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世界外侧和世界内侧的夹缝,里世界。


    肮脏,混乱,血腥。


    少年拧开了一栋破旧的墙皮剥落的建筑物中的水龙头,里面开始滴下血液一样的锈水。


    这可不能喝,夏洛克福尔摩斯想,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资源匮乏程度令人惊讶,他本来以为不列颠岛已经是地球上数一数二的贫瘠之地了。


    好消息是他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比不列颠吃的还差,坏消息是他现在就在这个地方。


    难以置信的贫乏与绝望,难以置信的残暴与破败。


    几乎很难找到可以利用的食物和水源,少年蜷缩在房子里,掀开布片来看自己的双脚,水泡已经被打破了,他在这片废墟跋涉的太久,幸而有露西的指南针保证他一直在向西走,否则在这片芜杂和深沉的白雾中,他还真的难以辨别方向。


    但是他的确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无论是脚上的水泡,还是膝盖的伤,他都知道自己已经几乎达到了生理的极限,但是他的心脏还在激烈的跳动着,诉说着自己还不想这么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抱着一具白骨,吮吸着妖精的骨髓,他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毕竟都是血肉,都可以吃,都可以作为活下来的燃料。


    他不止吃过妖精,还吃过魔犬,花仙子,小精灵,梦魇以及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也叫不上名字的物种,也没想到小时候看的为数不多的童话书已经被他吃成了菜谱。


    但是他并不后悔踏上这条生死未卜的旅程,恰恰相反,他甚至感到激动和欣喜。


    和任何一个博物学家说,他曾经见过妖精与魔犬,与神话中的怪物厮杀过,还啃食过他们的骸骨,他都会激动到昏厥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放下了手中的骸骨,竖起了耳朵,他听到了沉闷的响声,他对此已经很熟悉了。


    是巨人,他们会拖着沉重的步伐走着,实际上生性木讷而温和。


    这里真正令人恐惧的生物还是羽蛇与猎犬,以及凶暴的妖精。


    然而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习性,各自有各自的规则。


    他们和我们是相通的,福尔摩斯忍不住想,我快要理解他们了。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


    指南针给他指出了西边的方向,惨白的日轮升了起来,他可以上路了,少年拖着自己疲惫的,摇摇欲坠的脚步,一步拖一步地向海岸走着。


    也许他快到了,他在空气中闻到了海盐的味道,这应该代表着海洋就近在眼前了,他看向一边建筑物的木门,在上面看到了盐粒腐蚀的痕迹,但是他现在实在头晕的厉害,被白色的日光一晃就更晕了。


    他找到了一处狭窄的住宅,然后尽可能的为自己搭建了掩体,躺了下来,将瓶子贴身收好。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很快睡着了。


    当他从格外漫长的睡眠中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海的声音,海浪一潮一潮的拍着,催眠效果好的很,他突然不想睁开眼睛了,但是手中的小钥匙突然开始发烫,让他只能猛地坐了起来,他张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确到了一处海滩之上。


    灰白的断崖矗立在他的身后,而上面开放着一簇簇美丽的玫瑰花。


    海边沉睡的巨人放佛一座山峦。


    他睡意全无。


    福尔摩斯在童话中听说过这个属于亡者的灰色海滩,灰白的迷雾笼罩在深沉的海洋之上,他看向远处,但是却发现什么也看不清,雾好像有意识地在保护着什么,或者说阻挡着什么。


    他摸到了那个小瓶子,它还在身边,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开始剧烈的摇晃了起来,最终瓶盖一下子弹了起来,里面的金色物质流淌了出来,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的任务完成了,他一个人站在灰色海滩上,潮水一声一声地响着,像是继续敦促他入睡的摇篮曲一样,他实在太累了,于是他只能坐下来,被这声音带入了睡眠之中。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的床上了,好像里世界的经历和那灰色海滩不过都是南柯一梦。


    “卢纳。”他低声喃喃道,然后听到了麦考夫的声音,“怎么了,恋爱了么?”


