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朕才没有想亲你
面对陛下突如其来的发难,年轻宦官一时不知所措,瞪大了一双无辜水润的眼睛,“这……陛下,奴是显阳殿中新来的常侍,皇后娘娘亲点的。”
这本是一句大实话,可落在裴玄耳朵里,就成了矫揉造作地故意向他炫耀皇后的恩宠。
冷哼了一声,裴玄道:“日后未得传召,不得随意入殿。听见了吗,还不快出去?”
年轻宦官一脸茫然又委屈地走了。
他教训外人,苏蕴宜是不会插手的,只是等那小宦官走了之后,难免要说一句,“好端端的你同他置什么气?”
裴玄自然是不能承认自己在胡乱吃飞醋的,只得咳嗽一声,随便找个借口,“陈衡那事让我心有余悸,倚桐莲华是你从吴郡带来的亲信自然无妨,这些个宫中挑出的人,日后还是得多留心些。”
“可陈衡既没了,我宫中总得有个管事的宦官吧?”
“也没让你赶他走啊,只是日后不许他靠你太近罢了。”说到此处,裴玄又试探着道:“要么我替你挑两个人,张凭李德如何?他们老成持重,一看就比那个小狐……那个小宦官沉稳多了。”
苏蕴宜哭笑不得,“张凭李德,我记得都快七十了吧?人家在宫里做了大半辈子,如今都退下来养老了,我还给人提溜过来做事,满宫的人岂非都得说我刻薄?”
“哪里就七十了,他们一个六十八,一个才六十五,正是为宫中效力的年纪……”
古怪地横他一眼,苏蕴宜幽幽道:“才不呢,那些老宦官,脸上沟壑丛生,皮都堆在一起了,哪儿有小云清秀养眼?”
“小云?”
“就是方才来殿里的,我亲点的那位常侍呀。”
裴玄简直要被气笑了,“哪儿有宦官叫这个名字的?”
“他姓云,年纪又小,不叫小云叫什么?”
眼见裴玄生闷气不说话,苏蕴宜主动凑上去,歪进他怀里,“好啦,多大的人了,还要吃个小宦官的醋……”
狐狸尾巴被一脚踩中,裴玄当即跳脚,“什么吃醋?胡说八道,朕才没有吃醋!什么小云大云,随便你放多少在宫里,朕都不管!”
“当真?那我可就去叫他回来伺候了?”苏蕴宜作势要起身,腰上骤然一紧,裴玄掐住她的腰把人按了回来,从紧闭的牙关中蹦出两个字——“不许!”
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苏蕴宜忽而花枝乱颤地笑起来,裴玄不免羞恼,“你笑什么?”
“你当真没有吃醋?”苏蕴宜收了笑。
“没有!”
“那你亲我一下。”伸长了藕似的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苏蕴宜主动送上嘴唇。
裴玄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嘴里哼哼着:“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朕才没有想亲你……也不是完全不想,但也没有很
想,你……唔!”
“哼哼唧唧的说什么呢?让你过来!”用力勾下他的脖子,苏蕴宜堵上了他的嘴。
两人都在彼此的身上经历了学习和成长,苏蕴宜也早不是昔日跑去东苑装乖卖巧的青涩女郎,她熟稔地咬开裴玄的嘴唇,三两下挑拨,舌尖便探入他的牙关,卷动他的舌尖一齐搅弄。
裴玄任由她作弄,惯常清明的头脑化为一片混沌,从脊柱骨泛起丝丝酥麻,导向四肢百骸。
室外北风萧萧,殿却暖意融融,宫人们早就远远避开,偌大的显阳殿,此刻只有在榻上紧紧纠缠的二人。
不知亲吻了多久,苏蕴宜松开手,得意地摩挲着他已经红肿了的嘴唇,“这下你可老实了吧?”
裴玄何止是老实了,简直都有些懵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舔了舔自己湿润的嘴唇,感觉有细微的刺痛泛起,不由得蹙眉,“你干的好事!这下我可怎么出去见人?”
“那可怎么办?”苏蕴宜故作紧张,“不如我亲自出去向朝臣们解释,说陛下嘴上的伤是野猫不小心咬到的,绝不是我咬的!”
“我看你就是那只野猫!”
裴玄掐了把苏蕴宜的腰,两人抱着笑成了一团。
苏蕴宜顺势拿过方才小云送来的礼单,和他一起看了起来,“我觉得拟得不错,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添上的?”
“还可以。”裴玄飞快地扫了一遍,“珩章和将士们征战在外,又将逢年节,很是辛劳,这些年礼都是应给的,但并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过年的冬衣和粮草,绝不能有延误或中断。”
苏蕴宜点了点头,“既如此,叫徐绩在押运粮草的时候顺道把年礼也一并带去给褚璲便是。”
裴玄也是这个意思,他正欲和她就战事仔细探讨一番,陈忠却忽然来禀,说朝臣们有急事在太极殿求见。
原本说好了今日好好陪苏蕴宜吃顿饭的,裴玄面露愧色,迟疑着没动,“待正事了结,我再赶回来陪你。”
“朝廷大事要紧,你不必记挂着我这边。”苏蕴宜推着他起身,“若议事议得晚了,也不必硬赶过来,我最近睡得早,你来了反倒吵醒了我。”
她这样说,裴玄也只好匆匆离去。
太极殿内,徐绩等大臣早已在恭候,裴玄略略一扫,较之前次议事,又多出不少人。
随着北伐战事推进,原本在他和魏氏之间观望的人,也逐渐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此前嚣张跋扈,甚至于当堂指着他的鼻子斥责他穷兵黩武、刚愎自用的魏氏官吏,也早已灰溜溜地缩回自己家中,很久不曾见到了。
局势愈发明朗,裴玄心头大定,也露出了笑脸,同麾下大臣们商议了几句针对前线将士的封赏后,又问:“近来太傅如何?”
他和魏桓的争斗几乎已摆在了明面上,今日前来参加议事的也都是决定为皇室效力之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徐绩坦然道:“臣奉命留意太傅府的动静,自前线战况好转以来,魏太傅便一直深居简出,对外称病,已许久不曾公开露面了。只有何承天时常前去探看。”
底下立即有人道:“何承天掌管的是礼仪祭祀,无关兵马,不足为虑。”
“不可轻敌。”裴玄叮嘱:“派人盯紧何承天,他的一举一动朕都要知道。”
于是何承天再度出门时,明显感觉到暗中又多了几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他佯装不觉,照常上值,只在下值后状若无事地吩咐马夫,去太傅府一趟。
“太傅,如今暗中盯梢的人愈发多,下官日后恐不便多来了。”
看着底下忠心耿耿的下属,魏桓语气温和,“无妨,我已想出破解之策,你想个法子将消息送去北羯,日后便不必再来了。”
何承天面上一喜,“不知太傅有何高招?”
“也没什么。”魏桓淡淡地道:“只是把给褚璲大军输送粮草的粮道所在透露给石观棠而已,他是个聪明人,见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扭头见何承天怔住,魏桓笑起来,“怎么,太史令可是觉得此乃叛国之举?你若不愿……”
“不!下官绝没有这样的想法!”何承天凛然道:“太傅为大锦鞠躬尽瘁,却被陛下猜疑至此,这样的君主,怎配太傅为之效死?下官只是有一点疑虑,太傅曾说那石观棠与苏皇后交情匪浅,那石观棠会不会转而将此事透露给皇后?”
诧异地看了眼何承天,魏桓双肩微耸,幅度越来越大,竟是抑制不住大笑起来。
“太傅……”
“老何啊老何,你一把年纪了,怎的还如此天真。”魏桓渐渐止住笑声,冷声道:“正因他对苏皇后有情,才绝不会走漏风声。”
“倘若褚璲北伐成功,北羯国覆灭,他从皇子之身沦为亡国奴,你觉得他此生可还有颜面出现在心爱的女人面前?”
“只有大锦风雨飘摇,甚至陛下驾崩,他才有机会得偿所愿,才能看见他想要的女人,主动靠进他的怀里。”
何承天恍然大悟,正欲大肆吹捧一番魏桓的智计,门外却响起“咚”的一声。他猛地一震,魏桓却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是我夫人。”
他亲自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昭华长公主,她抱了只食盒,有些讷讷地站着,“我……夫君,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无妨,何太史令也不是外人。”从她手中接过食盒,魏桓状似平静地打量着她的神情。昭华有些茫然局促,自被放出来之后她就一直是这样,再不复往日骄矜公主的姿态。魏桓不由心生怜惜,轻声道:“你先回去,晚上我去陪你。”
昭华的眼眶红了,她撅起嘴,“陪我?你就不怕你的潘娘子生气?”
“她算什么东西?哪里及得上你一根手指头?”
眼见昭华与往常无异,魏桓这才放下心来,又哄了她两句,这才让人回去。
昭华有些失神地在廊上走,连迎面来了人都没察觉,还是对方先出声,她才茫然抬起头。
“昭……见过长公主。”潘灵儿小心翼翼地向她行礼,不动声色地将食篮往身后藏了藏,生怕她见了又要闹。
看见她,昭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偌大府邸,看似仆人成群,其实她唯一相熟之人,竟只潘灵儿一人。再想起方才在魏桓书房外听见的话,昭华心头一荡,“潘姊姊,我……”
潘灵儿怔住,目光殷切地注视着她,昭华的神情却僵了僵,又恢复成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太傅正在会客,你别过去了。”
“是……”
潘灵儿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感到失望,她目送昭华离去,独自在原地站了很久。
另一头,何承天已辞了魏桓,离开太尉府。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命车夫去了一家妓馆。
他在建康素有风流之名,京中不知多少花魁名妓都是他的相好,却甚少有人知道,何承天嫖/妓,一为纵情,二却是为了暗中传递消息。
盯梢的线人跟踪至此,却为一扇木门所阻隔,只听见屋内美人娇啼不止,却不知雨消云散后,何承天贴身里衣的暗袋中取出封好的信件,轻轻叫美人衔在朱唇间,“太傅密令,即刻送去前线北羯六殿下石观棠的手中。”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分明大胜在即,褚璲的心……
十日之后,魏桓的这封信,连同石安国被困樊城正苦苦支撑的消息,一并被递到了石观棠的案头。
“自当日大殿下失了襄阳城,又损兵折将后,便败走樊城。锦国褚璲困而不攻,只待城内粮草耗尽,樊城自然不攻而破,届时大殿下殒命锦军手下,便是陛下也说不出什么来。”
说话的亲卫极力保持着镇定,却也难掩言语间的兴奋——他自然该兴奋的,北羯太子只在大殿下与六殿下之间,如今石安国兵败,眼见难逃一死,今后这皇位自然就非他们六殿下莫属了!
然而此战最大的受益人,石观棠却只是漠然一笑,抬手将锦国方向送来的那封信放到烛台上
,眼睁睁看着它被火苗吞噬,逐渐化为飞灰。
“殿下何故而笑,可是锦国送来的信上写了什么?”
“我不是在笑这封信,我是在笑你。”
石观棠缓缓起身,他颀长的黑影因此压在下首单膝跪着的亲卫身上,“你以为大兄死了,北羯皇帝的位置就非我莫属了,是吗?”
亲卫不由紧张起来,“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要怕,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想得太简单了。”
石观棠转头看向北面的窗户,语气沉沉,“父皇虽说近年来虽日渐衰老,可眼见着到底还有好些年可活,越是如此,他对权力的掌控欲就会越强。从前他忌惮大兄,所以扶持我来制衡大兄。可大兄若一朝战死,纵使是他自己战败所致,父皇明面上不说,心里头必然会将大兄之死算到我的头上。”
“届时我就替代了大兄如今的位置,甚至还要不如他。”
那亲卫吓得一愣一愣的,说话都结巴了,“那……那殿下应该如何应对?”
“召集南阳城内所有将士。”石观棠轻描淡写地道:“随我前去樊城,解救大殿下。”
亲卫愕然失色,连跪都跪不住了,连忙起身试图阻拦他,“殿下惦念和大殿下的兄弟情谊,是殿下宽宏仁善,可那褚璲率重兵将樊城围得水泄不通,又岂是南阳这几个士卒所能解救的!还望殿下顾惜自身,三思后行!”
