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寡情薄幸
师泠并不是她最开始的名字。
最初,她叫麦穗,陈麦穗。
陈麦穗自出生起便能见识到家中的贫苦,对于依赖田地为生的人家来说,春种秋收,饱食麦穗,芳年至暮岁,年年能得如此,天从人愿矣。
可惜,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苦难。
仿佛不经历莫大的苦痛,就白来人间一遭。
陈麦穗家附近的河流决堤,庄稼被淹,房屋被毁。流离失所的人们将全部家当堆在破烂的独轮车里,跟乡亲们结伴逃难。
弟弟的年纪小,受不住长时间走路,所以总是坐在独轮车里啃手指。
那运转起来会发出吱吱呀呀尖锐声的车轮,反复又反复不知去向何方的车轮,成为陈麦穗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寒冷与饥饿冲淡她无家可归的浅浅恐惧。
家不再是遮风挡雨的屋檐,而是不断燃起又熄灭的火堆,真是呛人。
陈麦穗依偎在母亲身边,感受着母亲温热的体温。
在潮湿树枝勉强燃起的噼啪声中,母亲掏出一捧黄豆——是陈麦穗白天讨来的。她的眼睛不由自主追随着黄豆,边吞口水边蹭蹭满是黑灰的脸颊。
严重的营养不良使她瞧起来的年纪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时年十一岁的陈麦穗头大,身体纤细,从皮包骨的手腕就能瞧得出全身并没富余的肉。
谷物被火苗炙烤出隐约的香味,母亲扒拉出破碗,攥满掌的黄豆,塞给迫不及待的弟弟,而弟弟立即埋头大嚼。
随后,抹抹手心灰尘的母亲才小心翼翼将剩余的黄豆分成三份。
说实在的,那浅浅的份量甚至铺不平碗底。陈麦穗勉力嚼着那口感并不好、甚至嚼得她腮帮痛的黄豆,瞧见弟弟舔干净手心还要去扒拉碗的模样,心底滋生不满。
明明是她讨来的,她却吃不饱。
夜里,陈麦穗被灼烧的胃扰得睡不好。
她拥着层层破布翻身,火堆熄灭,只剩朦胧的火星,她定定注视几秒,才勉强适应黑暗,瞧出弟弟缩在母亲身边,声音细细弱弱。
“娘,我还是好饿。”
“唉……”
长叹后,母亲的胳膊摸向心口的口袋,掏出一块不知存多久,隐隐已经风干的馍。
弟弟啃的时候,那馍还在簌簌掉渣,母亲用手接着,将碎渣小心倒进自己的嘴里,随后心虚瞧瞧陈麦穗。
营养不良影响夜视能力。
所以母亲没能看到,表面没有动作的陈麦穗眼皮在乱动,愤怒就像心底被点燃煮开的水,溅得她无法合眼。
从此以后,陈麦穗“讨不来吃食”了。
她会机警观望四周后,缩在土堆边,期望那浅浅的山坳能挡挡寒风。随后,珍惜地拿出靠着哭泣乞讨来的杂粮饼或烤红薯烤土豆,囫囵往嘴里塞。
那时候她不懂什么蔗糖和淀粉糖,只觉得那是全世界最甜的食物,饱食带来的幸福无可比拟。
回到父母身边,面对眼含期待的父母,陈麦穗苦着脸摇头。
“唉……”母亲又是那样的叹息。
仅剩的粮食也见底,却讨不来续命的粮。看着陈麦穗狼吞虎咽的模样,母亲不由得念叨:“麦穗,少吃一口…少吃点……”
陈麦穗背过身去,直翻白眼。
吃饱才有力气乞讨呢,难不成像父母似的,饿得躺在破庙里没力气起身?
直到饿死前,母亲意识弥留之际,还在念叨那句:“麦穗,少吃点…少吃点…”
陈麦穗不屑,少吃,省下来的口粮要省给谁?
母亲的坟只是土包,连木碑都没有。
因为他们家人都不识字,这年头吃饱都是奢望,识字无用。后来的师泠在自家装潢豪华的客厅看古装电视剧,里面说,最惨的死法莫过于草席裹尸,匆匆下葬,涂着红唇的嘴角只有冷笑。
真正的穷人,没有曝尸荒野已算是家人有良心。
尸体被收敛即是有归宿,她偶尔会忘记,那为家人操劳整个人生,最终活活饿死的母亲到底叫什么名字,她甚至没在这世上留有痕迹。
陈麦穗收回注视坟包的视线,快速眨眼。
流泪只会让她好不容易七分饱的肚子再次咕咕叫,这可不值得。她低头,看向懵懂贴着她腿的弟弟,缓缓扯起嘴角。
“爹,以后我来做吃食。”
后来他们迷失在荒野里,久久未能见到村镇。
别说野菜,连树皮都被扒干净,偶尔还能在被剥开的树干瞧见牙印,渗人得紧。隔壁婶子饿得受不住,将土细细用手筛,掺在仅剩的食物里。
“观音土是能吃的嘞。”沙沙声中,她笑着念叨。
然而谁都知道,这只是心理安慰,随随便便挖的土,怎么可能会是观音土?有些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真正的观音土。
冷眼旁观的陈麦穗放下胳膊,生出灵感。
她将爹捉来的小泥鳅细细砸碎,精心挑出刺后,也学着隔壁婶子的模样,往里掺土。
常年不见荤腥和咸淡的弟弟早就对腥气无所谓,捧着蒸熟的鱼肉团子,只顾着埋头吃。
陈麦穗穿着母亲遗留的外
套,抚摸弟弟的额头,柔声说:“别细嚼,更吃不饱,大口大口咽。”
“姐姐,我还能再吃一个吗?”
“当然,”陈麦穗枯瘦的脸颊漾起笑意,用干哑的嗓音劝,“多吃点。”
弟弟的坟比母亲的还要小,因为她和爹都没力气挖坑,瞧着弟弟勉强能躺在坑中,他们就迫不及待开始填土。
他死时,四肢瘦得像是搓出来的麻绳,肚子却高高耸起,浑圆鼓胀,可怖至极。
陈麦穗捂住灼烧的胃,瞧爹跪倒在那坟边,毫无斗志的窝囊模样,她转身就走。
家人只是拖累,她不敢想,如果她爱他们,这份脆弱又不值一提的爱会给她带来多少累赘。也许她根本就撑不到此刻,会早早用自己的命去填补家里人往前走的路,成为踏脚石。
可凭什么?
陈麦穗在摇晃的视线中,躺倒在松溪镇的石子路上,被路过的好心人灌一口热粥。
天边积雨,到处都是阴沉沉的。
在呼吸都潮湿的风中,有双脚停留在她眼前,陈麦穗棕色的眼眸闪起光亮。
“孩子,你今年多大,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已有十三岁,逃难多年冷眼见过世间百态,跟别人回家面临的危险,她心里都清楚。秉着处境艰难就杀掉人卷钱逃跑的想法,她将脏兮兮的手掌放进那人宽厚的掌心。
“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父亲。”
*
出乎陈麦穗的意料,她在父亲家过得很好。
父亲家的院落僻静,正中是座三层楼的建筑,还有层地窖。她能随时梳洗干净,吃得饱饭,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每天只做两件事:带着父亲给的钱袋去商铺买食物、给地窖笼子关押的人送饭。
仅此而已,也只是如此。
陈麦穗不明白,她拎着沉重的食盒爬下木梯,在昏暗中纳闷,父亲关着这些人做什么?
笼子都用精铁打造,坚固无比。
每个笼子里,都关着蔫巴巴的“人”,至少最开始,她认为他们都是人,只是略有些不正常罢了。
他们瞧见她,或是跪地求饶,或是痛哭流涕,或是龇牙咧嘴。
陈麦穗根本不害怕,遇见凶的,她就拿铁钳去敲笼子。父亲叮嘱过,这些人需要吃的食物都不同,不能喂错,他们需要好好活着。
另外,要看好他们脖子箍着的铁链。
如果那块灰扑扑且刻满凿痕的石头掉落或消失,她就得立刻去报。
陈麦穗印象最深的,是总喜欢靠着铁笼边缘发呆的女孩,她的眼睛很亮,灰绿色的眼眸像宁静的树海。
陈麦穗用铁钳夹出笼中的碗,将烤好的鸡腿放进去,不由自主被油汪汪的鸡腿吸引视线。
铁链随着那女孩的动作轻响,陈麦穗下意识后退,又紧盯着鸡腿瞧,灰绿与棕色交织,她们的视线相撞。
女孩疑惑,瞧瞧鸡腿又看向她吞咽唾沫的喉咙。
随后,她将碗举起,将那没碰的鸡腿递过来,用清脆的声音说道:“给你。”
陈麦穗瞧瞧四周,充斥死寂的环境压根无人在意她们的互动。
她箭步冲上去,将鸡腿抢过来,外表变得再干净,刻进骨髓里的“食物进到自己肚子才安全”的感受从未变过。
大约是没见过这般凶残的吃相,女孩隔着栏杆惊呆了,张嘴后久久没有咬下去,小心翼翼询问:“你是不是饿了很久?”
陈麦穗不讲话,只是狠狠撕扯鸡肉,肉嚼光就用舌头去嗦骨头上的油汁。
“你…你慢点吃,容易噎到的。”
陈麦穗不理,将嗦干净的骨头扔进拾掇垃圾的木桶里,开始嗦手指。瞧见这场面,那女孩将没动的鸡腿也递过来。
“你吃吧。”
真蠢啊,送到嘴边的食物都不吃,陈麦穗纳闷且罕见,毫不犹豫拿过来。
“你也是被抓来的吗?”
陈麦穗根本无心回答问题,只顾着嚼鸡腿,胡乱点头。
“你也是。”女孩的背佝偻着,灰心丧气。
耐心等到陈麦穗吃完,女孩又问:“你知道妖管局吗?”
陈麦穗才不管呢,提起收好的垃圾就要走。
“放心,只要你能帮忙,以后我都分给你食物。”
闻言,她爬木梯的脚步犹豫:“幺什么?”
“妖管局。”
女孩解释,是管理妖怪的组织,听说妖怪遇到事情可以去妖管局求助。
“妖怪?”
陈麦穗捏紧手中的木把,环视四周,那总朝她呲牙的人犬齿锋利,神情癫狂地撞铁笼,看来女孩的精神也不正常。
“别走。”女孩哀求,“你帮我去妖管局带话好不好?求求你,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代替回答的,是地窖重新锁上的镂空铁门。
陈麦穗将钥匙收好,咚咚乱跳的心脏逐渐平复,忍不住嗤笑。
小时候,她听娘讲故事,说妖怪会挖出人的心肝来吃,吃过的妖怪便功力大增,修炼百年便可升仙,怎么会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凄惨模样?
后来的时间里,名叫铃铛的女孩总是与她搭话。
祈求她能去通风报信,说自己被伪装成妖管局职员的妖怪骗到家中囚禁,也许很快就会死掉。
“可抓你们干嘛呢?”陈麦穗边扫地边问。
“当然是挖我们的妖芯!”疯癫的妖怪回答。
这样说她更加好奇:“妖芯是什么,能做什么?”
铃铛蜷成团,抱紧自己的膝盖,喃喃说:“我真的不想死,你帮帮我。”
“可…可我也出不去啊。”
这话纯属撒谎,实际上,她不但能自由出入,每天走街串巷买菜,还能从买菜钱中捞回扣,偷吃菜,把自己养得气色极好。
很容易就能被戳穿的谎话,铃铛却丝毫没有质疑,只得失望地将额头磕在膝盖上,绝望导致她说话有气无力。
“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他要我的妖芯做什么。但如果,他拿去做坏事,那我宁可将妖芯送给你。”
*
陈麦穗记得很清楚,白雪皑皑的冬季到来时,她的世界被彻底颠覆——真的有妖怪。
父亲的朋友,被他称为医生。
医生来访,在院门口从毛茸茸的动物化为身穿长衫的男人,正蹲在院中削土豆皮的陈麦穗吸吸冻红的鼻尖,将土豆捏出泥手指印。
他们在二楼敞开窗交谈,丝毫不惧针刺般的寒风。
医生说,想要研究出成果,仅有个例不行,需要大量的素材堆积。
不管是人类重伤的程度,还是更换妖芯的时机,都要潜心记录研究,收集数据。
可妖芯太珍贵,如此实验,未免浪费。再说,光是研究案例,观察案例,也许就要耗费百年,为此付出的精力与得到的结果真的能成正比吗?
父亲舒气:“遇见你之前,我就开始研究了,但没得到成果…即使换完芯,人类还是撑不住,最多三四年,实在想不通。”
“您做这样的事,到底为什么?”
“实不相瞒,我只是愤懑不平。凭什么神仙妖怪寿命漫长,人类却犹如蜉蝣,病痛缠身,最终含泪与爱人分离呢!天道不公!我的愿望很简单,让人类也能长生不老,常伴身侧。”
“只要你点头,医生,从今天起,这就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我愿奉您为上宾,从此,你我要谁生,谁就不准死,成为这天地的主宰。”
陈麦穗觉得那瞬间的父亲很古怪。
说话的腔调很怪异,明明他仍站在那里,语气却仿佛是另外
一个人,野心勃勃,狼贪虎视。虽吓人,却并不影响她听懂他们说话的意思。
长生之法。
这导致陈麦穗做整宿的噩梦,第二天心不在焉。
夜晚,她抻抻衣服,缩头靠近父亲。
那时他正在炉边烤火,凑近才能瞧见,靠近火源的脸颊皮肤已经寸寸开裂,暗红的痕迹像是熔岩流淌。
看着就疼,他的神情却享受得很。
“…父亲,我有件事,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火苗跳动,映出父亲的脸,他幽幽望着她,没开口,却似乎洞穿她的秘密。
陈麦穗忍住颤抖的腿肚子,牙齿发颤:“地窖里,总有人让我去妖…妖管局求救。”
父亲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哪个妖怪?”
“铃铛。”
第二天,父亲便与已经常住在家里的医生说,他的身体出问题需要回家乡修养,而铃铛太不消停,留不得。
“可咱们现在去哪儿找需要换芯的人呢?”
陈麦穗呼吸发紧,扔掉锅铲,朝他们跑。她想得很清楚,地窖关着的妖怪们就是“长生仙药”,成功换芯的话,她不止会长命百岁,说不定还能施仙法。
必须抓住机会。
她气息不匀地出现在父亲眼前,迎着拄拐的父亲,扬声喊道:“我愿意!”
父亲纳闷:“愿意什么?”
“我愿意为你们做试验。”
“可她是健康人类,想要换芯的话,必须濒死。”医生转向陈麦穗,“你懂什么叫濒死吗?就是只剩一口气。”
陈麦穗蜷缩手指,产生退却的想法。
父亲温和劝慰:“先下去做饭吧,把今天的晚饭做完。”
即使走远,她也隐约听到寒风送来的父亲和医生对她的评价——“很聪明的人类小姑娘。”
晚饭时的铃铛还不知道,死亡的阴影已经将她笼罩。
她拜托陈麦穗:“如果有一天你自由,帮我去城隍庙后面的小山坳,放两张酥油饼,好吗?”
“为什么?”
“曾经答应朋友的,我说酥油饼特别好吃,要给他带…”说着,铃铛的眼里蓄满泪水,不断念叨,她无法守约。
“我会的。”陈麦穗声音轻轻。
准确来说,陈麦穗和铃铛死在同一天。
临睡前,她被父亲呼唤过去,灌一碗瞧起来翠绿的苦涩汤汁。还没来得及扬起讨好的笑容,她就被匕首捅进腹部,那利刃兴许是嫌伤口太狭窄,还搅动半圈。
血溅湿她每天打扫的地毯。
陈麦穗跪倒在地,难以相信地瞪视父亲癫狂的神情,额头青筋暴起。
“这程度行吗?”