    “卢纳,是谁?”少年喃喃自语道,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但是具体是什么,他竟然已经一丝一毫都不想不起来了。


    “父亲让我问你,对于我们家庭旅行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麦考夫说,“他打算预定一个豪华游轮的船票,然后带我们去。”他摊了摊手,“散散心。”


    “我睡了多久了?”福尔摩斯坐了起来。


    “大概两天。”麦考夫说,“医生说你是因为妈妈走了,所以悲伤过度的缘故。”


    “不过平日里倒是没觉得你和妈妈关系这么亲密。”麦考夫低下了眼睛,“我应该早点安慰安慰你才对。”


    夏洛克接过了一个橙子,他慢慢地剥着橙子,“这样。”


    “以后我们一家要更加团结的在一起才行。”麦考夫说,“我们会照顾好爸爸的,不是么?”


    夏洛克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好像踩在云端一样晕乎乎的,他只是跟着麦考夫的话语点头,但是却丝毫想不起来自己想要记住的东西。


    他只记得一个名字。


    卢纳。


    这就是他的全部线索了。


    “好吧,我们一起去旅行吧。”夏洛克说,他灰色的眼睛看向了窗外的树,没来由的觉得自己可能很久没有看到绿色植物和金色太阳了。


    麦考夫看着他的脸,夏洛克转过头看着他,“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麦考夫说,“我只是突然感觉,我看不懂你了。”


    “那是早晚的事。”夏洛克说。


    麦考夫没有说话,他少见地叹了口气。


    “夏洛克,我总感觉,我有一天会失去你。”他说,“永远的失去你。”


    夏洛克知道麦考夫有个好脑袋,迅捷到推理结果就在面前,于是麦考夫很懒惰,很少去求证自己的结果是否真的正确,而事物的演变证明他从来准确无误。


    他不是什么喜欢开这种玩笑的人。


    “你会发誓不会离开我们的么?”麦考夫问道,然后他自问自答,“不会。”


    麦考夫站了起来,自己走了出去,夏洛克看着哥哥的背影,他那个时候刚刚读大学,还没有开始漫长的办公室工作,所以还没有发福,他感觉他的肩膀莫名地有几分颓圮。


    “你没事了就出来走走。”麦考夫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又恢复了那种轻松和漫不经心的调调,“父亲说,我们要去美国,你期待么。”


    说实话没什么好期待的,福尔摩斯在心里想,那块大陆上的人太少了,就算发生什么案子,基本上也会被凶暴的大自然抹掉所有的痕迹,他很难找到什么有趣的事来做。


    他站了起来,突然间他看到了什么,他的床上孤零零地掉着一个东西。


    他捡了起来,是个普通的亮晶晶的银色小钥匙,无疑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把锁的,他将钥匙举到了光下,发现它似乎新的过分了,甚至没有插进过任何一把锁里的痕迹,上面没有任何痕迹,他嗅了嗅,上面带着某种灰尘一样的味道。


    他将钥匙收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找到它的来源的。


    那是卢纳的钥匙,福尔摩斯想,他想起他在去往美国的游轮上遗失了这把钥匙,说明那个时候卢纳死而复生了,当然和他那时候所见到的卢纳并不是同一个卢纳了。


    现在的卢纳,比那个更莽撞,似乎也更幸福。


    但她们又保持着高度的一致。


    她们要打通那条被迷雾封锁的路,把所有想要回家的人,都带回她们的理想乡去。


    所有与这个世界相关的记忆都回到了他的大脑里,他看向了面前,那具青铜棺椁似乎从来没有动过,这里也没有任何的活物,他走向了它,然后看到它本来空空如也的表面上出现了字迹。


    是他的名字。


    夏洛克福尔摩斯。


    年份已经锁定在了今年。


    他将还有几个月的时候来完成自己的最后一案。


    弗雷出现在了墓园的门口,“看来你找到了自己的青铜棺椁。”


    “是的。”福尔摩斯点了点头,“詹姆斯莫里亚蒂呢,他没有向你索要通往理想乡的青铜棺椁么?”


