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抱到铜镜面前逼她亲眼看着……
“娘娘,陈衡传来消息,说北羯使臣已经离京。”
“知道了。”
“陛下还在外头呢,他说他饿了……”
不耐烦地将筷子拍在筷架上,苏蕴宜蹙眉道:“饿了就回式乾殿传膳,我又不是厨子!”眼见倚桐面露为难,她勉强缓了语气,“拿一碟琼酥蜜盏,就说给他垫垫肚子,我今儿个身子不适,就不请他入内了。”
听闻苏蕴宜身子不适,裴玄顾不得什么琼酥蜜盏,当即就要往显阳殿硬闯,“她哪里不适?腹部么?可是旧伤复发了?”
倚桐硬着头皮将人拦下,“不是……不是旧伤……是……”她尚未经人事,憋得面红耳赤,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莲华直接了当地说:“陛下,恕奴婢不敬,皇后身子不适,还得怪您昨夜太放纵了,娘娘躺到日上三竿才勉强起身,奴婢给她擦了大半罐药膏,她才能行走。今儿个娘娘一整日都没出显阳殿,也没去见北羯使臣,您大可放心。”
听出了莲华话中的埋怨,裴玄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昨夜撞见苏蕴宜和陆石私下见面,虽然明知他们并没有出阁之举,但还是难消
心中妒火,又仗着苏蕴宜愧疚忍让,得了一回舒坦还尤不知足,硬是按着人再三胡闹,又是抱到铜镜面前逼她亲眼看着,又是打开窗户让她趴在窗沿上,直弄得苏蕴宜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在显阳殿里响彻了大半夜才算作罢。
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裴玄问:“皇后现在如何了?”
“抹了药膏,又休息了一日,娘娘眼下已缓过来了,只是痕迹太多,怕是要几天才能消,娘娘说这几日就不侍奉陛下了。”
“朕只是想见见她而已。”裴玄试图继续往里闯,奈何倚桐和莲华二人将去路挡得死死的,只好作罢,“那……告诉皇后,朕明日再来看她。”
“奴婢恭送陛下。”
迫不及待地把人送走,莲华回来向苏蕴宜请功,“我们已将陛下请回去了。”
“他没再说什么?”
“陛下说他明日再来。”倚桐迟疑着问:“娘娘明日还是不见吗?陛下昨夜确实放浪了,却也是事出有因。”
“……”苏蕴宜叹了声,“不全是因昨夜之事。”
倚桐若有所思地道:“陛下明日一定会再来,近来天气寒凉,娘娘若是叫他一直在外头等着,只怕陛下的身子也吃不消。”
怔了怔,苏蕴宜有些懊恼地道:“算了,他明日若再来,你们就让他进来吧。”
“娘娘想见陛下便见,只是还需注意切莫过分亲昵,您的身子还没好全呢。”莲华好意提醒,却挨了苏蕴宜一记眼刀,她红着脸说:“好啦,我知道的。”
转眼到了翌日,苏蕴宜惦记着昨夜裴玄没能在自己这里用晚膳的事,专门叫小厨房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只等着他过来。谁知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直等到巳时,也不见他的人影。
倚桐轻轻给趴在桌上快睡着了的苏蕴宜盖上件斗篷,“娘娘,不如您自己先用膳吧,奴婢看太极殿那头灯火通明着,说不准是今日政务繁忙,陛下不便过来。”
“往日再忙他都会过来的……”苏蕴宜说着,轻咬了下嘴唇,暗想莫不是晾了他一天,那厮跟自己闹起小性来?
可分明是他先犯浑,还不信任自己的!
苏蕴宜气鼓鼓地抓起筷子,“算了不等了!我以后都不想见他了!”
谁知话音刚落,陈衡便入内通禀,“娘娘,陛下那头有请。”
苏蕴宜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可愣了愣,她又沉下了脸,闷闷不乐地道:“他不是忙着么?来找我作什么?”
陈衡附在苏蕴宜耳边叽里咕噜低声说了一会儿,眼见着苏蕴宜的脸色迅速转晴,抿了抿嘴,压下面上浮起的笑意,“你说的可当真?”
陈衡笑道:“娘娘一会儿可千万别说是奴婢告诉您的。”
“好吧,那我就去看看他搞出了些什么花样来。”
苏蕴宜站起身,对倚桐和莲华道:“我出去一趟,你们不必跟随。”
猜到许是陛下相邀,倚桐和莲华并未多言,只是将那件斗篷重新披上苏蕴宜的肩头系好,“外头冷,娘娘小心着凉。”
苏蕴宜摆了摆手,旋即跟着陈衡出了显阳殿。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一开始还不时遇到路过的宫人上前行礼,全都被陈衡挥退了,渐渐地,人烟逐渐稀疏,走到后头除了陈衡之外,苏蕴宜竟再看不见第二个人,四周灯火也暗淡,犹如置身荒郊野岭。
“这里还是建康宫吗?”苏蕴宜心头狐疑渐起,停下了脚步看着陈衡,“陛下说给我布置了惊喜,他人呢?”
陈衡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娘娘自入宫以来盛宠优渥,自然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冷宫,先帝爷在时,这里头可热闹得很呢,只是到了陛下登基后,里头的废妃们疯的疯死的死,便就此寂寥下来。”
眼瞳骤然放大,明晃晃映着陈衡手中那一盏灯火和他嘴角诡异的微笑,苏蕴宜掉头就跑,冷不防却被一个声音止住了脚步——“五娘!”
“陆石?!”
猛然回头,陈衡的身旁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个人来,挺拔高个儿,秀丽面孔,正是陆石。
苏蕴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儿?”又怒视向陈衡,“你竟敢假借陛下,诓骗本宫来此!”
陈衡似笑非笑地说:“奴婢只是见六殿下思慕娘娘心切,心生怜悯,这才帮了他一把,还请娘娘恕罪。”
毛骨悚然的感觉伴随着四周不知名的古怪鸟叫攀上心头,陆石和陈衡的面庞在眼中扭曲成孤魂野鬼的模样,苏蕴宜暗暗倒退一步,拔下了头上的金簪在手里握紧。
她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脱陆石的眼睛,虽然那金簪仍握在苏蕴宜手里,却好似扎入他心头那般刺痛起来。陆石呼吸一窒,“五娘,你要这样防备我吗?”
苏蕴宜怔了一怔,手上却没有放松,“陆石,你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陆石看了她一会儿,整个人似乎都耷拉下来,“我只是想来见你……五娘,北羯与锦国恐怕再无停战之日,我这一去,可能此生都不会再与你见面了……”
他垂着头站在不远处,像是被阴云笼罩,苏蕴宜心软了一瞬,连带着手也半垂下来,她含糊了一声,“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昨日我去找你,你为何不见我?”
“我……昨日我身子不适……”
“你又骗我!”陆石抬起头,眼睛里红红的,“他是不是打你了?我都听说了,因为你私下见我一事,他对你动手了是不是?陈衡说你哭了一整夜!”
“……”苏蕴宜脸上一个爆红,幸而这是在深夜里,对面的人看不清楚她脸颊的颜色,只有苏蕴宜自己能清晰地自己的脸又涨又热,仿佛有生命一般微微跳动着。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你误会了,他从来不会打我的,我哭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什么?”陆石紧紧盯着她不放。
他步步紧逼,苏蕴宜也有些微着恼了,“陆石,这是我们夫妻俩之间的私事……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他没有对我不好,你可以放心。”
我们夫妻俩……
两耳嗡鸣,如遭雷击,陆石趔趄了几步,险些要摔倒在地。
对啊,他们是夫妻,是帝后,是爱侣——那他呢?
他为了她这些天到处窜上跳下的种种行径,在她眼里,是否如丑角唱戏一般狼狈可笑?
胸腔内发出一声沉闷的、自嘲的笑,陆石颓然抬头,对上她那一双担忧却又警惕的眼睛。陆石一字一顿道:“若我不放呢?”
心里“咯噔”一声,苏蕴宜再不犹豫,转身逃跑。陆石的身影却像鬼魅一般从她后背贴了上来,“五娘,你忘了我的身手有多好?”
他是重伤之下,仍能血战厮杀之人,对付苏蕴宜一个弱不禁风的女郎,自然轻而易举。
苏蕴宜惊恐回头,看见的是陆石近在咫尺的、雪一样白的面庞,仿佛当日他们在坟茔中初见,他漠然抬手,迅速地捏了下她的后颈。
接住软倒的苏蕴宜,陆石将她打横抱起,转身看向陈衡,“接下去怎么走?”
“每日巳时三刻,会有潲水车运送出宫,奴婢已为六殿下安排好空置的潲水桶,请殿下和娘娘稍作忍耐,待出宫后,太傅的人自会安排您与娘娘出城和使团会和。”
陈衡笑着说完,从兜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打开瓶盖,里头滚出几粒药丸在他掌心。
陆石抱着苏蕴
宜侧身防备,警惕地看着他,“你想作什么?”
“六殿下不必慌张,这是奴婢给自己准备的。”陈衡泰然自若地将药丸统统倒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弯腰捡起了苏蕴宜掉在地上的斗篷,掸干净上头的灰尘,远远递给了陆石。
趁陆石接过斗篷的一瞬,他的目光落在苏蕴宜脸上,“请六殿下好好对待娘娘,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那你还背叛她,给魏桓当狗?”陆石不免嘲讽。
陈衡神情不变,“皇后娘娘人是不错,却有一桩错处。”
“她能有什么错?”
“她来得太迟了。”陈衡叹道:“我弟弟早死了,他那一双脚被穿了红绣鞋,死的时候连骨头都被烧黑了。”
这跟你弟弟又有什么关系……抬头看了眼天色,陆石忍住了没有发问,抱着苏蕴宜顺着陈衡的指引匆匆往潲水车的方向跑去。
他没有看见,陈衡的嘴角流下一缕血,他强忍剧痛,颤抖着伏跪在地,向苏蕴宜离去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陆石:“五娘,若我偏不放……
我是陈衡,在被中黄门令陈忠收为弟子前,我叫何三。
我弟弟叫何四。
虽说是弟弟,实则我同他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名字类似,便被旁的小黄门凑到一起嘲笑。他们说我和何四,一个呆一个傻,合该做一对兄弟。
被这样说得次数多了,何四那傻子竟也当了真,在我挨打之后,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给我递来伤药、绷带等物,说:“阿兄,擦擦吧。”
而我挥开他的手,“谁是你阿兄!”
我瞧不起何四。
我只是因为初入宫得罪了大宦官的干儿子才被针对,何四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子。刷恭桶、扫茅厕……别人不想干的活都丢给他,他干得起劲儿不说,忙得四脚朝天了,还记得四下去找活计,赚些散碎银两给我买药,哪怕我一次都没用过。
你说他傻不傻?
傻子在宫里是活不下去的,何四也不例外,他因为冲撞了先皇后,被赐了红绣鞋。
等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全身的衣衫都被他自己在癫狂中扯烂,露出残缺的身躯。
只有那双红绣鞋还完整地套在他脚上。
我把他的脚骨掰断了才取下那双红绣鞋,里头盛满了焦黑的骨头渣子。
我想给他找一处埋骨之地,若不然,他就只能被丢去乱葬岗,成为一只孤魂野鬼。
他这样傻,若做了野鬼,一定会被其他野鬼欺负的。
可这建康宫虽广袤,每一寸土地却都属于陛下,又有哪里能供我们这等贱婢埋骨呢?
