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唐思伽荒谬地看着时川。
少年的神情认真而无害,就像是真的在向她讨教一个问题,而不是在撺掇她与自己的丈夫离婚。
唐思伽只觉得好笑又讽刺:“时川,我和朗舟是合法夫妻,我们的关系怎样,和你一个外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朗舟。
外人。
时川听着她口中对二人天壤之别的称谓,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姐姐,你也曾经说过,我是你的家人。”
“你还说过,我的手比陆朗舟的好看。”
“你说,你喜欢有我在身边陪着你。”
“还有,你还会带我去见你的朋友、同事……”
唐思伽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凝望着眼前人一遍遍提起过去那个被耍得团团转的自己,突然觉得他的样子变得可怖起来:“然后呢?”她的声音变得冷漠。
“你说这些,究竟想要证明什么?”
时川垂眸望着她:“我想要证明,我们才是最般配的,我想要,我们回到之前的日……”
“啪”的清脆响声,在朦胧的冬夜中响起。
唐思伽用力在他的左脸扇了一个耳光。
时川的脸颊侧向一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路灯下,立刻能看见他的脸上泛起了暗色的红印。
唐思伽的掌心被震得发麻,呼吸急促地紧盯着他,眼中没有半点情愫。
不知多久,时川缓缓转过脸来,神情没有任何被打后的气恼,只是用手背轻轻蹭了下她打过的地方,再看向她,而后低笑了一声:“这次你碰我,没有反感。”
唐思伽凝视着他:“我和朗舟不会离婚,更不可能和你回到之前。”
她用他曾经说过的话,一字一顿地回应他:“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未来。”
放下这句话,唐思伽转身离去。
时川仍站在原地,冷清的表象下,心脏像是生出无数根倒刺,将他的血肉一下下刺穿。
他看着女人的背影,良久,徐徐开口:“陆朗舟有一个很和睦的家,看起来是姐姐喜欢的样子。”
唐思伽的脚步猛地顿住。
时川朝她走了几步:“姐姐选择陆朗舟,原因之一是不是他美满有爱的家庭?”
他的声线沙哑而柔缓:“他的父亲,是一家食品公司的小主管,性子沉默寡言,多年来一直没有升职的机会;母亲是社区的工作人员,热情好客却也有些市侩;姐姐在一个芭蕾舞团做伴舞,一直很想成为领舞,却始终镶边。”
唐思伽僵立在前方,后背徐徐爬上来一阵森寒,耳膜剧烈跳动着,胸口名为愤怒的情绪不断翻涌。
“……甚至,”时川娓娓道来,“他的父亲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其中姐姐嫁去了南方,有一个女儿,家庭氛围还算不错。弟弟留在了临市,有一儿一女,经常起争执,家庭氛围很不好。”
“当然,这些人,姐姐还没有见过。”
唐思伽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做了什么……”
“不要这样看我,姐姐,”时川的眼神渐渐变得晦暗,里面是黑色的隐形眼镜也挡不住的危险,“我只是想帮你排除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可现在的你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麻烦!”唐思伽冰冷道。
时川沉默下来,长而纤密的睫毛颤了下,很快若无其事地笑:“外面天太冷了,把你的声音都冻住了。”
“我们找个温暖的地方,继续聊吧。”
唐思伽看着他。
这一刻,她终于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他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也认识到,她从没真正地看清楚他过。
——一个高傲的、结果至上的疯子。
时川知道她不会回绝,走上前,想要将她手中的虾与蔬菜接过来。
却在他靠近她的瞬间,她反应极大地避开了他,没有与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时川的手停在半空,半晌直起身,朝不远处看了一眼。
高大的保镖从车前走了过来,将东西接了过去:“唐小姐,这边请。”
“我自己打车。”唐思伽平静道。
保镖看向时川,后者的脸色苍白,仍笑着:“车是昨天新提的,姐姐放心坐。”
“我坐另一辆。”
唐思伽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地跟在保镖身后朝前走去。
崭新的库里南在路上行驶,黑色迈巴赫在后方安静地跟着。
唐思伽平静地看着窗外的夜景,当四周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时,她心中突然觉得格外讽刺。
时川带她来的,是当初那个老破小的六楼出租屋。
声控灯一层一层地亮起,隐约传来小孩的哭闹声与远处的狗吠声。
唐思伽没有多看周围一眼,只像是完成一道任务,目不斜视地走上六楼。
“你搬走后,这里一直无人居住,我联系了房东,将这里买了下来。”与她的冷淡相反,时川的语气像极了过去伪装的那半年。
唐思伽没有应声。
时川打开房门,立刻有晕黄色的灯光倾泻而下,照亮了满室的黑暗。
唐思伽抬头,退租时新换上的灯泡,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换回了之前的花瓣灯。
逼仄的出租屋内,她搬走时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却变的和以前一模一样。
原木风的茶几,多巴胺拼色的地毯,地毯上散乱着几本熟悉的书籍,还有用幻影纱围出的一张床的空间。
好像还有人在这里居住着。
“还记得吗,姐姐,”走进屋里,时川明显话多了些,他看着窗户,“每次我们从外面回家,总能在窗边早早地看见彼此。”
唐思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她只记得,他离开的那天,她站在那里,看着他——这个骗了自己许久的人坐上那辆豪车,渐行渐远。
“还有这
里,“时川走向地毯,“你说你最喜欢光着脚坐在上面,这让你有家的感觉。”
唐思伽沉默着。
如今她早就没有了坐在地毯上的习惯。
“隔断的窗帘上,原本还应该有你缝上的花边,可我没有姐姐那么心灵手巧。”时川竟然露出一抹近乎腼腆的笑。
唐思伽看向他,眼底没有分毫动容。
时川迎上她无动于衷的视线,凝滞了几秒钟,很快如常:“还有厨房,我们经常一起做晚饭,看电影,之后会拥抱,接吻,做。爱,你喜欢玩我的手,你说这是你见过最好看、手指最长的手,它也喜欢极了你……”
他诉说着那些曾经,妄图唤醒她过往的记忆,让她记起他们也曾经有过美好的过去,说服她接受与他回到之前的时光,重新开始。
可下一秒,他看见唐思伽脸色煞白地朝洗手间小跑而去。
洗手间的门“砰”的一声用力关上,隐隐透着几声干呕的痛苦声音。
这是她给他的回应。
笑意僵在唇角,时川在原地不知道站了多久,洗手间的门被人打开。
唐思伽的神情依旧苍白,被凉水冲洗过的缘故,她的唇瓣嫣红。
“你怎么知道朗舟家的事情?”她站在与他两米远的距离,开口问别的男人的事。
时川盯着她冷静的表情,妄图寻找到一丝一毫的裂缝。
可是没有。
她只关心那个姓陆的男人。
敲门声响起,保镖将唐思伽之前买的食材送了上来。
时川伸手接过,关上入户门:“先做晚饭。”
“我只想知道朗舟的事。”
“……吃过晚饭后,我会告诉你。”
这一次,唐思伽没有再说话。
时川熟门熟路地提着食材去了厨房,锅碗瓢盆也被完美还原,他煮上了甜虾,调制好调料,开始处理蔬菜。
大概半个小时,他端出了一盘蒜蓉油麦,一盘西兰花,一盘诱人的甜虾。
唐思伽看着这几盘菜,没有动筷。
时川将一个剥好的虾放在她面前的餐盘里:“先庆祝姐姐今天正式升职为组长。”
唐思伽等着他说完:“现在可以说了吗?你究竟要对朗舟的家人做什么?”
时川的动作僵住,良久,缓缓地一个个地剥起虾来,饱满的虾肉排列有致地出现在她的碗中。
“你以为我会怎么做,姐姐?”时川安静地说,“让他的父母彻底失业,一把年纪失去经济来源?让他的姐姐永远不会有领舞的资格,折断她的梦想?让他的亲友也都因为他受到牵连?”
“然后逼迫他在他的家人与你之间做选择?”
唐思伽没有说话。
时川笑了一声:“这对我而言,易如反掌。”
唐思伽猛地抬头,惊惧地看着他。
“可我不想你用现在这种眼神看着我,”时川避开了她的目光,“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对他出手,更不会给他让你怜惜他的机会。”
“打个赌吧,姐姐。”
“你说,如果我能让他勤勤恳恳十几年的父亲成功升职为副总,给他母亲一笔能满足她些许市侩奢求的金钱,让他的姐姐成为舞团的领舞,让他的亲人都因为他而拥有高一层次的生活环境,让他的小辈能就读最好的学校。”
“到那个时候,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的家庭还会是你向往的家吗?”
唐思伽的瞳仁飞快地放大,眸光颤抖了下。
她知道他的意思。
他如果用陆朗舟的家人威胁陆朗舟,她或许会选择离婚,可她与朗舟之间永远残留着遗憾。
可是,如果是陆朗舟主动放弃了她呢?
她怨不了任何人。
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能。
“你就不怕我告诉朗舟,这只是你设的陷阱?”唐思伽听见自己并没有什么底气的威胁。
时川轻轻地笑:“我巴不得姐姐告诉他。”
“这样,他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都会成为你心中的一个疙瘩。”
“……你太可怕了。”唐思伽呢喃。
“我只是太想念你了,姐姐,”时川反驳她,随后想到什么,用一种蛊惑的语气,温柔且残忍地说道,“事实上,姐姐,他已经做了一个选择。”
唐思伽不解地抬头,下一秒陡然反应过来:“朗舟这段时间的案子,是你……”
“他为了自己的事业,令你想要分享升职的快乐都找不到人。”
“你们才领证两周,就已经这样了,姐姐,难道你要忍受他一辈子吗?”
“朗舟是为了我们以后更好的生活,”唐思伽道,“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家。”
“那他有没有问过你,这是不是你想要的家?”时川反问。
唐思伽的脸色骤白,忍不住用最尖锐的话来反驳:“我想要怎样的家,都不会想要一个充满欺骗与利用的、令人作呕的家。”
时川僵住,心脏仿佛被巨石重重压迫着,手中最后一个虾脱手而出,掉落在盘中。
手机铃声在一片死寂中响起。
唐思伽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朗舟”二字,平复了下情绪,接起:“喂,朗舟。”
“思伽,抱歉,我刚刚在忙,才看见你的消息,”陆朗舟充满歉意的声音穿过话筒响起,“恭喜你,升职为组长,这周末我们一起吃顿饭庆祝一下吧。”
“好,”唐思伽轻声应着,许久紧攥了下手机,“朗舟,你还在忙吗?”
“这会儿有点空闲,晚上可能还需要加个班整理案宗,怎么了,思伽?”
唐思伽张了张嘴:“……你现在可以来接我吗?”
“我想回家。”
“现在吗?”电话那边,翻阅文件的声音渐渐消失,陆朗舟迟疑了下,“思伽,你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唐思伽的喉咙瑟缩了下,轻轻笑了出来:“没什么事,只是来之前的出租屋这边买了点东西,打不到车……”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渐渐低了:“其实也不用一定来接……”
“思伽,你等我一会儿,”陆朗舟打断了她,“我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现在过去接你,先把你送回家也来得及。”
时川的手指渐渐收紧。
“好。”唐思伽低声应答。
挂断电话,唐思伽站起身:“让你失望了,朗舟来接我了。”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迟疑,她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时川的声音响起:“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你和我在一起呢?”
唐思伽落在门把手上的手一顿,没有回头:“你知道吗,时川。”
“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去宾馆,将你接到了这里。”
开门关门声响起,女人的身影彻底消失。
时川依旧坐在原处,看着眼前小山一样的虾壳。
“时川,你别总是给我剥,自己也吃啊!”女人笑着凑到他面前,将一个鲜美的虾仁喂到他的嘴边。
恍惚里,他好像产生了幻觉,关于过去的幻觉。
时川用力擦拭了下手指,站起身走到窗台前。
女人已经走到楼下,形单影只。
不多时,一辆黑色奥迪开了过来,她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坐上了车,渐行渐远。
当初,她也是这样看着他离开的吗?
时川突然感觉头开始剧痛起来。
后
知后觉的,刚刚唐思伽最后一句话的威力开始显现。
明明在那只黑色玩偶的“惊喜”中,她说,她庆幸将他从宾馆带回了家,庆幸他们成为了家人。
可现在,她却说,这是她做的最后悔的事情。
她反悔了。
那她亲口说过的“我爱你”呢?
时川抽离思绪,决定不再思索这个问题。
他一点点吃完了面前的饭菜,随后给那个熟悉的号码发了一句“恭喜升职”。
回到京市的住处,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指纹锁“滴”的一声打开,时川推开门,却在看见空荡死寂的客厅里,穿着黑丝绒旗袍的身影时顿住。
周情拿着一捧带着绿叶的鲜翠欲滴的红玫瑰,纤长的手指一点点拨弄着花瓣。
听见开门声,她也没有抬头:“你祖母的私人飞机上有一个古董花瓶,我便从海城那边的花园剪了几枝玫瑰,没想到多出来一些。”
“可惜你的住处一个摆设用的花瓶都没有,原本多好的花枝啊,马上要蔫了。”
时川平静地走上前:“现在用不着花瓶了,不是吗?”
“是啊,用不着了。”周情轻叹一声,徐徐转过身,优雅地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着他,下一秒,突然抬手将玫瑰打在了他的脸上。
花瓣与花枝散乱开来,掉落一地,花刺划过少年薄嫩的脸颊,顷刻间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渗出几滴血珠。
时川的身形动也没动,安静地站在那里。
“我为了你,留在江家整整二十年,”周情冷漠地看着他,“我给了你生命,给了你最好的资源,给了你朝夕的陪伴,可你却在最后关头,为了一段可笑的感情,跑回到你父亲的地盘,受他拿捏。”
“Chris,你幼稚的令我失望。”
时川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血珠沿着脸颊滑落,一直没入白色的衣领间。
“母亲为我骄傲过吗?”他问。
周情蹙眉,看着他:“如果你现在回海城,我以后有的是机会为你骄傲。”
时川低笑一声:“我如果不回去呢?”
周情变了脸色:“你真打算一直留在这里?永远被那个冷血的男人压一头,还是说,你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可笑的父爱,要与他一同背叛我?”
“背叛这个词,太严重了,”时川蹭去脸颊上的血珠,“我只是不想回去而已。”
周情渐渐冷静下来:“是为了那个姓唐的女孩吧?”
“据我所知,她已经结婚了,且和她的丈夫恩爱有加,你要留在这里当一个没名没分、令人唾弃的第三者吗?”
不知道被哪句话触动了神经,时川原本带笑的脸色紧绷起来,他直直地盯着她,半晌突然开口:“这也算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吧,母亲不也没名没分地跟了一个男人二十年。”
“而且,还是一个烂人。”他补充。
周情神情大变:“你说什么?”
似乎唯恐她听不明白,时川特意用英文重复了一遍:“有其母,必有其子。”
周情猛地抬手,就要扇向他的左脸。
这一次却没有成功。
时川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很淡:“今天,不行。”
“时川!”周情恨恨地看着他,“你真以为,你甘愿当第三者,那个女孩会要你?”
“别做梦了,她比你们江家人有道德的多。”
“而你,一旦闹出丑闻,等待你的,是被彻底剥夺集团继承人的资格,到时候,什么都没有的你,拿什么喂养你见不得光的爱情?”
“你离不开我为你铺的路……”
周情的话没能说完。
时川走到书房,再出来时,扔给她一个文件袋。
里面的照片散乱开来。
江颖在中东与当地的几名贵族男子一起飙车狂欢,乐不思蜀。
江诉在美国的私人别墅和几个纨绔抽得烟雾缭绕,颓废无能。
时川温柔地笑:“母亲现在应该做的,是去彻查江淮安还有没有其他突然冒出来的孩子,除此之外,我不觉得你铺的路,有什么参考价值。”
“毕竟,如果真的有用,你口中那个冷血的男人,怎么会把你抛弃在国外八年,而你束手无策?”
周情脸色发白地看着面前的照片,有些甚至是要十分亲密的人,才能拍到的角度。
她突然想起时雅上次在晚宴上意有所指的那句话:手足相残的事情,发生两次足够了。
她以为是时川对付了江诉两次,绑架一次,南山一次。
如今,她隐隐猜到,江颖被调往中东,和他大概也脱离不了关系。
而时雅,知道这一切。
甚至默认。
“你什么时候懂得的这些?”
“母亲是说江颖吗?”时川温顺得像是世界上最乖巧的孩子,“十六岁那年,我错发了一份R.E公司的跨国合作方案给威廉,没想到被江颖拦截了。”
“她采用后,我才发现里面存在不小的漏洞。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周情惊愕地望着他。
口口声声说着“错发”,可他的眼中却明晃晃地写着“我是故意的”几个大字。
她记得那一次,江颖让瀚思亏损了数十亿美元,江淮安一怒之下,将她调往了中东。
“除了这些,你手里还有什么?”周情惊惧地问。
“有很多你想到的、想不到的,”时川笑,“不过母亲放心,我会把关于你的,都销毁。”
“为什么?”
“唐思伽喜欢和睦有爱的家庭氛围,很不幸,我们没能拥有这一点。”
“所以我希望,未来我带她回来见您时,你可以与我一起塑造出一种母慈子孝的假象。”
第32章
唐思伽收到陌生号码的短信时,是在陆朗舟的车上。
手机“叮咚”一声,在看见“恭喜升职”四个字时,她就已经猜出了号码的主人。
皱了皱眉头,唐思伽并没有理会,甚至连拉黑都提不起精神了。
反正不论拉黑多少次,他总有下一个新号码。
“谁的消息?”陆朗舟朝她看了一眼,“思伽,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垃圾短信,”唐思伽笑了笑,“没有啊,只是……”
她停顿了下才继续道:“可能是突然要独立负责一个项目,有点焦虑。”
陆朗舟理解地点点头:“就像我第一次为委托人开庭辩护时,紧张得手脚冰凉,不过习惯一下就好了。”
“嗯。”唐思伽轻轻点头附和了下。
“对了,思伽,你怎么突然去之前的房子那边去了?”陆朗舟顺口问道,攥着方向盘的手却忍不住微微用力。
唐思伽转过头,看着陆朗舟专注开车的侧颜,突然有一种鼻酸的感觉。
其实,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
普普通通地交往,因为想要拥有稳定的生活,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所以领了证。
可是现在,因为她,极可能将他拖入这场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手操纵的游戏之中。
他们想要结束,就扔下一句“我们不可能有未来”,决绝离开。
想要重新开始,就能凭借金钱、权势,决定一个个普通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命运。
她想要告诉陆朗舟刚刚发生的一切。
可之后呢?
如果他犹豫,他们还能继续走下去吗?
就算他拒绝,可这件事本身,就是对人尊严与感情的践踏,他们之间也不可能和之前一样再无缝隙。
往后他的每一次困境、或是升职,他会不会都在怀疑是和他的妻子有关的另一个男人所为?
说与不说,都是死局。
“怎么突然这样看着我?”红灯时,陆朗舟
停下车,笑望了她一眼,抬手捏了捏她的手背。
唐思伽看着他牵着自己的手:“朗舟。”
“嗯?”
“这段时间,你很忙吗?”唐思伽低声问。
“嗯,案子突然多了起来,”陆朗舟笑,“不过忙一点也好,有安全感,以后我们的小家也多了点启动资金。”
“其实,我向往的家,不一定是要有多大的房子,或者有很多的钱,”唐思伽微微侧过身,“朗舟,你可以不用这么忙的。”
恰好绿灯,陆朗舟收回了牵着她的手,笑了几声:“怎么今天这么严肃?”
唐思伽看着空荡荡的手,愣了下。
“我答应你,思伽,”陆朗舟沉默了会儿,“这段时间只忙手底下这几个案子,暂时不接新的了,之后好好地陪陪你,好不好?”
唐思伽弯起唇角,点了点头。
“对了,”陆朗舟想到什么,“我负责的一个委托人,家里是开婚纱摄影的。”
“等我忙完这阵,我们去拍婚纱照吧?思伽,我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你太多。”
唐思伽看着他认真的眉眼,点了点头:“好啊。”
半小时后,二人到了唐思伽现在的小区楼下,刚停下车,陆朗舟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将她送到楼下,陆朗舟便又匆匆忙忙地返回了律所。
唐思伽怔怔看着黑色奥迪的车影消失在夜色中,停了许久,才缓缓上了楼。
明明该是高兴的一天,签下了版权合同,升了职,可却好像一瞬间变了模样。
处处透着一种荒诞的扭曲感。
门铃声在夜色里响起。
唐思伽回过神来,透过可视门铃,看见穿着黄色外卖服的外卖员正看着镜头笑:“你好,您的外卖到了。”
唐思伽皱了皱眉,打开门,外卖员手中提的外卖袋子,和上次凌晨送来的外卖是同一家餐厅。
唐思伽的眉心渐渐舒展,刚要接过外卖,手机响了一声,陆朗舟发来的消息:【思伽,我才忙完,你已经休息了吗?】
唐思伽微怔,看着手中的外卖,脑海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眼看外卖员将要转身离开,唐思伽叫住了他:“请问点外卖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外卖员不解:“你也不知道吗?”
