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说时迟那时快,段乞宁早在他扬手的那一刻就有预感,几乎是在他下刺的瞬间同时伸手,赫然抓住他的手腕。
段乞宁奋力紧扣他的手指,一举将他手中的玉簪抖落,清脆地砸在药爐底。
奈何崔锦程的手还在挣紮,看中她腰间佩刀就要来夺,她顿时抛弃烛火台,护住弯刀,翻身同他一道滚入药爐,将那少年的身子压在身下。
烛火台打翻,蜡烛倾斜,室内顿然黯淡不少,蜡油滴在地上,同血花一般殷紅散开。
崔锦程却执着,四肢于她怀中挣紮,作势便要爬出药炉,段乞宁倏然遏制住他的后脑勺,强硬而压制地吻上去。
少年全然抗拒,用力地推她,可不论他如何使劲,段乞宁总是盖过他一头,将他的抵触悉数瓦解,加深这个吻。
崔锦程走投无路,磨牙咬向她的唇瓣,直到雙方的唇齿间散开苦涩的血腥味,段乞宁依旧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仍然用手桎梏着他的手腕,雙膝抵押着他的雙腿。
待到那少年意识到自己咬伤了她,他倏尔卸了些反抗的力道,转而有些后怕地停顿在那。
段乞宁便趁着他这一瞬间的打退堂鼓,乘胜追击,用舌尖撬开他的牙关,将唇间的血味灌入彼此纠缠的唇腔中。
她用舌尖描摹着他的唇纹,几乎将他的唇瓣全部探索过去。
“崔锦程,”段乞宁喘着气音,钳制住他的双腕,额头紧紧贴着他的额头。昏昧中,她琥珀色的眼瞳紧密地注视他,细微的火光将她的双眼点缀得如同绿宝石一般幽深。
“我若心里没你,何苦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又何必留你于府?我当会在你告訴我秘鑰是蝴蝶刺青后,把你这烫手山芋丢出府,或者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把你就地格杀,又何必费时费力供你吃、供你穿呢?”
“你可还曾见过我为哪个男人这么上心?你衣裳所用的料子哪件不是上乘,都是正夫的配置,你难道未曾发觉吗?”
“试问晾州城哪个侍奴,可以自行出府?是,我是安排了暗卫跟随你,可你身怀秘鑰,是多少势力眼馋的对象,稍有不慎便会遭致祸患,我如何能安心放任你一个人在外边?你只看到我限制了你作为人的自由,可你的自由若无人护佑,落到旁人手中,你还能像现在这么舒坦的做你的小少爷吗?”
少年顫了顫睫羽,瞳眸深處有火光闪过,似被她的一番话刺到怔愣。
段乞宁用手捧住他的頸脖,搓揉方才簪子扎紅的那處,五味雜陈地道:“我若心里没你,你早该在一次又一次忤逆我、对我摆脸色后被家法处置,你以为是什么纵容的你,小少爷?是什么能够成为你三番五次越过妻主耍小性子的底气?”
“你从前在家,敢对你的母父这样做吗?”
这是一个很犀利的问题,直击痛点,令少年顷刻间心跳如擂,翕动的唇瓣上下起伏,呼吸都快停滞,“我……”
段乞宁加重掌心中的力道,摩挲着他微凉的肌肤:“……我若心里没你,何苦在知晓你被围剿时,顶着凌安王和尚家的追杀,一间一间院落地寻你?又何苦铤而走险,来这地牢?”
“你还不明白吗?”段乞宁眼眶混浊,加重语气,尾音却是有些颤抖和沙哑的。
崔锦程彻底怔住,便见她眉间褶皱更深,如青山重峦,叠嶂得深沉:“一定要我坦率直白地告訴你,你很重要,我很在意你,我对你比对任何男人都要上心吗?”
少年眼底的火光攒动,忍不住手指勾着她的衣袖,满腹委屈化为喉间的哽咽:“可我看到、看到你和七殿下亲密无间……心里苦涩……我不想输给他,可我却好像输得一败涂地……”
他哭得断断续续,话语都破碎如沙粒:“我看见、明月轩的书房上,掛着的是他的画像,画册的背面是你亲手题的字……他是你的‘挚爱’,那我算什么?是他的影子吗……是因为我与他容貌相像、气质相似,你才寻得我作他的替身……昔年你与他情投意合,不願做他的驸马,才千方百计地来崔府寻我……明月轩那方院落,也是你为了思念他重金打造……”
他的推测,确实与原身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时过境迁,段乞宁早已不是当年的段乞宁,却免不了要被“她”设下的情债困在原地。
“崔锦程,”段乞宁长叹一口气,“是人都会變,我会變,我的心也是。‘段乞宁’从前是喜欢赫连景,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段乞宁’了。你看着我的眼睛,我身上,可有半点她的影子?”
少年僵住脊柱,缓缓抬头,将泪眼婆娑的视线汇聚到她的双眸。
四目相望,彼此的心灵似乎隔着视线接壤,纷扬的情愫又如火星乍燃,刹那间烈火燎原,将过去的荒诞和混沌烧了个彻底,好似有狂风过境,将阴霾吹散,广袤无垠的心海花田播下绿种,又于下一个刹那间万亩花开。
他们在彼此的瞳眸中看见对方的轮廓,且仅仅只有对方的轮廓,纯粹得再无任何烦雜的东西。他们的目光如水交汇,又化为细长的红线纠缠,将彼此的心神牢牢捆在一起 ,越拉扯,越粘稠,越如潮汐泉眼越陷越深。
到最后,不知道是哪一方先主动的,只知道反应过来时,他们的身体已经紧紧贴在一起,唇瓣衔住对方的唇瓣,要将对方融入血液中般难以割舍。
时间好似过了很久,他们吻得密不可分,吻到双唇泛起麻木,吻到彼此的气息从炽热到悠长,吻到忘却外边的地动山摇,吻到抛却桑海桑田的骤变……
这个吻好似辗转过无数个春夏秋冬,彼此的心如飞云逐月,最后又回归波澜壮阔的深海,他们在深海中下潜……下潜……被温暖的潮水吞没,只剩无声的绵长……
“唔……”崔锦程几乎沉在了药炉底,双臂情不自禁地缠住她的頸脖,紧紧地勾着,才能维系自己稍稍上浮的身躯。
而段乞宁匍匐在他身上,双手也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手指在他的里衫内遨游和拨弄,末了停在他的后颈,拨开层层发丝,捧着他的脊背。
她终于舍得松开他的唇角,品尝回味他的甘甜,置于他的身上缓缓地拆穿他道:“你若一心寻死,早就死了,何必等到现在,等到还有机会在我面前朝我指控……”
少年气喘吁吁,沉默未答。
段乞宁用手抚开他鬓边的乱发:“你其实心里一直盼着我能追你而来的,对吧?”
“……不,我宁願你别来,”崔锦程哽咽了一下,随后泣不成声,“我宁愿你舍弃我,而不是现在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宁姐姐,我们出不去了……”
这方地牢,本就是崔家秘密打造,门口石匣只进不出,那头大门需要秘鑰才能开启。可崔家主早在废弃这间地牢时,就将秘钥一并销毁了,除非在进入这里之前,率先准备好钥匙。
显然,崔锦程来此,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不过他贪恋人世间的情感,给自己默许了一个缓冲期。
他一个人就这样死去,或许不会痛苦,这世上早就没了他能牵掛的人,也没有人牵挂着他,可是,段乞宁追来了,她告诉他,她心里有他,而让她陪他一起困死在这,崔锦程心里难受。
啊,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人在意着他的,哪怕在她心里只是占据了一丁点。
有了这样的希望,他便更舍不得去了,可是……可是!
他崩溃大哭,抬起自己的右手,腕间的伤口还在淌血,他紧紧扯着她的衣袖:“宁姐姐,你杀了我吧……我们之间死一个便能出去,地牢里有黏土,你杀了我……用我的血……做成钥匙,大门后面通往的是晾州西郊境外,只要出去了,你就可以活了,也知晓真正的秘钥大小……”
“你在说什么呢?”段乞宁俯视他眼角的泪一滴一滴砸下,在蛊毒爆发时低头吻掉,“必须要用血吗,用你的眼泪行不行?”
崔锦程愣住,两行清泪挂在面颊上。
段乞宁用指腹缓缓抹去:“我开玩笑的,出不出的去,怎么出去,暂先不论,‘生前哪管身后事’,先替我解一下凤求凰。”
炙热的呼吸盘旋在他颈窝旁,带来麻酥酥的痒意,令那少年战栗不止。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内心的欲求竟和段乞宁不谋而合,想借此彻底放纵一回。
或许于他而言,是他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场欢愉。
少年默默把手移到她的腰带,勾着那里的衣料,夹杂不舍和紧张,哑着哭声询问:“这一次,你可以温柔待我吗?”
段乞宁在他小心翼翼解开腰带时点头:“因为是你,我会的。”
言罢,她深情款款地俯身而下,吻住他的薄唇,少年作出回应,迎合自己的身体。
她触碰那只蝴蝶,如同触碰这世间至宝一般珍重。
爱人是种能力,她自知缺乏这种能力,却也愿意为了眼前的少年,作出尝试和努力。
……
第92章
地牢里的时间流逝模糊,段乞宁和崔錦程皆不知曉今夕几何,只知曉彼此在这方藥爐中辗转反侧,一轮又一轮揉碎、展开,他们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纵情过,将生死和爱恨完全看淡,彼此的脑海中唯有对方。
贪欢到最后,只凭身体原始的本能在驱使。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
翻到在地的烛火也掐灭最后的火星,他们的世界一片黑暗,段乞宁便拉着他在黑幕中继续,久到精疲力盡,海水干涸,她与崔錦程皆沉沉睡去。
地牢外崔府的动。乱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了,他们在这方密闭的室内逃避世俗,可终归到了梦醒的时候,段乞宁翻出藥爐,重新用火折点燃烛台,火光映亮那扇緊闭的机关门。
崔錦程也爬了出来,他忍着胃腹的不适和腰腿的酸疼,半只手还堪堪扶住药炉邊缘,眼眸深处折现出无盡的悲哀。
纵情结束,到了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崔錦程緊緊握住玉簪,手臂正在发抖。
“宁姐姐,用我的血吧……”
段乞宁没有回应他,而是一手端着烛火台,一手用指腹细细描摹凹槽内部的蝴蝶纹路,和小少爷腿间的那个刺青一模一样重合。
她用手指丈量凹槽的深浅和大小,那约莫是两节手指的长度,忽的,似是想起了什么,她顿住身形,自衣领口伸进去,摸出了此前送往京州、由邵驰打造的那块蝴蝶银饰,崔锦程扶住药炉邊缘的手指也为此扣紧。
段乞宁眉色凝重,将那枚蝴蝶银饰置入,只听一声清脆的类似齿轮咬合的响动,沉重的石门轰隆隆震动,震落下来表层凝固的灰尘,须臾,石门缓缓推开一小节缝隙,光线随混杂着泥土腥味的空气一并灌进来。
段乞宁回首望向崔锦程,二人的面上皆是怔然。
……
天色渐晚,西郊城外的某处山洞,一女一男拨开洞内杂草丛生的灌木和枯枝,顺着光亮缓步摩挲踏出。
段乞宁和崔锦程二人皆是没怎么进食,体力不支,勉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前行。
段乞宁率先从洞里爬出来,面上灰尘仆仆,顾不上整理衣裙,她回手将那少年一并拉出来。
崔锦程的状况还要糟糕,三天三夜未沾任何米粒已经几乎让他头晕眼花,偏偏胃腹还时不时传来刺痛和灼烧感,他自爬出洞穴后便疼得蜷缩在地,额角全是冷汗。
“崔锦程,你如何了?”段乞宁担忧地问,可那少年疼得根本就发不出声音,眼角擒着摇摇欲坠的泪花。
还是得快些尋医娘……段乞宁作出这个决定后环顾四周,试图辨认此地位置,这才觉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烟熏味,远处烧杀抢掠和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如缕。
极目远眺,东边晾州城腹地竟火光滔天,此时明明是阴天下午的时间,可熊熊燃烧的烈火竟将那处天空染成如夕阳一般残红的颜色!
段乞宁的瞳孔微微收缩,尽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当真身临其境这一幕,又觉得好似有一盆冰水从她的头顶浇灌而下,连人带心都是冰凉彻骨的。
“宁少主啊!是宁少主!”一辆車馬如急雨飞驰而来,段乞宁听到熟悉的女声。
汪娘子驾驶馬車,正朝她招手大喊,神情急迫。
见段乞宁尚且懵然,汪娘子趕忙停驻馬車,自車上爬下。车舆里头,她的夫郎阿核则撩开车帘接管骏馬。
“宁少主啊!”她火烧眉毛奔来,拽住段乞宁的胳膊就要拉她走,“宁少主你怎的会在这里啊!哎呀你莫要回去了!你快逃吧!在下和小核桃正准备逃走呢!”
汪娘子急得跳脚,长话短说道:“晾州城变天了,简直是人间炼狱一片!淩安王谋反,率领私兵在城中杀人放火,由太师苏彦衡率领的人紧随其后,淩安王的人和苏太师的人打起来了,听说是因为秘鑰!”……
在段乞宁被困地牢时,崔家外头的纷争当为苏彦衡同淩安王两方势力所上演的“螳螂捕蝉”与“黄雀在后”:
赫连景在答应和苏太师结盟后,便开始筹谋这一切。
他先假意与淩安王合作,向她传递赫连玟昭日薄西山、朝野动荡的消息,随后和凌安王煽风点火道:此刻当为起义谋反的好时机。
朝堂上有赫连景和苏彦衡安排的人假意支持凌安王享摄政之权,这给足赫连玟岚造反的底气。
赫连景也答应赫连玟岚会在夏至日前夕将崔锦程单独引开,赫连玟岚一番深思熟虑,集结她驻扎在晾州城外的私兵,整装待发。
昨日,赫连景按照计划,令崔锦程主动离开段家,赫连玟岚借机攻入城内,倾尽全城之力搜捕木象秘鑰的下落。尚佳和率领的小队也如约将段乞宁拦截在崔府,谁料
关键的一环出了差错,她们的轴心骨七凰子竟然早就倒戈,这一切都不过是赫连景引。诱凌安王现身晾州的手段。
她一介亲王不好好待在西南封地,跑到和京城相邻的晾州撒野,给足苏彦衡动兵围剿的理由,和苏太师同盟的邵家军紧随其后,为争权夺位操劳半辈子的先凰大凰女赫连玟岚,当场被堵在晾州城门口。
邵家军骁勇善战,很快就将历经长途跋涉、萎靡不振的凌安王私兵一网打尽。
苏彦衡翻身下马,在邵家军的簇拥下走上前去。
邵冬夏作为此次南下的主帅,亲自将佩剑压在赫连玟岚的颈脖边,扣押着她上前。
望着不久前还与她在屏风后浓情蜜意的男人,赫连玟岚笑了,嘴里的血将她的白牙染红,让这个笑容显得寒碜至极。
凌安王不仅嘲笑自己如今被一介弱男降压的丢脸处境,还在嘲笑自己的眼盲心瞎,直到现在,她才看清苏彦衡的真面目。
赫连玟岚朝苏太师所在的方位吐了一口血水,咯咯咯颤栗地笑道:“原来你想要的竟是这个,怪不得看不上本王允诺给你的尊荣……”
她对苏彦衡的喜欢,可以容许他享受她赐予的荣华富贵、爵位功勋,只要不触及到她的王权利益,她都可以对心爱的男人有商有量。可是苏彦衡要的,偏偏就是她的逆鳞,是赫连玟岚绝对不会允许男人染指的凰权!
