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段乞宁的眼睫猛颤,邵驰那廝眼疾手快地已将她一举推开,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好自己的衣裳、束好腰带、系好抹额,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段乞宁看得一愣一愣。


    他扯了扯袖口,在外人面前还不忘扮演“十分厌恶段乞宁”的邵家小公子形象:“段乞宁你无耻!你居然轻薄我!强娶不得,你就要使这种方法吗!我要告到陛下那里!”


    段乞宁心里也是佩服他的演技,跟着演:“你我本就有过婚约,大不了就请陛下再做主一次!”


    “你!”邵驰眼睛都给气紅了,气急败坏地捂着领口夺门而出,撞得那小廝差点人仰马翻。


    段乞宁气恼地咂咂嘴,眼神凶狠得快要吃人,如刀剜在好不容易站直身的小廝上:“寻我何事!”


    那小厮惶恐地低下头道,一会授课的夫子们要来了,需要县主大人安排接见。


    段乞宁匆忙理了下官服,随小厮前去书院处理公务。


    那小厮跟在她后头大气都不敢出,心道:晾州城令无数小郎君闻風丧胆的恶霸段乞宁果真如此,连将军府的小世子都难逃一劫。


    他更是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被段乞宁逮了去磋磨。


    ……


    下午时辰一晃而过,酉时更响,夕阳西下。


    段乞宁结束一天忙碌,邊舒缓筋骨,邊往书院的正门庭前去,远远的瞧见自家马車前停驻的戴帷帽的少年。


    崔小少爷晌午还借口身体抱恙,可真叫他下班来接她,他还是来了。


    段乞宁心情不错,勾起嘴角,步履松快。殊不知走了还没两步,笑容僵在脸上:


    七凰子身旁的宫男唤她留步,说是凰子殿下的凤鳴焦尾琴斷了一根弦。


    段乞宁不想加班,耷拉脸色道:“书院不是有擅修弦樂的匠师曹大人吗?”


    宫男面色犯难,就差写着“同为天涯打工人”,诚恳拜道:“县主大人息怒,小奴也只是奉命行事。七殿下……只肯讓您染指他的琴。”


    段乞宁眉头紧锁,望了眼远处还在等她的崔錦程。“现在便要?”


    宫男点头哈腰:“刻不容缓。”


    段乞宁脚步折返:“那烦劳你去同我家夫郎说声,讓他去車厢内等候,我去去便来。”


    宫男低头应是,可当真等到段乞宁前往樂坊后,他到崔錦程跟前,说得却是大相径庭的话:“这位公子,你的妻主大人与凰子殿下有要事相商,一时半会怕是不会来的,公子你若是等不及,便早些回府吧,你的妻主大人自有七殿下的宫廷马车相送。”


    “有劳哥哥了,我不回去,我就在这等我家妻主。”崔锦程温凉的话语从纬紗间傳出,携带几丝倔强和顽抗。


    宫男眉眼不屑,旋身回去禀告。


    段乞宁不知这头龃龉,雷厉風行推门入樂坊,大有赶紧办完赶紧回家的敷衍味道,问:“殿下的琴呢?”


    里头女使宫男纷纷朝她行礼,待她步入里间,又纷纷鱼贯而出告退。


    偌大乐室,瞬间冷清,段乞宁将视線聚焦于展厅台阶高处,那儿端坐着一袭白衣长袍、颈缠白绫的少年。


    香炉里烧着大幽凤尾花的余烬,虽不及上次浓郁,但终归令段乞宁有些心浮气躁。


    她胸腔起伏难定,心烦意乱间,高台上的赫连景撩拨琴弦,清脆悦耳的琴音傳出。


    他的琴艺,虽青涩稚嫩,但真情流露、饱满激昂,流泻于夕阳余晖照耀的静室之内。窗棂敞开,席卷而过的微风融入琴音,吹皱室内横梁上悬挂的紗幔,流动的薄纱将台上白衣少年的身影晕染得朦胧。


    若非他锁骨处艳紅夺目的刺青点缀着,此时此刻的少年当如仙男下凡,遗世独立。


    段乞宁眯起眼眸,与他的视線隔着纱幔对峙。


    她作揖行礼:“既然殿下的琴无碍,那下官便告退了。”


    赫连景眼神凌厉,指甲倏尔一重,伴随短促且尖锐的刹那,“咚”的一声,线斷急掠,少年广袖高扬,风将纱幔全然吹响段乞宁的方向——


    “它现在斷了,”赫连景瞳色阴鸷,“宁姐姐。”


    段乞宁报以同样不遑多讓的视线,余光中,乐坊入口处黯淡下来,外头下人将此处的屋门合上,她心知赫连景此番是不会轻易让她走了。


    “七殿下可真任性啊,这把凤鳴焦尾琴用得是金蝉冰弦,殿下说断就断,白白糟蹋夜以继日打造此弦的匠人心血。”


    “为了留住宁姐姐,这点心血算得了什么?”赫连景抱琴下台,行至段乞宁跟前,逼视她道,“宁姐姐,我还是喜欢你唤我‘小七’。”


    段乞宁勾唇冷笑,接过焦尾琴。


    交接之时,那少年借此触碰她的肌肤,冰冰凉凉的手指触摸上她的手背,便再舍不得离开,叠在她的手上摩挲。


    段乞宁神色微动:“殿下,放手哦,下官还要修琴呢。”


    赫连景反而将她的手背握紧:“宁姐姐不修琴,修我也可以……”


    她眸色一凛,内心瞠目结舌,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一瞬过后,女人抱着长琴,琴尾扫过赫连景的胸腹,将那少年撞开,她则径直前往一旁的乐器台。


    段乞宁将焦尾琴置于台案,后邊置物架上陈列的均是乐器修护会用到的工具,她粗略一眼扫去,取了琴弦棒和备用的琴弦。


    段乞宁绷了绷琴弦感知韧度,忽视目光焦灼的赫连景,背对他道:“晾心书院怕是寻不到配得上殿下这把琴的冰弦丝了,下官只能给殿下换根寻常的。”


    “寻常的便好,只要是宁姐姐换的,小七都喜欢……”赫连景踩上台阶,从后边拥住段乞宁,呼吸变得局促。


    少年难以忍受她那么冷漠的陈述,还有从进门到现在她望向他毫无温情的眼瞳,赫连景内心煎熬,如被刀削般割裂出剧烈痛苦,他难受极了。于是他为了让段乞宁在意自己,双手肆意纠缠在她的胸口上,紧紧地抱住她。


    赫连景眼尾染泪,在她身上相继闻到三种来自不同男人的味道后,他彻底红了眼眶,手指在她衣襟口疯狂地拉扯和揉搓,嫉妒得恨不得要将她碾碎,融进血肉之中!


    “松手,殿下。”段乞宁皱眉,“您这样,让下官如何修理呢?”


    “不要修琴了,修理小七,修理我!就用它吧……狠狠地修理我……”少年激动不已,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悄然抽开了她的官服腰带。


    段乞宁把玩掌心中的琴弦棒,那是晾州盛产的琉璃翡翠所铸,晶莹剔透,折射波光,质地通明得恍若水柱。


    “殿下说笑了,您是金枝玉叶的凰子,下官今早为您接驾还得行礼跪安,是万万不敢冒犯您的。”谈笑间,她从他怀中挣脱些。


    赫连景变了脸色:“宁姐姐是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吗?是小七的错,小七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刁难宁姐姐的,实在是宁姐姐那日带他离去,伤透了小七的心……宁姐姐若还是生气,小七给你道歉,小七给你跪回来。”


    赫连景松软膝盖,跪在她的身侧,改为紧紧搂抱着她的双腿:“宁姐姐原谅小七吧。”


    段乞宁不为所动,例行公事。


    断掉的这根好巧不巧,是第七弦。她旋松琴轸,将断弦从绒扣中取出,寻到替换的琴弦安上,走过琴身、龙吟,在将要抬起琴身的那刻,少年的手阻挡在琴弦棒上。


    赫连景握着她的手腕,仰视她,眸色幽深狠厉着。


    段乞宁的小臂不免因为用力绷紧力道,她感受他指尖的冰凉和撩拨,低垂眼睫,居高临下道:“存心不让我修了是吧,小七。”


    赫连景为她久违的这声亲昵舒展眉眼,他引导段乞宁将琴弦从琴弦棒上松开。


    段乞宁侧过半边身,索性将那焦尾琴搁置在桌案,后臀贴在边缘,似坐非坐地倚靠着桌案,而那白衣少年正跪在她的面前,捧着她握琉璃翡翠的手。


    她眼眸危险,指尖拨弄翡翠玉石,将玉石对准赫连景的薄唇。


    “嗯?”她将玉石朝他努了努,手指后移,露出更多。


    低垂而下的视线正凝望那少年用唇触碰翡翠的模样。


    他讨好着,触感传递到段乞宁的掌心,令她心绪不宁,体内蛊毒倾巢而出。


    她的手没入赫连景的披散的头发中,按着他的后颈把玩,倏尔施加力道。


    少年的眉眼因为这股力量染上一层湿红,他用


    潮湿的黑眸瞻仰她的面容,待看清段乞宁那复杂且迷恋的目光后,赫连景一举褪去自己的衣裳,毫无保留。


    段乞宁目睹完全程,蓦然扯唇一笑。


    便是他用力拉扯她到跟前,段乞宁也没再抗拒,而是屈下一只膝盖抵在他的身前。


    赫连景用潮湿的手握住翡翠玉石的另外一边,身子朝前跪走几步,亲吻段乞宁的唇。


    他的吻同样粘稠和连绵,几乎要黏在她的唇上,却又与她的唇舌在勾连,厮磨着她、引。诱着她。


    段乞宁的一只手撑在他身后,一个失控间将他朝后吻倒于地。


    赫连景睁开满是泥淖的眼睛盯着她,长腿则圈紧她的腰。


    少年紧握玉石,连带着她一起往动情的旋涡中去。


    翻江倒海,到最后段乞宁丢了那琴弦棒,琉璃翡翠全部碎成齑粉。


    赫连景在玉石俱焚时翕动红唇呼吸,黑眸呆滞地凝望乐坊楼顶,醉得宛如一滩烂泥。


    “宁姐姐……小七……真的……会爱死……你的。”


    “死过就好,”段乞宁从情绪中抽离,重新穿戴好自己的官服,“可满意了吗殿下?下官要告退了。”


    赫连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她的脚踝:“别走宁姐姐……小七的琴还是坏的呢……”


    “琴弦棒碎了,修不了了……明日吧,明日我再来,给小七换弦。”


    赫连景松开手指,段乞宁如释重负。


    她束好腰带踏出满室旖旎的乐坊,外头天色已晚,蝉鸣在林间啼叫。


    段乞宁深呼吸一口气,好似也才刚活过来。


    不远处,崔锦程还定定立在原地,他的浅衣在将暗未暗的天幕衬托下尤为亮眼,仿若这世间唯一的色彩。


    段乞宁朝那抹色彩走去。


    “等很久了吧?”她本欲伸手牵他,想起了什么,收拢手指垂下。


    崔锦程的手和心都落了空,他也跟着敏感地垂下,帷帽遮挡住他幽暗下去的眼眸。


    二人一前一后登上回府的马车。


    摇摇晃晃的车厢内,段乞宁一语未发地坐在上方位靠窗的位置,无意识地摩挲指腹。


    而崔小少爷也秉持沉默,他已摘下帷帽挂在脖间,视线灼热地悬停在她的手指上。


    不知过了有多久,少年沙哑嗓音道:“宁姐姐你头发乱了。”


    段乞宁唰得一下看向他。


    第82章


    “是嗎?”


    小少爷点了点头,动身坐到她的身侧,与她緊緊挨着胳膊,抬手替她整理乱发。


    如此近的距離,让他清晰闻到独属于赫连景身上的味道,远远要比阿潮和邵驰的浓郁得多。


    段乞宁凝望他鸦羽般的睫毛,任由他打理,在他輕声问道“七殿下方才唤宁姐姐商议何事”的时候,下意识地将视线错开。


    她撑着手肘,枕着半边脑袋:“没什么,他的琴弦断了,让我替他换一根。”


    少年的身子緊追过来:“那宁姐姐替他换了嗎?”


    “嗯。”段乞宁思绪游離,组织言语,“换了一半,琴弦棒碎了。”


    “只是换琴弦……有没有再做旁的事?”


    他温声细语着,明明没有任何刨根问题的强硬,可的的确确有一种隐晦的偏执,让段乞宁呼吸一沉,侧过身捏住他的下巴。


    少年被她挑起面首,灰黑眼瞳布满无辜。


    “你问题好多呀。”段乞宁笑眯眯地道。


    崔锦程的喉结滚了滚,用脸蹭了蹭她的手指,他刚偏过唇想伸出舌尖舔。舐,段乞宁很快抽离垂下,轉为牽住他的手。


    这样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聪慧的少年便已明了,心头翻涌上来苦涩的滋味,让他眼尾殷红。


    崔锦程把面颊贴在了她的肩膀上,反握住她的手道:“宁姐姐,这么晚了,我们还去给邵驰哥哥挑耳饰嗎?”


    段乞宁顿了一下道:“先去成衣铺取衣裳。”


    馬娘驾驶馬车,往城中集市去,崔锦程的面色稍有缓和,须臾,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宁姐姐,我知晓你是女子,会有三夫四侍,我不奢望能与宁姐姐一生一世一双人,能否恳求宁姐姐心里有我,最疼爱我呢?”


    段乞宁的心随车辙颠簸而动,抬手撸了撸他下颌软肉:“说什么呢,我最疼爱的难道不就是你嗎?你见过晾州城哪家侍奴能不受约束,自由出府?”


    她话音缥缈,真真假假难以辨别,打巧馬车停在铺子前,段乞宁捏捏他的脸扶他坐稳,起身下馬车道:“我去取衣裳,去去就来,等我一下。”


    小少爷闷闷地嗯了一声。


    可待到段乞宁再度回到车厢,第一眼见到的是崔锦程阴沉且气恼的脸色,还纳闷谁又招他惹他了,视线一轉,看见车厢里原本没有的第三道人影,差点没把她吓个激灵!