“若只凭借南阳这几个兵勇,自然不能成事。”石观棠侧头,看着方才用来烧信的那盏烛台,眸色深深,“可魏太傅送来的消息,足以抵得上五万精兵。”
“竟是魏桓给殿下送来的密信?”亲卫怔了一怔,迟疑着问:“殿下此前曾说,要与锦国那位故人互通有无的事,敢问是否要将此事通传给她?”
“……”
长久的静默之中,北风忽然扑开窗棂,飞掠而入。豆大的灯火勉强支撑片刻后迅速熄灭。
黑暗中,石观棠动了动,他踱步到烛台上,掏出火折子重新将蜡烛点燃,那点昏黄的烛火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现在还不是时候。”
“再等等,我会送你一份大礼。待得了我送你的礼物,你或许就愿意主动来找我了。”他不知对谁低声说。
耳边哀鸣不绝,入目伤兵满地。
从襄阳城外一路护着石安国避入樊城的北羯士卒们几乎人人负伤,十数日下来,又重伤亡故了不少,此刻的伤兵营里,尸体与活人混杂一处,蛆虫孳生,恶臭熏天。
公仪老头儿拖着烧伤的左小腿,正在亲自为士卒们分发粥水。
樊城本是小城,久历战火,又才从锦国手中夺回不久,城中物资匮乏。北羯军中原本规定的每日“一干一稀”早已不能支撑,只得改为每天一顿稀饭,纵使如此,釜中粥水也是粒粒可数。
但即便这样,军中也无人说什么,因为身为石安国心腹的公仪先生,甚至每日只吃半碗稀饭。
分发完粥水,公仪老头儿一瘸一拐地来到中军营帐,掀开帐子,未见人影,先有一股冲鼻的酒气袭来。
石安国又喝了个酩酊大醉,正倒在酒坛子中间呼呼大睡。
公仪老头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手腕一斜,碗中的粥水便滋滋流到他脸上。
“谁?哪个夯货敢对本殿下造次?!”
石安国从醉梦中惊醒,抹着脸坐起身,浓眉顿时紧蹙,“公仪先生?你这是作什么?”
公仪老头儿依旧面无表情,“老朽来给殿下送粥。”
“送粥?哪儿有你这么送的!这撒了我一脸了,还怎么喝?”
“水虽然撒了大半,但米粒大多还在碗底,殿下捞一捞,还是能勉强果腹的。”公仪老头儿冷冷道:“可此次随殿下出征的许多士卒,却殒命沙场,连再吃一粒米都不能了。”
石安国听出他是来劝诫的,面色悻悻,“战死疆场本就是我等军人的宿命,既投身军营,便没什么好后悔的。”
“死于敌人的刀锋之下,自然无话可说。”公仪老头儿话锋一转,“可若是因药石短缺,死在伤兵营里,死在主将的疏忽大意之下,又当如何?”
“先生这是斥我无能了?!”被戳中痛点,石安国又羞又恼,他踉跄着起身,“是!我是没听你的劝导,以至于丢了襄阳城,有了今日之祸——责任全在我,这我认!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又能怎么样?强行突围吗?外头褚璲将樊城三面死死围住,只留了一处守卫薄弱之处,这是围三阙一之法,他这是故意想让我去送死!!”
“围三阙一,留下的那条路,既是死路,也是生路。”
面对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石安国,公仪老头儿丝毫不怯,嘶声质问:“敢问殿下,你是想继续整日里醉生梦死,直到锦军攻破城门的那一日死在酒坛子堆里,还是最后拼一把,活着冲出樊城,亦或死在冲锋的路上,死在你自己的马背上?!”
石安国猛然一怔,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回地上。他双眼失神,嘴里喃喃,“可是……可是纵使我率残部强行突围出城,又能去哪里呢?”
“南阳,六殿下所部在那里,殿下率部与六殿下合兵一处,尚有和褚璲一战之力。”
“让我去向老六低头?”石安国原本便因饮酒而发红的脸更是倏的红了个通透,鼻孔张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公仪老头儿继续质问:“在殿下心中,是北羯更要紧,还是个人恩怨更要紧?”
“自然是北羯!”
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石安国自己也是一愣。
“既然殿下也以为北羯更重,那么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可万一老六不这么想呢?”
“大局当前,六殿下若拿住旧事不放,说明他是个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之徒,不足为虑。大殿下不放将姿态放得更低些,将事情做全,待熬过这一回,日后自有我们找补回来的时候。”
“……”石安国眉头紧锁,神情纠结。而公仪老头儿却是淡定自若地等待着,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石安国一咬牙,点了头,“好,就依先生所言!我们何时突围?”
“城中粮草不足,突围宜早不宜迟——干脆就趁今夜!”
是夜子时,趁着夜黑风高,乌云蔽月之时,石安国率领樊城中的北羯残部,悍然发动突围。
褚璲亲自带人包围樊城,十几日来一直亲自在阵前巡夜,几乎是北面的喊杀声一起,他就睁开了眼。
“石安国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披甲持枪走出大营,便见高回两眼发亮地向自己冲过来,“大兄,石安国果然亲自率军突围!上次不慎放跑了他,同样的错误这次我必不会再犯,请大兄下令,允我为先锋!”
高回本是北羯叛将,自然立功心切,他立下的功劳越大,曾为北羯人效力的污点才能洗刷得更干净。褚璲心知他的难处,也乐意帮忙,干脆地点了头,自己则领兵守在外围,以免有敌军趁乱走脱。
立马于高处俯瞰下方战场,褚璲只觉纷乱一片,喊杀震天。
因是拼死一战,北羯军自然竭力厮杀,高回设下的包围圈几度要被冲破。可终究他们困饿已久,体力耐力都不支,最开始的那股气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后,渐渐地就开始疲软下来。
若无意外,今日石安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无论生擒还是阵斩,都是大锦数十年未尝一见的大胜。
纵使褚璲心性坚定,此时也不由一时激荡,他召来亲卫,“叮嘱高回,叫他慢慢消磨北羯剩余兵力,尽量活捉石安国……”
正说话间,忽而有斥候远远策马疾驰而来。褚璲目力极佳,深夜亦可见物,他清晰地看见那斥候所骑战马已然口吐白沫,只是竭力撑着最后一口气而已。
战马是极其宝贵的资源,除非有重大军情,斥候绝不会如此消耗马匹。
分明大胜在即,褚璲的心却猛然下沉。
“报!”周遭士卒纷纷为斥候让开一条路,直到褚璲面前,斥候翻身下马,他嘴唇干枯面色煞白,只是急
促张口喘息,半晌才艰难挤出几个字,“将军……我军粮道……被北羯军截断……”
身处战场之中,四周却蓦然鸦雀无声。
褚璲双眼圆睁,耳边只剩下那匹倒地濒死的马,口鼻间发出的最后的巨大喘息。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尸横遍野,满途鲜血。……
自古两军征战,粮道是重中之重,《孙子兵法》有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即使眼下看似锦军已胜券在握,一旦粮道被截,军中粮草不济,军队大败、哗变甚至于溃散,都是迟早的事。
粮道所在是机密,北羯人是如何发现的?朝内是否有人里通外国?截断粮道的北羯军又是由何人领兵?其中是否有诈?
无数个疑问在褚璲脑中极速回转,他看似沉吟了很久,但实际上只是一瞬,他便做出了决定,“命高回继续歼敌,其余人,立即随我救援粮道!”
……
如群狼围攻受伤的猛虎,漆黑的锦军潮水般一次又一次地朝石安国袭来。他狂舞长矛,横扫之下,血肉与肢体飞溅,所过之处,甲胄碰撞兵戈,发出刺耳的铿然声响。
他的亲卫们仿佛也不知生死与疲倦,策马紧紧护卫在石安国身旁,面对凶猛来袭的锦军横插猛凿,数度击退了他们的围攻。
石安国及其亲卫所过之处,皆尸横遍野,满途鲜血。任谁看了都要嗟叹一声,不愧为北羯精锐,堪称虎狼。
可纵使他们如狼似虎般勇猛,锦军却仿佛无穷无尽,无论被击退多少次,他们总会很快聚拢,然后重新将他们包围,进行下一次围攻。这样的过程反复上演,终于在某一个瞬间,石安国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疲累。
石安国武艺绝伦、勇冠三军,他最自傲的,便是自己似乎用之不竭的精力。然而此刻,有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疲累感窥见了他这具雄壮体魄中唯一一点破损的缝隙,于是它经由此处,迅速放大,旋即充斥全身。
石安国手中永远高举着的长矛,微微垂落了下来。
“公仪先生,”他忽然低哑叹息,“我该多谢你的,不止是谢你这么多年来的辅佐,还要谢当日襄阳城中那一把火。若非你及时纵火焚城引开锦军,只怕我当时就要死在敌人刀下。”
公仪老头儿就在他不远处,他看见他嘴唇在动,却因周围喊杀声噪杂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大喊:“殿下,你在说什么?”
石安国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对众亲卫下令,“我等今日恐难以生还,但公仪先生于我有大恩,尔等务必拼死护住先生逃出生天!”
亲卫们毫不犹豫地应喏,“是!!”
这一回公仪老头儿听清了,不知是因火光晃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忽觉头昏眼花。一个失神的功夫,他所骑骏马痛鸣了一声,竟撒蹄向北面奔去,原本护在石安国周围的亲卫转而护着他奋力搏杀,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便有十数人被击中坠马,然而靠着亲卫们以命换命,公仪老头儿终究是脱离了包围圈,随即越来越远。
他猝然回头,只见身后火光涌动,石安国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
“殿下!!”
公仪老头儿嘶声呐喊,竟想调转马头往回跑,却被亲卫们死死拦住,情急之下他破口大骂:“竖子!竖子啊!你们救我这么一个老朽作甚?去救殿下啊!快去啊!”
众亲卫默然无言,而公仪老头儿已然涕泣不止,满心绝望之际,原本紧密的包围圈忽然一松,公仪老头儿看得分明,是有人带领外围的锦军士卒,迅速撤离,往东南方向而去了。
虽不知为何,但死灰一般的心头复燃起希望的火苗,公仪老头儿顿时大喊:“锦军撤走了一部分!快,趁现在!快回去救殿下!”
众亲卫精神一振,当即策马回返战场。见到他们回来,石安国怒斥:“不是叫你们护公仪先生北上么?还回来作甚?!”
众亲卫道:“外围锦军撤走了一部分,公仪先生命我等回来救援殿下!”
大胜当前,锦军为何撤走?
十数年来因浸淫战场而历练出的敏锐嗅觉,使得石安国顿时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顿时精神大振,连日来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手中长矛再度高举,“既如此,咱们抓紧时间突围!”
与此同时,高回收到了粮道被截断,褚璲不得已率众回援的消息。
“什么?”
高回虎躯一震,“怎会如此?!”
“眼下尚且不知缘由,褚璲将军的意思,是令高将军继续歼灭石安国所部。”
“这是自然……”嘴上虽这样说这,可没了褚璲在旁压阵,独自对上石安国,高回心中还是隐隐发怵。他硬着头皮继续指挥,很快却又收到一个噩耗——
“南阳方向有北羯军来援!”
这支援军是公仪老头儿最先发现的,身处战场之外,那渐行渐近的隆隆马蹄声便格外明显,片刻之后,写着“石”字的大旗飘扬着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愕然过后,心头轰然炸开狂喜,公仪老头儿大笑大叫,张开双臂向那支队伍狂奔去,“六殿下!六殿下!”
石观棠亲卫勒马,凝视了会儿不远处行迹癫狂的老朽,认出他是石安国身边的军师。他谨记石观棠的嘱托,客气地将人请到跟前,“公仪先生,六殿下知道大殿下被困樊城,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那……六殿下人呢?”
“殿下知晓了锦军粮道所在,已亲自率人截断,此刻大约正潜伏于锦军必经之所,准备迎敌吧。”
那亲卫态度平和,公仪老头儿却从中听出了他难抑的骄傲与得意。他话中之意,更是如一记老拳砸在他面门。
若六殿下此计果然得逞,便是本次征战关键之胜,相对的,大殿下输得如此难看,两相对比,恐怕石安国便要彻底与帝位无缘了……
对于他那般骄傲之人而言,或许死亡倒要比失败更容易接受些?