因而此刻,他们之间再无昔日情谊,有的只是撕破脸皮、争锋相对的丑恶,以及对对方的恨之入骨。
苏彦衡到底也是不恋旧情了,或许本来他对她就没有什么情谊,从始至终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男人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面上的唾液和血迹,亦慢条斯理地作答:“微臣知晓殿下不会给我的,所以微臣只好自己动手抢了。”
“老了……终究是老了……争不动了……”赫连玟岚仰天长啸,末了再低头,射向苏彦衡的眸光已变成尖刀一般锋利,“苏先生,学生劝你也莫要太看得起自己,以为这样便能大权在握,你不过是个男子,妄图搅弄朝局风云,终究会自食恶果!是男子,就该好好待在后宫侍奉天女,你的首辅之位未必名正言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殿下,”苏彦衡反驳她的第一句话,“并非是您老了,争不动了。而是这场凰权博弈,您甚至都未曾有资格上桌。就凭您,不知晓,晴儿是微臣的女儿,我和明娘的女儿。”
男人话音刚落,太女制服打扮的赫连晴纵马而来,在邵家军的簇拥下步入赫连玟岚的视野。
马背上的女人和苏彦衡有着相似的眉眼,今日经过点拨才发觉这一切的赫连玟岚彻底傻眼。
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她竟然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个讯息犹如一记闷雷,从天而降,砸在她的胸口上,砸得她气血翻涌,砸得她一下就看透好多事,只是这一切,为时已晚矣!
苏彦衡简直是杀人又诛心,赫连玟岚气得胸膛翻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哈哈哈哈竟然是这样!成王败寇,是本王输了!”言罢,她将颈脖直直往剑刃上划,刹那间血溅当场。
邵冬夏从凌安王的尸首上尋到象征水属性的秘钥呈交,苏彦衡把玩那枚“水蛇”形状的青铜器,命手下将其尸首丢入火海。
……
晾州昨日风云皆化为汪娘子口中的仓促几句:“凌安王不敌,被苏太师的人平反!不,他现在是首辅了!”
汪娘子紧紧按住段乞宁的双肩急迫又道:“苏首辅他们借凌安王谋反一事,依次查抄了好些官家富家,你段家首当其冲!一把官火先从段家开始烧,蔓延到整个晾州城!整个晾州城都快被烧成灰烬了!宁少主你可千万莫要回去,她们满街满城地在搜捕你!在下瞧见你那两个贴身小厮想要逃走,被苏首辅的人逮着回去烧成木炭!那模样实在是凄惨……”
“你说、什么!”段乞宁的脑海一片空白。多福多财他们……那岂不是段家主也!!!
汪娘子吞口唾沫,焦急地拦住她,生怕她一时冲动跑回去自投罗网:“哎呀没救啦没救啦!你快逃吧!这晾州境内现已是兵家纷争之地,她们杀起人来简直不眨眼,咱们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你快看,全是逃出城的!你和崔小公子也都趕快逃吧!”
放眼望去,皆是大包小包、拖家带口逃难的人们,他们的面颊均被城中的大火熏得漆黑。有的人驾驶马车崩腾,有的人却只能靠一双腿狂奔,但无一例外皆是心惊胆战、头也不回,这其中,不乏有段乞宁眼熟的商铺老板,他们见到段乞宁犹如见到洪水猛兽,只有各别受过其恩惠的老板好言撂下“宁少主快些逃吧,都在寻你”便匆匆离去。
“快逃!”汪娘子顺着那商铺老板的话吼,赶忙拽了一把段乞宁。
段乞宁顷刻间作出决定,立马将崔锦程从地上拉起来:“快逃!”
汪娘子谢天谢地,将他俩往马车上拉:“宁少主和崔小公子可搭乘在下的马车,事不宜迟赶快上路,赶紧先远离这是非之地!”
段乞宁留了个心眼道谢,汪娘子万分火急地收拾马车令他们上来:“宁少主你这么见外做什么,在下能有今日全靠段家仰仗!”
段乞宁可是她的大金主,拿人手短的道理自然是懂的,受了她这么多恩惠,如今人家遭难可不得帮衬一把,不然都对不起用段家钱买来的马车。
段乞宁这才放宽心,不怪她草木皆兵,这可是原著事关她生死的关键点!
可谁知晓,她前脚刚把崔锦程送上马车,自己的步履才迈上车凳,后脚马蹄声哒哒而来,身着铠甲的骑兵越过马车,拦截在他们逃命的路上。
第93章
段乞宁猛然回身,便见骑兵簇拥下,为首男人为首辅苏彦衡,其后,赫連晴以及赫連景两个小辈一左一右,再往后纵馬的則分别为邵大将军和邵小将军。
皆是她熟悉的面孔,其中,赫連晴及邵家母女皆面色寡淡,唯有赫連景視線灼热,聚焦在段乞宁的身上,更是阴冷地射在她与崔锦程緊緊牵起的手中。
如此架勢,整个林间鸦雀无声,段乞宁屏住呼吸,将腰间阿潮的弯刀拔了出来。汪娘子和崔锦程同时吓得噤若寒蝉,而暗卫出身的阿核則抄起武器,拔刀下馬,挡在前面。
他一个受着妊娠蛊的男子,和数十名骑兵女子相比,未免有些以卵击石,苏彦衡也确实没有放在眼里,抬手发号施令:“除了永康县主和崔家嫡子,其余的格殺勿论。”
邵冬夏未动,眉头蹙起。
苏彦衡冷嘲热讽道:“是苏某请不动邵家军了吗?”
邵筠行礼道:“首辅大人息怒,邵家有祖训,只殺敵,不殺生。另外二人昔日皆为晾州城的百姓,邵家军不便出手。”
言罢,邵筠将視線移向段乞宁那头,朝他们眼神示意“快走”。
“原来如此,”苏彦衡未曾回头,没有看见邵筠的举动,目光
幽深道,“苏某还当邵大将军这是要反悔了呢。”
邵冬夏回应:“大人说笑了,邵家忠君报国、满门忠义,和大人有着共同的敵人,立誓要推翻赫连玟昭的强权,盟约既立,便和大人是一条船上的,尊二殿下为未来的天女。”
苏彦衡懒洋洋地回:“好,事成之后,邵家当为一品国勋,享百年世袭爵位。”
他刚想抬手指派自己的私兵前去动手,邵冬夏倏地道:“大人,我等均尊二殿下为主,这几个人如何处置,何不问问太女殿下的意思?”
邵冬夏眸光幽深,被提名的赫连晴则心绪一緊,握緊缰绳几分。
苏彦衡读懂邵家主的言外之意,邵家主似乎不太服他这个男子统领全局,思及此,男人眸底闪过阴寒,但很快被他掩盖。
正好,他也有意栽培栽培赫连晴,便松口道:“也好,殿下意下如何?这几个人,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赫连晴面露犹豫,但所有人都在等她决断,女人打馬上前,压低声音同苏彦衡道:“父亲,我们的目的是秘钥,只要秘钥到手,没必要徒增杀孽。”
苏彦衡不置可否,赫连晴动身上前,响亮喊道:“永康县主,我们曾有过数面之缘,今日也并非要弄得鱼死网破的局面,只要你肯将秘钥交出,或者将你身后的男子交于我等,我等自会替你们安排车马,保你们平安出城,自此天地广阔,县主和那位娘子想去哪定居便去哪。”
汪娘子吞了口唾沫缩在喉头,段乞宁则顿了顿身形,握刀的手一紧,崔锦程心头一跳,忙牵紧她另一只手,往段乞宁身后躲藏着贴了贴。
崔锦程将她攥得死死的,生怕她会舍他而去,毕竟赫连晴开出的条件是这么诱人。
段乞宁未曾答话,将弯刀抬到胸前,做出防御的姿勢,随即将崔小少爷藏在身后。
赫连晴与赫连景的眉梢均是拧起,苏彦衡笑道:“看看,不抢如何行,殿下,一国之主可不能太淑女。”
言罢,男人扬手道:“拿下!”
他身侧的私兵顷刻间动身,赫连景焦急呵道:“苏首辅,刀下留情啊……”
苏彦衡哼笑一声:“七殿下莫急,苏某自有分寸。”
说话间,苏彦衡的私兵已至段乞宁身前,阿核率先一步踏出,刀刃对上私兵的武器。
清脆的交响声响彻林间,惊动头顶鸟雀偏飞,可无人在意这样黑压压的瞩目光景,又几人的刀刃已至。
汪娘子吓得大叫,匆忙往车舆底下钻,段乞宁凝眉定神,极力压抑快要蹦出口的心跳,与崔锦程纷纷退至马车附近,让马车充当掩体。
刀锋凌冽,寒光逼人,携带冷气逼近,段乞宁视野中闪烁的功夫,她刹那间凭本能扬手振刀。
“叮——”
那人本该砍向她肩膀的那刀交锋于段乞宁的弯刀上,她算是格挡掉这招,可那股力道震得她掌心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发麻,震得她后背冷汗直冒,险些弯刀落地。
这便是血影刀光的秘钥纷争,这便是三条路中最为艰难的那条。历来登凰称帝均是血雨腥风,脚踏血路,段乞宁已在路上,且亲临所感,几乎差点命丧黄泉。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处境也由不得她分神,段乞宁哪怕心慌手麻,也要紧紧握住掌中刃,将它坚定地对向敵人。
她收心凝神,脑海中频频闪过昔日练武时的要点,还有邵馳教授她的出其不意的保命招数。
冷静……
冷静下来……
你可以的,段乞宁!
她定神的瞬间,又是一声兵刃相接,敵人的刀锋几乎擦着她的发丝而过,段乞宁的视线在那刹那间与对方对视,不由得心中一凛,而那人身经百战,这一式只是佯攻,辗轉之间已向崔锦程掠去,要将他俘虏捉走。
段乞宁已洞悉那人的想法,掌间弯刀翻轉,如挽花捞月,携带疾风残影上挑,刀锋所致砍傷那人的臂弯,令其掌中长剑坠落,紧接着她又一记抬腿横踢,将那人飞踹出去。所有的招式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突如其来,变幻莫测,那人被强大且集中力气的一击轰飞出去,砸倒在林地里,捂着胸口吐血。
“邵家剑法?”那头,苏彦衡辨认出段乞宁所用的武学,冷冷出声,邵冬夏和邵筠皆同时变了脸色。
然他这头话音刚落,又有敌人进攻,段乞宁拔刀護佑,眼看着寡不敌众,要被敌人突脸砍傷,林间落叶飞荡,阿潮和暗卫营的杀手们如及时雨一般,前来護驾。
阿潮掌中刀已掷出,抵挡敌人差点傷害到段乞宁的那一剑。
“阿潮!”段乞宁念着他的名字。
阿潮轻功飞来,收刀护在她身前:“主人恕罪,护驾来迟。”
“我无碍,”段乞宁道,“你的伤如何!”
昨日在崔府他便受伤了,段乞宁被困地牢,阿潮在外与敌人抗衡,硬生生缠斗两个时辰有余。他和段乞宁有蛊毒相连,阿潮可以凭借蛊毒判断段乞宁的安危和大致方位,趁着凌安王和苏彦衡的人两虎相斗,他孤身抽离崔府,前去疗伤。而今日,他感知到段乞宁的气息出没于晾州西郊之外,便马不停蹄赶过来,万幸她没出大碍。
“属下的伤不碍事的。”阿潮道。
话虽如此,可段乞宁还是一眼看到他玄衣臂弯间一片湿漉,色泽更深,只不过是因为衣裳颜色的缘故,未曾将那股殷红透出。
大抵是汪娘子曾见识过阿潮徒刀劈开过金牌门匾的威力,他这一来,她宽心不少,从马车底下钻出来,同崔小少爷一样躲在段乞宁身后,结结巴巴着道:“宁少主这可、怎么办啊、小命不保……”她本想劝段乞宁要不还是把秘钥交出去吧,放在咱们这种平民老百姓身上就是一累赘,可一想到崔小公子和段大少主如此深情厚谊,又觉得棒打鸳鸯实在可恶。
如此,她也算是见证了段乞宁和崔锦程的患难真情,心道世间真爱宝贵,她在坊间流传的话本又可以更新桥段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撰写。汪娘子紧紧扒拉段乞宁的衣袖,眼冒泪花。
段乞宁心有愧疚,将其一并护在身后:“汪娘子,实在是对不住,把你们牵扯进来了。”
汪娘子拜了拜东边天空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呜呜呜……能活还是想活……”
段乞宁纵观局势,因为暗卫营的加入,情况还算乐观,只是双方打得难舍难分,分外焦灼。
而眼下的敌人不过是苏彦衡派出来的私兵,他还有邵家军作为同盟,此刻邵家军皆一动未动,列阵驻守在原地,怕是稍微加入战局,战况便会临阵逆转,那对段乞宁等人来说无疑是不利的。
苏彦衡也意识到这一点,有意试探邵家,“邵大将军,她不过区区凰商之女,段家却能为她秘密训练暗卫,这是为何?”