唐思伽摇摇头。
外卖员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我这边只显示虚拟号码,不过点餐的用户名是一个英文名。”
“叫……Chris。”
唐思伽的脸色变了变,明明餐袋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再没有什么胃口。
她将外卖袋子交还到外卖员手中:“抱歉,麻烦你还回去或者扔了都可以,我不需要。”
这一次说完后,唐思伽直接关上了门。
明明上次吃的晚餐早已经不在胃里,可她的胃还是后知后觉地反感起来。
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一声又一声。
唐思伽低头看去,陌生的号码在屏幕上安静地闪烁着。
她没有理会,任由它继续响着。
不知多久,铃声终于停止,发来了一条短信:【晚上你没吃东西,不该拒绝的。】
唐思伽平静地删除短信,只当今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接下去一段时间,唐思伽的工作也渐渐忙碌起来。
签下了《梦》的版权,又是近期公司最看重的项目之一,内容中心的相关人员已经头脑风暴了不下三次,最终确定将正式的剧本研讨会定在三天后。
唐思伽特意邀请了宋贺前来。
大概很少出入这种工作场合,宋贺才到公司时,穿着一身定制西装,拘谨又害羞。
当然,内容中心的同事更拘谨,毕竟部门门口,四个保镖大马金刀地站在门口的壮烈场面,大家还是第一次见。
“没关系,你到时听听大家的想法,顺便把你自己想要的效果、或者写下这些文字时脑海中的画面,说给大家听就可以。”唐思伽小声安慰着宋贺。
宋贺迟疑地点了点头:“那我坐在姐姐身边,可以吗?”
“当然可以。”唐思伽笑了笑。
研讨会很快开始,唐思伽边听着同事们一一叙述着自己的想法,边在电脑上整理记录,偶尔会添加上自己灵光乍现的想法。
有人显然对宋贺的想法更感兴趣,众人说完后,纷纷将期待的目光放在宋贺身上。
宋贺的脸色瞬间红得要滴血,站起来,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就慌乱地朝门外跑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地看向唐思伽。
唐思伽让大家先自行讨论着,走出会议室,并没发现宋贺的身影,随后才在楼梯间门口看见守在那里的四个保镖。
唐思伽走上前,果然看见宋贺一人正孤零零地抱着膝盖,坐在楼梯上。
听见脚步声,他才抬起头看着她:“姐姐,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哪有,”唐思伽笑了笑,“他们都羡慕我居然和宋贺大作家是朋友呢。”
“可是……我刚刚,”宋贺沉默了会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大家都盯着我,我就很害怕,很想逃走。”
“姐姐,我大哥也许是对的,我不适合出来,我不会交朋友,我就应该躲在他身后……”
“不是的,”唐思伽摇摇头,“你说你不会交朋友,那你觉得,我们现在算朋友吗?”
“当然。”宋贺用力地点头。
“所以,你明明很会交朋友,”唐思伽仔细想了想,“你知道吗,我大学时没什么朋友的。”
“真的吗?”宋贺睁大眼睛看着她。
“对啊,”唐思伽点头,“你想,我这么难交朋友的人,你都和我做了朋友,大家一定会更喜欢你的。”
宋贺抿了抿唇,神情显然仍然在纠结。
“或者……”唐思伽环视四周,“这里也挺宽敞的,你如果喜欢这里,大家在这里开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宋贺诧异:“他们会来吗?”
“可能呢,”唐思伽弯起唇角,“多亏了你的书,让我升职成了组长,所以决定一下会议地点还是可以的。”
宋贺迟疑了下,许久还是摇摇头:“还是不要了,这里比会议室冷,大家如果在这里开会,就会觉得我不好相处了。”
“所以……”
宋贺:“我和姐姐回去。”
回到会议室,大家显然还在争论着剧情,听见开门声才纷纷停下来,朝门口的宋贺望来。
短暂的沉默后,宋贺朝唐思伽看了一眼。
唐思伽鼓励地笑笑,后者终于回到座位,站起来,安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最初宋贺说的有些磕磕绊绊,越到后来越是顺畅,大家也渐渐被吸引过去,不多时俨然变成了一场读书座谈会,纷纷就书里一些问题补充提问。
这场研讨会结束,已经晚上八点,宋贺显然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口干舌燥。
唐思伽递给他一杯水,嘱咐他今晚好好休息。
宋贺原本要送唐思伽回家,得知唐思伽要加班整理资料,才恹恹应了一声,和保镖一块上了车。
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宋修仁都早已下班回。
这还是宋贺第一次体会和其他人一起做喜欢的事情的感觉,不觉兴奋了些,走进别墅便迫不及待地冲去书房:“大哥,今天大家都很喜欢我!”
宋修仁正盯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数据,闻言只扫了他一眼:“嗯?”
“真的!”宋贺唯恐他不相信,打开手机相册,“大家还都和我拍照了呢,说我长得可爱,想法也特别精彩。”
“尤其是姐姐!”宋贺得意道,“姐姐喜欢我。”
宋修仁放在键盘上的手指顿了下,终于看向他手中的手机,而后摘下眼镜:“你们说什么了?”
“工作上的事,”宋贺正要开口,随后捂住嘴巴,“姐姐说了,现在本子还没定,要保密,谁都不能告诉。”
宋修仁沉默了会儿:“还说什么了?”
“啊?”宋贺不解自家大哥今天怎么问得这么耐心,转念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哥,你是不是还怀疑姐姐是为了接近你,才买我的书啊?”
“你放心好了,姐姐今天一整天提都没提你。姐姐根本不想当我嫂子!”
宋修仁的眼眸沉了沉,这一次没有出声。
“不过,我觉得姐姐可以当我的老婆,这样以后我们就可以一直一块玩了……”宋
贺念念有词。
“你不可以,”宋修仁打断他的幻想,而后察觉到什么,垂下眼帘,“她结婚了。”
“姐姐结婚了?”宋贺诧异,“那姐姐还能和我一起玩吗,不行,我要问问她……”
说着,他已经拿出手机,找到唐思伽的头像,把消息发了过去。
等待回复的时候,宋贺的嘴也没闲着:“我觉得姐姐的老公对她一点儿都不好……”
宋修仁的眼神动了动,落到他身上:“你见到了?”
“那倒没有,”宋贺瘪瘪嘴,“就是……今天姐姐加班那么晚,她老公也不来接她,这么晚了,我一个人走夜路都害怕,姐姐还要坐地铁……”
宋修仁的视线从他身上缓缓移开,眸光沉沉。
手边的手机响了起来,宋修仁扫了一眼,神情渐渐恢复以往的沉静,拿起手机走到窗边。
宋贺见状便知道他又要忙了,不愿多待,起身走了出去。
宋修仁听着关门声,按下接听键,平静道:“这么晚了,有事?”
时川的声线有些低哑:“合同的事,谢了。”
宋修仁蹙了下眉,随后温敛地笑了一声:“时总谢不着我,原本我也打算签约的。”
时川安静片刻,沉声问:“是因为宋贺?”
宋修仁默了默:“……算是吧。”
“嗯。”时川低应一声,“改天请你吃饭。”
宋修仁答应下来,结束通话,透过落地窗看向窗外。
院子里,宋贺大概是没收到回复,索性直接去了电话,此时正眉飞色舞地和电话那边的人说着什么。
宋修仁安静地看着。
提都没提他吗?
*
电话那边。
时川挂断电话,看向办公室另一端沙发上的男人:“你很闲?”
威廉的手指在手机上不断飞舞,边回复对面客户的消息,边冷笑一声:“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闲?”
回复完,他将手机锁屏,扔到茶几上,看向脸色苍白的少年:“你真不打算回海城了?”
“嗯。”时川随口应。
“你母亲也同意了?”
“她只能同意。”
威廉见状,便知道他怕是对他母亲亮出獠牙了,叹了口气:“你父亲那边呢?打算父慈子孝了?”
时川突然轻笑了一声:“你觉得可能吗?”
威廉蹙眉。
“林青说,这段时间,江淮安的身体状态很不好。”时川淡声道。
“林青?你和她还有联……”威廉的话没说完,便眯起双眼打量着他,“你什么时候收买的林青?”
作为江淮安身边的得力助理,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想通过林青挖江淮安的料,都被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那不叫收买,叫利益目标一致,”时川敲了下桌面,“江淮安骨子里自负又高傲,林青是江淮安智囊团里唯一的女性。”
威廉立即了然。
林青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二十五岁便留在瀚思集团,整整十年,不过是想证明自己的本事。
可自己那个叔父……身居高位,是一个绝对利己的上位者,也是冷血的沙文主义者。
“你还有什么准备?”威廉看着时川平静的神情,直觉告诉他,他一定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时川垂眸:“我回到京市的事情,江淮安很不高兴,原本他想要将我下放到基层,给我一个教训。所以,我联合对冲基金,在国际商务公司设立了SPV。”
威廉:“你暗中吸纳了瀚思多少流通股?”
“百分之七。”
“近15%的表决权,”威廉长叹一声,“没想到你才回到京市,就做了这么多事。”
“不是回到京市才做的。”时川说。
威廉错愕地看着他:“在海城时,你就已经打算回来了?”
“可还是晚了一步,”时川拿出旧款手机,习惯地找到那个视频,安静地看着,幽沉的瞳仁渐渐有了一点光亮,“不过,快了。”
“威廉,我感觉,她快要回到我身边了。”
“你做了什么?”
时川没有回应。
威廉顺着他的视线,看着那个视频,女孩正笑着伸手挡镜头:“时川,我说过,不希望你做令自己后悔的事,这一次也是一样。”
“有时候,错过就是错过了,她已经结婚了,这是事实。”
时川唇角浅淡的笑意渐渐消失,眼底只剩下一片冷漠。
他退出视频,抬头看向威廉,许久突然指着一旁的文件夹问道:“这是什么颜色?”
威廉不解:“天青色?”说完蹙眉,“还是中文有其他更精确的表达?”
“就是天青色,”时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里看见的是天青色,可这里……”
他点了下心脏的方向:“是灰色。”
“什么意思?”
“威廉,我看见的一切色彩,我的心都告诉我,毫无意义。可是唐思伽不一样,她是五彩斑斓的。”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就足够成为一道风景。
他当初怎么会以为,自己能够轻易放开?
威廉的神情渐渐严肃,他即便和时川来往数年,却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什么时候的事?”
时川耸耸肩:“十岁之后吧。”
威廉怔然。
他调查过时川之前的事情。
周情一直是个偏执的人。
十岁那年,江淮安将周情母子抛弃在国外,而那一次,周情以为江淮安一定还会回来,只是时川之前受的伤太轻了,不足以留住他。
所以,她用一把锋利的修眉刀,划开了时川的手腕。
可那一次,只有家庭医生冲进别墅,江淮安从始至终没有出现。
威廉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看着面无表情的少年,无奈道:“没想到我也会说这句话。”
“你当小三我管不着你,但被人发现,别说认识我。”
*
唐思伽这晚加班到十点才回家。
或许是理完了本子的脉络,她的心情比之前轻松了些。
回到家,唐思伽给陆朗舟去了条消息,问他忙碌完了没。
发完对方没有立即回复,她便先去洗漱了。
等到擦拭着半干的头发从浴室出来,手机刚好亮了一下。
陆朗舟:【思伽,爸爸升职了!】
【元旦假期,我们回家一家人一起庆祝一下吧?】
第33章
唐思伽静静地看着陆朗舟发来的消息。
她仿佛已经透过文字,看见此时他喜悦的表情,
越发不忍让他知道真相。
高高在上的人上人,抬一抬手,就能决定他们的喜怒哀乐。
有那么一瞬间,唐思伽很想给时川去一通电话,想要用最苛责的语言诅咒他,质问他:她明明已经被他利用完了,明明已经开始新生活了,为什么他又要像梦魇一样,再次出现打扰她平静地生活。
可是最终理智回归,她给陆朗舟回复了一个“好”字。
第二天的太阳照样会升起,唐思伽也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改编剧本的雏形已经整理出来,接下去便是制定剧本开发SOP,分阶段验收分集梗概,直到剧本定稿。
除此之外,唐思伽身为小组组长,还要负责组建包括制片、美术、服化道和后期在内的核心班底,向主管提交预算报告、项目预计周期和各类风险与红线预估。
唐思伽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一直到十二月下旬,剧本终稿终于定了下来,唐思伽才终于能松一口气。
当天下午五点,好不容易不用加班,项目组的同事都吵嚷着要去楼下的纯K聚一下,狠狠地喝上一顿,好好释放一些这段时间的压力。
唐思伽将这段时间项目组同事的辛苦都看在眼中,也知道终稿的每个字,都是大家从早上到深夜,一个一个磨出来的,当即同意下来。
下楼的路上,刚好碰见了正要上楼的孙主管,几个活跃的男同事吆喝着将他也架到了聚餐现场。
纯K的大厅里,长而宽的聚餐桌子,坐下十几个人还绰绰有余。
同事们将火锅
烤肉都点了一遍,堆在长长的桌子上,吃吃喝喝,或是拿着话筒嘶吼,好不热闹。
“小陆律师还没来?”王姐坐在唐思伽身边,调侃地问。
唐思伽回过神,弯唇笑了笑:“刚刚给他发了消息,他说忙完手边的工作就赶过来。”
大家都知道她在和陆朗舟交往,纷纷表示要代表娘家人见一见他。
唐思伽无奈之下,给陆朗舟去了消息,没想到也是巧了,他今天刚好也结束得早,便说一会儿过来,还神秘地说今晚要带她去个地方。
“你们这感情,真稳定,”王姐笑着感叹一句,随后看着她的面颊,皱了皱眉,“平时见你和大家一起吃食堂,吃的也不少,怎么越来越瘦了?”
唐思伽怔了下,这段时间,她脑子里除了工作,就是许许多多繁杂的事。
譬如,陆朗舟的母亲突然涨了三倍的薪水,陆朗舟的姐姐突然空降成了芭蕾舞团的领舞。
“晚上吃得少,顺便减肥嘛。”唐思伽说笑着含糊了过去。
“你已经够瘦了,哪里需要减肥?”王姐不赞同道,“该吃还是要吃,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我知道了。”唐思伽心中一暖。
“欢迎光临!”门口,服务生礼貌的声音响起。
“一定是小陆律师来了,”王姐边说边直起身朝门口看,“知道要来见娘家人,一路飙车来……”
王姐的声音渐渐降低,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明显的惊艳。
“哪有这么快?”唐思伽笑着反驳,顺着王姐的视线看过去,待看清走进来的人影时,唇角的笑渐渐隐去,脸色微白。
时川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正缓缓走进来,昏黄的光线中,映出那张看起来无暇纯净的漂亮皮囊。
吵闹的氛围有短暂的寂静。
时川像是才注意到这边,扫来一眼,目光在中间女人的身上短暂停留,而后又移开,落到首座的孙智身上。
孙智同样在呆呆看着来人,不同于其他人的惊艳,而是惊讶,随后才反应过来,匆忙站起身:“时总,您怎么会来这里?”
“路过,”时川好脾气地露出一抹笑,扫了眼众人,“孙主管在和同事聚餐吗?”
“是啊,”孙智忙点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时总要不要一起?”
他说这话纯属礼貌,毕竟瀚思集团的太子爷,哪里需要和他们挤在大厅里。
可没想到,时川仅仅思索一秒钟,便点头答应下来:“好啊。”
孙智目瞪口呆,但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招呼服务生添了一把椅子。
时川却径自走到其中一个女同事面前:“我在等司机接我,这个位子刚好能看见门外,可以和我换一下吗?”
他丝毫不解释,为什么不可以和司机电话联系。
女同事看着那张惊艳的脸,饶是早就结婚,也忍不住脸颊一热,点点头站起身。
时川礼貌地道谢后,坐在了唐思伽的对面。
他抬头,安静地望了她一眼。
只一眼,心脏却忍不住颤抖了下。
他原本打算,等做好了一切,只剩下她与姓陆的离婚时,再出现在她面前。
可当得知她在这里聚餐,隔着一扇窗,看见熟悉的鲜亮身影时,他却再克制不住地走了进来。
他想她。
很想。
“这位就是瀚思的小少爷啊?”王姐凑到唐思伽身边,小声嘀咕,“没想到这么年轻,还好看。”
“你看他的眼珠,是不是蓝色的?”
唐思伽勉强扯出一抹笑,附和地扫了一眼对面的人:“是吧。”她含糊道。
“听说,这次要不是他,咱们南山就要破产了。”
唐思伽看着面前水杯里晃动的水面。
可也是他,差点毁了南山。
然而她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她也不想再和他扯上半点关系。
“时总,你的手指好长啊。”或许是此刻的氛围轻松,或许是少年方才的礼貌让众人放松警惕,有个实习的小姑娘毫无顾忌地感叹,“比漫画里的还长,出cos肯定很适合!”
一番话落下,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少年的手指上。
时川扫了眼自己的手指,看着对面的女人,而后淡淡移开视线,笑着说:“谢谢。”
“我姐姐也这样说过。”
“你姐姐?”有人反问,“是江大小姐吗?”
时川摇摇头,唇角抿出一抹类似害羞的弧度:“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众人一见他的神情,就知道,哪里是什么姐姐,只怕是情姐姐。
就是没想到,这位小少爷还是个纯爱战士。
“你和你那位姐姐是怎么认识的啊?”人们对八卦总是分外感兴趣,尤其是那些看起来高不可攀的人的八卦,“是青梅竹马吗?”
“不是,”时川摇摇头,“我们今年才认识,我当时很落魄,她收留了我。”
“收留?”有人质疑。
时川颔首:“她说,以后我们就是彼此的家人,她还说要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同事认识……”
王姐愣了下,莫名地想起当初思伽讲给她的那个故事。
她转头,却看见那个从来都笑着的女孩,此时面无表情地低着头,脸色泛白。
“那你们感情很好啊,”又有人问,“你见过她的朋友同事了吗?”
时川朝前望了一眼:“现在,算是见过……”
“思伽。”清朗的声音突兀地插入进来,打断了时川接下去的话。
唐思伽如同得到救赎一样,飞快地站起身,朝来人走了几步:“朗舟。”
陆朗舟顺势牵起她的手:“怎么了?手这么凉……”他的声音在看见一群人中最为显眼的少年时顿了下,很快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抱歉,我来晚了。”
唐思伽摇摇头,回握住他的手,与他一同走到众人面前。
看着二人亲密相牵的手,爱凑热闹的同事纷纷被吸引来注意力,发出调侃的怪叫声,明知故问道:“组长,这位是谁啊?”
二人领证的事情并没有公开,唐思伽转头看了眼陆朗舟,后者也在看着她,主动上前道:“大家好,我是思伽的男朋友。”
一群人叫的更起劲了,在一片揶揄声中,唐思伽的脸颊微热,却仍认认真真地对所有人介绍:“他叫陆朗舟,是一名律师,也是我的男朋友。”
时川唇角的笑容渐渐隐藏,神情冷漠地坐在原地,目光定定看着眼前二人十指紧扣的手。
许久,他看向唐思伽泛红的脸颊,以及认真的神情。
这些,原本该是属于他的。
另一半的身份、落落大方的介绍、周围人善意的调侃……
“身为组长的男朋友,怎么也要和大家喝上几杯吧!”李祎凑热闹地高呼,“不然我们才舍不得你拐跑我们组长呢!”
陆朗舟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我开车来的,”说着,他拿起一杯苏打水,“不如就以水代酒吧。”
“水怎么能代酒呢,大不了叫代驾……”有人起哄。
陆朗舟为难地看了一眼唐思伽。
毕竟之后他还要带她去其他地方,唐思伽正要上前。
“不如我来喝?”对面的人笑着开口。
众人一时间纷纷安静下来,看向说话的人。
时川手中正拿着一个高脚杯,唇角勾起,蓝色的眼珠深邃:“陆律师不能喝,我喝也是一样的。”
方才那人小心提醒:“时总,这是组长男朋友喝的……”
“嗯。”时川应了一声,“我也可以。”
唐思伽的脸色一白,手不觉紧攥。
四周鸦雀无声。
时川看着她的神情,最终徐徐道:“……代陆律师喝。”
众人这才恍然。
孙主管敏锐地察觉到氛围中的诡异,匆忙上前:“行了,既然陆律师开了车,就别喝酒了,大家都别喝了,以水代酒就行。”
这一次大家纷纷附和。
喝完三杯水,气氛渐渐恢复。
陆朗舟又陪着唐思伽坐了一会儿,众人热热闹闹地拍了许多合照后,二人被同事们例行“逼问”着几个问题,譬如他们怎么认识的,谁先表白的,
二人的初吻在什么时候……
“我们是高中同学,那时,我对她就有了好感。”陆朗舟诚恳道。
“校园恋情啊!”有人歆羡地说,“真好,多年后又久别重逢,再续前缘,历经波折兜兜转转还是你。”
时川死死攥紧酒杯,原来他只是她人生中连名字都没有的兜转,波折。
陆朗舟并没有纠正这句话,继续笑着说道:“是我先对思伽表白的,初吻……”说到这里,他耳根一热,不自然地掩唇清咳一声,“是在十一月十六日,下午五点……”
陆朗舟话落的瞬间,对面传来“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劣质单薄的高脚杯在时川的手中被生生捏碎,有碎片扎入他的掌心,顷刻间有血冒了出来,滴在洁白的桌布上。
“时总?”孙智匆忙站了起来,“快去找经理拿医药箱,什么破杯子,怎么无缘无故炸了……”
众人众星拱月地围着受伤的少年,只有被围在中间的时川冷静地看着手上的伤。
唐思伽的神情淡了下来,她没有看对面的人群,只看向身边的陆朗舟:“朗舟,你不是说还要带我去个地方,我们先过去吧?”