绝望之际,一个魏氏的宦官说,他可以帮我,条件是,我的性命自此归于魏氏。
我答应了。
从那日起,何三随着何四一起死了。魏氏助我成了陈衡,陛下心腹陈忠的弟子,并要求我在必要时刻予他一击。
这个时刻随着苏贵嫔的进宫而到来。
魏皇后命我想法子在宫中败坏苏贵嫔的名声,我便引诱她对犯错的魏氏嬷嬷施以红绣鞋之刑。
凭什么只有我弟弟一个人受这样的苦?我心想。
可是苏贵嫔却拒绝了,她说:“宫中施以酷刑之风一旦兴起,必然会导致冤狱丛生……这并非是我想看见的结果。”
原来苏贵嫔和先皇后,和魏皇后都不一样。
可那又怎样呢?
我弟弟早死了,他那一双脚被穿了红绣鞋,死的时候连骨头都被烧黑了。
……
信纸在手掌中被揉攥成团,裴玄狠狠将其掷于陈衡七窍流血的尸身上,“他还有没有留下别的线索?”
陈忠伏跪在地战栗不已,“禀陛下,奴婢已命人将陈衡住所掘地三尺地找了一遍,除了这封信,便都是些早已失了药性的陈年伤药,再没别的了。”
裴玄掉头就走,“皇后昨夜被掳出宫,一夜的时间,人必然还没有走远。传朕旨意,封锁建康,以缉盗之名搜捕全城,命褚璲率部全力追索北羯使团!”
“是。”陈忠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陈衡的尸首,一咬牙,“敢问陛下,如何处置陈衡?”
裴玄的声音远远传来,状似沉稳的声线下翻涌着滔天的怒火。
“挫骨扬灰。”
整整一夜,过了整整一夜的时间,他才发现苏蕴宜不见了。
前日他被撵回式乾殿独守空房,本打算第二天再去同皇后说说软话、卖个乖,可谁知无数的政务突兀冒出,将他缠得脱不开身,在太极殿忙到深夜才得了喘息。一看时辰,已到了子时。
宜儿已经睡下了吧,他想,那就明早再去找她好了。
可等到他起了个大早去显阳殿,对上的却是倚桐和莲华两张懵然的脸,“昨夜陈门丞奉陛下之命将娘娘请走了,难道娘娘不是与陛下在一起吗?”
“朕何时叫陈衡……”他反应过来,一时咬牙切齿,“陈衡!”
在宫中侍卫的大肆搜查之下,陈衡很快在冷宫附近被发现了,他自知犯下大罪,服下毒药自行了断,等发现他时,尸体早已经僵硬了,只留下一封陈罪信。
陈衡死不足惜,只是他的宜儿,他的皇后,还杳无音信。
裴玄独自怔然坐于显阳殿中,看着殿中那些精致素雅的摆件与装饰。
苏蕴宜其实才从式乾殿搬回显阳殿不久,可她是个讲究情趣意调的人,殿中的摆设大多是由她亲手挑选布置,裴玄坐看着,仿佛就能望见,他平日没有陪在她身边时,她一个人是如何处理宫务,如何翻阅史书,如何焚香插花的。
可如今,旧物犹在,人却不见。
他忽然想起自己才与她相识不久时,用手段逼着她从她父亲骗来五万石粮,他得了粮之后,扭头就踏上了前往京口之路,好在当时对她多少还存有几丝愧疚,便留了暗卫在她身边庇护。
之后无数个昼夜,他每每想起,便会庆幸自己这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
因为当暗卫前来禀报,说苏女郎遭人掳掠出城时,他以为自己早已化为死水的心,竟为之猛然一颤。
可当时那点担忧,及不上此刻万一。
陈忠小心翼翼地入内时,看见陛下正坐在苏皇后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手里还攥着朵皇后前日才剪下的月季。
他看似平静无波,可陈忠身为帝王心腹,却知晓这风平浪静的水面下,酝酿着怎样可怖的风暴。
他颤颤巍巍地跪下,“陛下,您一整日水米未尽,这样下去身子可撑不住啊。皇后娘娘若是知晓了,也会担心的……”
听到“皇后”两个字,裴玄如止水一般的眼瞳才闪了闪,“陈忠。”
“奴婢在。”
“去备马。”
裴玄缓缓起身,“石观棠一心想要带她回北羯,又有魏氏在暗中相助,他们不会躲藏在建康城中,他一定绑了她出城,去追使团了。”
“朕亲自去接她。”
说话时,裴玄手攥成拳,月季花枝上的刺扎入掌心,传来轻微而尖锐的疼痛,裴玄摊开手看了眼,轻嗤一声,将花丢在地上,抬脚踏过朝殿外走去。
陈忠看了眼被碾成花泥的月季,咽下了劝说的话,“遵命。”
苏蕴宜睁眼之前,昏迷前的画面便抢先涌入脑海。
昏黑的夜色,幽寂的冷宫,陈衡满面哀戚,而陆石两眼血红……身下虽垫着柔软的毛毯,却仍能感受到晃动,自己不在建康宫中,那自己这是在……
苏蕴宜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强行忍住睁眼的冲动,正思索着如何脱身,身边的人忽然动了动,有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脸颊上。
“五娘,你醒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苏蕴宜只好睁开了眼,她故作疲倦地抬手揉了揉脸,嘟哝道:“怎么我才醒,你就发觉了?”
“我那大兄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想要从他手下活命,我这一身本事自然要胜过他人许多。”陆石说着,笑盈盈地将她扶起靠在车壁上。苏蕴宜抬眼看他,他也不躲不闪,坦然视之,仿佛将她掳掠出宫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们两人坐在一辆逼仄的马车上,苏蕴宜去撩车帘往外看,陆石也不曾阻止,“你们锦国的魏太傅果然手眼通天,连夜将你我送出了建康城,我带了三匹马,日夜轮换疾驰不歇,此刻已在建康百里之外。”
入目所见一片荒芜,苏蕴宜便知他说的都是真的,她强忍着怒气与心惊,“你要带我去哪儿?”
“邺城,我早就说过,会带你去看北地风光的。”
陆石像是浑然没察觉苏蕴宜的异样
一般,自顾自兴致勃勃地道:“五娘你是吴郡人,到过最北的地方就是建康吧?邺城是我们北羯的国都,与建康景致大不一样,那里平坦广阔,虽没有小桥流水,却山林荫浓,我可以带你去跑马打猎,还可以……”
“陆石!”骤然打断他的话茬,苏蕴宜紧盯着陆石怔然的眼瞳,一字一顿道:“放我回去。”
陆石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你想回哪里?回那姓裴的身边是吗?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并不是自愿跟他回宫的,你那时都已经要嫁人了,是他以权势压迫,硬把你抢走的不是吗?既然如此,现在能够离开他,你应当开心才对呀,可你为什么……”
他整个人都泄了气,像小狗耷拉下尾巴,“你为什么还是想着他?”
“……”苏蕴宜并不为所动,她静静地看着垂头丧气的陆石,“那你可知道,我之前宁可选择嫁给他人,也没有去找你,是为什么?”
陆石脖颈一僵,他没有动。
“因为我是锦国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哪怕片刻去北羯的念头。”
“为什么?”猛然抬头,陆石的眼睛大而明亮,盛着委屈与茫然,“你不是说过,你不懂北羯与锦国之间的纠葛仇恨,你明明说你不在乎的呀!”
“那是以前!”苏蕴宜提高声量,见他怔住,又缓和了语气,“陆石,你还记得吗?我在京口的时候,给流民们做过一段时间的郎中。”
陆石闷闷地说了声“记得”。
“流民,即是失了家园田地的百姓,可他们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家的。”苏蕴宜沉声道:“褚璲,他是琅琊人士,家族有田地千顷,人口数百。双喜和莲华,不如他家富足,却也有几亩水田,两三茅屋。秦娘子,原本有个举案齐眉的夫婿,江儿也有他的生身父母……我的师父林慧娘,更是名医世家的女郎。”
“可是等到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除了自己一条性命,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猜是因为什么?”
陆石嗫嚅了几下,看着苏蕴宜的目光冷冽锐利如兵刃,“是因为北羯人,你们的铁骑踏碎了他们的家园田地,将他们驱赶至江左,逼得他们沦为流民!”
“可是……”陆石的声音颤抖起来,“可是这并非是我的过错呀!”
“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苏蕴宜叹声道:“可你我之间隔着的不止一个裴玄,还有国仇家恨。”
“放我回去吧,陆石,你现在放了我,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陆石垂着头,很久都没有声音。
苏蕴宜强忍焦虑,她的目光不住地瞥向车外,马蹄疾驰之下,外界的风景一晃而过,只能看见满目荒凉,一眼便知已经离开建康很远了。
……裴玄发现她不见,得多着急伤心。
苏蕴宜转回头正欲催促,却见陆石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的眼睛分明是漆黑的,苏蕴宜却不知怎的从中看出了幽然绿光,像潜伏在深夜中的狼。
“五娘,”他就那么深幽而危险地睨着她,“若我偏不放呢?”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陆石那竖子正扑在他的皇后……
霎时间毛骨悚然,苏蕴宜一下抓紧了身下垫着的毛毯。
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陆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伸出手去,缓慢而坚定地抓住了苏蕴宜揪着毛毯的那只手,“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想你留在我身边。”
说着,他把她那只手从毛毯上抓离,在掌心缓缓握紧。
苏蕴宜试图把手抽回,却未果,只好叹道:“陆石,你曾说过你不会勉强我的。”
握着的她那只手愈发收紧,陆石低哑的声音响起,“可是裴玄也是勉强你的,你却接受了。”
他白皙俊秀的脸猝然在眼前放大,苏蕴宜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仰,却因后背抵住了车壁,不得不由着他越贴越近。
陆石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睫毛纤长,眼尾微微上翘,他虹膜颜色偏浅,瞳仁却漆黑,望着人时,无端便会觉得他可怜。
“五娘,就像当初接受他那样,求求你,也接受我吧。”
“不行!”
眼神瞬息黯淡,分明还是这个人,这张脸,却在骤然之间失掉了好几分颜色一般。陆石轻声问:“为什么?”
苏蕴宜漠然着一张脸,道:“因为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你。”
他们此刻贴得实在太近,以至于苏蕴宜清晰地捕捉到陆石眼中腾起烈焰,甚至连她手掌下抵着的那具躯体也随之升温,可这都是一瞬间,下一瞬,苏蕴宜看见陆石眨了眨眼睛,眼眶中簌簌滚落泪珠来。
他哭了。
陆石哭得鼻子和脸颊都发红,抽抽噎噎的,忍着哽咽道:“可是为什么?你怎么能只喜欢他,不喜欢我呢?他究竟有哪点比我好?就因为他是皇帝么?你要是喜欢当皇后,我……我也可以努力争取的啊!”
前一刻还像狼似的盯着自己的人,现在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孩儿。苏蕴宜无奈之余,犹豫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陆石却不肯领情,他一拧身子,哭得更起劲儿了。
苏蕴宜叹道:“陆石,我的喜欢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身份尊贵,长得又好,在北羯一定有很多女郎喜欢你,不是吗?”
“我要她们的喜欢作什么?”陆石扭头,忿忿地看着她,“我只想要你的喜欢!别人的我都不稀罕!”
“为什么呢?”苏蕴宜淡淡反问。
“因为……”陆石一时语塞。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无非是其他人的脸也好,笑声也好,在自己这里都是模糊而无谓的,只有一个人,唯那一个人,在他暗淡无光的记忆中熠熠生辉。
“你说不清楚喜欢我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喜欢他什么。”苏蕴宜半垂眼帘,低声说:“因为喜欢这种东西,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
陆石一下跌坐回去。
迷茫与懊恼,伤心与落寞,几种色彩在他眼中纠结闪烁。一只手忽然按在了自己肩头,陆石转头,看见苏蕴宜主动坐到他身边,“裴七必然已经发现我不见了,这里终究是大锦境内,他很快就会追上来,到时候他对你不利就不好了。趁现在他还没赶到,你给我一匹马,我自己回去。”
嘴唇嗫嚅一下,陆石嘟哝道:“他不会这么快追上来的,我根本不准备带着你去和使团汇合,等他追上使团发现你我不在其中时,我们早就到了北羯边界了。”
什么?!