邵冬夏眉色深沉,又听苏彦衡煽风点火道:“若说是大户人家自卫护主也就罢了,可偏偏知晓木象秘钥线索的人就在她身边,此时人尽皆知,赫连玟昭却还是于开坛祭祀之宴上封她为‘县主’,虽无多大的实权,却享皇恩殊荣,她独拥木象秘钥,其谋逆之野心昭然若揭,这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这是妄图挑战凰权天威的反贼逆子!”
“她有着大幽血统,说不定是大幽混进大延的细作,邵家军若再不出手,来日她叛逃大幽,那可就是两国交战,生灵涂炭。”
“想必,这不是邵大将军愿意看到的局面吧?”苏彦衡语重心长地分析道。
邵冬夏攥紧缰绳,邵筠则倏然紧张地望向她。
苏彦衡挑眉笑道:“莫非?邵大将军舍不得了,岳母看儿媳,越看越满意?也怪不得她会邵家剑法……”
赫连景的眸光阴鸷地扫了过来,邵冬夏眉脚一跳,道:“大人,犬子和她的婚约已作废,大人再清楚不过。二人到底是立场相悖,首辅大人莫要再拿此事质疑我邵家同盟之决心。”
邵冬夏神色凛然,道:“筠儿,你去。”
“是。”邵筠领命,拔剑自马背上飞掠,轻功闪至段乞宁跟前,扬手便是犀利一招,阿潮拔刀而上,与其交手缠斗。
邵筠的剑法无疑比邵馳更加卓越,昔年阿潮能够与邵馳打为平手,放在现在这邵家长女面前,应付起来到底是有些吃力,且加之他身上有伤,用的还不是自己的惯用佩刀,一招一式间扯动伤口,涓涓红血很快将整个脊背都染得深沉,更有溢出的挥洒在林间,随他扬手振刀的举动,被邵筠的力道震落在枯叶堆中。
段乞宁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不过阿潮对邵家剑法熟悉,倒也并非特别狼狈,偶尔能摸到邵筠的衣角,可惜皆被她旋身避开。
邵筠甚至还有闲暇说话 :“你的刀法很不错,是我见过所有男子中最出类拔萃的,甚至能与顶尖的女子有一战之力。若非是她的暗卫,我倒愿收编你入邵家军,你的毅力若用于邵家剑法,必然能另辟蹊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弃暗投明,这样,你便不用做她的影子,邵家还能祝你在武学之路上平步青云。”
邵筠有信心,几番交手,便能断定阿潮是个武痴,这样的人心思单纯,心里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追求武道极致,她倒生出几分惜才的恻隐之心,故意给他留了个破绽。
阿潮逮着破绽,手中长刀横扫,大开大合之势,破开身前混沌,荡起身前地上的飞叶,他道:“我的刀,只为主人而战。”
遒劲的内力激荡,邵筠轻功急速后撤,以剑抵挡好一会,才脚踏实地稳住身形,眸光隔着剑意,落在不远处的段乞宁身上。
她倒是觉得诧异,这女人究竟有何魅力,不仅将身边的暗卫收服得如此忠心耿耿,还把她家里那个混世小魔王也迷得七荤八素。
邵家姐弟俩打小感情深厚,邵驰是她看着长大的,什么小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如何看不透邵驰对段乞宁的情根深种,痴情到甚至还把邵家剑法教授给了她,简直是疯魔了。可这还不是极限,今早家中眼线来报,邵驰那小子竟绝食抗议也要出祠堂,正是为了来晾州寻段乞宁。
邵筠将段乞宁的模样深深镌刻在脑海中,想一探究竟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体中内力积攒,于下一个瞬息之间飞驰而出,几乎是闪身到了她的面前,邵筠长剑翻转,用剑柄袭向她的眉心。
第94章
剑風荡开段乞宁额前的碎发,却未曾荡开她眸底的果敢,段乞宁的眼底毫无畏惧,甚至有一种隐秘的兴奋,琥珀偏绿的瞳仁如某种猛兽捕食时的眼睛,微微收縮着,折射出缜密和锐意,倒映着邵筠的轮廓。
蓦然,邵筠的剑柄停在段乞宁眉心三寸的位置定定不动,周遭飞叶坠落,段乞宁手中弯刀的尖头也停在邵筠颈脖前三寸的位置。
时间好似在此刻静止,所有人的心弦为此緊扣,天地安静得有些诡异,段乞宁和邵筠的视线交锋于空中。
四目相望,双方皆从对方眸底读出那留白三寸的缘由。
邵筠弯唇一笑,她有意放水,佯装自己失神,让匆忙赶来的阿潮刺她一刀。
邵筠捂住手臂上的伤口就往后撤,那头邵冬夏当即担忧地唤她。
不知道是否是邵筠“落于下風”的缘由,士兵们的面上均有一瞬间的慌乱,好似难以置信那么强的邵筠都受伤了,未免有刹那间的军心涣散。
段乞宁逮住那片刻的松懈,将崔錦程和汪娘子同时赶上马车,“就趁现在快走!一鼓作气衝过去!”
阿潮和阿核反應极快,在段乞宁拉緊马车缰绳时轻功掠起,分别挂在车厢邊一左一右。
段乞宁集中精力,硬生生趋势马匹衝向敌人守备脆弱的地方。
那几个浑水摸鱼的小兵果然吓了个激灵,闪身就躲,骏马飞跃,拉动整个车舆顷刻间差点翻倒,好在阿潮和阿核皆一掌内力续上,马蹄落地,到底把那车厢稳住了。
他们驾驶马车冲破苏彥衡的围剿,那头赫连晴和赫连景神色微变,苏彥衡却不慌不忙,摊掌道:“取弓箭来。”
立马有小将将他的弓箭递来,男人于马背上拉弓放弦,将某物随箭矢一起射出。
赫连景心下一緊时,那只箭飞速,比段乞宁她们的马车速度更快,越过他们跟前。
几乎擦着车厢顶而过,瞬间定在眼前的樹干上,段乞宁情急之下勒马,众人险些因这样的惯性俯冲出去,阿核拉住汪娘子,阿潮拉住崔錦程,段乞宁手拽车架,才避免这场事故发生。
汪娘子吓得大叫:“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段乞宁未回答,眸光寒冷地悬停在樹干上,那只箭上正挂着一串穗条。
乃晾州朱家伯爵府嫡女随身携带之物,段乞宁正因为再眼熟不过,心从此刻掐到嗓子眼。
她与朱可瑛绝交,为的就是让她规避剧情杀,可是眼下……
段乞宁的心在咆哮: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
那头苏彥衡喊话道:“永康县主,还走吗,回头看看吧。”
段乞宁赤红眼尾回首,朱可瑛被人五花大绑着,口中塞着麻布扣押而来。
她望着段乞宁眼泪直落,还在朝她摇头,嘴里发出“嗚嗚嗚”的声音。
“卑鄙。”段乞宁愤懑地骂道。
……
昨日,凌安王假传诏令上下搜查段家,于段家搜出大量私铸的银钱的消息一经传出,朱可瑛哪怕再迟钝,也瞬息反應过来这事和段家内鬼崔青衍脱不了干系。
若是她不和段乞宁怄气,早些把他与尚佳和苟且之事道明,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朱可瑛把段家覆灭的由头归咎在自己头上,她愧疚心梗,愣是趁着晾州城大乱、人人如泥菩萨过江的时候从府邸跑出,马不停蹄地赶往段家。
朱家主道她简直是发了疯,可朱可瑛一门心思只想见到昔日的好姐妹段乞宁!
她打马穿梭在晾州街头,在凌安王的私兵和苏彥衡的私兵打得不可开交时,一往无前,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场大火。
强烈的温度似乎要将整个晾州焚烧殆尽,段家曾经财大气粗的楼宇悉数化为灰烬飞掠,过去曾陪伴段乞宁身側一同北上雪州的多福和多财均被烧得血肉模糊,沦为焦炭……
朱可瑛崩溃地望着眼前这片火海,歇斯底里地叫喊段乞宁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唯有愈来愈凶猛的火势。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朱可瑛失魂落魄,眼瞳被烟火熏得鲜红,偏偏这时,苏彦衡等人抵达,一把长剑架上她的颈脖。
……
“父亲!您这是要做什么……”赫连晴本以为,苏彦衡抓她是想给前朝的爵袭世家敲个警钟,恐吓恐吓也就罢了,不会真拿这郡伯少主如何,可此刻的苏彦衡竟是要拿她作要挟的筹码!赫连晴委实感到不可置信!
苏彦衡却扬手制止,示意她莫再出声,锐利的眼神则牢牢紧盯段乞宁那头马车的动向。
见段乞宁拉动缰绳令马车转弯回身,他愈发自信三分,朝手下道:“将人带过来。”
“嗚呜呜呜——”朱可瑛被她们带到苏彦衡马前,男人翻身下马,他身后的赫连晴等人见状,虽质疑却未再表态,也纷纷下马站定。
段乞宁
把缰绳交给阿核,纵身一跃,步履踏地,阿潮也自马车上跃下,谨慎地护在她身后側。
段乞宁冷下眉眼:“放了她。”
苏彦衡冷笑:“可以,只要你将木象秘鑰交出来。”
“……”
“怎么,昔日姐妹的情谊还抵不过一把鑰匙吗?更何况,那本来就不是你可以染指的东西。”
“秘鑰在崔家,”段乞宁扬声道,“崔家庭院深处有座机关地牢,地牢的大门通向西郊城外,就是此地,你可以去崔府一探究竟,或者顺着那条山洞折返。”她指向方才和崔錦程出来的地方。
苏彦衡半信半疑,派遣手下去探路。
手下去了有多久,二人的眸光就接连对视有多久,待到那人返回,附于苏彦衡耳畔复命,男人的眼眸稍稍微眯,再度盯牢段乞宁道:“永康县主,本首辅只要你衣襟口中的那一枚,或着,交出他。”他的视线移向崔锦程。
“用一个男人换一个女人,这比交易可是划算得很啊。”
段乞宁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这一次,崔锦程不敢再去牵段乞宁,因为在对面的,是她的好姐妹,他抿紧唇瓣,怀揣忐忑往她身后侧縮了缩。
“想清楚再决定。”苏彦衡警告道。
而那头,朱可瑛拼了命地挣扎,使劲朝她摇头,尽管怕死吓得眼泪失控,可她依旧朝段乞宁使眼色,巴不得段乞宁快走:“呜呜呜……”
段乞宁看在眼里,心潮汹涌,双拳骤然紧捏,身子绷硬得僵直。
所有人屏息凝神,都在等她做决定,就连邵筠,也是眸光幽深。
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偶有微风走过,卷起枯叶沙沙作响。
“好,秘钥我给你,放了她,还有我身邊的人,”段乞宁下定决心,从衣襟口中摸出蝴蝶秘钥,“苏首辅莫要食言。”
苏彦衡危险地凝望着她,嘴边勾起一抹得逞的阴笑:“县主果然识时务,当为人中俊杰。”
段乞宁道:“一手交钥,一手交人。”
苏彦衡命其中两名手下前去,一名手下负责取秘钥,一名手下负责扣押朱可瑛。
段乞宁和阿潮分别上前,在她步行往前的时候,视野中、苏彦衡等人的那头、较为隐秘的树林后,她忽的看到朱家主及伯府私兵蛰伏的身影。
朱家主躲在树后,神色忧虑,但却极为谨慎地对段乞宁摇了摇头,示意她切莫声张。
段乞宁心神一动,不露声色。
双方于中间驻足,隔着约莫半丈的距離。
远处,赫连景倏然引燃火折,不知目的为何。
段乞宁来不及细究,眼瞳映着那抹火光,她将蝴蝶秘钥递交到另外一个手下那里,朱可瑛也被推了过来,阿潮刀起刀落间,解开她身上的麻绳。
“啊宁宁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呜呜呜——”朱可瑛第一反应摘掉口中麻布,往段乞宁怀里扑。后者也将其紧紧抱住,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没事了……没事了……”
“没有受伤呜呜,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故意要支走我的……”
朱可瑛哽咽着,段乞宁根本没空回她,只道:“先别说这些。”视线那头,得到秘钥的手下则飞奔回去呈交给苏彦衡。
苏首辅筛查一二,段乞宁眸色一沉,将朱可瑛拉着往回走,偏这时,赫连景从怀中摸出余下的半截大幽凤尾花置于火折上炙烤。
馥郁的诡香瞬息之间被风带到段乞宁的鼻翼,令她倏然之际体内蛊毒翻涌。
“宁宁!”朱可瑛尖叫,段乞宁脚步踉跄,竟疲软得直直栽倒在地。
胸腔好似快要炸裂,如此汹涌的气血冲击五脏六腑,一股腥甜自喉头溢出。
離她最近的朱可瑛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她看见,段乞宁的嘴角竟然有血流出!
崔锦程和汪娘子他们无不忧心忡忡地望着这这一幕,段乞宁扬手擦拭掉血迹,原本琥珀偏绿的眼瞳被刺激得布满红血丝,红绿相斥,呈现出浑浊妖冶之感,似是忍耐得极为艰苦。
苏彦衡的声音响在身后:“永康县主,不是本首辅不信守承诺,是有人偏偏不肯放你走。”
“给本殿拿下她,重重有赏!”赫连景高喝,将那熊熊燃烧的半截大幽凤尾花撂在枯叶丛里,很快引燃周围,烟幕于是灼烧得更浓。
私兵们顷刻间出动,阿潮轻功前来护驾,然他一人寡不敌众,很快他的肩上又新添多处刀伤,血洒林间,却寸步不退。
段乞宁强咬着牙关爬起,朱可瑛借力搀扶她逃离,边逃边气得目眦欲裂骂着:“混蛋王八,你们竟然毁约!”
她的骂声被兵刃相接的声音盖过,刀剑无情,私兵们锋利的刀刃很快破开阿潮的防守,直直朝段乞宁和朱可瑛砍来。
便是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朱家主的箭矢射中偷袭者的手腕,只听她们的惨叫声响彻林间,兵刃落地,朱家主的人手踏马纵横而来,疾驰而过。
朱家主眼疾手快,马身掠过段乞宁时,一把将朱可瑛拦腰抄起带走。
朱可瑛眼睁睁看着自己和段乞宁越来越远,手脚还在朝她那头扑着:“啊啊啊宁宁——”
她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林间,朱家的军队来得快去得更快,恍若一阵风,只带了朱可瑛走。
这样的结果,段乞宁已是满意,但她根本顾不上心弦松懈,强撑最后的力气爬起,朝汪娘子大喊:“快!”