陆朗舟看了眼对面的情况,又看向她:“好。”
唐思伽笑了笑,和王姐说了一声,又给孙主管去了条消息,二人便一同离开了大厅。
临出门时,陆朗舟想到什么,对唐思伽说了声“等一下”,便跑到收银台:“麻烦结一下大厅聚餐的账单。”
收银员诧异:“可是,刚刚后来的那位先生,已经买过单了。”
陆朗舟微怔,朝不远处的少年看去。
少年也在看着他,深蓝的眼珠幽沉而森寒。
陆朗舟皱了皱眉,最终再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
直到坐上车,唐思伽才终于缓了一口气。
车内暖风热烘烘地吹着,她将车窗开了一条小缝,才转过头问道:“朗舟,你说带我去一个地方,去哪儿啊?”
陆朗舟的手扶着方向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应声。
“朗舟?朗舟?”唐思伽又叫了两声。
陆朗舟猛地回神,扯唇笑了下:“到了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就要驾车驶离。
“安全带。”唐思伽匆忙提醒。
陆朗舟反应过来,抱歉地一笑,系上安全带,车子很快驶向城西的方向。
路上有些堵车,车子驶进城西的一个小区时,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小区是新小区,里面有十几栋三十二层高的居民楼,两梯两户的户型。
陆朗舟已经恢复如常,对唐思伽神秘地笑笑:“思伽,闭上眼睛。”
唐思伽不解。
下一秒,陆朗舟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引领着她拐进楼道,走进电梯,按了四层。
直到指纹锁验证成功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声“欢迎回家”的电子音,唐思伽听见耳边陆朗舟温柔的呢喃:“思伽,欢迎来到我们的家。”
蒙在眼睛上的手离开,唐思伽最初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眯了眯眼,而后才环视四周。
大大的客厅,冷白色的灯光,浅灰色的地砖,形成了极简风的装修风格。
窗子并不大,一眼便能望见不远处耸立的高楼,装满了万家灯火。
三室一厅的布局,简单明了。
“这间房间,以后是我们的卧室,”陆朗舟牵着唐思伽的手,一间间地介绍,“这间,可以当做我们的书房。”
“等以后有了孩子,就把剩下的这间给他。”
“思伽,你喜欢吗?”
唐思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房子,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太过忙碌的缘故,还是刚刚吹了冷风,脑子里空茫茫一片,嗓音微哑:“你没有和我提起过……”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陆朗舟牵起她的手,将一串冰凉的钥匙放入她的掌心,“思伽,给你家。”
唐思伽低头,望着被放进掌心的钥匙,目光恍惚了下。
“思伽,你不喜欢吗?”陆朗舟忐忑地问。
唐思伽从恍惚中抽离,许久牵起唇角,露出一抹粲然的笑:“不是的。”
“我很喜欢。”
“谢谢你,朗舟。”
这就是她想要的家。
她对自己说。
*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
唐思伽躺在沙发上,看着头顶暖黄色的灯光,脑子昏沉沉的。
后腰被口袋的东西硌了一下,唐思伽将其拿出来才发现是陆朗舟给她的那串钥匙。
唐思伽将它举起来,看着钥匙在灯下摇摇晃晃,终于有了实感:她有家了。
真正的,法律与情感意义上的家。
手机响了一声,是工作群里的同事上传的今晚聚餐的照片。
唐思伽一张一张地翻看,看着同事们欢快的笑脸,她也不觉弯起一抹笑。
直到翻到她与陆朗舟的合照,笑意渐渐消失,一抹寒意沿着她的脊骨一点点上移。
在周围人的插科打诨下,陆朗舟亲昵地搂着她的肩,刚好一束黄色的光打在他们身上,二人同时笑看着前方。
而在他们的身后,她的左后方,时川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微微侧头,目光同样望着镜头,就像在拍一张与她的合照。
唐思伽飞快地往后翻着,每一张她与陆朗舟的合照,身后总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地锁定着她。
直到最后一张,只有她与陆朗舟,身后空无一人。
唐思伽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她想起来,那时,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状似随意地走到她的身后,声音轻到只有二人能听见:“姐姐,这也算见过你的同事了吧。”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唐思伽瞬间汗毛竖立,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直到看清屏幕上的陌生来电,她的神情瞬间冷静,没有理会。
可这一次,那通电话没有挂断,反而一次又一次地打来,极有耐心。
直到最后,一通短信涌入:【我在你楼下。】
唐思伽心中莫名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怒火,她起身走到落地窗前,隔着十三楼的距离朝外看去。
一盏路灯下,少年站在灯柱旁,拿着手机,随后察觉到什么,抬起头。
二人的目光,于一片漆黑中相撞。
手机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唐思伽按下了接听。
“姐姐。”少年的声音沙哑,“我很开心,今天见了你的朋友,同事。”
“他们喜欢我。”
“和我无关。”唐思伽冷淡道。
时川安静了一会儿:“你生病了?”
“和你无关。”
“那什么和我们有关呢?”他的声音很轻,“陆朗舟送你的那个惊喜吗?”
唐思伽只觉身后一阵寒意。
就好像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时时刻刻盯着一样,她转过头,身后空无一人:“你怎么知道?”
“那不是家,姐姐。”
“那里没有你喜欢的大窗子,阳光很少。”
“你不喜欢太矮的楼层,因为你不喜欢太压抑。”
“甚至连灯光与装修风格,都不是你喜欢的……”
“姐姐,那是陆朗舟的家,那是他想要的安稳,他将他喜欢的当做惊喜送给你,于是就变成了你们喜欢的,而你的喜欢,再不会有人提起。”
“我从没说过,我只喜欢一种风格。”唐思伽冷声道。
“姐姐是这样骗自己的吗?”时川的声线低沉而蛊惑,“你是不是还会一遍遍对自己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家,陆朗舟就是你想要的另一半……”
“时川!”唐思伽打断了他,尾音夹杂着一丝颤抖。
时川听着听筒里女人脆弱的声音,心脏骤然紧缩了下:“姐姐,你还记得我们住在一起时的时候吗?加班你总会提前和我说;你不喜欢的事情,也会直白地坦诚;会和我认真表达自己的情绪;我们会在雨中接吻,会肆无忌惮地拥抱;我们会一起在电脑前选心仪的房子,而不是自作主张之后,还当成一个惊喜强加给你……”
“然后呢,时川,”听筒里,女人的声音越发沙哑,甚至带着些哽
咽,“你说的过去多么美好,结果是怎样的呢?”
“不还是一样的惨烈收尾吗?”
时川陡然沉寂。
“时川,你欺骗过我,我收下了你用于补偿的房子,到这里,其实我们早就已经两清了,”唐思伽渐渐平静,“两清后的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根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况且我已经结婚了,和朗舟是合法夫妻,你知道你现在的做法叫什么吗?叫第三者插足,叫小三……”
“我已经成功插足了吗?”时川静静地反问,语气中没有丝毫的羞耻与愧疚,“那你是不是有一点动摇了?”
唐思伽安静下来,许久,疲倦道:“就让一切回到原本的位子,不好吗?你继续当你的天之骄子,我只想过自己平凡的生活。”
听筒里的声音瞬间消失,一切都变得死寂,就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过了很久,唐思伽听见时川无波无澜的声音:“我猜,姐姐口中平凡的生活,是将我排除在外的。”
“是。”不假思索地回应。
又是一片寂静。
“还记得那个赌吗?”时川突然开口,“证明给我看。”
“什么?”
“用你口中所谓平凡的生活,证明给我看。”
唐思伽安静片刻:“朗舟父母和姐姐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时川没有否认。
“是不是,在你插手的情况下,只要我能证明,我所拥有的平凡生活不会因为你没有丝毫改变,”唐思伽冷静道,“你就可以彻底远离我的生活?”
“……是。”
“好,希望你说到做到。”说完,唐思伽就要挂断电话。
“我只有一个条件。”时川再次开口。
“什么?”唐思伽的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楼上看起来与她同龄的女孩正看着她,手中提着一袋子药:“你好,是唐思伽吗?楼下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唐思伽看着被塞到掌心的药,听筒里,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不要再拒绝。”
唐思伽紧攥着手机,下一秒,安静地挂断了电话。
楼下,时川仍站在原地,手中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听着挂断的“嘟嘟”声,许久呢喃:“忘了说了,手很疼,还有……”
“我想你了。”
没有人回应。
只有紧攥的手掌上伤口再次裂开,几滴血落在地上。
第34章
唐思伽和陆朗舟是在元旦假期的第二天回的临城。
由于二人前段时间工作忙碌的缘故,乍然闲下来也都残留着倦意,便没有自驾,坐高铁回去也才一个多小时。
刚坐上高铁,唐思伽便收到了宋贺发来的消息,询问她假期有没有时间,想和她一起去游乐园。
唐思伽说明了实情后,后者很快发来了失落的表情包,像一只耷拉着尾巴的小狗。
她笑了笑,将手机收了起来,并没有放在心上。
“思伽,你觉得这套怎么样?”陆朗舟将手机凑到她面前,屏幕上显示着一组婚纱照,星光大裙摆的婚纱,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元旦假期前,陆朗舟将最后一件案子解决完,再没接新案子。
二人打算假期后的第一个周末,把婚纱照拍了。
“很好看。”唐思伽看着屏幕上的婚纱,点点头。
“肩膀看起来没有很贴合。”陆朗舟很快找出了点小毛病,划到下一组,随后察觉到唐思伽朝前倾的身子,顿了下,轻轻扶着她的脑袋,让她靠在了自己肩头。
唐思伽愣了愣。
陆朗舟清咳一声:“这样一起看,方便些。”
唐思伽转头,看着他微红的耳根,没有回绝。
元旦假期的高铁人很多,气氛嘈杂。
在这样的环境中,唐思伽安静地靠着陆朗舟的肩上,一同看着一组组婚纱照,轻轻地商议着挑选心仪的风格。
很快二人一同选中了五套,陆朗舟正要将手机收起,唐思伽想了想,突然要他将照片发给自己。
陆朗舟不解。
唐思伽笑着说:“都要拍婚纱照了,领证的事情你还要隐瞒多久啊?”
陆朗舟眼中有惊讶浮现:“思伽,你准备公开我们结婚的消息了?”
唐思伽点了点头:“你想吗?”
“当然。”陆朗舟应。
唐思伽笑了笑,就像是某种证明,将几组婚纱照示例图发到了张朋友圈中,随便找了个话题,询问大家的意见。
很快朋友圈多了几条未读消息,多是同事的点赞和惊讶地询问她是不是和陆朗舟好事将近。
唐思伽没有否认。
大概半小时后,唐思伽再次打开手机,朋友圈多了一个全黑头像的点赞,可当她点进去时,点赞已经被瞬间取消了。
唐思伽皱了皱眉。
这个人是孙主管推给她的,只说是上面的高层,以后可能会在项目过程中来视察,让她加一下。
不过这位高层性子比较孤僻,不用特意聊天,有事情他会直接发消息。
唐思伽没有多想便加上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严肃沉默、看起来就像中年男人喜欢用的头像,却很喜欢点赞。
自己偶尔会分享一些生活或工作上的事情,他总是能在半小时之内看见并点赞。
后来,唐思伽发现,他对孙主管的朋友圈似乎也这样,也就再没多想。
现在看见这条点赞又取消的消息,大概是手滑了吧,她想。
高铁到站后,二人打了个车直接回了陆家,到家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陆母的看上去比上次消瘦了些,但还算精神,她显然早就接到了二人回来的消息,早早把家里打扫得焕然一新,桌上铺着崭新的桌布,放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果。
“他爸爸升了个职,人还忙起来了,整天装的可气派了,”陆母边招呼二人边说,随后想到什么,“对了,你们姐姐今天晚上也要回来。”
提到女儿,陆母显然很高兴:“她现在当上领舞后,没想到比之前还有空休息了,这不,特意赶回来,咱们刚好一起庆祝一下。”
唐思伽神情微顿,很快若无其事地笑着点头。
等待陆父和陆朗舟姐姐回来的时候,陆母还带唐思伽看了陆朗舟小时候的照片。
很小的时候,陆朗舟就白白净净的,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和现在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也算是等比例长大了。”陆朗舟玩笑道。
在家里的他比外面放松了许多。
晚上六点半,附近的餐厅将晚餐送上门来,加上陆母做的几个菜,满满一桌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又等了一个多小时,陆母给陆父去了两通电话,挂断后脸色已经隐隐有些难看。
唐思伽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轻松的综艺节目,罐头笑声弥漫着整个客厅,屋内暖气很足,她却觉得脚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八点整,陆母又给陆父去了一通电话,对唐思伽挤出一抹笑后,走进了厨房。
起初只是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隔着门板听不清楚。
直到后来,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你喝酒了?”
“什么时候你还喝酒?”
“应酬?以前怎么没见你放假还应酬。今天早上就告诉你,朗舟会带思伽回来,你怎么答应的?说的好好的只是去和那些人打声招呼,结果你告诉我你回不来了?”
“这段时间都多少次了?你这个月回过几次家?每次还都是醉醺醺地回来,不是有香水味就是回来就撒酒疯!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我不懂?陆振平,你搞清楚,我现在赚的比你多!你说你不想辜负领导信任,我没说你什么,你等到这个升职的机会不容易。可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心里没有数吗……”
唐思伽听着厨房里渐渐加大的争吵声,手不觉紧攥起来。
直到有东西砸在地上发出几声巨大的响声,唐思伽的手指颤抖了下。
下秒她的手背被轻轻地拍了拍,陆朗舟看了
她一眼,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走向厨房。
不知道他和陆母说了什么,争吵声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一阵死寂和几声低低的啜泣。
大约三五分钟,陆母从厨房走了出来,即便脸上早已准备好笑容,可唐思伽还是看出她的眼眶有些泛红,脸色也格外难看:“思伽,我们不等他了,先吃……”
她的话没有说完,陆母的电话再次响起,这一次是陆朗舟的姐姐,只说前任领舞在利用假期排演,她很珍惜这次机会,不想再被取代,所以打算留在舞团练舞,不回来了。
唐思伽心中一紧。
陆母仍竭力维持着体面,可当坐在餐桌前,看见准备的丰盛晚餐时,她的情绪也像是积累到一个极端,将筷子放下,勉强一笑:“朗舟,思伽,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你们先吃,吃好了碗筷放在桌上就行。”
本该是五个人的聚餐,一瞬间只剩下两个人。
甚至连他们即将要拍婚纱照的好消息,都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
唐思伽紧抿着唇,心中突然一阵茫然与惶恐。
“思伽,对不起,”陆朗舟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让你看笑话了。”
唐思伽回过神,迎上陆朗舟的目光,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他明明不在这里,却好像依旧在无声地掌控着这一切。
他早就知道陆家的情况了吗?所以要她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给他看?
还是说,这一切的变化,也是他的手笔?
这一晚,唐思伽没吃什么东西便早早去了客房休息。
直到第二天,陆父依旧没有回来,唐思伽与陆朗舟订了一早的高铁票,回了京市。
与去时紧张期待的心情不同,回京市的高铁上,二人之间格外安静,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回到京市,陆朗舟将她送到楼下,转身离开时,唐思伽叫住了他。
“思伽,怎么了?”陆朗舟不解地问。
唐思伽的唇动了动,许久轻声说:“朗舟,对不起。”
陆朗舟失笑:“怎么突然这么说?该是我对不起你才对。”
说着,他走上前,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脸色这么难看,昨晚肯定没休息好吧,快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唐思伽点点头。
陆朗舟笑了下,转身离去,走出小区的瞬间,手机响了一声,是姐姐陆菲发来的消息:【弟,抱歉昨晚爽约了,也代我和思伽说声对不起。】
陆朗舟回了一句“嗯”便要收起手机,下秒却察觉到什么,看向和陆菲之前的对话:【爸升职,妈加薪,我也成了领舞,你的案子也多了,弟妹简直是咱家的锦鲤!】
很莫名的,这句话突然与刚刚唐思伽的那句“对不起”联系了起来。
还有……上次聚餐时,他离开前,看见的那个少年高高在上又冷漠的眼神。
一个荒谬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
唐思伽回到家,明明昨晚几乎整晚没睡,满身疲惫,可就是毫无睡意。
她站在窗前,死死攥着手机,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那被关在厨房里的争吵,陆母泛红的眼眶,和那冰一样的氛围。
与上一次温馨有爱的氛围截然相反。
唐思伽抿紧了唇,许久凭借着满心的怒火,拨通了某个陌生号码。
铃声响了两声,通话被人接起,对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匆忙,惊喜中夹杂着几分小心翼翼:“姐姐?”
“是你做的吧?”唐思伽听见自己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听筒里陡然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时川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什么?”
“朗舟父母的事情,”唐思伽的语气少见地带了几分怒火,“时川,他们什么都没做,你凭什么要这么对他们……”
“我给他们升职加薪,不好吗?”时川反问。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做。”
唐思伽忍不住讽笑一声。
时川听着那明显质疑的笑意,良久,他轻声问:“你不信?”
唐思伽沉默下来。
听筒里,少年的呼吸仿佛也瞬间消失,不知道多久,时川才冷静而耐心地对她解释:“陆朗舟的父亲,是个大男子主义者,而他的母亲一向心直口快,姐姐,你见过他们,这一点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我猜,这次姐姐和陆朗舟回陆家的结果,并不是你所期待的。”
唐思伽攥着手机,指尖发凉。
时川突然笑了一声:“你觉得他们的家庭氛围美好,好,我认同你。我只是为那抹氛围添加了一点变量,甚至是好的变量,升职,加薪,为什么反而会变差呢?”
“就算没有我这次的变量,以后也会有其他的变化,他们如果连这点变故都禁不住,脆弱到承受不起一点风雨的美好,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姐姐?”
唐思伽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颤抖着,她难以分辨是愤怒还是其他。
她只觉得自己之前说服自己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变成了被戳破的泡沫,所有都成为了一场笑话。
“姐姐,虽然只是为了其他男人,”时川的语气柔缓下来,“可你主动给我来电,我还是很高兴。”
唐思伽这一次再没说话,两秒钟后,径自挂断了电话。
这晚,唐思伽做了个梦,梦中,自己被密密麻麻地手腕一样粗的藤蔓死死困住,挣扎不得,险些窒息。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元旦假期后的第一个上班日。
刚去公司,唐思伽便收到了一大片祝福,无一不是祝她和陆朗舟早日喜结连理的。
“准备什么时候拍婚纱照?”王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笑盈盈地问。
唐思伽也笑着应:“这个月中下旬我可能要去南方出差,打算这周末去拍。”
“这么着急啊?”王姐诧异,“小陆律师不忙了?我以为你们打算年假的时候拍呢。”
“他已经忙完了,这段时间都没接新案子。”唐思伽解释。
“看来小陆是真用心了。”王姐赞叹一句。
唐思伽看着王姐的笑脸,和周围充满善意的目光,先前的不安被平复了些许。
至少,她还有朗舟。
她所期望的小家,两个人便足够了。
可上天好像存心与她作对,接下去的一周,或许是两个人都忙碌的缘故,他们的联络突然少了起来。
直到周六这天,唐思伽正准备着第二天去拍婚纱照的相关事宜,陆朗舟来了一通电话,说律所临时有个案子需要处理,拍摄婚纱照的时间可能要往后延迟,他已经和婚纱摄影店重新拟定了日期。
唐思伽听着电话里他的声音,张了张嘴,想要询问他是什么案子,很重要吗,不是说好的在拍摄婚纱照前不接新案子了吗?
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个“好”字。
挂断电话,唐思伽仍旧有些恍惚,直到陆朗舟给她来了一条短信,解释说是在准备打一场涉及到家暴和分割财产的离婚官司,她才回过神来。
可看着那条消息,她心中莫名升起阵阵不安,好像有什么在发生。
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却也没等她不安太久,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孙主管。
唐思伽调整了下情绪,点了接听。
“小唐,两个好消息,”孙主管的声音听起来激动得在颤抖,“第一,备案过了,许可证下来了。”
唐思伽的心情骤然一松,这段时间悬在心里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还有一个是什么?”
“第二个,招来了个大投资商,你猜猜对方投多少?”孙主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补充,“给你个提示,三。”
唐思伽:“三千万?”
毕竟这部剧的总投资也才七千万。
“三个亿!”孙主管激动地拍着桌子,“小唐,你给我们招来了个财神爷啊!”
唐思伽震惊地睁大双眼:“三个亿?孙主管,你确定你没有多数一个零?”
“零我数不清,字我还不认识?”孙主管没好气道,“对了,你明天有时间……不对,我听李祎说,你明天要拍婚纱照是不是?”
唐思伽眼神一暗:“明天我有时间,婚纱照另约了时间。”
“刚好,”正处于激动中的孙主管没注意到其他,“投资商想和项目组长碰上一面,记得到时多说点好话。”
“好。”
挂断电话,孙主管
很快给她发来了一个餐厅地址。
奇怪的是,餐厅是一个海盗主题的餐厅,去那里的多是年轻人和孩子。
唐思伽想不明白,也再没有多想,准备了一下项目相关的文件,准备明天带给投资商。
或许有了需要忙碌的事情,她的心情再没沉浸在之前的不安之中,睡了一个沉沉的觉。
第二天中午,唐思伽化了个淡妆,前往约定好的餐厅。
服务员穿着海盗的衣服,沉浸在角色扮演中,见到人便欢快地跑上来,喊着:“欢迎登船。”
唐思伽越往里走,越觉得这里实在不像是谈商务的好地方,直到一声激动的“姐姐”传来,她疑惑地循着声音看过去。
宋贺一身白色的休闲运动服,激动地对她招手,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背对着她,看不清样子。
唐思伽只当是保镖,走上前笑问:“嗨,宋贺。”
“你怎么在这……”她的声音在看清宋贺对面的男人时顿住,继而微微敛起笑意,点了点头,“宋先生。”
她没想到,宋修仁居然会陪着宋贺来这种地方。
宋修仁一如既往地穿着黑色衬衫,纽扣解开了两颗,袖口微微挽起,看着她脸上显而易见的错愕,眼底带了点淡淡的笑意:“唐小姐。”
“姐姐,我们来这里吃饭啊,顺便等你!”宋贺积极地解释。
“等我?”