    “他想要当那里的主人。”弗雷平静地说,“他不需要这个。”


    “居然没有准备任何青铜棺椁,所以他不打算带上自己的任何仆人么,恐怕连忠心耿耿的莫雷都没有这个机会。”福尔摩斯说,他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果然是他。”


    第52章


    福尔摩斯从弗雷的花园里走出来的时候,卢纳正和戈尔德坐在一起,两个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弗雷的花园。


    他的记忆被返还了,通过他给自己造成的创伤返还了。


    戈尔德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她的手指理了理耳边的金发,“夏洛克福尔摩斯,也许我们现在可以说一句好久不见?”


    灰瞳青年露出了一个短促而礼貌的笑意,他坐了下来,“如果你和米拉博是你们的卫兵的话,你如今出现在这里,说明弗雷需要保护了。”


    戈尔德笑了笑,她绯色的眼睛看着花园,“如果我只是来做一下馥郁疗法的呢。”


    “我很喜欢花的。”戈尔德笑着说。


    “这样。”福尔摩斯看着眼前的一朵金黄色的玫瑰,“人类也的确经常从花朵中得到裨益和美学。”


    “看来我们和人类也有相通之处。”戈尔德笑着,她穿着那件白色连衣裙,脖颈上的黄金项链和黄金耳饰在暗淡的天光之下依旧闪闪发光,散发着人类无法拒绝的魅力。


    如果说戈尔德对人类的伤害是近乎于无解的,那么米拉博对人类的防御就是无解的。


    “所以,我可以冒昧地问一句,米拉博去哪里了么?”福尔摩斯问道,他浅灰色的眼睛看着戈尔德,戈尔德朗声笑了出来,她抬起了手臂,“你也可以问问卢纳啊。”


    “卢纳也知道的。”她笑着说,“我们不像你,不会把卢纳当成没有行为能力需要保护的孩子,她和我们是平等的,也是一位王。”


    “所以卢纳是知晓并参与我们全部计划的。”戈尔德笑着说。


    福尔摩斯笑了笑,他确认了一个事实,那么他也无需再说什么繁文缛节弯弯绕绕了。


    “米拉博在人类中。”卢纳含混不清地说,她的嘴里塞着弗雷特制的糖果,弗雷不止擅长照顾花草,也很擅长将它们做成点心和糖果。


    当然,其中的代表作莫过于长命汤了。


    卢纳用舌尖顶着糖果,让丝丝缕缕的甜味渗进味蕾,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神情。


    她很多时候,真的非常像个小孩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她,想要轻视她。


    “人类也是需要保护的。”卢纳笑着说,“我们和人类在一起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也为我们提供了这么多的帮助和情感。”


    “最重要的时候,如果世界外侧失调,”卢纳抬起手在空中酣畅淋漓地比划了一下,“里侧也会像跷跷板的另一端一样,飞上天去的。”


    “所以不能让这件事太影响到人类的生存和精神,米拉博就是要做这些事。”卢纳笑道,“当然了,西恩也会去,不过他更想追回自己的子弹。”


    “毕竟莫里亚蒂教授得到了他的子弹,在他的子弹面前,即使是米拉博也成为了可以被杀死的东西了。”卢纳认真地说,“所以形式好像从来没有那么乐观,我们回乡的事情也从来算不得易如反掌。”


    福尔摩斯坐了下来,戈尔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她站了起来,走开了。


    “说起来,卢纳,你有没有时候,在心里其实是希望你们的回乡仪式失败。”福尔摩斯轻声说,“有没有过那么哪怕一瞬间。”


    卢纳知道有时候这个灰瞳青年会用很柔和的语气说话,大多数时候出现在他需要套取情报的人身上,有时也出现在大难不死需要开始新的人生的受害者身上。


    但是她没想过自己也会收到这样的语气。


    “莫非我要成为受害人了?”卢纳开口道,“或者说你想逮捕我哪个朋友?”