大惊之下,苏蕴宜按着陆石肩膀的手猛然一紧,“我们不是在追北羯使团?”
“那姓裴的那么离不开你,难不成我还能拖上他三五日?我一早就想到,从我把你带走到他发现,其中不会间隔太久,等他发现,必会派人前去追截使团,我又岂能自投罗网?”
陆石面色悻悻,“我只对使团中人说父皇另有要事交托于我,命他们自行离去,这才带着你走了另一条路。”
这一下苏蕴宜是真急了,他们加上一个车夫,不过三人,目标小,易脱身。待裴玄匆匆忙忙追上使团发现不对再折返时,只怕她真的已到北羯了!
然而愈是紧急的情况,她反倒愈发冷静下来。苏蕴宜沉声道:“陆石,你与使团中的其他人可有深仇大恨么?”
“自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话说到半截,陆石自己也是一怔。
“待裴七逮到使团,发现你我不在其中时,他必然大怒,届时使团其他人会遭遇什么,你难道想不到吗?”苏蕴宜说:“他们随你远道而来,未能完成你父亲的嘱托,本就要受责备。如今又因你一人的任性之举,恐要面临灭顶之灾。若你与他们本就有深仇大恨倒也罢了,可你偏又说没有……陆石,你对他们何其残忍。”
陆石愕然怔坐于原地,半晌都不动一动。许久
之后,苏蕴宜听他艰难地挤出一线声音,“我没想到……”
“那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你还决意继续如此吗?”
陆石的双手一下揪紧了膝头的布料。苏蕴宜默不作声地看着,只等着他自己想通。
“五娘。”缓缓转头,陆石看着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纵使我们不在一块儿,你还当我是朋友,对吗?”
苏蕴宜心头软了软,“是的。”
陆石却轻哼了声,“你骗人!”对上苏蕴宜讶异的眼神,他的笑容转为苦涩,他低下了头,“你我分隔南北,此生再难一见。就算你现在还当我是朋友,以后肯定也会渐渐就把我给忘了……”
“你也会忘了我吗?”
“我才不会呢!”
“只要你不忘了我,我也不会忘了你。”苏蕴宜笑起来,伸出自己右手小拇指到陆石面前勾了勾。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嘴里虽这么嘟囔着,陆石手却很诚实地抬起,和苏蕴宜勾了小拇指。
苏蕴宜注视着他,轻声道:“那我们就这么说好了,谁都不准反悔。”
陆石闷闷地“嗯”了声,抬头巴巴地望着苏蕴宜,“五娘,我能最后再抱你一下吗?”
犹豫片刻,苏蕴宜点了点头,陆石双臂用力环住她,一头扎进怀里,脸埋在她的颈窝。不多时,苏蕴宜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的锁骨淌落。
陆石没有掩饰,任由自己的眼泪肆意滴落在她肩畔,他的声音微微哽咽,“我走之后,你要当心魏桓,那个陈衡就是他手下的人……”
苏蕴宜默了默,“我猜到了。”
“他与我交易,只要帮我带你出宫,我就得在边境发动战事,地点就是他才收复的那两座城。”
虽然她和裴玄早有预感,魏桓一定会凭借自己手中兵权在借北境战乱生事,可真从陆石口中听到确切消息,苏蕴宜心头还是不由得一沉,“你会照做吗?”
“我当然不愿做伤害你的事,可是五娘,此事并不会以我的意志而改变。”陆石靠在苏蕴宜的肩上微微转头看她,“裴玄既然拒绝了两国和谈,那么北羯与锦国再度开战已成必然。正如你如今是锦国的皇后,我这一去,从此便只能是北羯的六皇子了。”
“……”虽然知道他所说的事难以避免,苏蕴宜心里也早有准备,但真听到他说出口,她还是止不住地钝痛了一下,勉强扬起一个笑,“我晓得的。”
陆石从苏蕴宜的颈窝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她,“五娘……蕴宜,真的就不能……”
话音未落,马车外忽然传来隆隆声,陆石紧贴着苏蕴宜的身体霎时紧绷。
下一瞬,帷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仅仅几次呼吸过后,被陆石扑倒的苏蕴宜就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帷盖像飞鸟一样脱离了马车的束缚,展翅向后方迅速飞离而去。
只听轰的一声,废弃的帷盖重重跌落在地,姚子昂收回五爪精铁钩,向一旁拱手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正在车内。”
不必他禀报,裴玄的视线已然钉在苏蕴宜身上。
眼见陆石那竖子正扑在他的皇后身上,裴玄的眼瞳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瞬,冷声道:“让车停下。”
那车夫见此情形,瞪大了一双赤红的眼睛,他神情狰狞,手上的马鞭不知疲惫地死命抽在马背上。健壮的骏马一边痛苦嘶鸣,一边竭力催动四肢向前奔驰,车轮几乎转出残影,然而这一切都快不过侍卫手中的箭矢。
裴玄一声令下,随行的侍卫们几乎同时抬臂弯弓,无数支羽箭簌簌破空而来,车夫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射成了刺猬,脑袋一耷,软倒在车前。
三匹骏马也纷纷中箭倒地,随着噗通噗通几声,马车终于轰然歪倒停顿,唯有车轮还在转动不休。
苏蕴宜推开护在自己身上的陆石,艰难地爬起身时,对上的是一只她再熟悉不过的手。
“宜儿,过来。”
历经奔波,裴玄显得有些风尘仆仆,额前发丝散乱些微,他仍旧眉眼含笑,只是这笑意有几分勉强,眼见苏蕴宜毫不犹豫地将手递给自己,这才舒缓几分。
他一个用力,将苏蕴宜拽上了自己的马背,目光旋即落在面无表情的陆石身上。
笑意加深,裴玄伸手按上了自己腰侧的佩剑。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想叫就叫出来,别咬伤了……
“不要!”
另有一只手按住裴玄的手,硬生生将抽到一半的佩剑又按回剑鞘中。裴玄的眉心跳动,他强忍恼怒,平静地看着苏蕴宜,说:“他与魏桓内外勾结,想将你从我身边夺走,几乎已经得手——你却还要护着他?”
苏蕴宜张了张嘴,嘴唇凑裴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又安抚地按上他的肩头,“……你是君王,要以大局为重。”
听了她的话,裴玄却神色不改,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是真的为了大局着想,还是以大局为借口,实则是顾及与他的私谊?”
他面色紧绷,看着神情颇是不善,可苏蕴宜知道怎么拿捏他,一句“等回去我再慢慢同你解释”出口,裴玄的脸色果然瞬间就缓和许多。他“哼”了一声,小声嘀咕:“我倒要看看回去之后你怎么跟我交代。”
眼见安抚住了自己这妒夫,苏蕴宜暗暗松了口气,又转向陆石,“陆石,方才我所说的,与你是朋友,这句话永远做数。”
是朋友,却也只是朋友。
目光复杂地在眼前这亲密无间的二人身上来回游移,许久,陆石终是无声地泄了口气,“我明白的。”
“多谢了,六殿下。”苏蕴宜一点头,转向姚子昂道:“给六殿下一匹马,派人送他回使团。”
这个陌生而熟悉的称呼像牛毛细针刺入陆石的心扉,不是很疼,却令人感到窒息,连带着四肢百骸都一时微微酸麻。
陆石想,哪怕再过几十年,他大概也不会忘掉此刻的感觉。
荒郊野岭,孤坟墓茔中,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到了太极殿内,他们中间隔了一片火海。
而此时此刻,一匹马被牵到自己面前,陆石知道,只要自己一旦跨上马背,陆石和五娘将彻底化为自己记忆中的泡影,从此世间只有北羯六皇子石观棠,和锦国的皇后娘娘。
他并不愿意,可苏蕴宜淡淡冷然的目光告诉他,你别无选择。
苦笑一声,石观棠翻身上马,向帝后二人躬身拱手,“多谢皇后,多谢……陛下,高抬贵手。”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苏蕴宜说。
山高水长是真,后会有期是假。北羯与锦国分隔南北,如今和谈失败,战乱将起,今日一朝别离,半生荏苒,再不相逢。
石观棠深深地看着苏蕴宜,似是想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眼睛里,在裴玄动怒前,他长叹一口气,终于掉转马头,向北而去。此时正值日暮之际,橙红霞光漫天泄下,染了石观棠半身,他策马疾驰,不曾回头。
直到石观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裴玄才轻哼了一声,下令返回建康。
冬至渐近,白昼日短,西边落日很快沉没,夕霞散尽之后,唯有夜色满地,眼见已不便赶路,裴玄才命人就地扎营。
两人露宿在外已不是一次两次,苏蕴宜并没有不适应,反而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十分熟悉,让她想起了当年苏长女设计自己被淮江王府的人掳掠在外,遇到裴玄半途相救的时候。她挽着裴玄的手臂笑道:“好像当初也是这样。”
裴玄默不作声,待回到营帐内,他轻轻拂开了苏蕴宜的手,独自在桌案前坐下,看也不看她一眼。
“诶……”苏蕴宜怔了怔,回过神来,忙从背后扑上去环住他的脖颈撒娇,“怎么啦?你还真生我气了?也不是我有意要跟着他走的呀。”
裴玄仍不说话,将苏蕴宜勾在自己身上的手扯开,径自拿出一本书册,翻开阅读起来。
苏蕴宜暗暗咬磨了磨牙,但终究惦记着他此
番劳心劳力,又耐着性子凑上去,趴在他肩头戳了戳裴玄的脸颊,“别生气好不好?等回去我给你做甜糕吃,嗯?”
这下裴玄总算抬起了眼皮——然后在苏蕴宜期盼的眼神中,又拧过了身子继续看书。
两次三番受了冷遇,苏蕴宜的气性也闹了起来,气鼓鼓地瞪他一眼,她撩开帐子,没好气地对外头说:“姚子昂,给我备水,我要沐浴。”
热水很快被送了进来,因此行来得匆忙,并未有宫中侍婢随同,苏蕴宜只好自己动手,在她和裴玄所在的营帐内用纱帐和木架另搭出一面简易的屏风将浴桶遮挡住,自己则站在屏风后头宽衣解带。
她从宫中被掳走至此已过了一天一夜,又受了惊吓,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黏黏地吸着衣衫,怪不舒服的。她坐在马车中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一路策马颠簸的裴玄,原本这时候该叫他一块儿来清洗的,可苏蕴宜悄悄回头看,见影影绰绰的纱帐外,裴玄的背影坐得笔挺,手中仍拿着那本书,如同做了柳下惠一般。
你就装吧。
苏蕴宜腹诽着,转回头再不看他,手上加快动作解开各处系带。外衫、上襦、破裙,最外层的衣裙落地后,便隐约露出底下白皙莹润的肌肤,再褪去中衣中裤,手臂探到身侧,解下藕色裲裆,身体最后一件束缚也去掉了。
她弯腰躬身,舒臂将地上堆叠着的层层衣料抱起,又一股脑挂在屏风上。
她的动作被半透的屏风一五一十地转达,弓起又舒展,女子柔美而婉转的身体在这张朦胧画纸上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苏蕴宜迈入水中,专心致志地沐浴起来,浸没全身的温水化解了这一整日来的疲倦,她舒适地叹了一声,仰头靠在浴桶的边沿,半阖眼帘,静静享受此刻的闲适。
四周水汽氤氲,茫茫白雾朦胧了视线,可苏蕴宜始终保持警惕,果然不多时,身后便有异动响起,她猝然睁眼回头,来人似是没想到被发现得如此之快,有些尴尬地顿住了动作。
“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一本书了?”苏蕴宜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
裴玄咳嗽了一声,“你太慢了,朕只是有些等不及,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洗完而已。”
“你自去命姚子昂再给你烧热水便是,难不成此行只带了一个浴桶吗?”