“对啊,”宋贺用力地点头,“你忘了,你上次答应我去游乐园的。”
“可我来这里是见客户的……”唐思伽为难。
宋贺兴奋得手舞足蹈,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就是我,就是我!”
“不是,”他很快否认,“不是我,是我大哥!”
唐思伽诧异地低头,一眼望进男人的眼中:“孙主管说的投资商,是宋先生?”
话落,她很快反应过来,看向一旁仍一脸激动的宋贺,心中了然。
难怪孙主管说,她招了个财神爷。
宋贺可不就是活生生的财神爷?
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宋修仁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对仍往唐思伽身边凑的宋贺轻斥一句:“快坐好,吵吵嚷嚷的,什么样子。”
宋贺委屈地应了一声,不忘拉着唐思伽坐在自己身边。
一顿饭唐思伽吃得恍恍惚惚,直到走出餐厅,冷风一吹,她才清醒过来:“我们这是去哪儿?”
“游乐场啊!”宋贺高兴道。
唐思伽看方向也猜到了是去游乐场,可她还是忍不住朝右手边看了一眼。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宋修仁也会去?
“怎么?”察觉到她的视线,宋修仁垂眸问道。
“没什么,”唐思伽忙摇摇头,迟疑片刻才又问,“宋先生也去吗?”
宋修仁沉默片刻,朝满脸兴奋的宋贺看了一眼:“管家休息一天,我陪他来。”
宋贺耳尖地凑过来,闻言不解:“不是大哥你问我……”旋即想到什么,眨了眨眼睛,“对,大哥陪我来的!”
宋修仁收回视线,看着与自己隔着一人距离的女人:“听说原本你打算今天拍婚纱照,怎么突然有时间了?”
“宋先生也听说了啊?”唐思伽扯了扯唇角。
“宋贺说的,”宋修仁垂下眼帘,“和他闹别扭了?”
唐思伽安静了会儿,摇摇头:“……他是个律师,一直挺忙的。”
“嗯。”宋修仁应了一声,弯了下唇角,“宋贺倒是挺高兴。”
唐思伽朝前面脚步欢快的宋贺看过去,也不由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他很单纯。”
然而,单纯的宋贺进了游乐场,俨然换了一个人,如同脱缰的小马,几乎看见一个项目都要好奇地想去试试。
没那么刺激的项目,宋修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刺激的项目,宋修仁朝他睨去一眼,宋贺便老老实实地接收讯号,默默走回来。
“还不如管家伯伯来呢。”宋贺小声和唐思伽吐槽。
唐思伽只笑了笑。
如今宋修仁怎么算都是自己的大金主,她不能跟着附和。
直到来到跳楼机前,一声声尖叫与欢呼声此起彼伏。
唐思伽抬头望着不断上下的机器,血管里的血液仿佛也随之跳动了下。
“想玩?”宋修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
唐思伽还没有回应,宋贺率先用力地点头:“想。”
宋修仁看了他一眼:“你不可以。”
宋贺睁大眼睛:“为什么?大哥,我已经长大了,比姐姐还高半头呢……”
莫名被当做参照物的唐思伽默了默,摇摇头:“还是算了。”
宋修仁顿了顿:“宋贺的大脑对一些刺激性强的事情很敏感,很难自主遗忘一些没那么愉快的经历,所以他不能玩。”
唐思伽有些诧异,宋修仁看起来像是在对她解释。
却没等她多想,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唐思伽抱歉一笑,走到一旁接起电话。
电话是陆母打来的,对元旦假期的事情表示道歉,又问了她和陆朗舟拍婚纱照的事情。
唐思伽实话实说,又和陆母聊了一会儿天,再返回跳楼机前时,宋贺已经去了隔壁的空中转椅,宋修仁一个人正安静地站在那里。
唐思伽走上前,隔着一米的距离站定。
“客户?”宋修仁侧眸,随口问。
唐思伽迟疑了下,才道:“是我丈夫的母亲。”
宋修仁收回目光:“劝和?”
唐思伽起初不解,随后反应过来,笑了笑:“其实我们也不算闹别扭。”
宋修仁沉默了会儿,低应一声:“……嗯。”
气氛陡然安静,一时有些尴尬。
“宋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唐思伽看了眼正玩得欢快的宋贺,问道。
“你问。”
“您为什么投资三个亿在一个团队都不算出名的项目上啊?”
就算是为了宋贺,三个亿还是太多了些。
而她经历了最初的喜悦,也开始进入焦虑与恐慌的阶段,唯恐自己即便再怎么努力,也对不起这样大的投资。
宋修仁看向她:“你知道我当初创业时,身上有多少钱吗?”
唐思伽不解地摇摇头。
“只有三百万,包括拉来的七百万,全投入到幻影中了,”宋修仁弯了弯唇角,“我喜欢破釜沉舟的感觉,幸运的是,我每次都赢了。”
“所以,唐思伽,我希望这一次,你也不要让我输。”
*
瀚思集团总部。
时川身边的助理明显看出,这位小少爷最近的心情很不错。
前段时间冷漠渗人的神情,这几天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比当初签订了几十亿的单子还要明显。
想到前段时间的某一天,这位小少爷突然问他“一个人朋友圈发婚纱照意味着什么”时,眼中混乱又幽暗的神情,助理现在心里都发怵。
助理也曾在他心情好的时候,问过他高兴的原因。
他说,他和一个人有一个赌约,赌注是这世上最昂贵的珍宝。
现在,他要赌赢了。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中有兴奋与狂热,甚至还有一点害羞与天真,倒真的很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
助理不解,毕竟时川是集团继承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有什么珍宝是这位小少爷得不到的呢?
不过他也没有多问。
助理将签好字的文件拿起,看向办公桌后的少年:“时总,董事长让我提醒您,今晚六点四十五,财经频道有瀚思的相关报道。”
时川应了一声,助理很快走了出去。
偌大的办公室顷刻间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时川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顺手打开了一旁的电视。
财经频道正播报着他前段时间和相关部门签订城市管理
AI平台的合作,并直言分析他野心不小,想要在江淮安在位期间,取而代之。
时川很清楚,这是江淮安在提醒他,他在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时川冷笑一声,安静地朝楼下望着,猜测着此时唐思伽在做什么,明明不久前才见到,他好像又开始想见她了。
“幻影科技总裁宋修仁首谈异性,缘分竟开始于三年前?”电视上,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另一个新闻。
听见熟悉的名字,时川回过神,睨了眼电视画面。
不过就是说,作为最受人关注感情生活的钻石王老五,宋修仁谈论和异性最有意思的一次相遇,是在三年前的晚宴上……
时川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内线恰好响起,他按下接听键。
“时总,有一位姓名为陆朗舟的先生想要见您。”
时川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指尖微顿,心脏也随之颤栗了下。
虽然比他预料的要晚,但终于来了。
很快,她与他就会回到之前的时光,再没有任何阻碍。
时川垂下眼帘:“十分钟后,让他来我办公室。”
第35章
时川站在落地窗前,闲适地看着下面渺小的车流与人影,任由楼下的人等着,任由时间被一点一滴地浪费。
直到十分钟时间到了,他才缓缓坐回到办公桌后,敲门声准时响起。
助理推开房门,身后的陆朗舟走了进来。
时川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这个处处不如自己、却偏偏占据着唐思伽丈夫名义的男人。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这个男人还是因为他,才重新进入唐思伽的视线。
许久时川平缓下情绪,垂下眼帘缓缓道:“陆律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朗舟看着眼前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他经手许多案子,见识过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可是只有这个少年,他看不透他。
“我家人的工作变迁,和时先生有关吗?”陆朗舟开门见山地问。
时川闻言挑了下眉梢:“陆律师是指?”
“我父亲突然升职为副总,母亲加薪三倍,姐姐一夜之间从伴舞成为领舞,甚至包括我亲戚家孩子突然去了贵族学校,还有……”陆朗舟说到这里,神情浮现几丝恼怒,“我突然多出的案子。”
他以为自己的能力终于被人看见、认可,可此时才知道,原来只是因为一个少年的随手安排?
“听陆律师说的,这些都是好事啊,”时川甚至露出一抹善意的笑,微微歪头,“不是吗?”
“就算是好事,也应该和时先生无关,”陆朗舟紧盯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川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幽蓝的眼眸却习惯地带着几分高高在上:“如果我说,是为了改善你们的生活呢?”
“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伪善与施舍。”陆朗舟愤愤道。
“你确定吗?”时川反问,“你确定你能代表他们每一个人的想法?确定当我把一切收回,他们不会对你的妻子有任何怀疑或怨怼?”
陆朗舟陡然沉默。
他见过许多种人性,他不敢赌。
时川突然笑了一声:“所以,陆律师,你这么愤怒,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无力改变家人的现状,而我做到了;还是介意我的身份,你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的追求者?”
“时川!”陆朗舟蓦地抬头。
时川看着男人恼羞成怒的神情,眉眼舒展开来,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陆朗舟面前:“冒犯了陆律师无比珍贵的尊严,我很抱歉。”
嘴上说着抱歉,可他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歉意,只有淡淡的讽刺:“我道完歉了,现在该说说陆律师了。”
“听说,今天应该是你和你法律意义上的妻子拍婚纱照的日子,你为什么会穿着工作装,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呢?”
陆朗舟的脸色变了变:“我在加班。”
时川恍然大悟:“是啊,律师都很忙,更何况,”他顿了顿,放慢了语速,“是帮初恋女友,打离婚官司。”
陆朗舟眉头紧皱:“你怎么知道?”
“你调查我?”
时川冷笑:“所以,你为了初恋女友,放了姐姐的鸽子。”
“对我而言,她的身份不是初恋女友,只是委托人这么简单,”陆朗舟皱紧眉头,“她的另一半家暴,蓄意转移婚内财产,我只是帮她一把。”
“晚上我便会将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思伽,我相信思伽会理解我。”
时川的手指一顿。
他当然知道唐思伽能够理解,可是,他不能让他告诉她。
“告诉她之后呢?”时川玩味地笑,“陆律师站在那么高的道德制高点上,是不是要逼着她理解你、体谅你的所作所为,而她的委屈只能自己消化?”
陆朗舟神情微顿:“……我们夫妻的事情,和时先生没有关系。”
时川轻嗤一声,拿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操作了一番,抬起头看着他,他晃晃手机:“我告诉了她,你帮初恋女友打官司的事情。”
陆朗舟眼神微震:“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说……‘你们夫妻’的事情?”
“你们夫妻”四个字,时川说得一字一顿,很快继续道,“打个赌吧。”
陆朗舟没有说话。
时川并不在意,只是说起了另一件事,眼神隐隐浮现几丝柔和:“五月份时,曾经有一次,她去经贸大学找我,当时有个女生拦住了我,我已经不记得当时都说了什么,但我永远记得,她当时的表情中有怅然有低落。”
“既然陆律师和姐姐是‘夫妻’,就赌,她会不会主动问你这件事,会不会吃你初恋女友的醋?”
陆朗舟的眸光恍惚了下。
工作中,他其实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包括一些年轻异性,他从没多想,可此时回忆起来,唐思伽的表情,也从没有过类似怅然低落的情绪出现过。
她总是笑着听他讲那些或有趣或无趣的案子,像个能容纳万物的海洋。
“身为她的丈夫,陆律师怕了吗?”时川徐徐做声。
陆朗舟猛地抬头:“……如果你输了呢?”
“我会就我的所作所为,郑重地向陆律师公开道歉,”时川笑,“当然,如果我赢了,我也不需要陆律师付出任何。”
陆朗舟盯着他许久,最终转身离开了。
时川仍站在办公室中,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嗤笑一声,拿过手机。
屏幕上,唐思伽的页面中,只有一句话:【姐姐,我想你了。】
理所应当地没有回应。
时川摩挲着老款手机的保护壳,再次给这个号码去了一条消息:【陆朗舟来找我了。】
这一次,不过五分钟,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看着备注为“姐姐”的名字在屏幕闪烁,时川的表情变了变,他抵着心脏,克制着那里不断滋生的嫉妒,点了接听。
喉咙紧缩着,他想问她,为什么他说想她,不理他。
为什么提到陆朗舟,她就这么快地给他回电。
可话在嘴边,最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时川像以前那样,乖巧地唤:“姐姐。”
“你对朗舟说了什么?”谨慎的、防备的话,透过听筒传来。
时川的睫毛动了下,垂下眼帘:“他来质问我,他家人的工作变迁,是不是和我有关。”
电话那端,唐思伽怔了怔:“朗舟现在在哪?”
“刚离开,他很愤怒,”时川放轻了声音,鄙薄一笑,“他愤怒着自己的尊严被人侵犯,愤怒自己的无能,愤怒自己竟然要靠情敌才能给家人想要的生活”
他的声音温柔却残忍:“姐姐,他半点没提,受到我的‘威胁’的你,心中是怎样的感受。”
听筒里一片安静。
唐思伽攥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隐隐泛白,少年的声音蛮横地闯入她的大脑,她想说什么,喉咙却仿佛被堵住,发不出声音。
“对了,姐姐今天是不是原本要和他拍婚纱照?”时川轻声问,“他似乎很忙。
“难道不是你的手笔?”唐思伽讽刺地反问。
“这一次,不是,”时川安静地说,“听说,这次是一桩离婚案。”
“委托人,叫林晚。”
唐思伽突然沉默下来,几秒钟后,她切断了通话。
夜色渐渐变得浓郁,唐思
伽仍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
手中,手机屏幕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息屏,唯一的光源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直到手机再一次亮起,这次是一条消息。
陆朗舟发来的。
【思伽,抱歉今天的爽约,你现在有时间吗,我现在过去接你,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好不好?】
唐思伽静静地看着这条消息,在梦一样的游乐场里逛了一下午,突然被抽离到现实中,灵魂仿佛早已经疲惫不堪,可她最终还是回了一个:【好。】
或许就在这附近,陆朗舟来得很快。
唐思伽接到电话便下了楼。
陆朗舟仍旧穿着工作西装,脸色有些苍白,看见她后扯起一抹笑:“思伽,想吃什么?”
唐思伽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她感觉自己的大脑挤满了杂七杂八的事情,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容量去思索想吃什么。
陆朗舟沉默片刻,载着她去了附近的一家淮扬菜餐厅。
餐厅内的氛围很好,第二天工作日的缘故,客人并不多,宁和的钢琴曲在其中安静流淌着。
两个人要了三个招牌菜和一份甜点,静静地吃着,谁也没有先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唐思伽听见陆朗舟微哑的嗓音:“思伽,今天,有没有人给你发奇怪的消息?”
唐思伽怔忡了下,抿着唇,轻轻点了下头。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唐思伽手中的汤匙突然滑落到面前的汤碗中,溅出两滴油花。
其实,她知道林晚是谁。
陆朗舟提起过,这是他曾经的感情经历的女主角,他初恋女友的名字。
可她不相信,将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的时川,会不知道林晚是谁。
他想要让她质问朗舟,想让她与朗舟之间,因为这个女孩心生嫌隙。
还有……她怕一旦自己开口问了,很多事情都会被打破,现状会变得扭曲。
最终,她轻轻地摇头,而后低声反问:“朗舟,你有没有,想要告诉我的话?”
问出口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他们抬起头,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太过相似的两个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彼此,谨小慎微,生怕会麻烦到彼此,连亲近都带着试探。
怕太快了会给对方带来困扰,怕太慢了对方会胡思乱想。
怕伤害到彼此,又怕被伤害,瞻前顾后,忧心忡忡。
可家人不该是这样子的。
爱人,也不是。
*
这一顿晚饭过后,陆朗舟安静地将唐思伽送回家,二人再次好几天没有联系。
如今新项目的预算扩张到近四亿,唐思伽原本的拍摄计划几乎推翻了大半,先前准备的绿幕画面,也准备全部改成实景拍摄。
也因此,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和各个景区和文旅部门协调,争取得到拍摄的机会。
最终,由于瑰丽诡谲的风景,唐思伽将主要拍摄场地定在了张家界和一处具有现代风格的古城。
导演与演员早已由领导部门指定,唐思伽需要在二月初、春节假期前的这阵旅游淡季,去和团队一起进行样片试拍,验证和确定美术风格及各方适配度。
但这也意味着,她将要出差半个月,甚至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几个月的拍摄时间,自己也都要保证大半时间留在那里。
这晚,唐思伽回到家,主动联系了陆朗舟,给他去了一条自己即将要出差的消息。
从八点半,一直到十点半,唐思伽始终没有收到回复。
十一点,她将手机息屏,放在床头柜上,安静地沉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阵阵手机铃声响起。
唐思伽睁开眼,看着屏幕上的“朗舟”二字,莫名便坐了起来,打开台灯,许久才点了接听。
听筒里很安静,好一会儿,一声沙哑的“思伽”传入她的耳膜。
“嗯。”唐思伽轻轻地应。
陆朗舟还要说些什么,唐思伽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声。
听筒里传来了一模一样的、延迟的鸣笛声。
“你在楼下吗,朗舟?”唐思伽掀开被子,走下床,拿起外套边穿边道,“今晚零下十多度,你怎么……”
“不要下来,思伽,”陆朗舟打断了她,“我怕见到你,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接下去的话。”
唐思伽的脚步停在原地,似乎预测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她再没有开口。
“思伽,对不起,”陆朗舟说,“我一直觉得,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还记得你要和我领证的前一晚,我对你说,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吗?其实,那是一句真心话。”
唐思伽说:“我从没这么觉得。”
“我知道,”陆朗舟笑了一声,“可你还记得重逢后,我们第二次相遇吗?”
“我和同事聚餐,遇见了同和同事聚餐的你,主动把你送回了家?”
“嗯。”唐思伽应。
“其实在那次聚餐中,发生过一件事,”陆朗舟缓声诉说,“同事问我有没有在京市留下的打算,我说有,只是条件还不满足,他开玩笑地说,找一个本地女孩结婚不就行了,出门后,我就遇见了你。”
唐思伽顿住。
“我说,高中对你有好感,是真的,”陆朗舟道,“看见你的那一秒,我在想,我对你有好感,如果你没有喜欢的人,也许我们真的可以试一试。”
“直到我们第三次见面,那时,时川已经回了江家。思伽,其实那天,我看见了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地铁出口的你,知道你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好,那时,我有些心疼你。”
“后来,我们的联系逐渐频繁,因为我们太过相似的感情观,我们开始交往。”
“再后来,你为了我的安稳,为了我的职业,答应和我领证。其实我知道,婚姻也好,金钱也好,对你而言,没那么重要。我当时想,你想要一个家人,那我愿意永远充当你家人的身份,和你一起组成我们的家。”
“可是思伽,人总是贪得无厌的,得到了家人的保证后,又会想要更亲密、更进一步的身份。当我发现,我想让你吃醋、想让你在意我的时候,就注定了我们的结局。”
“我做不到当家人,也不是一个好的爱人。不敢轻易付出,只敢一点点试探。得知时川用我的家人威逼利诱你的时候,我不敢想你的内心该有多难过,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勇气保证,我的家人会愿意放弃得到的那些。”
“可我也做不到,任由我的家人享受着自己妻子的爱慕者施舍的好处,故作无事发生地与你在一起。”
“或许也有自尊心作祟,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不介意时川的存在,他在你的心中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记,影响着你的情绪,甚至他动动手指就能改变我们一家的生活……”
“所以,”陆朗舟突然咳嗽了一声,“思伽,我们离婚吧。”
或许心中早已经有了预料,唐思伽听见最后这句话,神情并没有太过诧异。
她只是在短暂的怔忡与茫然过后,轻应了一声:“好。”
*
这场持续不到百日的婚姻,结束在次月中旬,春节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周一。
当时唐思伽已经出差回来,样片试拍得很成功,等到几天的调整期过去,团队就要投入到紧锣密鼓地拍摄中。
陆朗舟原本打算要按照当初的婚前协议,将买下的房子出售,唐思伽阻止了他。
“这段婚姻总要留下些什么。”她这样说。
陆朗舟听了她的话,没有强行出售,却还是给了她一张银行卡,他说,里面是这段时间,他接手的所有案子的佣金,他想要给她。
唐思伽拒绝不成,收了下来,并在第二天将银行卡连同手镯、项链,一同邮寄给了陆母。
露露依旧留在陆家,它早已经习惯了小城市可以随地撒欢的日子。
陆朗舟说 ,随时欢迎她去看望露露。
之前早已递交过离婚申请,领离婚证,比结婚证还要简单。
大概是见惯了分离的夫妻,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也更冷淡一些。
从民政局出来,唐思伽接到了孙主管的电话,要她尽快收拾行李,可能过两天就会直接回到拍摄地,临挂断前,他想到什么,补充道:“对了,财神爷也想去体验一下生活,你记得照顾着些。”
自从宋修仁决定投资《梦》这部剧,孙主管私下便称呼宋贺为“财神爷”了。
唐思伽应了一声,正要走向路边拦一辆出租车。
“思伽。”陆朗舟叫住了她。
唐思伽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想了想还是想要解释一下,”陆朗舟像往常一样,露出一抹笑,“我们准备拍婚纱照那天,我因为林晚的案子而离开,真的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可怜的委托人,仅此而已。”
唐思伽微怔,继而也笑了起来:“我相信。”
她一直都相信。
陆朗舟笑着笑着,眼圈突然红了,他突然大声说:“我喜欢你,唐思伽。”
第一次,带着些孩子气,真性情地对她说话,就像还在学校时那样。
可是,在平凡的人心中,有太多的其他因素排在爱情的前面。
喜欢是深思熟虑的,放弃也是。
唐思伽愣了愣,眼眶一阵湿热,她低下头,应了一声,走向路边等待的出租车。
大概是春节快到了的缘故,路上的车很多,堵了两个小时,直到天色大暗,唐思伽才到家。
小区道路两边的路灯安静地亮着,唐思伽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影子一次次被拉长,又变短。
直到看见自己所住的居民楼。
又是一年,同样的二月份,冬季的森寒无声无息地包围着四周。
暗沉沉的楼道门口,一盏黄色的灯安静地亮着。
就像初见那次,少年穿着单薄的白色卫衣黑裤子,站在灯光下。
漂亮的皮囊像一枝暗夜中的黑巴克玫瑰,不同的是,当初漆黑的眼珠,此刻变成了危险的深蓝。
他在看着她,眼中是颤栗的、兴奋的光芒,心情看起来很不错。
他知道她今天做了什么,他在这里,等了五个小时。
直到等到她接近,少年轻唤:“姐姐。”
唐思伽站定在他身前,平静地望着他。
时川笑着说:“春节快乐。”
回应他的,不再是难掩惊艳的目光,而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时川的脸颊偏向一侧,却还是缓缓转了回来,笑得愈发粲然:“恭喜,恢复自由。”
第36章
冬季的夜色寂静而冰冷,连暖色调的灯光都仿佛被冻结。
唐思伽的掌心因为那一巴掌过于用力而隐隐发麻。
她看着眼前笑看着自己的少年,明明还是那样精致漂亮的模样,却令人不寒而栗。
“现在你满意了吗?”唐思伽听见自己微哑的声音,“你赢了,我已经离婚了,你还想怎样?”