倚着墙看热闹的医生皱起半边脸,啧舌,制止还想再捅一刀的父亲:“别,再来一刀她挺不住的。”
生命流逝,视线模糊。
有人夹着浅灰色的球到她嘴边,轻轻碰她紧绷的嘴唇,示意她往下吞:“快吃,不然你白死了。”
陈麦穗用染血的手指抓挠地毯。
不可以死,她要活着。窒息中,陈麦穗张开嘴唇,接触那冰冷的球,瞬间被腥气冲击,张嘴作呕。
她很想呕出什么,胃里却只剩空气。
浅灰色的球在她喉间耽搁许久,最终,她死死瞪着眼,将球咽下去了。
兴许是失望过太多次,关于她会不会成功,父亲根本不抱期待,只剩下记录她身体情况的医生在家陪着她。
修养回来后的父亲看着陈麦穗灰绿色的眼眸,意外挑眉,郁色减轻许多。
“做得好,麦穗。”
“换个名字吧,不要叫这么土气的名字。”
陈麦穗喜滋滋,她与那颗妖芯展现出惊人的契合程度。
身体恢复比寻常人快得多,隐隐还能使出某种能力,但她还未能完全掌握,还在摸索。
“我该叫什么呢?”
“我有位故人,姓师,这姓氏很不错。”
“那我叫师…师铃铛?”
“名字叫铃铛,你也不怕做噩梦?”父亲调笑完,正色道,“叫师泠吧,记得曾凋零的生命,才会珍惜,不是吗?”
师泠点头,笑意盈盈望向窗外。
*
符叶沉默很久,才开口问:“你为什么没帮铃铛实现遗愿。”
背后的师泠喉咙间发出细细的喘息,积蓄的气息已经不足以让她有力气说话,她的眼皮滚动,没有回答。
其实,师泠是去过城隍庙的。
但不是送酥油饼,而是去赶尽杀绝的。铃铛既然记挂这里,就代表着这里有铃铛认识的妖怪,她需要将知道铃铛存在的妖怪全部抹杀。
她走来走去,观察很久,也没有妖怪来取酥油饼。
托腮的师泠只能将饼囫囵吃掉,走远的她并不知道,太阳落山之际,夕阳余晖洒满土地,将城隍庙染上灿金柔光时,有只毛茸茸的紫色老鼠钻出洞口,左右摆头轻轻嗅,又失望钻回去。
符叶锲而不舍问问题:“你提到的医生,就是现在的博士吧?”
“哼,讨厌的家伙。”师泠含糊咕哝。
“我怀疑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你会喜欢的人。”符叶冷言冷语,“即使面对铃铛,你也丝毫没有愧疚吗?”
“就算不是我,铃铛也要死的,她造福我,就是天意,咳咳…”
符叶皱眉:“照你的说法,你只是循仙会换妖芯这件事的活招牌,成为妖怪们口口相传的,换芯后存活两百年的人类。而最有话语权的,创建循仙会的,是你父亲。”
第72章 072神仙的使者
师泠曾以为,她有机会见到千年后的太阳。
亲身去体验阳光是否如此时耀眼,漫长的两百年似水流匆匆而过,却洗刷不掉内心的贪婪。如果有得选,她想自私地、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师泠眨眨失神的眼眸,恍然间回到幼时寒冷的冬夜。
她依偎在母亲身边,借着她熨帖的体温取暖。星火渐消,仅存的光亮随着她的呼吸而熄灭,再也无法亮起。
“符叶,我快死了。”
察觉到倚着的脊背瞬间僵直,随后手电筒的光闪来闪去,颇有些转移注意力的手忙脚乱,师泠恶劣地提起嘴角。
“…你想想,等会儿你就要没头苍蝇似的,背着我的尸体在这里乱走,找不到出口。”
符叶立即警告她不要再说下去,语速快得像刀刃,仿佛想要切断脑内不由自主的联想,她语气正经地补充:“我会害怕。”
“你也会害怕?”
“有感情的生物,会觉得恐惧,这不是很正常吗?”
“你比刚下山的时候,好玩多了。”吓到符叶,师泠心满意足眯眯眼,随后向符叶抗议,“快把我放下来,我需要安静坐一会儿,你走路颠得我头晕。”
符叶瞧瞧自己手机灰扑扑的信号栏,毫不犹豫去摸师泠的衣兜。
“解锁密码是多少?”
师泠连靠着水泥板的力气都没有,滑落中喃喃念叨出密码,显然并不在意符叶用,她毫不犹豫给海藻拨过去。
海藻那边微微有些杂音,符叶自报家门后,她突然问:“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符叶,而不是循仙会的人假扮的?”
“…你总叫我青青。”
随着电话那边轻柔的笑声,符叶后知后觉,海藻似乎在逗她玩。
“我要说正经事。”
“嗯嗯,说吧。”
“陆尧确认死亡,师泠的状态很不好,我们现在掉在迷宫的地底。”
“找到出口了吗?”
“没有,我现在还找不到出去的办法,手机也没信号。”
“那我联系他们想办法接应你。”
“嗯,找我的话可以打…打老板的电话,我会把手机留着。”
“好。”挂断电话前,海藻又叮嘱,“多问问循仙会的事情,不拘任何办法。”
符叶将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口袋,光圈里,师泠蜷在充作墙壁的水泥板边缘,喃喃念叨好冷。
这地底显然是给陆尧做转场用的,能令他快速转移,地底的土路虽与迷宫的走向相同,但肉眼可见并不密集。
如果说迷宫的地图是笔触纷繁复杂的描花绘卷,那么地底更像是在绘卷之上垫张透明油纸,只将花朵的粗线条边缘拓印。
“师泠,你死了吗?”
被直白的疑问短暂勾回理智的师泠面朝墙壁,幽幽叹气:“…暂时还没。”
“那就好。”符叶连呼吸都畅快些,打开语音备忘录,“说说循仙会,还有哪些重要的成员,还有你父亲的身份。”
师泠蜷紧些,断不配合。
“你为什么认为,今天必死无疑?”符叶凑近点,狗皮膏药似的,接连输出问题,“哪怕是作为吉祥物 ,你对循仙会也很重要,你为什么认为自己会被抛弃,无人相救?”
“…我早已被研究八百遍,但根本没用,成功的路线复制不出来,你好烦。”师泠的声音细弱蚊蝇,语气充斥午睡时耳边有蚊子嗡嗡叫的烦躁感。
“那你认为,你换芯能成功,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师泠眼珠轻轻晃动,隔着蒙尘的时光再次与铁笼中的铃铛对视,她灰心丧气说的“那我宁可将妖芯送给你”仍然很清晰。
“我怎么知道。”师泠咕哝。
“据我所知,铃铛是非常善良的妖怪。你考虑过吗?师泠,之所以能偷来两百年,不是什么天道眷顾,而是铃铛的善良在庇佑你。”
师泠咬牙,听到清晰的臼齿磋磨声。
其实很早以前,她就有这样的猜想,但她不敢说,她怎么敢透露呢?
换芯的终极条件居然需要妖怪自愿奉献,那么父亲和博士多年来的研究会成为笑话,他们所谓的掌控命运也成为笑柄,因寻求利益而相聚的循仙会将不复存在,瞬间瓦解。
“这样吧。”
符叶寻找糖衣炮\弹,在宽袖中摸索,袖边随着她的翻找晃来晃去。
此刻的宽袖好像堆满杂物的陈旧木箱,符叶胳膊伸到底也没能挖出宝藏,在师泠好奇的眼神中,她又开始摸另外一边。
很快,她掏出名片盒。
同时将手机屏幕展示给师泠瞧——录音功能已经关闭。
纸质名片夹杂着幽幽香气,若有若无萦绕在鼻尖,闻起来像沾着朝露的花蕊。
符叶正经:“师泠,我不认为你会出于忠诚才不愿意透露循仙会和父亲的信息,既然这样,咱们大可以做交易。”
“齐朔是谁?”
“地府的工作人员。”
“嘁。”师泠被天方夜谭似的说法逗笑,提起僵硬的脸颊,勉强扯起嘴角,“你也礼尚往来逗我玩?”
“我没理由骗你,说不定你真用得到。”符叶心里没底,师泠能否用得到她不清楚,但齐朔肯定会得到业绩倒是真的。
师泠将信将疑,指尖触到那角落印着烫金图案的名片,瞬间觉得香气浓郁,如坠花海。
她不再探究真伪,只是挑眉:“看在你诚心的份上。”
“为什么总想杀我?”符叶收敛神色,问困扰她很久的问题,在她看来,她与师泠最初的交集就是横烟山相遇,此前并无冤仇,“在超星电影院,连喻观寒也要杀,我不明白。”
“符叶,想杀你的从来都不是我,我只是传达命令。”
师泠抿嘴唇,循仙会底层的妖怪们仅仅知道,老板是掌权者,殊不知老板的作用只是“喇叭”。
她负责将命令向下传达而已,试问真正的控制者会亲自与手底的打手们对接吗?显然不会的。
老板只是背后控制者的替身符,首当其冲面临暴露的风险。
“你的意思是,想杀我的另有其人,是你父亲?”符叶轻轻咬住唇内侧,“你今晚跟我说的话都没有掺假吗?”
“到这地步…我还骗你?”师泠微微咳嗽。
令符叶感觉些许矛盾的是,师泠说,她被父亲捡回家才见到被关在铁笼中的铃铛。但铃铛被骗走时,曾说对方是妖管局的职员,以介绍工作为由将她骗走。
最初,符叶认为骗铃铛的妖怪是师泠。
但综合信息来看,诓骗铃铛的妖怪其实是师泠的父亲,铃铛失踪时,师泠还在流浪。
“后来铃铛向你求救,又说对方假冒妖管局的职员……你父亲,到底是不是妖管局的?”
符叶心底的答案更倾向是,被抓后的铃铛之所以认为对方是假冒的,恐怕也有不愿相信的意味,在善良的小妖怪眼里,妖管局是帮助者,绝非加害者。
如果不否认对方的身份,这份认知带给铃铛的痛苦只会逐渐加深——她心心念念想去的妖管局有怪物。
师泠避而不答:“我总觉得,他对你的感情很复杂。”
偶尔父亲很讨厌符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抹杀她的存在,甚至包括与她有情感联系的喻观寒,也不配活着。但有时,他又不舍得伤害符叶,心怀万分的柔情。
情绪在反复横跳,言行自相抵触。
“自从博士研究出妖与人的属性需要相符才能提高成功率,以后你就不必害怕被杀了,肯定要活捉你的,谁让你的妖芯那么强大。”
“你不要逃避问题。”符叶拧眉,“不回答反而坐实答案,他是妖管局的男职员。”
没有任何征兆地,符叶福灵心至,眼前浮现出李局的脸。
“李局。”
“…你为什么不说是申主任?”
“很显然,申主任是申继扬的爸爸,再说申主任平日里跟你的表现也不算熟络。”
云雾散开,那些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不断上涌。
初次见面的那天,明明一道雷就将赵子涵劈得濒临消散,但李局仍不收手,降下第二道罚雷——如果他是始作俑者,那么见到现身说法的受害者,自然不愿意赵子涵还能活。
误以为朱三三是陆尧帮凶的那天,他们出发前,李局曾折回办公桌,抽出蓝色文件夹递给师泠,并嘱咐她将文件送给海藻,然而——妖管局从不曾有什么文件紧急到需要在任务前送达。
更多的可能是,李局借着给文件夹的机会,让师泠给陆尧通风报信,期望他赶在他们到达前,能将见过他的朱三三灭口。
“你想象力真丰富。”师泠将名片握紧,抵抗身体的痛意,虚弱道,“不是的,不是李局。”
即使师泠否认,符叶还是坚定自己的猜测。
李局就是师泠的父亲,循仙会的创建者。说来奇怪,李局绝不是愣头青,而是身经百战的妖管局副局长,他明知自己的能力缺陷,向来都是寻找合适的施法处。
但航天医院围堵陆尧的时候,他却在众目睽睽中被陆尧偷袭,被打开突破口,致使陆尧逃走。
现在再看,李局根本就是演戏,故意放走陆尧的,而陆尧根本不知情,他差点就能亲手报仇。
师泠的指尖泛起青白,蓄力开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
“你们的目标是制造长生不老的人类。”符叶倒背如流,按照她掌握的循仙会企业文化,如果某天她加入循仙会,想必是不需要新手培训的。
“不是寻找的寻,是…遵循的循,遵守、依照、沿袭。”
符叶琢磨:“遵循…仙会,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供奉着神仙。”
“活着的…神仙。”师泠的眼底浮现笑意,笃定补充,“符叶,有活着的神仙,他在统领着我们。”
符叶茫然,细究起来,她只能算是半成品。
听闻太多神仙已经不存在的说法,突然听到循仙会的组织者是神仙,不由得有些惊愕。
可如果真的是神仙,轻易便能窥见万法归一的神仙,为什么会执着制造永生的人类呢?未免太钻牛角尖,求不能求之事。
“父亲的…循仙会,就是为那位而创办的,他才是我们的统领。”
神仙不要虔心朝拜,更不要供奉,仅在有成员加入时,提供一碗翠绿的汤汁,就是师泠换芯时曾喝过的。
据说汤汁蕴含着神仙的神力,会使喝过的妖怪心口绽开铃兰,成为独属于循仙会的印记。
“你们无法说出循仙会,也是因为那汤汁吗?”
师泠虚弱点头,气息开始发抖,只有高层
才知道那位的存在。至于父亲,与其说是掌管者,不如说是神仙的使者。
“如果说出那三个字…神仙会立刻接管我们的身体,观察我们是否背叛,如果…如果确认背叛…会……”
后果自不必说,会被清理门户。
“控制身体……”符叶喃喃,隐约好像联想起什么。
突然,师泠浑身巨颤,符叶的思绪被打断,连忙攥住她的手腕探脉搏,脉象极其微弱,生命力流失殆尽。
神志清晰的师泠是回光返照。
此刻,生命形成的余晖悄然散场,她反攥住符叶的手,喉间发出的声音像是无意识的嘶吼。
符叶心底冰冷,既愤恨又感慨,迎着师泠不甘心的目光俯身去倾听。
“…见过,你见过……”
“你见过他的……”
“见……”
指尖猩红的冰冷手指擦过她的手腕,垂落在地,扬起细小的灰尘。
四周极静,隐约的风裹挟的气流侵袭周身,符叶冷得发抖。
第73章 073履行约定
符叶完全不敢眨眼。
可能是出于惊惧,抑或者是源于师泠最终几句话带来的震撼,她缓慢跌坐在地,直直盯着师泠瞧。
寒意顺着脊背爬遍浑身,她仍没有眨眼,仿佛视线挪开就会遇到师泠诈尸的恐怖故事,停留在视线中才能维持安全。
师泠紧攥着的微卷名片隐隐有暗光闪过。
青灰色的人影坐起,隐隐能透过她的身体瞧见浅灰的水泥板,她只是半坐着,就像是睡梦中突然醒来,坐着醒神似的,直直看着前方的黑暗发呆。
“师泠?”
并没有回答,符叶的耳边只剩爬虫带来的窸窸窣窣细响。
“陈麦穗!”符叶身后突兀有人喝道。
顿时她过电似的,缩瑟肩膀,仰头去瞧。齐朔抱着他那锯齿状边缘的黑旗,懒懒倚着墙。
“陈麦穗。”
师泠对齐朔的呼唤做出反应,幽幽望过来。
那神情茫然得不含一丝世俗间的情绪,连好奇都没有,只是空茫。
“陈麦穗,跟我走。”
符叶缓过神来,无意捏住的土块也化为粉末,从她指间滑落。
虽然齐朔并没给她任何眼神,她还是往前凑,抓住最后的机会追问师泠:“你说我见过他,他是谁?”