    “我可是会守口如瓶的。”卢纳别过了头。


    “如果你们成功返乡的话,你就不存在了。”福尔摩斯知道对于卢纳来说,人类的委婉并不能起到作用,于是他直截了当地戳破了这个事实,“和从前的死亡不同,第十三王这个概念也会消失吧。”


    “是啊,”卢菀说,她看着花,“这很正常吧,十三本来就不是该存在的东西,一年只有十二个月,黄岛只有十二宫,一天也只有十二个小时。”


    “十三本来就不该是正常状态下出现的东西。”卢纳认真而淡定地说,“你说不是么?”


    她坦然地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人生意义,好像只是在说眼前花朵的颜色。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福尔摩斯问道。


    卢纳思索了一会。


    然后她笑了起来,她欢快地一击掌,“我听华生医生说过,你这种叫做,叫做什么来着。”


    “临终关怀!”卢纳快活地说。


    “这说明以你的脑子来说,我们这次能够返乡是十拿九稳的了是不是?”少女的眼睛明亮了起来,“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她笑着说,“按照我们的测算,总是会被人类的变数所打断,如果能有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类背书,那么说明这次大概率会成功了是不是?”


    福尔摩斯沉默了。


    他当然赞成卢纳的推理,但是他自问他自己在面对生死大事上都做不到如此冷漠无情的推理与事不关己的欢欣。


    她的确是定义先于存在的生物。


    没有任何自由,或者自主意识的生物,在人类看来,这是一种可悲,因为人类生来就是自由的,就算是奴隶,也会拥有自由的意识,会想要逃跑,摆脱脚镣和日复一日的苦刑,跑到自由而光明的地方去,但是卢纳没有,她从出生就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而来的,而她的一切都系于这个目的之上。


    他可怜她么?


    就他受的教育而言,他本应赞许和叹服这样强悍的决议,这样强大的权力意志,不愧是被人类当作神明来崇拜的生物。


    然而他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卢纳的外表,他对这种从容赴死还是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惋惜和爱怜。


    卢纳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少女笑了笑。


    “嗯,”她伸出手来放在了他的脖颈后方,那是打上她信徒烙印的地方,“说起来,我好像还没有给过作为信徒的你什么福利呢?”


    “所以你是想要我的愿望么?”她问道。


    福尔摩斯鲜有地思索了几秒钟这句话的人称,哪有人的愿望是得到别人的愿望啊,这听上去简直就像一句意义不清的绕口令,然而他的确希望这个少女现在有一个愿望,独属于她的,由她内心生发出来的愿望。


    “这样就可以满足人类的临终关怀了是么?”卢纳一针见血地问道。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是的,对于人类来说,赴死者是有实现愿望的殊荣的。”


    卢纳支着下巴,看着眼前永远不会凋谢的花海。


    “好令人为难的要求啊。”她叹着气。


    “我尽力感受一下。”她说,然后少女伸出了手,放在了灰瞳青年的胸口上,这个举动本来狎昵而暧昧,然而对于她而言,似乎只是想感受心跳的力度和人类身体的温度。


    “嗯……”卢纳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我发现了一件挺有趣,也挺想去做的事。”


    “我想去看你的母亲。”卢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补充道,“去她死掉的那家疗养院了。”


    “我当然不想麻烦她的鬼魂了。”卢纳找补道。


    “她的鬼魂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吗?”福尔摩斯微笑了一下。


    “应该没有,你那时候不是已经将它们都送到了彼岸么,如果你没有出什么差错的话,她的鬼魂就已经不在此世了。”卢纳说。


    “所以你为什么要去那家疗养院呢?”福尔摩斯问道。


    卢纳笑了笑,“因为你对那里很向往。”她抬起了手,指尖的热度被风很快地带走了,“我也是。”