“他们也是随我奔波劳碌了一日,这点小事,不必多番打扰,免得他们太过操劳。”对上苏蕴宜深幽的笑眼,裴玄一本正经地强调:“朕只是体恤下属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切莫多想。”
“原来如此,陛下当真宽仁,既这样,还请陛下多等片刻。”
苏蕴宜收回视线,继续擦洗起来。都是老夫老妻了,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可她偏要背过身,给裴玄看一片雪白的脊背,只在抬手举臂间,隐约透漏一点春光。
她在心里默默倒数,三……二……
“宜儿。”伴随着一声叹息,裴玄的手如期而至,如先前苏蕴宜一般,手臂搂住她的身子,半截衣袖垂落水中,打得湿透,漂在水面,若有若无地摩擦着苏蕴宜胸前娇嫩的肌肤上。
裴玄道:“我……”
不待他说话,苏蕴宜轻轻扯开他环着自己的手,幽幽道:“知道陛下着急沐浴,妾身这便好了,还请陛下先行回避。”
裴玄怎么可能回避?他故作不解:“朕记得皇后之前都是要洗很久的,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他不依不饶地再度贴上来,不顾整条衣袖被水打湿,径自往水下探去。
“出门在外,自然不比在宫中,随意一些即可……啊!”话未说完,苏蕴宜忽然紧紧咬住下唇,神情隐忍。
“女子身体娇贵,不比男子,岂能随意?”裴玄咬着苏蕴宜通红的耳垂轻轻道:“若是皇后疲累了,朕可以代劳,替你清洗。”
说罢,他果然身体力行地帮助苏蕴宜“清洗”起来。
苏蕴宜秀眉紧蹙,不知是因水温过高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她的额前细细密密沁出汗珠,贝齿也深深嵌入下唇,仿佛正极力忍耐着什么。
裴玄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用手指掰开苏蕴宜的牙关,“想叫就叫出来,别咬伤了自己。”
冷横他一眼,苏蕴宜却不肯妥协,非但没有出声,反而咬上裴玄的手指。他“嘶”了一声,竟也不收手,反往她口中探去,搅弄她的舌头、摩擦她的齿面。
藏在水下的另一只手也是如此做来,裴玄到底已经熟稔,他一边若有若无地吸吮、亲吻苏蕴宜的下颌与脖颈,一边替她上下清洁,很快在一阵痉挛过后,掌心涌出的水流无声无息地混入洗澡水,而苏蕴宜也被彻底打开。
她仰面靠在浴桶沿上,双眼有些失神地看着悬在自己头顶的裴玄,而裴玄低头,在她殷红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一吻,“这样才算洗好。”
说完,他直起身脱下了自己的衣裳。
浴桶里的水因另一个人的加入而满溢,直到裴玄身上的温度被亲密无间地渡到自己身上,苏蕴宜才缓过神来,“浴……浴桶太小了,陛下一个人洗吧,我先走一步。”
她才起身,又被拉回,他带着轻笑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不小的。”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热度从耳垂迅速蔓延,苏蕴宜整个人都红了起来。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此刻它正被裴玄温柔、仔细……
可她记着方才的仇,即便浴桶逼仄狭小,还是尽量往前挪去,避开裴玄的触碰,“臣妾可不敢让陛下伺候。”
裴玄叹声道:“你一点都不疼我。”
“我怎么不疼你了?”苏蕴宜恼怒回头。
裴玄说:“发现你被人掳出宫外时,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从清早到现在,我片刻也没有停歇过,生怕歇上一会儿,你就真被石观棠那小子给掳去北羯了……终于找到了你,却看见那小子紧紧粘在你身上——我的妻子,他凭什么粘着?想给他个教训,你还不让,回来还给我脸色瞧……”
他越说声音越低,连带着神情也落寞下来,一双深幽的眼瞳隔着白茫茫水雾闪闪烁烁,似含了一万分的委屈。
“……我不是向你示好了?你自己装模作样不要我的。”看着他这般模样,虽说心知是装出来的,苏蕴宜还是忍不住软了语气,抬起自己湿淋淋的手,贴在裴玄的侧脸上来回摩挲。
裴玄偏过头轻轻啃咬她的拇指,“你就不能多疼我几次么?”
“你还想让我怎么疼你?”
裴玄眼神愈发深邃,他凑到苏蕴宜颊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音未落,她的脸便红了。
苏蕴宜犹豫了一下,到底惦记着他一路担惊受怕,觉得应当予以奖励。
于是她难得地顺从了他一次。
随着苏蕴宜抬手勾住了裴玄的脖颈,两人的呼吸也一齐渐渐紊乱。裴玄的眉头紧蹙着,他双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握成拳,根根青筋绽于手背,隐于水下,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冲动,转而含住她的耳垂。
苏蕴宜的耳垂小巧而圆润,平日里透着一股淡淡的粉色,而此刻它正被裴玄温柔、仔细的亲吻舔舐着,在他口中不自主地发出粘腻的声响。
吻过这一边的耳垂,他又转而去吻另一边,直到将两只耳垂都仔仔细细地吮遍,裴玄正欲吻向苏蕴宜的耳甲,她却恰在此时坐到了底,于是一声似痛非痛的低吟自裴玄唇边溢出,旋即便转入苏蕴宜的
耳中。她侧过头,见裴玄眼眸半阖,连眼尾也泛起绯红。
难得见到他失态,苏蕴宜暗自得意,起伏动作间,她拧着腰,掰过裴玄的下颌,同他亲吻。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逐,想借唇舌纠缠发泄腰腹积蓄的冲动,两人唇齿相接,因置身温热水中,连彼此的气息都是潮湿的,鬼魅一般缭绕着对方。
原本还算静谧的水面逐渐掀起波澜,浴桶这一方小小的水面被搅弄出海水一样的波涛。
水温在下降,体温却在上升。
许久之后,雨消云散。
像是被抽去脊骨一般,苏蕴宜再没了方才的威风,只觉连手指头都没了力气。她软绵绵地靠着裴玄,气若游丝,“太累了,你抱我回榻上。”
吃饱喝足了的裴玄已变得乖顺,也不再提什么石观棠了。他抱住苏蕴宜,“哗啦”一声从浴桶中站起,将她仰面放到在软榻上,拿起布帛给她擦拭湿透的身体。
他擦的很仔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苏蕴宜的每一寸肌肤,包括先前被他仔细清洁过的掌心,他都擦得干干净净。
只是她干净了,他却还湿漉漉着。
苏蕴宜却不管这么多,自己得了舒坦,扭头就卷了被子骨碌碌滚到床榻里头,留裴玄一个人举着布帛站在外头。
原本打算叫她帮自己擦身子的裴玄计划落空,暗骂苏蕴宜一声没良心的,老老实实自食其力,也懒得新取一块布帛,直接拿她用过的那块给自己随意擦了擦,掀开被子,强硬地加入苏蕴宜的被窝。
感觉到后背贴上一具熟悉的、火热的身体,苏蕴宜哼唧了一声“别闹我”。裴玄凑过去亲了下她的侧脸,“行了,不闹你。”
话虽如此说着,他不过安静躺了一小会儿,便又贴上去摇她,“诶,姓石那小子没趁机占你便宜吧?”
“……哎呀没有!”
“怎么没有?我都亲眼看见了,他都快贴你身上了!他有没有做更过分的事情?”
“你别瞎想了,真没有!”
“该死的黄口小儿,我就该狠狠教训他一顿,打得石敬山都认不出他儿子才对!”
积累起的睡意被这厮一通胡闹给散了个干净,苏蕴宜没奈何,翻过身半压在裴玄身上,用嘴堵住了他喋喋不休话茬,“这样可以了么?”
裴玄怔了怔,舌尖舔上自己的嘴角,“大概……可能……仿佛还不够。”
苏蕴宜低头,给了他一个绵长的吻。许久之后她微微撤离,唇瓣仍若有若无地贴着他的嘴唇,认真地说:“我那时已经劝服他放我回去,他心里一时难受,这才抱住了我,我没有推开,是不想反应过激惹恼了他,没有旁的意思,也确实不曾有别的什么事发生。”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怪我自己。”喉结上下滚了滚,裴玄的声音低落下来,“你在宫中被人掳走,说明我手下出了大纰漏,若非那人是石观棠,你或许已经遭了毒手。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
苏蕴宜笑了笑,“你和魏桓棋逢对手,你既然在他身边安插了个青柏,他还你一个陈衡不也正常?”
裴玄想了想,也笑了,“说得也对。”
“不过我倒确有一事不明。”
“什么?”
苏蕴宜皱起眉,“魏桓既在宫中有陈衡这么一枚暗棋,为何不直接取了我的性命,却要借石观棠之手试图把我掳去北羯呢?此招既险,胜算也不大,你一旦发现,必会全力搜捕,我哪里能轻易就到北羯呢?”
“因为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你。”裴玄目光沉沉,“他只是想挫败我的锐气。”
“自废掉魏月后,魏氏内部动荡,他亟需打压我来给自己立威。掳掠你之事无需真的成功,只要将你弄出建康宫,自能证明他魏太傅实力犹存,魏氏便会重新凝聚在他身边。”
苏蕴宜目露思索,“如此说来我还真是走运,若非撞上石观棠进京,魏桓想要立威,岂非要害了我的性命……”
“他不敢!”
话没说完,就被裴玄急匆匆打断。他深深凝视着苏蕴宜,“你若死,我会疯的。魏桓怕我同他玉石俱焚,所以他不敢。”
苏蕴宜为他眼中汹涌的波澜与情意所慑,久久怔然,半晌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掩去眼底泪意,“我才不会死呢,好不容易当上了皇后,总要再当回太后过过瘾。”
“嗯。”按着苏蕴宜光滑细腻的后背,裴玄将她揽入怀中,“等宜儿当了太后,记得有空的时候来皇陵看看我。”
分明是自己起的话头,但听他如此自然地提起身后之事,哪怕知道生死终究无法避免,苏蕴宜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她用力钻进他怀里,两人的身躯在这一刻紧密相贴,以一种仿佛要嵌入彼此身体的力道。
“我不会死的,你也不许死。”
……
露宿野外终究不便,两人一早便再度启程回返,这一回风平浪静,苏蕴宜终于平安回到显阳殿。
倚桐、莲华等人见她归来,忍不住都哭了个稀里哗啦。
倚桐:“女郎,你若是真出事了,奴婢当真万斯难辞其咎……”
莲华也跟着嚎啕,“是啊是啊,你要是死了,我们不得给你陪葬啊……呜呜呜,我好不不容易才活到现在的,可不想死啊……”
“……”苏蕴宜:“行啦都收收声,我这不是没事儿么。”
显阳殿满殿的宫人这才渐渐止住了泪,正如莲华所说,皇后丢在了她们手里,罪责必是逃不了的,只是幸好娘娘平安归来,总算死罪可免。
苏蕴宜缓缓在上首落座,一个转身的功夫,她已收敛了神情,肃穆道:“本宫虽无大碍,可陈衡一事足可证明,建康宫中还有颇多疏漏,你们身为本宫的身边人,不能不罚,可还服气?”