“我见过循仙会的神仙,什么时候?”
“师泠,回答我,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
被阻住去路,师泠青灰的面庞略微歪斜,她缓慢的视线落在符叶嘴唇,似乎在纳闷她的唇瓣是如何发出声音的。
齐朔叹气:“不可能回答你的,刚死的灵魂就是这样,不太灵光。”
一缕黑色的丝线将呆滞的师泠与黑旗缀连,她悄无声息走到齐朔身后,站着不出声。
符叶思绪混乱,完全来不及整理什么线索,只是凭心问齐朔最想问的问题:“这公平吗?”
“你指什么?”
“师泠…陈麦穗这样的灵魂,偷走别人的生命,自私又自在地活着,到头来,她却依旧能以人类的身份入轮回,转世投胎。”
“依你看,要怎么处理这样的人类?”
“我不知道,但至少不该抹去她作恶的痕迹。”
“当然不会。”齐朔将黑旗换只胳膊抱着,语气极冷,“这样的灵魂是残次品。”
千百年来,违背生命规律的灵魂都会被划分为残次品。审判殿会定罪量刑,服满刑罚的年限后,会被投入再生池搅碎,与其他的灵魂碎片,融合重组为崭新的灵魂。
“你可能会想,这样的灵魂再生,岂不还是坏人?”
齐朔自问自答:“不是的,恶劣只占据崭新灵魂的一部分,就像每个人都有阴暗面,恶劣心思,最终做好人还是做坏人,都依赖自己的抉择。”
符叶捏紧拳头,冰冷的指尖接触温暖掌心。
“还有件事,你说的姚五斤我已经找到了……”齐朔语焉不详,“但你们最好快点去见她,要快,今晚10点35分前。”
*
手电筒的光匆匆扫过岔路口。
两朵羽毛躺在左边路口,符叶瞧见,毫不犹豫向右拐,投进墨水般的黑暗,强迫自己不去感受背后的沉甸甸。
行走间,师泠的额头会轻轻蹭她的肩膀。
符叶短促呼气,认为此刻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思考,只要将脑袋放空,思绪神游天际,就不会被如此切实的恐惧所捕获。
不知道温浊玉她们现在怎么样。
她见过循仙会的神仙,这怎么可能呢?难不成横烟山其实还有除她以外的水神、树神、土地神?
师泠沉重的身体歪斜,连带着符叶也往左歪。
她轻吞唾沫,胳膊发力,将师泠颠正些。也就是那瞬间,师泠保养得当的黑色长发飞扬而起,缓缓垂落,搭在符叶兜帽边缘。
乍眼瞧,还以为是符叶的头发呢,她的眼角顿时突突直跳。
即使将视线固定在眼前,只看路,余光仍能扫到师泠的头发,就像师泠倒挂着,恰好悬在她的头顶陪着她走路似的,而她只能从师泠的发缝中往外瞧。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符叶默念,她亲眼瞧到师泠的灵魂被齐朔带走。
符叶瞪眼,在分叉路选择没被标记过的路口。
这期间,她持续拿着自己的手机照明。
师泠的手机铃声响起时,她毛孔乍起,被钻进肺腑的铃声震得浑身发毛。逐渐加强的铃音在黑暗中震荡,符叶惊惧地摸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瞬间怒上心头。
她短促换气:“你这电话简直要吓死我!”
“…现在不适合给你打电话吗?”
喻观寒的语气小心翼翼,几乎能感受到他隔着电话的茫然,符叶缓缓吐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些,微微弓着背撑住师泠,随后握着手机继续走。
“你有什么事情?”
“海藻把你的情况告诉我们了,我们在尝试按照老板的定位找你,师泠现在怎么样?”
符叶沉默,并没出声。
他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局面,于是语速极快地回复,也是他莫名其妙打电话的目的。
喻观寒说:“别害怕。”
“嗯。”符叶的声音闷在喉咙里。
“我简单探索过迷宫的布局,出口可能不在迷宫的边缘,而是在中间位置,在迷宫的圆心。”喻观寒的声音平缓又柔和,缓缓抚平符叶脑中绷紧的弦,“所以符叶,你想走出来,需要往中间走。”
“可我现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
符叶回头瞧瞧:“周围非常黑,不得不用手电筒打光,比迷宫黑得多。”
判断不出来方位,只能用笨办法,走没标记过的路。庆幸的是,地底的路分岔要比迷宫少得多。
“嗯,别怕,我陪着你,觉得害怕就跟我说说话。”
被拆穿胆小,符叶略微有些脸热。
“符叶,你知道我刚才想起什么事情吗?”
周遭只剩喻观寒的声音,符叶的思绪被彻底清空,连脚步都快上几分。
“我想起,你做妖怪这么久,第一次见到的人类尸体其实是我呢。”
说完,喻观寒自己都忍不住闷笑。
“是我吧?”
“嗯。”
“我还挺庆幸的,死的时候没缺胳膊少腿,不然把你吓到,你说不定不敢埋我。”
“胡说八道。”
符叶咕哝,完全没察觉到眼尾漾出的笑意,又听喻观寒说自己走丢以后巧遇林禅的事情。
“温浊玉和赵主任在一起,这么说,岂不是只有计宋在单打独斗?”
“还真是。”喻观寒想想又说,“他没关系的。”
“你对计宋很有信心。”
“我对你更有信心,符叶。”
莫名其妙的,她想起温浊玉说过的少跟喻观寒亲嘴,容易被
传染甜言蜜语的话,忍不住咳嗽起来。
“怎么咳嗽?”
“…地底灰尘大。”
“等会儿下班,咱们直接回家吧,晚上做烤鱼怎么样?”
“不行,我还得带着温浊玉……嘘!”
电话那端立即噤声。
符叶将手电筒杵在胳膊上,周围的光线顿时被吞没,只剩一缕没被袖边挡住的微弱光芒。
“咚。”
“咚。”
不是她的错觉,隐约有沉闷的撞击声,顺着风传递而来。
积蓄的勇气足以让符叶探出脚去,向声音的来源摸索,她全神贯注,细细分辨那长长的噪音到底是鬼哭还是经由缝隙被挤压的风声。
“咚!咚!”
重物锤击铁皮的闷响越来越清晰。
手电筒的光线突破黑暗,距离远些,光芒便雾蒙蒙的,形不成线。
符叶的脚步停住,仰头瞧,眼前是圆筒形的粗柱,外面裹着铁皮。她走近些,靠脚步丈量粗柱。
期间,那沉闷的声响仍在继续,仿佛有某种没有知觉的生物,执拗地撞着墙壁,想要从中走出来。
喻观寒的声音压低:“什么东西?”
“也许是你说的中间位置,看起来像是铁柱,这会是出口吗?”符叶伸手摸摸墙壁,又敲敲铁皮,回传的敲击声非常闷,也许内里是混凝土。
“砰砰砰!”
里面的撞击声突然频繁,发疯似的。
符叶忍不住后退:“平时陆尧……”
机器运作的声音差点没让她咬到舌头,她接连后退,如临大敌地盯着缓缓展开的,漏出黑漆漆洞口的圆柱。
陆尧没理由在地底养着怪物。
洞口处,倒出白色的茧蛹。
它抽搐着往外挪腾,像是肌肉不协调,又像是找不到方向,短暂的吭哧吭哧后,茧蛹贴紧地面。
符叶细细瞧,发现那头部其实是渗着血迹的灰扑扑麻袋。
“很像丧尸。”她认真对喻观寒说。
电话那端的喻观寒沉默片刻:“理论上来说,世界上应该是没有丧尸的。”
“呜呜嗯!唔系系…呜呜呜呜呜呜……”
听得出来,前半句勉强像是说话,后半段干脆就摆烂哭起来,符叶听到的鬼哭狼嚎,应该就是这“丧尸”发出来的。人形的茧蛹没力气挣扎,哭腔都断断续续。
符叶扯下麻袋,果然是鼻青脸肿的申继扬。
脖间的血迹都干涸成铁锈般的粉末,茧蛹被捆得很结实,缠缠绕绕打结的麻绳下,还裹着布袋。
套头麻袋被摘下来的瞬间,申继扬顿时流出面条泪。
面汤冲开脸颊凝固的灰尘,留下两道痕迹。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被符叶的手电筒光刺得。
考虑到背着师泠不方便,符叶将师泠放在身边,去解绳结。
被紧紧捆得太久,即使松开束缚,申继扬的胳膊也无法灵活弯曲。只能抻脖向前,用两只麻木的手背夹出塞嘴的毛巾。
瞧见毛巾,申继扬小发雷霆,将毛巾奋力扔远。
嚎得嗓子成破锣,额头也肿得像青紫的篮球,不得不说申继扬的求生意志分外坚定,显然咚咚声就是申继扬脑袋磕墙的声音。
“你们终于来救我了……”
符叶面不改色重新背起师泠,路过仍揉搓四肢的申继扬,往圆柱里走。
圆柱内的位置很窄,被关着的申继扬甚至无法躺平,只能倚着墙壁休息。
往上瞧,铁管的洞口悬在几米高的位置。
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符叶屏息凝神,感受到微弱的气流拂过鼻尖。
“我找到申继扬了,他被关在铁管的下面,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陆尧……”陆尧的名字刚出口,石门又咔哒咔哒地合拢。
居然是声控的,符叶惊愕地想,“陆尧”等于“芝麻开门”。
察觉到石门正在关闭,申继扬堪称是屁滚尿流地挪腾到符叶身边,不敢再自己待着,生怕又被陆尧那魔头抓走。
即使是被关着,也想和妖管局的人关在一起。
符叶试探:“陆尧。”
石门应声而开。
符叶踱步:“陆尧本体的特性使他走墙面也如履平地,所以说,这上方的管道,其实也是为他做转移用的。”
沿着铁管往上爬,说不定能直接回到地面,喻观寒立刻明白符叶的意思,示意她等等。
周遭安静,申继扬瞧瞧符叶肩上的黑发。
他勉强从露出的半张脸辨认出那是师泠,因为与符叶不熟,只能边揉搓手边打破尴尬:“师泠受伤啦?”
“她死了。”
“哈哈,你说话怪…怪……”
申继扬的嘴越张越大,甚至怀疑他会下巴脱臼。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到师泠不自然垂落的胳膊,最终眼睛瞪大,发出凄厉的尖叫。惊恐的叫声经由铁管碰撞、摇摆、回荡,久久未息。
半小时后,大家都汇聚在迷宫层的中间位置,那里也有安装声控石门的圆柱。
通往上方的铁管依旧在棚顶,通往地底的铁管则嵌在右边墙壁里,喻观寒的铁链哗啦啦伸下去,接应仍在地底的三人。
若不是身边两位都不方便自由行走,符叶完全能靠自己脱困。
锁链缠着她的腰,还没爬到头,喻观寒的胳膊就迫不及待将她搂起。
11月18日,晚七点。
黑灰掺色的狸花猫用脑壳顶起圆井盖,滴溜溜的瞳仁四处瞧。
外面是远扬食品加工厂的废厂房,确认没有危险,它轻巧蹦出来的同时,吐出衔在嘴里的铁链。随后,林禅恢复人形,将铁链在手中缠几圈。
管道并非直直通往地面。
有时为避开建筑物的地基,有时为避开排水管道,路线十分曲折。
他扯扯链条,示意仍在迷宫层的喻观寒可以开始送人出来。
很快,帮忙的计宋也抓着链条跳出来,被抓的循仙会妖怪们则没有这种待遇,都是被捆得结结实实,像被挂在藤蔓上的葫芦,由林禅和计宋合力向上拽。
既然有喻观寒和赵主任殿后,符叶放心抓着温浊玉开溜。
“咱们走,急事,不能错过。”
喻观寒叮嘱她记得晚上回家吃饭,符叶点点头,托住温浊玉的背,助力她蹬住铁管,吭哧吭哧往上爬。
链条在曲折的管道里为她们引路。
如果没力气爬,也可以抱着链条,任由它传送带似的缓慢向前。
哗啦啦的锁链摩擦铁管声中,符叶看向前方的温浊玉,她腰间的斜挎包总会撞到管道,发出噪音,她觉得,应该给温浊玉心理准备。
“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儿吗?”
“去哪儿呀?”
“去找姚五斤。”符叶声音压低,“但是咱们必须要快,必须要在今晚十点半前,跟她说完你想说的话。”
听起来十分古怪,怎么见面还有如此精准的时间限制,但温浊玉来不及细究。
虽然不知道符叶是通过什么渠道找到姚五斤的,但想到能见到老朋友,温浊玉还是微微合眼,掩住期待。
再睁眼时,温浊玉双眼充满斗志,大喝一声,开始猛猛攀爬。
*
温心疗养院规模不大,占据临街居民楼的底三层。
符叶和温浊玉到达时已是晚九点,这时间段,老人都已陷入睡眠,疗养院夜间熄灯,管理员自然不会放她们进去探望。
“两位有事儿明天再来。”
温浊玉央求许久,那管理员才叹气翻开记录簿,头也不抬询问:“你来探望哪位老人?”
“姚……”
“姚芹娟。”符叶补充。
“探望她呀,你们是亲属?”
看到管理员的反应,温浊玉忙问:“有什么问题吗?”
“姚芹娟的生活费已经欠半年没交了,之前你们留的家属的电话根本打不通。”管理员叹气,“我们这温心疗养院是私人开的,老
板本来还说,这月末再打不通的话,我们就只能报警找姚芹娟的家人了。”
温浊玉没有任何的犹豫,打开手机:“欠多少我来交。”
“啊呀,这么晚我们的财务都已经下班啦,这…你交的话没法开收据或者发票的。”
“我不需要发票,我只想今晚见见她,行吗?”
管理员念念叨叨说着什么,温浊玉压根没有听到。
她有些鼻塞地注视着养老院接触不良的白炽灯,它频闪后常亮,照亮逼仄的室内,看起来整洁的原因只怕是没什么家具。
电视仍是老式的笨重机型,需要拨动按钮来调台,兴许就是摆设。
温浊玉心底滋生友情版的“近乡情怯”,这是她经冬复历春,找寻多年的朋友。
几乎是见到姚芹娟的瞬间,温浊玉就意识到符叶说的时限是指什么,是姚五斤生命的时限。
头发花白稀疏的姚芹娟今晚毫无睡意。
正看着天花板发呆时,室内突然亮起,她浑浊的眼珠望向三人,其中两个都没见过。
“你们聊,等会儿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不只是管理员,符叶也跟着她的脚步走出去,倚着走廊里的暖气发呆。
“姚五斤。”
温浊玉走近些,蹲到她的床边,轻轻掰动她的头,看她后颈那块没有随着年月而消散的褐色印记。
她鼻尖泛酸,嘴巴抿成毛毛虫。
姚芹娟干枯如树皮的手指推推粗糙的被面,看着眼前头发蓬松而茂密,个子小小的温浊玉,略有些茫然。
“孩子,我不认识你。”
“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叫姚五斤?”
温浊玉笑起来,滚烫的眼泪瞬间滴到嘴角,抹掉的同时,她不由得尝到咸咸的泪水滋味。
“怪我太废物,找不到你。”温浊玉吸吸鼻子,扬声说,“我还知道,你是榆树镇洼沟村的,你小时候特别调皮。”
年迈苍老的姚芹娟怎么会不记得呢。
她每天都躺在这里,回忆青葱的年月,回忆曾经的幸福生活,期望从过去的记忆里偷出甜蜜,来中和现在的苦涩。
“我是来履行约定的。”
温浊玉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家的后山,断崖边长着一棵非常茂盛,高大又漂亮的重阳木?”
