢煜回忆完了,沈长胤和她头碰头。
“在我很小的时候,族里的那些人就对我说,我这辈子就只有受苦受难的命,让我认,可是我不认的,我也想吃好吃的东西,穿好的衣服,被人尊敬,当上大官。”
“在我当药人的时候,也有很多宫女对我说,这只是我的命苦,叫我认,我也不认的,我要逃跑。”
“后来重新活了一回,”沈长胤用食指指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这里有了一点问题,我常常能够看见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也叫我认,告诉我我重生的唯一使命就是酷烈的复仇,我没有资格去想别的。”
“可我也不认的。我在雪地里死的时候就想,如果有下个春天,要和你一起摘花染衣服。”
“重生后,我脑子里另外的那个自己对我说,要么恨你杀了你,要么不恨你放过你,可是我哪个都不想选,我不认这两条路。”
谢煜从她怀里坐直,看向她:“所以你最终在西北招兵买马,磨砺了三年才逼宫造反?”
沈长胤点了点头。
谢煜又躺了回去,两人继续核对信息。
“你没有立刻就把我那几个姐妹弄死。”
沈长胤:“一是要积蓄足够的势力承担把她们弄死的后果,二是我怕太早把她们弄死你会怕我。”
谢煜点点头,承认沈长胤真的是算无遗策,如果不知道前因后果,她真的会怕。
沈长胤又说:“复仇是一道必然出现在我桌上的点心,我并不着急,我想要你当太子,想把你推上皇位,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谢煜:“因为我家其他的那几个人都太不像人了?你为什么不选择自己当皇帝呢?”
沈长胤:“首先推一个姓谢的人当皇帝比我自己当皇帝要更简单,其次我觉得你也许比我更加适合当皇帝。”
“我大概,会是个暴君吧。”她低声吐槽自己。
谢煜:“你记得当初你是如何热烈拥护酷刑的吗?”
“你肯定是个暴君。”
沈长胤笑笑,不反驳。
“对了,我睡着的这段时间,你把剩下的谢家人怎么样了?”
沈长胤:“二公主和皇帝都还活着呢。”
谢煜一挑眉:“哟,还给我剩两个。”
“她们和你的昏迷有关系,但是我一直琢磨不到她们的意图。”
谢煜爽快地说:“啊,是这样的,皇帝怕死,想要等自己衰老的时候换一具年轻的身体继续活,当初生下我就是为了给她自己培养一个合适的身体。”
“本来组织这件事情的是个老道士,但那个老道士在你造反的第二天就被你杀了,没有人能够担得起这个责任。”
“而老二,她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很厉害的道士,或者说初级化学家也行,但皇帝虽然自己信,却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是个很厉害的道士,可能怕老二算计她吧。”
“随着你和我的感情稳固,皇帝也愈发的想要夺取我的身体,但毕竟老道士没了,她只能用老二凑合,让老二来帮助她完成这个仪式。”
“老二和老道士设计的仪式思路应该不太一样,老道士是用阵法的,老二好像只需要用药,然后她自己宫里面做法就可以。”
“但是第一次失败了。”沈长胤补充道,“当时你和皇帝都昏迷了三天,三天后你仍然昏迷着,但是皇帝醒了,在宫里大发雷霆。”
“后来她又启动了埋在府里的一颗钉子,让那颗钉子给你灌下了药,那天你吓死我了,浑身发冷,呼吸心跳微弱到几乎没有。”
谢煜算了算:“第一次下药,让我进入了梦里,灵魂穿越到了前世。第二次下药,我在前世昏迷了,重病。”
沈长胤:“然后皇帝就把我抓去给你冲喜了。”
事情理得差不多了,两人都觉得很累,头靠头地休息了一会儿。
屋内的气氛是安宁祥和的,浓郁的药香还没有褪去,却不再让人苦闷,只是让人安心。
谢煜发现虽然是同一间屋子,虽然是同一批人负责的床品换洗和房间打扫,但前世和今生中,这间屋子闻起来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梦外的世界里,她的床榻要更加香一些,沈长胤身上花香和药的苦香在时间的流逝中细微侵蚀了这个房间里原有的气味。
为了这一点不同,谢煜莫名其妙地又开始流泪。
眼泪安静沉默地流下,无声地浸润衣领,沈长胤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侧头吻了一下她的额角,担忧地问:“怎么了?哪里痛吗?”