但那毕竟是主公自己的想法,作为谋士,公仪老头儿此刻能做的,便是卑微向石观棠的亲卫俯首恳求,“大殿下此刻正在下方苦苦支撑,还请郎君出手相救。”
“这是自然,六殿下派我们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说罢,那亲卫傲然昂首,带着部下向战场俯冲而去。
半片冷月悬空,如墨纸上晕开灰白水渍。
弦月下,是一望无垠的芦苇荡,因已入冬,芦茎早已枯黄,随北风起伏碰撞间发出簌簌声响之余,也隐约露出玄甲一角。
石观棠率部潜伏在这片水泽间,他透过芦茎的缝隙,偶尔可以看见屋舍一角——自然是早已荒废无人居住的。
汉水流域地势平坦、气候适宜,听闻前朝鼎盛时,有近千万人口居住于此。然自丧乱以来,连绵征战、盗匪横行,此地居民早已离散殆尽,曾经的熙攘繁盛之所,如今已化为湿地泽国,苇深土泞,猛兽在此间横行。
唯有半垛土墙、两三砖瓦,依稀可以窥见往日人烟。
收回目光,石观棠取下腰间水囊,仰头饮水。因夜间气温骤降,水囊里的水半冻成冰,咽入喉中,有刀片喇嗓之感。
石观棠面无表情地喝完,重新将水囊挂回腰间。
伏击听起来简单有效,实则绝非易事。纵使埋伏在锦军必经之地,但谁也吃不准褚璲究竟何时才能抵达此处,所以石观棠自截完粮道后就匆匆来到此地,至此已等候了近三个时辰。
将士们的勃勃斗志被呼啸的北风逐渐吹散,体温也随着寒夜的降临而下降,因得令不许呵手更不许跺脚,他们百无聊赖地蹲守在芦苇荡间,渐渐地,手脚都麻木得没了知觉。
直到子时,终于有手下将领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拂开芦苇来到石观棠身边,“殿下,锦军到了此时还没出现,会不会他们的斥候根本没发现自家粮道被截断了?”
“不会。”石观棠没有任何停顿,“换做其他锦国将领或许有这个可能,但是褚璲不会。再
等等,若我猜得不错,他应当快到了。”
几乎是石观棠话音落下,前方的苇丛中就突兀响起鸟叫,三长两短,是石观棠定下的暗号。
他眼睛亮起,声音却愈发低沉:“锦军来了。”
斥候先行,再是轻骑小队,最后是锦军大部。
越是临近关键时刻,石观棠越是沉着冷静,他压低呼吸,极目远眺,透过芦苇荡缝隙,望见一面张扬的旗帜,上面写着“褚”字。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
军旗下,是骑着高头大马的褚璲。他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大片芦苇荡,虽说斥候并未回禀有何异样,但出于军人的敏感,他还是勒住缰绳,缓步而行。
左右亲卫忙问:“将军,可有不妥?”
褚璲沉吟片刻,道:“暂缓前行,再派五队斥候去前查探。”
“将军,此行突然,只带了三队斥候,已有两队已经遣出。”
“也罢,那令剩下那队斥候细细搜查。”
“是!”
最后一队斥候散入芦苇荡,他们一路缓慢策马,一路仔细观察。然而因北羯军到来得早,一应车辙、脚印早被他们仔细消灭掩盖,见锦军靠近,几乎所有士卒都在此刻屏住了呼吸,几个锦军斥候甚至贴着他们身侧擦过,手中的火把若再亮些,他们的行迹或许就将暴露无遗。
但那火光终究没有照到北羯士卒身上,不知过了多久,锦军斥候们走过他们藏身之处,继续向前前走去。
直到此时,石观棠才感觉心跳恢复。
咚咚,咚咚,声声砸在他的耳畔。
“动手。”他轻声说。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陆石是五娘叫的,你可……
最后一队斥候同样回禀未察觉异常,褚璲再如何疑虑,也只好强压下心头不安,下令众将士缓步前行。
大批人马终于彻底步入北羯军这片伏击区域。
有月无星,北风凛凛。倏忽间,芦花漫天飞起。
褚璲亲自领队,走在最前头,芦花像雪一样拂过他的面庞,迷人眼睛。就在他抬手揉眼的一瞬间,耳边响起几声鸟叫。
芦苇荡里有野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然而这是深夜,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刻,这几声鸟叫便如一块巨石,轰然砸在褚璲心底。
一直忐忑不安、悬在空中的心终于坠落底部,褚璲声嘶力竭地大喊:“有敌袭!!”
就在他出声的那一瞬,芦苇荡深处,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跃然而起,箭矢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升至半空,又如雨点般密集泼洒而下。轻装赶路、毫无防备的锦军士卒,便如麦子遇上老农手里的镰刀,轻易便被成片成片地割倒。
一时间,惨叫、怒吼、战马的嘶鸣以及金属出鞘的铿然声汇集一处,彼此猛烈冲撞,将原本掩盖在这片芦苇荡上空,静谧祥和的面具撕了个粉碎。
亲卫们手持盾牌结成的铁幕将褚璲牢牢围护,箭矢撞击盾牌发出的“噗噗”声如钢针一般刺痛着褚璲的耳膜。
怒火盘旋吼叫着从心底窜起,直欲冲出双目,可纵使如此,他的神色依旧是镇定、冷然的,几乎是箭雨刚一落定,他便推开四周护住自己的盾牌,腰间长刀出鞘,“大锦的将士们!北羯的士卒泰半都已折损在襄阳城下,此刻我等虽遭伏击,但敌军人数定然不多!胜负犹未可知,且随我冲出去,杀下这一局!”
话音未落,他一人一马当先出阵。
北羯士卒见他威仪不凡,心知此人定是锦军首领,顿时团团围拥上去。
数不清的枪尖自四周的黑暗中刺来,可褚璲不慌不忙,他夹紧马肚的同时将腰一拧,整个人骑在马背上回旋,手中大槊于黑夜中画出一个冷冽的圆圈。槊头过处,惨叫顿起,北羯士卒纷纷横飞落地,温热的血液自人体内泼洒飞溅,点点落在褚璲肩头、脸颊。
他勒马人立,战马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又重重落下,方才那些试图斩杀褚璲的北羯士卒俱都在马蹄的践踏下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原本紧密的包围圈,竟被褚璲生生杀出一个豁口。
而他继续冲杀向前。
有北羯士卒回过神来,催马追杀。褚璲原打算驱马避开,谁知战马为水泽中丛生的植物根系所牵绊,竟然一个趔趄。那北羯士卒见状,手中长枪猛然向前戳刺,眼看阴寒森冷的金属尖端几乎就要触碰到褚璲的后颈,他的心脏因狂喜而突突直跳——杀了他!砍下他的头颅!高官厚禄就握在自己手中了!
然而下一瞬,原本前方那骑在战马上的背影不见了,像鬼一样飘然消失在午夜。
犹自懵然间,那北羯士卒浑身寒毛倒竖,他耳边剧烈的心跳声中突兀插入“扑哧”一声响,低头一看,目眦尽裂——竟是褚璲弯腰伏身,趁他不注意时,整个人勒着马鞍从战马侧面持刀横劈而来。
只一眨眼,细长的马腿应声而断,伴随着战马尖锐的鸣叫,那北羯士卒也坠落马下,摔进水泽中。
他还不甘心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就此湮灭,手脚并用地撑在水里试图爬起身,褚璲却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大槊横劈而至,头盔连同头盔下的整颗人头,瞬时如流星般斜飞出去,划过芦苇荡上空。而留在原地的身躯犹自不甘地张手,但也只是两下的功夫,便无奈倒地。
这颗“流星”也在一众锦军士卒眼中擦亮一点光。
眼见自家主将如此奋不顾身地杀敌突围,被伏击所带来的阴霾骤然一散,幸存的、带伤的锦军士卒们,全都挣扎而起,紧握手中的武器,渐渐聚拢在褚璲身边,与北羯军形成对垒之势。
褚璲依旧镇定自若,他随手抹了把脸上溅着的血点子,策马缓缓踏前。
锦军士卒也紧跟着他前进。
而落在北羯士卒们眼里,对方主将满身淋漓鲜血,两眼煞红,简直犹如魔星降世。眼看他步步逼近,原本骁勇异常的北羯军竟也陡生胆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隐藏在芦苇荡深处的石观棠见此情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正如褚璲方才所说那般,此次出征的北羯军大多握于石安国手中,他所率领的南阳城中守军,不过两千余人,之所以能打锦军一个措手不及,只是占了天时地利而已。但即便他们占了先机,褚璲却凭借自己个人的勇武,硬生生将战局一点一点扭转了过来。
此刻北羯士卒心中惧意已生,若任由褚璲继续冲杀下去,今日的伏击便算是败了。
石观棠想了想,主动出声:“褚璲,好久不见了。”
褚璲循着声音,霍然转头,见到芦苇簌簌摇晃,从水泽深处,策马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脸庞比今夜的月光还要柔和白皙,令人见之难忘。
褚璲自然记得他,“是你,陆石?”
“陆石是五娘叫的,你可以叫我的真名。”石观棠平静地纠正他,“我叫石观棠,是北羯的六皇子,也是此次南征的主帅。”
“你这又是皇子又是主帅的,当日不呆在襄阳城中,如今却带了这么几个人在这里搞伏击?”
石观棠叹道:“北羯也并非铁板一块,我兄长石安国年岁比我大,统军的时间比我长,陡然屈居我之下,他心有不服也是寻常。这一点,我想褚将军你也有所体会。”
“是啊。”褚璲点点头,颇有同感地道:“若是咱们这些武人能光打仗就好了,可惜不行啊,一面要处理人情世故,一面要忌惮内部纷争,真是烦不胜烦。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我们国内出了叛逆,也便没有你我这今夜一见了吧?”
他疑心粮道所在是被锦国内部泄密,故而出言暗讽,本也没打算能从石观棠嘴里抠出答案,却没想到石观棠咧嘴笑了一笑,竟点了下头,“确实如此。”
褚璲浓眉蓦地紧蹙,声音也跟着阴沉下来,“是谁?”
“魏桓。”石观棠淡淡道。
这个答案既
在预料之外也意料之中,褚璲怔了一怔,“魏桓……我尚是流民时,就常常听人说起这个名字。人人都道魏太傅能征善战,是国之柱石,他在前线亲身与敌军搏杀,险些废了一条手臂……我当时,对他是万分敬仰的。”
直到后来随陛下入朝为将,他才发觉,原来心中憧憬的英杰,其真实面目,与传闻并不全然相同。
石观棠道:“又或许,是他身居高位的时间太长,长到他已被权力腐蚀得面目全非。”
“可能吧。”褚璲淡淡应了声,话锋一转,“不过,他与你里外通信一事乃是绝密,你怎敢亲口告诉我?就不怕我回朝之后,揭发你的同伙?”
石观棠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明白了。”褚璲哂笑,“你倒是很有自信。”
石观棠持枪拱手,“愿再与褚君一较高下。”
褚璲仰头“哈哈哈”大笑起来,一夹马腹,举槊猛冲上去,“来吧!上次没打完的架,这回总该分出个胜负了!”
两匹战马向着彼此疾冲而去,在交错的一刹那,褚璲率先动手,槊尖挑开石观棠的枪头,旋即横劈而下。他的动作极为迅速,沉重的大槊在他手中轻得像孩童手中的木枝,几乎只是一晃眼,那要命的杀招就闪到石观棠眼前。
若是寻常士卒,面对这般情形,基本只有茫然待死这一个选择,石观棠却不慌不忙,他甚至没有侧身躲避,而是迎着褚璲的槊头持枪格挡,“咣”的一声铮响,趁褚璲的大槊偏移数寸的这一瞬时机,石观棠腰间佩刀出鞘,直奔他肋下而去。
褚璲又是“哈哈”一笑,呼喝了声“好小子”,猿臂轻舒间,大槊已然回荡而至,轻易便击飞了石观棠手中佩刀。
一点银光顿时没入芦苇荡中。
手掌连带着整条胳膊都被褚璲这一击震得微微发麻,石观棠面不改色,只暗暗甩了一甩手。
褚璲并不趁机发难,反而笑问:“如何,可还服气?”
“褚将军的武艺,上回在京口之时,我便已见识过了。”石观棠再度握紧了手中长枪。
见他面色从容、神情自若,褚璲叹道:“你若不是北羯人便好了,要是那样,我一定招揽你入我麾下,以你的武艺,又这般年轻,来日的成就定然高过我。”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要不是北羯人就好了。”
这句话在石观棠口中极轻地一闪而过,除他自己以外,无人听见,褚璲只见他嘴唇似是翕动几下,便又道:“看好了,褚璲,这次轮到我出招了!”