第74章 074第572页
老旧暖气里热流涌动。
安静走廊充斥水流汩汩的声音,符叶倚着暖气细细去想师泠的话——“你见过他。”
这话想表达的意思更趋近她短暂见过循仙会的“神仙”,且印象不算深。可什么时候?下山以来,她见到的妖怪们都没什么异常,难不成是在横烟山见过?
想到这,她决定空闲的时候回横烟山瞧瞧。
不只是这件事,还有朱三三爸爸的话,她也很在意。朱三三的爸爸认为横烟山没法住,才举家搬迁远离,这背后定有蹊跷。
也许问题的根源就在横烟山,而她却迟钝地没有意识到。
符叶冰冷的指尖揉揉额头,一线暖光映照走廊,她抬眼瞧见温浊玉双眼泛红地走出来,将门轻掩。
“帮我点忙。”温浊玉轻声说。
她们找到盥洗室,站在陈旧斑驳的水池前。
温浊玉不放心地往外瞧,叮嘱符叶帮她看好门,不要被起夜的老人瞧见。
窗外的夜色隐去树影,弯月高悬。
温浊玉从斜挎包里掏出“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词典,将那略微歪斜的词典捧在掌心。
她闭眼,字典被风滚过,哗啦啦翻页。绿色的光芒从书脊爆发,逐渐如水波般扩散,直至覆盖摊开的双面。
从书脊处,缓缓升起团紧的卷轴。
随着手握住卷轴,妖力熄灭,词典瞬间被抽出主心骨似的,更加歪斜破烂。温浊玉心疼又谨慎地将词典放回斜挎包里。
“这是?”
温浊玉笑起来:“是我拜托别人帮忙做的小机关,将姚五斤的东西藏在572页,只有我的妖力能打开,这样不会丢的。”
她们保持安静,轻手轻脚回到姚芹娟的卧室外。
符叶突然攥住温浊玉推门的手腕,不确定道:“咱们是不是忘记点什么?”
南郊。
满脸细小伤口的申主任推开井盖,呼哧带喘地屁股着地。
不管怎么说,申继扬被救出来他就安心了,今晚乱哄哄的,被遗忘在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捶捶酸痛的腿,用不太灵便的脚步钻回车里,顺手将手机塞进支架,准备打开导航。
随后,他不敢相信地拍拍屏幕。
掌心的手机冷得像块冰,很明显,电量所剩无几的手机遭遇寒冷天气,原地罢工。
“垃圾草莓机!”
申主任摸摸方向盘,还是缓缓驶出废弃加工厂,凭着模糊的记忆寻找来路。
很多时候,直觉都来源于大脑接受信息却尚未处理完毕的阶段,符叶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争分夺秒的温浊玉建议:“等会儿再想吧。”
*
1906年,榆树镇洼沟村,盛夏。
身穿碎花短褂的姚五斤跟在疯跑的哥哥身后,瞧他一溜烟儿跃过土坡,连忙焦急呼喊:“等等俺哩!”
“跑弄么慢,就不要跟我出来玩撒。”
姚五斤委屈瘪瘪嘴。
但想到除去哥哥,也没人能一起玩,她还是奋力追赶。
山坡郁郁葱葱,开着不知名的小花,脚踝高的青草会在草鞋踏上去时,搔刮柔软的脚掌侧面,带来微微的痒。
姚五斤用手撑着膝盖换气,瞧哥哥头发都炸起来的后脑勺。
他又在拿讨厌的弹弓打鸟。
可惜,他的准头差劲得很,鸟没打到,飞旋的石子总是砰砰砸到断崖边的老树,扰人清闲。
“咻——”
哥哥将目标瞄准树枝间暂歇的麻雀。
“啪。”
麻雀应声起飞,树枝反倒挨打,被削去树皮留下白印。
姚五斤歪头,羊角辫翘起来,瞧哥哥干脆抱住树干准备爬,她连忙制止:“娘说咧,这树长在裂口边,可不敢走得近。”
“怕甚?”
哥哥皮猴儿似的,说话间就窜出一大截,姚五斤叹气走近些,企图用细细的手臂去保护随时会摔下来的哥哥。
“起开来嘛!”
哥哥携着折断的树枝落地,顺便带落绿叶,形成清香的雨。
末端分叉的树枝被哥哥当作神兵利器,唰唰舞得生风。
姚五斤抬头望这对她来说是参天巨物的古树,伸手抚摸粗糙的树皮,充满歉意:“不知道你是甚树,但我哥他球得很,你莫要气到嘛。”
“那是六岁吧。”姚芹娟微笑着回忆,“再长大点,我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做,睡醒就洗洗涮涮,打扫院子,然后将鸡鸭都喂上,背着草筐去后山割猪草。”
割完满筐的猪草,她就将草筐倚在树底,自己叼着甜滋滋的草根发呆,那是最悠闲自在的时间。
天空湛蓝如洗,望不到边际。
姚五斤用手指描绘云的痕迹,给茂密的古树倾吐心事,想到什么说什么,俨然将古树看作知己。
“爹说你是一棵重阳木,俺家的习俗里,摸摸重阳木就能长命百岁,灾病全消哩,是吉祥的树。”
少女姚五斤捡起重阳木掉落的叶子,遮在眼前。
午后炽热的光照到皮肤懒洋洋,清香怡人的草木味将呼吸变得绵长,风吹过,树冠轻轻晃动,沙沙响。
遮眼的树叶滑落,睡梦中的姚五斤浅浅蹙眉。
树冠抖动,抻筋骨似的舒展枝丫,树荫缓缓的、缓缓的移动到姚五斤秀丽的眉眼,为她遮住刺眼的光。
“哼哼。”姚五斤幸福咂咂嘴,沉浸在睡梦里。
不仅是人类姚五斤在长大,树木温浊玉的年轮也在增加,她们共同度过时间,陪伴彼此。
树木是以年轮计时间的,所以温浊玉并不能明确说出她们分离的那天是某月某日——只记得那天乌云密布,天色阴沉得仿佛将要倾倒。
姚五斤鼻头红彤彤,跌跌撞撞抱着一幅书法跑到她身边 ,二话不说开始在树根的位置挖土。
“爹说俺家祖上出过书法家,这辈的孩子每人都分一套传家,东西我带着也护不住,你帮我保管吧。”
温浊玉更想问,发生什么事情,她要去哪儿。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哩,都没听过…俺家,俺家没了。”姚五斤仰头瞧秋季光秃秃的树枝,含泪保证道,“但我会回来看你的,到时候我再把书法挖出来,你替我存着吧。”
人类的身影跑远,逐渐消失不见,断崖边的古树蔫巴巴垂着枝干。
静默片刻,雨滴哗啦啦砸下来。
树根在地底挥动,将那卷轴勾到最底部,绿色的妖力浅浅覆住卷轴,将它团团裹住,如同拥在怀里。
从此以后,年轮逐渐增加,时而茂盛时而萧瑟的重阳木始终面朝着姚五斤消失的方向,保持眺望,等待着她回来。
温浊玉将卷轴递到姚五斤手臂边,轻声说:“喏,这是当初你让我替你保管好的。”
姚芹娟诧异的目光从完好无损的卷轴挪到温浊玉年轻的脸庞,喃喃道:“是你……”
前些年,先祖的书法突然被炒热,窘迫的她曾回到家乡去找过,但地貌变化太大,曾陡峭的断崖开裂,被风沙重塑成山坡,那棵重阳木也不知所踪。
那时候她还以为是天意,便不再强求。
“没想到你还留着,你是…你是……”姚五斤疑惑的语气仿佛已经猜到温浊玉是谁,又不太敢相信,但心底滋生的亲切使她没有丝毫的恐惧。
人生至百年,再湍急的河流都见过,不会因潺潺溪水而变色。
温浊玉轻声说:“我是你的朋友,我叫温浊玉。”
姚五斤干燥暖和的手掌握住温浊玉纤细的手背,灿烂笑起:“咱们现在是忘年交咧,这东西你带走吧,你还年轻,用得到。”
“不行,我查过,你家先祖的书法真迹现在值两三百万呢。你卖掉也好,留给后代也好,都是财富。”
“温浊玉。”姚芹娟眼角的纹路舒展,“我的后代都是白眼狼,东西给他们都是糟践,但你不同,送给你,就当是咱们老朋友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面的礼物。”
“你会长命百岁的。”温浊玉喉咙发紧。
“是呀,小时候摸过你呢,摸过重阳木的人,长命百岁,灾病全消,真灵验。”姚五斤疲惫地闭眼,“你能来看我,我好开心,茫茫人海里找我,你一定…找了我很久,很辛苦吧。”
温浊玉扭头,快速抹掉眼泪。
姚五斤是带着祥和的微笑离世的,瞧着养老院工作人员与医护进进出出,确认姚五斤的死因及时间,温浊玉和符叶立在走廊里,像两座沉默的雕像。
“你过得这么节省,难道没想过卖掉书法换钱吗?”
温浊玉搓搓脸,在指缝里斩钉截铁:“当然没有,那是我们的约定呀,我答应替她保管的,直到她回来。”
符叶感慨,同样面对约定,有人坚守百年,有人弃如敝履,真是可叹。
*
“嘭——”
车前盖冒出白烟,申主任探头瞧莫名其妙出现在路边的水泥柱,叫苦不迭。
半小时后,他蹲在路边,将废铁似的手机重新揣进兜里。
手机没电,没有导航乱开的下场就是车也报废,天色已晚,南郊因为是郊区,早早陷入寂静。
申主任挠挠鸡窝似的脑袋,蹲着叹气。
远远的,有车开过来,他面带惊喜,连忙从草坪中跑出去,伸胳膊做拦车的姿势。
车内副驾的人连忙催促司机:“快开快开,有碰瓷的。”
飞驰而过的车将申主任鸡窝似的头发吹得摇晃,他仰头嚎一声,舔舔开裂的嘴唇。
几秒后,申主任捡起一截树枝,撑着当拐杖,沿着马路往前走。
*
温浊玉留在养老院处理后续的事情,符叶独自打车去喻观寒家,果不其然,这人在门口惊喜地笑开花。
“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将疲惫的符叶抱进门,顺势将她放在门边的鞋柜上,边脱鞋边惊喜地问:“吃饭了吗?”
符叶不好意思地蜷缩脚趾,避开还想帮她拽袜子的喻观寒。
“我自己来。”
家里很静,沙发上还留着齐朔盖的毛毯,喻观寒喜气洋洋扔远:“齐朔好像有急事,给我留张纸条说最近一周都不回来了,真好,刚才我还想着怎么劝你来这住呢。”
“他应该是处理师泠的事情。”
喻观寒对这件事兴趣不大,将毛巾和换洗的睡衣塞给符叶:“先去洗澡,我给你热饭去。”
晚饭是鲜虾炒饭,米粒分明,咸香可口。
符叶不知不觉间空碗,夜间略有些撑得睡不着,她拥着被子翻身,隔着床帘听喻观寒均匀的呼吸。
清瘦的人影赤脚踩地,拉开床帘后掀起喻观寒的被子钻进去。
他的体温烘得被窝很暖,任由肢体惬意舒展。
迷迷糊糊的喻观寒闻到跟自己相同的洗发水香味,幸福地蹭蹭符叶的额头,将她搂紧。
“睡不着吗?”
“喻观寒,今天咱们被关在镂空的铁球里,你是不是…”
“求求给我留点脸面。”喻观寒倒抽冷气,求饶后又控制不住地开口,“亲亲我好不好?”
尾音轻柔。
符叶将长发掖到耳后,胳膊撑住枕边,在黑暗里瞧他模糊的剪影。
即使瞧不清他的神色,朦胧间爱意还是翻涌着填满她的心扉,令她悸动。
也许喻观寒的爱就是这样的,不论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不论相隔多漫长的时间,只要她回头,喻观寒永远在她的身后等待着,令她心安,令她动容,更令她心软。
她缓缓俯身,还没凑近,就察觉到喻观寒喉咙间溢出的难耐低吟。
符叶瞬间脊背颤抖,笑倒在他肩窝。
那些沉默里滋生的呼吸交缠、暧昧勾连消散。
喻观寒佯装气愤,搂住符叶,略带强势地含住她的嘴唇。
他心急舔舔她的唇瓣,就迫不及待探进唇缝,拨动符叶柔软的舌尖,这动作暗含的意味太浓,导致符叶掌心贴着的喻观寒脖颈瞬间升温。
她被吮得有点痛。
但她并没推拒,反而缓缓摩挲喻观寒的后颈。
换来喻观寒克制地呼气,爱怜无比地蹭蹭她的鼻尖:“你不想的话,我现在就走。”
符叶轻轻抚过他英挺的眉眼,得到迷恋追逐着落在掌心的吻,濡湿滚烫,烫得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说:“我想你。”
第75章 075爬山理论
喻观寒偏爱蹭蹭脸颊,汲取皮肤的香味后,再动情去吮她的亲法。
符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吻流连至耳际,舌尖浅抿,她惬意地眯眯眼,神情空茫启唇呼吸的同时,微微侧头将脖颈迎上。
不管妖怪还是动物,脖颈对他们来说都是脆弱位置。
此刻的她甘愿献出弱点,以此来压抑火焰燃烧催生出的贪婪,延缓理智被焚烧殆尽的速度。
可奇怪的是,喻观寒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做出反应。
昏暗的室内,他不知道注视着什么,双臂撑着枕边,久久没动,符叶不满地轻轻哼。
喻观寒回过神来,用滚烫的皮肤凑近她蹭蹭脸颊,才讨好地亲她的嘴角,亲吻清脆,边说边笑:“你知道我发现一件什么事情吗?我每次这样……”
缱绻的语调尾音消失。
符叶茫然没有聚焦的眼睛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柔韧的黑发正披散在枕边,内卷的发尾有一搭没一搭地碰床头柜。
她不满撇头,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既然这样不专心…她推拒的手被利落滑跪的喻观寒反握住,坚实的拥抱里,潮热的皮肤与她掌心的薄汗混合,分不清彼此。
喻观寒喘息间带着苹果的清甜香气。
“我就是想起很早以前,咱们在山神庙的隔间里,木板搭出来的床,翻身都会响得厉害,但就是没有塌过,真结实。”
好莫名其妙的怀旧。
瞧符叶咬住下唇,他轻轻舔留在她唇瓣的牙印,察觉到符叶呼吸急促地仰头躲吻,喻观寒也并没追上去。
他细细摩挲符叶滑腻的发丝,眼神炽热。
“我还想起来,说双方是不同的。”
骨节分明的手指模仿小人,交替着前进,演绎爬到山巅后疾速坠落的桥段。
喻观寒清嗓:“但你会一层一层地爬台阶,越站越高,看的风景也越来越广阔,我只怕爱你爱得不够多。”
符叶胡乱将手伸进他的发缝,其实更想捂住他的嘴,希望他安静点。
“繁枝,别急…”
床头柜轻轻偏移。
喻观寒任由符叶抓他的头发,感觉不到痛似的,狠狠去亲她的嘴唇,在她呢喃中
呼唤他的名字时,他心尖发酸,眼角渗出滚烫的泪来。
好庆幸,在长途跋涉走回的今天,符叶仍愿意爱他,挂念他,怜悯他。
走多久都值得-
符叶睁眼,她正侧躺在喻观寒的怀里。
拉开缝隙的床帘外,夜色浓郁,模糊的光线中,她眼前只有舒展放松的半条胳膊。
虽然背对着喻观寒,她仍能感受到喻观寒均匀柔软的呼吸,显然沉沉睡着。
符叶注视薄薄肌肉组成的坚实有力的胳膊,和摊开的掌心,她轻轻伸出手,将微凉的指尖放进滚烫的掌心里,摩挲他的掌纹。
喻观寒沉沉呼气,但没有醒来。
他只是下意识地微蜷手指,握住符叶的手,仍在棉被中的胳膊则将符叶搂紧些,安抚拍拍。
如果不是位置太差,她一定会很感动的,符叶没好气地想。
11月19日。
闹钟刺耳,符叶瞧见手背印着鲜红牙印的胳膊伸出去,胡乱摸索手机,短暂点开屏幕几秒,又不愿意相信地将手机扔回去。
显然还没能在睡梦中醒神。
符叶转身,瞧不愿意睁眼的喻观寒,保留赖床习惯让他很像人类,喻观寒哼哼唧唧来蹭她的额头,哑着嗓子感慨:“好想请假。”
“今天怕是不行吧。”
师泠的事情爆发,妖管局肯定要乱成一锅粥。
喻观寒失望:“嗯,海藻说九点开会,不许迟到,不许请假,休病假的要坐轮椅去。”
嘟嘟囔囔的,好鲜活,符叶心底柔软,视线从他睫毛流连到唇角,凑近亲亲,反而被喻观寒搂住。
“咱们俩都辞职吧,今天就去找海藻辞职。”他顺势给符叶捶捶背,继续建议,“我这些年攒的存款还行,够咱们吃吃喝喝享受几十年的。”
“几十年后呢?”