汪娘子慌里慌张拉扯着崔锦程上马车,阿核亦火急火燎奔上车舆牵缰绳,阿潮则忍着伤痛断后收尾,回身施展轻功时朝段乞宁伸手。
段乞宁借力飞跃,瞬间抱住车厢顶,而阿潮落后半截,堪堪拖拉住车舆的尾架,一马车五人从林间急速穿过。
“追!”苏彦衡下达指令的一瞬间,赫连晴忽然惨痛地唤一声,将众人的思绪全部吸引过去。
离她最近的邵筠瞳仁一缩:赫连晴的嘴角也溢出鲜红血迹,她胸腔起伏、瞳布血丝,赫然是和方才段乞宁一模一样的情景!
第95章
赫连景见状上前,顾不上女男之别,一把抄起赫连晴的手把脉,末了臉色骤白:“血气翻涌,欲念旺盛,痛感减弱,如火中烧,此为……大幽情蠱、‘鳳求凰’!”
蘇彦衡睫羽猛顫:“什么时候中蠱的!”
赫连晴拼命抑制这股异样之感,她自个也纳闷究竟是何时中的鳳求凰,倏然颅內闪过接風洗尘宴后,拓跋箬与她在更衣间屏風后缠绵的景象。
“竟是那次……”赫连晴痛苦地呢喃道,苍白的臉色上布满惊诧。
蘇彦衡气得咬牙怒道:“太女殿下!微臣当初是如何告诫您的!男人不可信!男人是累赘!微臣早劝殿下殺了他殺了他,殿下就是不听!他就是蓝颜祸水,是殿下成就雄图霸业的最大障碍!如今倒好,他给您种下蠱毒,如此歹毒心思。”
赫连晴额角青筋暴起,她擦了把嘴角血迹,大汗淋漓地反驳道:“不……我知晓箬儿的性子,若非他对我爱之深,他怎会对我种下情蠱?是因为我良久未兑现要娶他为夫的承诺,他对我丧失信任,为了留住我的爱,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既为情蛊,只要我与箬儿心里都有对方,想必也不会有大碍的……”
她在大莽为质时,读到风俗志传上对鳳求凰的记载:施蛊者和受蛊者雙方需要恩爱不疑,如有一方背叛,那方会遭受蚀骨焚身的痛苦。所以,只要雙方矢志不渝,双宿双飞,便形同虚设。如今她发作,是因为赫连景点燃的那半株大幽凤尾花的缘由。
听及此,蘇彦衡险些两眼一黑:“简直是执迷不悟!”
“报——”蓦然林间有小兵匆匆赶来,“前线来讯,大莽小凰子于大延境內失踪,大莽笃定是大延有意为之,竟大军壓境,施壓边界!而今她们的军队已踏过雪州边防,怕是要直攻京州!”
蘇彦衡和邵家母女皆是眉目一顫,赫连晴更是一口血呛出,她的心在听闻拓跋箬下落不明后爆发撕裂般的痛感。
“父亲,是你的手笔吗?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动他!”赫连晴白牙染血,怒目圆睁,她下意识的反应,是苏彦衡背着她铲除掉了拓跋箬。
苏彦衡为此心寒,当即冷道:“太女殿下,大延刚结束内乱,我等在凌安王手中折损不少人马,此事若是微臣有意为之,无异于自掘坟墓!”
拓跋箬失踪,生死未卜,大到对大延而论,小到对赫连晴而说,都是一件不利之事,或许足以称得上是噩耗!
“绝不能让她们踏入凰土!”苏彦衡凝眸,“北征在所难免,邵大将军,此事还需劳您亲驾一趟。”
“邵家军誓死护佑国土!”邵冬夏果断领命。
苏彦衡又道:“其余的人,兵分两路,一路由邵
小将军领队,护送太女殿下平安回京、宣召太医,想办法抑制‘凤求凰’;剩下一路继续追……“男人的眸光落在赫连景身上,将追殺的“杀”改为追拿的“拿”,“追拿永康县主,务必要将除她之外所有知晓秘钥线索的人赶尽杀绝!”
“首辅大人!伯府朱家是否需要……”一小将道。
苏彦衡沉眸思忖片刻,道:“朱家,罢了。其为前朝伯府门楣,若紧追不放恐招致老臣生怨,不利于太女殿下继位。”
手下领命,各队兵马按部就班,各司其职,苏彦衡等人此番波折,给足段乞宁他们逃跑的时机,待到苏彦衡的人马得令去追段乞宁时,承载二女三男的马车早已消失在此方林间。
……
段乞宁等人片刻不停,接连走了两天两夜,自晾州一条崎岖小道蜿蜒出地界,往东南的方位直奔。
天边泛起鱼肚白,一车五人步入棠州境内。棠州位于晾州和桑州之间,较桑州还有不少距离,若非三人的伤痛到达不可置之不理的地步,汪娘子也不敢冒险在棠州停泊。
他们此时的马车停靠在山林间,隐匿在错综复杂的灌木林里。阿核夜以继日驾马,未免有些精疲力竭,彼时暂获休憩的时机,正倚靠在外头的马车架上打盹。
而汪娘子则在车厢内忙前忙后施針,不算宽敞的车厢早被三位病号占得无处放脚。
车厢最右側为阿潮,阿潮身负多伤,舟车劳顿更令其血气耗尽,此刻脸色发白陷入昏迷,汪娘子已为他简单包扎,止血針定在身上。
车厢中间为蛊毒发作的段乞宁,昨夜她忍耐得过于痛苦,汪娘子于心不忍,一针下去令其昏睡,然施针催眠大法治标不治本,蛊毒暂时因为她丧失活动能力沉寂,待到段乞宁醒来后,还是会发作难捱,这令汪娘子忧心忡忡。
车厢最左側为崔小公子,他抑是被胃疾折磨得满地打滚,昨夜疼得昏厥过去,梦中还在蜷缩和抽搐,汪娘子也是只能施针暂缓一二。
汪娘子擦擦额角汗水,她两宿没睡,一直在照顾这三个病号,丢了他们仨或许会轻松不少,但她医者仁心,委实作不出这种背叛本心的事,便一边躲避苏彦衡等人的追杀,一边沿路寻些救急药材,这段时日靠着车厢里的储备粮食,勉強也是把日子熬过来了。
三人之中最先醒的是阿潮,作为暗卫的本能,一经睁眼,男人便翻身而起,手握长刀抵在靠近的汪娘子身前,待看清汪娘子吓得魂飞魄散的脸庞,阿潮这才收刀:“抱歉。”道完,他守在段乞宁身侧,眉目因为撕裂的伤口疼得紧紧皱起。
汪娘子给了他常备的金疮药和纱布,磕巴道:“稍后在下下马,你自行……”
阿潮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阿核平日也是如此,汪娘子见怪不怪。
说话间,第二个醒来的是崔锦程,他不过悠悠然转醒,久未进食的躯壳使不上力气,疼得只能蜷缩在车舆里,泪花自他眼角溢出,少年強忍苦楚喘息。
紧随其后,他的腰肢缠上一股滚烫,段乞宁于半梦半醒间蛊毒发作,竟直愣愣凭借本能,扑往他的身体,缠在他的身上,手指竟已经上了崔锦程的胸口。
少年微红的眼眸凝望向汪娘子,吓得后者登时大叫,飞一样地从车厢中逃窜出去:“在下这就去林间寻觅寻觅是否有能治疗崔小公子胃疾的药材!”
汪娘子面红耳赤逃窜,临走前还特地叮嘱自家夫郎莫要进去打搅,阿核应是,再度闭上眼睑补眠。
车舆内,响起唇齿交叠的响动,段乞宁已完全将崔锦程压入身下,虎口卡在少年的一条腿的后膝盖间,将他的腿上提抬起。
“宁姐姐……别……”他在她身下颤抖,头晕眼花间没有丝毫力气反抗,却又不想在这里、马车里、当着阿潮哥哥的面和段乞宁……
段乞宁恢复些神识,眼褶撩开,琥珀偏绿的眼瞳淬满蛊毒情。欲,她的呼吸冗长且炽热,若滚滚岩浆,悬停在崔锦程的颈窝侧,克制到如紧绷的弦。
这一次,被大幽凤尾花刺激的凤求凰更为疯狂,令她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恨不得要将身下的人生生活吞!
她在强迫自己冷静。
段乞宁闭上眼睛,将欲望压抑到深处,她颤抖着双手搂抱崔锦程的腰身,紧紧地拥住这块冰。
阿潮很自觉地移开视线,动身正欲为自己解衣上药,倏然手指一顿,警铃大作。
有杀气!
“主人!”
话音刚落,泛着寒芒的一击刺杀已至,阿潮凭借本能扑到段乞宁的身后,用自己的背接下这一刀。
刀锋割破阿潮的玄衣劲装,没入肉躯,嘶啦一声,鲜血滴落在地毯上。
朝阳将那人的轮廓映照得清晰,出手之人,竟是阿核!
第96章
所以他之前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杀气并非错覺,阿潮的眼睫猛然一颤。
阿核驟然拔出彎刀,连带着将阿潮的鮮血淋漓带出。
段乞宁有所覺察,驟然回首,阿核的彎刀又一次袭擊过来,阿潮第一时间抄起边上长刀抵挡,清脆的兵刃相接声響起,二者同时为这一擊渡上内力,只听“砰”的一声巨響,整个车厢炸开,木屑偏飞,天光迸射进来。
强烈的、明亮起来的瞬间令段乞宁下意识闭眼,再度睁眼,阿潮和阿核的身影已闪至林间交手。人如急影,刀刃淬光,招起招落间,鮮血挥洒林间。
其中,阿潮因为身负重伤,很快处于劣势,阿核的身影倏尔变得鬼魅,影子随风声走过丛林,掠起的枯葉阻碍视野,阿潮手提长刀以内力震开枯葉,瞬息之间,阿核闪至他的身后,倾尽全力注入到这一击,彎刀凌冽,袭上阿潮的后背。
直直砍上他原来滋血的伤口,加深那里的划痕,阿潮的身躯为此痛感徒然紧绷,他瞳孔一缩,根本来不及反應,阿核又补上一刀,一脚踹上阿潮的后背,将其连人轰退。
阿潮的身躯懸空,重重地砸在一棵粗壮的枝干上,遒劲的内力甚至无法被阻拦,阿潮的血肉之躯折断树干未曾停歇,竟直直摔出林间,砸落在懸崖峭壁边。
“阿潮!”段乞宁心弦扣紧,从破败的车舆间跃下,视线那头,阿核提着手中弯刀,一步一步往悬崖边走去。
阿潮的长刀颓然落地,他呛出几口血,一手捂着胸口喘息,一手撑着胸膛爬起。他面上的面具,都因为这样强力的攻击裂开出纹路,面具一片一片剥落,露出男人脸上黧黑的刺青。
“你真是她的好狗啊……”阿核望着那刺眼的四个字,嘴角泛着冷笑。
阿潮撑着身爬起,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紧锁眉峰道:“为什么……同为主人的暗衛……段家待你、不薄……”
“为什么?”阿核带着可笑的语气咀嚼这滑稽的三个字,骤然把弯刀对准他头颅的方向,“如果那天不是你选择留在擂台,我的哥哥,阿秉哥哥,或许就不会死……”
此言一出,段乞宁和阿潮的心跳皆是一紧。
“我们不是親人,却胜似親人……”阿核面露痛苦,回忆的漩涡如潮水将他掩埋,男人酸楚鼻翼道,“阿秉哥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天赋!幼时我在暗衛营日夜艰苦地训练,若非他庇佑我,我活不到今天……”
过去,阿核的天分和成绩在暗卫营里并不突出,甚至还屡次因拖后腿被上面责罚。每每挨饿受冻,都是他的阿秉哥哥替他留口吃食、为他添上披风。那个兄长一般温柔可靠的男人,是他过去阴暗岁月中唯一的光。
可是有一天,这束光熄灭了。因为阿潮离开职守,排位第二的阿秉不得不接替阿潮的位置,暂时保护段乞宁的安危,可偏偏就是那一次顶岗,阿秉就遇上了生离死别的难局。
那可是大莽馬蹄!馬蹄哒哒从他血肉之躯上践踏,那样的惨烈死状无异于五马分尸啊!光是想象就会让阿核痛彻心扉,更莫要说是阿秉的亲身经历!他的生命永远就这样暂停在了雪州,埋没在寒冷没有温度
的雪地里。
“你有何颜面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死的不是你!!”阿核双目猩红,被仇恨和绝望裹挟,掌间澎湃的内力积蓄,一举拔刀插。入阿潮的后背。
“阿潮!!”段乞宁尖叫,阿潮的身躯因此一怔,鲜血喷出。
他的血手在泥土间摩挲,吃力地去摩挲手边的长刀,在离刀柄还有五寸距离时,阿核的刀往他血肉之躯中又埋没更深。
阿潮疼得闷哼,目光牢牢锁向远处的段乞宁,染血的唇边还在朝她蠕动口型:“……主、人、快、走……属下、不、能……保、护……”
最后一个“你”字尚未道完,阿核拔出弯刀,一脚将他踹下悬崖:“你早该死了,永别了。”
段乞宁歇斯底里地唤着阿潮的名字,大脑在他落下悬崖的瞬间失去意识,耳鸣如长笛轰鸣——嗡嗡嗡嗡……
她双膝一软,竟直直栽倒在地,心脏震动得快要破开胸膛,体内蛊毒就如火山喷发。
“轮到你了,”阿核转过身,面朝段乞宁,阴鸷且残忍,格外咬重这两个字,“‘主、人’。”
他握着滴血的弯刀而来,那些血均来自于阿潮的身躯,此刻一朵一朵晕染在泥里,又如镌刻在段乞宁的心尖上。
她捂着发胀的胸口,呼吸短促赤热。
“你是在为他心痛吗?还是在为你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惊恐?想必是后者吧。”阿核冷冷地道。
段乞宁未答话,而是撑着胸口爬起,拔出腰间那把阿潮的佩刀,仿若刀在,他便在一般,将它坚定地抬起,刀锋所对之处乃阿核冷笑勾起的嘴角。
“此时此刻,我当想问问你,看到这么多人因你而死,不知晓你心中作何感念,我的‘主人’?”男人迈步走来,眼眸锐利如鹰,戏谑又道,“哦差点忘了,你不会懂的。像你这样,把人命当作草芥肆意割舍和践踏的纨绔,怎么会对生命有任何敬畏之心?你出身商贾,有着无穷无尽的财富,过得都是人上人的阔绰生活,多的是为财替你卖命的奴役,所以你不会懂的。在你眼里,你只会觉得他们的死是理所当然!”