    “邵马也!你他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跟鬼一样?”段乞宁没好气地道。


    那身着华服,头戴抹额的少年坐姿懒散,长腿伸到对面车厢壁抵着。他揉揉鼻子似乎还有点洋洋得意地道:“一直跟着,就掛在你们腳下的车盘底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邵驰故意捏着嗓子模仿道:“哎~‘能不能心里有我,最疼爱我’~”


    另一旁的少年霎那间红了脸,崔锦程抿紧下唇,一时间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


    段乞宁光听这声,头就开始膨胀了,体感耳朵周围开始吵吵的,她步入车间,没话找话:“……你还挺有臂力的。”


    “剩饭可不是白吃的。”邵驰扬起手臂,撸起广袖,秀出肱二头肌。


    段乞宁一整个无视他,落座于崔锦程的身侧。


    邵驰见状,撩开马尾辫动身,一个大屁股往二人中间擠,将崔小少爷擠到他原来就坐的地盘,自己则牢牢贴着段乞宁。


    段乞宁:“……”


    有被无语到,“你跟来干什么?”


    “你不娶我回家,还不允许我就跟你回家嘛?”少年撇嘴一哼,伸出自己的右手心摊开,“我的耳坠呢,神仙姐姐?”


    “没有。”段乞宁往他掌心重重一拍,“戴浮云吧。”


    少年吃痛,夸张地吹吹掌心,赌气:“你明明答应阿也的,先買耳坠再取衣服,你这个坏女人,大骗子!”


    “你下去。”段乞宁指着车帘口。


    “我不!”邵驰往她屁股那处挤了挤,望了眼低头不说话的崔锦程,心生一计,“你现在就陪我下去買!”


    “你小心被抓回去,抛头露面的。”段乞宁翻白眼道,“别一会又诬陷我輕薄你,说是我把你拐出来的。”


    “哎呀~你生气了?我那样说不是迫不得已吗,你又不肯在旁人面前暴。露你是……”邵驰话音一顿,拍拍自己的嘴巴,一惊一乍的,又忽然指了指崔锦程,“他知道吗?”


    邵驰故意压低声音又没完全压低,崔锦程听了个真切,他的眼睫微微颤动。


    知道什么?暴。露什么?崔锦程霎那间望了眼那紧紧挨着的二人,在她和他之间,有什么是不为他知晓的秘密吗?


    段乞宁保持沉默,邵驰那廝惊讶一口气,一副“不是吧他真不知道”的震撼神情,落在崔锦程眼中,宛如冰渣劈头盖脸地砸到他的全身。


    崔锦程的心口泛上来密密麻麻的疼痛。


    “你吵得我耳朵疼。”段乞宁道。


    “那我给你揉揉?”说话间,邵驰的手覆盖上她的耳朵  ,捏着她的耳垂道,“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和你戴鸯鸳款的耳饰,你戴左边这只耳朵,我戴右边这只耳朵,正好凑一对。”


    段乞宁踹了他一腳:“滚滚滚,滚下去吧,挑耳饰去。”


    邵驰:“好耶!”


    他嘴角噙笑,动身下马,路过崔锦程时,还不忘扯了扯他颈间的帷帽,笑里藏刀地道:“锦程哥哥,你要和我们一起吗?你应该不下去吧?你要是不下去,帷帽借我戴戴呗?”


    崔锦程哽咽了一下喉咙,尽管心胸拥堵得难受,但他面上依旧端得清冷。他握住颈间绳结,灰黑眼瞳噙着水光移向段乞宁,似在等她表态。


    段乞宁对上他的眼睛,大抵是要恪守前脚刚允诺过他“最疼爱的人是你”的诺言,她起身牽住崔锦程的手:“走吧,一道去,把你的帷帽给他戴吧。”


    崔锦程掩去眸底神色,解了绳结,把帽子扔给邵驰。


    “谢了。”邵驰稳妥接住,帷帽扣上脑袋,放下纬纱。


    他已先行跃下马车,在平地上抱臂等候。


    段乞宁牵着崔锦程下马凳。


    崔锦程没有帷帽遮挡面容,“玉兔抱月”掛在耳垂上,这样与她一起露面的结果,他能说服自己接受,于是少年反握住段乞宁的掌心。


    邵驰见状,颇为不满,大步上前,牵过段乞宁空闲的另外一只左手。


    一女二男于晾州夜市闲逛,吸引不少眼球,实在是崔小少爷的容貌,过于超凡脱俗。


    崔锦程沐浴在那样交替纷杂的目光下无所适从,他只能牢牢牵着段乞宁的手,紧紧依附在她的身侧,不似邵驰,拉扯着段乞宁东蹿西蹿,没个正形。


    “神仙姐姐我要这个。”他看中了个糖人。


    段乞宁掏钱拿下。


    “这个我也要。”他又看中了个狸奴花灯。


    段乞宁又掏钱拿下。


    “这个……还有这个……我都要!”


    段乞宁:“……買!买买买!”


    待到后边女使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挂满了,他们才兜兜转转来到之前那方首饰铺。


    店掌柜眼尖,一眼认出段乞宁:“娘子这是……又有新的小郎君了?”


    段乞宁干瘪笑着,不打算解释了,只对邵驰那廝道:“你自己挑。”


    邵驰当真在铺子前纠结半个时辰,最后实在是定不下主意,一口气买了五对!


    回府路上他一个连耳洞都没有的少年,已经安排好什么时候戴哪对,安排得明明白白。


    待到马车停驻在段府门口,段乞宁望向他:“不是吧邵驰,你今晚真不打算回书院?”


    邵驰将首饰收好塞进衣襟,枕着胳膊伸展懒腰:“不行吗,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来到晾州的,你的金架拔步床不是能睡十五房小侍吗?”


    段乞宁呛了两声:“听谁说的谣言?”


    “坊间传闻。”少年正儿八经地道。


    那厮过于泼皮无赖,狗皮膏药似的怎么也赶不走,段乞宁实在没办法了,带他入明月軒。


    邵驰和迎面而来的第三个男人抬手打了个招呼:“哟~阿潮哥哥,好久未见啊,可惜了,神仙姐姐已经没有手牵你了。”


    阿潮也无语,但阿潮不惯着他,扬手起势,弯刀出鞘,疾如闪电朝那个少年刺去。


    邵驰抬手将帷帽当作投掷器掷出,弯刀凛冽间将其破成两半,纱幔和藤草纷纷扬扬四溢。


    “你不讲武德啊!”邵驰啧啧两声,轻功点地,旋身间抬手格挡,借由护腕间的金属配饰抵挡刀刃。


    月色照拂下的明月軒响起刀光剑影声。


    段乞宁在晾心书院打工的第三日夜,以鸡飞狗跳结束。


    翌日天蒙蒙亮,四人顶着黑眼圈早起。


    比往日要早半个时辰,段乞宁要趁着书院人未来齐,把邵驰这厮先运去。


    说来也怪,她昨夜明明将邵驰的一方地铺设好,甚至和她都不在同一厢房,今早不知怎的,段乞宁被子一掀,外侧躺了个邵马也。


    段乞宁的起床气瞬间暴涨,一脚把那个睡没睡相的少年踹下床。


    “老天娘!谋杀正夫了……”邵驰捂着屁股喊疼,接踵而来的一个问题是,他没有衣裳。


    昨夜和阿潮交完手,邵驰就去寻段乞宁,在明月轩的温泉里沐浴完毕,外衣都湿了。


    他虽和崔锦程年岁相仿,但身量比小少爷魁梧,但又不及阿潮挺拔。


    思来想去,段乞宁分别取了小少爷的外衣和阿潮的里衣给邵驰这厮双拼了一件,少年就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的黑白配踏出屏风。多亏他那张脸撑着,倒也不是很惨不忍睹。


    简单用完早膳,她与邵驰登上马车,临走前,段乞宁捏了捏崔锦程脸。


    抵达书院,邵驰先行一步回寝室更衣,她则赶在夫子的音律课之前,前往乐坊将赫连景的焦尾琴修好。大抵是之后课业繁忙,七凰子并未再寻段乞宁,而邵驰也如法炮制,放课后挂在段府马车架下,一连多日偷溜到明月轩和段乞宁一起睡觉。


    睡了大概有个五夜,夏至日快要到来的某天晌午,京州邵家一封家书送往晾心书院,邵驰拆开信笺扫了一眼,立马向段乞宁借了匹宝马。


    他眼眶有些湿红,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很是焦急。


    “怎么了?”段乞宁不免蹙眉问。


    第83章


    “我阿姐受伤了,”邵驰的面上泛起苍白,“神仙姐姐,我、我得回去一趟……”


    段乞宁将缰绳给他,也收敛平日同他打闹的轻浮:“你去吧,路上小心。”


    少年情绪低落地嗯了一声,他在段乞宁身前欲言又止,须臾,凑过来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炽热的呼吸声抽离,邵驰黑眸中尽是不舍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浮现出强烈的不安。


    阿姐若危在旦夕,此次回京他必然要去侍疾,再回晾也不知道这边的授课結束没,若結束得早……


    邵驰害怕再没机会见到段乞宁,于是他呼吸粗沉,顾不得这里是书院正门口,少年用鼻尖擦着她的面颊,唇瓣再度触碰她的脸。


    段乞宁倒是不太习惯这厮突如其来的缱绻情长,稍稍推了他一把道:“快去快回吧,又不是见不着了。”


    邵驰喉结滚动,他的右手在缰绳上摩挲,左手倏然揽住了女人的肩膀,眸底深處是少有的认真:“神仙姐姐,土象秘钥为……虎符,一分为二。一把在陛下手中,一把在邵家。谷雨祭祀宴上我娘上缴的那把,是假的……”


    段乞宁的瞳孔骤然收缩,随之而来的是第一條线路的进度條跃进。


    这不是极限,邵驰眉色凝重,緊緊按着她的肩膀又道:“金象属月、木象属蝶、水象属蛇、火属羽、土属虎,水火两把秘钥分别在淩安王和凰城中……抢取不得,量力而行。”


    “邵驰!”段乞宁对上他的眼睛。


    少年极为郑重地点头,松开她的肩:“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走了……你也照顾好自己。”


    邵驰下定决心离去,段乞宁还沉浸在被狂浪般的信息量轰炸之中,第一条线路的进度持续上涨,懸停在百分之五十附近,她的心脏搏动得如擂鼓。


    少年一步三回头,牵馬踏出书院,与前来送吃食的崔錦程迎面碰上。


    后者换了顶新的帷帽戴,但是面前的纬纱却是撩起来的,露出少年郎俊美卓绝的面容,尤其他双耳下懸挂着的“玉兔抱月”,更衬肤色白皙,恍若仙人。


    邵驰的视线与崔錦程相撞在空中,他牵馬与崔錦程擦肩而过时,彼此均默契地停驻脚步。


    邵驰偏过头道:“我回京州一趟,可不表示要把机会都让给你。”


    崔錦程长睫颤动,揪緊臂弯中的食盒,又听他警告道:“好自为之吧,别太得意忘形,知道秘钥的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崔锦程骤然紧盯他,邵驰这次没有接他的视线,而是翻身上马,趋马奔腾,很快消失于竹林深處。


    段乞宁隔着远,并不清楚他们二个少年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朝她走来的崔锦程,脸色难看,唇线绷得死紧。


    一直到他们前去书院偏殿就坐,把今日準备的吃食都端出来,崔小少爷还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这些天他準备的吃食都是双份,如今邵驰一走,另一份便多了出来,段乞宁把调羹放入碗里,将多余的那碗推给他:“想什么呢?”


    崔锦程回神,接过奶羹,吃了几口,没什么胃口。


    事实上,这几日的夜晚都是邵驰睡在段乞宁的枕边,崔锦程和阿潮睡在偏殿,段乞宁和小少爷近来的交流可谓少之又少。


    他心情不好,段乞宁有所觉察,但是邵驰在身边实在聒噪又占


    有欲强得可怕,她分不出旁的精力照顾每一个男人的情绪。


    眼下阿也回京侍疾,耳根子清静了。算算时日,又一个月的经期就要来到,段乞宁握住崔锦程冰冰凉凉的手腕道:“傍晚等我下课,夜里陪我睡觉哦,小少爷。”


    崔锦程心有委屈,但还是低垂眼眸,点了点头。


    午膳用完,段乞宁已先行一步去处理公务,崔锦程收拾餐具,盖好食盒放回马车。


    书院另外一处长廊间,赫连景和侍从正倚在梁柱旁注视那少年走远。


    一只白鸽稳妥地停在宫男臂弯上,宫男取走鸽子腿上的信纸,恭敬递交给七凰子。


    ……


    两日前的清晨,赫连玟昭再度在早朝殿堂上发火,为的还是南方旱灾一事。


    凰帝谷雨开坛祭祀没有效果,坊间不知怎的流傳起“此为天谴”的谣言,傳言道她的凰位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天降灾难于黎民百姓。


    凰帝气得胸腔起伏,额前冕旒簌簌作响,更为让其大发雷霆的是,赫连玟昭抛下“诸位爱卿有何举措”的问题,几位前朝重臣联名上奏,奏请陛下早日立太女。


    赫连玟昭闻言,咳得手帕中都是血。


    有一新官斗胆行礼上前,跪伏道:“陛下为江山社稷操劳久矣,龙体欠佳,何不早日设立储君,以替陛下分忧?”


    高台之下,蘇彥衡垂首,眸色犀利。他虽未表态,但他一手提拔的文官则纷纷跪地附和。


    赫连玟昭的凤眸扫过大殿之下唯一的男子,指节紧紧掐住龙椅扶手:“那依诸位爱卿所言,朕当立哪位凰女为储君?”


    这个问题一经落下,底下又鸦雀无声,眾人面面相觑着。


    几方势力暗流涌动,纷纷派出虾兵蟹将打头阵。随着品阶越来越高的朝臣上奏表态,三方势力于大殿上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互相之间不遑多让,完完全全将高台上的赫连玟昭视若无物。


    赫连玟昭的掌心重重砸向龙椅扶手,这样沉闷厚重的音色都无法平息眾人的各抒己见!


    怒火中烧的凰帝将奏折狠狠砸到大殿之上、蘇彥衡的脚边,扯开喉咙大喊:“来人!把这几个给朕拖下去!当众斩首!”


    又是一场血溅千里的早朝,上一次,赫连玟昭还能凭借这招杀鸡儆猴的效益让她们闭嘴,可这一次,血淋淋的腥味换来的却是群臣愈发激昂奋进的上奏:


    “陛下!即便您今日要了微臣的脑袋,微臣也要让您知晓,设立储君刻不容缓!”