“花光我再去赚。”
符叶捏住他的鼻子,不许他呼吸:“异想天开。”
他躲都不躲,闷闷出声:“再说我觉得自己没发挥好,本来觉得你可以爬六层的,但…”
符叶面皮烧红:“不许再说了。”
“嗯不说…今晚咱们早点回来,试试六层,我觉得还是新身体不好控制的原因。”
“喻怀冰!”
被一本正经叫名字,喻观寒鼻腔里发出愉悦的哼唧,虔诚地亲亲符叶的眼睛:“不逗你了,我去做早饭。”
*
符叶本以为,她今早会瞧见愤怒的海藻。
令她意外的是,海藻比她想象得平和得多,只是面部表情严肃,俨然像是做好心理准备,甚至还悠哉给大家分咖啡。
醇香的味道使符叶不自觉想起师泠,猩红的指尖总是捏着精致的咖啡勺,慢条斯理搅。
旁边的喻观寒将符叶的杯盖打开,将属于他们的两包糖都倒进符叶的杯子,摇晃均匀。
符叶压根没有注意到,只是盯着李局瞧。
扁平的脸上,耷拉的眼皮更加无力,甚至有些分不清李局到底是睁眼还是闭眼。约是先前失血过多还没养回来,李局的脸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白,只是坐着都觉得他大病未愈。
这也与旁边的申主任形成明显的对比。
申主任脸颊分布两坨高原红,头发也打着结没有梳顺,有很贴切的词来形容——像被屁崩过。
“今天挺好的,大家都没迟到。”
海藻拍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示意安静,随后目光扫过坐满会议室的妖管局众人,打开自己的笔记本。
“我今天要说什么,想必大家都很清楚。”
“关于昨天的事,没人不觉得震惊吧?但这归根结底是咱们在工作流程上的巨大疏漏,才导致被有心人钻空子,将手伸到妖管局来,甚至扮演咱们的好同事。如果不是他们狗咬狗,咱们还被蒙在鼓里。”
李局依旧老僧入定的模样,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为填补漏洞,从今天开始,原则上不许请假,全员协助徐容容,做好重新登记的事宜。”
海藻的目光短暂在脚腕打石膏的英雨和浑身除去头剩余部位都缠满绷带的贝三思身上停留,补充道:“事情很多很杂,休病假的几位,能回来上班就回来上班,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只要是妖管局登记过的妖怪,都要补充原形照片,正面照及侧面照,甚至还需要提供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变原形视频,证明确实是妖怪。
主抓这件事的徐容容想想,提问:“如果确实不方便来,发视频可以吗?”
“不行,不论是谁,不论在哪儿,都要亲自来,发视频绝对不行,需要在工作人员的见证下拍照,拍视频,大家在这过程中,必须要细心仔细。”
如果原形庞大,害怕把妖管局的天花板撑破也没关系,还有宽敞的前院。
“总之一个都不许落下,如果某个妖怪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前来,那就去接,熊三熊四谁休班谁开车去接。”
第二件事,是循仙会的规模及做事风格使海藻忧心。
疯子们聚着,完全是定时炸弹,工作的重点不止要拆弹,更要疏散人群。
“除去全力打击循仙会外,咱们必须要做对应的宣传工作,提高妖怪们的防骗意识,让他们在生活中提高警惕,提防循仙会,大家有什么好建议可以畅所欲言。”
宣传手段无非就是印宣传册或传单,海藻拄着脸,问还有没有效率更高点的,让妖怪们印象深刻的。
“还能拍广告!将防骗的剧情拍出来!”英雨眼睛闪亮,“然后发给妖怪们瞧。”
海藻摁油性笔:“顺便买LED屏幕,前院放,大厅也放,广告拍出来给我循环播放…至于广告谁负责拍,计宋看什么呢,脚底有蚂蚁啊?”
“没有。”
“就你们拍吧,等会儿找孔陶要拍广告的经费去。”
“那…咱们找演员吗?”
海藻立刻反问:“你们科室四个人还不够拍广告吗?”
计宋耸肩,示意自己没有异议。
“最后一件事,妖管局的百年换届期已到。”
这也是最令符叶震惊的事情,海藻的意思是说,需要在场的所有人员重新在海藻和李局间进行投票。
票数多的妖怪会当选新任的妖管局局长,随后,新任的局长会指派各科室人员的任用。
“换届定于12月10号,风雨无阻,定时开启。”
“没有师泠,那么除去我和李局,剩余的票数是偶数,很容易出现平票的情况。”海藻看向眼皮都不抬的李局,“所以我们商量过,今年添杨献杨医生一票,总共21票。”
“届时必须到场,不到场视为弃权。”
重磅炸弹使散会后的走廊窃窃私语,只有事故处理科的人员很是安静,没有从师泠带来的冲击里缓神。
她的桌椅都被搬走,相应的,剩下几人的位置宽敞很多。
英雨和贝三思的轮椅甚至能平躺。
约是符叶的视线太灼热没法忽视,李局很快就望过来,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锋,最终谁也没有开口。
李局嘴唇泛白,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都去一楼看看…咳咳…能帮着干什么就…干点什么吧,别杵在这。”
[Fuye:我觉得李局就是师泠说的父亲。]
[海藻:你觉得不行,证据呢?]
符叶头疼,别说没有那段的录音,即便有,师泠也是亲口否认的。
[Fuye:没人比李局更像。]
[海藻:需要证据。]
人来人往的妖管局大厅一如往常,开启普通的一天,符叶静默片刻,再次回复。
[Fuye:我会找到的。]
第76章 076工作安排
补充全部妖怪的原形,工作量可想而知。
符叶和席犬推着英雨和贝三思的轮椅到达妖事科帮忙时,徐容容正单脚踩着凳子跟电话那边理论。
“海藻说的是全员协助我!你们科室一个人都……”
瞧见玻璃窗的倒影,徐容容握住电话,歉意微笑示意四人等等,再转脸时情绪饱满地接上话:“你们科室一个人都不能来是什么意思?计宋,我这边忙不过来的呀!”
“哦你们着急!你们有时限
我没有嘛?”
“海藻要求补充原形的工作要在12月10号前结束,你看看今天是几号呢?你们科室四个完完整整还活蹦乱跳的妖怪,好歹匀我一个帮帮忙…”
英雨用胳膊肘怼贝三思,想揶揄他们俩是“不完完整整和活蹦乱跳”的妖怪,结果瞧见绷带下的贝三思眼神直愣愣地注视徐容容,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扭头。
“你们三天?三天…”
徐容容抬腕看表,确信争论也没有结果反倒耽误双方的时间,只能催促计宋快点完成宣传的工作,然后赶来帮忙。
关于如何开展补充原形的工作,徐容容的初步构想是这样的。
涉及的妖怪太多,妖管局大厅容纳不住,也不好管理,干脆将场地全部挪到妖管局的前院,至于职工的车,近些天都停到后院去。
然后在前院的入口处设置取号机,只简单按照体型来区分妖怪们。
分为大、中、小型后的妖怪们将被取号机分配到相应的拍摄棚中,因为原形需要注意私密性,棚中除去正在拍摄的妖怪,其余人员都不可以进,需要在棚外拉线来引导排队。
徐容容的笔尖在便签纸上游走。
“至少要设置五个棚。”
“大型动物占一个,中小型的动物数量多,每种占两个棚。”
“每个棚至少需要两名工作人员,一个负责拍照,一个负责协调秩序…天哪,我至少需要十个妖怪。”
徐容容头痛地揪头发,根本不需要别人搭话就能自言自语安排完。
“这还只是五个拍摄棚的,我还需要一名能力镇得住场面的妖怪在取号机旁边引导,引导大家取号、排队,拍完的照片还需要审核,万一有错误工作就乱了,我和无名负责审核是最合适的。”
“还需要一个在场地维持秩序的,以免有什么纠纷。”
“来办事的妖怪怎么办?那我上午边办事边审核,下午不办事只审核…不行不行,这样效率太低,干脆这些天都不办事。”
经过徐容容的周密计划,妖管局上下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首先是需要排除的人员,比如海藻、李局、申主任三位就不可能坐在外面冷风里工作,他们在办公室留守,负责对应科室的紧急事务。
负责监押室的娇妹也无法走开。
至于剩余的职员,除综合办公室“一毛不拔”,其余人员都被放置在棋盘上,没有任何人能摸鱼。
*
11月19日11:00。
海藻的助理无名面向所有在妖管局登记过的妖怪,发送短信。
[亲爱的用户,请于2020年12月5日前,到槐花路27号临江市喇叭花民间艺术团办理“添加原形”业务,届时将拍摄您的正面照、侧面照、原形动态视频等,存入我们的系统中。]
[请尽快前来办理,避免出现用户拥堵而无法按时办理的情况。]
[12月5日前,如您未能完成原形信息采集,我们将对不配合的行为进行罚款处理,最低2000元。]
[确有困难的,例如重伤无法出行、卧病在床等情况,请及时拨打热线电话0003-88991234,与我们沟通工作人员上\门\服务的具体流程,感谢配合。]
符叶疑惑:“刚才不是说12月10号前吗?”
“是呀,但那是海藻给我的期限。”徐容容拿起电话的空隙,自然地为符叶解惑,“如果咱们通知12月10号前办理完,你信不信肯定有很多妖怪卡着12月9号才来,到时候咱们就该哭了,提前五天也算是给咱们的容错时间。”
符叶受教点头。
敲定计划后,他们中午都没能休息,忙忙碌碌开始准备工作,比如在院里搭棚、拉电线、搬电脑、组装摄像头,每个人都风风火火的,说话全靠喊。
很多住在临江市的妖怪们都很积极,接到消息就立刻来办理。
妖怪们走进结界后,迎面而来的就是排号机,以及旁边坐着的身穿茄子皮似的紫色羽绒服,抱着保温杯的赵建设。
她会适当在妖怪们迷茫时做指点。
“对,你选中型。”
“其实拿不准要选大型还是中型,随便选也行的,我们简单划分只是怕棚不能容纳,系统都是相同的,选哪个没关系,都能录入哈。”
因为中小型的妖怪数量较多,所以分别对应二三、四五号棚。
看到眼前的妖怪捏着的纸条是2-25,赵建设抿热茶,在袅袅热气里指院中用蓝色防雨布搭建出的、挂着显眼的数字2的拍摄棚。
“在那外面排队啊,按顺序排,叫到你的号再进去。”
说得次数多,她的嗓子也受不住。
赵建设干脆找维持秩序的熊三替一下,她则跑回仓库,翻出喇叭,准备将车轱辘话录进去,然后挂在取号机旁边循环播放。
“按照自己的体型选择分类即可,如果分不清……”
“取号后,按第一位数字寻找相应的棚外等待,即横杠前的数字是——”赵建设皱眉关掉喇叭,拿起电话。
“容容啊,这取号机的纸条不行啊,你说2-25,谁知道这什么意思?”
“我不能谁来都解释吧,你这必须得改,文字改成2号棚25号,再加行小字提醒,请到棚外排队,不要直接进入棚内,叫号再进。”
“…你不会改,那我找谁?”
“行吧,我给他打电话…无名啊,我跟你说,这取号机的文本设置有问题……”
被分配到2号棚的妖怪们顺着路线走,在拉出的指引线外放置的棕色皮面沙发坐下,顺便和前后座的妖怪们闲聊。
“你们说妖管局隔三差五整点事,这是干啥,让不让人消停?”
“真别说,听说这次要求补充原形,是有大事。”
“什么大事?”
“我听说…妖管局的工作人员里,有混进来的人类。”
“那咋可能?”
“是呢,咋可能,我在临江快要住一百年了,妖管局的人都脸熟,是人类的话还能永葆青春吗?”
“嘁,爱信不信,我这都是正宗的消息。”那妖怪昂头,“听我舅舅的朋友的姐姐说的,她的亲戚就是妖管局的。”
手握2-25号纸条的妖怪走进2号棚,掀开布帘,映入眼帘的就是坐在长条办公桌后面的工作人员,以及绵延三四米的屏风,放置屏风也是为防止有妖怪不老实排队,突然走进来的情况。
“进来吧,25号叫什么名字?”
符叶和席犬都是按照无名发的教程来学习如何在信息系统里上传妖怪们的照片及视频的。
令她惊奇的是,无名简直是神速研发出信息采集的系统,就像是提前有准备。
事实上,妖管局存储妖怪信息的内部系统只有一台位于妖事科的电脑有安装,谁使用谁需要去妖事科。并且,只有主任级别的妖怪拥有独立的账号密码可以随意登入登出,其余人使用需要跟徐容容报备,用她的账号密码登入。
而今天使用的信息采集系统,显然是简化过的。
键入妖怪的姓名后,会跳出带着该妖怪照片的证件卡片。
点进去,则会出现该妖怪简化后的信息,确认是本妖后,就可以开始信息采集的流程。
符叶打字还有些提不起速度,因此2号棚中,负责键入信息的是席犬,而符叶负责与妖怪沟通。
“站在蓝色的框里。”
她们前方三四米远的空地处,用蓝色的胶带粘出方正的框,用以
确定拍摄的位置。
符叶指引着25号妖怪注视前方摄像头,留白底照片。
“好现在向左转,左边,看我的手…”瞧席犬鼠标晃动,符叶立即换右手,“另一边,好现在我说开始,你就可以变原形了,原形也是需要展示正面侧面的啊…我还没说开始。”
同样的场景也在不同的棚里上演。
经历绑架立刻回来上班的申继扬和同科室的江遇共同负责一号棚。
大约是江遇曾在昨天表达谨慎去救申继扬的意思,今天得到申继扬不少白眼。少爷点几下鼠标就哀嚎自己的手还没好利索,甩手罢工。
江遇只能坐在办公桌外侧,边用喇叭指挥大型妖怪转身,边拍照。
接着是跟符叶和席犬相同拍摄中型妖怪的三号棚,由财务科科长孔陶带领英雨工作。
脚腕打石膏没影响英雨的打字速度,孔陶满意听着噼里啪啦的键盘响,转转自己钻石圆环中央镶嵌珍珠的戒指,慢条斯理按叫号器。
“请3-32号到3号棚办理业务。”
浑身缠满绷带的贝三思和林禅的四号棚是效率最低的,掌管取号机后台的助理无名不得不放更多的号给同样拍摄小型动物的五号棚——资深网瘾用户熊四和大发明家方程的组合可谓效率惊人。
而远离妖管局前院的位置,徐容容和无名分别坐在一楼和四楼点确认键点得鼠标冒火星,经他们俩审核后的信息才会正式上传给妖管局的内部系统。
寒风中抱着狼牙棒的熊三指挥从出口走出来的妖怪:“别逗留,快点离开。”
“可我还得办\证件的事呢。”
“最近都办不了,妖事科压根不开门,你下月5号以后再来吧。”
那妖怪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走远,熊三捡起被随手扔掉的排号纸条塞进兜里。
“随地乱扔垃圾。”
11月19日,16:00。
[海藻:@全体成员,我看排队的妖怪还是很多,今晚加班,加到几点看情况。]
[李局:@全体成员,大家今天都很辛苦,等会儿我请大家吃晚饭,送到各自的位置去,大家换班吃点东西暖暖。]
符叶挑眉,投票这场戏虽说12月10号才会开演,但现在海藻和李局的擂台就已经鸣鼓开唱了,李局这调起得很高。
第77章 077兄弟姐妹
简易防雨布搭建出来的棚并不保暖。
每当有妖怪掀门帘走进来,就会带进小股冷气,直往后颈钻,符叶耸肩,暗想明天要戴条围巾。
晚饭是李局亲自配送的,符叶接过仍带着水珠的盒装蓝莓还有塑料餐具,见李局低头去翻手边的塑料袋。
“我想着天气太冷,大家都吃点热汤的。”
席犬开口:“我要酸辣。”
李局默默递过去,继续说:“泡面不顶饱,你们提提速度,争取早点下班回家,符叶要什么味的?”