能保住小命已属侥幸,自然没有宫人不服。
于是自魏后被废,已平静了许久的建康宫波澜再起,皇后被掳出宫一事自然不能大肆宣扬,苏蕴宜便以陈衡大不敬为由头,在各宫仔细搜查询问,果然又揪出许多外臣安插的奸细。
她手腕强硬,一旦抓住实证,能策反的策反,该杀的杀,各宫宫人无有不服,建康宫自此彻底成为苏蕴宜手中一只铁桶。
与此同时,北羯使团也终于回到邺城,向北羯皇帝石敬山描述了宫宴当天的种种遭遇。
相较于怒不可遏的长子及诸位大臣,石敬山反倒捻着胡子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哈。锦国的小皇帝,是真想和咱们打啊!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如此,那便打吧。”手掌在大腿上拍了拍,石敬山敛了笑,他的目光越过跃跃欲试的石安国,落在他身后的石观棠身上,“观棠,不要叫朕失望。”
顶着石安国几乎能吃人的眼神,石观棠一凛,“遵命,父皇!”
次月廿三,北羯大军挥师南下,直奔襄阳,才收复不久的樊、邓二城,复又陷于敌手。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裴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
石观棠初次领兵便轻下樊城、邓城,将城中守军剿灭一空,打压了锦国军气势的同时,也提升了北羯这边的士气。原来对于初次领兵的石观棠颇有质疑的将士们,现在也都满嘴不住地夸赞六殿下果然是少年英才。
他们欢喜雀跃,自然有人愤懑不平。
“什么东西!那魏桓布置在樊城、邓城的守军不过都是些酒囊饭袋,傻子来了都能打赢!一群马屁精,净知道添老六的臭脚!”
石安国破口大骂着,用力将手中酒盏掷于地面,陶制酒盏落地破裂,陶片四散飞溅,惊起营帐外一声苍老的叫声。
石安国猝然起身,“公仪先生?”
营帐掀开,外头站着的果然是公仪老头儿,望着满地狼藉,他叹了一声,“殿下,稍安勿躁。”
因京口战败,公仪老头儿在战火中受了重伤,至今也未能痊愈,自营帐到石安国当面短短几脚路程,他走得颤颤巍巍、三步一喘,石安国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扶住按坐下去,“好了,你同我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外头吹捧老六那些话你可都听见了?”
公仪老头儿点了点头,“听见了,六殿下初次担任主将便取得大胜,况且背后又有陛下鼎力支持,他手下那些人难免得意。”
石安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就是见不得他们那群猖狂样,胜仗么,谁没打过?有什么了不起的!”
公仪老头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殿下,难不成事到如今,你在意的还是底下人几句无关紧要的称赞吗?”
对上石安国有些茫然的眼神,他重重地叹了一声 ,“此次南征,陛下命六殿下为主帅,而殿下仅为副帅,这明显是在为六殿下造势。如今樊、邓二城之捷尚只是开始,若六殿下在此战中取得大胜,甚至于一路势如破竹,直捣建康,那至尊之位,就彻底与殿下无缘了!”
如遭雷击,石安国方才从梦中惊醒。
“不过,此局也并非没有破解之法。”眼见他终于醒悟,公仪老头儿又缓了语气。
“他有父皇在背后撑腰,我如何能应对?”
“我们汉人有一句古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仪老头儿捋着胡子微微而笑,“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便是陛下,也不能全然掌控。六殿下的优势在于陛下的偏帮与宠爱,而殿下的优势,在于多年征战积累下来的威望与人脉。”
“唯今之计,当以我之长,攻彼之短。”
眼瞳闪烁几下,石安国豁然开朗。他大喜,忙向公仪老头儿拱手,“多谢先生教我!”
正如公仪老头儿所言,石观棠虽一时取胜,可论及在军中的底蕴,却是远远不及久经沙场的石安国的。且他年纪小,本就多有人不服,石安国得了指点,放下往日倨傲的姿态,亲自前去各位将领营帐中拉拢收揽,立即便有不少人倒戈相向。
这些人凑在一起商定了主意,一齐浩浩荡荡地向主帅大营行去。
“亥时了,诸位将军联袂而来,可是找我有要事?”
眼见一群粗壮高大汉子结伴闯入,石观棠却毫不意外似的,不慌不忙问。
众将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终是由石安国率先出声,“六弟,我同诸位将军确有一桩急事要同你说,在座的也没有外人,做兄长的便直言了——樊城、邓城既下,锦国军必将疯狂反扑,你初上战场,直面敌国大军难免仓皇失措,不如就将襄阳交与稳妥之人固守,你便去南阳策应吧。”
南阳位于襄阳北面,两城距离足有三百里之遥,若是被赶去南阳,几乎就相当于是退出主战场了。
石观棠登时便沉下了脸,“大兄,在邺城,你是我的兄长。可在军营,我为正你为副,岂有主帅撤退而副帅掌全军的道理?”
“主帅此言差矣。”不待石安国开口,便有人替他辩驳:“您是主帅,身份尊贵,又是初次掌兵,若是在前线出了什么岔子,咱们没法儿向陛下交代啊!不如就去南阳,反正离得也不算太远,有什么事儿命人递个消息过来便是,你们说是不是啊?”
说话这人叫肖虎,受封平南将军,是石安国的亲信。面对石观棠锐利的眼神,他也视若无睹,反引得一帮人点头称是。
“所谓千金之子不下垂堂,六殿下还是去南阳避一避锦军的锋芒吧。”
“是啊是啊,襄阳城战可不比樊城那种小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指挥的。”
“稳妥起见,六殿下还是去南阳吧。”
他们一齐向石观棠拱手,行着恭敬的礼仪,说的话却不容他反驳——“请六殿下撤去南阳!”
石观棠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石安国,“若我偏不呢?”
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石安国“哈”了一声,“那做兄长的,只好帮弟弟一把了。来人!”他大手一抬,立即便有数十个亲卫入内,“送六殿下去南阳。”
“是!”
可石观棠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纵使人数处于劣势,他们还是纷纷拔刀相向,挡在前头,将石观棠护于身后。
北羯主帅大营内两派人剑拔弩张,气氛凝滞,眼看一场内斗在所难免,石观棠的声音忽然响起,“都给我把刀放下!”
眼见石安国的亲卫们都无动于衷,他主动拨开手下的保护,走到前头,“放下刀,我去南阳。”
“殿下!您是主帅,南阳去不得呀!”
“是啊殿下,不能去南阳!”
手下亲卫焦急万分地劝道,石观棠却轻轻摇了摇头,“正因为我是主帅,才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利益。锦军将至,若为一己私利而置大局于不顾,我军便要大祸临头了。”
“大兄,你记着。”他又转向石安国,“我今日退却,并非是畏惧你的刀兵,而是为了北羯江山着想。”
说罢,留下营中众将以及面沉如水的石安国,石观棠带着亲卫大步朝外走去。
石观棠方才那一番大义之言掷地有声,震得众将彼此面面相觑,肖虎眼见石安国脸色难看,凑上去安慰道:“不过是手下败将胡扯出来的一块遮羞布而已,什么私利什么大义,打得赢的,才是英雄。”
石安国这才缓和了脸色,“正是,嘴皮子上逞能有什么用,既然身在战场,只有打胜仗,才是唯一的正途!”
“逼宫”之计既成,未免夜长梦多,石安国半是劝导半是强逼着,让石观棠连夜离开襄阳,转往南阳。
待离了襄阳城十数里,石观棠一众亲卫仍愤愤不平,“分明殿下一来就打了胜仗,凭什么把我们赶去南阳?”
“就是,大殿下也不是百战百胜,上次他在京口不就吃了大亏?”
相较于手下们的愤懑,石观棠却始终面色如常,波澜不惊,“凭什么?很简单,因为我战绩不够,那些老资历的将军们,不服我。”
此言一出,众亲卫顿时陷入沉默。
军营是个极为复杂的地方,这里讲资历、讲出身、讲籍贯、讲功勋……将领士兵之间,彼此拉帮结派、排挤斗殴都很常见,纵然石观棠贵为皇子,也不能幸免。他是因皇子身份得了主帅的位置,可怪就怪在,军中并非只有他一个皇子。
“今日之事,我早就料到了。”察觉到了众人的低落,石观棠反而笑道:“或者说,退去南阳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就算今日他们不曾前来逼迫,过几日我也是要找借口离去的。”
一时众人皆惊,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
“殿下这是何意?这一退,来日若想重新南下获取战功,可就难了呀!”
“想要取得战功,先得打得赢仗才行。”并未过多解释,石观棠反问:“你们听说过锦国的将军,一个叫褚璲的没有?”
众人齐齐摇头,“我等只认识魏桓。”
石观棠叹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如今我北羯内斗不休,对敌国也是知之甚少,阖该有襄阳这一败。”
如今锦军尚未反击,但为何听六殿下的意思,这襄阳城战竟是败局已定?
见手下众人皆一脸茫然,石观棠暗觉无奈,他兀自摇了摇头,一夹马腹,披着星月,直往南阳而去。
建康城,太极殿。
樊城、邓城为北羯攻陷一事,虽早在裴玄的预料之中,但真接到军报,他还是不免动怒,“北羯欺人太甚!”
“陛下稍安勿躁。”
动乱将至,称病多时的魏桓也终于再度现身,“我军秣马厉兵,早已准备万全,北羯既然已经动手,不如趁此时机,发动北伐,若一举功成,则克复神州有望。臣虽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裴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魏桓。
樊城、邓城,虽说才收复不久,却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被北羯攻陷,其中必然有魏桓的手脚,他打的就是借北伐的机会,重新壮大自己的实力。
裴玄知道他的心思,魏桓也知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若是放在以前,纵使对魏氏的狼子野心心知肚明,裴玄也没用第二个选择,因为他没有兵权——可今时不同往日。
面对魏桓镇定的眼神,裴玄微微而笑,“太傅功勋卓著,朕自然是放心的,可如今太傅重病才愈,朕又岂能忍心看你在前线疲于奔命?”
“鹰扬将军褚璲,流民出身,颇善杀伐,他手下将士,有不少都是襄阳及附近人士,依朕所见,不如此次就由褚璲领兵出征,太傅以为如何?”