    “那是上一个我结束的地方,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她轻声说,“但是我似乎已经不记得那里长什么样了。”


    卢纳拿起了一支花,弗雷的花和外面的并不一样,它们的根系都泡在水里,并不像外面的那样被拿起就会无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她将花放在鼻子下面,“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怀念这个味道呢。”


    福尔摩斯注意到她手中的是一朵粉色的康乃馨,康乃馨只有淡淡的香味,而他想起来自己在母亲生命的尽头时,看到父亲和麦考夫经常送一大束一大束的康乃馨到她的病房,希望她能感受到爱意和安宁。


    卢纳转过头,异色的瞳孔看着灰瞳青年,“而且既然已经去了我开始的地方,然后就去你开始的地方吧。”


    “你是在哪里出生的?”她好奇地问道。


    “我就是在伦敦出生的。”福尔摩斯回答道,“大概让你失望了。”


    “有什么样的房子和花呢?”卢纳问道,“伦敦啊,伦敦也是有很多很多房子的,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每一栋房子都是有不同之处和不同的气味的。”


    她突然看向了不远的地方,福尔摩斯看到了一只蝴蝶正向她飞来,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正是她留在莫里亚蒂家中的那一只。


    “哎,”卢纳伸出手,让蝴蝶落在她的指节上,“它回来了,大概莫里亚蒂教授要开始行动了。”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卢纳说,“不过我想从人类的交通走到那个疗养院去,我们就不从枢纽出发了吧。”她说,于是她从领子中拿出了那枚钥匙。


    世界变化了,他们回到了伦敦起着雾的街道,然后少女转过了头看着灰瞳青年。


    “你还记得应该往哪里走的吧?”


    第53章


    夏洛克福尔摩斯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回到这座疗养院。


    他的母亲在这里去世后,他已经十余年没有想起过这里了,当然和他失去了和这里有关的很大一部分记忆也有关系。


    但是他的脑海深处始终有一片漂亮的红色玫瑰花。


    而如今这簇玫瑰花正盛放在他的面前。


    对着一扇窗户。


    他精密的记忆告诉他,这扇窗户就是他母亲住过的病房的窗子。


    原来他也一直没有真正遗忘过这段时间。


    而如今他站在这簇玫瑰花前,然后抬起头看向那扇窗户,一个肺结核患者正在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对他抱持着相当大宽容,并没有赶走他的意思。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明显已经到了生命的末期,她的一双眼睛,像是一对蓝色的玻璃珠,镶嵌在她双颊凹陷的苍白的脸上。


    他妈妈去世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年纪。


    他礼貌地对女人扶了扶帽檐,“对不起夫人,冒犯到您了,只是这玫瑰花开的实在太好了,所以忍不住走过来看看。”


    “是啊。”女人也报以了一个微笑,“这玫瑰花开的的确很美。”


    “我家孩子说要给我剪下来插在花瓶里,我阻止了他。”女人笑着说。


    她也已经是个母亲了。


    “就让它们好好开放着,好好的活着吧。”女人说道。


    福尔摩斯无从反驳也不愿反驳这份善意,他只是低下了头,彬彬有礼地退开了。


    卢纳站在花园外面看着他,少女显得像个精致的陶瓷娃娃,他没来由的感觉她和方才的女人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相似之处。


    当然了,她们都是生命即将终止之物。


    这个认识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少女微微地偏着头,她异色的眼睛也如一对玻璃珠,闪烁着无机物的光彩和摄人心魄的美丽。


    “你看了花?”她提问道。


    “是的。”福尔摩斯答道,“你不喜欢么?”