谢煜坐直身子,转头看她,从漫长昏睡中醒来,她仅剩的一点理智全都用来理前世今生的经过了。
现在,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失去了控制力。
“你知道我多长时间没有见你了吗?我找你找了好久。”
“我死了之后好不容易找到你,在你身边,可你也看不见我。”
她无理取闹,“你为什么看不见我?你凭什么看不见我?”
“你凭什么不给我抱?我每次都只能抱到空气”
她哭得恼人,莫名地生气,莫名地怨恨,一股脑地全都爆发出来。
自己也意识到这样哭得五官扭曲不好看,把自己埋在沈长胤的衣领上,像只鸵鸟,死也不抬头。
沈长胤不停地拍着她的肩膀,“是我的错,我应当更早认识你。”
哄了一段时间,云销雨霁,谢煜渐渐地在她的胸前沉默了起来。
“小谢?睡着了吗?”她疑惑地问。
谢煜忽然抬起头,攀缘的蛇一般,向上亲吻,亲吻她的脖颈,亲吻她的下颌线。
沈长胤纵容着任她亲吻,一边接受一边摸着谢煜的头,摸着她的头发,自己渐渐合上了眼睛,向后微微仰头。
在绵延的亲吻后,谢煜忽然停下。
沈长胤迷蒙地微睁眼睛。
谢煜直白严肃,望进她的眼睛:“上/床。”
【作者有话说】
人已经学乖,课题分离,剧情和别的分开章节,防止互相影响,看不到剧情;
晚上会继续狂更万字
第90章 大结局三点一
◎没啥◎
沈长胤一愣。
谢煜补充:“还是说做/爱?云/雨?敦/伦?现在使用什么词比较合适?”
“总之,我想和你上/床。”
“我要和你脱/光了衣服唔唔唔……”
她没说下去,因为沈长胤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外一只手将她往床的里侧推了推。
收回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沈长胤的膝盖分开跪在谢煜右大腿的两侧,有些居高临下,眼睫浓黑得像扇子,“昏睡这么久,不需要先吃点东西恢复体力吗?”
回答她的是谢煜屈起的膝盖,膝盖抬升,陷入裙摆深处。
隔着两层布料摩挲,沈长胤的大腿忍不住抖了抖,谢煜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朝她笑。
沈长胤面不改色,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身上所有的衣料都被扔到了珍珠白的纱帐外。
她现在是一览无余的了。
现在只剩谢煜膝盖上的一层布料。
沈长胤缓慢地,打圈转了两遍腰肢,湿润渐渐浸透谢煜的膝盖。
挑衅。
谢煜笑起来,也维持姿势,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从腰部到脚踝的裙子被从下方抽出,布料划过谢煜的膝盖,划过沈长胤与谢煜膝盖相贴的部分。
已经是极上等的云锦,却绣了凹凸的金线暗纹,如何能与细嫩的皮肤比较。
沈长胤的腿抖得更厉害,闭上眼睛,咬住了下唇,静静等待。
现在一层布料都不剩了,皮肤相贴。
谢煜的膝盖、谢煜的手指都是骨头外覆盖着一层薄薄皮肉,触碰上完全无骨的绵软。
细嫩的莲花花苞在她手底下渐渐被分开,又被重新合拢,用拇指根部慢慢抚过轮廓。
花瓣弯折,于是渗出汁水。
于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里,两人毫无阻隔地赤身紧紧相拥,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掺杂在一起。
都似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一般,似乎要融化成为一个人。
结实的红木床架被人后仰的脑袋轻轻碰撞,细微的颤抖并不会让过于优质的床架发出吱呀声响,但珍珠白帘帐却不停地震晃着。
在某个时刻,谢煜下意识地张开嘴,将牙齿磕在沈长胤的肩膀上,却突然反应过来,迟疑着,预备收回。
下一秒,自己肩头就传来被沈长胤牙齿咬破的疼痛,血从身体里渐渐渗出到外界,在伤口处被沈长胤吮/吸掉。
巨大的安心感在胸腔内升腾,谢煜也下了口。
疼痛让沈长胤一抖,谢煜安抚地摸着她的背,却不松口也不松手,将她禁锢在自己怀中。
两人舔舐着对方的伤口与鲜血。
夏日昼长。
【作者有话说】
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