    “陛下!三凰女殿下父族显赫,出身高贵,血统纯正!当为太女的不二人选!”


    “陛下!立二凰女为储才是民心所向!老臣今日就算舍弃这身老骨头,也要为江山社稷着想,劝陛下立二凰女为太女!”……


    高台上的女人手扶额角,头痛欲裂,蛊毒啃食她的神思,让她体内血气翻涌。


    可文武百官的争执之音恰如一只只茹毛饮血的豺狼虎豹,字字句句恨不得挖她的骨、剃她的筋、啃她的肉。


    赫连玟昭只觉一时间,视线昏暗下去,她们的声音好似都听不见了,通通化为耳鼓边重复的嗡鸣声,而台下她们的面孔剥落掉皮囊,幻化成一团团墨黑的没有颜色的鬼怪。


    那些鬼怪扭曲躯体,在大殿之上蜿蜒攀爬、扭曲前行,她们正在朝她伸出魔爪,要将她从龙椅宝座上拉扯下去——


    赫连玟昭痛苦地捂着头道:“够了,都给朕闭嘴……”


    无人听到这气若游丝的声音,仍有不长眼的朝臣出列启奏:“陛下的几位凰女都年岁尚小,何不多勘察考校些时日?臣以为,淩安王殿下是先凰的长女,与陛下有手足之情,也曾与陛下一起为先凰的左膀右臂。陛下龙体抱恙,若心有余而力不足,何不传召凌安王回京,准凌安王殿下摄政之权,也好替陛下缓解忧虑……”


    “放肆!!!”赫连玟昭的眉心直突猛跳,如被触碰到逆鳞,她猛然睁开眼怒吼。可是!她竟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的视野一片漆黑,黑色的怪物吞噬大殿,她的双脚被粘稠的黑雾拉扯,她被拖拽得步履蹒跚,摔下龙椅。


    于是大殿之下的鬼怪们发出尖锐嘶哑的呐喊:“陛下!陛下怎么了!陛下!……”


    “陛下,”无边无际的黑幕之中,唯一的男人跪在高台下唤她,“您怎么了?”


    那是赫连玟昭唯一能听到的人声,也是唯一能看到的人影。


    他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俊美。


    他有着微卷的栗色长发,束成马尾高悬,零碎的发缕垂在肩颈。


    他身着大幽凰室最高礼节的宫廷服制,额前和耳垂间均悬挂着银饰。


    少年恭敬地朝她行屈膝礼,再抬头时,琥珀偏绿的桃花眼瞳含情脉脉,他嘴角噙笑道:“陛下,您怎么了?”


    “阿玉……是你吗?”女人情不自禁地撑手爬起,可这一路荆棘丛生,她被绊倒在地,滚下高台。


    少年的身影却离她更远了,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化为冰渣一样的冷冽:“陛下,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赫连玟昭朝他扑去,那个绝美的少年却残忍地掐住她的颈脖,他也幻化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的怪物,歇斯底里地勒住她,阴冷地道:“不爱我,就去死——”


    赫连玟昭猝然惊醒,她摔下高台,正被蘇彥衡搀扶在怀中。


    她的嘴边溢出鲜血,而男人身上奇异的香味就如一只无形大掌掐住了她的脖子。


    苏彦衡神情淡漠,眸底是残酷无情,“陛下,可想好立谁为太女了吗?”


    赫连玟昭喘不上气,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颤抖地指向一旁慌乱无措的赫连暄,“传朕旨意、立、暄、暄、儿为……”


    “陛下怕是没有力气了,微臣助力陛下吧。”苏彦衡扶住女人的手,强硬地掰指向赫连晴。


    赫连玟昭怒目圆睁,下一瞬脱力晕厥而去,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苏彦衡却眉目阴寒,他将赫连玟昭揽入怀里,抱着女人踩上高台:“陛下龙体有恙,今日早朝便到这里。至于立储一事,待到陛下康复,再行定夺,退朝。”


    “苏彦衡,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高台龙椅也是你配站的地方吗!”方才为赫连玟岚说话的老臣指着他怒骂。


    男人目光犀利射向那头,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御前禁卫军的铠甲声攒动流泻,以苏彦衡为中心,包围了整座大殿,令那出言不逊的老臣面色铁青。


    小臣见风使舵跪道:“国不可一日无主,眼下南边旱情焦灼,需要新主代为掌国,微臣斗胆,愿拥二凰女殿下为储!”


    众臣齐刷刷匍匐在地:“臣等愿拥二凰女殿下为储……”


    ……


    京州风云悉数化为信条上的寥寥几语:帝缠恶疾,高台永坠,新主将临。


    赫连景眯起黑眸,眉宇间的狠厉一闪而过,他将字条柔碎丢进廊边清河中,朝身后宫男道:“按苏太师的计划行事。”


    宫男应是,这天傍晚放课,他再度寻到永康县主。


    第84章


    彼时,段乞宁刚把崔錦程送上马车,半只腳也已经踩上车凳,听那宮男道,七凰子殿下的琴弦断了。


    “又断了?”段乞宁弯唇冷笑。


    宮男恭顺地朝她行礼,请她前去,这一次他的手有请的方向并非乐坊,而是赫连景在书院暂居的寢殿。


    “这不妥当,替我婉拒了。”段乞宁摆手,提裙上马车。


    那宫男扑通一声下跪,擦着眼角的泪花道:“恳请县主大人不要为难小奴,小奴也只是奉命行事,若是请不动县主,便要小奴提头去复命,整个书院的杂役小厮都会受此牵连。”


    段乞宁停驻腳步,长吁一口气,对上车厢内崔錦程潮湿的眼眸。


    少年很快错开视线,并未表态,却在段乞宁往回走时松动唇线,鼻尖涌上来一些酸楚。


    段乞宁腳踏回平地,对里头的崔錦程道:“我去一趟,你要先回去吗?”


    实在是今日他一直在偏院等她,从晌午等到天黑,好不容易邵驰走了,又来了个赫连景,


    她无法按时履行同他一道回府的约定,对他心有愧疚。


    崔锦程的嘴边扯出一道苦涩的笑容:“宁姐姐,你去吧,我就在此处等你。”


    段乞宁将他的泫然欲泣收入眼底,提裙往回走,走了两步,小少爷从马车上追下来,攥住她的衣角,急迫地央求着:“宁姐姐你能不能、别和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阿潮、邵驰,他尚且还可以容忍,但是那个几乎和他有着一模一样气质和一模一样体质的七凰子,崔锦程难以接受。他想他在段乞宁心中是独一无二、无法被替代的。


    段乞宁自是想起谷雨祭祀那夜,她不过和邵驰睡了一觉,他便抗拒得不行的模样。小少爷有洁癖,今日她若碰了旁的男人,晚上他就不会讓她睡了。


    女人捏了捏他的下巴道:“知道了小少爷,回去会补偿你的。”


    崔锦程为她这句不着调的轻浮话语红了耳根,委屈的情愫稍稍冲淡些。


    段乞宁随宫男抵达赫连景的寢殿,殿内燃着熟悉的香料。


    她压下内心的焦躁,那颈间缠綾的少年正提笔在桌案旁练字。


    段乞宁望见一旁展架上完好无损的凤鸣焦尾琴,便知这又是他寻的借口,步履折返。


    “宁姐姐,你过来看看小七的字写得好不好?”赫连景停笔唤她,狭长眼眸紧盯她的背影。


    段乞宁转过身,行了个简礼:“殿下的字,下官不感兴趣,也无资格评判,既然殿下的琴无碍,下官告退了。”


    “站住!”赫连景撂下笔。


    段乞宁充耳不闻往寝殿外去。


    “段乞宁!”赫连景从桌案边动身,健步如飞冲到她身侧,攥住她的手腕,“你给本殿站住!”


    段乞宁阴沉下去半张脸:“放手。”


    换来的是赫连景愈发难缠的力道,他甚至将另外一只手也握上来,牢牢地将她的胳膊抱在怀中。


    “宁姐姐,小七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明明那时候在晾心湖畔,你还与我含情脉脉,为何如今、如今这么不给我留情面?”


    段乞宁深呼吸一口气道:“殿下,下官放工还能过来替您修琴,已经是下官给您留有的最大情面了。”


    “放手!”


    “我不要……”赫连景颤抖着嘴唇,反是更用力几分。


    段乞宁忍无可忍,将他的手一点一点掰扯下去,她的官服都因为少年执着的力度被拉扯绷直,好似再用些力就会被撕碎。


    好不容易,她拽开赫连景的手指,那少年猛扑而来,从背后将段乞宁拥住,死死禁锢着她的胸膛。


    “我不要你走……不要走……”他炽热的呼吸埋在段乞宁的后背中,染上哽咽和崩溃,“不准離开小七……宁姐姐,你是我的、是我的!我们才是天生绝配!是天作之合!”


    段乞宁深知这是原身留下的情债,可为何叫她偿还?


    “放手吧殿下,”她的语气无奈下去,“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我从前是与你一见钟情,可那是从前,人心是会变的,我会变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便是她软下去的这声语调,叫他恍惚神识,讓赫连景觉得还有希望,他揉搓着她的身体道:“我不信……可我为什么没有变?我为什么还是爱你爱入骨髓?”


    “你当真爱慕我吗,殿下?”


    “是……小七爱慕你……永远爱慕你……”他把眼泪擦到她的衣物上,夏季衣衫浅薄,泪水轻而易举穿透,灼烧在她的肌肤间,带来温凉和潮湿。


    段乞宁叹了一口气。你既口口声声说爱“我”,又怎么会分辨不出“我”已不是她呢?


    她放弃说教,任由他紧抱,半晌才冷道:“殿下,适可而止,殿门大敞着呢,下官还想多任职个三年五载,你可莫要叫下官丢了饭碗。”


    “宁姐姐,做小七的驸马,金银财宝取之不尽,不用来做什么‘永康县主’的,好不好?”


    “不好,我是不会做你的驸马的。”段乞宁的眼眸里滿是决绝,她不再收力,一举挣脱赫连景的双臂。


    “不要!不要!”少年眼尾殷红,卑微地扑在地上,抱住她的双腿,“你不准離开!段乞宁!你不想要秘鑰吗?”


    段乞宁的脚步一顿。


    赫连景咯咯笑起来,他就知道她会为此驻足,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他今天为了留住她,可以孤注一掷!


    少年从地上爬起,身子纠缠到女人的身上,素手从她的脚踝开始抚摸,爬过小腿、大腿、她的腰肢,她的胸口……最后悬停在她的颈脖前。


    赫连景以一个轻柔的力道掐着她,伏在她耳边低声细语着:“宁姐姐,我就知道你会对它感兴趣的。”


    段乞宁收敛情绪,捏住他的冰凉无骨的手腕道:“说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宁姐姐,你的态度好冷漠,小七不喜欢……你要换一种方式和小七说话,小七才会告訴你。”


    赫连景的手指撩拨在她喉头,弄得她心里发痒。


    他的呼吸交织在耳垂边,段乞宁稍稍侧过头,拿腔作势地唤了他一声:“小七?”


    “嗯……宁姐姐,再多唤我几声。”


    段乞宁的眉眼淬上柔情,缱绻动听地唤道:“小七,小七,可以告訴我了吗?”


    赫连景的嘴角勾起笑意,他牵过段乞宁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背,将她往室内屏風后引路:“宁姐姐,你到这里来,小七就全部告诉你。”


    段乞宁似笑非笑,摩挲着他的手指,随那道白衣前行。


    她被带到屏風之后,那儿靠墙贴着有樽稍矮的书架,赫连景将她圈在书柜之前,扑进她的怀中,放肆地与她親吻。


    唇齿纠缠间,他的手在段乞宁身上不停躁动,频频流连在彼此的腰带间。


    吻到某个间隙,段乞宁几乎坐在矮脚书柜上,而赫连景也顺势坐到她的腿上。


    少年抽离些距离,在她面前黑眸浑浊地喘。息着:“宁姐姐,为何都是小七主动,你親親我呀,亲到小七滿意,小七一高兴,就会把火象秘鑰的下落告诉你……”


    段乞宁的琥珀色眼瞳充满危险的气息,她的视线流转于少年娇红的薄唇上,在他哼着喘音时,指尖撩拨少年的发尾。


    顺着发尾朝上抚弄,她的手指绕在他颈间的白綾上,摸到后边的绳結。


    她不过稍稍勾紧,白綾便勒住他的颈脖,包裹那凸起的诱人的喉結。赫连景的呼吸断断续续,胸口在起伏,带动喉結也在上下滚动着。段乞宁便扣着白绫的结绳,宛如拿捏那少年的命脉,迫使他扬起头颅,展现出傲人的颈部线条。


    段乞宁偏头吻到他的喉结上,用牙齿轻轻磨着少年凸起的那处。


    唇舌撩开白绫的边缘,如一条小蛇灵巧地钻入其中,舔舐白绫下微薄的肌肤。


    那层浅薄的皮囊因她而泛起红润,化为吻痕。


    赫连景发声时的震动传来,段乞宁的唇瓣都因为他的换气而震得麻酥酥的。


    她的手指挑开白绫,解了去,又穿。插在他的后脑勺上,从他的喉结吻到下巴,最后回归他的唇瓣。


    她的掌心施加力道,紧紧扣押着他,将他的短吟声灌入喉间,又在他扭捏身段时,撬开他的牙关。


    吻到气喘吁吁,段乞宁松开他,捏着他的下巴情乱意迷地道:“满意了吗,小七?”