大槊与长枪再度碰撞在一起,大槊在褚璲手中使得大开大阖,有横扫千军之势。而石观棠一杆长枪则似流萤飞舞,看似轻盈飘逸,实则杀气凛然,两人你来我往,一时竟不分上下——直到某一瞬。
或许是石观棠枪尖的银光刺眼,又或许是额前的汗水滚入眼眶,总之褚璲忽然闭了一下眼睛。
剧痛便在此时袭来。
褚璲茫然睁眼,低头下看,石观棠那柄长枪的枪尖已自甲片间的缝隙,刺入自己的胸膛。
血液正自心口涌出,迅速地洇湿内衫,又顺着甲片滴滴答答落下。
“承让。”
石观棠说着承让,手中长枪却愈发用力地向前顶去,直到枪头全部没入褚璲的胸脯,又自后心突出。
漆黑一片中,褚璲的嘴唇抖了抖,石观棠还以为他想说什么,侧耳细听,却只听见他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呼唤。
唤的是“慧娘”二字。
不认识。
他这么想着,抽枪回势,失去了支撑的褚璲旋即从马背坠下。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帝后二人收到了褚璲战死……
石观棠那柄长枪透胸而过时,褚璲并不感到很疼,他只是忽然觉得十分疲惫。
他想起当年流亡时,曾路过东海,彼时虽几近穷途末路,但初次见到浩瀚沧海,还是颇觉激动,兴奋之下,竟不慎掉进了海里。慧娘等人站在岸上看着自己在水里扑腾,笑得前仰后合。
此刻的疲惫感便如当时的海水一般,瞬息就将自己淹没。
风吹过海面,海水骤起粼粼的波澜,褚璲躺在海底抬头望,看得久了,就生出恍惚感。而在这恍惚之中,他也确实看见了林慧娘。
她还是当年的模样,一身粗布麻衣衬着平淡的眉眼,乌发编成长长的辫子垂在颈侧,她正皱眉看着他,颇是无奈地道:“褚璲,你怎的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惨象?”
“最后一次了……”褚璲吃力地扯开两边嘴角笑,他听见有呼哧呼哧如同拉风箱的声音自肺腑发出,“我保证。”
“好罢,那你随我来。”
林慧娘说着,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穿透冰冷的海水,递到他面前。
褚璲没有一丝犹豫,抓住她的手同她紧紧相握。
“慧娘……”
最后一口气咽下,四周爆发出的部下们惊恐的叫嚷,褚璲却再也听不到了。
褚璲之死并不出乎石观棠的意料,他自己动的手他自己知道,今日在此设伏,原本打的就是让褚璲把命留在这里的主意。
可真见到那雄壮威武,仿佛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如虎熊一般的汉子在水泽泥泞中狼狈地垂下了头,石观棠的心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动。
但也只是一动。
终究身处乱世,鲜血、尸体、白骨,还有无尽的嚎啕与悲鸣,本就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底色,人人都当习以为常。
后退一步,石观棠漠然道:“割下褚璲的头颅,将其尸身厚葬。其余锦军士卒,尽数歼灭。”
“是!”
失了主将,士气被彻底打垮的锦军便如老虎被拔光牙齿,只剩下仓惶逃窜的份。北羯士卒纵马乱砍乱杀,惨叫声在芦苇荡间此起彼伏。过了三刻钟,又或许更短,最后的哀嚎戛然而止,亲卫将褚璲尚且滴血的头颅双手奉到石观棠面前,“殿下,此地锦军已无一活口。”
“好,咱们去樊城。”
拎着褚璲的脑袋,石观棠策马率队向西而去。
不消片刻,芦苇荡再度恢复成荒凉冷寂的模样,只是雪白的芦花染成了斑驳的血色,水泽间,无数只灰暗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穹顶冷白的弦月。
而同在这一轮弦月照耀下,高回正骑在马上奋力追赶。
他们这头突然走了褚璲,石安国那边却来了援军,自消彼长之下,那群原本被高回视作囊中之物的北羯人,竟生生咬穿了一个口子,一溜烟逃了出去。
这下可把他气得够呛,先前在褚璲面前放出的豪言壮语,此时都化作一个个耳光,噼里啪啦抽在自己脸上。高回面红耳赤,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他撒手是绝不可能的,只能硬着头皮率众去追。
于是料峭寒夜里,两方人马一个在前跑一个在后追,谁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了后半夜,月轮西沉,天际浮现一线鱼肚白,眼看着前方的北羯人终于缓下速度,高回大喘气着笑起来,“让你们跑……跑……跑不动了吧!”
别说是北羯人,就是锦军这边,先是围城十数日,前半夜又是一番血战,眼下又连追数个时辰,也早已是人困马乏,勉强支撑而已。
但两军对垒,有时候靠的就是那一口气。
同样疲惫不堪的情况下,锦军是追击者,此前又逢襄阳城战大胜,正卯着一口气,想要一举擒下石安国,立不朽功绩。而反观北羯军那边,接连损兵折将,像狗一样被撵了大半夜,眼见拼尽全力仍旧无法甩脱锦军的追杀,早已心灰意冷,不过碍于石安国尚在,不得不勉力抵抗而已。
“兄弟们,再撑一会儿,待杀光了这群北羯人,活捉石安国,爷回去让庖厨给你们炖羊肉吃!”
锦军士卒们跟着高回大叫了两声,再度集结成阵,正要冲杀上前,忽然从斜后方歪歪扭扭冲出一骑,正是高回部下斥候。
“将军且慢!”那斥候仓惶下马,跌
跌撞撞地跑到高回身边抱住了他的腿,“又……又……又有北羯人来了!”
“什么?!”高回猛怔了怔,忙问:“来了多少人?”
“人数倒是不多,估摸着两千左右,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呀!”高回急得踹了他一脚。
那斥候被踹倒在地,竟也不起身,顺势哭了起来,“那群北羯人口称在途中伏击褚璲将军所部,已将其全军歼灭,褚璲将军被……被他们主帅六皇子当场阵斩。”
高回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霎时间口唇皆变得煞白,幸而有浓夜遮掩,他勉强装作镇定道:“不可能!我大兄武功盖世,岂会死在北羯一小儿手里?这一定是北羯人的阴谋!”
“你不信?那你自己看看吧。”
清亮的声音突兀响起,对面北羯阵营左右分出一条道,一个年轻男人策马自内而出。
高回是见过石观棠的,因此一下便认出了他。他的目光战战兢兢,先是看了会儿石观棠,随后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左手拎的那个,正在滴血的球形包袱上。
见他神情慌张,石观棠不由一笑,抬手就将包袱甩了过去。高回下意识地接住,打开一看,眼前顿时一黑,险些就坠落马下。
周遭围着的士卒们已然惊恐地喊叫出声:“天呐!是褚将军!”
“褚将军死了!”
锦军士卒一阵骚动,方才还凝着的那股气,骤然而散。
高回的双手抖得几乎快要捧不住褚璲的人头,这是他才重逢不久的兄弟,夺回襄阳城、大肆庆功那夜,褚璲还勾着他的肩膀兴致昂扬地提到北伐成功后的日子。
他说要带他回琅琊去看一看,纵使时隔二十年,故乡已大不相同,仔细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到几个少时的故人。他们要着锦衣还乡,和同乡们喝酒吹牛,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如何当上大将军的故事……
可褚璲的大将军之路戛然而止,他死了,头颅就在自己手中。
悲怆碾过心头之后,涌起的是滔天的怒火,高回双眼赤红,拔刀大叫一声就向石观棠冲去,“我要你的命!!”
面对挟悲愤而来的高回,石观棠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侧头避开他的刀锋,同时右手长枪一挑一拍,高回那柄长刀“当啷”落地,眼见那枪尖就要刺向自己的咽喉,十几名亲卫奋不顾身地替他格开,一面拦下石观棠的攻势,一面七手八脚地把人往回拖。
“将军,今日人困马乏,恐怕不是北羯人的对手,当务之急是先撤回襄阳城中!”
“是啊,褚将军身死,这样大的事,必须上报朝廷,由陛下决断才行。”
高回脑子里嗡嗡的,一会儿昏黑一会儿白茫茫,被人连拖带拽地跑了,未曾察觉到石观棠等人竟也没有追击的意思。
眼看着高回走远,石安国拖着一身伤喘着气儿走过来,“你这是何意?褚璲既死,只消再杀了高回,锦军就是一群无主的狗!这样大好的时机,你为何不追?!”
石观棠转头,平静地打量着他这位大兄。
石安国一身铁甲染满了斑斑血迹,还有血不住地顺着他的手臂淌落,一双手已成了暗红色。可他仍紧握着自己的长矛,红色的眼瞳仿佛吞吐着火焰。
“你盯着我作甚?!”石安国恼怒斥道。
“大兄,你受伤了,要不要先包扎一下?”
石观棠眼神关切,与他对视的石安国猛地一怔,半晌才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用得着你管?我在问你为什么不去追高回?”
“大兄,并非是我不想追,只是南阳城中将士本就仅有三千人。我带了两千出来,先是长途奔袭去截了锦军的粮道,又伏击了褚璲大半夜,此刻将士们已没有多余的力气,锦军士气虽败,人数却多,若硬打起来,我们未必能胜。”
“……”
石观棠神情诚恳,并没有桀骜轻鄙之色,可石安国还是觉得自己身为长兄的面子被驳,有些羞恼地想要斥他怎么不早来,嘴巴却被人一把捂住。
公仪老头儿匆忙赶到,向石观棠赔笑不迭,“六殿下思虑深远,大殿下连日苦战,这是有些着急上火了,并不是责怪六殿下的意思。”
看了眼梗着脖子不吭声的石安国,石观棠露出一个浅笑,“大兄治军一向严厉,我省得的,公仪先生也疲累了,不如我们先行回返南阳休整吧。”
“回南阳又有什么用,就剩下这几个兵,如何能打得下襄阳?”石安国嘀咕道。
“襄阳城一战,损兵折将过大半,剩余的三万人马想要攻下襄阳必是不成的。我决意整军后率部包围襄阳,先断其粮草,再向父皇上书请兵增援。”
石安国闻言陡然色变,“向父皇上书请兵?你这是想告我大败弄丢了襄阳的状?!好哇,我就知道你这厮哪里有这么好心巴巴来救我,原来是想留着替罪羊帮你顶过!”
石观棠骑马的动作忽然一顿,公仪老头儿眼见不好,正要上前说和,却被他轻轻拂开。
“大兄,”石观棠面色平静,“襄阳城难道不是你弄丢的吗?”
石安国顿时一噎。
“当日你伙同肖虎等人,以我年少不曾掌兵为由逼迫我去南阳,你亲自留守襄阳城,我顾念大局,始终不曾说什么。如今襄阳城已失,数万将士的性命也不能白白地丢了,这败绩,总得有一个人来担——大兄,你觉得这个人应该是谁呢?”
石安国嘴唇紧抿,梗着头说不出话。
石观棠见他这般神情,叹息一声,“自然是我。”
“啊?!”
这一下,不说石安国,公仪老头儿也愣住了。
“我身为主帅,明知大兄当日行为不妥,却没有强行阻拦,以至于失了襄阳城,这自然是我的过错。至于大兄战败一事,我也会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写明,报与父皇,是非功过,由父皇决断。”
石观棠静静地看着有些茫然的石安国,“大兄,如此你可有不服?”
石安国含糊了一声,“就……就依你所言罢。”
点了下头,石观棠忽然冷下神情,“石安国听令!”