不少魏氏官员登时就急了眼,意欲出列驳斥。魏桓却忽而大手一抬,拦下众臣。
他脸上浮起与裴玄一般无二的笑,“好啊。”
第97章 第九十七
章苏蕴宜:“你先从我身上下……
魏桓既没有异议,褚璲北伐一事当堂便被敲定,裴玄封他为平北将军,领兵十万,出征北羯。
事情如此顺利,按理应该感到高兴,可直到裴玄回到宫中,想起当时魏桓的表情,还是隐隐不安,“朕总觉得,他在背地里打什么主意。”
苏蕴宜:“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皇帝陛下置若罔闻,反而收紧手臂,愈发往苏蕴宜胸前挤去。
苏蕴宜可不惯着他,伸出爪子就往他腰眼里狠狠地挠,裴玄怕痒,当即大笑着躲开。莲华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笑道:“奴婢听闻,怕痒的男人怕夫人,陛下大约便是如此。”
“非也,非也。”裴玄却肃穆了神色,道:“朕对皇后,是爱重,不是怕。”
嘴上说着爱重,他身子却又很诚实地向苏蕴宜歪去,苏蕴宜忙侧过身避开,“别歪我身上,最近也不知怎的,腰酸得厉害。”
“可曾召太医前来看过?”裴玄一听,当即直起了身。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许是前些时日整顿宫闱,累着了的缘故。”苏蕴宜犹豫了一下,说:“我让倚桐莲华她们轮着给我按按便好。”
“她们力气不够大,不如我来给皇后按摩可好?”裴玄朝着她略微张开双臂,苏蕴宜嘟囔着“要那么大力气作什么”,人却已软倒在他怀中,由着裴玄帮她摆正了姿势,一双手掐在腰肢两侧,他笑道:“怎么如今好似比以前粗了些……好了好了,皇后纤腰依旧,别踹我了。”
一靠入裴玄怀中,他常服上熏的龙涎香的味道便从四面八方扑鼻而来,加之一双手在周身揉按得宜,苏蕴宜一时昏昏欲睡,心里却还记得他之前说的话,答道:“魏桓贼心未死,他背地里打着自己的主意是必然的,只是两国国战,阴谋诡计纵使一时奏效,也终究影响不了大局,只要褚璲能打赢,胜券便握在咱们手中。”
裴玄颔首,“所谓一力降十会便是这个道理。襄阳,隔汉水而立,自据天险,自古以来便是坚城,褚璲此行,若能拿下襄阳,北伐大胜便有望了。”
半晌没有听到苏蕴宜的回应,裴玄低头一看,她已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分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她安详的睡颜,裴玄心头便一阵柔软,此前因魏桓而起伏的心绪也复于平静。他抬起头,望向显阳殿外的西北方向,仿佛能遥遥望见褚璲率大军开拔的景象。
十五日后,裴玄收到来自襄阳前线的军情,言及城中北羯军骁勇善战,且士气昂扬,褚璲几度率众攻城都未有进展,但请陛下放心,褚将军已有破敌之法。
裴玄提笔回信:放手去做。
军报上寥寥几行字,却是由万千人的鲜血写就。
石安国虽然桀骜,却绝非庸才,又仗着襄阳城高水深,褚璲几次攻上城头都被打退不说,他还趁着锦军久攻疲惫之际,率众骑出城反攻,幸好褚璲指挥得当,流民军又撤退及时。纵使如此,也险些被石安国咬住了尾巴,最后还是褚璲亲自率众断后,与北羯兵白刃搏杀,这才令全军脱险。
几场血战下来,没讨到半点好处不说,身上倒平添了好几道血口。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褚璲狠狠一拍桌案,旁人还没说什么,反倒牵动了自己的伤口,顿时疼得呲牙咧嘴,抬起胳膊撞了下正在给他包扎的军医,“李三儿你轻点!”
军医李三儿也是流民出身,跟着褚璲混了多年,如今眼见他做了将军也并不恭敬,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自己乱动,反倒要怪到我头上!”
重重叹一声,褚璲道:“我这不是着急么,十万大军驻扎在汉水畔,人吃马嚼的,一天的花费就是天文数字,这可都是陛下在建康给咱们顶着!可打了半天,连襄阳城的城门都没摸着,你说我能不着急上火么?!”
李三儿也叹道:“是啊,咱们军中多少兄弟都是荆襄人士,原以为此番终于能回到故土,没曾想却屡屡被拒之门外,如今他们别提有多灰心了。”
褚璲本就是流民帅出身,他所率流民军是多由北境南渡流民组成,其中确实有不少荆襄人士,李三儿说的本是一句寻常话,可褚璲却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棍似的,忽然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了?”李三儿狐疑问。
褚璲缓缓转过头来,眼中猝然燃起狂喜的火焰,“若非你提起,我简直就要忘了!我们有那么多的荆襄兄弟,哈哈哈哈,这襄阳城,是我的了!!”
李三儿一头雾水地看着褚璲衣服也没穿好就手舞足蹈地往外跑去。
褚璲自然不是重压之下突然得了失心疯,他是想到一件事——“咱们军中的荆襄籍贯的兄弟们,可有信得过的熟人如今身在襄阳城中的?”
被褚璲召来议事的将士们一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纷纷眼睛一亮,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尚且沦陷在敌区的同乡熟人来。
褚璲听着听着,忽然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名字,“高回?他没死,他也在襄阳城里?!”
相较于难掩喜色的褚璲,说话那人面上却有些尴尬,“我亲眼所见,确是那个和咱们一块儿从琅琊逃过来的高二兄无疑,只是他……他……”
见他言语闪烁,褚璲的脸色随着心头一沉,“吞吞吐吐地作甚?有什么就直说!是不是高回他……他降了羯狗了?”
那人犹豫着一点头,“当日那石安国出城来追,我部失散于左翼,结果就被北羯军里一支汉人队伍追上了,我还当要交代在那里,谁知那支汉军的头领竟叫出了我的名字,就是高二兄……”
褚璲并不喊停,只是脸色愈发难看,那人便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高二兄说当年在汉水畔与我们失散后,为北羯人所俘,他为活命,只好降了。北羯人见他在流民中颇有些威望,便蓄意拉拢,给了他个小官儿做做,如今他已是石安国手下的校尉了。”
“如此大事,为何不一早来报?”褚璲强压怒火,额前青筋却已暴起。
那人见状忙跪地涕泣,“求大兄宽恕,实在是因那高二兄……高回之故,我们部八百多个弟兄才得以活命,他说只求我瞒着你,说他……说他无颜再见你……”
眼中涌动的火焰倏忽熄灭,褚璲声音嘶哑:“当日我与他结为兄弟,彼此扶持着从琅琊南逃,然而一道汉水阻隔,如今竟已是敌非友。”
闭上眼,与高回分别时的场景犹在褚璲眼前,他看着他将自己推上渡江的小船,自己则朝反方向跑去,“大兄先行一步!待我去引开羯狗再来与大兄汇合!”
耳边,是弟兄的沉闷低语,“其实,大兄,高二兄他也是有苦衷的……”
蓦然睁眼,先前面上眼里的复杂情绪已全部褪去,褚璲冷冷地说:“生逢乱世,哪个人没有苦衷?他既然做出了他的选择,又有什么不敢见我的?”
褚璲扭头问那人,“你可知高回身在北羯军哪个营中?”
那人尚未反应过来褚璲的意思,讷讷地摇了摇头,“战场紧急,高二兄只叫我们快走,说他不受石安国信任,不能替我们拖延太久。”
“按照北羯军制,主将驻扎在守城正中,其余部将则按亲疏远近团团拱卫于主将周围,既然高二不为石安国所信重,那么多半他和他的部将们驻扎在城墙脚下,这倒予了我们方便。”褚璲摩挲着生出短短胡茬的下巴低声喃喃。
议事的将士到底都是跟了他经年的老人了,褚璲语焉不详几句话,众人便顿时明白他心中所想,一个个的面上浮起惊惧与兴奋,营帐内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先前那人回过神来,更是直接请求:“大兄,不如就让我带人潜入城中去策反高二兄吧!”
点了点头,褚璲平静道:“也好,你先前同他见过面了,再去也合适,收拾收拾今晚便动身吧。”
那人立即应喏而去。
襄阳城有汉水阻隔,而锦、羯两军分坐于南北两岸,褚璲这边想要潜入襄阳城,须得先乘船过汉水。若大举渡江自然会被对岸的巡河军士发现,可若只是派遣十余人,乘一叶扁舟,加之有夜色遮蔽,悄然渡江倒也不难。
被褚璲委以众任的赵四点了十几个荆襄士兵随从,又备下小船,带了薄礼,只等着天黑便佯作巡河,实则暗渡。
他们即将启程之际,却见褚璲自营帐中走来,他一身短打,俨然一个普通百姓模样,手里捧了只雕工精致的木匣,跟着上了船,“走吧,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如今已然入冬,赵四
的额前却沁出薄汗,“大兄,襄阳城中遍是羯人,你……你怎能同去?”
“我想过了。”褚璲面色平静依旧,“虽说我与高回分别多年,但人的性子总是不太容易大改的,他那人固执执拗,又好面子,既已选择投羯,轻易不会回头。”
“可……可是……”
“倘若他真能被你说动,当日见着你时,就会直接托你给我带话了,又岂会让你瞒着我呢?”
赵四哑口无言。
“所以,若有那么一丝策反高回的可能,那也必须是由我出面。”说着,褚璲低下头,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手中捧的木匣,“若策反不成……”
他没再接着说下去。
小舟悄然启程,披着浓重夜色,划破茫茫大雾,载褚璲等十余人,自南向北而去。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这匣中盛的,是一只人手。……
“你手下有三千人,在战场上却连八百多个流民兵都留不下,高回,你比我的狗还废物。”
石安国的声音并不如何严厉,却蕴含满满恶意。他嘲弄而鄙夷地扫了眼底下伏跪着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中年汉子,抬手召来一条黄狗,“嘬嘬”逗弄着:“我养条狗,我让它叫,它还能叫两声。来,阿黄,叫!”
黄狗甩着尾巴,果然“汪汪”吠叫了两声,石安国连带着营中其他北羯将领一起哄堂大笑起来,营帐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高回将头埋得更低,一声都不敢吭。
“啧”了一声,石安国起身,抱着胳膊绕着他走了两圈,忽然觉得十分碍眼,抬起就是一脚,将高回踹翻在地,“叫啊,你哑巴了?”
高回连忙手脚并用地爬回跪好,“殿下饶命,此番是小人疏忽大意了,请殿下恕罪,下次我定然将功折罪!”
石安国没有说话,只是抱臂站在跟前冷睨着他。
高回只能看见眼前一双沾满泥泞的马靴,感受着石安国冷冽的目光沉沉压在自己脊背上,正战战兢兢之时,他突兀一句话,更是吓得他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石安国忽然说:“高回,你莫不是故意放水的吧?”
因低着头,旁人看不见他此刻煞白的脸色,片刻之后,高回苦笑了一下,“殿下,小人哪儿敢呐……”
石安国“唔”了一声,“谅你也不敢。”
视线中那双马靴这才又踱远。
高回暗松一口气,营帐门口忽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咦,高校尉,好端端的你怎么跪在地上?”
“殿下,高校尉可是犯了什么错处?”皱起眉,公仪老头儿又看向石安国。
屁股才沾上椅子的石安国猝然弹起,忙将公仪老头儿搀扶入内,他打着哈哈,“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高校尉如何放跑了八百流民兵的事儿,谁知道他自己突然就跪下了……诶,那谁儿,高校尉,起来说话吧。”
公仪老头儿眉头不解,“高校尉此前数度压下锦军侧翼攻势,功劳不小,不过跑了区区八百人而已,何至于就要如此折辱有功之臣?”
“先生说的是,我也就是勉励几句,该给的赏赐我早就准备好了。”
石安国向一旁努努嘴,立即有亲卫捧了一匣子金器,丢到高回手上,“喏,高校尉,五十金,此番成功退敌,每个将领都有的,你拿着吧。”
高回打开匣子,从里头捻起一支嵌宝石连枝金簪,精致小巧的金叶片间,缀着暗红色的血肉。他眼神一黯,攥紧了金簪,默然无言。
那亲卫笑道:“此番出征匆忙,军中一时金锭不足,殿下便拿了好货补上,高校尉,可算是便宜你了!”
高回勉强牵动了下嘴角。
“你们都先各自回去吧,我与殿下有话要说。”
公仪老头儿发话,众将自然遵命散去,高回也捧着匣子,浑浑噩噩地跟在众羯将身后。直到回到自己营帐中,才哑然出声,“小武,小武,你把这……”
高回的声音戛然而止,怔在原地。
他看见自己幽暗的营帐中站了个人,那人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分别多年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
褚璲转过身来,“二弟,久违了。”
帐外寒风渐起,帐内烛火摇曳,公仪老头儿与石安国分坐桌案两侧。
“殿下以为当前战局如何?”
石安国无不自傲道:“我所辖襄阳城,固若金汤,锦军纵使攻上一百次,也绝不会失守!”
点了点头,公仪老头儿道:“可殿下若想彻底压倒六殿下,乃至更进一步,压服朝中众臣,以及陛下,就绝不能止步于守住一座城这么简单。”
他眼中寒光闪闪,“要主动出击,大败,甚至全歼锦军才可以。”
石安国深以为然,忙问:“先生可有良策?”