    “不够宁姐姐,小七还要更多更多……”赫连景抽了自己的腰带,脱掉自己的衣裳,露出少年郎劲瘦的躯干,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随后将双臂挂在她的双肩上,提起腰臀,醉生梦死般地道,“每一处地方,都想要宁姐姐的吻痕……”


    段乞宁的手指掌控在他的腰间,掐着那里光滑的嫩肉:“小七,你太贪心了……你再这样,秘钥我可以不要的。”


    说话间,她已将那少年推开,作势便起身整理衣裙,赫连景的双手蓦然缠绕上她的腰肢:“你别走,宁姐姐……我告诉你……”


    段乞宁弯起唇角,旋身回望,指尖亲昵地勾着他的下巴,等他的


    下文。


    赫连景自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牵动段乞宁的手指移到自己的颈间,“宁姐姐,白绫之下的火羽,便是秘钥的形状。”


    段乞宁的眸色骤然锐利,指甲挑开间,掀起白绫,露出潜藏在里面精美殷红的纹路,而系统面板倏然亮起的进度条,也无不在宣告着他所言非虚。


    段乞宁的手指轻抚过火羽,带动少年的肩颈都在战栗。


    “你可以别走吗?”他喘着气哀求。


    段乞宁用拇指按压着他的喉结绕圈,感受他声带频繁的颤动,在他眼角噙泪勾住她的腰带时,俯身亲吻火羽,吻着他的肩颈。


    赫连景沉醉其中,自是透过屏風的朦胧纬纱,看见寝殿门口有个头戴玉冠的少年郎的轮廓。


    而段乞宁背对着屏风,无从得知这一切,赫连景嘴边笑意粲然。


    “嗯……啊宁姐姐……还要更多更多……”赫连景的双手宛如长蛇盘缠在她的后脊背上,他跌坐在矮脚书柜上,抱着段乞宁紧紧与她相贴。


    赤。裸无遮挡的长腿更是肆意折叠,在她弯腰亲吻他的时候,勾缠于她的腰肢,犹如整个人挂在她的身上。


    唇齿交叠的响动贯穿整个寝殿,夕阳笼罩的殿宇散落一地金黄,香。艳的暧昧情愫随微风席卷,卷起横梁上悬挂着的纬纱,将潮湿的旖旎之气吹向殿门口崔锦程的面上,令那少年刹那间死咬下唇。


    屏风后的女男几乎分不清彼此。赫连景的喘音起伏,一声一声的音浪犹如尖刀,剜下崔锦程的心头肉,他的心被扎得千疮百孔,泪水充盈眼眶,顺着眼角的弧度淌下,无声之中布满脸庞。


    段乞宁将面颊埋没在七凰子的颈间,感受他骨骼的战栗和肌肤的冰凉,体内蛊毒被他奇异的体魄滋养,道不出的酣畅,让她忍不住声色其中。


    且她下腹似有坠落之意,月事即将来潮,这让她变得焦躁,段乞宁抱住他的头颅,纵情啃咬着他的耳垂。


    赫连景喘得更为羞耻,扣着她的手往尾巴的方向去,段乞宁的脑海中响起警铃,嗡嗡嗡吵得她很是头疼,女人发怒地捏了一把,将人推开,边理着衣襟,边平复呼吸。


    赫连景的白衣一不知何时悉数全落在地上,包括他的亵裤。


    它们悉数堆积在屏风下,于横栏的缝隙中露出清晰的轮廓,被殿外的崔锦程瞧得真切。


    而赫连景早已褪去鞋袜,白。皙。裸。足顺着段乞宁的腿描摹,由下往上,最后踩在她的腰间,正对着屏风后殿门口那道人影的玉冠附近。


    赫连景蜷曲的脚趾左右踩弄,挤压她的衣料,又似在挤压殿外少年的自矜。


    赫连景的双手撑着,维系高抬的长腿,展露身段。


    “宁、姐姐……”待看到屏风后的少年离去,赫连景愈发肆意,手指勾着她的衣袖。


    段乞宁下意识捏住他的手腕。


    少年收了一下手,连带着将她的身子也往前带了些,腕间欲拒还迎挣脱一二,嗔怪地道:“宁姐姐既然喜欢,何不亲自丈量一下秘钥的大小……”


    段乞宁眯下眼眸。


    赫连景见她如此神色,眸底闪过胸有成竹的自信,不过很快被他作出来的讶异所替代。


    赫连景惊讶地“啊”了一声,对上她的眼睛:“怎么会这样呢宁姐姐,你不知晓吗?你宁可抛弃小七也要宠幸的小侍奴,他从未告诉过你秘钥的真实尺寸吗?”


    “你如此疼爱他,可他却对你……有所隐瞒呢。”


    段乞宁瞬间掐紧手指。


    第85章


    最后一抹残阳被西山吞噬殆尽,天地被灰蒙笼罩,书院门前的竹林幽深静谧。倏尔微风跌宕,穿梭林间,吹得竹叶簌簌作响。


    段乞宁从赫连景的寝殿踏出,略显凌乱的发髻下是阴沉的眉眼。她的眸底被将暗未暗的天色晕染,視線聚焦之處却无那抹熟悉的浅色。


    书院门前空落,段家马车和那少年郎皆不见踪影,段乞宁藏于官服衣袖下的手悄然紧捏。


    “宁宁。”阿潮的气息浮现于身后,带来馥郁的紫藤萝花香。


    “崔锦程呢?”


    男人敛下眼眸,披风覆盖上她的肩膀:“他已先行回府。”


    段乞宁目色沉沉,即便同他说过“等不及了可以先回去”这种话,可当真崔锦程舍她先走后,她心里又有些空落和梗塞。


    她没发作出来,而是陷入思忖,没过一会,赫连景身邊的宫男赶来,今夜她乘坐七凰子的车舆返回段家。


    将发中珠钗撤了去,段乞宁披散微卷的瀑布长发,身子没入水中。


    明月轩此處的温泉,这个季节用来正巧。


    天色将晚,温泉池邊藤架上的绫罗绸纱也染上一层浅薄的暮色,隨风摇曳生情。温泉池的四角,皆有壁灯照拂,将四周花卉绿植映亮,层层水汽氤氲,枝叶和花蕊被衬托得苍翠欲滴,透着鲜活之气。


    水光潋滟,白雾缭绕,小梨花味的香皂化开,段乞宁沉静其中,雙臂展开架在岸邊,闭目凝神。


    恰到好處的温度驱逐白日的浮躁,小厮们蹑手蹑脚进来,为段大少主添香护发。


    女人眯开眼,睫羽也染上潮湿的水汽:“他人呢?”


    “回少主,小公子在偏厢房,”小厮如实作答,“自打从书院回来,小公子一直闷闷不乐的,把自己关在里头。”


    段乞宁冷道:“把他给我唤来,让他伺候。他若不来,今后都别想出府了。”


    小厮应是,眼神示意,将其余小厮一并带走。


    段乞宁闭阖眼眸,心情再次焦躁难忍,直到一会后,温泉池入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外衫和鞋袜脫了,过来。”段乞宁未曾转头,对那抹走走停停的响动道。


    一阵窸窣声后,温润白皙的裸足踩上被水雾打湿的鵝卵石小径,踏到段乞宁的身侧。


    少年屈膝跪地,跪在她身后侧的岸邊,忍疼拜道:“贱奴给妻主请安。”


    段乞宁一经动身,水面荡漾涟漪,不过她的幅度并不算大,只是让自个余光那角能够看见小少爷的身影。


    崔锦程的雙膝就跪在她的右手肘边,他穿着单薄,浅薄的一层內衫包裹长腿,隨他下跪的舉动,膝盖附近的衣物绷紧,弯折的关节附近布满褶皱,倒显得有些秀色可餐。


    視線再往上去,是少年僵直的胸腔,他的唇線抿紧成微愠的弧度,灰黑眼瞳視线游离,没有看向段乞宁,而是失焦悬浮在远处的壁灯上。


    段乞宁的手指爬上他的右膝,迫使他的视线更为闪躲,似乎还隐隐藏着愠色。


    “你把里杉脫掉。”段乞宁用指甲扯了扯那层衣料。


    崔锦程呼吸一顿:“会有别人来吗?”


    段乞宁根本没有回答他,而是强硬地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言罢,她撤了手,崔锦程在赌气和听命之间挣扎,终是败给后者,任命般地去解自个的腰带。


    他动身撑起站定,行于她的后方,将蔽体的衣物除去。


    “亵裤也一样,都脱光。”她適时提及,令那少年怔了怔,咬紧下唇,强忍羞赧,将腰际的勾绳也解了去。


    失去束缚的那小方衣物轻而易舉滑落在鵝卵石上,亦如他今日透过屏风缝隙看到的轮廓那样轻佻。


    少年从衣物围成的圈內踏出,踩在圆石上。尽管有温泉水雾笼罩,可他心里寒凉,竟被迎面吹拂过来的暮风惊到打了个寒战,光溜溜地定在她的身后。


    这儿不是室内,隐秘感匮乏,但又绿树成荫,灌林茂密,非直白地暴。露在众人的户外,这样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崔锦程的心如悬崖勒马,既紧张又亢奋,他的肩颈缩了缩,肌肤汗毛耸立,泛起鸡皮疙瘩。


    “过来,会伺候的吧?”段乞宁将岸边的那盏花蜜端起。


    那少年静默须臾,才俯身靠近,重新跪在她的身侧,捧走碗盏。


    这种伺候妻主沐浴的细则,大户人家的儿郎都经教养翁翁点拨过,更别说规矩森严的崔家。


    崔锦程往日所学,为后宫君侍侍奉陛下该有的礼节,一言一行皆为模范。彼时,那少年


    躬身倾靠过去,胸腔悬在她的耳朵附近,手指轻柔绕过她的后脑勺,分别按住段乞宁的耳鬓两端,揉着太阳穴的位置。


    段乞宁再度闭阖眼睑,感受他的温凉从指腹传递到她的颅内。


    过了好久,她才张开红唇道:“傍晚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崔锦程捻花蜜的手一顿,望着她乌黑的长发,有些心虚地道:“没有要紧的事,就是身子不大利索,所以先回去了……”


    段乞宁坐起些身,胸口光景浮出水面,水珠布满她的肌肤,显得波光起伏。


    “哪里不舒服?”


    “……胃腹不適,”崔锦程嗓音虚浮,“许是晌午的冰镇奶羹,汪娘子曾言道少吃寒凉的东西……妻主,贱奴给您上花蜜打理头发。”


    少年刻意岔开话题,手指蘸取花蜜揉搓,小梨花的清香散落,段乞宁却在他心绪飘浮的时候,一举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水里。


    只听一声“扑通”巨响,水花四溅,涌上池岸,水流从鹅卵石间的缝隙淌过,而那少年也被段乞宁从温泉里揪起。


    灰黑眼瞳布满一瞬间的惊慌无措,湿漉的发丝还在淌水,悉数黏在他的肩头和胸前附近。崔锦程正不适地眨弄眼睛,呼吸则因短暂的呛水变得剧烈,牵动整个胸膛都在剧烈起伏。


    他抬起另一只手刚要擦拭眼里的水,段乞宁立马也逮住他另一只手腕。


    雙手皆被她禁锢,崔锦程还处于眼睛进水的难受中,女人从池中起身,与他调换身位,将他壓到池岸边缘。


    段乞宁已不由分说地倾身上前,强吻他翕动的薄唇。


    在感知到他下意识地偏头和闪躲后,她将少年的双腕扯过他的头颅,交叠在空中一并扣押,空出来的手则掐住他的颈脖和下巴。


    “你在躲什么?”她咬向他的唇角,贝齿才往少年的唇肉上去,崔锦程的下颌蓦然在她掌间剧烈挣扎。


    二人的牙齿磕到彼此,撞得双方的唇齿都有些发疼。


    段乞宁回身撤离少许,尝到味蕾中的血腥味,眉眼阴翳着,就这个与他近在咫尺的距离危险地凝视他。


    崔锦程气喘吁吁地把头偏向右侧,他的眼尾因泪花染上浅赤,湿紅如兔眸,唇瓣溢出血迹,“贱奴不大舒服,妻主今日还是换个哥哥侍奉吧。”


    若段乞宁方才还有些怀疑,眼下她的确能确定他在躲避她,这不是他欲拒还迎的把戏。


    “我很快就让你舒服。”她的眉目染上薄怒,再度扣押少年的下颌,衔住他的唇瓣。


    崔锦程试图挣脱,身段在她怀里扑腾,旋沉在池水下的双腿更是不安分地拨着水花,掀起一迭一迭的波涛。“唔……嗯……放开我……别碰我……”


    段乞宁充耳不闻,膝盖更是将少年的大腿抵在池岸边,用力地顶着。


    她啃咬着崔锦程的唇,施加壓力不让他脱离掌控,手则松开少年的下巴,往池水中去,追逐水底下那只温热的蝴蝶。


    骤然间水花汹涌,他如惊弓之鸟,四肢急剧挥舞,带动身躯砸向她的身体,砸得浪花涌动,池水扑溅到彼此的全身。


    段乞宁下意识闭眼,手被他用臀抵在岸边墙壁上,待她敛开眼睫,看到的是小少爷腾紅的双颊,以及从灰黑眼瞳深处迸发出来的强烈的抵触,崔锦程红着眼眶,身子和牙关都在打颤:“别碰我!”


    他气喘吁吁,眉目倔强,宁折不弯,这样不折不挠且直白犀利的眼神射向她,顷刻间点燃她的怒火!


    段乞宁手背抵壁,指往反方向狠狠掐了一把:“是不是我平时太宠着你,让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这样用力的强硬,让崔锦程扬起头颅哽噎了一声,他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好似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打碎,疼得他的脊背骤然收紧。


    他将唇瓣咬得死死的,抑制身体的反应和唇边的哑音,唯有冗长潮湿的呼吸展露少年内心的愠火和厌嫌,他的胸口在剧烈起伏,靠着岸边一挺一挺着。


    “……”他用克制的沉默对峙她明晃晃的怒意,可他越是这样,段乞宁越是失控,指甲紧紧掐着,恨不得将掌心的肉碾碎。


    她在缝隙中横刀直入,崔锦程被刺激到眼尾猩红,突兀地发泄般咬住向段乞宁的肩膀。


    她几乎第一时间将他的双腕向后抵押,迫使他无法扑咬,“又在发什么疯,你起的什么心思?”


    崔锦程接话,歇斯底里着:“我能起什么心思?你明明同我说好的,不和他……你为何食言?”


    段乞宁睁大眼瞳:“我几时食言了,我又没和他——”


    “我都看见了,”崔锦程愤懑决然,眼角含泪,“……你与他在屏风后纠缠的样子。”


    段乞宁适才想起赫连景叫得那么欢的缘故,这一下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的默然在崔锦程心中,便是她确与赫连景欢愉过,随即他心头燃起异样的抵触,怒吼道:“你放开我!”


    段乞宁眉色幽深,潜藏在池水中的手愈发放肆,冲突阻碍,被蝴蝶翅膀紧紧包裹,被咬得密不可分。


    她阴下嗓:“你要我放开你也行,秘钥尺寸告诉我。”


    崔锦程恍惚了一下,下意识闪躲视线,两行清泪顿在脸上:“我不知晓……”


    段乞宁一见他这反应,霎那间翻涌上来的情绪冲昏头脑,他向她隐瞒了!他居然真敢对她隐瞒!