石安国踌躇着下马,到底低下了头,拱手听令。
“我给你两日时间休整,两日后,率军围困襄阳,务必断绝一切内外沟通,将锦军困死在城中。”
“得……得令。”
待石观棠走远后,公仪先生看着他的背影叹道:“今夜之后,殿下只怕再不能与六殿下相争了。”
出乎预料的,石安国听了,竟没有恼怒之色。他沉思了一会儿,极为认真地说:“只要他能带领北羯越走越远,舍我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北羯军撤往南阳,与此同时,失魂落魄的高回也逃回了襄阳城中。
他闷在中军大营里,对着褚璲的头颅大哭一场后,勉强提起笔开始给建康朝廷写军报。
于是又过数日,还沉浸在襄阳大胜喜悦中的帝后二人收到了褚璲战死的噩耗,而这时,三万北羯军已将襄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攻守之势再度易形。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帷幔中才又传来裴玄低沉……
尚在咕噜噜冒泡的漆黑药汁被倒入青碧色的玉盏中,由一双素白的手接过。苏蕴宜捏起玉勺,吹凉了药,自己先喝了几口,待觉得无有异常,才喂入身旁人的口中,“七郎,该吃药了。”
显阳殿中烛火昏暗,更映得裴玄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苏蕴宜几次催促,他才动了动眉心,勉强张嘴将药汁含进嘴里。
苏蕴宜担忧叹道:“药要吃进肚子里才管用,光含在嘴里怎么行呢?”
“不是我不想咽下去,是这药实在太苦了。”抻长了脖子将药吞下,裴玄哑声道。
苏蕴宜立即拈了块蜜饯,想要送入他的嘴里,却被裴玄一把攥住手腕,硬是拽了过去,按着后脑交换了一个苦涩的吻。
这个亲吻无关情欲 ,只有沉闷的药味在唇齿间弥漫。
“我知道褚璲没了你心里难受,但也要保重身体,才有反败为胜的希望。”苏蕴宜半伏在他身上,伸手怜惜地摸了摸裴玄的侧脸。
“我知道,只是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褚璲战死的军报自襄阳发来,军报还是出自一个才归顺不久的北羯叛将之手,裴玄第一反应便是不信。可那高回似乎预料到了这一点,于是命人将褚璲的头颅也一并送了回来。
看到褚璲灰黑的头颅被盛放在匣子中,只一眼,裴玄就关上了盖子。他沉下脸对一旁的苏蕴宜说:“宜儿,褚璲真的死了。”
当时他看起来还没什么异常,可当晚人就发起烧来。
苏蕴宜一面压下此事,对外只称是自己重病,陛下陪伴照顾在侧,一面又悄悄请了程公来。程公把脉后,得出的结论和苏蕴宜一样,是心绪郁郁导致沉疴再起。
怎么能不灰心呢?好不容易得了场大胜,重新夺回失去了二十年的襄阳城,才看见北伐成功的曙光,褚璲的死,却像一把从天而降的锤子,将这一切稀里哗啦砸了个粉碎。
裴玄说完,又躺了回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蕴宜心里也难受,但大局当前,也只好压下私人的情绪。她想着那封军报上的内容,试图转移裴玄的注意力,“军报里提到,北羯人截断了咱们的粮道,褚璲匆忙赶去救援,这才中了北羯的伏击以至身亡——可粮道所在是朝中机密,北羯那头是怎么探得的呢?”
“要么是北羯的斥候太能干,要么……”裴玄睁开眼,眸底寒光一闪而过,“是我朝中出了叛贼。”
“可粮草运输是由徐绩负责的。”
“徐绩只是总揽大局,未必就能面面俱到。我已命他暗中详查,想来也快有答案了。”
见他神情疲惫憔悴,苏蕴宜想了想,干脆脱了鞋袜一同上榻,将他脑袋抱在怀里,细细揉按穴位。
裴玄一开始还有些紧绷着,渐渐的也放松下来,温驯地靠着她柔软的小腹。才靠了一会儿,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支起身子,摸了摸她的肚子,“伤口还疼吗?”
“早愈合了。”苏蕴宜抚着伤疤那处,“最近只有些隐隐的坠痛罢了。”
裴玄蹙眉,“待程公再来时,还得让他给你也把一把脉才行……”
两人才说到这里,倚桐忽而入内禀报,说徐令君和程公一块儿到了。
苏蕴宜想也不想,“先请徐令君入内。”
旋即她便要下榻,却被裴玄一把拽住,“你就留在这儿陪我。”
“这怎么行,哪儿有皇后抱着皇帝在榻上接见臣子的,不成体统……”
裴玄顿时抚着额头哼唧来。
苏蕴宜:“……”
徐绩是秘密入宫觐见皇帝的,为避人耳目,还特地穿了一身黑衣戴着兜帽。大约陛下也是作此想,显阳殿内仅有寥寥几点灯火,寝宫内更是帷幔重重,只能隐约望见床榻上一点轮廓。
“臣徐绩,拜见陛下。”
“徐令君免礼,朕旧病复发,医官嘱咐需卧床静养,不得已在皇后寝宫接见,望令君见谅。”
徐绩连声道“不敢”之余,眼角余光悄悄瞥向四周,未见皇后的身影,这才略微放松几分,说:“自得陛下令后,臣回去暗中仔细排查了一番,确实发现了疏漏之处。”
“负责前线粮草押运的押运官,本是下官亲信,才将此重任托付。他也确实忠于陛下,奈何其人生性好色,北伐前,刚刚讨了第九房小妾……”
“那小妾是魏氏安排的人?”
“是,看来陛下心中也早有疑虑。”徐绩顿了顿,又跪在地上叩首,“臣失职,以至于造成如此惨痛后果,请陛下责罚。”
“你确实失职。”片刻之后,帷幔中才又传来裴玄低沉的声音,“却也情有可原。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魏氏苦心孤诣地钻缝子,你也难免有疏漏。这一过,朕先给你记着,待战后再罚。至于魏桓么……”
一阵压抑的沉默后,裴玄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时间连帷幔似乎在微微摇摆。徐绩刚想劝陛下保重身体,却听见帷幔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响起,颇是焦急地道:“不是说好了不生气的么,要不要再喝点热水?”
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再看看被帷幔阻隔的床榻上那模糊的轮廓,徐绩不禁冒出了满头热汗,忙将头抵在地砖上,不敢多看一眼。
“至于魏桓么,做下这等通敌叛国之事,还害死了忠臣良将……朕是非杀他不可的!”
陛下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双趿着木屐的脚出现在视线中,徐绩猛然抬头,却见裴玄不知何时下了床榻,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面色苍白,确是一副病容,中衣外只松松垮垮披了件鹤裳,头发也散在肩头后背。
可他眼神坚毅,目光如电光雷火。
“要是魏桓以为这样就能将朕击倒的话,就太天真了!”
徐绩看着他,心头也跟着突突猛跳两下,“可是陛下,如今平北将军已死,朝中除魏桓外,无人再能接替他的位置。前线那个高回,咱们对他更是一无所知,要如何才能在不启用魏桓的情况下,继续北伐战事呢?”
“徐卿,北伐已不能一蹴而就,魏桓能做出一次卖国之举,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国家一日不能除此蛀虫,便一日不能直捣黄龙。”
“陛下的意思是……”
裴玄启唇,一字一顿道:“攘外必先安内。”
自徐绩投效裴玄起,他就知道这位年少帝王胸中藏着勃勃雄心,纵使身处樊笼,也始终以虎狼之目凝视天地。
直到此时此刻,这双眼睛终于定在了魏桓身上。
“陛下决定动手铲除魏氏了?”徐绩也被他感染,一身血液渐为沸腾。
“北羯尚陈兵边界,此刻与魏氏翻脸,容易给他们可乘之机。褚璲虽死,兵马犹在,且北羯折损在襄阳城下的数万将士也是实打实的,他们虽以卑劣手段扳回一城,纵观全局,依旧是我军占优。”
裴玄沉吟,“得想个法子,先击退北羯,再腾出手收拾魏桓……”
两人各自陷入沉思,不觉帷幔中又走出一个人来。
苏蕴宜手捧一卷绢帛缓步而出,说了声“点灯”,莲华与倚桐立即入内,将熄灭的灯盏一一点亮,方才还昏黑沉沉的显阳殿霎时恍如白昼。
挥手免了徐绩的行礼,苏蕴宜走到裴玄面前,将手中绢帛绽开——绢帛上山脉城池绘制清晰,这赫然是一幅舆图。
“对着舆图看,思路更清晰些。”苏蕴宜道。
裴玄含笑望了她一眼,“多谢皇后了。”
说来也奇怪,陛下与皇后分明没说什么,可徐绩还是莫名觉得一阵肉麻。他捋了捋胳膊上暴起的鸡皮疙瘩,默默退远了一步。
“高回如今据襄阳而守,襄阳是坚城,以北羯如今的兵力决然强攻不下。他们若还想有所作为,定然要向邺城求援,请北羯皇帝增派援军。”苏蕴宜指着舆图上的襄阳城缓缓道。
皇后说得有理有据,徐绩诧异之余,不由得暗暗点头。
裴玄继续说:“但石观棠也不会待在南阳干等,他手中仍有剩余兵力,若朕猜得不错,他此刻正领兵包围襄阳 ,断其粮草,以待援军。”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北羯援军抵达襄阳前,将石观棠所部彻底击溃!”
裴玄噙起一抹冷笑,“襄阳城下一战,北羯已经折损士卒七万,若是再歼灭石观棠手中剩余三万人马,北羯一战折损十万精锐,朕就不信,石敬山手里的兵马还能用之不竭!”
徐绩双眼顿时大亮,“陛下说得是!只消能打烂打残石观棠所部,甚至阵斩、重伤两个皇子,邺城那边便是再凑三四万援军,也不抵用了!”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趁邺城的援军未到,击溃北羯的三万人马。可是……”看着两个浑身热血沸腾的男人,苏蕴宜不得不泼下一桶冷水,“可是陛下,咱们手中除禁军以外的兵力已经全数投入前线,要如何才能击溃北羯的三万人呢?”
“……”徐绩迟疑着道:“不如,命高回领兵出城,奇袭北羯?”
话音才落,便被裴玄否决,“不成!先不说高回此人能力如何,褚璲一死,城中将士士气低落,未必能战。再者,我们的军令如今也不一定能送进城内。其三,便是送了进去,石观棠也一定有所防备,说不定奇袭不成,反被逮住空子,白白损兵折将。”
“高回不可用,魏桓更不可用,可朝中除他们二人以外,还有谁能领兵征战呢……”苏蕴宜沉思着,低头看向舆图,发髻间一枚松松垮垮的莲钿随此动作滑落,恰好掉在舆图上。
裴玄立即弯腰去捡,手指拿起莲钿,底下恰好是两个字——竟陵。
竟陵的北面四百里处,正是襄阳。
怔了怔,裴玄眼中蓦地亮起炽热的光点,“徐绩!竟陵太守是什么人?”
徐绩下意识便答道:“竟陵郡太守范宁,阳都范氏子弟,其人亦是自北南渡而来,因颇善领兵,得封太守之位镇守边境。据臣所知,范宁手下也是收拢了不少流民用来充做兵力的……”
苏蕴宜扭头对裴玄道:“陛下,这个范宁或许可用。”
而裴玄却是眉头紧锁着。
范宁此人,他认识,却不熟悉。只知道徐绩所言都是真的,当时之所以将他放在竟陵这个边境郡,也正是因为他于军务上确有几分能耐,可陡然要交托如此军国重任,他心中还是难免惴惴不安,一时犹豫。
但再仔细一想,军中派系分明,流民军更是素来不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驾驭得了的。那范宁籍贯阳都,阳都邻近琅琊,刚好和褚璲麾下多数士卒都算是同乡,能够压得住原本隶属于褚璲的流民军。且他本身就有收拢流民的经验,又能领兵,平常也没有听说阳都范氏和魏氏苟且的传闻……
思来想去,竟挑不出哪里不合适。
裴玄终是缓缓点了下头,说:“徐卿,去查一下这个范宁的底细,若他和魏氏没有关系,即刻拟一道密旨,令他发兵襄阳,奇袭城下石观棠所部,接应高回。再告诉他,若是功成,朕封他为阳都侯。”
徐绩大为兴奋,当即领命匆匆而去。
决断完一桩大事,仿佛半身气力也随之抽去。裴玄晃了晃脑袋,脚下竟一个趔趄。
苏蕴宜忙搀扶住他,担忧道:“还是请程公进来看一看罢……你不是说,正好也给我把一把脉么?”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她熟稔地往裴玄胸前拱了……
裴玄犹豫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定下命范宁奇袭之计,钻的就是北羯援军未到之前的空子,时间紧迫,还有好多事要做。放心罢,我不要紧的,叫程公进来给你瞧一瞧便好了。”
说罢,他命宫人入内,随意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就匆匆往太极殿去了。
倚桐觑着苏蕴宜闷闷不乐的样子,忍不住道:“娘娘近来常感疲乏困倦,程公既来了,不如依陛下所言,请他进来看一看吧。”
“最近忙于朝政宫务,又要照顾陛下,自然是疲累的。”苏蕴宜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打着哈欠,摆手道:“罢了,既然陛下不在,请程公回去吧,我自个儿多歇息歇息便好了。”
倚桐有意再劝,但见苏蕴宜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也只好作罢。
这一睡竟就一觉睡到了翌日,苏蕴宜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自己陷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她熟稔地往裴玄胸前拱了拱脑袋,含糊不清地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徐绩来报说阳都范氏和魏桓之间没什么往来,我已下了密旨,封范宁为将,令他率竟陵守军去解襄阳之围了。”
裴玄以指为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苏蕴宜散开的乌黑长发,“只是我心中总是忐忑,觉得有哪里不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决定将重任交给范宁,就不能瞻前顾后。”苏蕴宜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咱们等着前线的消息便是……你的病好了吗?”