“待锦军下次攻城之时,殿下佯装不敌,实则早已于瓮城中布下重兵,待引敌入内,便来个关门打狗,叫那锦国的平北将军,有去无回。”公仪老头儿捻着胡须幽幽道。
石安国一怔,随即大笑,“妙,妙啊!就按先生说的办!”
且不提中军大营里头时如何热切和谐,城墙根下,高回的营帐内却一片死寂。
放了人进来的小武战战兢兢地探进半颗脑袋,却见高回转身冲自己一摆手,便又忙“哧溜”一下滑走了。
“褚将军,你不该来。”
高回终于出声,却是捏着眉心,疲惫不堪的样子。
“你我兄弟多年不见,我难得来一趟,你头一句话便是赶我走?”褚璲却丝毫不见外,自顾自拖了把椅子坐下,“娘的,北羯人把襄阳城看得跟铁桶似的,若不是你手下弟兄有不少都认识我,还真不容易混进来。”
“过来说两句话吧,我也待不久。”
高回面沉如水,眉头锁得死紧,他百般纠结,到底还是一屁股坐下,梗着脖子道:“若褚将军是来策反我的,那便不用多说了,我如今在北羯大殿下手下混得不错,没道理再回去给那群不把我们黎庶当人看的世家做狗。”
褚璲“唉”了一声,“你既然这样说,我这也只好走了。可是阿回,南逃路上,你我同生共死,何其要好,怎么一旦重逢,竟然无话可说了呢?”
高回再度沉默下来。
“我如今为大锦陛下效力,并非是为江左世家卖命,陛下他心怀万民,胸有大志,与前头那几个庸碌君主全然不同。是以,我才用这流民之身,得以出任平北将军,担此北伐重任。今夜冒死潜入襄阳城中,确实也是为策反你而来,如若不然,这襄阳坚城,我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攻破。”
高回紧绷的面色松动几分,他张了张嘴,终是叹道:“大兄,我叫你一声大兄,你便听我一句劝。北羯人能征惯战,那石安国也委实是位杀将,这襄阳城不是你们可以打下来的,若想活命,还是早些想法子,带着弟兄们,撤回江左去吧。”
褚璲点了点头,“那石安国我见过,确实是个能打的,但我也不逊色,若没有这坚城阻隔,我前几次未必会输给他。”
“你见过石安国?!”高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褚璲。
“见过,在京口。他中了我们陛下的计谋,被我伏击,又遭火攻,最终大败而逃。”褚璲坦然道。
高回“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怔怔道:“难怪,难怪那次石安国吃了
大亏,原来他竟是栽在了你的手上……”
“我只是带人埋伏,真正运筹帷幄的是陛下。”褚璲补充道。
高回面露狐疑,“建康那小皇帝,竟有这般能耐?”
“若非如此,我又岂肯俯首称臣?”
高回拧着眉头,在原地团团转着圈。褚璲也不出声,只等着他。
“大兄,我明白你的意思。”良久,高回终是一叹,“只是你也知道,似我们这等飘零乱世之人,大多身不由己。石安国为人虽跋扈,可我当年流落汉水时,终究是他饶了我一命,我又已在北羯军营效命多年,哪里还回得了头?”
“当真不再考虑了吗?”
高回直视褚璲的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罢。”褚璲无奈长叹,从衣襟中取出了一直膈着自己的那只匣子,“我此行,特地带了此物给你看看,等你看过我便要走了。”
高回也不迟疑,接过木匣打开匣盖,定睛一看,眉头登时蹙起。这匣中盛的,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只人手,因脱离身体太久,已经化为森然白骨,但看指骨纤细,便知这是一只女人的手。
“这是何意?”
“这是慧娘的手。”褚璲平静道。
这句话仿若当头一棒,高回顿感头晕目眩,怔然跌坐回去,“慧……慧娘?”
“我晓得你对慧娘的心意,同我是一样的,所以我特地带她来,让你见最后一眼。”
褚璲说着,想将木匣从高回手中抽回,高回却一下抓紧,猛地抬头,“慧娘她是怎么死的?谁杀了她?!”
“二弟,”褚璲闭了闭眼,“生在这样的世道,怎么死的还重要么?”
“只要这乱世一天不终结,像慧娘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会越死越多。”
高回愕然无言。
他曾险些死在南渡路上,是林慧娘救了他一命,他因此喜欢上了她。这份喜爱被岁月逐渐剥落,早就不复往昔颜色,若非褚璲突然至此,他早已淡忘了她,甚至此时此刻,再如何努力回想林慧娘的模样,脑海中也只勉强浮现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当日高烧濒死之际,那一只手按在自己脑门上的温柔触感,却至今记忆犹新。
而那只手,如今就在自己面前,已化为白骨。
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了下心脏,高回大恸,战栗着佝偻起上半身。
褚璲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背,衣襟松动,露出里面一点寒芒。
都是久经沙场的武人,高回一瞥便认出那是一把匕首。顿时间,森冷寒意爬满脊背。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褚璲失笑,当着高回的面拿出匕首,拔出,又收回鞘中。
“我原本是打算着,今夜来策反你,若策反不成,便结果了你。”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谁愿为先锋,替我阵斩褚……
高回额前沁出冷汗。
褚璲的武力他是知道的,此刻两人近在咫尺,若动起手来,他自问绝不是对手,三两招之内,他必死无疑。
可褚璲却将那把匕首递到他面前,“你仔细看看这把匕首。”
高回茫然接过,只见匕首做工扎实,可惜刀鞘磨损得厉害,像是使用多年了,鞘上依稀可见刻了“琅琊郑”三个小字。
“这……这是……”
“这是咱们琅琊,老郑铁匠铺子里出的匕首,还记得吗?你当年缠着我要,我没舍得给你。”望着高回手里的匕首,褚璲叹了声,“后来咱们在汉水失散,我以为你……本想将这匕首投入江中给你,可到底抱有一丝希望,觉得你或许还在。收着吧,只当留个纪念。”
喉头不自主滚动,高回声音有微不可察地颤抖,“大兄……”
就在此时,营帐外响起小武刻意拔高的声音,“哟!这不是肖将军么!这深更半夜的,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脊背上的汗毛悚然而立,高回立即下意识地推搡着褚璲把他塞进隐蔽处,下一瞬,营帐被霍然掀开,肖虎领着两个亲卫大步入内,“诶,那个……高回,殿下有令,下回锦军攻城时,让你带人在瓮城设下埋伏,务必把入内的锦军全部留下。”
“设……设伏?”因过于紧张,高回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啊。”肖虎不耐烦地道:“不是你自己说了要将功折罪的么?这回可别把人放跑了,若再丢了咱们军的颜面,爷爷我就让你在襄阳城内绕着圈爬学狗叫……啧,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服啊?”
高回抿了抿嘴,用力压下眼中怒火,腆起一个谄媚的笑,“服,服,小人哪里敢不服?肖将军的话我都记下了,下回必不会放一个锦军活着走出襄阳城。”
“这还差不多。”肖虎嘟囔了声,扭头走了。
褚璲自角落走出时,高回仍站着没动,只是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
“我要走了。”褚璲平静地道:“方才那羯人的话我都听到了,石安国的计谋自不能成,除非你去向他告密。”
高回猛然抬头,“你知道我不会!”
“所以,你还不能做出决断吗?我不可能让兄弟们白白去瓮城中送命,可若是如此,你就要……”
“那又怎样?!”一声厉喝之后,高回反应过来,极力压低声音,“给谁做狗不是做?至少北羯人还讲信誉,不会像那些世家大族一样,说卖就把我们给卖了!”
褚璲没有反驳,忽然问:“你给羯人效命这些年,回琅琊看过吗?”
高回怔了怔,低下头,“……没有,石安国不许我回原籍。”
“也不知道如今琅琊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褚璲长叹,“若此生还能与你回家乡看一看就好了。”
淡淡一句话,高回却如遭雷击。
褚璲已迈步朝外走去。
跟他一起来的士兵们都是襄阳本地人,知道此刻要走,都恋恋不舍地张望着四周,像是想将所见景色刻进眼底一般。
他们眼中流露的眷恋像钟槌,轰然撞在高回心头,响起浑厚悠长的钟磬声。
褚璲等人走后很久,高回还呆站在原地,望着眼前漆黑的襄阳城。
小武凑上来,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了看,什么都没发现,便问:“兄长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这襄阳城,也是往日不少弟兄的老家呢。我今生不知能否再回琅琊,若能让其他弟兄回家乡看一看,也是好的。”
此话下意识脱口而出,高回犹自从梦中恍然惊醒。
他顿了顿,忽而沉下脸来,肃穆道:“明日一早,召我们部中军官来我处,我有要事。”
小武得令而去,翌日清早,高回部下军士们便已齐聚在他营帐内,他先是下令让亲卫们批甲执斧将营帐团团围住,才对着众部下放出一个惊天消息,“各位弟兄,昨夜对岸有使者来我营中,你们猜是谁?”
“正是锦军的主帅,平北将军,你们也都认识,就是褚璲。”
此消息如平地一声雷,在众将之间炸开。
他们见到高回亲卫将营帐围住,知道是有大事,不曾想竟有这般大!
当即有人反应过来,“那褚璲可是来策反大兄的?”
“不错。”高回淡淡道:“他已从了锦国皇帝,许诺以高官厚禄,邀我下次攻城时暗中反水,偷袭石安国本部。我假意答应,届时便可趁
机摘了褚璲的脑袋,献与大殿下,日后我们在北羯营中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诸位就不必再受羯人的羞辱了。”
原先熙攘的营帐骤然陷入死寂。
高回仿佛不觉,问:“谁愿为先锋,替我阵斩褚璲?”
“这……褚大兄……褚璲为人颇讲义气,弟兄们多半都受过他的恩惠,大兄,你要我们对他下手,这委实不合道义。”
不少人都出声附议,“是啊,大家都是一块儿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弟兄,何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如彼此各退一步,糊弄着也就过去了。”
高回面色陡然下沉,“你们只当我忘恩负义!却不知昨夜肖虎给咱们下了死命令,要咱们务必在瓮城设伏,将入城锦军全部留下,如若不然,大伙儿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下没人再吭声了。可等高回再问“谁愿做先锋”时,还是没人愿意。
“这……若褚璲果真是锦国的平北将军,不如就让小弟来做先锋吧。”
高回循声望去,见此人正是先前头一个开口问话的人。他挑了挑眉,“老张?我记得南渡之时,你曾颇受过褚璲的照拂,莫不是假意做先锋,实则打着背地里放水的主意吧?”
老张“嘿嘿”一笑,“正因我与那褚璲熟稔,他才不会心生戒备,否则以他武力之高,哪里是我等轻易能留住的?”
“原来如此,你小子倒机灵。”高回点着头起身,向周遭怒视着老张的众将们扬声道:“诸位弟兄,做人是该机灵些……只是如老张这般,过于机灵,却没了良心,便大大不妙了!”
众将皆是一怔,那老张也忽而咂巴出些不对来,然而不待他细想,一把细而长的匕首自身侧肋骨间刺入,霎时肺腑冰凉,嘴角呼哧呼哧冒出血沫来。
相较于目瞪口呆的手下将士,高回淡定自若,他将匕首从尸体中抽回,在臂弯间仔细抹干净了血迹,才送回鞘中。
“方才说到哪儿了?”
小武结结巴巴地道:“说老张没良心……”
“不是,还要前头。”
“说若斩了褚璲,咱们就不必受羯人羞辱了。”
高回发出一声嗤笑,“若有人真以为,杀了褚璲,夺其头颅向北羯人讨好卖乖,就能被他们当作自己人,就太蠢了。”
“我们是汉人,只要身上一天还流着汉人的血,我们在北羯人眼里就和狗没什么区别。越是屠戮同族以献媚讨好,就越被看不起——可话说回来,谁当初不是无奈才给北羯人做狗的?求生之举,无可奈何罢了!但是如今,我们有了回头路,一旦助褚大兄成功夺了这襄阳城,我们就能重新挺直腰杆,做回锦国人!”