时川缓缓抬手,想要碰触眼前人的脸颊。
唐思伽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躲避,只是随着他的接近,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喉咙难以控制地紧缩。
时川的手最终僵停在她脸颊的不远处,隔着几毫米的距离,没有触碰。
“既然离婚了,姐姐该把那个男的留给你的戒指摘了,”时川乖巧地笑着,“我不喜欢姐姐戴着它打我。”
唐思伽垂头,看着右手中指上的戒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戒指变得无比黯淡无光。
心中突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疲倦,唐思伽缓缓将戒指摘了下来。
时川的眼神顷刻间迸射出夺目的光彩,他想要捧着她的手,摩挲她光秃秃的手指,可是没等他有所行动,他再次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现在可以了吗?你可以放过我了吗?”语气中没有半点起伏。
时川的神情凝滞住,眸光中有茫然闪过,像是不解她为什么要他放过她,明明他要的只是……
“姐姐,我只是想让我们回到从前而已,”时川温柔地说,“就像在那间出租屋里一样,生活,亲热,亲密无……”
“你不要再提从前了。”唐思伽突然打断了他。
时川的话顿住。
“那已经过去了,”唐思伽抬起头,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知道吗?每一次你提到从前,我想到的只有自己可怜又可笑地被你欺骗、利用,像个傻子一样被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会忍不住想,我付出的那些真心,被一点点践踏的过往;我送你的那些礼物,你会不会在心中嘲讽它们的廉价;我做的那些傻事,是不是只是一场场笑话;甚至就连你口中的亲密,都只会令我觉得耻辱且难堪!”
“而现在,你甚至只因自私地想回到从前,再一次破坏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
第一次,她用着平静的语气,去“歇斯底里”地诉说着那些他怀念的过往,带给她的痛苦。
时川的笑意已经凝结,眼神随着她的话渐渐变得混乱而黑暗,过了很久,他才徐徐做声:“可你并不喜欢陆朗舟,不是吗?”
“我只是想让你诚实面对自己的心,”他深深地望着她,“姐姐,你敢说,在你和陆朗舟交往的那段时间,你一次都没有想起过我吗?”
他展开自己的手:“当你牵着他的手时,你没有想起过你曾经更喜欢的另一双手吗?”
“他连你喜欢吃什么都记不住的时候,你没有怀念过每晚回家,桌上都放着自己爱吃的饭菜的时光吗?”
“那又怎样?”唐思伽讽笑了一声,“掩盖得了被欺骗的真实面目吗?”
“你口中的过往,只是建立在谎言上的假象。”
“我们可以把它变成真的,”时川弯起唇角,眼中染上了几分怀念与狂热,“你想要那个乖巧的时川,我也可以给你……”
“我只想让你彻底远离我的生活,”唐思伽冷静道,“就当去年的这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
时川眼中的情绪彻底湮灭:“不可能的,姐姐。”
“你说我可怕,我承认。你如果还在怨我恨我,可以多打我几巴掌,就像你刚刚做的那样。”
“可你对我伸出过一只手,我抓住了,现在,”他伸出自己的左手,“除非你把这只手砍断,否则,它不会松开……”
唐思伽后退了一小步,怔怔地看着眼前人。
“你知道吗,时川,”她安静道,“伤害人的事情,我也会做,伤人心的话,我也会说,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变成那副模样。”
“可现在,看着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我突然明白了,”唐思伽笑了一声,眼眶通红,却仍认真道,“不想要的时候可以随意抛弃,想要的时候用尽手段都要得到,你这样的人,难怪你的父亲抛弃你,你的母亲一次次伤害你,甚至我……”
时川的脸色十分冷静,只有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脸色微变:“唐思伽,你不准说!”
“也厌恶极了你。”
她还是说了出来。
时川僵立在原地,伸到半空中的手,像是脱了力,垂在身侧,幽蓝的目光定定看着她。
唐思伽的垂下眼帘,咽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
不知多久,时川徐徐将手伸到了她的脸颊下面,接住了一滴水珠。
唐思伽微怔。
像是被这一滴泪唤醒,时川抱住了她,用力得恨不得将她嵌进自己的肋骨中:“不,你爱我。唐思伽,这是你亲口说过的。”
他的语气很轻,很混乱,像是自我安慰:“你只是才离婚,才和你认为是家人的人分开,我知道……”
可惜他的话没有说完,一股巨大的力气将他推开。
唐思伽扶着一旁的灯柱,剧烈地咳嗽着,干呕了几声。
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的胃里
空荡荡的,什么也吐不出来。
时川迷茫地看着她,眼神露出几分不知所措。
手机响了一声,邮箱里来了一封新邮件。
他顺手点开,看清楚邮件内容时,神情渐渐恢复平静:“你需要时间冷静一下,姐姐,你太累了。”
“今天,就当做我从没来过……”
他想要抚摸她的眉眼,却在看见她苍白的脸颊时停了下来:“下次吧,”他说,“下次,我们挑一个晴朗的白天见面。”
唐思伽看了他一眼,绕过他,走进楼道。
这一次,畅通无阻。
直到走进电梯,她仍能感觉到身后一道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她的身上,她没有回头。
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
唐思伽躺在沙发上,明明没什么胃口,可胃却不断地抽搐着,许久,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只看见了一捧面条和出差前留下的几枚鸡蛋。
唐思伽给自己下了一碗热汤面,白润水滑的荷包蛋卧在面上,热气腾腾。
走出厨房,唐思伽拿起手机,才发现十五分钟前,陆朗舟给她发了很长的一句话:
【抱歉,思伽,今晚本该送你回去的,可我的状态有些不好,就不惹笑了。
就在刚刚,我爸爸来了通电话,他辞职了,你瞧,我们总是在错过。思伽,不要自责,其实是我懦弱,我怕面临一次次来自比我优秀太多人的挑战,这种优秀,不只是外在,还有情感。
以后,如果你遇到什么事情,随时可以找我,当然,以老同学、朋友甚至…前夫的身份。都可以。】
唐思伽看着这条消息,或许是热气熏到了眼睛,泪水突然就流了下来。
却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太久,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孙主管来电说景区那边建议提前过去搭建场地,可能需要她后天就飞去组里,春节也要在组里过了。
唐思伽擦了擦脸颊,答应一声。
当年那起车祸是在年假期间发生的,从那年开始,春节对她而言,就不是什么必过的节日了。
用了一晚上调整心情,又用了一整天时间收拾好长期出差必备的行李,唐思伽在第三天的中午十二点二十分,与同组的同事登上了飞往剧组的飞机。
公司买的是经济舱,唐思伽的座位靠着窗,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机翼。
“姐姐?”诧异又惊喜的声音响起。
唐思伽愣了下,抬起头,宋贺正从头等舱的方向走过来,白净可爱的脸上是大大的笑容:“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会遇到你!”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宋先生也放心……”唐思伽的话没有说完,便看见了不远处熟悉的管家对她点头笑了下,管家身后,是几个穿着常服的人高马大的男人,很面熟,正是常跟在宋贺身后的保镖们。
唐思伽将余下的话收了回去,对宋贺打了声招呼。
“我也出差啊!”宋贺高兴道,显然他是第一次出差,神情格外激动,“没想到时间突然提前了,所以我先过去。大哥的公司打算去南方开拓新市场,等春节的时候他再来找我。”
唐思伽点了点头。
宋贺遇见熟人很兴奋,央着管家拜托她身边的同事与她换了座,兴致勃勃地坐在了她身边:“姐姐,我还从没出过差呢,”说完,又好奇地打量了下四周,“也没坐过这种座位。”
唐思伽轻笑了下,知道他生性单纯,否则难保不会被仇富的人鄙视。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宋贺凑到她跟前,“你不高兴吗?”
“没有,”唐思伽笑着摇摇头,“只是……有点累。”
“是不是和你老公有关啊?”宋贺突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凑到她眼前,“其实我在候机室的时候看见了,你同事的家人都送他们,你的老公却没有出现。”
“他对你一点儿也不好!”宋贺愤慨道。
唐思伽看着他为自己打抱不平的神情,心中一暖,随后轻轻说:“没有,宋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只是,他不再是我老公了而已。”
宋贺似乎有些不解她话里的意思,反应了一会儿,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小心地看着她:“姐姐,你还好吗?”
唐思伽点点头:“我很好。”
大概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失落,宋贺一路上也再没有与她笑闹,像个懂事的孩子,乖巧地坐在身边,只有空姐来送饮品的时候,才出声要了一杯果汁,笑盈盈地递给她。
两个半小时后,飞机落地。
组里专门派了一辆大巴前来接人。
托宋贺的福,剧组顺利在景区附近包下了一家四星级酒店,供整个组的工作人员休息。
至于宋贺,自然是管家亲自安排的豪华套房,不走公司的账。
唐思伽放下行李,休息了一会儿,便要乘坐景区的观光车去监控场地搭建的进度,没想到一出门又碰见了宋贺,后者分外积极地想要与她一同前去。
想到今天的工作并不多,唐思伽点头同意下来。
于是原本一辆观光车的规模,加上管家和几个保镖,变成了三辆观光车队一同前行。
毕竟还在建设初期,唐思伽看了一圈,将一些核心场景的暂定投入记录下来后,便回了酒店。
“姐姐晚安。”宋贺的房间在十二层,对她招手道别。
唐思伽笑了笑,走出电梯。
宋贺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回到房间,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找到自家大哥的头像,拨去视频。
铃声响了一会儿,才终于接听。
宋贺激动地和宋修仁描述着自己第一次出差的新奇,并详细地描述了大家喊他“宋编”时的心情。
视频那边,宋修仁正在办公,手在键盘上翻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直到宋贺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对了,大哥,姐姐好像离婚了,好失落的……”
宋修仁的手停在键盘上,许久看向屏幕:“姐姐?”
“就是唐姐姐啊!”宋贺说。
“你怎么知道?”宋修仁淡声问。
“姐姐的老公都没送她,我就问了她,”宋贺撇撇嘴,“真不喜欢姐姐的老公,以前姐姐一看我就笑,现在我要用力逗姐姐,姐姐才能笑一笑……”
说到这里,宋贺突然睁大了眼睛,激动道:“大哥,姐姐离婚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娶姐姐了?这样以后我们就能一直一起玩!姐姐不会嫌我笨……”
“我现在就去和她说!”说着,他站起身就要往门外跑。
“你给我站住。”视频里,宋修仁低斥一声。
宋贺不解地停下脚步:“大哥?”
宋修仁顿了下,手已经离开了电脑,捏了捏眉心:“你知道什么是结婚吗?”
“不就是一直在一块,一起玩,一起吃,一起笑……”
宋修仁沉默了会儿:“你说的这些,换个其他人也能和你一起。”
“谁啊?”宋贺好奇。
“……”宋修仁安静下来,下秒蹙着眉道,“现在,去休息。”
宋贺还想说些什么,但见自家大哥难得严肃的神情,闷闷地应了一声,回了卧室。
另一边,宋修仁看着眼前电脑上一排排繁杂的文字,目光却明显地恍惚起来。
*
那天在唐思伽
的楼下,时川收到的邮件是威廉发给他的。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和一缕浅黄色的毛发,照片上,混血少年在私人海滩上冲浪,不远处的海边别墅,立着一道熟悉的黑影。
江淮安。
时川将毛发交给了私人鉴定机构,今天出了结果。
亲权概率大于99.99%。
竟然被他一语成谶了。
江淮安果然还有一个孩子。
难怪有段时间,他去往澳大利亚的次数都变多了。
从鉴定机构离开时,他便顺手将文件发给了周情,周情很快给他打来了电话。
才点了接听,大声的质问声响起:“你这是什么意思?Chris?为什么要发给我这样一份文件?你想做什么?”
时川听着对面隐隐崩溃的声音,平淡道:“那个孩子十七岁了。”
十七岁。
也就是说,在周情偏执地爱慕江淮安、江淮安也对她温柔以待时,他在外面就已经有了其他女人。
听见他这句话的周情几乎立刻沉寂下来,过了很久,她才自嘲地笑了下:“Chris,我的一切,在你,我的亲生骨肉眼中,是不是就是一场笑话?”
时川没有回答她,只平铺直叙了另一件事:“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会亲自前往澳大利亚一趟,那个孩子不会完好地出现在国内。”
周情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才察觉到通话还在继续:“你没有挂断?”
“祖母不希望再看见骨肉相残,还希望母亲帮我保密。”时川淡淡道。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周情反问。
时川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呢喃:“被这样的烂人抛弃,是可以理解的,对吗,母亲?”
“什么?”
“母亲为什么要伤害我呢?”时川伸出手,看着手腕上那道混乱深邃的划痕伤疤,他从来都不屑一顾的事情,却在这一刻,成为了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
周情陡然沉寂。
时川轻笑一声,切断了通话,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疼痛,他抵着胃部,朝窗外看去,在经过一家药店时叫司机停车,下去买了胃药,倒出几粒干咽了下去。
胃痛有所缓解的时候,时川看见马路对面,一家大型商超的门口,熟悉的身影推着购物车朝停车场走去。
沉吟片刻,时川回到车上取了一样东西,朝那道身影走去。
宋修仁今天是来采买些东西,去找宋贺一起过节的。
管家和保镖都跟着宋贺走了,采买这种事情,也不用特地麻烦生活助理,索性自己走一趟。
刚将东西放入后备箱,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宋总。”
宋修仁转过身,看着身后过于出彩的少年,温敛的眉眼带着几分诧异:“时总。”
时川看向他身后采买的东西:“准备去找宋贺?”
“嗯,”宋修仁颔首,“也要在那边留一段时间。”
幻影科技的发展重心逐渐南移,时川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沉吟片刻:“前两天我看见了一条关于宋总的八卦新闻。”
“你竟然会对这种新闻感兴趣?”宋修仁玩笑道。
“偶尔听见,就记住了。”
宋修仁不得不感叹,眼前的少年大概就是上天眷顾的那种,不光生了一副惊艳的皮囊,还有着过目不忘又聪慧过人的天赋。
“宋总所说的,三年前某个宴会上遇见的女孩,是你喜欢的人?”时川淡淡问。
宋修仁微诧,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双干净的眸子闯入脑海。
他点了点头:“算是吧。”
时川看起来似乎放下了某种戒备,将手中的礼盒拿了出来:“还要麻烦宋总,帮我把这份礼物交给宋贺所在的项目组组长,一名叫唐思伽的女孩。”
宋修仁看着精致的丝绒质地的礼盒,手掌大小,四四方方,看起来就极为珍贵。
“宋总?”
宋修仁回神,顿了下,浅笑着接过礼盒:“好。”
“多谢,”时川沉默片刻,“那边空气湿冷,麻烦宋总代我提醒她一句,多穿衣。”
宋修仁这一次没有答应,只是反问:“为什么不自己对她说?”
少年的眼睑垂落,挡住黯淡的眸光:“她现在应该不想听见我的声音。”
*
宋修仁到达宋贺所在的酒店时,是在除夕这晚的七点半。
或许是大家五湖四海相聚而来,都无法回家过节,今晚酒店一层的餐饮区格外热闹。
工作人员和提前进组的演员们一同在这里载歌载舞,节奏感十足的音乐声氛围十足,酒店前台也在议论着一会儿的烟花秀。
宋修仁一眼便看见了自己那个没出息的弟弟,满是兴奋地在人群里笑闹,对想要来合照的人来者不拒。
而周围,尽是善意的笑容。
宋修仁安静地看着,突然觉得,让他参与这个项目,是一个很正确的决定。
只是……宋修仁环视一圈,眉心微蹙,始终没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大哥?”宋贺惊喜的声音响起,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人群朝这边看来,喧闹声渐渐停止。
西装革履的男人手臂上搭着件同色系的大衣,眉眼间疏离又温敛,充满着成熟男人的儒雅气息。
俊美逼人。
“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宋贺笑着说,“你看,这里比去你的别墅住好多了吧!”
宋修仁随意应了一声,顿了下问道:“唐小姐呢?”
“姐姐?”宋贺疑惑地朝人群中看去,“奇怪,不久前还在这里,可能回房间了吧……”
“你找姐姐有事吗?”
“……嗯。”
“那你去找姐姐吧,”宋贺不疑有他地报出房号,“记得告诉姐姐,她喜欢的芒果班戟,我偷偷给她藏了好几个呢。”
宋修仁颔首,转身时却又想到什么:“以后不要随意把别人的房号告诉陌生人。”
“哦。”
宋修仁这次再没多说什么,安静上了楼。
与楼下热闹的氛围相反,酒店八层的走廊安静而空寂,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连脚步声都没有。
走到8017房间门口,宋修仁正准备敲门,而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关节处竟然有些僵硬。
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在紧张。
蜷了蜷手指,宋修仁最终敲了下去。
里面一片寂静,许久才传来一声带着些沙哑的:“谁?”
“我,”宋修仁喉咙微紧,“宋修仁。”
房间内,短暂的安静过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而后,房门被人静悄悄地打开。
房间内一片漆黑,只有门口的一盏灯光亮着,露出女孩微白的脸颊,却仍牵起笑意:“宋先生,有事吗?”
宋修仁看着她唇角的笑,以及如同水洗过的眼眸,准备好的客套话莫名收了回去,声线也不由放轻:
“今晚山上有烟花。”
“要去看吗?”
第37章
夜晚的酒店大堂依旧灯火通明。
穿着黑色大衣的俊美男人安静且耐心地站在门口处,身形修长而清雅,浑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成熟魅力,吸引着众人的视线。
手机响了一声,宋修仁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公司的事情,很快回复完,眼前多了一道小心翼翼的身影。
宋修仁抬起头,陌生的女孩拿着手机,脸颊通红地走过来,屏幕上显示着个人名片:“你好,听说你是宋贺的哥哥,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不远处的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换好衣服的唐思伽走出来时,看到的正是这幅画面。
她的脚步顿了下,继而了然,笑了笑停了下来,决定等一会儿再上前。
宋修仁察觉到什么,抬头朝她看了过来:“抱歉,我等的人到了。”
这么说着,宋修仁绕过眼前的女孩走上前去,站定在唐思伽面前。
她已经换下了在房间时的睡衣,穿着件白色毛衣和简单的牛仔裤,
外面搭了件浅色的大衣,戴着条深褐色的围巾,半张脸颊都藏在了围巾下。
那双带着水光的眼睛明显被清洗过,仍泛着红。
“换好了?”宋修仁问。
唐思伽点了点头,不好意思道:“打扰你了吗?”
“没有。”宋修仁边应边与她并肩朝门口走。
唐思伽奇怪地环视一圈:“宋贺不去吗?”