裴玄乖顺地低下头任她摸上自己的脑门,“已经不烧了,也没有哪里不适。倒是你,昨天可叫程公把脉了?他说什么了没有?”
苏蕴宜顿时一阵心虚,打着哈哈翻过身背对他,“没什么事儿,就是最近累到了。”
“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裴玄的身体自后靠近,胸膛紧紧贴上她的后背,“待我得空了,一定好好陪着你。”
“这话你说过许多遍了,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实现。”
裴玄有些尴尬地笑笑,“若那范宁是个得用的,大约就快了吧。”
苏蕴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从建康到竟陵,四五百里的路程,所谓三日五百,大约三天的功夫,范宁就能收到旨意了。”
苏蕴宜所言其实不差,但“三日五百”乃是夏侯渊之言,他是领兵征战的武将,所指的情况是在维持军队战力下的长途奔袭。徐绩将功折罪心切,嘱托探子务必日夜赶路不停,一人双马昼夜前行的情况下,第二日深夜,密旨就被送到了竟陵郡城外驻军大营中。
竟陵守将陈显,也是流民帅出身,被范宁招安后才成了一郡守将。他甫一听到建康来人,大喜过望,当即便带着密使兴冲冲入城,也不顾早已夜深人静,揪出太守府的门子便命他入内禀报,“快!快去请范太守起来!就说朝廷天使送圣旨来了!”
陈显是范宁一手提拔,素来很得范太守信任,他既然说有朝廷天使来送圣旨,那就一定是真的有朝廷天使来了!
那门子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瞌睡虫跑了个精光,连滚带爬地跑进内院禀报,“老爷!老爷!朝廷派人下来了!”
这一头,陈显见密使风尘满身、面上尽是疲态,忙解下腰间系的水囊递上。密使接过,也不跟他客气,仰头“吨吨吨”将水囊里的水喝了个干净,才一抹嘴巴哑声道:“多谢。”
“小意思。”陈显笑了笑,“襄阳收复的消息我等都已知晓,陛下可是传旨令命我们竟陵将士驰援平北将军,一举击溃北羯军趁胜北上?”
他眼瞳中射出两点炽热的光,“我也是北境流民,素来敬仰褚璲将军,若真能随他北伐,一同光复山河,该是何等有幸!”
这密使是禁军出身,能被托付如此重任,自然是裴玄和徐绩的亲信,也是颇知道一些内情的。眼看陈显如此期盼,竟不忍心戳破他的幻想,只能讪讪一笑,“待会儿你同范太守看了陛下的旨意,自然便知道命你们做什么了。”
再看范宁这一头,门子的叫嚷声震破夜幕时,他正陷在两个姬妾的温柔乡里鼾声大作,突兀被人惊扰了美梦,很是烦躁,骂骂咧咧地趿着鞋子走到外间,“大半夜的什么事儿啊?叫魂呐?!”
“老爷,是陈将军带着朝廷天使来了,说是有要事,要即刻见你。”
一听朝廷派了人来,范宁的脸陡然沉了下来。静默片刻,他才道:“那就去把人请进来吧。”
得了门子的回禀,陈显同密使立即匆匆入内,“范太守!范太守!范……”
声音戛然而止。
陈显在范宁手下多年,对他也算颇为了解,因此一眼便看出,虽然范宁此时面带微笑,但笑意不达眼底,不见丝毫喜悦兴奋之色,反倒隐隐流露几分厌烦。
他顿时收敛了声音,“范太守,这位便是建康来的天使。”
“哦?既是天使,可有文书印信?”
“自然是有的。”
密使取出文书和印信递上,范宁再三检查过,确无异常,这才勉强拱了下手,“不知天使来我竟陵有何要务?”
“竟陵郡太守范宁接旨。”密使双手取出密封好的绢帛,范宁和陈显立即下跪,“此乃陛下密令,范宁屏退外人,自行奉读。”
“臣遵旨。”范宁起身,看了陈显一眼,他当
即闪身而出,持刀护卫在门外。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吱嘎”一声,门开了。范宁跟在密使身后走出门,向他拱手道:“请天使回禀陛下,臣定当勉力而行,七日之内,必打得那石观棠丢盔弃甲。”
“如此,我也好回去向陛下交差了。”说罢,密使转身再度匆匆遁入黑夜中。
望一眼那密使离去的方向,陈显强压胸中激荡,低声问:“太守,陛下可是命我等率军驰援平北将军,一举歼灭北羯大军?”
“哼,什么平北将军。”范宁脸上的笑意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两只眼睛阴测测看着前方,“如今不过是个身首分离的死鬼罢了。”
陈显惯常放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没听明白似的茫然瞪大了眼睛,“这……太守这是何意?”
“哼,何意?我告诉你,褚璲死啦!他死在了北羯那六皇子石观棠的手上!如今北伐军队群龙无首,被困襄阳城中,陛下正指望着我等去给那姓褚的死鬼擦屁股呢!”
相较于愕然呆愣的陈显,范宁是十分的恼火,他的胸脯上下剧烈起伏,口鼻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半晌冷笑一声,“那褚璲拿下襄阳城时,建康陛下和朝廷百官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韩信在世一般!那个时候,他们可没想着分给我半分功劳。如今褚璲死了,局势败坏,那石观棠眼瞅着不是个善茬,哦,这个时候他们想起我来啦!”
陈显怔怔回神,褚璲战死的消息如同一柄重锤,砸得他颅内眩晕,说话时还有些恍惚,“可是太守……如今褚璲将军既死,襄阳危急,正是我们该挺身而出的时候啊!若太守出兵击溃北羯,解了襄阳之围,便是此战头功,陛下必然会重赏太守的!”
“重赏?陛下的密信里头倒说了,若能功成,便封我为阳都侯——可那也得有命拿才行!”
陈显眉头顿时大蹙,望着范宁铁青的脸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太守是胸有大志的人,如何甘心困守在这小小的太守位置上?可在这世上,若想拜相封侯,没有一流的家世,便要有绝对的功绩,往日太守时常感叹自己怀才不遇,如今现成的机遇被捧到眼前,如何能因为惧怕北羯人而裹足不前……”
他神情恳切,范宁一开始还勉强耐着性子听,谁知陈显大道理一条接一条,范宁越听越窝火,正腹诽着你个被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东西今日也敢教训起我来,那一句“惧怕北羯人”直如石头砸中脚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够了!住嘴!”
在陈显惊诧的目光中,范宁嘶声斥骂:“那褚璲麾下有十万兵马,当日声势何其浩大,可现在如何呢?还不是死在北羯人手里,连自己的脑袋都被割了下来!我们竟陵一个小郡,兵不过五千,人口不过四万,若是真听了建康朝廷的话上赶着凿进北羯数万大军里,那纯粹是白白送死!你若想寻死,你自去,别拉上我!”
陈显讷讷不敢言,半晌才艰难地轻轻道:“可是方才……方才太守不都答应那天使,七日之内必然出征的么,若是言而无信,岂非抗旨?”
“抗旨自然是不能抗的。”范宁背过身去,在陈显看不见的地方,一对招子滴溜溜乱转,“但若朝中有变动,想来陛下也就一时顾不上我这头了。”
“太守有何计策?”
范宁打了个手势,陈显闭上了嘴,看着他转身回屋,过了片刻,拿了封用火漆封好的信出来,塞到自己手上,“找个靠得住的人,秘密送进建康,务必将此信交到魏太傅的手中。”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我就知道,那贱人一贯……
陈显怔然,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范宁,“魏太傅素来与陛下不和,往日他几次三番遣人来拉拢太守,太守都置之不理,今日为何……”
“今时不同往日!”范宁压低了声音喝道:“过去情势不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自当两不相帮作壁上观。可如今陛下硬要逼我去送死,他既无情,我为何还要忠心?!”
眼见陈显不肯接信,脸上也是满满的不情愿,范宁正欲发怒,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以袖掩面呜咽起来,“好……好哇,你是忠肝义胆的豪杰,我范宁贪生怕死,我是小人!既如此,你何必还站在这里,还不赶紧摘了我的脑袋,追上那天使邀功去!”
“太守……”陈显顿时慌了神,“太守何出此言?我陈显的命是太守救的,如何能做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只是陛下终究也是为了家国着想,你若将此事告诉魏太傅,岂非害了陛下……”
“我并非是有意出卖陛下!只是唯有魏太傅才能解此次危机!”
范宁抬头,一把拽住了陈显的胳膊,“你想,就我们竟陵这五千兵能派得上什么用场?魏太傅手底下的东府兵是百战精锐,他才是北羯人的克星!陛下碍于颜面,不肯启用魏太傅,这才叫误国!我此举不是害陛下,反而是帮他才对!”
“竟……是如此?”陈显眼露迷惑。
“正是如此!”范宁手上持续用力,他言之凿凿,“你若真心系家国,才更要加急将这封信送去魏府,请魏太傅出面主持北伐大业才是!”
“……”
看着被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陈显拿了信匆匆离去,范宁长长吐出一口气,在看到密旨后始终紧绷着的心弦稍微松懈下几分。
范宁是见过北羯人的,在他的家乡阳都被攻破时,在他跟随亲长一路南逃时,都见过北羯人全身浴血、狞笑着如禽兽一般砍杀凌虐汉人的骇人景象,那久远的记忆时至今日还时不时出现在他的噩梦中,每每惊醒,身上都浸透了冷汗。
那些端坐建康朝廷发号施令的皇帝和高官们,他们连北羯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仅凭三两句话,一张空气大饼,就想打发自己去跟北羯人打生打死?哼哼,门儿都没有!
范宁微微眯起眼睛,心想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什么皇帝太傅,自去斗个你死我活罢!
再说陈显这头,虽说对范宁的举动心存怀疑,也不满于他的畏战,但他终究深受范宁大恩,不敢违逆,接了密信在手,犹豫再三,还是召了亲弟陈耀前来,命他将信送去建康,务必亲自交到魏太傅手中。
陈耀素来以兄长马首是瞻,得了令,并不多想,当即牵上快马两匹,趁夜出城,向建康而去。
三日后,一身风尘仆仆的陈耀进入建康,手持竟陵郡太守信物,来到紫衣巷魏府门头,声称要求见魏太傅。
“你是什么人?何故求见我家太傅?”
魏桓权倾朝野,他家的门子也比一般人要体面得多,站在台阶上,门子斜着眼睛俯视底下一身褐衣、满面疲倦的陈耀。
“在下竟陵郡守军营小校,我家太守有信件,命我亲手奉与魏太傅。”陈耀连着赶了三日路,早已困倦不堪,他不耐烦和这明显狗眼看人低的门子打机锋,只随意地一拱手,连个笑脸都没有,更不用提什么孝敬、吃酒钱之类的。
“什么?小校?”
门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家
主人官至太傅,往来客人不是世家家主就是朝廷高官,如今一个小郡小校,蝼蚁一般的东西,竟然也敢口口声声说要面见太傅?
他当即挂了脸,摆手赶人,“去去去!什么东西,仔细污了我家太傅的眼!还不快滚!”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太守说了,是有要事告知魏太傅!”
那门子眼睛一转,想到那竟陵郡守姓范,其所在的阳都范氏是素来和他们东平魏氏没什么往来的——定是这小子信口开河!