    “玫瑰是为斩首而生的头颅。”卢纳像唱歌一样地说道。


    “所以呢?”福尔摩斯问道。


    “我喜欢它。”卢纳说,“能从容地走向断头台是何等令人敬畏呢。”


    福尔摩斯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亦是为了斩首而生的头颅。


    而且她为自己神圣的现身而深以为荣。


    他注意到卢纳所站在的那条走廊,正是他第一次遇到终焉与起始之王的地方。


    她回到了上一个她死去的地方。


    而她对此一无所知,好像只是碰巧站在了那里一样。


    福尔摩斯想起自己在西藏旅行的时候,看到过许多复杂而古老的同样,它们大多是一个圆盘,被中心对称的精密图样包裹着。


    他们将其称之为曼陀罗。


    说它有治愈你的宇宙的能力。


    福尔摩斯尝试过他们的冥想,但是他本质毕竟是个无神论者,所以将其归为了安慰剂效应,或者某种理疗。


    他在冥想之后,的确睡的更香了。


    但是他突然想起了那些图样,他也曾亲手绘制过一些。


    它们周而复始。


    它们死而复生,它们失而复得。


    这个世界,是圆的,一切都在运动,瞬间湮灭又瞬间苏醒。


    身后垂死的女人和身前幼弱的少女都在望着他,一言不发。


    她们好像也组成了某种微妙的符号和隐喻。


    夏洛克福尔摩斯意识到了什么,这里将是他作为人类的终末之地了,因为他在这里第一次邂逅了神灵,为了铭记那个世界的存在,不惜在自己的灵魂上留下了创伤。


    他撸起了袖子看向了自己苍白的手臂,上面密密麻麻的针孔和伤痕,他记起了关于它们的一切,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深入了太多。


    而他如今回到了这里,画完了他的圆周。


    卢纳站在那里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决定。


    他当然可以完全脱轨,卢纳是拥有新生力量的神明,当然能够修复他的一切创伤,他从此会重新拥有健康的大脑和身体,再也不用受到药物的折磨,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


    但是这种选择,被他自己亲自拒绝了无数次。


    他往前迈了一步。


    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夏洛克。”


    他回过了头。


    看到了自己那算无遗策的哥哥。


    麦考夫福尔摩斯难得地离开了他那温暖黑暗的办公室,暴露在了阳光之下,夏洛克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这么看过自己的哥哥了。


    他们两个的关系似乎在母亲去世之后,他无法记起关于母亲的任何事而变得有些疏远了。


    而他的性格使然,对一个人的观察比起来浪漫化的那些气质,他更喜欢研究代表着事实的细节。


    他会去看麦考夫鞋子上的土壤来判断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会看他的袖口上沾着什么牌子香烟的粉末,他身上的气味属于哪家餐馆,但是他很少这样整体地去看麦考夫。


    麦考夫年纪不轻了,有些发福了。


    他穿着一板一眼的黑色三件套,手杖拄在了地板上,他喘着气,“夏洛克,你果然在这里。”


    “你总是能推理出我打算做什么。”夏洛克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试图让气氛显得轻松几分。


    “他果然在这。”夏洛克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华生医生从建筑物的后面跑了出来,他显然走得很急,连领带上有一块黄芥末的污渍都没有注意到。


    “他能从这里去哪里?”华生忍不住问道,然后他看到了卢纳。


    “玛丽还活着吗?”少女弯起了眼睛,轻松地打着招呼,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一样。


    “她很好。”华生说,他看看卢纳,又看看福尔摩斯,他的脑子已经告诉他可能发生的事了,但是他的情感并不愿意接受。


    “我是说。”华生结结巴巴地说,“卢纳打算回家吗?”


    “还没有到时间。”卢纳诚实地说,“需要在三天之后的月圆之夜才可以。”


    “那三天之后。”华生搜索枯肠希望这句话的用词不要那么残忍,“你就不在这里了?”


    “我就不在任何地方啦。”卢纳轻松地做出了最诚实的答案,“我就做完了所有我该做的事情。”


    华生感觉自己的舌头卷了起来。


    “什么,”善良的医生颠三倒四地说,“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么?”