“鲜虾鱼板面。”
李局耷拉的眼皮扫她,皮笑肉不笑地摸出红烧味,顺便将提着的热水壶留给她们。
寒冷天气使她们呵气间都有丝丝白雾。
席犬摆手让符叶往后靠,免得她撕开溏心蛋包装时,触发“汤汁百分百溅到人”的定律。
听着李局的脚步声走远,席犬将溏心蛋扔进泡面汤里加热,随口跟符叶聊天:“没想到这么快就过去一百年呢。”
“请2-89号到2号棚办理业务。”
进来的89号妖怪搓着冻红的手,埋怨妖管局效率太低,天气太冷他在外面等好久,差点成冰棍。
符叶没接话,袖边飞出两朵羽毛,跌跌撞撞扛起桌边的暖贴朝那妖怪飞,停在他的手边,见状,那妖怪的怨气稍解。
“站在蓝色的框里,然后抬头看镜头。”
“向左转。”符叶略微歪头,“…之前的几次,都是海藻的票数高吗?”
“嗯。”席犬严肃盯着电脑屏幕,点头应答,几秒后又补充,“但海藻每次都险赢,今年我觉得海藻很悬。”
“为什么这么说?”
“显而易见,妖管局的人员是有变动的,比如说今年师泠没了,但新加入的你依旧是事故处理科的,还是李局的下属,而杨医生的票就不好说。”
言外之意是,因为符叶是事故处理科的职员,所以符叶的票必然是投给李局的。
即使不投给李局,海藻当选,李局依旧是副局长,掌管事故处理科,到时候倒戈海藻的符叶根本不可能待得下去。
其他的科室没关系,但事故处理科的职员反而支持海藻,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小鞋穿。
“你觉得杨医生会投给谁?”
“那就只能看杨医生平时对谁的印象好呗,关系还不是靠平日维系。”
照席犬这样讲,海藻的赢面很小,想到李局有可能赢得下一届的妖管局局长,符叶不由自主叹气。
“哎!你们俩什么态度啊?!”
89号妖怪不高兴地扬起眉毛,握着暖贴掐腰。
“自打我进来,你们俩就没有笑脸,什么服务态度?左边的刚才还叹气,你叹气什么意思?”
没见过这阵仗的符叶茫然抬头。
“我等会儿就去大厅的意见簿写意见,投诉你!”
席犬站起身,解释她们今天也很累,所以没什么微笑服务,并不是针对他的。好说歹说,对方举起手掌,比出耶的姿势。
“这是……”
“你们俩我都投诉!”
席犬耸肩:“随你。”
89号妖怪骂骂咧咧走人,符叶和席犬面面相觑,两个天生就不爱笑的妖怪双双叹气。
趁着90号还在脱羽绒服,席犬连忙扒拉两口泡面:“快吃,然后咱们俩把口罩戴上,这样就看不出来笑没笑了。”
“他真去投诉咱们俩,会有什么惩罚吗?”
“你还不知道李局?”席犬喝汤,“他才不会管这些投诉呢,李局护短,你跟那妖怪打起来,都不一定会罚的,放心吧,再说要是什么都在意,那我都被枪毙三十多次了。”
[事故处理科(5)]
[李局:刚接到妖怪喝醉酒互殴的案子,你们俩谁跟我去?]
[李局:@席犬@符叶]
符叶摸摸耳垂,还在犹豫,就见席犬已经手指翻飞开始回复。
她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我去吧,外面好冷,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可以慢点干等我回来,我也叫无名控制取号机,少给咱们放点号……有人来陪你了。”
抱着电脑的喻观寒鼻尖有点泛红,笑眯眯表示自己来得很巧。
但他根本不是来帮忙干活的,喻观寒坐在长条办公桌的外侧,和符叶并肩,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打开电脑——继续写广告的方案和脚本。
计宋要求综合办公室的四人每人都写一份方案,明早讨论优缺点,敲定最终的方案后立即开工。
而窝在办公室的喻观寒心痒难耐,总是借着站起身望风的机会,瞧瞧前院的蓝色棚,望眼欲穿。
温浊玉朝她对面的计宋挤眉弄眼,示意他回头看喻观寒。
计宋挥手:“您快换个环境找灵感去吧。”
就这样,喻观寒在三个同事心照不宣的笑容里开溜,坐在“灵感”的身边心满意足吸气。
符叶斜斜瞧他:“所以你是来?”
“陪你坐着,摸鱼的间隙还能说说话。”喻观寒拉凳子与符叶紧紧贴着,握着她冰冷的指尖搓搓,“明天把咱们家里的暖风机带来,你这里好冷。”
“还好,我还算抗冻。”
“谁也禁不住长时间在外面待着。”
瞧着瞧着,他的视线自然下落,暧昧的丝线轻轻柔柔黏着符叶的嘴唇。
被目光拂过,符叶脸颊发烫,想起昨晚他们重燃起的失控贪欲…她捏住喻观寒的脸,将他扭回去。
没绷住的喻观寒顿时甜甜蜜蜜笑起来,缀着泪痣的眼尾柔和,厚着脸皮歪头凑近,将偷偷的吻印在符叶唇角。
“像做梦似的,真要是梦,我想永远留在今天。”
符叶瘪嘴。
很快他们就培养出默契,只要符叶用腿撞他的膝盖,喻观寒就心领神会摁叫号器,随后自然将视线转回自己的屏幕。
长时间重复劳动很容易使思绪放空。
符叶撑着脸盯着屏幕里录制成功的十秒视频正在上传,突然惊觉自己的思维误区。
近阶段,她想做的是抓到李局的马脚,撕开他伪善的面具。
最好是在12月10号前,也就是海藻与李局的争夺开始前,将李局的真面目示人,才能将他从选项中排出去。
否则循仙会的神使成为妖管局权力最大的掌权者,临江从此以后的百年还会安宁吗?
如果李局成功,那么循仙会想做
什么都不费吹灰之力。
她对李局显露敌意,见面就像乌眼鸡似的行为非常不明智,非但不能跟李局保持距离,反而应该在李局的身边徘徊。
时刻盯着李局。
即使是演技再精湛的演员,也无法24小时都全心沉浸在角色扮演里,定会有真实的自己泄露,而她需要的正是李局那分秒中的真实。
想到这,她侧头瞧喻观寒,喻观寒条件反射给她捶捶腿。
“你跟李局洗过澡吗?”
“…为什么这么问?”
“循仙会的成员心口都有铃兰。”
不管是计宋俘获的妖怪,还是师泠,他们心口的铃兰都是血红色的,证明计宋曾经的猜测没错,循仙会普通成员的铃兰是黑色,而高层的铃兰是血红色的。
“如果他也是…他心口会不会也有血红色的铃兰?”
“他没有。”喻观寒笃定摇头。
确实没跟李局洗过澡,但喻观寒很确定李局的心口没有印记。因为上次在航天医院,李局被陆尧捅伤后,是他带着李局找杨医生救治的,途中杨医生曾用剪刀剪开李局染血的衬衫。
“如果师泠说的都是真的,那他没有印记也正常。”
符叶歪头,没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
“你看,所谓的神仙提供绿色的汤汁给循仙会成员喝,真实的目的是为能控制他们。被控制的人只要说出循仙会,立刻会被神仙察觉到。”喻观寒认真分析,“但你的猜想中,李局是神仙的使者,这是什么概念?”
假如将这关系套用到他们之间,喻观寒作为符叶最忠诚的信徒,根本不需要什么绿色汤汁来控制,他的忠诚就是不会背叛的保障。
“所以神仙的使者根本没必要被控制着,你这样分析也说得过去。”
符叶的思绪被走进来的妖怪打断。
他们沉浸在工作里,待妖怪们拍照的空隙,喻观寒又凑近,符叶配合地歪头去听他讲话。
“但我跟你洗过澡,我很确定你没有循仙会的印记,你是好人。”喻观寒呵气清冽,笑意盈盈举起手,“你昨晚给我留的印记还没全消呢。”
符叶没好气瞪他。
*
11月19日,20:10分。
抱着婴儿拍完照的妖怪顺手将孩子放到符叶桌上。
“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看会儿孩子,我真没想到会排队这么久,老大的兴趣班快下课了,我得立刻去接。”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就回来,正好也带老大来拍照,拍完带着孩子们回家。”
“其余的孩子呢?”符叶瞧着资料问。
资料显示,这名叫赵红的妖怪夫妻共有五个孩子。前三个孩子的出生日期相同,是三胞胎女孩,而老四老五是双胞胎男孩。
赵红将仍在襁褓中的老五往桌里推推,害怕孩子掉在地上:“老四在孩子爸爸那里呢,我们夫妻俩分着带,免得分神有危险嘛。”
见喻观寒已经自然地将孩子抱在怀里,符叶也没有多问,只是叮嘱她快点回来。
“太小的婴儿是不需要拍变形视频的,但你家的老二老三都要补充,你记得将她们也带来。”
赵红掀门帘的手僵住,回头露出笑容:“当然当然,有时间的。”
仅存的五卷打印纸都填进取号机,陆续还有前来排队的妖怪,隐隐有不够用的架势。
赵建设捂着茄子皮色的羽绒服,急急忙忙给海藻打电话:“平时咱们也用不到取号机,所以仓库就没存多少打印纸,海藻,你看今天是不是……”
“那这卷用完就不继续了,拍完剩余的下班。”
“好嘞,我下班就去买打印纸,这次多囤点。”赵建设高兴道。
牵着上完兴趣班的大女儿回来,赵红幸运地拿到今天最后一张号码。
棚外,她在寒风中蹲下,整理好女儿翻折的衣领,温声嘱咐好久才牵着她的手走进去。
“太感谢了。”
赵红笑着接回老五,见符叶让含着棒棒糖的女儿将糖拿出来,而女儿压根不配合只是翻白眼时,赵红连忙凑上去,歪斜着身体,带着点强势将糖拽出来。
“不好意思,孩子还小,我们平时惯坏了,特别的不懂事。”
“没事。”
喻观寒从屏幕上方瞟一眼,又顺势瞧瞧符叶的神色,看她确实没在意,放心继续写策划案。
“我说开始以后,你就可以变原形了,原形也需要展示正面和侧面,听我的提示。”
“开始——”
屏幕左下角开始计时,视频里的斑纹小老虎在她提示转身后,不耐烦甩甩尾巴,呲牙咧嘴。
符叶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无声等待视频录满十秒,看绿色的缓存条走满,她开始不断摁F5刷新,等待审核状态从“未审核”变成无名的“已审核01”或徐容容的“已审核02”。
通常来说,相较于徐容容的谨慎,无名的审核速度更快。
女孩穿好羽绒服,蹬蹬蹬跑过来抢走棒棒糖,握住妈妈的手摇晃:“妈妈,咱们什么时候回家,我好饿!”
“等会等会儿,马上就走。”
符叶语速极快,将滚瓜烂熟的台词讲出来:“视频需要我们的同事后台审核,避免出现什么错误导致你们还得再来,所以尽量等等,确保正确后你们就可以放心离开。”
“好的,好的。”赵红笑起来。
女儿赵清清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瞧妈妈,又瞧瞧符叶,小声嘟囔:“讨厌的死人脸。”
喻观寒吸气昂头,侧脸紧绷,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符叶撞膝盖示意别管。他定定瞧几秒躲在妈妈身后朝他做鬼脸的女孩,低头瞧见手背符叶安抚拍拍的手,舔舔嘴唇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棚里极度安静,只剩喻观寒的键盘声。
“感谢配合,你们可以回家了。”
赵红将裹得严实的老五背在胸前,弓着腰再次表达歉意,才牵着赵清清往外走。
直到她们走远,还能听到赵清清尖锐刺耳的回击声:“你又骂我!你再骂我!”
赵红哀求:“祖宗,我叫你祖宗行吗?别再惹事好不好。”
*
喻观寒端着做好的饭菜回到餐桌时,瘫在单人沙发里的符叶已经陷入浅眠。
他细心将符叶的碎发拢好,在她眼神朦胧望过来的瞬间柔和笑起来:“很累吧?”
“嗯,比打架还累。”
“打架至少不会有人投诉你服务态度不好,是不是?”
他们对视,眼神亮晶晶蹲在符叶身边的喻观寒会意倾身,轻轻凑过去,在温存的吻中含糊说道:“明天没办法陪你了,我们正式开始拍广告,计宋让我演黑袍子遮到脚的循仙会成员。”
“你确实很符合那样的…变态形象。”
他们瞬间转换位置,符叶呼吸不匀地攀着喻观寒的肩膀,短促笑笑后继续说:“这样装凶的表情更像变态。”
“好哇,我看你是不想吃饭了。”喻观寒磨磨牙,将符叶扛起来,故意绕过卧室门,将她放在餐桌边,“吃饭吧,你吃不饱我都舍不得对你变态。”
符叶捏筷子,忽略他的胡言乱语:“明天发张照片给我。”
“遵命。”
“我设置成壁纸用来辟邪…哈哈别闹。”
稍显兵荒马乱的第一天结束,第二天很多细节明显得到完善。
比如棚内增加踢脚线和暖风机,甚至还有零食,中午的午休时间也打印在取号机上,给高强度工作的妖管局人员短暂休息的机会。
“我叫赵晨晨。”
握着爸爸手的小女
孩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符叶,不耐烦将嘴里的棒棒糖换边。
第78章 078糖纸里的秘密
“拍照的时候不要吃糖。”
脱口而出的话使符叶不着痕迹皱眉,只因这句话昨天她也说过。
似曾相识的画面中,换成女孩的爸爸上前拽掉棒棒糖,惹得女孩阴沉的神色怨毒瞧着爸爸,随后又挪到符叶脸上,但到底撇撇嘴,没有将怨气说出口。
符叶犹疑看电脑屏幕中的资料卡。
昨天来的赵清清证件卡片旁边显示采集成功,而赵晨晨的后面,还有尚未完成的赵曦曦。
“你是赵…晨晨?”