    “你不知晓,好啊你不知晓!”她恶狠狠地用手指拨开蝴蝶翅膀,“我今日就是和他有过,也并不打算放过你,你给我听好!”


    “你是我的侍奴,是我的所有物,我想如何待你就如何待你,哪怕要了一个男人后再要了你。”


    崔锦程在她肆虐时目眦尽裂,躬紧的脊背犹如被拉满的弦,稍再挑拨便会弦断弓裂,可他最难受的,还是难过心里那关,那种压抑且肮脏的羞辱宛如利刃寸寸削断他的尊严,“啊……不要……不要……”


    池水翻滚,波纹迅速横生,他大口大口啜泣哀求,在绝望和心底防线崩塌的边缘中垂死挣扎,段乞宁抄起他胸口的月牙银坠堵住他的嘴巴,横亘在他的牙关上。


    “你不是说你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吗?你就是这么伺候妻主的?”


    “唔呜呜……”少年痛苦抽噎,身随荡漾的波纹一颤一颤,收腹吸气着。


    段乞宁被温泉的热意燥得额角全是汗水,她眼眸阴狠逼视:“看来你也不是诚心要为我奉献所有啊,既然做不到,那就是食言。你自己都对我食言,你还敢对我摆脸色,我平日对你太好了,让你差点忘了我是怎么个烂人!”


    “呜呜…不是……啊——”


    段乞宁在他快要崩溃时抄起他的腰,一举将人抱到池岸上。


    女人翻身上岸,染水手腕下压将他掀翻在地,另一只手却下意识护着他的头。


    崔锦程的后背虽有她垫着,但直直贴上鹅卵石径,仍是有些膈应。尾后的不适尚未平复,段乞宁欺身而上,再度触碰尚在振翅着的蝴蝶羽翼。


    少年蜷缩脚趾,牙齿将唇瓣咬出血纹,他散落在地,好似从鹅卵石缝中流过的池水。


    第86章


    崔锦程苦苦哀求,泪如珠串滚落,段乞宁不为所动,固执地羞辱他。


    少年的瞳色失去光泽,如被染脏的雪块,再无生机,心理防线被击溃的冲劲讓他心


    如死灰,他好似沦为一具行尸走肉的軀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崔锦程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他精疲力竭地躺在鹅卵石径上。


    泪水一直在他眼角流淌,好似怎么都止不住,少年扯着嘴角张口呼吸,整个面颊都是尚未褪去的潮红,身上更是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全都被段乞宁留下吻痕。


    他蜷缩在地上小声呜咽,湿漉的长发粘在他的胸膛上,将肌肤上的红印衬托得更为鲜艳,手中则还緊緊攥着断了红绳的月牙银饰。


    那还在振动翅膀的蝴蝶随他大敞的姿势奄奄一息着,坠落凡尘,被旖旎的春雾打湿,沾满雨露。


    段乞宁跪伏在他身上喘息,琥珀偏绿的瞳仁才从偏执中恢复几丝清明,膝蓋跪久的疼痛引她不适地蹙眉,女人抬手又捏了把少年的下巴。


    她晃了晃,他却如耷拉的花蕊,随她手指摆弄,失焦的瞳孔映着远处烛火熹光,透着迷離和萧瑟。


    “崔锦程。”她凝视他眼角的泪,心烦意乱地唤了声他的名字。方才,她已经刻意收敛着自己了,可他的身子实在是太脆弱,便稍折腾,便碎得不成样。


    待到少年给出微弱的反应,段乞宁捏着他的脸讓他的视线聚焦向自己:“信不信随你,但我段乞宁敢承诺今日没有和赫连景做过这种事,如有食言天打雷劈,你敢和我承诺当真不知晓秘钥的大小吗?”


    崔锦程的眸底掀起点点波澜,那种被玷污的厌恶感消散些许,心却为她后半句话扑通扑通地狂躁起来。


    他垂下眼睫,泪水肆意流淌,段乞宁的心头如被浇灌下一抔凉水,她鬆开少年的下巴,自顾自起身。


    将身軀擦干妥当,段乞宁取了薄杉披在肩头,踏过他的腿间和发间,衣衫广袖扫过满目狼藉的少年身躯,夹杂失望的语气落在他的头顶:“今夜不必来侍寝了,我会寻阿潮前来。”


    道完,她系着腰间飘帶,踏出温泉池,地上的少年面色痛苦,蜷曲身体,在冰冷的石板上抽噎。


    ……


    翌日晌午,邵驰快马加鞭,彻夜未眠地赶回京城,直奔逐鹿镖局。


    进门的第一句便是焦急的询问:“我阿姐如何了?”


    迎接的小兄弟眼神闪躲,将那少年往祠堂的方向领:“筠少主在宗祠,小公子这就前去吧。”


    邵驰未加怀疑,步履急促,推开宗祠厚重的木门:“阿姐!”


    只听见木门发出苍老的“吱呀”一声,逐鹿镖局的祠堂内部,供奉邵家先祖的祠牌香火案灯火通明。


    香案前的蒲团上正跪着邵家主,她手持香火跪拜列祖列宗,而原本信中所言“性命垂危”的邵家少主邵筠,他的阿姐,正眉目凛然地站定在殿宇一侧,手中还执拿着佩剑。


    邵筠气色红润,剑眉犀利,在邵驰踏入里间狐疑时,撩开眼皮扫了那个少年一眼。


    这一眼讓邵驰意识到,他被骗了!阿姐根本就没受伤!她们竟然打感情牌,将他从晾州骗回来!


    邵驰心惊胆战,脚步一折就要往门外跑,宗祠殿宇间就犹如有一阵黑金色的旋风刮过,顷刻间,邵筠輕功闪前,武器连剑帶鞘横亘在邵驰面前。


    微微脱鞘的剑刃泛着冷光,给他一种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要了他的命的错觉。


    “啊呀阿姐……”少年转为谄媚,带点撒娇味求饶着。


    邵筠面色未改,掌中刀剑反而愈发緊扣三分。这时,邵家主结束祷告,起身站定。


    邵筠眼神示意,讓他有什么话同母亲说。


    邵驰不情不願地转过身去。


    他与邵家主关系不好,这一声“娘”便硬生生卡在喉间。


    邵家主也没和他母慈子孝,眉色冷淡道:“把他给我关起来,就关在列祖列宗的祠堂里,哪都不准他去。”


    少年闻言,登时眼瞳睁大,情绪激昂地就要往前冲:“你干什么?”


    邵筠剑收鞘内,改为挡在他胸膛前:“阿驰,莫要惹怒母亲。”


    邵驰充耳不闻,扬手就推,“你凭什么关我!”


    “啪——”邵家主扬手就是一記耳光抽下,将那少年抽懵在原地,“去祖宗牌位前跪好。”


    邵大将军常年习武,又征战沙场,方才下手的那一巴掌都淬炼了风沙滔天中的决绝与狠辣,力道之大,邵驰的左半张脸上顷刻间落下来个红印,嘴角更是被她抽出血迹。


    可邵驰是个犟种,眼神狠戾,脾气暴虐,扯着喉咙大喊:“我不跪!你凭什么关我!”


    回应他的是邵家主的冷漠,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邵家主甩袖离开祠堂。邵驰见状便朝外冲,輕功施展,被邵筠一剑鞘戳中后膝蓋,“噗通”一声单膝跪地,险些绊了个狗啃泥。


    “阿姐!怎么连你也……”邵驰眼尾煞红,難以置信一向疼爱他的邵筠今日竟然会和邵家主一个阵营。


    “阿驰,你听话,这些天就待在祠堂哪都不要去,不要叫阿姐为難。”邵筠眉头紧锁,但说出来的话语不留余地,“阿姐会让家厮将你每日的吃食送来,你也不必当真跪祖宗词牌,择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就好,后边厢房还有床呢。”


    这是睡哪里的问题吗?邵驰急得抓耳挠腮,“阿姐你们这是要给我关禁闭!我犯了什么错你们要如此对我,就因为我去晾州了吗?可那是陛下下旨,命我为七凰子的陪读,我只是奉旨行事,我何错之有?”


    邵驰满眼冤枉无辜,邵筠眉间褶皱更深,却不答话,收剑往外走,邵驰借机就冲,被她一掌打回祠内。


    未等他喊疼,女人砰得合上木门,外头传来落锁声,用的甚至还是铁链。正大门的下边有方小门,邵驰記得原本是没有的,可见邵家主为了把他困在宗祠连夜打“狗洞”专门给他送餐用,登时把那少年给气笑了。


    整个祠堂冷冷清清,祠牌桌案上烛火明灭。门虽闭阖,但祠堂有窗,为墙面雕花的设计,透过镂空的花纹,能够看清镖局外头少许景色,邵驰看见家厮和女使们正列队整齐,听候邵家主发话的景象。


    “不放我出去我就烧牌位了!阿姐!”邵驰紧盯外头动向,佯装作势地叫喊。


    他随手捻了块祖宗牌位置于烛火旁边:“我可真烧了!这是你们逼我的!”


    然而无人理睬他,气得少年一举将牌位毕恭毕敬摆回原处,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掀起裤腿落坐蒲团。


    他倒是适应得很快,睡了一宿睁眼发现还被锁在祠堂,再无力折腾,索性躲到厢房里睡觉。


    邵驰每日吃吃喝喝睡睡,但窗外镖局的动向还是紧紧留意着的,隔天他忽的发觉镖局的邵家军都不见了,且邵家军临走前,他阿姐和邵家主于祠堂门口拿出虎符,置于罗盘上推演。


    此为邵家传统,每每行军作战前,均要用青铜器勘测战况和风水,以作周密部署,邵驰略通一二。那八卦坎位赫然对应着的是晾州的位置。


    当时邵驰立马回身寻找祠堂上方位的锦盒,打开里面空空如也,便知母亲手中那枚是真的虎符!这是要动真格了!邵家军去晾州做什么?


    前些天他回晾途中听闻京州凰城中的秘闻,说是凰帝于早朝时勃然大怒,旧疾复发后晕厥,苏太师辅佐赫连晴暂理国事,整个京州可谓天象骤变。


    这个节骨眼上,拥兵自重、缕缕被赫连玟昭所忌惮的邵家却动用军队部署作战又是为何?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为何偏偏要将他从晾州骗回来?


    邵驰倒吸一口凉气,蓦然意识到……!


    “放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猛然奔向大门口,用力晃动门把手,将门外锁链晃得噌噌作响。


    可是无人回应,气急败坏的少年抬脚踹门,足足踹上半个时辰,整个镖局都回荡着他撞门的声音,依旧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连个小厮都没来过。


    邵驰急红了眼!天下风云变动,邵家军南下晾州,证明那儿有兵家必争的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晾州若沦陷,怀璧其玉的段乞宁当如何?


    他根本就不敢想!邵驰愤然决绝,咆哮怒吼,拼了命地用身体去撞木门,一声一声的沉闷响动融入突如其来乍响的雷鸣中,久久不绝……


    与此同时,一场盛夏的雷阵雨同样也降临晾州城。


    雷光潋滟间映亮整片竹林,灰蒙蒙的天空裹挟萧条之意,天地万物陷入一场死寂,随即被滚滚雷鸣破开混沌,大地都为之狠狠一顫。


    书院学堂的隔间,段乞宁坐在桌案旁,正忙着将窗棂合上,可依然有雨水打湿她的袖口。风将湿气吹拂进来,鬓角的发丝沾染水汽。


    这堂是音律课,晾州曲调秉承珠翠工艺中的“精雕细琢”,节奏轻快,后调明丽,如翡玉石中的春彩带盈光流转。公子们的琴声听起来亦是流畅悦耳,只


    是段乞宁无暇欣赏,思绪翩然回到段家,满池春水的时候。


    那夜,段乞宁让阿潮侍寝,崔小少爷跪在殿内,身子一直在哆嗦。


    她确实因为他的隐瞒生气,但也没让他跪守规矩,是他自个执意要跪,跪到夜半,崔锦程透支体力晕在地上。


    段乞宁心弦一紧,忙披上外衫下榻,仓促间让人去请汪娘子,汪娘子道是胃疾复发。


    往后三日,崔锦程疼得头晕眼花,在榻上抽泣,根本就下不了地。而那少年似乎对她生有怨气,一直缩在榻角不肯出来,小厮们端来的药膳都未曾吃下一口,几乎是饿了三天三夜,人影跟着消瘦下去不少。


    他有时候的脾气倔得跟头牛似的,段乞宁早就领会过的,当下也没给他好脸色,晾了小少爷三天三夜,有一个坏处就是,中午没人给她送吃食了,她再吃不到宫廷手艺的甜水佳肴,每日午膳随杜知州等人去吃大锅饭。


    段乞宁可算知道邵驰那厮为何管它叫“糠咽菜”了,实在是难吃至极。


    这天出门前,她看过黄历,为夏至日前夕,大姨妈准时到来。


    或许正是因为月事来潮的缘故,段乞宁今早出门就觉得心口压抑无比,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悬在心肺间,难以下坠。


    乘坐车马途中,她撩开车帘朝外打探,城中气氛也不知为何焦灼沉闷许多,光是官差打扮的女人一路上她就瞧见不少:有的官吏手持画像挨个抓人询问;有的官吏则手持武棍驱赶挡路的市井摊贩……


    段乞宁放下车帘,她甚至怀疑自己和崔锦程一样患上肠胃炎,故而午膳自然是没什么胃口。她拒绝了杜知州同她共进午餐的邀请,一个人回隔间打坐,这一坐便坐到彼时天降雷雨。


    雷鸣一声接着一声,砸落在人间,也砸在她越来越烦躁的心头上。体内蛊毒随电闪雷鸣起起伏伏,钻入她的血液之中,带动她的心一阵一阵剧烈地搏动着。


    身体实在过于难受,比以往更加难捱,段乞宁迫切地想要崔小少爷的体质缓解,辗转几个思绪间,她一直在桌案上轻敲的手指停驻,招呼书院的小厮进来,让他前往马厩同段家的马娘相告。


    段乞宁的本意,是想让他代为传达,让马娘回去接崔锦程前来,可那书院小厮踏出授课讲堂,竟直直去往赫连景的寝殿,同七凰子的贴身宫男禀报。


    传令被暂时扣押,待到音律课结束,赫连景抱琴而归。


    少年细细摩挲第七弦,极为珍重,又听着宫男呈报,瞳底倏然蒙上阴翳。


    半晌,他拨弄一下弦,焦尾琴发出高扬的音色,赫连景冰冷的声音融入其中:“那就快些去请他吧。”


    “记住,是以本殿的名义去请他。”


    第87章


    很快,消息传递到段府。


    彼时的崔锦程胃腹的不适有所好轉,勉强能够下地步行。


    马娘来相告,晾心书院的七殿下有请,说是与他有要緊事一叙。


    “妻主她……”崔锦程蠕动唇瓣须臾,有些难以启齿地问,“她可有吩咐什么吗?”