他冷笑一声,向陈耀伸出手,“既有信件,你拿给我,我自会转呈给太傅。”
陈耀如何肯依?当时陈显是千叮咛万嘱咐了的,这信极其要紧,非得他亲手交给魏太傅才行!
“不行不行,我得见到魏太傅才能把信给他!”
“我就知道你是胡言乱语!”见他果然拿不出信,门子终于耐心告罄,卷起袖子向左右一招手,“来人呐,给我将这胆敢来我魏府撒野的竖子打将出去!”
几个壮汉立即应声上前,他们手持棍棒,将陈耀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我是太守的信使,你们敢打我?!”
门子嗤笑一声,施施然一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便是你家太守亲至,在我们魏府门头,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是你?”
陈耀虽有几分拳脚,但对上这么多人自然不够看,很快被掀翻在地,揍得哭爹喊娘。
门子在一旁抱臂围观,正看得津津有味呢,身后的侧门忽然自内而开,一个女声叱道:“闹什么呢?动静这样大,长公主还如何安静赏花?!”
门子这才想起这处门毗邻女眷所在的后院,他脊背一凉,忙腆了笑向那侍女赔罪,“姊姊教训得是,小的这就把人拎远了打,这就走,这就走!”
“慢着。”
昭华扶着另一个侍女的手缓步而出,目光掠过门子等人,落在鼻青脸肿的陈耀身上,“你方才说你是什么人来着?”
眼见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门子等人,此刻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喘,陈耀顿时反应过来这女子身份定然不简单,他一个激灵,翻身跪倒在昭华跟前磕头,“贵人,小子是竟陵郡太守派来的信使,有要紧信件,太守吩咐了需得亲手送到魏太傅手上的!”
昭华一抬下巴,先前那侍女立即走下台阶,向陈耀伸手。陈耀犹豫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了带着体温的密信和太守信物一并奉上。
看了眼信上的火漆和信物,昭华正要启唇,忽而微微一怔,想到这小子方才说自己是竟陵太守派来的——那竟陵,不就在襄阳边上么?
若是与战事有关,那太守为何不报与皇兄,反而递信给魏桓?若是与战事无关,他又想与魏桓密谋什么?
当日在书房外听见的魏桓与何承天之间的对话再度自脑中响起,昭华如葱管一般的指甲蓦地刺入自己掌心。
细微的疼痛唤醒昭华的理智,压下突突直跳的心,她佯装无事道:“这信本宫自会亲手转交太傅,你回去复命吧。”
“可是……”
陈耀尚在迟疑,那门子暗瞪他一眼,“这位是昭华长公主!太傅的夫人!你敢在她面前造次?还不快滚!”
一听这位贵人竟是公主,陈耀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敢计较什么亲手不亲手的事,给昭华磕了两个头就跌跌撞撞地离去。
不动声色地将信件收入自己袖中,昭华噙起一抹冷笑,“你们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若真误了太傅的大事,不必他动手,本宫先扒了你们的皮。”
门子等人忙磕头如捣蒜,连声道“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任由他们磕了一会儿,昭华才幽幽道:“罢了,饶你们是初犯,本宫这回权当没看见过,下不为例。”
在一连串的“谢公主饶命”声中,昭华悠然转身,由着侍女将自己扶回后院中,“站了这么一会儿也是累了,既然替夫君收了信,你随我去书房一趟,我亲手将这信交给他。”
“公主您忘了,太傅这会儿出去了。”侍女提醒道。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昭华轻轻点了下自己额头,“他不在也无妨,我将信放到他桌案上,他一回来便看到了。”
魏桓的书房是任由昭华出入的,但只是明面上是这样。
她在这府内,来去都有侍女跟随,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当着她们的面代魏桓收了信,就不能自行昧下。
因此虽然心中急切地想知道信上所写的内容,昭华也只能佯装若无其事。等来到魏桓书房前,她命她们几人在门口等候,旋即推开门独自入内,为显无意,她还故意开着门。
侍女们站在门口所看见的,就是公主进入不过片刻便走了出来,只是出来时,脸上带着怒意。
“我方才在夫君桌案上看见只食盒,不是咱们院里的,你如实告诉我,除我之外,潘灵儿那贱人是不是也时常来此?!”
侍女立即垂首,“禀公主,那潘氏只是昨夜奉命来了一次……”
“奉命?奉谁的命?”声调骤然提高,昭华气得咬牙,“我就知道,那贱人一贯最会勾引男人!我今儿非撕烂她的皮!”
“公主,公主您这是要去哪儿……”
昭华怒气冲冲地闯进潘灵儿的院子,“潘氏何在!叫她出来见我!”
潘灵儿院中的侍女们不敢去触公主的霉头,忙不迭将虚弱的潘灵儿扶了出来。她看着盛气凌人的昭华,身子缩了缩,“公主……”
对着潘灵儿那张桃花面,昭华只觉浑身的气都不打一处来,劈手就是一耳光,把她打得整个人歪过去还犹嫌不足,一把抓住了她的发髻把人往屋里拖,“今日本宫教训妾室,我倒要看看谁敢多嘴?!”
几个想要阻拦的侍女一听,纷纷又收回了手,彼此间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门“砰”的一声被甩上,潘灵儿瑟缩着躲到墙角,眼见昭华又向自己伸出了手,她吓得慌忙把头埋进胸口,“公主,昨夜我是……”
“方才打疼你了吧?”
出乎意料的,那只手只是轻轻停在了脸上,潘灵儿怔然抬头,看见昭华抚摸着自己胀痛的侧脸,眼中盛着难以形容的复杂目光。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宽大的衣衫被剥落肩头……
潘灵儿一时呆住了。
自她耍手段嫁入魏府后,昭华虽不曾蓄意磋磨,却也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看,今日突然来这么一招,她简直要疑心她是在存心折辱自己。
潘灵儿轻轻撇头,避开昭华的手,“公主责罚,妾不敢疼。”
昭华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半晌,她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潘姊姊,还记得你我一起在宫中生活的时候么,那时候先皇后势大,时常欺压我母妃,连带着宫人们也瞧我不起。可你总是陪着我,替我斥骂那些犯上的宫人。那会儿我们是多么要好,可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
手指微微蜷缩起,潘灵儿的眼中也闪过迷惘。
是啊,好端端的,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我此前怨恨你拿我作筏子算计我皇兄,之后又怨恨你抢夺我夫君……可怨来怨去,无非是怨你没有真心拿我当朋友罢了。”
昭华说着,抬手抹掉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滴。
“不是的!”潘灵儿猝然抬头,对上昭华诧异的眼神后又低下声音,“不是的,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我只是,只是……”
咬了咬牙,潘灵儿眼中也落下泪来,她像是无地自容般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只是想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已。”
“昭华,我没有你好命,没有陛下那样一个能为我撑腰的兄长。陈平死后,我便如一朵无根的漂萍,他的族人要将我嫁去交趾,我不愿,我想留在建康,我想继续过荣华富贵的日子,我就只有赶紧再抓住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我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的,但是昭华,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对不住。”
昭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勉强出声,也只是哽咽。潘灵儿放下手,看着泪如雨下的昭华,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如小时候那般,将她搂入怀中。
昭华彻底压制不住,反抱住潘灵儿埋在她颈间哭起来,只是才一触即她后背,潘灵儿忽然“啊”地轻叫了一声,再看她秀眉紧蹙,紧咬下唇,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你怎么了?”昭华讶异问。
潘灵儿眼神闪躲着避开她的视线,“昨夜不小心摔了一跤……”
昭华却想起之前侍女说的那一句“潘氏昨夜奉命来此”,她心里“咯噔”一下,恍然意识到什么,不由分说地拽住潘灵儿的衣襟往两边一扯——
宽大的衣衫被剥落肩头,衣衫下白皙的皮肤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青紫痕迹,有些像是被掐出来的,有些像是被咬出来的,更有些痕迹竟像是被烫出来的……
昭华不是不通人事的闺中女郎,她瞬间便明白潘灵儿这一身的伤痕出自谁手,仿佛被人当头一棒,脑中眩晕不止,她跌坐在地上,嘴唇颤抖,“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却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能毒辣至此。”
她甫一松手,潘灵儿慌忙穿好衣服,扭头瞥见昭华失魂落魄地呆坐在
地,忙上前去搀扶她,却反被昭华一把抓住。
她的眼神如针锋一般刺着潘灵儿,“潘姊姊,你恨他吗?”
“……”
昭华对魏桓用情至深,为了他甚至不惜数次忤逆陛下,这潘灵儿都是知道的。眼下她虽有和好之意,潘灵儿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口出怨言,只能斟酌着说:“太傅虽不怜惜我,也是我自作自受的缘故,我不敢有恨。”
木然地冷笑一声,昭华道:“我却恨毒了他。”
潘灵儿愕然抬头看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
而昭华已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恨他心有旁骛,恨他装模作样、虚情假意,更恨他里通敌国,视我裴氏江山为其掌中玩物!”
潘灵儿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昭华,你方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抹干了眼泪,昭华彻底冷静下来,她凑在潘灵儿耳边将自己在书房外听见的魏桓与何承天之间的密谋,以及方才受到那封信上所写的内容大致与她说了一遍,然后看着潘灵儿颤动不已的眼瞳,沉声道:“我今日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件事,魏桓将我软禁在府中,若想进宫将此事告知我皇兄,我只能靠你了。”
“我?”潘灵儿浑身颤了一下,下意识地退缩,“我,我哪儿有那样的本事……昭华,我不行的。”
“潘姊姊,你听我说!”
昭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硬掰过潘灵儿的肩膀,迫她与自己面对面,“我已经想好了,一会儿我装作把你带回我屋中训斥,届时你我换了衣裳,你扮作我的样子,只推说要休息躲在房中,而我借你的身份趁机出门。我很快就会回来,不会被魏桓发现的!”
潘灵儿还是不住地摇头拒绝,“不行,不行,昭华我做不来的,你还是另想法子……”
昭华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抗拒——
“潘灵儿,你想一辈子都依附男人,过当下的日子吗?”
猛地怔住,潘灵儿茫然眨了眨眼,只觉心头莫名钝痛了一下。
魏桓,她的先夫陈平,还有许多许多她曾经的裙下之臣,他们的或模糊或清晰的面庞自她脑中划过,似流水一般,倏忽便没了痕迹。
她于男女之事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本领,除陛下以外,但凡她想要,没有得不到的男人,她曾经颇以此为豪壮。但到头来,除却短暂的鱼水之欢和这满身疤痕,她究竟从男人身上,得到了什么呢?
像是被扒光衣服,潘灵儿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昭华看见她的头深深地垂下去,半晌才发出声音,“可是昭华,我除了依附男人,又有什么出路呢?”
“不止是我一人,这天下的女人大多都只能如此。说到底,像你一样能投身天家的女子又有几人?我想不到别的法子,我想用我仅有的本事给自己挣一个安稳的前程,我有错吗?”
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她终于抬起头,喘着气看着昭华,狐狸一般的眼眸中再没有半点魅惑,有的只是满满的不甘。
“有,有别的法子的。”
顿了顿,昭华轻轻道:“只要你助我,我会向皇兄如实禀报你的功绩,待此次事成,我求他封你为郡君,日后允你自立门户,从此就不必再受任何人的约制了。”
“我没有能力帮到全天下的女子,但只要你肯助我,我一定帮你。”
说完,昭华紧紧地盯着潘灵儿,但她始终只是紧抿着嘴不啃声。
滴漏“滴答滴答”地滚落着水珠。
良久,昭华叹了一口气,“你不愿就算了,我另想法子。只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魏桓。”
“你要去哪儿?”见她起身,潘灵儿跟着惶然抬头。
“此事危急万分,我得尽快将消息递进宮才行。”
“可是魏桓盯你盯得那么紧,你被发现了怎么办?他那人冷酷无情,一旦翻脸,绝不会顾惜和你的夫妻情分的……”
“那也得想法子!我身为皇室公主,受万民供养、受皇兄庇佑,已经任性妄为了半辈子,绝不能再坐视乱臣贼子祸乱江山而不顾!”
昭华举步欲走,右脚脚踝却蓦地一紧,愕然回头,却见潘灵儿抓着自己的脚不放。
“昭华,我……”潘灵儿用力闭了闭眼,“我帮你!”