女孩叹气点头。
符叶神情沉静如水,向后倚着靠背,抱臂看眼前毛茸茸像布偶的小老虎。
额前的斑纹像是一簇火苗,眼睛还泛着略微的蓝使它瞧起来很稚嫩,呲起的牙森白,听到指令可以变回人形后,老虎不耐烦地甩甩尾巴。
“等等。”
符叶下意识坐直,攥住席犬握着鼠标的手臂,制止她接下来的动作。
不对劲,不论是整体观感还是细枝末节,眼前的所有都在告诉她——站在她们眼前的就是昨天的赵清清,根本不是赵晨晨。
瞧她欲言又止,席犬瞄她的手机,示意她发消息说。
[Fuye:昨天的赵清清跟今天的赵晨晨好像都是她。]
[守护临江:可我看资料里,她们是三胞胎,长得像很正常吧?我刚才试着闻闻味道,她们俩的味道都是相同的。生活在同样的环境里,不太好通过味道分辨出是否是两个人。]
符叶的手指抵住眉尾,贝三思和贝后行甚至是生活在同一身体里的双胞胎,但他们给人的感觉差距非常大,表现异常得完全是两个人,哪怕是三胞胎,也不能事事都相同吧?
见她们俩齐齐埋头看手机,胸前捆着襁褓的赵晨晨父亲赵九询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通过这次信息采集,符叶也发觉很多妖怪都姓赵。
原因说出来是有些诙谐的,因为妖管局后续登记要求妖怪们提供人类的姓名,导致很多妖怪临时起名,叫什么的都有。
赵子涵那种九块九起出来的名字已经算是有点新意,更多的妖怪都是随便选择姓氏,名字采用原本的。
于是百家姓中,排列为第一名的赵姓也荣登妖管局姓氏排行榜的榜首。
席犬毫不犹豫回答:“稍等,你们先坐会儿。”
[Fuye:你看两个女孩的视频,她们俩浑身的斑纹都相似。]
[守护临江:有猫腻,有句名言是怎么说的来着,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桌面摆着的座机叮铃铃响起,打断她们你来我往的消息,电话那边是纳闷的徐容容。
询问她们俩这边出现什么情况,好久都没有新的待审核视频提交。
“我看你们外面等的妖怪也越来越多,天色不早了,别影响大家下班呀亲。”
“明白明白。”
赵九将赵晨晨的书包挎在肩上,见席犬挂断电话,再次关切地询问:“我们的资料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
说着,席犬快速将视频上传,同时在等待的间隙给符叶发消息。
[守护临江:有问题过后再说,徐容容说得对,现在更要紧的是抓紧办完信息采集。]
坐在休息凳上的女孩含着棒棒糖,无聊地用脚磕凳腿,不断发出沉闷的铛铛铛声。
符叶望过去,恰好瞧见赵晨晨居然在用眼角偷瞄她,漆黑眼珠闪着剔透的光,像是观察她很久。
赵九招招手,赵晨晨立刻跑过去牵住爸爸的手,蹦跳着往外走。
*
当晚,符叶回家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疲惫像是被石磨碾过,又好像是推整天的磨。
总之工作跟推磨没区别,都是反反复复,圈圈绕绕,令人眼晕。
喻观寒家静悄悄的,隐约还有做菜散发出的淡淡油香,还未散尽。
室内漆黑,她摸索着去开灯。
手指还未触到开关,她就惊觉室内冲出一道黑影,无声中向她袭来。
符叶立即抬胳膊防御,袖边飞旋闪着微光的羽毛。
就在它们激射而出之时,她在那黑色长袍从头遮到脚腕的身影上,愕然闻到与自己相同的白茶香气,幽香恬淡。
符叶瞬间挥袖。
羽毛在空中被抹除似的,消散得无影无踪。
箭在弦上的危机感褪去,她被喻观寒抱起来,愤怒捶他的肩:“干嘛扮成这样?”
“害不害怕?”
室内的光源黯淡,兜帽顺着喻观寒的仰头而滑落,垂顺的黑色碎发随意耷拉到额前,掩住他眼尾的泪痣,给俊秀的五官蒙上妖异。
他抿抿嘴,不死心问:“害不害怕?”
“是我该问你害不害怕!”符叶将他的发丝悉数拢到头顶,看他微微凸起的眉骨和含着笑意的眼眸,“晚点认出来,你就被我炸飞出去了。”
“好凶。”
说是这么说,他的语气可半点都不害怕,反而闷闷笑起来。
见符叶扭身想去开灯,喻观寒立即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背拿到唇边亲亲,呼吸轻柔,交替着在她的指缝穿行。
“你不觉得这样黑暗的环境,更有感觉吗?”
“什么……”
符叶茫然地被喻观寒摔进沙发,瞬时明白他的用意,忍不住抵住他的肩。
“穿成这样,在家里等我这么久,就为这事?”
“这可是大事。”喻观寒挑眉。
指骨修长的手指三两下拽开黑袍,甚至顾不上扔远,任由黑色的布料顺着线条流畅的背缓缓褪,露出他穿的家居服。
符叶紧绷地扯着他的衣领,随后又被家居服搭配循仙会外袍的混搭逗笑。
她干脆舒展身体,泄力仰倒沙发里承受热情的吻。
吮\吻的间隙,符叶含糊问:“不回卧室吗?”
“在这挺好的。”喻观寒撑起手臂瞧她,难掩神情中的喜爱,又俯身去叼她的衣领,做出小动物常有的撕咬动作,“你累的话,可以靠着沙发。”
“胡说八道。”
室内的空气微冷,让她隐隐生出鸡皮疙瘩。符叶将手指插进喻观寒的发间,很快被唇舌卷过的呼吸烫热,迷失在体温里。
*
连续三天没日没夜的重复工作使妖管局职员们叫苦不迭。
为安抚大家疲惫的情绪,徐容容想出使工作内容焕发新生的办法——轮岗。
于是,符叶和席犬通过抽签,从2号棚转移到3号棚,从本质上说,毫无新鲜感。
席犬擦拭电脑键盘,随后将湿巾扔进垃圾篓。
“想到这才第三天,我就浑身痒痒,想出去跑五公里。”
“你的运动量……”符叶话说到一半,转头望门口。飘动的门帘边角使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刚才确实有人掀开门帘,又没有走进来。
符叶快步追出去,只见前院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拉扯着女孩疾步往取号机附近走的赵红分外显眼。
她的焦急溢于言表。
导致因为周六而没有穿校服的赵…可能是赵曦曦,牵着妈妈的手,快步挪腾,不断仰头瞧妈妈。
符叶疑惑地歪头。
远处赵红凑到赵建设旁边,呵出的冷气散成白烟,拢住她忧愁的脸庞。
赵建设握着水性笔,引导新来的妖怪点屏幕,听赵红说完纳闷问:“你刚才不是指定3号棚吗?”
“现在又说想指定2号,我刚才跟你说的很清楚吧?2号和3号的棚没有区别的,甚至说随便哪个棚都没区别,你为什么非要指定呢?”
“真不好意思,是我记错了,就这一回,麻烦您再帮帮我行吗?”
“可你也指定,他也指定,我每天要打多少电话?”
“是是,确实是我的问题……”
3号棚外,排队的妖怪见符叶探头,直接问:“我看37号没在,我是38号,是不是可以进去啦?”
符叶放开帘,边往回走边纳闷。
赵红为什么要指定位置拍照,明明赵清清和赵晨晨都是在2号棚采集的信息,哪怕按照熟
悉的程度,她今天也该指定2号棚才是,但奇怪的是,最初赵红指定的是3号。
非说有什么的话,她说不定是想避开自己和席犬。
然而赵红并不知道他们今天会随机轮换,所以才在看到棚内仍是符叶和席犬时,快速离开。
符叶恍然大悟,见席犬已经开始指挥38号妖怪看镜头,她抓起手机给赵建设打电话。
确认赵红刚才的号码是3-37,符叶立刻叮嘱:“不要给她换,让她必须来我这里拍。”
也不知道取号机旁边的赵建设和赵红扯皮多久。
不情不愿的赵红是半小时后才再次进来的,符叶的注意力却全在她扯着的女孩身上。
赵曦曦握着棒棒糖,但没拆封,相比脾气急躁和阴沉的姐姐们,她安静得多,似乎没有棱角。
说话的语气也怯怯,像只柔和的绵羊。
这导致席犬跟她说话的时候,语气都软和八度。
赵曦曦的头发在脑后利落扎成马尾,与姐姐们的盘发和双丸子头有明显分别,赵红拍熟睡中的婴儿,叮嘱她:“曦曦,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快点拍完咱们还得回家呢。”
女孩鼓起脸颊笑笑。
额头带着火焰斑纹的蓝眸小老虎第三次出现在符叶的面前,这也使同样注意到这件事的席犬倒抽气,忍不住抬眼看赵红。
“你好细心养孩子,明明是三胞胎,还梳不同的发型。”
赵红闻言笑笑,颧骨的肉堆叠着挤在一起,瞧着很僵硬。
她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重复席犬的话:“养孩子嘛,必须要细心…审核过了吗?今天是周六,晚上我们家里亲戚要来吃饭,我还得去市场买菜呢。”
见她兜圈并不接席犬的暗示,符叶直接问:“为什么不把她们同时带来?”
“你们瞧起来就是没有孩子。”赵红皱鼻子,“这年纪的小孩,吵闹得狗都嫌,我家老大老二你们都见过,都清楚多难带,再加上离不开人的老四老五,我跟她们爸爸就是分别带两个出门,也有多余的孩子要在家里,所以我们为公平,每次都只带一个孩子出门。”
从话语里来看,似乎无懈可击,视线在空中短暂交锋后,符叶垂眼。
同时,席犬也表示审核成功,她们可以离开。
赵曦曦笨拙地穿羽绒服,还没扯上另外半边,就被妈妈拽到出口的位置,她略微使劲往后弓腰,拖延妈妈的胳膊。
“等等,我能把糖给姐姐吗?”
赵红注视她两秒,唉声叹气间点头。
赵曦曦跑向符叶,脸颊带着激动引发的红润,她将攥很久都没吃的棒棒糖塞进符叶手里,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珠瞧她,神情认真,语调乖巧。
“姐姐,这是我很珍惜的糖,我很喜欢你,所以送给你,你一定要自己吃。”
母女俩走远,符叶拄着脸盯着糖半晌,慢吞吞撕开包装。
随意瞥到糖纸的瞬间,符叶脊背挺直,将糖纸抓过来细细瞧。
包装纸内里,有黑色的水性笔划出的字迹,想是这包装纸光滑面的材质不适合写字,那字迹断断续续,却又反反复复地刻画。
她几乎能想到赵曦曦执拗重写的模样。
上面只有三个字:[救救我]
第79章 079死去的妹妹们
今日的天空是铅灰色的。
阴云沉沉,仿佛要坠落,每一次呼吸都有湿润冰冷的气息钻进肺腑。
符叶坐在李局的车上,还没开到目的地,圆润的雨滴就轻轻拍打在车窗上。没多久,雨滴变成盐粒,顺着水痕融化。
雨夹雪,会使得路面变得湿滑无比,显然是行车时最讨厌的天气。
李局将暖风调大,等待红绿灯的间隙,他顺手拿起保温杯,灌一口热茶,隐约飘来红枣和枸杞的甜腻香气。
瞧符叶审视的目光,李局干脆将保温杯往她面前递。
“养生的?”
“嗯。”李局似乎是想缓和氛围,调笑,“我这年纪,养生很正常。”
雨刮器尽职尽责来回摇摆,符叶在规律的摩擦声中突然发问:“师泠死掉,你不伤心吗?”
“这怎么说?”
李局缓缓拧保温杯杯盖:“我当然伤心,师泠从进妖管局开始,就在事故处理科工作。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就连打字的指法都是我教的,当同事这么多年,你说我对她能没有感情吗?现在想想都惋惜。”
“但是…她也真是糊涂,居然是循仙会的卧底。”
“什么?”符叶认真盯着李局的嘴唇,“你说她是哪儿的卧底?”
“循仙会啊,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嘛。”
李局干瘪没有血色的嘴唇提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发觉李局居然能坦荡说出循仙会三字,而不受任何的约束,符叶不太开心地握住安全带,瞧姿势像是在端枪,似乎正考虑能不能把李局突突掉。
“我想,师泠的背后肯定还有人,仅从她自身的角度说,她根本没理由针对妖管局。”
信号灯变换,李局踩着油门,随口问:“那你觉得师泠背后是谁?”
符叶盯着他的侧脸不说话,答案溢于言表。
“我说,你不会真的怀疑我吧?”
“你们从加工厂回来,我就觉得你对我有意见,看我的眼神也不对,很有敌意。”这句话太长,李局的气息不够,喘匀气才继续道,“但我明着告诉你,符叶,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吗?”
“你有正义感是好事,我很欣慰,但你用猜测去验证猜测,最终得到的,也只是臆想出的真相,那都不会是真的。”
符叶垂眼:“是,你说得对。直觉只能说服我自己,这其实都是我的臆想,做不得数。”
这回答倒是令李局诧异,有种平日脾气不好还没顺毛的驴今天主动挑起担子的欣慰感,颇感意外地瞧符叶,随后控制不住地咳嗽,越来越用力,仿佛要连肺都咳出来。
瞧起来没有肥肉的干瘪面皮也从苍白变成诡异的红润。
“李局,你没事吧?”
李局摆手,很久后才继续:“上次中刀,我元气大伤还没补回来,等过段时间,看看能不能得闲,回家乡修养一阵,到时候就好了。”
符叶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摁住指节,想起师泠也曾说过,父亲很衰弱的时候,要回家乡修养。
“您老家在哪儿?”
“不知名的小水洼而已。”
李局将车缓缓停到路边,示意符叶可以下车。
他们的目的地正是赵家三姐妹的兴趣班,据说是某个从事文艺工作几百年的妖怪为养老而开设的私人兴趣班。
除去可以学绘画和乐器舞蹈,还能承担看护孩子的任务,因此很受妖怪家长们的追捧。
李局撑着车门,叫符叶独自去接赵家的女孩,她面生些。
兴趣班的老师狐疑的眼神扫视符叶,正准备摸手机问问赵红,就见扎着双丸子头的赵晨晨穿着室内鞋跑过来,牵住符叶的手,亲昵晃晃。
“小姨。”
“…哎。”
赵晨晨又问:“小姨,你来接我回家吗?”
妖怪毕竟是妖怪,再小的妖怪也是有攻击力的,所以兴趣班并未像人类的幼崽幼儿园那样重视安全,非报备过的家长不允许接走孩子。
符叶顺利将赵晨晨的书包拎起来,陪着她换鞋后走出兴趣班。
既然只是想聊聊天,带着赵晨晨回到妖管局显然是不现实的。
他们三人就近找餐厅,李局表示他付钱,符叶放心且没有心理负担地将菜单递给赵晨晨,叮嘱她想吃什么随便点。
“也可以吃甜的吗?”赵晨晨脆生生问。
“当然。”
“好耶。”
赵晨晨努努嘴,平时爸爸妈妈都不许她们吃糖,只有表现得特别好或者需要她安静的时候,才会允许她们吃糖,过后还要叮嘱快点刷牙,免得出现龋齿。
“你父母平时对你很严格吗?”