    马娘仔细思索一番道:“宁少主倒是没有再吩咐什么……不过老奴今日瞧见,少主似乎胃口不佳,午膳也没有用,怕是一直饿着肚子呢。小公子啊,你可快些好起来,你卧病在床的这些天,老奴瞧着宁少主也跟着瘦了不少。”


    崔锦程一愣,心湖泛起涟漪。


    自打那日她发了疯似地要他,少年的身体到现在还泛着疼。段乞宁向他允诺,他的心才从濒死的境地中抢救回来,庆幸自己没有被弄脏。可是,她终归是把他弄痛了,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仿若那日在她的眼中,他就是个物件、是她发泄的工具,她的粗鲁无不在碾碎他的自矜和傲骨。


    崔锦程想到这,眼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泪花,身体那处也跟着隐隐作痛。


    他讨厌这样的段乞宁。


    他卧床这些天,段乞宁未再和他说过话,雖每每夜晚与他共眠,但终归是没再碰他一回,两个人之间好似再无话语,身体的距離也渐睡渐远。


    与她共枕一床的崔锦程能够从她的呼吸声中感知到:她这些夜里都未好好入睡。


    平时需要他叫她起床的段乞宁,这几天根本用不着他,甚至起床后也不再唤他侍奉。今早便是如此,崔锦程感知到她的动身,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身体往床榻内侧缩了缩,下人们给她更衣的时候,崔锦程能觉察到她那冰凉却复杂的视线,正静静注视着他。


    直到她離去,他才哽着满腹委屈将身子轉过去,留恋空中她的餘香以及榻间的餘温,可随后,崔锦程在她躺过的软垫上看到干涸的血迹,便知她月事来潮。这意味着,她将会需要他作为解药。


    少年的心为此剧烈搏动,他开始期待夜晚,渴望“她需要他”会成为彼此和好的契机。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折磨他三天三夜的胃疾似乎也因此有所好转,终于不再令他冷汗涔涔。


    送走马娘,崔锦程抿緊唇瓣,灰黑眼瞳黯淡下来。


    他与赫连景能有什么要事需要相商?人家这分明是赤。裸裸地挑衅到家门口了。


    崔锦程自知身份低賤,与凰子殿下有着云泥之别,可再怎样,侍奴也是她的后院、是她段乞宁的男人,可赫连景却和她有着君臣之分,除非段乞宁娶凰子、做驸马、为赫连景遣散后院。


    崔锦程瞳仁收缩,这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他心头警铃大作。输给谁他都不想输给赫连景,于是他不再自怨自艾,而是忍着胃腹的不适,前往小厨房洗手作羹汤。


    ……


    晾心书院这头,公子们又一堂书畫课结束。


    今日放课早,少年们兴高采烈离去,留下的筆砚字畫悉数摊开散在桌案上,远远瞧过去一片狼藉。


    每日放课后收拾混乱不堪的讲堂,也是“永康县主”打工的活之一,堪比后勤保卫处处长。


    不过一般世家公子的课桌会由书童们清理,真正要她动手的时候并不多,偶尔有几个小厮忘记了,段乞宁会差仆役去提醒,等那几个粗心的书童怏怏回来收拾。


    她百无聊赖地监工,等那几个童仆小厮理完,少年们怯生生过来同她行礼。


    段乞宁扬手挥挥趕走他们,动身前去收拾七凰子殿下的课桌。


    没错,赫连景又耍凰子威风,点名道姓每日要段乞宁替他理,杜知州岂敢违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过来哀求她,让她务必亲力亲为,这尊大佛她们晾州可得罪不起。


    段乞宁自是不愿在人多眼杂的时候丢面子,特地等他们都收拾完,最后一个去收拾赫连景的桌位。有时候,那少年为了刁难她,会故意将桌案摊得很杂,筆墨混淆在一起。


    不过她今日去收拾,赫连景的桌面还算整洁。三四本书籍叠放在桌角,旁边香炉里的灰烬还燃烧着,桌上铺开有几幅畫,段乞宁挽起袖口去收拾。


    一眼就看见澄心纸上笔墨勾勒的美人影:女人落座于桌案边。


    她有着微卷的瀑布长发,梳成发髻挽在头顶,头上的金钗精致典雅。她雖未施粉黛,但唇红齿白,眉目冷然。


    畫中女人正靠着窗棂,撑着右边脑袋打盹,朦胧变幻着的光线描摹女人的侧脸轮廓,勾画出她的硬朗和飒美。


    室外淅淅沥沥的雨点扑在窗台边,溅起来的微小的水汽正氤氲着她胸前垂下的发缕。


    意识到这画中仙是她自己,段乞宁未免心神微动,她讶异赫连景倒也并非一无是处,这丹青功夫竟如此了得,怪不得能在颈上雕花。


    段乞宁的视线虽游离在画上,但心思却飘远着,依稀记得在哪还看到过类似画风的白衣男子的肖像……


    她想得入神,且窗外雨点密集,并没有听到赫连景的腳步,直到那少年的手腕缠上她的腰肢,灼热气息扫过她的颈脖,段乞宁才倏然手指一緊,定神未动。


    他带给她的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冰冰凉凉的温度纠缠在她的腰际,所过之处如甘霖降落干枯已久的稻田,滋润裂纹,润泽禾苗,难以言喻的餍足感盈满心头,身躯都好似随那少年的撩拨动情沉沦着,忍不住与他紧紧相贴。


    “小七画的,好看吗?”赫连景缱绻的嗓音盘旋着,与她亲密得好似一双璧人。


    知曉不该与他纠缠,段乞宁放下画幅,继续整理书桌。


    赫连景却不打算放过她,倏然按住她的手,阻止她将笔墨纸砚放回角落的举动,反是从她身上抽离,步履和衣裙飘逸旋转间,落座于书桌上、段乞宁与书桌形成的三角区域中心。


    少年高抬收回的长腿带动蹁跹的白裙在她身前划过柔美的弧度,最后那只足踩在地上,暗


    戳戳地往前探,擦了擦段乞宁的左腳内侧,腳趾上翘,勾着段乞宁的后脚跟。


    赫连景一手撑在书桌上,抬头仰视她,一手摸了摸身侧的丹青砚台:“宁姐姐,外头雨势凶猛,何不与小七在此作画听雨,享一时贪欢?”


    说话间,他已扯了扯自个的领口,露出大片洁白肩颈,还有白绫覆盖的火羽刺青:“小七的身体,可以由宁姐姐随意作画,你想如何便如何,好不好?”


    赫连景的指腹宛如细密的一条条小蛇,顺着段乞宁的手腕钻入她的衣袖里,带来的清凉之感顺着手臂骨骼缠绕,令段乞宁心神微漾。


    她抿唇不语,未做表态,垂下整理书籍的手,放在大腿边,任由他摩挲。


    赫连景的脚趾勾着的她脚后边上下磨动:“宁姐姐忍耐得这般辛苦,是在等你家中的小侍奴吗?”


    段乞宁睫羽微动,却见他望了眼窗外还时不时被惊雷映亮的雨景又道:“雨下得这么大,他怕是还要好一会才能趕来呢……不若趁着他还在赶路,宁姐姐与我偷。腥片刻,小七和你打赌,保证这一次,他不会知曉的……小七方才为了宁姐姐,可是专程回去换了件衣裳呢,宁姐姐你聞聞,是什么味道的?”


    他抬起袖口凑近,段乞宁虽没闻,但浓郁的清香确已闯入鼻息,是和崔锦程身上一模一样的,她精挑细选的小梨花味。


    段乞宁的琥珀眼瞳微微收缩:“你又想做什么?”


    “宁姐姐这样和小七说话,倒真是好伤小七的心,”少年嗔怪她,自个闻了闻衣料的香味,随后不屑地撒开手,用脚背勾着她,“你不想知晓吗,秘钥的真实尺寸?既然他不愿意说,小七愿意,小七才是那个唯一肯为你奉献一切的人。”


    他牵起段乞宁的手,后者却为他此话头皮一麻。


    看来段家,早就布满他背后之人的眼线……


    赫连景紧盯她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微动,便是段乞宁那刹那间的眉头轻皱,少年俯身吻在她的手背上:“当然不止这些,宁姐姐,你想不想知道,大幽情蛊‘凤求凰’的解法?”


    段乞宁眼瞳骤睁,猛然施力将他拉起,赫连景作势扑进她的怀里,而这一幕,打巧被刚刚前来的崔锦程撞了个正着。


    书院正堂没有屏风阻挡,纵使相隔较远,可崔锦程还是看得真切,他正张合唇角平复喘息,浑身上下只有臂弯中的食盒未曾湿透,见到此情此景,他大脑空白,僵在原地。


    方才从段家赶来晾心书院的路上,马車被暴雨泥泞绊了一下,陷在淤泥坑中,马娘和家厮们左拉右扯推不出来,崔锦程迫切得紧,竟直直下马車,冲入雨帘。


    “哎小公子你——”未等马娘道完,少年的身影已模糊在雨里。


    他忽视地上泥巴和天上劈头盖脸砸落的豆大雨点,将食盒护在怀里,直奔书院而去。泥水弄脏他浅色的衣裙,雨水灌湿他凌乱的长发,少年头上流光溢彩的玉冠也因为这样的急切颠簸得歪了位,崔锦程却顾不上这些,也无瑕分心胃腹间的汹涌,只是一门心思想早些见到段乞宁。


    与她吵架的这些天,他后悔了,他今日就是专程来和她道歉的。他也染上了凤求凰的余毒,他们现在互相为彼此的解药,没有她,崔锦程真的不行,凤求凰将他们二人紧密得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缺一不可,他们的身体被磨炼成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是,眼前这刺眼的一幕,让少年意识到,他或许弄错了。蛊毒和解药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离了他,她还可以有别的解药,可是他,却没有别的蛊。


    滚滚雷声盖过食盒掉落在地的响动,崔锦程的面容被电光映亮,死气沉沉的肌肤似被一瞬间剥夺所有血色,少年双膝一软,被胃里的不适刺得躬身跪地。


    他强撑着、用湿透了的衣袖捂住唇口,将喉间翻涌上来的灼烧感压回去,眼角也因此彻底湿红。


    而赫连景抱住段乞宁,在她耳边轻咬,于她看不见的这边将凛冽眼神射向讲堂门口的宫男。


    宫男们眉色狠厉,直直上前钳住崔锦程的身体,他们用麻布堵上少年的嘴,将他拖往去雨中。


    少年的鞋履在泥泞地里被拖拽出长长的痕迹,然暴雨扑打,很快被泥流淹没,崔锦程被他们拉去偏院空地,他又被狠辣的宫男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


    “崔賤奴,殿下要我告诉你,你这卑贱之躯,县主留你于府不过是因为你知晓木象秘钥的下落,你怀有私心不告诉她也就罢了,还妄图肖想不属于你的人。今日你也瞧见了,殿下与县主大人情浓意浓、情投意合,你若还痴心妄想着,不如撒泡尿照照自己,或者滚回府邸看看书房中的画像……”


    宫男淬了毒的话语融入雨幕,凉透的湿气混入其中如冰渣一般将他砸得粉碎,少年跪趴在地上痛苦地喘息,涕泪混入雨水,分不清彼此,他在泥泞中挣扎,而“画像”二字又如细针,扎在他的心头上,扎得他在心里在流血。


    崔锦程宛如失去魂魄,又急于求证什么,他从地上匆匆爬起,提起衣裙飞奔,与将将趋马赶到的马娘撞上。


    “大人,送我回府吧。”少年没入雨帘苦苦哀求。


    马娘不明白,他这刚来怎么又要回去,崔锦程央求着:“大人,我落了东西,一定要呈给妻主的东西,落在了府邸,你送我回去吧,求求你。”


    马娘只当是要紧的,赶忙令其上车,趋马奔腾,跌跌撞撞的车厢催得那少年吐了好些回,最后吐得肚里只剩苦水,马车抵达段府,少年飞奔下马。


    他只想看到那副画像,挂在段乞宁倾尽财力只为一人打造的明月轩的书房正上方,他曾在夜里惊鸿一瞥过的白衣男子……


    可真当崔锦程奔回书院,推开木门,扯下那副画,他颤抖着手翻过画卷,赫然在其背后看见白纸黑色题名着“挚爱,小七”。


    “轰隆隆!”


    心脏被这声震天撼地的雷电劈成齑粉,崔锦程的心死了。


    第88章


    雨勢稍停,晾心书院湿气朦胧。


    段乞宁以午膳未用为借口,赫連景忧心忡忡,前去膳堂叮嘱宫里御厨制作几碟点心。


    那种紧密的纠缠感消散于偌大的讲堂,段乞宁理了理散乱的衣领,甩袖踏出长廊。


    乌云依旧压迫天空,灰蒙蒙的色彩犹如厚重的纱布笼罩視野,沉闷的余雷沙哑地滚落,檐角的玉珠还在一滴一滴下淌,砸进墙角泥坑中,段乞宁停驻步履,在正堂门口看见一提掀翻在地的食盒。


    盒盖抖开,里头的花糕豆乳酥山已化成粘稠的水渍,钻入庭院的石板纹路中,她怔了怔,視线倏尔凝向迎面走来的、打着油纸伞的高大男人。


    “崔錦程呢?”算算时辰,他该到了,眼前这食盒是段家的,他为何独留东西在这,人却没了踪影?