“我并没有这样想。”段乞宁沉声而道,“阿秉的死,我很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他再也活不过来了!”阿核吼道,“如果不是你,阿秉哥哥就不会死!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不仅如此,你的阿潮,还有暗卫营里数不清的兄弟们都是因你而死,全部都是因为你!我最痛恨你了!生而为人,凭什么我们都要做你的蛊子,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而你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段乞宁缄口不语,紧紧握着掌中弯刀。
“你就不應该出生,你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你每多活一天,就会有人承受为你而死的风险!”阿核凶戾袭来,恶狠狠地暴吼,“所以你去死吧!”
他势不可挡,段乞宁神色一凛,紧盯阿核的动向。
可他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只能看清他的残影,瞬息之间,刀锋已至,段乞宁下意识抬刀,身躯被这样夹杂内力的一刀震得发麻。
她抵挡住这一刀,很快阿核的身影消失于这头,几乎如同鬼魅一般轻功闪至身后側。
耳边传来崔锦程嘶哑地喊她的声音,段乞宁身躯一怔,蓦然回身,点点血迹洒在地上,可她这飞速的旋身也未尝捕捉到阿核的衣角,阿核早已消失不见,盘旋至她身体的另一側。
段乞宁凭感覺挥刀,却也只是擦着他的刀锋所过,很快身左侧又传来人影逼近的温度,强大的力道将她推迭得踉跄。
段乞宁稳住身形,握刀辗转,耳边所余响动,唯独剩下风卷起枯叶的沙沙声。
她根本猜不透他所用的身法,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她一个初出茅庐的武学新手,的确不是暗卫出身的阿核的对手。
可即便如此,段乞宁也没有丝毫退缩,越是危急,越是镇定,越是将一颗心沉下,她的眼底凝练出前所未有的锐利。蛊毒带给她的,不仅有膨胀的暴戾,同时也有澎湃的精力,这种感觉,无异于提前透支精血,体内亢奋得好似有源源不断的力气,待她稳定心神,自身的五感也在凤求凰的加持下变得尤为敏锐。
除了痛觉。
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若非不是崔锦程红着眼朝她嘶吼,她根本没发觉,自己流了好多血。
偏偏就是映入眼帘的这些血迹,犹如细细密密的针扎在她的颅内,让她的头皮发紧,好似被只无形的大手在揉捏、挤压,所有的痛感几乎都汇聚在了头顶,让她的视野有过一瞬间的熄灭。
世界闪黑了一瞬,段乞宁闭眼,可再度睁眼,眼前光景宛如被蒙上一层厚重的云雾,视线随心脏一跳一跳搏动而明明灭灭。
“你有凤求凰缠身,早晚也是一死,与其慢慢被疯癫和幻觉折磨,属下今日杀你,就是在拯救你!”阿核的声音从云雾中缥缈而来,段乞宁睫羽猛颤,便见那个男人蓄上所有内力,朝她的心口划来致命一击!
第97章
这一擊,段乞宁有预感必死无疑,可求生的意志仍讓她心怀不甘,便是在此时,汪娘子大喊:“啊啊啊啊——”
阿核的攻擊一顿,身軀骤停,望向那头。
汪娘子才刚回来,尚且喘着粗气,她手中药材全然抖地,正滿目骇然地望着这一切,難以置信:“你、你你、你在干什么啊!!!”
段乞宁抓住阿核失神的刹那,运用邵家剑法划伤他的肩膀,并迅速抽离,与他隔开身位。
崔锦程几乎是爬到她的脚边,眼尾噙泪,“宁姐姐、你流了好多血!”
少年吓得崩溃落泪,撑着力气爬起,顾不上头晕眼花也要去为她按压止血,段乞宁却倏尔将人一把推开,因着蛊毒赋予的力道,女人未加节製、也无从节製,这一掌,竟将他狼狈地轰到地里。
崔锦程摔倒在地,两行清泪落在泥里,身軀因为胃疾,疼到打颤,他的心更是因为段乞宁霎时的冷漠犹如被一盆冰水浇下。
时间宛如在此刻暂停,段乞宁和阿核持刀对峙,雙方任由自己的伤口淌血,崔锦程和汪娘子均煞白着脸,剧烈而痛苦地喘着气。
汪娘子打破平静,怔然着道:“你把刀放下……把刀放下!”
“……”阿核未曾答话,将视线从她身上抽离,再度锋利地凝向段乞宁。按照计划,他本该在汪娘子回来之前了结这一切,伪造不在场证明,再将一切罪证归咎到苏彦衡的追杀上,这样从此往后,他就可以和汪娘子雙宿雙飞,再无牵挂。
可惜,阿潮太过難缠,他在他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就连段乞宁也是,她从前这么个贪图享乐的纨绔,竟有朝一日也会习武,他到底是小看了她的决心和胆识。
既然失手,放在阿核面前的唯有两个选择,要么把在场所有人都杀光,要么从此往后活在与心爱之人的隔阂下……
阿核再度握紧手中刀柄,已然做出选择。
段乞宁的视线寸步未离,登时心石高悬。
下一个瞬息,阿核将汪娘子的哀求和驚恐抛之脑后,盘旋彎刀铆足精力刺杀段乞宁,后者神色未变,也穷极所有心绪和精神迎接这一击。
“住手啊!!”汪娘子发了疯似地大喊,眼见无济于事,一拳猛得砸向自己的小腹。
强烈的痛感随妊娠蛊作用到阿核身上,令他腹部一阵巨疼,汪娘子紧随其后又是一拳砸下,砸得阿核倏然干呕,疼痛讓他身躯一颤,他彎下脊背和双膝,蜷缩在地,狠狠捂住自己小腹的位置。
“妻主,这是我们的孩子……”阿核从始至终寡淡的眸底终于折射出波澜,他怎么也想不到,为了阻止他杀人,汪娘子会对肚子里的骨肉下手,“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回应他的是汪娘子的坚决和更加用力的一拳,她也疼得眼冒泪花,蜷缩在地上喘息着:“你都能、当着我的面杀人、我还有何不忍……我汪家世代从医、皆是和阎王娘手中抢人……就从没有过、主动把人、往阎王殿送的……若这孩子的親爹是个刽子手、我情愿、她别来这个世间!”
言罢,汪娘子的目光中全是固执,她抄出随身携带的銀針,往躯体上扎。
阿核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是引产的穴位,他的瞳眸收缩,扑向那头,沙哑着喉咙喊道:“妻主不要!住手!住手——”
可终究是迟了,汪娘子将銀針扎入穴位,就如同他不听她的阻挠愣是要杀人一样态度果决、一样一意孤行!
三针下去,宫缩剧烈,阿核惨痛地闷哼两声,跪倒在地,面颊瞬息之间被剥夺全部血色 ,而汪娘子的身下,却是有源源不断的紅血流出。
“你、怎么忍心……”阿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眸赤紅着,“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们曾经的约定……”
汪娘子有多珍重这个孩子,只有阿核知道。他们过去一直在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也为此做过很多努力和尝试,好不容易怀上的那一天,阿核见到汪娘子灿烂的笑容,曾感慨人生最圆滿的事莫过于此:没有了蛊毒牵绊,却有了爱人相伴,还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对暗卫出身的他而言,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生活。
阿秉哥哥是他前半段人生里的光亮,一直庇佑他、温暖他,让他成为现在的他。现在的阿核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妻主和孩子,他的妻儿则变成了他后半段人生里的光,他想守护和延续这份温柔。他曾和汪娘子立下誓约,此间事了,天高海阔,他们便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她负责行医乐善,赚钱养家,他便做她的贤内助,为她洗衣做饭,相妻教子。
可如今这一切全部化为虚影,被她毫不犹豫扎下去的银针扎成零散稀疏的碎片!
“你怎么忍心!”阿核近乎咆哮,泪从眼角溢出。
汪娘子却满目决绝,银针又没入肌肤更深,大片大片的血块从汪娘子的身下涌出,她脱力晕厥,栽倒在地,地上的男人急剧痛楚地惨叫,险些也跟着痛晕过去。
可即便这样,阿核也没放弃要为阿秉哥哥报仇的念头,强忍着小产的剧痛,再度摩挲指头去捡弯刀。
段乞宁的刀比他更快、更准、更狠,没带任何犹豫刺入他的后背,从后将他的心口贯穿。
“噗——”阿核的喷出鲜血,刚摸到刀柄要旋身抵挡,段乞宁当即拔出弯刀踩着他的身躯又是一击扎下。
两下、三下……鲜血飞溅,飙到她的面颊和耳廓上。
“去死吧。”段乞宁咬牙,双手握刀,眸色如深不可测的枯井,偏绿的瞳仁里已是疯狂和失控,直到男人咽气,尸首沉闷砸在地里,她才如梦初醒,犹如被抽干所有力气,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阿潮的弯刀也随之被撂下。
段乞宁懵然地凝望自己的发抖的双手,透过十指缝隙,她赫然看见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还在涌动和蔓延。
蛊毒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餍足感,这种被喂饱的感觉让她获得短暂的清明,可须臾的心旷神怡很快被淹没,她陷入由无尽恐慌和驚悚编制而成的雾霾中。
她讨厌失控。方才,她好似彻底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在蛊毒的摧残下沦为一桩无情无感的杀人机器,一旦动生要杀他为阿潮报仇的念头,体内蛊毒鸠占鹊巢,控制着她的行径和走向,让她不顾一切上前补刀。
她杀人了!
段乞宁意识到这一点,一种对自己的陌生感油然而出,她好似被拉入一潭灰蒙的沼泽。长久以往背负在肩头、由现代文明演化的道德感被这片泥沼吞噬,她被打碎、揉搓,又被泥塑出新的东西——一种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的血性。
是她,親手用这三刀斩断了过去的枷锁,抑亲手斩断了她重回家园的桥梁。
段乞宁在这一刻清楚地认知到:她回不去了,她必须要留在这个书中世界里了。摆在她面前的,有且仅有最后一条血路。
旭日东升,清晨的阳光普照大地,将地上的红血映照地愈发刺目,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血腥味,无不宣召着方才这里都发生过什么。
阿潮坠崖,阿核身死,汪娘子晕厥,段乞宁呆若木鸡地立在血泊中,唯有崔锦程匍匐在地,满目疮痍,悲痛地望着这一切。
他撑着仅存的力气爬起,爬到段乞宁的身边,他能感觉出来她体内爆裂的蛊毒,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要过来做她的解药,崔锦程抱住她的双腿:“宁姐姐、你一定很难受吧……你别这个样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需要赶快处理……”
段乞宁偏了偏头,朝声音所在的方位低垂些下颌。
崔锦程瞻仰着她,为她所投射过来的眼神感到心惊战胆。
她的面上全是血,眼底的偏执与疯狂褪去,独留下无尽的空洞,再无波澜,亦无温度,望向崔锦程时好似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崔锦程被她这般冷漠的眼神刺到,心悬一线,“你怎么了,宁姐姐?”
段乞宁微微蹙眉,眉峰折出复杂的痕迹,她五味杂陈地道:“崔锦程,你走吧。”
“……走去哪里?”
段乞宁沉吸一口气,移开目光:“去雪州,去寻你的家人。你的母父都没有死,我早在尚家的人安排动手前,命阿潮秘密转移了你的母父,他们此刻正在阿努所在的部落静养。”
崔锦程怔愣,便听她又接着道:“你送去雪州给母父的最后一封家书,他们都看到了,那并不是遗憾,所以你也不必为此再有心结。此处离钓月娘子在棠州设下的暗桩不远,我留有一只精锐在那,你现在就去吧,届时取出我送你的月牙银坠,他们认得此物,会护送你去雪州找你的家人。”
崔锦程的心房轰然坍塌,若他方才还有所怀疑,此刻听完她条理清晰地叙述,怎能不明白这一切。少年脸色惨白,错愕到险些断气:“你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我送走……吗?”
段乞宁阖上眼睫,将所有情绪收敛:“对。”
“为、什么?”他失魂落魄地道。
“在我身边,你过得不自在。你在地牢里不就朝我控诉过了吗,觉得我安排人跟踪你,限制了你的自由。既然如此,我放你走好了。你的母父健在,蝴蝶秘钥也上交出去,你对苏彦衡等人来说便失去价值了,赫连晴对你也有份恻隐之心,想来她会保你性命无虞的。”
“天地广阔,你自由了,”段乞宁在长达许久的沉默后道,“我们,算了吧……”
第98章
算了吧。
明明如此简单的三个字,却好似重如泰山,压在崔锦程的心头,讓他如鲠在喉,讓他呼吸骤停。
心里徒然生出的一种无力感撕扯着他,讓他看清自己的弱小以及对这残忍的现实的无能为力。他只能拼了命挣扎,扯着她的衣裙,泪如泉涌着:“宁姐姐,什么叫‘算了吧’,你说清楚啊!”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段乞宁怒道,“我给你自由、放你走、你去寻你的母父!”
“我不走!”崔锦程哑声道,“你是因为我在地牢里说的那些话生气吗?对不起宁姐姐,你是为了我的安危才会这么做的,我不应该在不了解事实真相后对你发脾气。你不要趕我走……我保证以后不会再随便吃醋,不会再对你摆脸色,更不会再对你耍性子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你不要、趕我走……求求你了……”
段乞宁回首,轻佻地抄起他的下巴:“怎么,链子拴久了,真有一天解开,你倒是不会走了?”
“宁姐姐你别这样!”少年攥住她的手腕,手指尚在发抖,“你不要再说反话了好不好,你明明也不想讓我走的!是什么原因,你要这样口是心非,你不能同我言说吗?”