紧蹙起眉,昭华沉声问:“你可想好了,一旦决定,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我想好了,我想帮你。”咬了下唇,潘灵儿鼓起勇气说:“但你可不能忘了,求陛下封我为郡君的事。”
昭华忍俊不禁,没有说话,却像儿时那般,向潘灵儿伸出了小拇指。
……
长公主拽着潘氏入了内室,一开始还时不时响起几声斥骂,到后头却是安静下来。
有侍女心中不安想上前询问,却被其他同伴拉回,“公主教训妾室,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这半天没个动静,万一公主下手太重,潘氏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那也是公主的事。再说了,太傅从没将潘氏放在眼里过,不会因为她苛责旁人的……”
正说话间,门突然“砰”一声开了,昭华冷着脸走出来,回头喝道:“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潘灵儿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跟在她后头。
侍女上前询问:“公主,您这是……”
“这贱人坏了府里的规矩,我要带她回我房里接着教训,怎么,你有意见?”
那侍女讪笑一声,“奴婢岂敢。”说罢,同情又鄙夷地扫了眼潘灵儿,任由她被昭华带走了。
两人进了昭华的房间,再三确认无人窥伺,昭华一面大骂潘灵儿,一面迅速和她换了衣服,往脸上抹了胭脂,又故意扯乱头发。潘灵儿左右看了看,“只消不凑近了,看不出来。昭华,你快些回来,我害怕。”
郑重地点了下头,昭华故意大喊:“给我滚出去!见着你这张脸就烦!”说罢,捂着脸嘤嘤哭着,一头撞门而出。
守在外头的侍女们见“潘灵儿”哭着跑了出去,忙凑到门边上,还未出声,一只瓷盏便砸在脚边,潘灵儿躺在榻上,学着昭华的声音大骂一声“滚”。
那侍女吓了一跳,只当是公主心情不好,不敢凑上去触霉头,掩上门退下了。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潘灵儿听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露出两只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无量天尊,一定得保佑昭华顺利回来啊!
魏桓命人将昭华看守得
死紧,但对于没什么威胁,纯粹当个玩物的潘灵儿则并不放在心上。除了有时找她发泄,平时全不在意她去哪儿,时间一长,伺候潘灵儿的侍女们也都十分轻视她,眼见她哭哭啼啼回了屋也无人搭理。
昭华关上门,趁机从潘灵儿的屋子里翻窗而出,潜入下人房,偷了套侍女的衣服回屋,迅速扮成魏府侍女的样子,随后再度翻窗,沿着小路一路走到角门,低着头向看门的婆子出示潘灵儿的腰牌,“潘娘子吩咐我出去买些胭脂水粉。”
那婆子接过腰牌时,昭华的心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幸而那婆子只是看了两眼,就将腰牌还她,转身打开了角门,“去吧,早些回来。”
当两脚终于迈出魏府地界时,昭华一阵恍惚。她使劲儿摇了摇脑袋回神,正要举步离开,却听见正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远远的,有一辆乌黑金边的车驾向魏府正门方向行来,拉车的四匹马通体墨黑,车驾左右各悬一只青铜铃。
这辆马车,昭华再熟悉不过。
魏桓回来了!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这一句话彻底把裴玄镇住……
魏桓的威压几乎是刻在昭华骨髓里的,在看见那辆马车的一瞬间,她毛骨悚然,险些要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她不敢再多看,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跑开了,在她走后不久,那辆马车在魏府正门前停稳,魏桓自内大步迈下,对着迎上前来的随从问:“今日府中无事吧?公主如何了?”
在听到公主大发脾气狠狠教训了潘氏一顿后,魏桓脸上闪过一抹无奈的笑意,“还是这么任性……罢了,我去看看公主。”
他来到昭华的院中,见侍女们都守在院子里,不由蹙眉,“怎的都在外头,无人侍奉在公主身侧么?”
侍女忙解释道:“太傅恕罪,是公主她心情不佳,不愿我们在一旁碍眼。”
“……你们在外头候着,我去看她。”
屋内,躺在榻上的潘灵儿此刻恐惧到了顶点,随着魏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觉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快要爆裂。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她盖上被子装睡,手才放好,门就被推开了。
“昭华,昭华?”魏桓站在门边轻声呼唤。
潘灵儿自然充耳不闻,认真装睡。魏桓叫了几声见她没有反应,正欲抬步入内,先前那侍女忽然道:“太傅,此前公主代您收了一封信,已经摆在您书房里了。”
“信?什么信?”
“公主在后院赏花时听见外头传来动静,是竟陵郡太守派来的信使被门子拦下了,公主便出面代您收了那信。”
竟陵郡的信?
魏桓霍然转身,再也顾不上昭华,大步向书房走去。
屋内的潘灵儿暗松了一大口气,旋即又忐忑起来:昭华拆过那封信,不会被发现什么端倪吧?
魏桓一进入书房,抬眼便看见自己桌案上果然多了封信。他屏退他人,匆匆确认了一下信封和火漆完好后,拆开迅速浏览,越看嘴角的弧度越大,看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守在外头的长随先是听见太傅的笑声,随即门自内而开,待走出门外时,魏桓已经恢复平静,他将一封信递了过来,“想法子交给何承天,让他送到北边那个人手里。”
长随应声接下,转身之时,却听太傅口中喃喃自语:“就到此结束吧,裴玄,我也陪你玩了够久了。”
暗暗诧异之下,长随悄然回头,却见太傅淡漠依旧,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纵然紫衣巷离建康宫不远,如昭华这等出入皆坐马车的贵女也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望见宫门,此刻她已经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勉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往里走,却被宫门守卫抬手拦下,“站住!你是什么人,怎敢擅闯宫门?”
恍惚了一阵,昭华才想起自己带了腰牌,“本宫乃是昭华长公主,我有急事要见陛下,还不快速速去为我通禀。”
守卫接过腰牌翻看了一阵,上下打量了一副侍女打扮,狼狈不堪的昭华,狐疑道:“你是长公主?别是什么小贼偷了公主的腰牌意图进宫行窃吧?”
“你……放肆!”
昭华气急,夺回腰牌就要直接往里走,却被闻讯赶来的一众守卫团团拔刀围住,“站住!再往前一步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家门近在眼前却不得入,昭华又委屈又生气,情急之下,竟高声大喊起来:“皇兄!皇嫂!昭华求见!”
“住口!还不快把她压下去!”
几个守卫当即捂上昭华的嘴,正要反剪了胳膊把人强行带走,却见宫门内闪出一个人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来人一身宦官打扮,模样很是清秀,领头的守卫一见便赔笑道:“云门丞,这个女子不知从哪里偷来长公主的腰牌,想要蒙混入宫,我等正要将其拿下呢。”
他们口中的“云门丞”正是苏蕴宜宫中的首领宦官小云,因此前被掳出宫一事,苏蕴宜深感宫禁存在重大隐患,于是命宫中宦官也参与到宫禁巡视中,与禁军彼此制衡,又下令若遇着事,无论大小,每日集中汇报到她那里。
小云一听事关长公主,顿时拧紧了眉,摆手让守卫放开昭华,自己俯下身仔细打量她,“你是……”
“本宫就是昭华长公主!”昭华扶着自己的胳膊,傲然地昂起头。
小云是见过长公主的,在显阳殿时,曾远远一瞥。不过是因为此刻昭华换了打扮,两颊还糊着通红的胭脂,这才一时没认出,只觉眼熟。此刻凑近了看,他越看越心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躬起,“陛下正在朝会,奴这便引您去见皇后娘娘。”
走了两步,眼见昭华走得吃力,小云赶紧又命手下传来轿辇。宫门处的守卫看着方才还被自己驱赶的女人坐上轿辇扬长而去,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人软了脚跌坐在地,“娘诶,今天不用烧我的饭了……”
轿辇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显阳殿外,昭华等不及小云入内通禀,便推开宫人一头撞了进去,看见一位宫装美人儿正坐在廊下看书,她忍着哭腔扑上前抱住了她,“嫂嫂!魏桓要谋反!”
此刻近在咫尺,昭华无比清晰的看见苏蕴宜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也只是瞬息,她嘴角旋即浮起平淡的微笑,起身将昭华扶起,“别哭,好好说,我听着呢。”
苏蕴宜刚处理完冗杂的宫务,趁着这会儿难得的清闲打算看会儿话本子,谁知殿外突兀冲进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小云就跟在她身后,竟也没有阻拦的意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拦腰抱了个结实,紧接着,昭华的声音响起。
魏桓要谋反。
这对于苏蕴宜和裴玄来说,几乎是一件注定的事,因此虽然有惊诧,但也很少。
她掰过昭华糊满了胭脂、汗渍和泪痕的脸,拿出帕子给她轻轻擦拭起来。不必她出声吩咐,倚桐和莲华已将殿内宫人全都赶到外头,又关上门。
偌大的显阳殿霎时间只剩下她们二人。
苏蕴宜又亲自去端了一盏茶,看着昭华仰头喝了个精光,问:“还渴吗?要不要再喝点?”
昭华捧着茶盏,茫然而惊讶地看着她,“嫂嫂,你听见方才我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苏蕴宜点了下头,“魏桓要谋反,这事儿我和你皇兄很早就料到了。”
她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昭华的脸却一下子涨红起来,几乎要盖过胭脂的颜色。
她的头几乎要垂到胸口,吭哧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是我眼盲,我居然直到如今才发现他不是什么好人……嫂嫂,过去都是我鬼迷心窍,你能不能不要怪我?”
“这样的话,我想你还是之后亲口同你皇兄说比较好。”苏蕴宜帮她捋了下垂在颊边的碎发,“现在,告诉我,昭华,你在魏桓身边发现了什么?”
想起假扮成自己还战战兢兢躲在魏府的潘灵儿,昭华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苏蕴宜的手,“那天我在魏桓书房外,听见他和何承天密谋……”
她将自己所知道的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魏桓泄露粮道机密,以及今日收到的那封来自竟陵郡的信。
粮道之事苏蕴宜和裴玄早就猜到是魏桓做的,听了心中也只暗想“果然如此”。可当昭华说起竟陵郡太守将裴玄的密旨写信向魏桓告密时,她终于坐不住,“腾”地站起了身,“倚桐!莲华!”
倚桐和莲华本就候在殿门外,听见声音立即入内。
“倚桐,你去太极殿,告诉陛下我突发急病,请他立刻过来一趟。莲华,今日知道长公主来
过宫中的所有人立刻都控制起来,不许任何人与外界接触!”
并不多问一个字,倚桐和莲华应喏后立即各自转身而去。
看着苏蕴宜起伏不已的胸膛,昭华讷讷站起身,“嫂嫂,我是不是不该把那封信留给魏桓?可事态紧急,我来不及假造另一封信,只能将火漆小心贴回去装作没拆开过,我……”
“没有,你做得很好。”苏蕴宜转身,安抚地按住她的双肩,“范宁与魏桓素来没有交情,值此大战之际,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命人送信,随便找一封信骗不过魏桓,反倒会惹他怀疑。昭华,你很勇敢,你帮了我和你皇兄的大忙了!”
昭华听了,再也忍不住眼底的泪意,扑进苏蕴宜怀里低低抽泣起来。
殿门忽然被打开,裴玄急匆匆入内,“宜儿!倚桐说你病了,你……”
他一下就看见正埋在他皇后胸前哭的昭华,顿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起来,“哟,这不是魏夫人么,有何贵干?”
苏蕴宜瞪他一眼,低声斥道:“你同自己妹妹计较什么?”
裴玄偏要计较。他将苏蕴宜一把拉到自己身边,捏着她柔软的臂膀幽幽道:“你就是为了让我来见她,才骗我说生病?”
苏蕴宜张嘴正要解释,昭华却突然跪倒在裴玄面前,“过去种种都是昭华识人不清,昭华知错了,日后任由皇兄责罚,如今昭华只求皇兄一件事。”
裴玄沉着脸,“什么事?”
“若是可以,我想亲手杀了魏桓。”
这一句话彻底把裴玄镇住了,哪怕之后听苏蕴宜说到范宁向魏桓告密,都没有昭华这一句带给他的震撼来得大。
他慢慢拧起眉,兀自消化着突然得知的这一切。身旁苏蕴宜还在问话:“你说你出来时,魏桓已经回府了?”
“是,他此刻一定也已经看过那封信了!”
空气凝固片刻,苏蕴宜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玄,“陛下,魏桓怕是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