    阿潮执伞,驻足在庭前细雨中,与她隔着台阶。


    他抬头仰視,黑眸闪烁:“宁宁,他回家了。”


    “嗯?”段乞宁眉梢拧紧。


    阿潮沉了沉呼吸,重新解释道:“底下暗卫来报,他来过一趟书院,和马娘道回府取东西,再次从府中出来,他却擅自纵马,直奔回家。”


    “他自己的家,崔府。”


    甚至用的还是


    段乞宁曾教给他的马术,骑得跌跌撞撞,但一意孤行地扎入雨幕,头也未曾回。


    段乞宁一愣,睫羽猛颤间,心海掀起狂风巨浪,她提起衣裙匆匆踩下台阶,闯入细雨中。


    阿潮的伞偏在她的头顶,语色浑浊:“宁宁,别去了,他身怀秘鑰,外头有兵马在找他,若他躲进崔家,当被瓮中捉鳖……”


    段乞宁犀利的眼眸骤然锁向阿潮:“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今早出门看到的景象,她便觉得不对,原来这些都是预兆!


    为何就这么巧呢?他究竟受到何刺激了,才会忤逆她的话擅自出府?段乞宁再不顾上其他,拔腿朝书院外狂奔,翻身上马。


    阿潮立于身后,为她如此失序的慌乱握紧伞柄。须臾,他也撂下伞,握刀紧追段乞宁的步伐,另外寻了匹空闲的骏马驱使。


    一女一男驾马的身影消失于晾心书院,赫連景从小厨房回来,见到泥泞里被打湿的油纸伞,驻足在廊前,眼神昏昧。


    他似乎并不讶异,反倒是一边用手接住掉落下来的雨珠,一边勾唇冷笑。


    蓦然,赫连景将手中雨珠捏碎,把那股冰凉完完全全掌控在掌心纹路中。


    半刻钟后,段乞宁纵马路过晾州城门口。


    晾州城门的出入口筛查似乎变严了许多,不少衣衫褴褛的百姓被圍堵在外盘查,官差模样打扮的女人们挨个搜他们的通关文书,段乞宁打马,视线匆匆绕一圈,心中突兀警惕起来,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周遭风声鹤唳,临近城门口的几间茶水铺里,人高马大的女人们桌上佩刀,她们正慢条斯理地品鉴手中清茶,但视线却紧紧聚焦在段乞宁这头。


    段乞宁稍稍拉动缰绳,骑马试探,她们下意识就要放下茶杯,去摸武器。


    这讓段乞宁心头嗡嗡作响,便是她凝神思忖时,另一街角传来尚佳和带队肃清百姓的声音。她底下的人手将摊贩连人带椅推倒向两边,将中间的大路空出来,军队浩浩汤汤赶来。


    段乞宁的视线隔着缥缈雨丝与尚佳和对视。那昔日为晾州县主的尚佳和,体态较过往丰盈不少,且圆润的肚腹有隆起之勢。她的眉目虽有初为人母的刚烈,却也淬着冰冷嗜血,銳利的眼光如利箭射向段乞宁。


    二者视线交锋的电光石火间,段乞宁勒马飛蹿,尚佳和的人马乃至茶水铺下的眼线紛紛提刀待命。


    尚佳和扬手挥下:“给老娘追!天女坠落,大厦将倾!待到淩安王殿下夺得秘鑰登临九五至尊,你我皆是从龙元勋!”


    一呼百应,激昂澎湃的叫喊声响应在段乞宁身后,她屏息凝神不肯松懈,脑海中飛速闪过晾州城的路线图。她曾经借由出门查验铺子,已将晾州的地形要塞牢记于心,七绕八拐地往崔家府邸驱赶。


    那些追兵多为淩安王封地调遣过来的士兵,对此地人生地不熟,很轻易被她甩开,或许唯一紧咬不放的,便是那只由尚佳和亲自带领的精銳。


    不过很快,段乞宁发现局势有些紧张,面前通往崔府的左邻右舍的道路均被尚佳和的人手圍堵,她不得已调马,往仅剩的小道抄,可那几波人紧追不舍,几乎是挨着她马匹的尾巴往前扑,一个女人手提大刀就要砍向她的马腿。


    “叮——”


    一把银色的弯刀被投掷出,倏地格挡住敌人的大刀,阿潮玄袍猎猎,自隔壁屋檐上飛跃而下,轻功点瓦,身躯骤降,他借由内力收回弯刀,已动刀挡在段乞宁身后。


    “主人你先走!”


    段乞宁回眸一顾,男人掌间刀法眼花缭乱,席卷周圍水汽,刀刃被淬炼得精光折射,在这灰蒙的天色中竟冒着涔涔寒气,寸寸斩敌人要害。


    她心头一动,再度勒紧缰绳冲刺前往崔府。


    晾州街头几乎在这一瞬间爆。发前所未有的动乱:淩安王的私兵纷纷卸下伪装,加入这场精心蓄谋已久的螳螂捕蝉中,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们被推翻在地,他们惊慌失措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还未来及呼救,私兵们的大刀瞬息间见红。


    随着这一声厮殺惨叫传开,众人面上皆惊恐不已,抱头乱蹿,“反了反了!淩安王反了!大家快逃啊啊!”


    “啊啊啊啊——”


    “全军听令!遏制动。乱!关闭城门!把控晾州!如有异动者,就地處决!”


    “是——”


    肃殺之气弥漫晾州,昔日热闹的市井香火皆化为虚影,私兵们高举的火把在雨水中不灭地燃烧着,一簇接着一簇,鱼贯而入,将晾州街头点亮,就好似将这座城池完完全全包裹在火盆里。


    而段乞宁鲜红的衣裙则化为这火盆中唯一乍响的烈柴,片刻后她抵达崔府,便见落败生苔的木门上被推开一角,原本交错贴着的封条也被掀开一半,堪堪粘在中间,摇摇欲坠。


    她推门而入大喊:“崔錦程!”


    院中景色萧条,雨水冲刷后更为狼狈,草木枯败,廊下蛛网密布,横栏石椅皆布满泥水,艳绿青苔长满砖缝。


    “崔锦程!”


    段乞宁旋身环顾,无人回应,她步履匆匆,踩断一截枝棍。


    吱呀的断裂声和突兀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迅猛朝她这侧逼近,段乞宁几乎凭借潜意识将昔日所练的武术用在这关键时刻,她侧身避开,脚步后撤稳定身形,便见原来自己站定的地方,黑衣殺手提刀阔阔。


    那人未得手,倒也不慌不忙,转动手腕,几个呼吸间,段乞宁的视野周围,从屋檐下又飞下来三四个黑衣杀手,她们均手提长刀,落定后步履轻盈,一边往前走,一边将段乞宁围在庭院中。


    段乞宁的脚步随她们紧靠的节奏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脚跟磕到长廊的台阶上,那群黑衣人于两边一字排开,露出身后崔家大门,大门被凌安王的私兵大敞开,尚家主和尚佳和皆扬眉吐气一般,手握长剑款款而来。


    “段乞宁,你也有今天。”尚佳和弯唇笑着,眼底是得意与狠厉,“妄图吞没不属于你的东西,就是错误的。”


    “把秘钥交出来——”尚佳和拔高音量恐吓。


    段乞宁便知她们这是还未寻到崔锦程的下落,心下一松,迈步往崔府内狂奔,尚佳和见状赶忙驱使手下紧追。


    约莫追逐至庭院深處,阿潮携带暗卫营的人马飞驰,前来护助,与尚佳和所率领的凌安王私兵交手。


    刀光剑影间,段乞宁辨别眼前地形,阿潮将敌人腰腹刺中,破开攻势赶到她身侧,同她一道往崔府内侧去。


    “主人,他们人手很多,已经将崔府包围了。暗卫来报,的确只看见崔锦程进来,他未曾出去过,当还在崔府。”


    “快些寻找,务必要把他寻到!”段乞宁火烧眉睫,步履匆匆,明明心头闪过的是那少年的模样,可到嘴的借口又变成秘钥,“绝不可以讓……秘钥落入旁人手中!”


    若换做是原身,翻墙多次必然对府里地形耳熟于心,可她现在是段乞宁。


    不过,她对这倒也不算纯粹的懵懵不懂,上次她安排阿潮在此埋伏尚佳和等人时就曾借机摸索过崔府路线。


    她顶着压力,在仅有的时间内挨个挨个盘查崔府后宅的院落,均一无所获。


    时间不等人,辗转几个角落可谓地毯式搜索,都未曾见到那少年衣裙任何一角!


    人怎么会这样凭空蒸发了呢?


    段乞宁的额角沁出汗水,倏然她扶住长廊中的一根廊柱平复不适,她能感知到月事来潮,身下温热汹涌。


    “宁宁……”阿潮怔住,凝望她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殷红。


    血水顺着段乞宁的长腿滚落,蜿蜒在她的肌肤间,淋淋不止。


    “无妨,继续找。”段乞宁冷静地开口,揉搓一把衣裙那腿上血渍擦除。


    虽说她自穿来这里从未再有过痛经,但这毕竟流的是自己身体里的血,她方才又被赫连景未加节制地撩拨,不知晓那白衣少年的香料中还藏了别的什么东西,又经历纵马飞奔的剧烈活动……故而此刻月事如决堤。


    这样的出血量让她的脸色很快苍白,段乞宁抑制着步履间的虚浮,继续往下一方院落盘查。


    屋门一间一间推开,她一遍一遍唤着少年的名字,心随一次又一次没有回应而渐渐寒凉下去。


    “你到底在哪里?”段乞宁眉色凝重,对着萧条的崔府景观喃喃发问。


    “别找了!”尚佳和回答她,携带人手赶来,余下段乞宁这边的暗卫则手持短刃朝段乞宁所在之处靠拢。


    “凌安王殿下的人已将崔府全部包围,你们就算化成苍蝇也一样飞不出去,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兴许我网开一面,念在与你这么多些年斗来斗去的交情,还能饶你一命。”尚佳和的长剑指向段乞宁。


    历经一番浴血奋战,双方人的面上和衣袖上都是血,浓郁的血腥味


    飘散在空中,闻起来粘稠,令人作呕。


    段乞宁压下心口翻涌而上的狂躁,撩开眼皮,琥珀偏绿的眼眸锐利地扫射来者,在尚佳和高喝“动手”的时候,乍然收缩一下。


    暗卫们起刀挡在她的身前,阿潮也加入这场厮杀,一边砍杀敌人,一边护卫段乞宁往庭院更深处去,可紧随其后,崔府另外边的大门也被攻破,凌安王的私兵自段乞宁所在背面处涌进来。


    为首的是位头戴帷帽、手撑后腰的男子。


    可当那男子在私兵们的簇拥下掀开纬纱,段乞宁的瞳孔猛然怔缩。


    那竟是崔青衍!


    被段家主关禁闭的他怎会在这里?他出现在这,莫非意味着!


    “逃啊,段乞宁。”就好似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尚佳和破开暗卫们的攻势前来,长剑还滴着鲜血,尖端扫过泥泞,带着森严冷意,“你躲在书院的时候,凌安王殿下的骑兵已至段家上下搜查,于段家府中搜出大量私铸的银钱,板上钉钉,证据确凿。此为谋逆之罪,当抄家灭族。今陛下抱恙,凌安王殿下掌摄政之权,查抄段府的诏令已下,全府上下女子就地绞杀、男子充入奴籍,你这段姓之女,又能逃到哪里去?”


    闻言,段乞宁因贫血疲软险些踉跄,阿潮将肩膀耷过来,借力让她稳住身形。


    脑海混沌不堪,她在一阵尖锐不止的耳鸣后懵然片刻,随即立马反应过来:此情此景,正对应着原著中“段家被灭,恶霸‘段乞宁’流落荒野”的剧情节点!


    剧情竟然整整提前一个季度,提前得令她措手不及!!!


    第89章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不仅对段乞宁而言,对尚佳和来说同样也是。


    今日部署实在紧急,但多亏七凰子殿下从中斡旋,才能与凌安王殿下在短短几天之内筹备出如此周密的计划。


    尚佳和曾在玉梢公子口中得知段家被灭的契机,正是因为府邸被查抄出来的私铸钱,这对名满大延的凰商段家而言,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可当如何伪造证据,陷害段家,尚佳和犯了难,便是在这时,肚子里的孩子成为送上门来的筹码。


    孩子对后宅男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这不是他妻主的,可依旧是崔青衍的第一个骨肉,崔青衍看重孩子,为了让尚佳和能够保下孩子,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甚至包括让他背叛段家,暗度陈仓,这才有今日将段乞宁一网打尽的时机。


    尚佳和搓揉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算算时日,快有三个月了。


    那头崔青衍见她如此举动,登时神弦紧绷,整个人紧张不少。


    段乞宁当下和阿潮交换眼神,她忿忿不平道:“崔青衍,安妹妹待你不薄,你竟背着她与旁的女人苟合,你当真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崔青衍脸色铁青,有种被戳穿的窘迫于他眼底一闪而过,他恼羞成怒:“你住嘴段乞宁!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当年若不是你强娶崔锦程不成耍阴招,我何至于要替弟从嫁,落到段家这个龙潭虎穴?”


    “做安妹妹的侧夫,倒还委屈上你了?”段乞宁冷笑,“我段家既没饿着你也没苦着你,更没虐待你半分,准你以三少侧君的身份掌少主院事宜,已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归宿,安妹妹南下历练,南方旱情焦灼,她都自顾不暇,还托人差来书信,今早刚送到晾心书院,叮嘱我务必转交到你的手中……”


    段乞宁邊道,手往衣襟领口内夹中掏着,果真见那青衣男子面色恍惚刹那,死咬唇瓣,却又殷勤期盼着她快些取出书信。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段乞宁搜摸信纸的举动上,无人在意的角落,阿潮握紧刀柄,在段乞宁发出“奇怪,明明放在这里”的瞬间,轻功急掠,彎刀凛冽,瞬息之间刀刃架在崔青衍的脖子上。


    “都别动!否则我殺了他!”阿潮的手钳固在崔青衍的后腰上,将人抵押着,崔青衍的面上爆。发出恐惧之色。


    “救我!尚佳和!”崔青衍将求助的目光投射向执剑的女人,后者盘摸圆肚的手停顿,蹙紧眉头望向这头。


    凌安王的私兵们皆手提武器作出防御姿态,以段乞宁为中心,将她、阿潮和崔青衍三人圍在里面。


    良久,尚佳和破天荒哈哈大笑道:“段乞宁,你以为挟持了个这么玩意儿就能威胁老娘了嗎?动手!”