“我没有在说反话!”段乞宁狠狠甩开他的下颌,强迫自己挪开目光,“我就是不想和
你继续了,不想要你这个侍奴了。你也看到了,我如今是什么光景,家破人亡,和你一样。活不活得下去都是个问题,我没有精力同你谈情说爱,你去雪州吧,也算是你我风花雪月一场的归宿,我留在雪州的银钱,可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你若想重新找个妻主疼你,你便去找吧,从此以后,我与你再无瓜葛,我亦不会干涉你的生活半分。”
“我不要!你别趕我走……我不去雪州,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崔锦程哭得肝肠寸断,泪水打湿干涸的土壤,他却固执地扑上前去,抱住她的衣裙。
段乞宁眉心复杂,却还是施加力道,将人踹开,“走啊你!不让你走时离家出走,真放你走又不肯走,你贱不贱啊!”
“我贱!我贱……你不要赶我走……”崔锦程俨然哭成了个泪人,他不明白,明明在地牢中她还那么温柔地对待他,恍若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为何一夕之间她就变了脸色,“你心里没有我了吗,你不是在意着我的吗,为何要这样对我……你告诉我真相!”
“真相就是我已经厌烦了你,不行吗?我本来就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段乞宁撇头,“就在方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我根本就不在意你,我在意的只有秘钥。如今你的那把钥匙已经给了蘇彥衡,所以你对我来说也没有价值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好吗,你一定要这样纠缠?”
“我不信!”崔锦程跪直身躯,和她对峙,眼尾殷红,“我不信!除非你杀了我!”
段乞宁随即暴怒提刀,带着怒气腾腾的杀意迈步,揚手抄起弯刀就要砍向他。
崔锦程顷刻间闭上眼,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他想,便是这样死在她的手中,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可是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段乞宁的手腕在发抖,刀口刺向崔锦程的瞬间偏移轨迹,暴戾凶悍地劈在旁边的樹干上,振荡下来的落叶纷纷揚扬地覆盖住他们的身影。
崔锦程睁开眼:“你为什么舍不得杀我呢?你明明心里有我,却一定要这样口是心非地赶我走!你说要给我自由,可你是否问过我心意,若我想要的自由,就是待在你的身边呢?我哪里都不要去,宁姐姐,哪怕未来的路再艰难和困苦,我都想一直陪着你,所以你,不要赶我走好吗……求求你……”
段乞宁湿红着眼眶凝望他,手指摩挲刀柄,将弯刀拔出又砍入,如此循环往复地劈砍着那方樹干,似乎要借此发泄汹涌澎湃的蛊毒。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枝头树叶随这样的力道落下一场又一场。她未再答话,而是陷入一种痴狂的状态,发了疯似地一直劈砍枝干。
崔锦程怔在原地,僵直的喉头倏尔滚动了一二,让他忽的意识到了她要将他赶走的缘由。
少年的心为此剧烈搏动,他栽倒在地,朝她伸出惨白发颤的手指,勾住她的裙角:“宁姐姐,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难受,所以不要赶我走,让我做你的解药吧……让我为你奉献。”
段乞宁将弯刀再一次猛烈地砍入树干,刀口卡在里边拔不出来,她终于舍得松手,紧紧攥住发红的手掌,眸底折射出深沉的悲哀色彩,她悲涼着道:“没用的,崔锦程,没用的……”
“鳳求凰,无解。”段乞宁和远在京州的赫连景几乎在同一时间说出这番话。
彼时的凰城,太医为赫连晴把过脉,跪退至一旁禀告,她的跟前,则是神色凝重的蘇彥衡。
在蘇首辅强硬而执意的追问下,赫连景缓缓道出鳳求凰的真相,同那日在晾心书院对段乞宁的说辞一致:
“蛊毒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大幽寒玉体魄确实能够缓解鳳求凰,但仅仅也只是缓解。但凡与殿下交。合过一次,便视作与殿下。体內的蛊毒绑定,会在交。合过程中向冰涼的那方传递毒素。”
“长此以往,交。合的次数越多,擁有大幽寒玉体魄的人也会染上更多的蛊毒余毒。这一点对他们而言,甚至会更加凶险。”
“因为他们受过秘法淬煉,肌肤异于常人,他们体內四溢的寒气会压制凤求凰的燥热,致使毒气囤积在体内排泄不出,渐渐的,凤求凰同样也会灼烧掉他的五脏六腑。以至于穷途末路之时,他们的死状会比身患凤求凰的受蛊者更为凄惨。”
这便是为何擁有寒玉体魄的崔锦程和赫连景,分别只能为段乞宁奉献一定时间的缘故。
以寒玉体魄缓解,终究是杯水车薪,终究有弹尽粮绝之时。
要么从一开始就不用此等缓和之法,恰如赫连玟昭那样,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抵抗,还能在凰位上稳坐二十多年之久;而一旦使用寒玉体魄缓解蛊毒,蛊毒每每发作,便会成百上千倍加深,直至把雙方二人都穷极和榨干。
“除非……”赫连景顿了顿,睫羽阴翳。
“除非什么!”蘇彥衡追问,赫连晴亦是捂住胸口懷揣希冀。
赫连景冷着音弦:“除非有源源不断的寒玉体续上,用完即舍。这样便需要大规模淬煉药人、使用药人。直至将体内蛊毒全部腾空和转移。而炼制药人……童子之身为佳……”
“不可!”赫连晴当即反驳高呵,遏制住苏彦衡等人,“我的蛊毒不过是被大幽凤尾花激扬而出,尚且还可以忍受,挨过这几日便会好转,当务之急是先寻到箬儿,护好施蛊者!父亲,你万万不可为解女儿一时的水深火热,去犯下滔天大错!”
她如何能允许她身边的人,为了一己之私,残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儒童!
闻言,赫连景眸色一暗,心中有怨气滋生。他心道:为何自己年幼时遇不到这样大权在握又心懷正直的女子?他从小被赫连玟昭抓去炼制大幽寒玉体魄,和他一个年岁、许许多多的少年均死在了那方药炉中,为何他们无人庇佑,为何他们没有安生的童年?
赫连景幼时过得凄惨,所以他现在,平等地嫉妒这批因赫连晴心软而在劫一逃的孩童。他嫉妒得癫狂,甚至巴不得苏彦衡下一秒大动干戈去全城逮捕适龄孩童炼体!
赫连景知晓自个想法阴暗,他在这方金碧辉煌的太女东宫感到压抑,辞别苏首辅等人,从殿宇中踏出。
岂料,那少年才行至自己的殿宇门口,私兵倏尔将他团团包围。
赫连景于金戈铁马中牵唇一笑,静候苏首辅的身影出现。
苏彦衡迈步靠近:“七殿下并不意外?”
“与虎谋皮,自食恶果罢了。”赫连景神色平静地道,“想过苏首辅会过河拆桥,但是没想到会拆得这么快。”
苏彦衡面色不改:“若非晴儿身患凤求凰,微臣也不会出此下策。”
“想用本殿做二凰姐的‘解药’?且不说二凰姐答不答应,若是朝堂之上走漏半点风声,这天女之位可就要落下污点了。”
“有备无患,终归是妥当些。”
苏彦衡道完这句,赫连景变了脸色。少年未曾料到,这人竟也是个疯子。
……
京州那头,苏彦衡将赫连景软禁,赫连景被迫成为赫连晴的“解药储备”,然而棠州这头,即便从段乞宁口中知晓以身渡蛊的下场,崔锦程依旧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地拉扯住她的衣角,“宁姐姐,我愿意的,我愿意为你……”
“可我不愿意。”段乞宁望向他,眼眶微湿。树叶斑驳的影子打在她的面颊上,将她眉间的阴沉点缀得更为复杂,如远黛青山,厚重而浓稠,“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而死了。”
阿核的话语深深刻在她的心头:她每多活一天,就会有人承受为她而死的风险。
阿秉因为她死了,前来护驾的暗卫也因为她死了,就连她最信任的男人阿潮,也因为她死了!下一个马上会轮到被凤求凰余毒缠身的崔锦程,他将会在堪比酷刑的折磨中死去,他会七窍流血,他会被穿心烧肺,他会被碾碎所有骨头和尊严……
这样的代价太沉重了,她承受不起!
正是因为心里有他,每每想起他时,都是
他言笑晏晏、干净皎洁的模样,又怎么舍得让他落到那样的惨境。
“所以你走吧,趁着余毒未深,尚且还能凭意志力抵抗。”段乞宁紧紧攥住雙拳,偏偏面上还是毫无波澜的寡淡神情。
“我不走,”崔锦程固执地道,“我知道你很痛苦,这次是我主动的,你可以不用有任何负担,只要能够安抚你的蛊毒,我的身体怎么样都无所谓……”
段乞宁为此痛心疾首,为他的倔强气恼,恨不得崩溃和爆发,地上的少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骤然爬起,朝她飞扑,拥她入怀里,吻着她的红唇。
他吻得很用力,几乎抽干了自己全部的勇气和力气,用曾经她吻他的方式厮磨和啃咬,苦涩的血腥味溢出在彼此的唇齿间。
任凭段乞宁如何驱逐,他都紧紧地缠在她的身上,他拥抱她,好似在拥抱一株荆棘,尖锐的利刺扎入他的胸口,他依旧将双臂圈紧,将倒刺融入血肉。
眼泪疯狂溢出,从他下颌滚过,没入她的衣领口,那样炽热的温度,透过衣料灼烧她的肌肤,让她有刹那间的失神。崔锦程就借着她收力的那霎时,与她一起吻倒在枯叶堆里。
他的双腿擦着她的腰身,坐在她的怀里,双手在她身上用力地收紧。吻到窒息,崔锦程松口,落着眼泪道:“宁姐姐,不要赶我走,可以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害怕我因你而死,做完这一次,我们便再也不做了……好不好?”
段乞宁被他身上的清凉蛊惑到快要失魂,她凭借本能追逐他的薄唇,滚烫得气息擦过少年的面颊和肩颈,舔舐他露在外面的肩颈肌肤,用仅存的理智哑着声问:“最后一次?”
“嗯……”崔锦程闭上眼睛,让泪水溢出,“最后一次。”
“就在这片林间也没关系?”
“……就在这片林间也没关系。为了你,我愿意。”坚定地道完,他脱下自己的衣裳,将冰凉且美好的大幽寒玉酮。体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她。
第99章
段乞宁呼吸一沉,仅存的理智也被吞噬殆尽,她扣住少年的腰肢将人翻抱过去,双膝抵上他的腿,一举将他的下衣全部撕扯掉。
少年的赤裸的身体落在满是枯葉的林泥中,每一片落葉擦过他的身躯,都好似在亵渎这块纯白无瑕的美玉。
他的长发散落在林地内,沾满灰尘和枯枝,他在她的視线里蜷缩,手指还緊緊攥着枯叶,稍稍用力一捏,就将它们捏成齑粉。風走过林间,带来浓郁的血腥味,他在这样沉重且压抑的环境中喘息,许是头顶的阳光太过刺眼,崔锦程抬手遮住眼帘,朝一側偏过头颅。
光影落在他精致的下半张側脸上,他用力咬着下唇忍耐,耳廓和面颊均染上绯红,身子更是在枯叶沙沙作响中打着颤。
他如枯叶,被緊握、揉碎、打开。
他的脊骨被拉扯成绷直的弦,箭耷拉在弦上,又于下一个瞬间,箭矢飞掠,穿林降雨,惊飞一树的鸟禽。
“莎莎莎……”
很久很久,理智回旋,重获清明的段乞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心悦神怡,积压在她心头上的是沉闷的乌云,尤其在崔锦程脱力昏厥过后。
长久未加进食的躯体本来就没剩下多少精力,更莫要说如此超強负荷地运作。崔锦程勉強吊着气若游丝的鼻息,安静地散落在林间,整个身体全是段乞宁发狠留下的痕迹。
这一遭做得并不是很尽兴,她心有顾虑,他也有顾虑,两个人都畏畏缩缩着,好在凤求凰是压制住了。
段乞宁的目光在崔锦程赤裸的躯体上邊走过,扯过衣物,简单地为他穿戴好。
这里不是长留之地,有过打斗的动静,苏彦衡的人马不知何时会寻来,段乞宁不敢过多逗留,稍作休整,为自己的伤口包扎处理。
这会蛊毒效果消散,迟来的痛觉如潮水涌来,段乞宁在如此刺痛下缠绕绷带,咬牙打结,幽深的琥珀色瞳眸冰冷地注視着阿核的尸首。
他殺了阿潮,她给阿潮报仇,殺了阿核,也算是了却一桩恩怨。
将阿核的尸首推下悬崖后,聆听崖底深处传来的厚重回音,强烈的仇恨情绪令她在崖邊驻足。
“宁少主啊……咳咳咳……”汪娘子刚醒来就见到这一幕,喉咙含糊着焦急地朝那头喊,“宁少主啊你莫要想不开!”