她以为,是宋贺让宋修仁前去叫她的。
宋修仁脚步微凝:“他还在玩,今晚让他放肆一回吧。”
唐思伽迟疑了下,转头寻不到宋贺的身影,这才作罢。
过年的缘故,酒店外面也比往常要热闹一些,绵延的灯串一直蜿蜒到不远处的山路上,陌生的、脸熟的人,在灯光下拍着照片,等待着烟花盛放的时间。
酒店就在景区下方,出门左转走上一百多米便是上山的路,二人也便没有开车,沿着人行路朝山上走着。
宋修仁安静了会儿:“刚刚拿手机,是工作上的事。”
唐思伽不解地看向他。
宋修仁垂下眼帘:“……没有加联系方式。”
唐思伽愣了愣,只觉得气氛有种微妙的奇怪,讷讷“哦”了一声,旋即玩笑道:“难怪新闻上都说宋先生不近女色。”
宋修仁看了她一眼,许是见她真的没有误会,低笑了一声:“也没到那种程度。”
唐思伽想起前两天看到的关于宋修仁提及三年前的异性的采访视频,附和道:“也是,宋先生采访上好像提到过。”
“嗯?”宋修仁微微扬声反问,“你也看了?”
“自从您成了我们公司的金主,您的一举一动,我们都逐帧背诵。”唐思伽这番话自然是有夸张的成分,只是没有宋贺在旁边插科打诨,气氛有些尴尬,她只好说些玩笑话打破这种氛围。
宋修仁看向她,顺着她的话继续说:“既然逐帧背诵,那你一定记得我说了什么。”
唐思伽点点头:“您说了您三年前认识的一个女孩的事情。”
宋修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是啊。”
说话间,二人已经沿着灯串走上一个小山包。
山下有山体阻挡,还感觉不到寒冷,此时站在山包上,顿时一阵带着寒意的夜风吹来。
唐思伽的围巾被风吹散,寒风灌进大衣里,冻得她打了一个冷战。
她努力地想要将围巾整理好,可偏偏越整理越乱,长发吹进了围巾里,与围巾垂落的毛穗勾缠在一起。
唐思伽心中莫名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手上加大了力气,就要将头发扯断。
一只手突然握住了她的长发,阻止了她的动作。
唐思伽的手一僵。
宋修仁的手得体地拢起长发,没有碰触到她后颈的肌肤,只将卷起去的头发撩起,将围巾的一端递到她的手中:“整理吧。”
唐思伽顿了顿,轻声说了句“谢谢”,飞快将围巾理好。
理好的一瞬间,宋修仁也放开了她的头发。
寒风仍在吹着,二人身上的大衣衣摆随之翻飞。
唐思伽看着山下的灯光,仿佛还能听见同事们打闹的笑声:“也不知道烟花什么时候开始。”
她扯出一抹笑,想要打破尴尬的气氛。
宋修仁这一次没有回答,看向远方,突然开口:“知道吗,现在有些公司,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增设了失恋假期。”
唐思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解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失恋假期为五天,”宋修仁转过头,迎上她的视线,继续道,“也就是说,失恋时,难过五天是正常且被允许的。”
唐思伽唇角牵强的弧度渐渐变得僵滞,过了很久,她移开视线,勉强地干笑一声:“宋先生也知道了?”
宋修仁望着她:“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用笑的。”
“唐思伽,”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现在不是工作时间,你有不笑的权利。”
他的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远处响起一声沉闷的响声,继而漆黑的夜幕,绽放开一束红蓝相间的烟花,就像无数粒微小的流星,构成的一捧绚烂的花火。
唐思伽怔怔地看着,看了很久。
眼睛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的时候,唐思伽想,今天是离婚的第五天。
所以,流泪是正常的,是被允许的。
又一束烟花绽放,唐思伽悄无声息地用蓬松的围巾蹭了蹭眼下。
下一秒,她的眼前多了一只手,修长的手指上,托着一块折叠整齐的方巾。
唐思伽不想抬头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低垂着头轻轻说了声“谢谢”,将方巾接了过来,飞快擦拭了下脸颊。
从山上下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一路上都格外安静,唐思伽紧攥着被泪水染湿的方巾,知道现在的沉默都是由于自己,主动开口道:“宋先生说的失恋假期,是真的吗?”
宋修仁看着她微微红肿的眼圈,点点头:“国外和海城的一些公司,都增设了这类情感假期。”
“宋先生的公司也有吗?”唐思伽故作轻松地问,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宋修仁没有点破,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可以考虑一下。”
“到时,公司员工肯定很感谢你。”
唐思伽弯了弯唇。
回到酒店要经过酒店前面的停车场,宋修仁突然想到了什么:“等一下。”
唐思伽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走向前方一辆黑色轿车,再回来手中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丝绒锦盒:“这是……”
“有人托我带一件礼物送给你。”
唐思伽困惑:“谁啊……”
边说着,她边打开锦盒,却在看见里面的东西时,神情僵住。
“是时川。”宋修仁回答的声音响起。
其实已经不需要他的回答了,唐思伽看着锦盒中的东西,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那是一只钩织的白色小狗,像极了曾经的那只黑色小狗的玩偶,不同的是,白色小狗的眼珠是深褐色的澄净宝石镶嵌上去的。
她记得,去年的初夏,有一晚,有人摩挲着她的眼睑,说她的眼珠是干净的深褐色。
而后,印上了一个吻。
喉咙一阵紧缩,唐思伽努力克制着胃里翻涌的反应,可黑色玩偶与那个落在她眼睑上的吻不断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笑着的、温柔的、热烈的画面,不断切换。
唐思伽将锦盒塞回到宋修仁的怀中,转身小跑到一旁,忍不住干呕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皮鞋在地面上一步步踏来的脚步声。
唐思伽擦拭了下唇角,刚要抱歉弄脏了对方的方巾,下秒,后背被人轻轻拍了几下。
唐思伽僵住,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直起身,勉强一笑:“让宋先生看笑话了。”
宋修仁眉头紧蹙着,漆黑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你……”他顿了下,说出自己的猜测,“是因为时川的礼物?”
唐思伽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解释,很久后,轻点了下头,抱歉地笑:“很丢人吧。”
只是被欺骗了一场而已,却矫情地有这样大的反应。
宋修仁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望着她,眼神中有丝丝缕缕类似柔软的情绪浮现:“唐思伽,你在生病。”
唐思伽怔住,抬头望进对方深邃的眼眸中。
*
回到酒店的房间,已经是半小时后。
唐思伽倒在柔软的大床上,看了眼时间。
十一点四十五。
唐思伽打开微信,回复了熟悉的同事们发来的节日问候,而后发现朋友圈多了一条新消息。
她顺手点进去,一小时前,她发的烟花的照片下面,多了一个全黑头像的点赞。
唐思伽并没有在意,退出微信,宋修仁刚刚的话再次钻入脑海。
“宋贺的缘故,我看过不少类似的书籍。”
“你这是创伤记忆的条件反射,及未得到妥善处理的情绪积压导致的过度自我防御。”
“在这个过程中,你的大脑会不自觉地将躯体与施害者的接触、气味、回忆建立关联,以至于一旦有所触碰,就会触发生理上的反应。”
“唐思伽,这不是丢人,你只是生病了。”
唐思伽的手轻轻抵着心脏。
宋修
仁说,她这里生病了。
他还说,如果她相信他的话,他可以帮她。
窗外突然响起阵阵欢呼声,隔着八楼的距离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烟花盛放得越发璀璨,继而是一声声倒计时的声音。
“十、九、八……
唐思伽看了眼手机,马上要零点了。
“……三、二、一!
倒计时结束的瞬间,唐思伽的手机亮了下。
熟悉又陌生的号码,发来了一条:【春节快乐,姐姐。】
唐思伽出神地望着这几个字,许久安静地关了手机。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按照规定本该正常开工,可毕竟是正经的春节,组里还是私自决定放假一天。
唐思伽清早去一楼餐厅时,已经有工作人员和餐厅后厨联系好,一起在包水饺和汤圆了。
100寸的挂式电视播放着春晚充当背景音。
李祎是与唐思伽一起出差的同事之一,除此之外,组里还给她安排了一个叫蒋婷的本地助理,此时二人正对她欢快地招着手。
唐思伽笑了笑走上前去,不多时便加入了北方阵营的包饺子大军。
李祎再粗心也发现这两天唐思伽笑容里的勉强,加上她无名指的戒指也摘了,体贴地再没提过陆朗舟或感情相关的话题,只一味地要她多劳多吃。
蒋婷也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撒着娇让唐思伽教她包饺子。
热闹的餐厅突然陷入短暂的安静,唐思伽朝安静的源头看去。
今天的宋修仁已经换下了笔挺的西装,反而穿着一件黑色毛衣,整个人多了几分随意的味道。
迎上唐思伽的目光,他顿了下,缓步走上前去,解释道:“宋贺昨晚玩得太晚,张伯给他把早餐送上去了。”
唐思伽点点头。
宋修仁安静了会儿:“我可以在这里吗?”他问这句话时,眼神始终看着对面的女孩。
仿佛,问的不只是这个问题。
唐思伽顿了下,望着他的眼睛,许久,再次点了头。
上午大家一起吃了春节第一顿饭,很快纷纷离去,有人相约去谁的房间玩剧本杀,有人决定去附近闲逛一下,有人去了楼上的电竞房打游戏。
观光车上,唐思伽出神地望着两侧的风景。
今天的天气分外晴朗,远处弥漫的雾气蔼蔼,在阳光下仿佛映照出五彩斑斓的光雾,宛若仙境。
直到观光车停在大峡谷的上方,唐思伽走下车,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的蹦极台。
不同的是,这里的蹦极台比京市的规模要大得多,二百六十米的高空,只是看着,都让人忍不住肾上腺素飙升。
“知道吗,”宋修仁边朝那边走,边说道,“你要修复自己,就要允许情绪释放,切断与那些令你伤心的事情建立的条件反射。”
唐思伽不解地看着他。
宋修仁像是被她满眼求知欲的神情逗笑了,低声笑了一声:“最有效的方法,是感官脱敏,用新的感官刺激,去覆盖原有的伤心联想。”
唐思伽顿了顿:“其实,我曾经蹦过极。”
宋修仁耐心地问:“那时你心中在想什么?”
唐思伽微怔。
那时,她在想:她不是一定要和时川来的。
她想:她一个人也可以。
就像在较劲一样。
可当站在蹦极台上往下跳时,她却在想:如果绳子断了,就好了。
宋修仁体贴地没有继续追问,只严肃地说:“唐思伽,这一次,我要你认认真真地回忆着那些美好的、难过的每一个瞬间,不要去逃避。”
唐思伽愣住。
那些过往,除非偶然的碰触,她其实很少主动回忆。
她以为,总有一天,它们会自行淡去。
“还有一点与上次不同,”宋修仁与她一同走上蹦极台,“我会先于你下去,并在下面等你。”
唐思伽蓦地抬头。
宋修仁的神情一如往常,疏淡而温敛,只有那双眼睛,在安静而信任地看着她。
许久,唐思伽轻轻点了下头。
工作人员拿来了安全绳索,宋修仁率先佩戴,检查完毕后,二人一同走上玻璃栈道。
唐思伽看着宋修仁修长的身影站在风与阳光中,在他跳下去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从头到尾,他都格外冷静。
或许有人在前面打了头阵,唐思伽心中已经没有那么紧张。
她开始按照宋修仁说的那样,去仔细地回忆着过去的一点一滴。
美好的,憧憬的,热烈的,伤心的,难过的,绝望的……
一幕幕在眼前划过的瞬间,她听见了风声在耳畔飞快翻涌。
强烈的感官刺激将那些回忆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模糊的滤镜,一切都好像被抛在了身后。
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活着也挺好的。
不知多久,下回收的安全绳一点点收紧,她被人接应到船上,上岸的一瞬间,她看见宋修仁朝她快步走了几步,站定在她眼前。
或许肾上腺素在作祟,唐思伽的心脏仍在剧烈跳动着。
“谢谢你,宋先生,”唐思伽真挚地道谢,“我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一次。”
可是,心情似乎真的轻松了许多,再次回忆起那些过往,伴随着一起的,还有一跃而下的紧张与爽快。
宋修仁“嗯”了一声,手指不由自主地探出。
“宋先生?”唐思伽微怔。
宋修仁猛地回神,收回手:“你的眼睛……”
唐思伽不解地摸向自己的双眼,触碰到了两滴泪水。
她怔忡片刻。
宋修仁已经率先转过身,嗓音微哑:“既然都一起经历过生死了,是不是可以换个称呼了?”
唐思伽愣了下:“那叫什么?”
“连名带姓,或称呼我的名字,都可以。”宋修仁说。
唐思伽张了张嘴,习惯了使用敬称,突然更改仍很不习惯。
“很难?”宋修仁看向她。
唐思伽抿了抿唇,实话实说:“您比我大,说实话,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有点怕您,像是学生天生对老师的感觉一样……”
宋修仁默了默,想到她认为的二人初见,自己那实在算不上好的态度,无奈道:“老师就老师吧,”他难得玩笑道,“比起你们年轻人,我的确老了几岁。”
“不是的,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老!”唐思伽匆忙道,迟疑几秒钟,艰难地一字字叫他的名字,“宋……修仁。”
宋修仁听着最后二字,喉结不由动了下,许久轻轻应了一声。
*
二人回到酒店时,刚好傍晚六点。
迎面便撞上了宋贺,委屈地抱怨二人出去玩不叫他,见宋修仁不理他,便要抱着唐思伽的手臂诉苦,被自家大哥一道目光瞥过来,默默松开了手。
唐思伽不解他怎么突然变得乖巧,正要询问,便听见宋修仁的声音:“明天就要开工了吗?”
唐思伽将方才的问题咽下,点了点头。
“我也要去临市出席几场宴会和商业论坛,忙完会赶回来。”宋修仁说,随后安静地看了她一眼。
唐思伽神情微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像是在汇报自己的行程。
“大哥你都没和我说过你要去哪儿!”宋贺抱怨,“你和姐姐有不让我知道的小秘密了!”
唐思伽抬头看向宋修仁。
宋修仁没有回应宋贺,仍看着她:“在离开前,我需要你做一件事,可以吗?”
唐思伽点头。
“我需要你可以每天起床时,都问自己一遍,那个人对你的伤害,所折射的是他的问题,还是你的价值。 ”
唐思伽错愕地睁大眼,她本以为今天已经很占用他的时间了。
今天是她第一次主动回忆那些过往,这对她而言已经是莫大的进步。
没想到,他比自己想的要更认真,他如此用心地想要帮助自己。
唐思伽的心皱巴巴地紧缩了下,类似感动的情绪渐渐滋生,她抿紧了唇,也认真下来:“好。”
宋修仁眼神微缓,随后想到什么,瞥向宋贺:“留在这里可以,别随意打扰旁人工作。”
宋贺正暗暗生气眼前二人有事情瞒着自己,此时见自家大哥还不要自己打扰姐姐,更是不高兴,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宋修仁当天晚上便连夜离开了。
唐思伽也在第二天投入到工作之中,按照样片的品控标准去监督现场的工人搭建实景,监督本子的修改,还要注意不超过相应的预算,压缩非必要的开支。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或许是宋修仁的方法真的起了作用,她感觉自己的思绪逐渐有了变化。
时川的利用与欺骗,是他犯下的错误。
而她,只是拥有了一段失败的感情而已。
在这段感情中,她真诚地付出过,也用力地去爱过,她的每一刻都是真心实意的。
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而已。
她是问心无愧的那一个。
正月十五这晚,组里特地煮了汤圆,放了烟花。
一群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一起笑笑闹闹,结束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唐思伽被宋贺和蒋婷拉着,也一同熬到了这个时候。
或许是这段时间思绪轻松了些,加上工作的疲劳,唐思伽很快便陷入沉睡之中。
在她闭眼的一瞬间,床头柜上,静音的手机亮了起来,陌生的号码在屏幕上闪烁,一声又一声,直到自动挂断。
唐思伽醒来时,看见的正是一通未接来电,以及一则短信,均来自同一个号码。
【元宵节快乐,姐姐。】
唐思伽看着短信,第一次,她的心境是平和的。
并没有回复,唐思伽将手机放入包中,去了楼下的餐厅。
李祎与蒋婷见她出现,招呼着她一块用早餐。
他们身后的电视上播放着八卦新闻,供用餐的客人消遣时间。
唐思伽笑了笑,取了早餐走过去,却没等坐下,电视上的新闻换了画面:
“继承人之争?瀚思集团准继承人时川于昨夜十一点五十分左右,在悉尼的一处私人海滩遭遇枪击,目前已被紧急送往当地医院,生死未卜……”
十一点五十分。
唐思伽放下餐盘,怔了片刻,拿出手机。
昨晚的那一通陌生号码的来电时间,十一点五十二分三十七秒。
第38章
唐思伽神情恍惚地坐在餐桌前,电视上仍在持续报道着那起枪击案的凶险。
她断断续续地听着,原本喜爱的早点,此刻也变得味同嚼蜡,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昨晚的未接来电,和那条祝她元宵节快乐的短信。
“这些富二代争个继承人,和古代争皇位也没什么区别了,”李祎突然感叹,神秘兮兮道,“小道消息,听说瀚思集团的智囊团,前两年还出现在某国的大选团队里……”
“哪儿来这么多小道消息,”蒋婷擦了擦嘴,扭头看向唐思伽,“思伽,你还没吃完?”
唐思伽回过神来,扯了扯唇:“我有点不舒服,你们先去片场吧。”
大概见她脸色确实不大好,蒋婷与李祎又关心了她几句,便一起离开了。
唐思伽仍坐在原处,拿出手机,沉默片刻,搜索“时川”二字,顷刻间,昨晚的枪击案新闻铺天盖地地涌现。
每条新闻下,几乎都附有一张漂亮少年的照片,介绍着他过往令人啧啧称奇的学历及经历。
唐思伽看着照片上少年苍白的脸颊,眼底涌现一丝茫然。
或许这段时间宋修仁一直在亦师亦友地引导自己,或许她看到过宋修仁和时川有利益上的合作,她不自觉点开宋修仁的对话框,想要询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下一秒,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唐思伽的眼睑动了下,低下头,宋修仁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她清了清喉咙才点了接听:“喂?”
“看见新闻了?”宋修仁的声线很轻。
“你怎么知道?”
“看见你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宋修仁低声道,“猜测你现在大概在不安。”
唐思伽怔愣,心中涌起一股真切的感动,话不由自主地便说了出来:“他昨晚给我打电话了,我没有接到。”
她很怕那是仅有的一通求救电话。
如果是因为她没有接到,而害一个人遇险,她会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
宋修仁安静了会儿:“唐思伽,你知道吗,不论对于什么公司而言,这起枪击案件都是一桩丑闻。”
唐思伽不解。
“而对瀚思集团这样的商业帝国来说,要压下这个新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宋修仁解释,“如今,这条新闻在各个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地传播,足以说明,有人在幕后推动这条新闻发酵,意在引发舆论。”
唐思伽的瞳仁微张:“你的意思是……”
“瀚思内部争斗我不清楚,不过,”宋修仁放缓了语气,“很多大家族的孩子,从小就被培养着面对各种各样的紧急凶险情况。更何况是时川这样的人。”
也许宋修仁的语气天生带有安慰人的力量,唐思伽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谢谢你。”
宋修仁笑了一声:“真想谢我,下次回去,希望你能交给我一份好的答卷。”
唐思伽起初困惑,随即反应过来,认真地回应:“好。”
挂断电话,唐思伽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此时她才终于有心情去想其他事情。
譬如,她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时川的角度,去思索他的所作所为。
他的所处环境,决定了他从出生开始,就要尔虞我诈,不断去争斗。
争赢了,是数不清的富贵权势,争输了,就像江诉一样,被扔到国外,自生自灭。
他对她的欺骗,只是他走上继承人的路上,一个连困难都算不上的小波折而已。
不管是她,还是其他人,对他而言,都只是他前行的垫脚石。
她不是唯一一个,这也并不是她的过错。
而且,那是枪击啊。
她不过是一个小市民,除了电影里看到过类似的枪战,现实世界中,不出意外的话,她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摸到真正的枪。
他们的世界天壤之别,迥然不同,注定不会再有任何相交、相融的可能。
这一瞬间,唐思伽的心底突然滋生类似释然的情绪。
从此以后,他在他的世界里争权博弈。
而她也要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生活。
这是他们各自的道路。
大概是突然想通了,唐思伽的心思渐渐变得轻松。
甚至再想到那些过往,即便心头仍蒙着一层淡淡的阴霾,肺腑却不会像过去那样反应剧烈。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唐思伽的工作效率也提高了不少。
拍摄部分不需要她过多关注,但拍摄场地的成本预算,拍摄之外的舆情与公关预案,项目数据库的构建等等,都需要她一一过目。
中期由于剧本基于原ip的改编,引来部分读者的争议,唐思伽又组织了一场剧情解读会议,将争议化解开来。
三月末,剧组一位特邀参演的大咖演员杀青,组里特地为这位大咖准备了一场杀青宴。
这天工作结束得晚了些,唐思伽整理好数据库的资料,保存在电脑中,便脚步匆忙地朝外走。
却在走到片场出口时,一个穿着熟悉的品牌运动鞋与白色运动服的男孩,抱着装满道具的箱子从
她的眼前走过,背影清瘦。
唐思伽的脚步不由顿了下,朝那道背影望去。
男孩也察觉到她的存在,停下脚步,扭头笑着打了声招呼:“组长。”
唐思伽陡然回过神,弯了弯唇:“辛苦了。”
男孩咧嘴笑了起来:“不辛苦,有实习证明就行。”
唐思伽看着男孩清澈的目光,有一瞬间想起自己大学时的场景,不由轻轻笑了一声:“今晚的杀青宴记得去,可以吃到不少平时组里吃不到的好吃的。”
“一定!”