赵晨晨点头:“要是爸爸妈妈叫我们去刷牙,我们想再玩一会儿,不立刻去的话,是要挨骂的。”
李局为赵晨晨的儿童套餐买单,又开口要热茶和西点。
“再给我来个空杯子。”
托盘中的食物样样端上桌,符叶才发觉热茶和西点都是李局给她点的,他则接过空杯,将自己的养生茶往杯里倒。
见符叶想将蛋糕推给他,他连忙摆手示意自己不吃。
符叶纳闷:“照你这样说,爸爸妈妈对你们的要求很严格,这不正好说明他们很在意你们吗?既然这样,你有什么事才需要在糖纸里写救救我。”
闻言,正在用薯饼蘸番茄酱的赵晨晨手顿住。
她不放心地回头瞧餐厅门口,生怕父母会突然出现在身
后,粗喘两息才认真瞧他们,用略微尖利的嗓音快速说:“其实我不是晨晨,我是赵清清。”
“那妹妹们在哪儿?”
提起她们,赵清清很久未眨的眼底蓄满泪水,吧嗒砸在桌面,哽咽回答:“妹妹们都死了,晨晨和曦曦都死了,是被…爸爸妈妈杀死的,就是他们。”
这话令身处室内的符叶脊背发寒。
本想说赵九和赵红瞧起来很正常,但转念又想,杀人犯又不会到处宣扬杀人的事迹,确实也有这种面不对心的可能。
“爸爸说,没用的孩子就是废物。”
“而废物…是不容许活在世界上的,必须消失!”
赵清清复述完,紧紧攥住自己的肩膀。
李局问:“你怎么确定妹妹们是爸爸妈妈杀的?”
“因为…因为……”赵清清眼皮颤抖地抬眼,细瞧她浑身都在抖,“因为那天我也在,就在我家的衣柜里。”
“我们被堵在衣柜里,我是…从妹妹的血里爬出来的。”
李局追问:“爬出来后,父母没继续对你下手?”
“我想,也许就是因为我爬出来,他们才觉得我不是废物,所以放过我的。”赵清清眼神呆滞,随后僵硬地将视线挪向符叶。
“他们好可怕,我好像不认识他们了。”赵清清的语调像是梦呓,“他们俩当着我的面,像没事人似的,收拾妹妹们的尸体,再回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们让我扮演晨晨和曦曦,不要露馅,就连兴趣班,我都要去上三份。”
“对!最近拍照片,爸爸妈妈也让我扮成晨晨和曦曦。”
“不能露馅,晨晨要扎两个丸子,曦曦要高高的马尾,曦曦要文静些的,晨晨不爱说话……”
赵清清显然情绪紧绷到极点,陷入梦魇,思绪混乱地念叨,想到什么说什么。瞧这状态,再不干预,怕是要精神崩溃。
“后来,他们又生孩子!生下弟弟们,我只是觉得,如果弟弟们长大,如果弟弟们也是废物,那他们也要死的,还是要死的!!”
符叶叹息,隔着桌子握住赵清清冰冷的手指,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常年沉浸在恐惧里生活,恐惧已变成具象化的怪物,无时无刻尾随着她难以摆脱,显然这份压力不是尚未成长的小妖怪能承受的。
所以赵清清是三姐妹中,性格最急躁的。
疲惫袭来的赵清清裹着符叶的外套在后座睡着,没有安全感地佝偻成虾米,符叶收回视线,瞧倚着车门抽烟的李局。
他耷拉的眼皮不知道遮住什么心思,配着烟雾缭绕的氛围,瞧起来霎是颓废。
雨夹雪已变成中雨。
符叶将兜帽扯起来遮住头,见李局在吞云吐雾中眯眼望天,居然从他的神情中分辨出点享受的意味。
他似乎很喜欢雨滴落在脸上的感觉,雨滴对他来说,更像滋养。
他们俩此刻就站在赵家的楼下,等待杨医生到达,由杨医生取样,验证赵清清说的妹妹们被杀死在衣柜里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符叶胳膊交叠抱在胸前。
“我还是不能理解,虽然我的父母都只是普通的动物,但离开它们之前,我还是能感受到它们对我的关爱,哪怕只是源于动物的天性。”
“赵家父母这样的,生出孩子后,觉得孩子没用就要杀掉的父母,真的存在吗?”
“我倒是咳咳…能理解,没价值就要被销毁这件事。”李局手指磕磕烟头,将烟灰掸去,再次叼在嘴里,“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想要从中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代价,不是吗?”
“可亲缘是天性。”
“你还是看得太少。”李局将只剩小半截的烟熄灭,看远处缓缓驶来的白色轿车。透过车窗,里面正是戴着眼镜左顾右盼的杨医生。
李局招招手。
*
“按照出血量初步分析,这衣柜里至少死掉两个孩子。”
甚至不用李局指挥,符叶就将橡皮泥似的瘫软在地的赵红捞起来拷住。
随后,她将赵九踢倒,用膝盖抵住他的背不许他挣扎,将他以胳膊背在身后的姿势拷住,将夫妻俩拽到一块儿挨着。
李局蹲到他们面前:“现在以涉嫌故意杀害妖怪的罪名,将你们带到妖管局问话。”
下楼时,符叶无意间回头瞧,只见李局铁青着面色扶墙,长长吁气。
状态非常疲惫,似乎是电池被耗尽,连走路都费力似的,符叶眨眨眼,装作没看见,继续盯着赵家夫妻俩坐进李局车的后座,随后自己也跟着坐进去看管。
赵清清早已被转移到杨医生那里。后窗,赵清清只露眼睛,怨毒瞧着面色绝望的父母。
符叶在审讯记录本顶端认真写下11月22日12:47分。
“说说吧。”
“2019年4月11号,你们俩在做什么?”
第80章 080面具之下
时间无形,只顾流逝。
作为时间的记号,日期会代替时间,站在时间之外回答问题。
提及2019年4月11日,被分开审讯的赵家夫妻俩都毫不犹豫地表示记不清。
人之常情,重复的生活致使大家连昨天发生的事情都要细细回忆,更别提去年的事情。
李局的钢笔敲敲桌面,厉声问:“为什么要杀掉孩子?”
赵红只是用纸巾揩眼角,睁着通红的眼眶沉默不语。
丈夫赵九倒是想做最后的挣扎,辩称他们夫妻俩因为孩子太多,精力有限看管不过来,所以将孩子们送到父母家抚养。至于这次信息采集,也是因为图省事方便,所以才没去接孩子,打算蒙混过关。
“那衣柜里的血迹你怎么解释?”符叶追问。
“我家都是肉食动物,不信你们可以去冰箱里翻翻看。”赵九拳头紧攥着,“有时候冻好的鸡鸭我们都是拿出来解冻后直接吃的,孩子总喜欢钻到衣柜里玩,说不定是她们带进去的食物化成的血水呢。”
“狡辩!”
李局嘭地拍桌,随后面不改色收回手,利用长条桌的遮挡不断揉搓手指,显然是刚才激动中力气使得过度,疼死也要注意形象。
符叶指节蹭蹭鼻尖,强忍着将注意力转移到赵九,没有笑出声。
“既然你坚称孩子被父母带着,那你现在就给父母打电话,我们看看孩子。”赵九蔫头蔫脑的,符叶冷冷垂眼,“不继续编吗,孩子的尸体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赵九摇头,不知道是不清楚还是不想说。
审讯室内排气扇呼呼旋转,李局边闷闷咳嗽边指着他们,疾言厉色,“你们就用这种拒不配合的态度消极应对吧,继续!”
“我们已经开始调查你们去年4月11日附近几天的行踪,到时候真的查到证据,你们想主动说都不给你们机会。”
李局站起身:“我去休息。”
四个字完全是喉咙间挤出来的,显然在强忍着什么。
皮鞋踏过瓷砖,仅留虚弱无力的脚步声,李局笑着跟与他打招呼的娇妹点点头,竖耳朵听对方手中的钥匙串哗啦声远去,才走进厕所。
略有些颤抖的手去推隔间的门,确认所有隔间都是空的,他才放心走进去。
几乎是关门的瞬间,他就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借着屏幕去观察自己的脸。
这几百年来看得厌倦的平板普通的脸上,出现一道浅浅的红痕,瞧着像是被不规则的面具硌出来的痕迹。
他不愿相信地摸摸,随后叹气。
李局清楚,这痕迹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随后寸寸开裂。直到最后,浑身的皮肤会像拔光鱼鳞后的鱼皮,遍布深浅不一的痕迹。
他抖着手从西装裤里摸出袋装的药,用牙齿咬着撕开,仰头往嘴里倒。
粉末太干噎,随着他口水分泌不及,尚未来得及吞咽时,嘴角溢出翠绿色的粉末。
药溶进胃里,李局紧皱的眉头也缓
和些。
他疲惫瘫坐在马桶上,连额角的汗都没力气擦,只是闭着眼,似乎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喘气。
良久,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这副身体不行了…咳咳…撑不到下月……”
闭合的眼皮浅浅晃动,几秒后,他用无比轻柔的语气继续说:“那你要早做打算,想赢海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必须保证百分百的胜率。”
“该拉拢的拉拢,该杀掉的杀掉,免得咱们这么多筹谋,功亏一篑。”
“我明白,只是符叶怎么办?”李局皱眉,“符叶对我意见很大,不会支持我,如果闹翻脸,咱们谁也制不住她。”
“但她有很明显的弱点,不是吗?”
李局的嘴角漾起笑意:“利诱不成还可以威逼,总会有办法对付她的,此之弱点,彼之助力,有缝隙就有被打败的可能。”
*
审讯室静悄悄的,许久没人说话。
因为赵红还需要照顾襁褓中的孩子,所以只限制赵红的双脚,手腕并没带着手铐。
她似乎沉浸在某种伤怀的情绪中,不断抽纸巾去默默擦眼泪,无声哭泣。直到孩子突然哭起来,她才回过神似的,抱起孩子安慰,希望符叶能帮忙接点热水冲奶粉。
“稍等。”
短暂休息使李局的疲惫感稍解,状态比刚才好很多。
他将暖瓶放在赵红手边,面色沉静将符叶叫出门,给她看海藻的助理无名,也就是妖管局的技术支持找到的视频。
监控视频中人来人往,符叶注意到右上角正是2019年4月11日。
赵家夫妻形色匆匆,只拎着行李箱随着人流往里走,并没有看到三姐妹的身影。
“这是哪里的视频?”
“火车站的。”李局收好手机,补充道,“4月11号当天,夫妻俩回到家乡探亲,根本没带三个孩子。”
“可是,赵清清说的很准确,明确11号当天,是爸爸突然回家杀掉妹妹们。”
李局捏捏鼻梁:“也许是赵清清在说谎。”
妖管局的防循仙会诈骗广告已经进入最终剪辑阶段,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做。
所以空闲出来的综合办公室四个活蹦乱跳的妖怪简直为疲惫不堪的大家续一大口精力,尤其是每天风吹日晒的赵建设,连忙拉着石威去替换她的位置。
而温浊玉代替暂时有事的符叶,跟席犬搭班拍照。
赵清清坐在温浊玉身边,安安静静捧着酸奶喝,瞧着空茫的眼睛,显然也是在走神。
他们不得不将赵清清带到安静的办公室再次询问,不厌其烦地记录细节。
赵清清崩溃地捂住头嚎叫:“你们为什么不信?是爸爸,就是爸爸!我听得很清楚!”
“声音?”
符叶拢住她的肩膀,耐心劝导:“别急,再好好回忆,想到什么细节都跟我们说好吗?”
*
2019年4月11日。
衣柜很宽敞,姐妹三个都将这里视作秘密基地。
爸爸妈妈发现后,将衣柜中的大部分衣物都挪走,将衣柜留给她们玩耍。狭小的空间泛着淡淡的樟脑球味,不熏人,闻得久反而有点耳清目明的错觉。
赵清清吭哧吭哧展开棉被,蹦到另一边将窝囊褶皱的被角掖好,示意对面的晨晨也将她手边的被角对齐。
她们准备在这里午睡。
就在她和晨晨摊好需要盖的毛巾被时,受命去拿饮料和零食的曦曦突然跑进来,急躁躁地朝她们竖起手指。
“怎么——”
“嘘!”
同时,她们在衣柜门隐约渗进来的一线光亮中,察觉到曦曦惊恐的神情。
焦灼的气氛瞬间感染她们,三个孩子僵硬在原地,连呼吸都放缓。
极度安静的环境中,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
赵曦曦放开衣柜门,不动声色往后退,额头掠过柔软的毛衣衣角,完全不敢眨眼地盯着柜门的门缝瞧。
“咚!”
沉闷的响声昭示着来人的心情似乎很差。
赵清清几乎能想象到拳头捶在墙面的动作,为寻求安全感,她无声在柔软的被面上爬,三双冰冷的手指在短暂的杂乱后紧紧交握。
客厅、主卧,搜索的声音越来越近。
直到——有一双鞋停在衣柜门外。
想来是衣柜里樟脑球的味道太浓,才短暂掩住她们的气息,导致凶手没有第一时间判断她们就藏在这。
门缝里的黑影倾斜。
赵清清呲牙,做好随时跟对方撕咬的准备。
“吱——”
衣柜门拉开的声音被延长,永久回荡在她的记忆里。
赵清清猛地抱住符叶,尖叫道:“可没想到是爸爸,是戴着面具的爸爸!”
“清清,你没看到他的脸吗?”
“面具,戴着面具的。”赵清清喃喃,“但那就是爸爸,跟爸爸相同的水系妖力,还握着爸爸最喜欢的棒球棍,印着他喜欢的俱乐部的图案,我们都认识。”
“而且爸爸的声音,我不会认错的。”
三个小妖怪奋起搏斗。
赵清清撕咬对方的手臂不放,但他穿着厚厚的防护套袖,使得她尖利的犬齿无法扎透。同时晨晨去咬他的喉咙,却被他砸飞,甩出衣柜门外。
位置最靠外的曦曦伤势最重,也最不擅长打斗。
曦曦的血溅到她的脸上,棒球棍挥舞带来的破风声中,她含着泪望向曦曦,耳边充斥爸爸的怒吼。
“没用的孩子就是废物!”
“我是废物,你们也是废物!”
“废物不许活在世界上,没有资格活着,必须消失!”
激烈争斗间,衣柜重重倒地。
巨响中客厅里的花瓶都被震得跌落在地,她们被面朝下扑倒的衣柜埋在里面,她清晰听到被甩出去的晨晨被衣柜砸到时嚷出的痛呼。
昏暗中,赵清清胡乱抹眼睛,发现眼前被血液糊住,满是血红。
随后,她的视线清晰起来——睁着眼睛的曦曦直直望着她,脖颈以扭曲的角度弯折,是被活活掐断气的。
赵清清撕心裂肺尖叫,连灵魂也在叫嚷。
符叶和李局不得不将彻底崩溃的赵清清交给杨医生看护,镇定效果中入睡的赵清清即使沉浸在睡梦里,仍会抽搐。
杨医生叹气:“遭罪。”
“火车站的视频有造假的可能吗?”回妖管局的路上,符叶好奇问。
“不会是假的,现在看,也许是赵清清情绪崩溃,误将凶手认成爸爸。”李局脚步挪腾得缓慢,“但这事还有疑点,尸体是不是赵家夫妇处理的,我认为大概率是他们。”
“他们雇凶杀孩子?”
“符叶,父母想杀掉孩子没那么难,没必要雇凶杀人。再说,为什么不杀干净,偏偏留下赵清清?”
“他们甚至给凶手善后,我想不通,清清咬定凶手与爸爸的声音相同,会不会是赵九的兄弟?”
“咱们也别在这乱分析了。”李局拍板,“这样,抛开所有的猜测,就用现有的证据去查。”
戴着面具、水系妖怪、凶器是棒球棍,以赵家为中心,开始排查住在附近的所有外表为男性的水系妖怪。
“我现在就去找徐容容要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