段乞宁回首,幽长的视线聚焦在她的身上,湿稠得如同雷雨前的阴空:“汪娘子,我没有想不开。”
汪娘子一愣,定定地看了她一会不说话。她总觉得段乞宁和之前不太一样了,眼神中多了些更为深沉的东西,待她细看时已恢复如初,汪娘子说不出来究竟为何。
眼见段乞宁从崖邊迈步离开些,汪娘子心里松口气,不过待到她将视线挪至周围时,心又一次狠狠揪緊:不难想象她晕倒过去后,这里都发生过什么。
“小核桃……”汪娘子茫然地寻觅爱人身影,段乞宁已走到她身边,宽阔的影子射下,覆盖住汪娘子苍白的面容。
“他……”段乞宁沉声道,“他死了,我杀的。”
汪娘子面色一怔,紧咬唇瓣,脑海中闪过的是昔日和他的点点滴滴,眼泪忍不住滚落,最终绷持不住,放声嚎啕。
“对不起。”段乞宁垂眸。
汪娘子哭了有一会,待得知尸首在崖底时,她收住泪水一语未发。
段乞宁瞧在眼里,不敢过多刺激,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走了。”
汪娘子这才哽噎地应了一声。
为了逃亡,她们甚至连阿潮和阿核的衣冠冢都不能立,匆匆忙忙用泥土和枯叶覆盖血迹继續上路。
马车没了车厢和车盖顶,空余一座底架,段乞宁简单收拾一下剩余的粮食和常备用品,翻身上车架,驱趕骏马继續趕路。
昏厥的崔锦程被安置在露天的车架上,汪娘子因失血过多整个人四肢乏力的,也随崔锦程待在车架上。
残破的马车吱吱呀呀行驶在林间,晨風送来清凉,林间投射扑朔迷离的光影,段乞宁一行人打破这片宁静,直奔釣月娘子在棠州的暗桩。
半途,汪娘子虚弱的声音融入风中:“宁少主,在下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他要杀你,你自卫反杀,在下能够理解的,只是我这心里实在难受……原本我们相约一家三口,以后寻个安静的方好好过日子……他性子寡淡,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不肯说,我也不知曉他竟对你藏有这么大的敌意,若是知曉,我一定会早早劝阻他……把其中误会都解开,何必闹到今日这般局面……”
段乞宁眉色沉沉着未接话。她心里知晓,即便汪娘子早些知道阿核的想法,恐怕也于事无补,阿核和阿潮一样,都是心性坚定之人,一旦心有目标,就会拼尽全力去执行,哪怕失去生命。
阿潮……段乞宁想起了她的阿潮,忍不住鼻尖一酸,风将泪花灌回眼眶,她转为勒紧手中缰绳。
棠州暗桩离得并不远,为镇郊一家茶水铺,从大幽到大延京晾做生意的大小商队皆会路过此地,故而也做情报买卖的行当。
段乞宁一行人不论是马车还是带血的衣着都过于招摇,不得已她只能将马车停在偏僻巷口,令汪娘子照顾一下崔锦程,自己则孤身下马,伪装江湖刀客手握弯刀前去茶水铺要了一碗粗茶。
段乞宁用茶水润了润喉,佯装闹事将店掌柜唤来,掌柜的也是个暴脾气,当下便要摩拳擦掌朝段乞宁揍来,后者利落提刀,按照以往阿潮惯用的手法,将弯刀出鞘两寸。
寒光涔涔,天光映亮刀侧面上的纹路,赫然是和茶肆外头高扬的幌旗上一模一样的“月牙上钩”,掌柜顷刻间变脸。
过去,釣月娘子从不以真容示人,但她身侧有个忠心耿耿的夫郎,擅用刀。弯刀钓月在哪,钓月娘子就在哪。各大暗桩皆是凭这把弯刀识人,这便是阿潮会把佩刀留给段乞宁的缘由。
掌柜的立马打烊,差人将段乞宁一行人都接回铺子,不稍片刻,肮脏的旧衣物已焚烧 ,身上的刀伤也都得到处理,段乞宁等人均改头换面。
她先是向掌柜的要了两輛马车,一輛由暗桩暗卫护送崔小少爷一路北上,另一辆安排给汪娘子。
段乞宁当真为如何就此事与汪娘子开口犯难,汪娘子忽的拽住了她的衣袖道,想同她一道去桑州。
段乞宁诧异道:“汪娘子,此番路远,万水千山。且你本来就是被我无辜卷入秘钥纷争之中,我实在是不愿让你再同我深入险境。这辆马车就供你差使,我会派练家子护你,直至你抵达想要去往的地方。”
汪娘子勉强扯出个笑容,道出自己的想法:“受了段家这么多恩惠,在下已和段家家医无异。宁少主,在下知晓你要去桑州,那里有你和钓月娘子的根基。在下心爱之人已死,这世间唯一还能令在下感兴趣的东西便是医术了。医毒一家,桑州毗邻大幽边境,在下愿随你一道。”
汪娘子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宁少主身上不是还有天下名蛊‘凤求凰’嘛,在下想去寻寻是否有可解之法。”
段乞宁蹙眉:“汪娘子,我遭苏彦衡追杀,往后日子必然水深火热,你可要想好,犯不着为了解蛊搭上自己的性命。”
“在下想得很清楚的,”汪娘子眼神坚定,“我撞破了你们秘钥一事,苏彦衡未必会放过在下。既然已无安生日子可过活,不如趁着尚有一口气,去见识外面天地广阔。”言罢,她紧紧攥住段乞宁的手。
有一事她未挑明,她总觉得段乞宁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就凭她患有天下罕见的奇蛊,甚至还是从娘胎传承而来的。
究竟是何许阶层,可以同时接触到凤求凰和秘钥这种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汪娘子吞咽一口唾沫,她已了无牵挂,不妨大胆地赌上一把……
段乞宁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坚持,默允汪娘子同她们一道上路,想着有个医者在,跌打损伤、刀剑无眼的也确实能够方便不少。
整顿好一切,掌柜的和茶铺伙计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段乞宁心绪重重前去另外一辆马车。
崔锦程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事急从权,衣裳是乡野夫郎常见的样式,虽朴实无华,但穿在他身上,倒也不落窠臼。少年尚且昏迷着,蜷缩在车舆地毯上,梦中都在呓语,乞求段乞宁不要赶他走。
有几缕发丝散乱在他的面颊上,段乞宁心一紧,蹲在他身侧,抬手替他拂去。
指尖擦过他冰凉的脸颊,段乞宁忍不住将掌心贴了上去,如同抚摸这世间至宝,刚要抽离,崔锦程忽的抓住她的手,捧拽得牢牢的。
“不要……丢下我……宁姐姐……”他说着梦话,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
少年将她的手牵紧,放在唇瓣边摩挲,用柔软冰凉的唇肉讨好着:“求求你了……”
段乞宁眉色复杂,攥紧手掌。
车舆外的伙计们望着这一幕,却无一人赶上前催促,似是过了许久,段乞宁狠心地抽开手,从车厢内踏出,将车帘冷漠地合上,道:“启程吧,将小少爷送去雪州南部,务必保护他的安危。”
暗卫们领命,段乞宁不再回头,任由马蹄声踢踏,随后她们也翻身上马,去往的是和崔锦程相反的方向。
汪娘子打马而来,心有不忍:“宁少主,你当真舍得将崔小公子送走?”
“他从小金尊玉贵,何必跟着我受苦。”段乞宁目色前方,看似慷慨正义地道。
“话虽如此……可是,当真不等他清醒了再同他商议嘛?若他醒来发觉了,应该会很伤心的吧……”
段乞宁敛下睫羽,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地策马崩腾。
汪娘子的马匹落后半截一会,立马又骑乘追上,怕段乞宁迎着风听不见,还特地加大音量道:“宁少主,在下还是觉得你至少得知会他一声,得尊重他内心的想法,万一,他当真愿意同你同甘共苦呢……”
“他愿意,”段乞宁倏然停下马,看向汪娘子,“我不愿意。”
就让他去雪州安逸地生活吧,像他这么漂亮的人,就应该衣食无忧的,当个陌上如玉的无双公子。待在她身边的话,段乞宁害怕自己会在蛊毒发作时于他面前失控,她不想让他看见这么病态和丑陋的自己,也不想他染上余毒落得个七窍流血的下场。
她这般执拗,汪娘子也不知晓该说什么了,一行人再度勒马启程,须臾,有人惊唤了段乞宁一声。
“大当家的,有条尾巴!”
段乞宁一愣,回头,眼瞳刹那间紧缩。
那跌跌撞撞骑着马追她而来的,是风尘仆仆还挂着泪花的崔锦程。
他骑乘得很勉强,整个人几乎趴在了马背上,完完全全是马驮着他横冲直撞地在前进,在快要抵达的时候,连人带马被林间横亘的枝干绊了一跤,少年的身子随惯性摔出去,摔在林间地里。
段乞宁心弦崩断,便见那少年咬紧牙关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跑得面红耳赤、跑得发束和玉冠尽数散落,却坚定不移,用尽全力。
终于跑到了她的马腹跟前,崔锦程哭红鼻尖,抬头泪眼婆娑,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不要丢下我……我想待在你的身边……不论以后、有多危险……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第100章
负责护送崔锦程的暗衛们很快赶来,“主人赎罪,屬下们实在是阻拦不住……”
方才,崔锦程从摇摇晃晃的馬车中醒来,睁眼第一句话便是央求暗衛们停下馬车,放他下去。眼见哥哥们恪守段乞宁的命令,少年情急之下竟选择跳车!若非暗衛及时勒馬刹停,只怕崔锦程的双腿会摔成残废。
可即便如此,他跌跌撞撞下馬,慌忙朝反方向奔跑,暗衛们慌忙去追,打马将他包围,他直直往马腿上撲,逼得哥哥们节节后退,少年撲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们能借他一匹马。
一面是主人的命令,一边又是少年以死相逼,暗卫们骑虎难下,不得已,匀了一匹马给他。
崔锦程就这样骑马追赶,或許是危急关头更能激发潜能,他纵马飞驰,驾驭出生平都不曾有的速度,一路紧追,终于赶上段乞宁她们一行人,这才迈过艰难险阻,来到段乞宁的面前。
崔小少爺抽噎,抬手擦去眼眸里的泪花,段乞宁借此看清他摔肿得通红通红的手。
暗卫们正欲上前将他扣押截走,崔锦程倏地撲抱住段乞宁的长靴,抱得紧紧得怎么也不肯撒手,哭喊着:“宁姐姐!不要赶我走!……”
他情绪崩溃,涕泗横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把头埋没在她的裤脚上。
茶肆伙计们都是走南闯北的糙娘汉女,少见这般儿女情长的场面,尤其还是这么个美丽动人的小郎君,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登时收敛气息,默不作声地把視线挪开,汪娘子见状也是心下叹气,移开目光。
如此,倒是衬托得她们的大当家铁石心肠一般,杵在马背上不为所动。
崔锦程一直抱住段乞宁哭了好久,哭到最后哑了嗓音,身子还隨哭腔抽噎,一下一下地抽。动。
段乞宁在长达良久的沉默后到底是心软了,松开缰绳的那只手輕輕地落在他的头顶,揉了把他的发,“唉……”
感受到她輕柔地抚摸,崔锦程仰头小心翼翼地看她,两滴眼泪还挂在眼眶附近,盈盈欲滴,又显得他此刻眼眸湿红得像只兔子。
段乞宁低垂視线,指腹将他眼角的泪花抹去,朝他摊开掌心。
少年的眼底闪过一瞬的迟疑,再到不可置信,如盛满霞光的琉璃,好似一触就碎。
段乞宁错开視线:“上来吧,小少爺。”
有她这句肯定,崔锦程化犹豫为坚定,眸底又有些欣喜透出,将他整个人的灰黑色眼瞳衬托得亮亮的,崔锦程紧紧握住她的掌心。
段乞宁也用力和坚定地反握住他,将他拉上马背,崔锦程落座于段乞宁的身后,映入眼帘的是她的背
影,扑入鼻翼的是她身上的芬芳,少年还覺恍若梦境,为了驱赶那股不真实的虚幻感,他牢牢地用手缠住她的腰肢,从身后坐将段乞宁紧抱。
“继续赶路。”段乞宁同伙计们道。
众人整装待发,那几个丢了差事的暗卫问她该何去何从,段乞宁思忖片刻,道:“这一路来,你们都辛苦了。原本我是计划你们将崔小公子送入雪州南部,就隨他一起驻扎在雪州,或者你们取了银两和解药,想去何处便去何处。如今……”
段乞宁看了一眼汪娘子,继续道:“这样吧,我让汪娘子给你们一人一帖蛊毒解药的药方,你们拿了药方凭借钓月娘子的手印,可去各大州钓月娘子的商铺领取白银千两,届时你们皆可自行寻道士或医师炼制解蛊丹药,往后日子不用再为段家、再为我出生入死了。段家已灭,你们的卖身契也无效益,自此便自由了。”
段乞宁语重心长地道完,大抵是想到阿潮和阿秉的死,她的音色有些沉重和悲伤,崔锦程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側颜,自然而然看清了她扑满阴郁的眼睫,他的心也为她的低落的情绪抽痛,少年默默地怀中女人紧圈,他把自己的面颊輕轻地贴上她的后背,特地避开她身上的刀伤。
段乞宁心神微动,底下的暗卫们彼此交换眼神,倏的齐刷刷跪地,其中武艺最高的那名暗卫拜道:“主人,屬下愿追隨您。”
随他此话一出,又有人拜道:“主人,屬下也愿意追随您!”
越来越多的暗卫拜道:“主人,属下从小母父双亡,了无牵挂,本是街头流露的孤儿乞丐,是段家的养育之恩造就如今的属下,段家之恩,属下莫敢忘!”
“主人,属下是被亲生父亲卖到晾州的,若无段家,属下怕是已在风尘接客,段家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即便没有母子蛊毒牵绊,属下等也愿效忠段家,效忠主人!”
“属下愿效忠主人!”……
一人陈情,愈来愈多的男人诚恳表态,段乞宁握紧手中缰绳,面上有几丝动容。
领头的那个暗卫大抵是知晓段乞宁的心结所在,不免晓之以情又道:“主人,我等之中,不会再出第二个阿核。”
他开诚布公,黑瞳真挚,在他的带领下,所有暗卫皆神色坚定。
段乞宁心绪一动,扬声道:“好,既如此,你们随我一同上路。”
一行人规模不大,乔装改扮为沿途商队,一路运载京晾名茶向东南桑州出发,倒也不算惹眼。
行至落日时分,烧红的夕阳洒落人间,将商队打马流连于乡间官道的模样晕染得影影绰绰。
崔小少爺依旧紧抱着段乞宁,他的抽噎声已停,呼吸变得淡淡的,被迎面扑来的风声掩盖,细弱到几乎听不见。段乞宁当他在酝酿睡意,不免放缓了些速度。随着她这一减慢,后边跟着的商队也跟着减慢,一行人沐浴在绯红色的晚霞中前行,倒是给他们的亡命天涯填了些許舒缓的节奏。
据暗桩消息道,拓跋箬在大延境内失踪,大莽大军压下,大延派遣顺国大将军坐镇北征,此时苏彦衡等人当自顾不暇,施加到他们一行人的压力上自然而然跟着减轻,再加之段乞宁等人易容改扮过,不容易辨识,众人此途可稍缓口气。
她沉思了一会,身后少年动了动,似乎是换了一边脑袋和脸颊贴着她。
段乞宁逮着时机,柔声问:“摔疼了嗎?”
“……不疼。”崔锦程闷闷的、染着沙哑味道的嗓音传来,段乞宁低头,去摸他缠在她腰间的手。
翻开他通红的手掌心,可以看见掌心内摔破了皮,皮层被粗糙地撕裂开,底下泛着鲜红血肉,里头还混有些小泥土和小灰尘,段乞宁轻轻用指腹摩挲伤口边缘,便听见少年嘶了几声,伴随着身体的骤然绷紧。
“还说不疼。”
“现在又疼了……”崔锦程只好老实作答,磨了半会唇瓣,他倏然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将手掌心抬高,凑到她下颌附近,扯开略显紧张的唇角,“好疼的,宁姐姐可以吹一吹嗎?”