唐思伽目送男孩的身影渐渐远去,正要离开,下秒却感觉身后徐徐爬上一股诡异而熟悉的被注视感。
她回身望去,一览无余的场地,空无一人。
*
回到酒店已经晚上七点多。
杀青宴在酒店顶楼宴厅举办。
唐思伽先回房间换了衣服,也懒得再化妆,只洗了把脸,涂了些口红提气色,便直接上了楼。
四星级酒店的装潢已经足够华丽,天花板上,钻石状的吊灯悬在那里,映着光洁的地板,绚烂璀璨。
唐思伽刚走进宴厅门,便听见右手边的休息区传来一声欢喜的:“姐姐。”
唐思伽转过头,宋贺正惊喜地看着她:“姐姐,你终于忙完了!我这两天去找你,你都不在……”
“组里的事情比较杂,”唐思伽笑着解释,“所以一直没时间……”她的话没说完,看见宋贺身后走过来的人影时一顿。
宋修仁的脚边还放着行李箱,手臂上搭着件外套,黑色衬衣的袖口微微挽起,正安静地望着她,眼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显然,他才赶到酒店,连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放下便直接来了这里。
这段时间,唐思伽和宋修仁多是在线上沟通,他会耐心地告诉她,如果还是觉得不舒服,可以采用“4-7-8呼吸法”,或者对身体进行渐进式肌肉放松。
唐思伽学着他教她的方法去做,整个人果然轻松了许多。
而现在,还是自春节之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莫名的,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唐思伽的心中生出一股紧张感。
有点像上学时期,将要被老师抽查到的学生;又有点像是其他说不上来的微妙关系……
“宋先……”唐思伽还想要说敬语,转念想到什么,轻轻地咳了一声,“修仁。”
宋修仁像是被她纠结的神情逗笑,缓声道:“看来是我多想了,你的状态好多了。”
“还要谢谢你。”唐思伽真诚道,“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宋修仁看着她的眼神,当她认真地看人时,她的眼神就好像有淡淡的鎏金在徐徐游动:“你该谢的是你自己,”他说,“如果一个人不想恢复,旁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是你自己,把你自己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她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在合适的时机,告诉她“她没错”而已。
唐思伽愣住,仔细思索着他的话,而后再次笑开:“那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
宋贺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没忍住,一步迈到二人之间:“大哥,姐姐,你们什么时候背着我这么熟了?”
“明明姐姐和我关系更好的!”说着,他控诉地看向宋修仁,“我以后还要和姐姐结……”
“宋贺!”宋修仁难得严肃地叫了他的名字。
宋贺眨了眨眼,看了看唐思伽,又看向自家大哥,随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睁大眼睛。
“我先将行李放回房间,”宋修仁面向唐思伽,缓了语气,再看向宋贺时,神情微敛,“你和我出来。”
“哦。”宋贺闷闷应。
唐思伽不解地看着那兄弟二人的背影,并没有过多在意,不远处,蒋婷已经拍着身边的空位等她了,她扬起笑,走上前去。
和熟悉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后,唐思伽坐在蒋婷身边。
“思伽,你刚刚和宋先生说什么呢?”蒋婷一见她坐下,便忍不住凑上来问。
唐思伽想了想,只挑了些精简的说:“宋先生帮了我很大的一个忙,我在感谢他。”
“这样啊,”蒋婷惋惜,“你知道吗,刚刚看你和宋先生站在一块,我有那么一秒钟,觉得你们很般配。”
唐思伽微愣,继而轻笑出声:“胡说什么呢。”
她心中其实一直很清楚,宋修仁这样的人,身边优秀的异性肯定不少,不至于对平凡的自己生出什么心思。
他对自己有耐心,大概是因为他看见了她对宋贺的耐心。
她是真心将宋贺当成朋友一样相处,他便对她也有了那么几分真心的帮助吧。
“宋先生也是因为宋贺的关系,才会愿意帮我的。”她说。
话音落下,却没再听见蒋婷的回应,她不解地朝她看过去,却见蒋婷正抬着头看向身前。
唐思伽转过头,便看见宋修仁正站在二人前方不远处,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她迟疑了下,对宋修仁轻轻点了下头。
宴会很快开始,导演和杀青的演员一一登台讲了几句话,又和相熟的人道别。
唐思伽不负责前端拍摄的事宜,只敬了一杯酒便从宴会中心退了出来。
她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唐思伽暗暗地想。
幸运的是,晚宴的甜品不错,尤其是芒果班戟,她便多拿了几盘,一个人在休息区安静地吃着。
餐桌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道人影。
唐思伽抬起头,看清楚来人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扫了眼面前的甜品:“你怎么没去应酬?”
刚刚她还看见宋修仁被围在人群中央,鹤立鸡群一般,俊美又清雅。
宋修仁看着她面前的餐盘,想到了什么,眼中带着一抹笑:“想来解释一些事情。”
“什么?”
“这些年来,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对宋贺好的人不少,”宋修仁说,“我报答他们的方式,一般都是支票。”
唐思伽不解。
“唐思伽,”宋修仁的目光变得认真,安静地望着她的眼睛,“我不会为了宋贺,做到这种地步。”
唐思伽愣愣地望着他,她好像懂了他眼中深沉的情绪,又好像没懂。
呼吸有一瞬间乱了节奏。
“可你不是……”唐思伽轻声说,“有一个三年前认识的女孩……”
宋修仁沉吟片刻,看向她右手边已经空了的餐盘,状似随意地开口:“这次用不用帮你把空盘带回去?”
“不用,服务员会……”唐思伽顺势回答的话没说完,便讶异地睁大眼睛,仔细地盯着他的脸颊。
男人的眉眼渐渐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对上了号,唐思伽不由问道:“是你?”
“嗯?”宋修仁故作不解。
“三年前,在瀚思集团的慈善晚宴上……”唐思伽的话戛然而止。
她想起宋修仁的那个采访,他坐在镜头前,眉眼微垂着,一边认真地回忆,一边诉说着他与那个女孩的初见。
他说的那个人……是她?
*
杀青宴是在晚上十点多结束的。
一伙人呼啦啦地聚在门口等着电梯。
唐思伽站在人群中,几乎是被挤进电梯的。
被挤在角落时,一道高大的身影不经意地站在她面前,隔开了一道足够她安稳站立的空间。
唐思伽抬头,看着宋修仁无声的背影,心脏突兀地快速跳动了下。
电梯一层层下降,到了十九层,宋修仁依旧没有动,直到到了八层,那道身影才终于动了动,让出了身边的位子。
走出电梯时,唐思伽回了头。
宋修仁正安静地望着她,迎上她的视线,微微颔首。
唐思伽呼吸微乱,忙移开目光,快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由于喜静,她特意选了最角落的房间,再里面便是安全出口。
地上厚重的地毯吸纳了全部的脚步声,走廊格外安静。
唐思伽回到自己的房门口,拿出房卡
正要开门,那股熟悉的被紧盯着的感觉再次浮现。
与此同时,安全出口外,声控灯突然打开。
唐思伽转过头。
漂亮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穿着熟悉的白色上衣黑裤子,过分修长的手指包着重重叠叠的白色纱布。
他的身形越发瘦削了,薄嫩的脸颊苍白得像鬼,幽蓝的瞳仁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
“姐姐下午是将那个男孩错认成我了吗?”时川朝她走来,步伐缓慢中透着几分怪诞,“我在这里。”
最终,他站定在她的面前,眼神渐渐添了灼热:“好久不见。”
唐思伽看着他,没有动。
少年的语气也渐渐放轻:
“我很想你。”
唐思伽的呼吸微微凝滞。
而后她陡然发现,随着他的接近,她会有想要逃避的冲动,可胃却再没有难受的征兆。
唐思伽渐渐平静下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回道:“好久不见,时川。”
第39章
幽长寂静的走廊,暖黄色的灯光像是洒落了一层薄纱,轻轻笼罩着下面的二人。
时川的表情有些怔忡,像是不敢置信眼前女人的反应。
她的语气那么平和,神情那么柔缓,就连那双眼睛都盛满了细碎的光芒。
仿佛回到了二人在那个狭窄出租屋的光景。
可是他不能再提到那些从前。
上一次,她说她不喜欢他一遍遍提起那些从前。
时川的喉头滚动了下,心中后知后觉升起一丝愧疚——因为她口中的“好久不见”。
的确很久,四十九个日日夜夜。
他应该早点解决那些烂摊子,早点从医院里逃出来,然后,来见她。
“姐姐……”时川还想说什么。
不远处的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男男女女走了出来。
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唐思伽站在门口:“组长。”
“思伽,还不休息?”
唐思伽牵起唇角,打开房门:“这就休息。”
直到走廊重新恢复宁静,唐思伽安静地看向时川:“你先进来吧。”
如果被其他人看见,就不好了。
时川的眼睛乍然亮起,跟在她身后走进房间,她转身开灯的瞬间,长发微微拂过他的身上。
时川轻嗅着熟悉的香气,抬头看她的表情。
她没有不适的反应。
时川的心脏剧烈颤栗着,不由自主地抬手,试探地去碰触她的头发,以及周身弥漫的温暖光晕。
却在此时,她突然转过身来。
他的手指突兀地碰到了她的脸颊,像是有一阵细小的电流,沿着指尖一点点传送到心脏,再经由心脏传到四肢百骸。
全身的血好像都在欢快地奔涌,想要拥抱她,亲吻她,与她亲密接触。
他克制住身体的本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唐思伽只是看了眼脸颊上的手指,他的手很冰,不知道在那个通风的安全出口等了多久。
她的胃里有细微的异动,却仍在可控的范围内。
唐思伽将那股异动平复,后退了一步,平静地避开了他的手。
时川的眼睛更亮了。
她没有苍白着脸逃避,也没有……恶心。
她可以碰他了!
“这段时间,我去了澳大利亚,不是故意消失不见的,”时川不由自主地解释“好久不见”的原因,“我的父亲还有一个孩子,我调查了我父亲的行程,他几乎每隔一个月都会飞去澳大利亚看望他一次。”
“他想要把我当成磨炼那个孩子的一把刀,让我把瀚思集团里的老东西都解决后,再给那个孩子让路,”时川一五一十地说,“所以,我去找了那个孩子,并在我父亲买给他的私人海滩见到了他。”
“姐姐,他身上没有疤,”时川垂下眼帘,想起被游艇拉着在海里转了一圈,回到岸上衣衫不整的那个野种,眼中有阴冷的情绪翻涌,却很快又被讥诮取代,“不过,他的智商看起来很可笑,居然直白地告诉我,瀚思集团早晚会是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所以,我利用这些天的时间,把他解决后,才终于能赶回来见你。”
说到这里,他看向她,眼神中含着几分期待与邀功的意味。
唐思伽听着这些离自己的世界十万八千里的传闻,即便是在电视上看见都觉得离奇的故事,却在他的身上真实发生着,心中竟然诡异地越发平淡。
她静静地“嗯”了一声,去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
时川的眸光有一瞬间的暗淡。
“你的伤怎么样了?”唐思伽将温水放在时川的面前,问得格外安静。
她看见了他怪诞的步伐,也注意到了他僵硬不能动的左肩。
时川猛地抬头,幽蓝的瞳孔像是两颗闪耀着火彩的蓝宝石,想要说出实情,让她对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惜。
可话到嘴边,在看见她恬静的神情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想那么说了。
子弹穿过左肩的时候,他给她打了个电话,其实,除了“元宵节快乐”外,他还想要给她道歉的。
因为肩膀上的那朵黑巴克玫瑰,被毁了。
不过幸好,还能补救。
“只是擦伤而已。”时川这样说。
唐思伽看了眼时川的脸色,她知道不会是擦伤这么简单,只是她也没有继续追问,安静地坐在酒店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沉思着什么。
“姐姐?”这样的氛围令时川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唐思伽回过神来:“时川,看到你没事,我挺为你高兴的。”
最起码让她知道,那晚的那一通电话,不是最后的求救电话。
“再看见你,我也很高……”兴。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唐思伽再次说道:“时川,其实你说得挺对的。”
“什么?”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唐思伽抬起头,坦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看过不少故事,也写过不少剧集,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依旧出乎我的意料,超出我的认知。”
“而我的世界,只需要为明天还要工作、明天要吃什么而发愁。”
听见她提到他曾经的那些话,时川的手忍不住紧攥,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一层一层地染湿了纱布,疼痛令他清醒而理智。
他故作不解地发问:“姐姐,你在说什么?”
唐思伽沉吟片刻:“时川,你说你后悔了,想要回到从前,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只是因为你觉得愧疚,或许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更或者,你的过去太复杂,你只是怀念那些平淡没有心机的日子……”
“你想说什么?”时川的语气竭力维持着平静,只有紧绷的尾音泄露了他的情绪,“姐姐是想和我一刀两断吗?”
否定他们的过去,下一句话是不是就是“等到以后,他们渐渐适应了没有彼此的日子,就会发现,她说的是正确的”?
唐思伽的话被打断,静静望着眼前的少年。
她抿了抿唇,她并不否认,自己原本的确想要就这样心平气和地把话说开,然后二人好聚好散。
可看着他此时的眼神,幽深而混乱,就像行走在悬崖上的钢丝上,摇摇欲坠,仿佛一点点的细风吹过,就能万劫不复。
很显然,此时的他不会听进去自己所说的任何话。
不想今晚的交谈无功而返,更不想浪费她难得的心境,唐思伽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法:“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以后,我们就以正常的姐弟相处吧。”
她早已经想好,成为瀚思集团继承人的时川,未来只会越来越忙碌,彼此的距离也会越来越大。
没有血缘关系的所谓姐弟,不过就是薄如蝉翼的丝线,一段时间不联系,慢慢就断了。
时川怔怔地看着女人的神情,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没有说一刀两断,没有说一拍两散。
而是说,他可以继续叫她姐姐。
就像当初,她把他接到她的出租屋时说的那样。
即便这不是他想要的关系,可他很清楚,对于她而言,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她温和地和他说话,接纳了他的碰触,允许他继续叫她“姐姐”。
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好事,他不该再得寸进尺。
他们未来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去改变这种关系。
“我们,还是姐弟?”时川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
“是,”唐思伽颔首,“只是姐弟。”
“好。”时川轻应。
随着他的应答,唐思伽只感觉心脏上方压着的那个巨大的石头落了下来。
在这一秒,她终于放过了自己。
“这边的蹦极很不错,姐
姐想去吗?“时川低声问道。
他始终记得,去年分别前的最后一次约会,京市的蹦极塔关闭,成了他们的遗憾。
唐思伽微怔,礼貌道:“你受了伤,该好好修养。”
“没关系,”时川飞快道,“我可以……”
“我已经去过了。”唐思伽轻轻开口,想到当初与宋修仁一同前去的过往,她的心情从那场蹦极开始转变,目光不由柔缓。
时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着她,只觉得她的眼神和刚刚相比,变了许多。
变柔和了。
这种变化令他心中不安:“和同事吗?”他问。
他想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情,迫不及待。
唐思伽反应过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站起身:“时间不早了,你好好回去养伤吧。”
时川仔细地盯着她的神情,最终在她蹙眉时,点了点头:“好。”
他安静地朝门口走去,只是短短的距离,他想起之前在经贸大学摔伤时,她满眼担忧地吃力扶着他的画面。
可现在,只有无形的距离。
不过,已经很好了。
时川对自己说,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那我以后可以给姐姐发消息吗?”
唐思伽顿了下,细微地点了下头。
“你会回复吗?”
“……不忙的话。”
时川笑了起来,安静地走出门去。
房门在他身后关闭,时川回头看了一眼,他觉得自己做了无比正确的决定。
走出酒店大门,寒风吹过少年单薄的身子,不远处停着几辆黑色轿车,为首的迈巴赫车门被人从里面踢开,威廉走下车,扫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吩咐道:“把他给我带回去!”
保镖们从车上跑下来,面无表情地将时川围住。
威廉冷嗤:“再跑啊。”
时川平静道:“不跑了,我和你回去。”
她让他好好养伤,他会听她的话。
威廉睨着他,明显是不相信的神情,挥了挥手,任由保镖们将人架上车。
车门关闭,威廉毫不客气地踢上车门,从另一边上车,看着少年满不在乎的侧颜,气笑了:“我不过是出去一趟,你就给我甩开十几个保镖,偷溜回国?”
“时川,你以为这是之前的小打小闹,受点小伤分分钟就能痊愈?你该庆幸那个蠢蛋拿的是小口径轻型手。枪,不然,你整个左肩就只剩下一摊烂肉了!”
他现在都忘不了,自己赶去那片私人海滩时,时川捂着肩膀,半身的血,偏偏还笑得放肆,居高临下看着被那个被吓得不轻的蠢蛋:“你出局了。”
事后他才知道,在那一声声枪响前,时川竟然开着游艇,生生拉着那个蠢蛋在近海“逛”了一圈。
可偏偏这么癫一人,在看见他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托他看一看他肩膀上的纹身毁没毁,得知花枝被伤痕截断后,呢喃着说他得打个电话。
真是个疯子。
威廉忍不住想。
“威廉,我见到她了。”时川没有理会威廉那一大通话,轻声说道。
“废话,我还不知道你跑回来为了什么?”
不然他也不会一回国直接往这边赶。
时川轻抿薄唇,脸上露出类似腼腆的神情:“下午,她看着一个穿衣风格和我很像的男孩发呆。威廉,她是不是也在想我?”
“我怎么知道?”
“她不排斥我接近她了,还说,要继续和我当姐弟。”时川轻轻弯唇。
威廉终于看向他:“当姐弟?”
“合着你绕这一大圈,就为了当个弟弟?”
“姐弟,就是家人,”时川认真解释,“去年,她把我接回家的时候,就说过,我可以叫她姐姐,以后我们是彼此的家人。”
“现在,她再次这样对我说,说明我们在重新开始。”
很快,他们会像之前一样,成为彼此的家人,恋人,爱人……
威廉望着他,这段时间,他第一次在自己这个堂弟的眼中,看到酷似希望的微光。
他突然忍不住在想,时川的父亲冷酷,母亲偏执,而结合了他们二人的性格的时川,受了刺激会是什么样呢?
“艾瑞克已经被你父亲保释出来了,不过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回国了。”威廉说道。
毕竟,现在时川和那个蠢蛋二人,一个是模样精致、天才智商、刚满十八岁时就义无反顾迁回国籍的完美受害者,一个是澳籍少年犯。
舆论早已经分明。
就算江淮安有意扶那个艾瑞克,也要掂量一下股票的波动。
时川没什么兴趣地应了一声,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风景,突然低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二岁?”
威廉看也没看他,言简意赅:“滚。”
*
酒店。
唐思伽依旧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拿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给宋修仁去了一条消息:【谢谢你。】
谢谢他,让她在这一刻终于卸下了悬在心脏上的重担,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很快,宋修仁回复了她:【不客气。】
唐思伽愣了愣:【你知道我谢你什么?】
【不论你谢我什么,都不客气。】
这条消息过后,紧接着又发来一条:【况且,既然一件事情能让你道谢,那一定是对你有益处,唐思伽,我为你开心。】
唐思伽望着这句话,心脏轻轻触动了下。
这一次,隔了很久,她回道:【宋修仁。】
【嗯?】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吧?】
现在想想,他帮助自己那么多,她还从没真正表达过谢意。
手机那端,宋修仁的手落在屏幕上,给助理发道:【明天下午的机票取消一下。】
而后重新点开唐思伽的对话框:【明天下午,时间很充足。】
【好。】
唐思伽回复完,便放下了手机。
这一晚,唐思伽睡了最美满的一觉,没有噩梦,没有突然惊醒,一觉睡到天亮。
而后,唐思伽醒来便发现,今天早上孙主管给她来了三通电话和七条消息。
意思不外乎,要她赶紧忙完手头的工作,飞回京市。
广电政策追踪人员发现,《梦》剧本有一条支线,不符合现如今的规定,极大可能需要启动备用剧情线,需要她快点回去,和内容中心的人一起迭代剧本。
唐思伽已经出差近两个月,拍摄本就不需要她负责,其他事情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原计划在下个月上旬结束出差返回京市,现在不过是提前了几天,一时也不算手足无措。
只是和宋修仁约好的晚餐可能要泡汤了。
唐思伽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宋修仁,宋修仁很快有了回复,却是询问她返回京市的航班。
唐思伽不疑有他,据实以告。
宋修仁回道:【在哪儿吃都是一样的。】
唐思伽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再次表达歉意后,利用一整天的时间,将手头的要紧工作处理完毕,可以线上处理的统一备份在硬盘中。
第二天下午四点二十,唐思伽便乘上了飞往京市的飞机。
本来便是临时买的机票,位子在
一个逼仄角落的中间位子,不过全程也就两个多小时,忍一忍便过去了。
这样想着,唐思伽心中勉强得到些安慰,系上安全带,靠着靠背便闭眼假寐起来。
身边有人走来走去,脚步声远了又近,直到一抹黑影停在自己身边,皮鞋与地面碰触的脚步声响起,继而是放行李的声音,而后那人坐了下来。
应该只是邻座而已,唐思伽静静地想。
“有人说请我吃饭,怎么到了约定的地点,却视而不见?”低沉的声线在耳畔轻轻响起。
唐思伽猛地睁开双眼,迟疑片刻,转过头去。
俊美的男人坐在她的身边,眉眼舒展,他的眼睛像是有着某种感染力,让人忍不住想要信赖。
“你怎么在这儿?”唐思伽压低声音,却压抑不住眼中的诧异。
宋修仁笑道:“来赴约。”
唐思伽怔。
宋修仁失笑:“去京市那边处理些事情。”
唐思伽仍觉得不可思议,直到飞机起飞,她依然像是在梦里一样。
本次飞行包含了一顿晚餐,一小份土豆泥,和一小份简陋的炸酱面。
二人在紧靠的小桌板上安静吃着,快吃好时,唐思伽听见男人带笑的声音:“说了,在哪儿吃都一样。”
飞机到京市时,宋修仁的司机早已经在机场出口等着。
“共进午餐后,送女士回家,才是绅士所为吧,”宋修仁玩笑道,“不知道唐小姐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唐思伽看着他,他总是这样进退有度,不经意间便化解了尴尬。
直到坐上宋修仁的车,唐思伽才想起手机还处于飞行模式,忙开了机。
几条消息瞬间涌入,除了工作消息外,还有两条熟悉的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姐姐今天回京市?】
【我让司机去接你。】
发送时间在半小时前。
唐思伽沉默下来。
昨天她也收到了这个号码的消息,只说他有在好好养伤。
她看见了,没有回复。
没想到今天他又发来了消息,察觉到自己不回复,对方只怕真的让司机白跑一趟。
唐思伽回道:【不用了。】
对方几乎立刻回复:【司机&*&应该已经到了】
没有标点符号,中间的乱码也格外诡异,好像手抖之下胡乱按到了键盘。
唐思伽:【我已经坐上车了。】
这一次,对方安静了一会儿:【和同事一起回的吗?】
唐思伽看了眼正翻阅文件的宋修仁,良久将手机收了起来,没有回复。
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多。
出差两个月时间,加上给王姐她们带来的礼物与特产,唐思伽足足带回两个大行李箱和一个小行李箱。
宋修仁帮她搬了上去。
看着宋修仁额角隐约的薄汗,唐思伽想起冰箱里常年备的纯净水,忙走去厨房,却在打开冰箱门的瞬间,“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怎么?”宋修仁听见动静,走到厨房门口。
唐思伽忙摇摇头,脸颊微热:“我送你下楼吧,小区门口的商超有水……”
宋修仁看着她泛红的脸颊,轻蹙眉心:“生病了?还是冰箱里有东西,被吓到了?”