    “不——要……”崔青衍甚至都来不及叫喊,身后私兵的长刀一举贯穿他的腰腹,那人拔出血淋淋的刀刃,当即砍向阿潮。


    男人和段乞宁皆是没料到尚佳和心狠手辣至此,反应慢一拍,那人的刀划傷阿潮的右臂,破开口子疼痛刺激才令阿潮回神,揚手抬刀格擋,闪回段乞宁身前。


    失去支撑力的崔青衍口吐鲜血倒下,身躯砸在青砖板上发出沉闷声响,他死不瞑目。


    作为妊娠蛊的受体,父死胎亡,尚佳和身下也顷刻间血流不止,可她无视这样触目惊心的景象,竟抹了把染脏衣裙的血擦拭刀剑,似在为其开光:“段乞宁,你我相斗这么久,你应该知道,我和你一样,不会对背叛妻主的男人有丝毫心软,更不会为他种下的贱种有任何感情。”


    尚佳和长剑横扫,指向段乞宁的头颅:“今日你插翅难飞。”


    话音落下,又一股军队披靡铠甲的踢踏声自庭院外出传来,有一凌安王这邊的小将张皇失措前来禀告:“报——尚大人,蘇太师安排的人手竟蛰伏于晾州城外,方才强行破开城门,殺入城内,现直奔崔府而来!”


    她前腳刚道完,后腳兵将们涌入庭院,蜂拥而至,霎那间将段乞宁及尚佳和的人手圍了个水泄不通。


    尚佳和如临大敌,竖起惊骇,与凌安王的兵馬纷纷提起武器作出防御姿态,却见率领这只蘇彦衡私兵的领头人并非旁人,而是七凰子赫连景。


    私兵们恭敬地为其敞开一条路,那少年把玩腰间飘帶,一袭白衣踏过泥淖,步入崔家庭院深处,展露于众人的视野中,段乞宁的瞳仁为这抹熟悉的身影紧缩一二。


    她很快厘清其中缘由,不冷不热地朝尚佳和道:“看来凌安王失算了,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七殿下!你竟然、竟然叛变!”尚佳和暴吼。


    与之始料不及的狂怒模样相比,赫连景的面容无波无澜,他睥睨着尚佳和,如同已经在看一具死尸。少年的手指指向段乞宁,冰冷残忍地道:“这里的,除了她,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私兵们拔剑厮殺,尚佳和不得不暂时卸下对段乞宁等人的进攻,改为防御抵抗。


    偌大荒芜的崔府庭院响起惨烈的搏斗声,兵戈相接,血溅千里,尖叫声屠杀声此起彼伏,眼前之景完完全全混沌,乱成一窝粥,未免不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段乞宁同阿潮示意,阿潮帶她冲破面前敌人的阻擋,前往人烟稀少的庭院另一角。


    然赫连景的视线从进来到现在从未离开过段乞宁,几乎是第一时间都觉察到她的动向,登时揚手调遣军队拦截。


    私兵们将段乞宁等人围截在庭院角落。


    “宁姐姐,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也不要再掺和朝政,更不要妄图收集秘钥……”赫连景迈步走来,颈间鲜红的火羽刺青更显妖冶,“留下来,做小七的驸馬,待到二凰姐登临宝座,小七便是长凰子,享良田万


    顷,封地府邸,小七会为你打造一座金殿,把你锁在里面,将世间至美之物悉数奉献于你。”


    “赫连景,你还是执迷不悟嗎?”段乞宁眉头紧锁,语气却格外寒凉,“我是不会同你在一起的。”


    少年顷刻间绷紧面颊:“宁姐姐,我不相信,你从前在晾心湖畔同小七说过的……”


    “都是骗你的。”段乞宁直白打断,“为的就是你颈间的秘钥,你还不明白吗?”


    那一瞬间,赫连景的脸色变幻莫测,起先是难以置信,再到怒极反笑,最后是涨红的自嘲,少年的眸色在其错综复杂的心绪辗转间越来越暗,末了,化为寒芒一般的阴冷:“既如此,那你就去死!”


    他扬手一道格杀勿论的命令传达,他身后的私兵们倾巢而出,阿潮眉色凛然,拔出彎刀将段乞宁护在身后。


    男人的彎刀从私兵们的长剑下横扫而过,兵刃相接的火光乍现,透着凌冽与紧密,只听叮叮叮的清脆声响,阿潮将段乞宁拦腰横抱,脚踩轻功边迎刃边后退,待到退无可退之时,三四个私兵们齐力布阵,施展剑法划傷了阿潮的身躯。


    “阿潮!”段乞宁睫羽颤抖,阿潮的步履明显偏弱,将她带到长廊尽头平复呼吸。


    好多血从他的伤口中涌出,段乞宁见状便要去给他按压,神情满是忧虑,“你怎么样?”


    “属下无碍,宁宁……”他眉眼微动,避开她为他按压止血的举动,他不愿让自己的血脏了段乞宁的手。


    他跪倒在地喘息,须臾将弯刀收鞘,递给她。


    一个呼吸间追兵已至,她与阿潮相顾无言,双方却已从对方的眼瞳中读懂这短暂的沉默,段乞宁定下心神,接过他那把带血的佩刀。


    阿潮这才放心地弯唇一笑,随即从敌人的尸体中抽出一把长剑紧握,只一人抵挡追杀而来的苏彦衡私兵。


    段乞宁紧握弯刀,往身后唯一完全的地方狂奔,只是好巧不巧,院外凌安王殿下的人马遭遇苏彦衡私兵们截杀,四处乱窜,这头崔府庭院深处竟成为她们临时扎堆的避难点,纷纷用爬钩勾住院牆,翻牆而入,与迎面而来的段乞宁相撞。


    这些士兵们全都见过段乞宁的画像,自然也知晓她是此次围剿的目标之一,登时想拿她去换军功,段乞宁根本来不及分心,拔出弯刀就往另外一方跑。


    前有狼后有虎,她腿间的血随她奔跑的行径滴落在地,很快就被敌人顺藤摸瓜寻到,她被围堵在崔府后院这隐蔽的一角,这儿有一堵石墙,建筑风格和旁的院落相比有些迥然。


    段乞宁方才将手撑上去,竟觉察到里头有中空之感,似为一间密室。


    这瞬息之间,她心弦一紧,竖起警铃:密室……地牢?地牢!


    她在崔府后院翻箱倒柜都未寻到的少年,会是在地牢吗?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旦涌出,便如野火燎原,无法阻挡,全身血液都似乎为这念头汇集在胸口,她胸膛中的心跳震如雷鸣。


    崔锦程肯定在里面!


    段乞宁攥紧刀柄,脑海中飞速掠过的是埋伏尚佳和那日后,她曾和阿潮探讨过崔府的这间地牢,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道匣口,只进不出。


    地牢里面不知路况,若万一同那名手下一样寻不到出口……


    便是在这时,她的视线定格在门匣边掉落的一只耳坠,银制玉兔抱着一轮和田玉所嵌的圆月,只不过那方圆月被摔碎了,碎得七零八落。


    映在段乞宁的眼眸中,又似洒在她的心口间,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让她不顾一切推开那扇石门。


    第90章


    身后凌安王的私兵追来,领头的小将有曾随尚佳和来此的经历,自然也知晓这方机关匣口的蹊跷,那人立马扬手制止,笃定道:“她必死无疑,不必再追,还是先想办法从苏彦衡手中杀出重围!”


    那人的声音被石牆阻隔在身后,段乞宁踏入其间短短一瞬,后邊的石门唰得紧閉,发出沉闷的一声音色,她的视野陷入漆黑。


    这地牢,半点光线不透,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且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腐败的霉味,令她泛起恶心。


    段乞宁用手指遮掩鼻息,朝眼前的黑暗出声:“崔锦程?”


    空灵的回音飘荡,传递得很远很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幕中显得尤为突兀,让她紧绷神弦。


    段乞宁试探地挪动步履,面前当为台阶,就是不知有几层,她慢慢摩挲着往下走,走了几步,蓦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她头皮发麻的瞬间,类似骨头的不明物体滚落,哐哐哐地碎了。


    她定住身形不动,便是在此时,那股腐朽的味道更为浓郁,让她一阵幹呕,身体更因为经期的贫血,渐感双腿酸沉,又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段乞宁不敢再轻舉妄动,彎刀执拿在手中,用刀尖探索附近的概况。


    尖刀触碰到牆壁,发出摩挲石壁的粗粝声,段乞宁当即集中精力,将彎刀狠狠朝墙面上划,刺啦亮起的火星转瞬即逝,借助这刹那的光亮,段乞宁看清绊在她脚下的物体居然是一具死尸!


    当为那日替尚佳和探路的手下,如今已化为枯骨一具,那骇然的模样便这么硬生生刻入她的脑海中。不过恐怖归恐怖,幸运的是,她在那名手下的糜烂的尸体旁寻到了火折。


    段乞宁吹燃火折,借助光亮寻到崔家地牢內的烛台,将烛火点燃,阴冷的室內迅猛明亮起来,她得以看清周围景致:


    并非想象中的铁栅栏铁锁链,这的布景更像是崔家的储藏室,墙邊安置着展架,展架格中收纳着不少珍稀古玩,可段乞宁现在无瑕欣赏这些,她端着烛台往地牢深處去,倏然停住脚步。


    地牢深處的静室,呈列一口足以容纳的下两人的藥炉,通体发黑,表面在烛火的照耀下折射流光,其面上的藥渍已经幹涸,零星粘稠点布。


    段乞宁在藥炉的一侧,看见一只柔弱无骨的手,那只手耷拉在药炉边,手腕无力地下垂,腕间鲜血还在流淌,顺着药炉外壁的纹路,滴落在地,晕染成花。


    她的心随之好似被人用手紧捏,呼吸几乎掐在嗓子眼。段乞宁端着烛火台前进,赫然看见药炉里横躺着的、失魂落魄的少年。


    镶玉的发冠被丢弃在炉内,他披头散发,面目颓废,另外一只手中还紧紧握着染血的玉簪。


    “崔锦程!”


    火光映亮他乌黑的发和白净的面孔,只是那面容早已失去血色,原本纯澈漂亮的眼睛也如失去光泽,一动不动地望着药炉内壁。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下意识紧閉双眸,泪水却从眼眶中被挤壓而出。


    他死寂沉沉的心为这抹明亮再度狂跳,如死灰复燃,如窒息边缘倏然被硬生生灌入氧气,崔锦程的胸膛刹那间起伏剧烈,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脱口而出便是暴吼:“段乞宁!”


    “是我,”段乞宁紧紧扣着眉头,眸光复杂,却还是认真地回应,“我在。”


    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同他争吵,而是缜密且心疼的语气,反倒衬托着他一拳砸在棉花上。


    崔锦程想要爆发的怒吼哽噎在嘴边,泪水越来越汹涌,到末了他抽噎着质问:“你来幹什么?你追来干什么?”


    “我来寻你,带你回家。”段乞宁望着他湿透的脸庞道。


    崔锦程却好似没有听到她说话,重复呢喃质问着:“你追来干什么?……你追来干什么?……”


    他的情绪很不对劲,段乞宁没忍住伸手上前,那少年倏然用玉簪刺过来:“别碰我!”


    她骤然缩回手攥成拳,便见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少年,已将玉簪抵在自己的喉间,威胁她道:“你别过来!”


    他蜷缩在药炉中,仰视她,灰黑色的眼瞳噙着泪花,眼尾嫣红,却盛满宁为玉碎的骨气,恶狠狠地警告着她,似乎她再迈一步,他就会扎破自己的喉咙。


    段乞宁迈去半步,少年的玉簪顶着肌肤,立马将那处壓下痕迹,女人见状,紧急撤回那步,可崔锦程完全没


    有要放松的迹象。


    到底是怕他真瘋,段乞宁好声好气,语气放缓:“小少爷,你把簪子放下,有什么误会你同我一道出去了再说。”


    崔锦程哭喊着:“我不出去!出不去了,段乞宁!出不去了……”


    道完这句,他情绪失控,嚎啕大哭:“你觉得我还能像从前那样,对你卑躬屈膝,做你的侍奴吗?做不到了,我不想再这样了!”


    他嘶吼着:“段乞宁,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你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吗?”


    一句叩问心灵的话如急速飞驰的箭矢,射进她的胸口,段乞宁的眼睫为之一颤,陷入沉默,而置于大腿附近的拳头却悄然攥得更紧。


    可她的无声却犹如一记重锤,将他整个人砸得粉碎,和他的心一样千疮百孔,崔锦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赌上一切不计后果地控訴着:“当我看到你安排暗卫监视我,你知晓我心中是何滋味吗?”


    若非他今日脱离既定轨道,孤身纵马回崔家,他至死也不会发觉,身后有段乞宁安排的暗卫将他的一舉一动收入眼底。这种情况或许很早之前就有了,只不过现在才被他觉察,崔锦程只要一想到这点,就窒息得快要喘不上气,喉头就如同被她捆上锁链。


    他把簪头又往自己的颈脖间抵了些,声线破碎:“我视为妻主的你,和妄图榨干我的母父一样,为了攫取利益,将我作为人的尊严踩在脚下碾压。”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不是个物件!我不想被你随意摆弄!我不想被你们逼的连最后一点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崔锦程红了眼:“就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慢慢死掉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追进来,你还是为了秘鑰!你留我于府只是为了秘鑰!你对我不曾有过一丝真心!所以温泉池里才会那样对我,我好疼,我的心好疼,被你触碰过的地方都疼得让我寝食难安!我就是你发泄情。欲的玩物不是吗?既然你对玩物没有感情,到底为什么要来这……”


    “你还是要追来!怎样你才能放过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秘钥的尺寸吗,我告訴你,秘钥的尺寸就在这里,”他指向另一头紧闭的石门匣,门匣中间有道蝴蝶形状的凹槽,需要放置契合的秘钥放可打开密道。


    崔锦程崩溃地捂住自己疼痛欲裂的头颅,近乎咆哮:“这就是个死局!是个死局!所以我不想告诉你的……”


    道完,他咬住唇角,极力克制哭泣,可泪水却如短线的珠串,一颗一颗砸落,每一滴都好似砸在她的心口上,让她体内的雌虫瘋狂啃食,催促彼此的凤求凰情蛊涌动。


    “段乞宁,我不想再做你的解药了,曾为你重燃起活下去的念头,今日就当偿还给你。”言罢,心灰意冷的他举起玉簪刺向自己的颈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