崔锦程将下巴磕在她的后背上,视线落在她垂在肩膀后边蜷曲的卷发边,无比期待她的回应,连带着掌心和手指都有些颤抖。
段乞宁低垂视线,凝望他因为出汗而被夕阳莹亮的掌纹,那里亮晶晶的。
心绪牵扯间,微微燥热的暮风迎面扑来,吹皱心湖一角,她握紧少年的手腕,偏头将面颊倾靠过去,很轻很轻地往他伤口上吹了几口气。
“还疼嗎?”
“不疼了。”崔锦程攥紧手,落于她的腰际将她腰肢圈紧,面颊更是往她单薄的衣背里埋,段乞宁隐隐感覺那儿的温度似乎有些高。
“别烫着我的伤口了。”段乞宁照常对他嘴里吐不出啥象牙。
崔锦程耳廓更热,呼吸收敛道:“不会的,你伤着哪里我都知道,夜里我替宁姐姐上药吧?”
段乞宁扬了扬眉梢,不答话,算默許。
如此,崔锦程已经覺得心满意足,心头恍若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填充,他的世界似乎终于不再空洞,便是在这一刹那,他萌生出一种活着真好的感觉,有价值、被他人需要地活着,好幸福。
只要是和她一起,哪怕他们此刻正在亡命天涯,哪怕他们朝不保夕,哪怕他们只有这为数不多的安宁时刻……
这一瞬间就如同永恒,他希望可以一直维持……维持……就这么抱着她坐在马背上,身体随她纵马的速度颠簸,细嗅她的味道,怀抱被她的温度侵占……
許是白日过于波折,崔锦程在这样安宁的黄昏暮色中沉沉睡去。
“崔锦程?”
“……”
段乞宁唤了他两声都没有回应,不免将马速放到最缓,商队走走停停地穿过棠州边境,抵达新的州界。
受前段时日的旱灾影响,越往南走,越有感受,周遭景致愈是萧条,待到段乞宁等人深入此州腹地,已是天色渐晚,到了不得不安营扎寨的时候,崔锦程打巧就是在这时候醒的,他是被胃疼疼醒的,捂着腹部直抽气,头顶冷汗涔涔。
段乞宁已翻身下马,她原本用手搀扶着崔小少爺派遣伙计去传唤汪娘子,话音刚落,便见小少爷疼得抽搐,身子瑟缩得尤为厉害,整个人软绵绵得好似被抽干全部力气,竟直直从马背上栽倒而下。
段乞宁眼角一跳,下意识去拥那少年,好在是将他稳稳当当地抱住了。
幸而伙计们于荒芜的此地寻到一间可以容身的破庙,待手下人将破庙简单收拾一番后,段乞宁扶抱稳崔锦程的身体,握着他的一条手腕,朝他背过身。
崔锦程疼得没有力气说话,却还是气息微弱地道:“宁姐姐,你背上有伤……”
段乞宁不是个犹豫的主,当即用行动打断他说话,已将人背在背上。
伙计们赶忙为其开路,段乞宁脚下生风,将崔锦程背到破庙殿内的蒲团上放下,“汪娘子呢?”
“来了来了。”汪娘子赶来,眼见这毫无任何的隔帘设置。
段乞宁一手握住崔锦程的手,视线全然聚
焦在他苍白的脸色上,道:“事急从权,无妨的,我准的。”
汪娘子登急绕到另外一側,替崔锦程把脉。
少年吃力地喘息着,眼眸幽深地望着她。段乞宁将她另外一只手也叠了上去,双手捂住他好似冰块一般没有温度的手,细细揉搓着。
诊疗结果依旧是老生常谈,他这些时日都未曾好好进食,胃疾越熬越坏。虽然汪娘子沿途采了不少药材可以治疗,但崔锦程这病若想康复,少不得每日细心养着,眼下条件也确实很难做到这一点。
“要不……你还是回雪州吧。”室内篝火映亮段乞宁皱成一团的眉梢,“听话。”
“不……我不去!”崔锦程固执地要从草垫上爬起,“我可以忍受的,宁姐姐。只要能和你一起,我愿意忍受任何痛苦,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我可以忍耐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忍得很……好吗?”
“好个屁啊,拙劣死了!”段乞宁微愠出声,对上他既害怕又倔强的瞳眸。
“可我不想离开你……”这一句明显气势偏弱下去。
二人的目光在木炭霹雳作响时交汇,崔锦程赌气地将头撇开,段乞宁呼出强压的怨气。
“罢了……”她起身回首问伙计,“咱们还有多少粮食?”
“回大当家的,撑到抵达桑州绰绰有余”
段乞宁心石落地,“那这几日大伙生火做饭吧,大家都吃些好的,吃饱了好继续赶路。”
众人自然是赞成,掌柜已吩咐伙计下去将煮鍋支起来,考虑到大当家的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夫郎,她们另外给大当家的送来一口煮鍋,有伙计过来送新鲜大米和野菜。
那人当段乞宁是五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正欲替她淘米煮菜,段乞宁道:“你去吧,同掌柜的她们一道,这边我来就行。”
段乞宁给她一个放宽心的眼神,那人将食材放下,去往热闹的另一头。
纵观段乞宁这头,一个小火堆只围坐着她和崔锦程二人,其中,崔锦程还因为生病蜷缩在地上。
在段乞宁下锅煮饭时,少年的眸光微动。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再加之她给邵驰下过厨的先例,崔锦程的心脏宛如面前的火光一般猛烈地燃烧起来。
他滚了滚喉结:“宁姐姐……你这是要亲自下厨吗?”
段乞宁看他一眼,崔锦程反是愈发局促不安,惶恐地就要起身。
崔锦程不知晓当初在桑州,邵驰哥哥是如何心安理得地接受段乞宁为她下厨的,他从小被教育着,女人是碰不得厨具的,男人才该生火做饭,庖厨才是他们的战场。
不过,段乞宁一个现代穿来的,根本就没这讲究,她从前在现代,偶尔也会自己做做好吃的,并没有将做饭这种事看得很重,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故而她有些难以理解少年那样火热的眼神,只道:“躺着吧你,睡一会,煮好了唤你。”
崔锦程受宠若惊,“宁姐姐从前也这样替邵驰哥哥的吗?”
段乞宁熟练地将浸泡过的米粒下锅,合上锅盖,回忆了一会后道:“他可比你死皮赖脸多了。”
当年段乞宁炒菜,那厮简直是来添乱,会径直从后边拥住她,她一边骂骂咧咧,他犹如狗皮膏药一般粘着她不肯下地,段乞宁屡次拿他没办法,就默许了,炒完菜,邵驰那厮的配得感倒挺高,一句“我开动了”后,风卷云残,大口炫饭,给足段乞宁情绪价值。
他吃得香,她自然炒得开心,什么农家小炒、乡珍野味都信手拈来。
耐心等待水开的这会,段乞宁的思绪飘远,她想到了邵驰,也大抵猜到他被家里人关起来了,毕竟晾州西郊城外,他信中生死攸关的阿姐可是好端端地拦在路前。她从邵驰想到阿潮,想起阿潮,他坠崖前让她快走的模样令她此刻心口泛疼,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段乞宁眼眶微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莫要说这是一直护她爱她的暗卫。
段乞宁倏地坐直身,将面容仰起,那些湿润悉数被倒逼回眼眸,便是这时,崔小少爷靠了过来,靠在她的身侧,用双手轻轻揽抱着她。
“宁姐姐,你想哭便哭吧,我不会笑话你的。”他将头埋过去,低声细语着。
段乞宁已将情绪收敛,在低头时神色如常,顺手给火堆添柴,“哭?”她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你以为我是你?”
她而今挖苦他,崔锦程竟然觉得心里还挺好受。每个人都有表达情绪的不同方式,这或许是她发泄情绪的方法,总比压抑在心里强。少年松了一口气,“宁姐姐,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哭吧……”
段乞宁动身,偏过半边身子对向他,染着些木炭味道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端起他那张俊美非凡的脸,端详很久,才松开手指,弯了弯唇角,似在为他方才那句辩白感到玩笑,不过她未加反驳罢了。
她这一笑,少年跟着心情舒缓些许,再度将脸颊贴在她的肩上。不过,煮粥到底过程漫长,段乞宁想了好些会旁的心事,不知不自觉间,那小子从她的肩处滑落,睡在了她的臂弯中,再到后来,她将少年的脑袋轻轻捧着,缓缓安置在了自己的大腿间,让他枕靠着自己的腿入眠。
半个时辰后,飘香的米粥出炉,段乞宁将野菜置于里头烫开,将腿上的少年唤醒,拍了拍他的面颊。
或许是因为久未进食,又或许是因为这是她亲手所煲,崔锦程捧着米粥,也顾不上烫不烫的,吃得很急,平日里那些矜贵小少爷的模样仿佛都被他抛之脑后了。段乞宁望了会他失态的模样道:“慢点吧,小心烫,太烫了吃着也难受。”
道完,她捧起自己的那碗,舀了一勺后吹了吹。
同她往日吃食的规格相较,今日的白粥野菜确实有些索然无味,不过现在也没那条件,她倒没那么娇气,三下五除二接受当下的处境,将那碗白粥配野菜下肚,略显不够又去盛了一碗,掌着汤勺,她问崔小少爷:“你还要吗?”
崔锦程从碗里探出脑袋,唇瓣一圈还嵌着白粥圈,眼眸澄澈地摇了摇头。
“不够就说哦,不用顾虑这顾虑那的。”段乞宁开玩笑道,“苦了自个也不能苦了夫郎。”
崔锦程耳根一红,把大碗凑过来给她看,里面还有不下半碗的样子:“……宁姐姐,真的不用。”
段乞宁瞄了一眼:“小鸟胃啊,你这是。”
那少年有些腼腆地说:“宁姐姐,我从前就吃得少。”
从前,段乞宁虽没刻意留意,但细细回想了一番,似乎记忆中他确实吃得不多。“怪不得这小身板风一吹就倒了。”
崔锦程面上的绯红更甚,听她又慢悠悠地道:“往后多吃些,长长肉,嗯?”
往后……少年眸底闪烁。这个词充满想象,往后是什么光景,谁都不知道,但她这么说,便证明她未来的世界里有他。光是联想到这一点,就足够让他的内心激昂澎湃,崔锦程捧紧碗筷,很重很重地“嗯”了一句,似在与她立下约定,登时,段乞宁见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快吃那碗白粥的速度。
什么呀……段乞宁不明所以,好笑地弯了弯唇角。
晚膳时刻过去,伙计们忙忙碌碌地收拾锅子和碗筷,将段乞宁这里的也一并收走,她们另外递过来一条毯子给她,段乞宁将毛毯展开,披到崔小少爷的肩头,道:“夜里凉的,你盖着。”
崔锦程刚想还给她盖,便见她已抽身去打点火堆了。夜里睡觉的篝火也有讲究,他们现下在破庙里生火,起码火势不能太大点燃室内屋梁,又不能太小,完全失去热源。将它一直维系在恰当的火势最好,挨到黎明可以打巧熄灭。
这事段乞宁不咋在行,她将掌柜的唤来,一边听一边学,末了自己上手操作。
崔锦
程裹着毯子蜷缩在那,目光一直追逐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待到她成功后,室内火光黯淡下去不少,少年的眼眸却反而明亮异常。
她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崔锦程由衷地想。
做完这一切,段乞宁得空坐回他身边,与他挨得极近。崔锦程悄然挪动屁股,往她那侧贴了贴,刚想展开一边胳膊,把毯子匀出去一部分给她,汪娘子提着药箱过来,小少爷只好悻悻收回手,佯装无事地凝望火堆。
汪娘子是来给段乞宁身上的刀伤换药的,眼见崔锦程在,便提议把这个表现的机会让给他。
段乞宁回首望他:“你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崔锦程点头道,“可以替宁姐姐换药的。”
如此,段乞宁才嗯一声表示允许,汪娘子把药膏交付给他,并叮嘱了好些注意事项。
汪娘子眼眶微湿地走后,崔小少爷从毯子底下钻出,温温吞吞地跪走至她的背后,段乞宁用侧面对着篝火,不至于叫他看不见伤,待他在身后跪定时,她盘腿而坐,扬手解了自己的腰带,褪去外衫。
雪白的、裹着染血纱布的后背暴。露于视野中,火光映亮她背脊后边的肌肤纹理和绒毛,少年滚了滚喉结,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敢将眸光落下。
从前在温泉池,不是没见过段乞宁赤。裸的后背,只是远远没有这一次来得暧。昧,尤其是这昏暗明灭的火光,更添一种干柴烈火的躁动味道。许是和天气过于干旱也有缘故,崔锦程抿了抿薄唇。
段乞宁偏头望着二人打在破庙木框上的影子,久不出声,也未催促,直到少年冰凉的手指覆盖上来,她收回目光将脊背压低,抬手想将自己的发缕整个捋到一边去,崔锦程倏尔道:“我来就好。”
段乞宁放下手,少年替她轻柔地捧起发丝,挪到肩头,露出脊背。那股冰凉的触觉很快轻轻地转下,替她解开腋窝旁的纱布绳结。
整个换药过程都很安静,段乞宁一只手撑在下巴上放空,崔锦程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炭火霹雳乍响的一瞬,她撩开眼眸忽然道:“我可以留你在身边,只是,每月下旬我月事来临时,离我远些。”
崔锦程的眸色为之黯淡,但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上完药将纱布包好,崔锦程侍奉段乞宁穿好外衫。
夜色已浓,另一处的掌柜们已席地而睡,少年鼓起勇气,将毛毯均出一部分盖到她的膝盖上。
段乞宁扯过毛毯,望了他一眼,随即躺在了他身侧的草垫上,崔锦程见状也紧紧挨着她躺了下来。
往后一旬的夜晚,都如此夜,段乞宁和崔锦程和衣而眠,夜里一同蜷缩在同一方毯下,白日段乞宁则会亲自为他煮粥。
这样的日子,即便是颠沛流离,崔锦程也能品味到一丝甘甜,他以为这一幕会长久下去,直到众人快要抵达桑州地界那会,天降暴雨,段乞宁从洪水泥泞中救助回一个少年。
他的出现,打破了崔锦程和段乞宁相濡以沫的二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