“跪在北羯人脚下摇尾乞怜,靠着被施舍苟且偷生的日子,老子过得够够的了!昨夜褚大兄同我说想和我一起回琅琊,我今日也对大家说,只要我高回还活一日,我就会拼尽此身,全力争取带弟兄们回家!!”
众将士难掩激动,轰然应诺。其声隆隆,若非高回所部位置偏僻,远离北羯各部,只怕当即就要被察觉异常。
幸而石安国等人忙于策划诱敌之计,无暇顾及他们素来瞧不起的汉军部。
当城中战鼓再起,全身血液更是如同沸腾起来,石安国仰头望天,目光灼灼,他激动地一挥手,“出征!”
待他登上城头时,锦军已过浮桥渡汉水,举着云梯,浩浩荡荡向襄阳城而来。
此前锦军已几度攻城,虽未成功,可多少对城防造成了损伤,所以今日再行攀登,比前几次简单些也属正常。加之北羯守军在石安国的授意下有意地放水,锦军攻城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跨过羊马墙,攻向瓮城。
而那里,埋伏着高回手下三千余人。
公仪老头儿捻须而笑,“此番定打锦军个措手不及,待他们狼狈逃窜时,殿下再亲自来个乘胜追击!”
“公仪先生说得甚是,一会儿我就……”
这头话音未落,石安国的笑忽然僵在了脸上——因为才被引入瓮城的锦军不知为何又呼啦啦往外逃去。
“这是怎么回事?高回呢?高回他是做什么吃的?!”
怔然过后,石安国勃然大怒,城墙下有士兵匆匆来报,“殿下,高校尉遣人来报,说锦军过于机敏,一入瓮城便察觉不对,他们撤得太快,以至于高校尉没能把人留住……”
“什么过于机敏,我看分明是高回无能!”
石安国提起长矛,正要亲自领兵去追,前方忽然横出一支手臂,公仪老头儿眉头紧锁,“殿下且慢!”
“锦军撤得蹊跷,为防有诈,不如命高回率人去追击。”
第100章 第一百章裴玄浑身的狐狸毛都炸起了……
石安国一时犹疑。
他不由得转头再看向城下,只瞧见那些锦军边跑边丢盔弃甲,逃得很是狼狈。而部分锦军似乎还没意识到危险,仍在顺着浮桥往城边来,若能驱赶溃兵冲撞军阵,便是骑兵惯用的“倒卷珠帘”之法,一旦成功,他就有把握能叫大半锦军葬身于汉水中。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下定了决心,石安国当即拂开公仪老头儿的手,“然而兵行险招,我既然想得到那至尊的位置,就必然要冒大风险。高回是个废物,若叫他放跑了锦军,错失了良机,便再没有下一次机会了。此次我亲自率人去追,请先生在此等候佳音。”
待公仪老头儿回过神来,石安国已经跑下城墙、跨上马背,他手中长矛高高举起,矛尖反射着刺眼日光,“北羯的战士们!随我全力冲杀!!”
当看见北羯大军冲出城门的那一瞬,褚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意。
而先前还吓得慌乱逃窜的锦军们,此刻却不慌不忙地捡起故意丢弃的头盔重新扣回脑袋上,并迅速调转枪头,结成军阵,直面来势汹汹的北羯大军。
北地良骏全力疾驰之下,百步不过须臾,待石安国反应过来中计时,大军已狠狠撞入锦军的军阵中。
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到底是多年的宿将,他深刻了解战场上瞬息万变,再好的计策终究是纸上谈兵,真正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还是血肉之间的碰撞,要看谁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石安国不顾自身,亲自策马持矛在阵前冲刺搏杀,长矛横扫之下,血花飞溅,惨叫四起。雄浑威势之下,竟无人胆敢逼近。
石安国高声呼喝:“战士们!锦军之所以行此卑鄙招数,正是因为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他们知道自己攻不破这襄阳城!撑住一口气,杀光眼前的敌人,胜利就是我们的!”
有一锦军趁他分神之际,悄然摸上前,缳首刀锋芒毕露,自他腋下猛然刺入!
锋刃穿透甲叶,没入血肉之躯。石安国闷哼一声,幸而他一身甲胄精良无比,竟硬生生撑住了这几乎必死的一击。随即他抽刀还击,刀锋自那锦军士卒的面门一路往下劈,刹那间,甲片混着脏器自被片成两扇的躯体中哗啦啦倾泻而下,旋即被马蹄踩踏成泥泞。
眼见北羯军士俱不畏死,在石安国的带领下硬顶住了锦军的反击,甚至隐隐有推进之势,褚璲蓦地蹙眉下令:“放箭。”
鼓点转换,原先场中厮杀的锦军士兵不再恋战,纷纷避至军阵后方。石安国有所察觉,果然几次呼吸过后,密密麻麻的箭矢自半空落下。
周遭亲卫骤然色变,却也只来得及高举盾牌将石安国牢牢护于盾下,至于其他无有盾牌的普通士卒,却是顾不上了。
石安国只觉眼前一黑,方才还热烈刺眼的日光为亲卫们团团围上的盾牌所遮蔽,而黑暗中,箭矢破空的声音是如此刺耳,仿佛酷暑时节如注的暴雨。
一时间,惨叫声、恸哭声,以及箭矢贯穿甲胄的“噗噗”声,彼此混杂着,自四周漫来,一重一重,压过了石安国自己的心跳。
待“暴雨”停歇后,身后却又响起更为可怖的声音。
石安国毛骨悚然,他僵硬地转动脖颈,顿时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似有血珠要自他齿间沁出——“高、回!!!”
瓮城城门自内而开,高回率领着三千汉军,向北羯残部冲来。
“弟兄们!冲啊!今日就是你我洗雪耻辱的时候!!”
此时在褚璲的指挥下,锦军也已重新调整好军阵,与高回所部一左一右,正如一柄铁钳,将石安国及北羯军死死钳住!
一瞬间,三方军队撞在一处。
士卒们嘶吼着,以白刃搏杀,鲜血漫天泼洒,戎服被割裂,豁开大口露出底下脆弱的皮肉,旋即刀锋刺入,一条鲜活的生命须臾陨灭。
这样的事,同一时间在这片战场上重复上演 ,以至于滔滔汉江水都被染成血色,残肢断臂在水面上沉浮,仿佛此地已非人间,而是地府黄泉。
杀红了眼的士卒们没有察觉到襄阳城内的异样,直到刺鼻的焦味与漫天橙红再也压制不住,才有人恍然大叫起来,“火!好大的火!”
一场大火,源头正起自襄阳城中。
熊熊烈火伴随着冲天的烟柱,将原本白得晃眼的天穹染成红黑二色,与血色汉水遥相映照。
褚璲的眼瞳中也燃烧着缩小的火焰,看见城中起火的瞬间,他便知不好。
他麾下士卒多为流民出身,其中荆襄人士不在少数,他们回乡心切,是以才拼死杀敌,竟能与素来骁勇的北羯军一较高下。正因如此,襄阳城起火必然也会动摇他们的心志。
多年在战场被锤炼出来的敏锐神经,使得石安国在第一时间便精准嗅到了锦军的松动,战场中那原本坚定牢固的气氛裂开一道口子,他几乎是立即就高声道:“趁现在!快撤!!”
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北羯骑兵们抓住锦军包围圈的缝隙一头撞了出去,他们不惜自身,以血肉之躯为同伴们冲出了生命的豁口,无数骑兵被斩落马下,重伤的战马翻倒在地哀哀嘶鸣,勇往无前的势头为之一钝。
然而锦军终究拦截不住源源不断朝豁口冲来的北羯兵,于是豁口越来越大,眼看就要被他们彻底脱出包围圈。
“大兄!!”高回骑马疾驰而来,他大吼:“你带弟兄们进城救火,我去追杀石安国!”
一点头,褚璲道:“襄阳城收复已是必然,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务必量力而行。”
“知道了!”高回撂下这句,便领着部下汉军们呼啦啦朝北追去。
褚璲定了定心神,再度整军,这一次他们终于平稳站在了襄阳这恢弘的城门前。
“弟兄们!攻城!今夜咱们在襄阳城里喝庆功酒!!”
石安国大势既去,襄阳城中仅剩的两三守军根本不足为虑,褚璲一股脑地将人压上,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城头旗帜便已易主。
在亲卫的护持下,褚璲策马缓步入城。
然而预想之中,士民立于长街两侧挥泪欢迎王师的画面全然没有出现,经过北羯人长达二十年的剥削压榨,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早已灰暗无光,房屋破败倒塌,街道脏乱不堪,偶尔有一两个汉家百姓悄然从残垣后探出半个脑袋,也在对上士卒们的目光时迅速躲开了。
见此情状,原本激动振奋的情绪也渐渐从士卒们的心头褪去,更有襄阳籍贯的士兵,望着家乡变成废墟,忍不住大哭出声。
襄阳重镇尚且如此,更何况北地那些小城?
哭声在军中迅速蔓延,很快,几乎是全军士卒都放声嚎啕起来。
然而,他们毕竟已经身处襄阳城中。这座同母国阔别了二十年之久的锁钥坚城,终于重新在今日,回到了她子民的怀抱中!
六日后,褚璲率军收复襄阳的消息如飓风席来,一时间,整座建康城为此震动鼓舞。
看着捷报上褚璲难掩喜悦的飘忽字迹,裴玄哑然失笑,然而笑着笑着,他却忽然埋首于苏蕴宜的腰腹,不动声色地落了眼泪。
“这样的大喜事,正该为此庆功欢祝呢,怎么反而哭起鼻子来?”苏蕴宜摸着他柔软的顶发。
“我出生那年,朝廷失了襄阳,自此大锦失了门户锁钥。”裴玄的声音自底下闷闷传来,“我本以为此生都不能得见它的收复。”
“怎么会呢,襄阳只是个开始,咱们以后还要驱除鞑虏,收复神州。若是每收一城就要哭一次,你以后不成哭作猫了?”
裴玄闻言,果然笑起来,“你说得对,我不哭了。”
苏蕴宜低头看着他。
因前段时日褚璲北伐连连失利,魏氏的人抱在一处,明里暗里斥他刚愎自用、任人唯亲。重压之下,裴玄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眼下青紫深深,偏还要在苏蕴宜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伸手去触摸他腰间,往日合体的玉带如今都明显宽出一截来。
“怎么了?”裴玄一怔,随即握住她的手,笑道:“可是我最近忙于政务,冷落宜儿了?”
脸上一红,苏蕴宜轻啐了他一口,“谁在乎你来不来?我是觉得你现在太瘦了,若再瘦下去,人可就不好看了。”
“当真?”裴玄连忙起身,对着她的铜镜仔细打量自己的脸,喃喃道:“果真消瘦不少……”
他顿时为自己的容貌感到焦虑起来。
他的妻子苏蕴宜他是知道的,一向是个惯能招蜂引蝶的主儿,一错眼的功夫就会有不知廉耻的花啊粉啊扑上来,偏偏如今自己容颜憔悴,若此时有个狐媚的趁虚而入……
正是惊惶不定间,忽然有个年轻宦官自外步入显阳殿内,他先是给裴玄和苏蕴宜恭敬地行过礼,又抬起一张白皙秀丽的脸蛋儿,冲苏蕴宜嫣然笑道:“娘娘,您吩咐给前线将士们的年节贺礼,奴已备齐了,这是礼单,请娘娘过目。”
苏蕴宜正要接过,礼单却被另一个人劈手夺过。
裴玄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笺子,浑身的狐狸毛都炸起了,“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