唐思伽摇摇头,迟疑片刻轻声道:“出差前一晚,我把没吃完的晚餐和一些青菜放进冰箱,忘记处理了……”
现在,那一盘东西早已经变了质,蔬菜也黑漆漆软趴趴地趴在冰箱里,味道与样子都十足令人不适。
宋修仁毕竟是第一次来自己家,便看见她这样邋遢的一面……
宋修仁失笑:“就因为这个?”
说着,他走上前,余光瞥见一旁的垃圾袋,拿在手中,打开冰箱门,将早已经发霉的食物连同盘子一同装进袋子里,打结后,若无其事地提在手中:“走吧。”
唐思伽看着他自若的动作,一时有些不解:“什么?”
“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今晚和明早你打算吃什么?”宋修仁说,“去商超买些食材去。”
唐思伽怔了怔,轻应一声。
食材基本上都是宋修仁挑选的,不知不觉间便买了满满一购物车。
大概由于天气转暖的缘故,小区楼下的广场,七八名老人正聚在一起聊天锻炼。
唐思伽与宋修仁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返回小区时,正迎上众多老人的视线,纷纷看向她,再一同看向身旁的宋修仁。
唐思伽有些不自在,低着头,脚步也不由快了些。
直到再次回到家,唐思伽才懊恼地发现,原本该是她送宋修仁离开的,转眼又变成了他将她送回来。
望着满载而归的食材,唐思伽迟疑了下:“宋修仁。”
“嗯?”
“你晚上什么也没有吃,要不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宋修仁的眸光轻轻流转了下,却很快摇摇头:“没关系,我回去再吃就好。”
唐思伽一愣。
宋修仁牵起唇角:“不要因为我那晚的话而有压力,是我想要得到你的青睐,所以我理应付出。”
“至于现在,刚刚楼下的老人都看见了我们,如果我待太久,”他说,“对你的名声不大好。”
他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唐思伽仍出神地站在原地,许久,她才转身走进洗手间,凉水扑到脸颊上时,她才发觉自己的耳根是滚烫的。
不知多久,唐思伽才终于从洗手间出来。
正要将食材整理进冰箱,门铃声再次响起。
唐思伽抿了抿唇,吐出一口气,打开房门:“忘了什……”
话说一半,在看清门外的少年时戛然而止。
时川站在门外,就像曾经每天结束课程后回家准时准备晚餐一样,精致的眉眼乖巧而无害:“什么?”
唐思伽扯了扯唇:“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时川扬起笑,晃了晃手中的食材:“我想你应该到家了,姐姐,来庆祝你回……”
他的视线落在女人身后大包小包的食材上,声音也渐渐消失。
第40章
唐思伽没有想到时川会这么晚赶来。
过了最初的惊讶后,她的心渐渐平静:“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说话时,她始终站在门口,没有让他进来的打算。
时川的视线终于从她身后那大包小包的食材上移开,扯起一抹笑:“你才出差回来,冰箱里肯定什么都没有,来给你做晚饭,顺便庆祝你出差顺利。”
唐思伽顿了下。
“不过,没想到你已经买好食材了,”时川苍白的唇瓣弯起,幽蓝的眼珠却沉沉地望着她,“还买了这么多,你应该告诉我的,自己提回家的吗?”
唐思伽回头,看着地上三个满满的包装袋,摇摇头:“不是。”
时川扯出的笑意淡了些,眼神有一瞬间的漆暗,半晌安静地问:“和谁?”
唐思伽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将宋修仁刚刚离开不久的事情告诉他,只是不经意间转移了话题:“很谢谢你今晚特地买了食材,只是我已经买了。”
“你的身子还没恢复,还是先回……”
“楼下没什么车位,我让司机去附近逛逛,大概十点左右来接我。”时川打断了她。
唐思伽轻轻蹙了蹙眉心,看了眼时间,眼下才八点五十:“可以给司机去个电话吗?”
时川沉默几秒钟后,拿出手机,当着她的面拨通了号码。
铃声一遍遍响起,最终提示“无人接听”。
唐思伽抿了抿唇。
“我在楼下等也可以。”时川勉强一笑,将手中的食材放下。
此时唐思伽才发现,食材的最上面,还有一盒精致的芒果蛋糕。
是她很喜欢吃的那款。
时川在短信中告诉过她,他住的是一家私人医院。
蛋糕坊和医院的方向,南辕北辙。
唐思伽看向少年已经转身的背影,他的左肩仍难以动弹,形单影只。
“你先在屋里等吧。”唐思伽最终做声。
时川的背影僵了僵,而后才转过身,轻轻点了下头:“我帮你做晚饭。”
“你受了伤,我自己来……”
“没关系,”时川说,“算作姐姐收留我的报答。”
听见“收留”二字,唐思伽的脸色变了变,抿紧了唇,再没有开口。
几分钟后,厨房。
时川安静地清洗着他带来
的食材,唐思伽则将大包小包的食材整齐地收纳进冰箱,二人谁都没有开口。
嫣红的小番茄在时川的手指中翻滚着,被清水冲过后,溅起细小的水花。
洗完番茄,时川拿起一颗颗饱满的话梅,就像在雕刻艺术品一样,修长的手指握着水果刀,在话梅上划下一道道痕迹。
唐思伽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客厅里,她的手机响了一声。
唐思伽的心脏轻轻动了下,匆忙擦了擦手回到客厅,打开手机。
是宋修仁发来的消息。
他已经回到了融府那边的房子,还说,他很喜欢她这一次半空中的邀约。
唐思伽看着那句幽默的“半空中的邀约”,弯了弯唇,回复他,这一次算不上请客,下一次一定正式请他。
宋修仁煞有介事地回复:【那我现在就开始期待了。】
后面还多了一个托腮思索的表情包。
唐思伽没想到宋修仁这样看起来严谨疏淡的人,也会发表情包,想到他做出这副表情的样子,轻轻笑开。
回复完宋修仁,刚好孙主管提醒她明天不要忘记带备用剧本,她顺手一并回复了。
收起手机,唐思伽抬起头,立刻惊了一跳。
时川站在厨房门口,眼眸定定地望着她,一错不错。
过了一会儿,他扯起唇角,乖巧地问:“姐姐在和谁发消息?”
唐思伽的心脏仍因为惊吓而跳动着,随意地将手机屏幕挥了挥:“孙主管。”
时川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机屏幕上,飞快晃动的光亮上,他敏锐地捕捉到孙主管熟悉的头像,心渐渐放了下来:“糖醋话梅小排已经烧上了,姐姐要不要尝一尝咸淡适不适合?”他笑着说。
唐思伽想到刚刚二人共同在厨房时无声的尴尬,摇摇头:“不用,你觉得好就好。”
时川唇角的笑微僵,却很快听话地点头:“好。”
他转身回到厨房,笑意也渐渐消散。
她不想尝味道,没关系。
她不再被他的手吸引,也没关系。
上上次,她碰触到他还会呕吐,上次却已经允许了他叫她“姐姐”。
而这次他便在她的厨房给她做晚饭了。
这样的进展,已经很快了。
时川做了糖醋话梅小排和一盘炒青菜,端出去时,唐思伽正坐在沙发上,笔记本搭在她的膝盖上,她在看着文件。
时川的脚步一顿,眼中流露出几分柔软。
二人就好像回到了之前,他在厨房忙碌着,她在客厅忙工作,然后,他会唤她……
“姐姐,吃饭了。”时川说。
唐思伽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下一秒,她的手停顿在键盘上,停滞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时川的眼眸骤然亮了起来。
他感觉,二人之间的距离,随着她的回应,无形中被拉近了许多。
如今的餐桌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逼仄,容下六个人都绰绰有余,更何况两人。
唐思伽坐在餐桌一侧,低着头,看着眼前的菜色,心中有些复杂。
这些都是她曾经吃过后赞不绝口的。
“今天一直赶路,饿坏了吧。”时川熟练地将筷子递给她。
唐思伽接过筷子:“谢谢。”
时川动作微顿,很快如常:“姐姐不用和我客气,”他说着,想到什么,“我多做了一份早餐,放在冰箱里了,明早姐姐起床热一下就好。”
唐思伽微怔,抬起头看着他。
“姐姐?”迎上她的视线,时川心中竟有一种不好意思的感觉。
可下一秒,他听见对面传来安静的声音:“你没必要这么做。”
时川拿着筷子的手一紧,熟练地露出一抹笑:“我们不是姐弟吗?况且也不麻烦,顺手就做了。”
唐思伽默了默,这次再没多说什么。
“姐姐的新房子很好,”时川吃着晚饭,状似随意地找了个话题,“窗子很大,白天阳光一定很充足。”
就像曾经他们一起坐在出租屋的地毯上,挑选的房子似的。
“嗯。”唐思伽淡淡地应。
时川像是受到莫大的鼓励,又问:“姐姐一直再没铺地毯?”
唐思伽垂下眼帘:“……没有。”
“是没选到喜欢的吗?我认识一家手工地毯公司的董事长,可以给……”
“我已经不喜欢在地毯上看书办公了。”唐思伽打断了他。
时川的话音猛地停住,过了很久,才从喉咙挤出一句:“是吗?”
唐思伽这次没有应声,安静地将眼前的米饭吃完,将碗筷收拾好,就要拿去厨房。
“我来。”时川如梦初醒,站起身就要接过她手中的碗筷。
“你已经做了饭,刷碗还是我来吧。”唐思伽抱歉道,避开他的手,走进厨房。
时川仍站在原地,她对他很礼貌。
即便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只是重新开始的开端而已。
可心脏扭曲颤栗着,酸疼的感觉,还是出乎他的预料。
他突然想起很久远的一件事。
去年的清明,她为父母而伤心流泪,蜷缩在地毯上时,他抱着她回到卧室,心脏也在像现在这样颤栗着。
那时,他以为是因为她的伤心而兴奋。
可此时,他好像明白了,那不是兴奋,而是心疼。
可他的开窍,迟到了整整一年。
厨房内的水流声消失,唐思伽擦着手走了出来,看了眼时间:“你联系上司机了吗?”
时川恍惚地看着她的眉眼:“嗯。”
唐思伽松了一口气:“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时川低应,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唐思伽没有送他,听见关门声便去了浴室。
第二天一早,唐思伽将带来的特产分成几份,给了内容中心的同事们,特地给王姐和她的女儿各自留了一份独特的礼物。
“两个多月没见,思伽,你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王姐感叹,“沉稳了,舒展了,眼里有光了。”
她和陆朗舟分开的事情,王姐也听李祎提到过,原本还担心这次回来,她会消瘦一圈,没想到比自己想象中要好上太多!
唐思伽笑了笑,宋修仁的脸浮现在脑海:“有人帮助了我。”
王姐眯着眼打量她的神情:“思伽,告诉我,这个‘有人’,不会是……”
“当然不是。”唐思伽忙道,话说得太急,反而可信度降低了不少。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否认啊?”王姐故意道,见她脸颊微红,也不再打趣,只是笑着说,“思伽,看见你眼里还有对感情的希望,我很替你高兴。”
唐思伽的神情渐渐冷静,过了许久才轻声问:“王姐,如果很短的时间从一段感情中抽离,是不是太快了?”
“快?”王姐不可思议,“两个多月了,六十多个日日夜夜,哪里快了?”
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你知道我和前夫分开后,花了多久走出来吗?”
唐思伽不解地摇摇头。
王姐比出“九”的手势。
“九个月?”
“呸,九天,”王姐笑,“三天大哭,三天暴饮暴食,三天泡健身房,第十天振作起来,半个月后成功开启第二春。”
唐思伽目瞪口呆。
“当然,为了晨晨,我是不会再踏进婚姻的坟墓了,”王姐拍了拍她的肩膀,“但适当的往来,还是有益身心的。”
“王秀君,你都教小唐些什么?”孙主管故作严肃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边说边朝唐思伽看过来,“小唐,你来一下我办公室。”
王姐耸耸肩,回到工位。
唐思伽将带来的特产拿上,走进孙主管的办公室。
孙主管扫了眼她手里的特产,没有多说什么:“出差的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唐思伽想了想,又补充道,“收获很多。”
不论是工作,还是个人。
这次出差,是她做过最不后悔的决定。
孙主管满意地点点头,拿过
特产看了几眼:“那边的口味我倒是挺喜欢的。”
“当然,我接下去的话,和你送的礼物无关。”
唐思伽不解。
孙主管:“我要升副总了。”
唐思伽惊喜:“恭喜孙主管。”
“所以,主管的位子很快会空缺出来,我向上级推荐了你。”孙主管继续道。
唐思伽一愣。
“不会又要说什么你觉得自己不配、担任不了这种话吧?”孙主管慢悠悠地问。
唐思伽沉默片刻,安静地摇摇头:“不会。”
“我会努力的。”
孙主管满意了:“对了,审查那边,你记得处理一下,这几天,和编剧团队加个班,把违规的剧情支线全部删除,启用备用剧情,融合的好一些,最好别让人看出明显的破绽。”
“好。”唐思伽点点头。
接下去一段时间,果然像孙主管说的那样,几乎每天都在和编剧团队一起加班。
线上会议几乎全天在线,好像回到最初剧本定稿前的那段日子。
幸运的是,经过一周的煎熬,几人还是把迭代剧本赶了出来,并在剧组开拍前,再次通过了审核。
忙完的这天,唐思伽总算松了一口气,特地和编剧团队一起聚了个餐。
聚餐结束回到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手机响了一声,唐思伽边打开房门,边拿出手机。
宋修仁:【既然忙完了,那答应我的晚餐,是不是该提上唐小姐的日程了?】
上面的聊天记录,还是她对他感叹终于忙完的消息。
唐思伽不觉弯唇,正要回复,孙主管的电话打了进来。
唐思伽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联想,接通电话时,果然得到了证实。
起因是《梦》的原书中有一段关于沙漠星轨与银河拱桥的描写,是主角进入梦境虚假回忆的某种征兆,相当于一处极为重要的转场。
原本计划这个画面在绿幕下准备,可现在预算增多,组里决定去被誉为“天空之镜”的茶卡盐湖进行实景拍摄。
组里只有导演、摄像和主演轻装前去,公司里也需要派一人跟着一同前往。
唐思伽从一开始就跟进了整个流程,加上更熟悉新本子和项目数据库,所以也只能她去了。
幸好,需要拍摄的大多是空境,包括路上的行程,前后也只需要四五天时间。
唐思伽挂断电话,手机页面依旧停留在和宋修仁的聊天对话框上。
她抿了抿唇,给对方去了一通电话,将自己即将又要出差的事情和对方说了,并提出出差回来,一定请对方吃一顿大餐。
宋修仁的语气比起上次的爽快多了些几不可察的失落:“唐小姐,你真的很忙。”
“只是这段时间,”唐思伽忙说,“你不高兴了吗?”
“的确有点。”宋修仁诚实道。
“抱歉……”唐思伽忙要道歉。
宋修仁无奈地笑了一声,打断她:“我不高兴,不是因为你的忙碌,而是我们已经九天没有见面了。”
唐思伽一愣。
即便宋修仁上次说他想得到她的青睐,可是他一直进退有度,从没说过什么肉麻的话。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告诉她:他想见她。
“而且,有一些话打算当面和你说的。”宋修仁的声线低沉,尾音带着淡淡的沙哑。
唐思伽的呼吸仿佛随之凝滞,隐隐约约中,她好像有些猜到他要说什么。
她紧张地清咳一声,玩笑道:“两次了,这顿饭都没能吃成,大概缺了点缘分。”
听筒里,宋修仁没有说话,只在沉默片刻后说:“茶卡盐湖那边海拔较高,紫外线强烈,昼夜温差大,记得准备红景天、氧气瓶,涂好防晒,带一些保暖的衣服。”
“我知道了。”
“嗯。”宋修仁应了一声。
*
唐思伽是在一天后的傍晚到达的茶卡盐湖,幸运的是,虽然她是第一次来到高原景区,却没有任何高原反应。
几个人住在附近的一家四星酒店,由于早已经和文旅部门打好招呼,短暂适应了一下当地的环境后,便直奔现场。
这还是唐思伽第一次见到星空与湖面一色的茶卡盐湖,真的宛如镶嵌在地面上的一面镜子,幽蓝而深邃。
就像大地的眼睛。
或许将眼前的湖面与眼睛关联,唐思伽的脑海,突然闪现出另一双眼睛。
也是在这一瞬间,手机响了一声,唐思伽顿了下,拿出手机。
是一条短信:【你出差了吗,姐姐?】
而上方,还有很多消息,是这段时间,他在医院的一点一滴。
唐思伽很少回复。
她觉得如今一切好像超出了自己最初的预期,她以为二人会渐行渐远,可现实却是他的消息越发频繁。
唐思伽原本还打算冷处理,又一条短信涌入:【今天换药,伤口又复发了,医生剜去了一小块肉,被威廉骂了。】
大概知道她不会回复,他很快又自言自语地发来一条:【茶卡盐湖好看吗?】
唐思伽垂下眼帘,许久,打开相机,对着那一片幽蓝拍了一张照片,发了过去。
照片发送成功后,她再没理会手机响起的消息。
这次来出差的人少,唐思伽除了负责自己的工作,也会主动帮助其他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直到忙到凌晨四点半,几人才筋疲力尽地收工。
回到酒店,唐思伽勉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洗了澡,走出浴室便直接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外面的天色竟然有些昏暗。
唐思伽拿过手机,才发现已经下午五点了。
她竟然睡了近十个小时。
肠胃咕咕叫了几声,唐思伽起床洗漱,下楼准备用晚餐。
没想到餐厅晚餐的提供时间是五点半,唐思伽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胃,在出门觅食和等二十分钟开餐之间犹豫起来。
也是在她犹豫的工夫,手机铃声叮咚作响。
宋修仁的来电。
唐思伽点了接听,对面的声音很快传来:“在做什么?”
唐思伽在餐厅找了个位子坐下:“等待餐厅开饭。”
“很饿?”
“嗯,”唐思伽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些,小声抱怨,“昨晚熬了夜,今天睡了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
“不如去吃唐小姐欠我的大餐?”
唐思伽失笑,附和他的玩笑:“好啊,如果你在这里的话。”
听筒里的人轻笑一声:“回头。”
唐思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子倏地僵滞。
宋修仁站在餐厅门口处,眉眼带着一丝疲倦,正专注地看着她,手中仍拿着手机,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餐桌旁。
“我觉得,我们挺有缘分的。”宋修仁说。
*
驶往茶卡盐湖的环线上。
少年安静地坐在车后座,薄嫩的脸上透出几分纤弱的苍白,手中不断摩挲着一款旧手机。
在他不知道多少次点开那张茶卡盐湖的照片时,威廉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的语气显然已经习惯了,伴随着翻阅文件的声音,随口问:“这次去哪儿了?”
时川看了眼窗外:“青海。”
“唐小姐去那儿出差了?”
“嗯。”
威廉冷笑一声:“如果我没打听错,孙智说,唐小姐最多五天就回来。”
时川安静了会儿:“昨晚她给我发了一张照片。”
“然后?”
“我突然很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