    卢纳看着他。


    人类的确是一种值得深思的动物。


    他们似乎可以真正真情实感地为不相干的生物的命运感到难过。


    怪不得他们繁衍了这么多,布满了整个表世界。


    “也许吧。”少女朦朦胧胧地说。


    “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她说。


    她不太确定人类是不是这样给予别人希望的,但是她看到华生的眼睛的确亮起来了一瞬,然后又恢复了暗淡,“虽然知道你们不会说谎,但是没有用肯定的句式,我们就算是再也没有相见,也不算是说谎了吧。”


    “我不知道。”卢纳坦诚地说。


    “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不知道,但是我必须选择成功率最高的道路。”她认真地说,“因为我就是这种类型的生物。”


    华生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他看向了福尔摩斯,他多年的好友,“我们也得好好道个别了,毕竟很大概率我们永远都见不到了,不是么?”


    “不是。”


    听到了出乎意料的答案,华生猛的抬起了头,他看向了福尔摩斯,灰瞳男人回望了一眼疗养院的窗口,那些红色的玫瑰花高傲地昂着它们瑰丽的头颅。


    “我们终会相逢的。”福尔摩斯平静地说。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华生说,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看起来有那么难过吗,都让你说出这种话来安慰我了。”


    “我不是在安慰你,”福尔摩斯说,他轻轻地伸出手,折下了一支玫瑰花,闻了一下,玫瑰的香味带着露水的清凉,沁人心脾。


    “我们的世界,是由原子组成的,而原子在不断的运动,正如被关在打字机房间里的猴子最终会打出一部完整的《哈姆雷特》,所有的原子也终究会运动回我们相逢的那一天的样子。”


    “也许有十的八十万次方那么久远,”他平淡地说,“但是当所有的原子都复位于那一天的时候,我们就会再次相逢。”


    华生睁大了眼睛。


    这理论他闻所未闻,然而从逻辑上却无懈可击。


    麦考夫朗声笑了出来。


    “夏洛克说的对,的确,一只胡乱敲打的猴子都能写出哈姆雷特,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所有的原子也终于会回到当年我们第一次相见的位置。”


    我们就会重逢。


    我们终将重逢。


    他拥抱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目前在世界上的唯一血亲,那扇窗子静静地在二人身后反射着阳光,好像他们的母亲在默默注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他们今天会分别。


    然而他们终将重逢,毕竟他们是从同一个子宫出发的,也将回归同一片宇宙。


    然后华生也和福尔摩斯拥抱了一下。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华生轻声说,“世界也不会。”


    “我会把所有的故事都写下来,然后会有很多人看。”华生轻声说,“就算我被迫忘记了,但是每一次他们再提到你的名字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


    你会不断被提起,所以我们也不会被永远的分开。


    卢纳安静地看着,她清楚这些语言的分量,人类果然是成功的物种,有时还真的可以险胜自然。


    华生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希望你能顺利的回到家乡。”华生说,他弯下了腰,让自己的脸和少女同高,“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回到家乡的。”


    而你的家乡,四季如春,开满繁花。


    第54章


    返乡的门需要十三把王钥。


    需要一个祭品来分担终焉与起始之王的终焉或起始,祂才能顺利地抵达成年,站在大门之前。


    而如今祂们获得了也许是此世最聪明最有洞察力者来承担祭品的职责。


    祂们在过去几千年里,第一次距离还乡唯有一步之遥。


    然而樨那遗失了王钥。


    所以在返程之前多了一个附加任务,福尔摩斯听懂了现状。


    那就是打败詹姆斯莫里亚蒂,先把所有的王钥都收回来。


    他当然愿意承担这个任务。


    这本来就是他想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做完的事。


    碰巧两个任务凑到一起了而已。


    他们两个人的命运会以这种方式绑定还真是令人意外,福尔摩斯想。


    “不止是天体之间存在引力,”福尔摩斯想起了当年莫里亚蒂在课堂上讲的内容,他对天体漠不关心,因此他在那堂课上在研究一位同学闹鬼的老宅的户型图。


    但是这句话莫名其妙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我们之间也存在某种引力。”莫里亚蒂意味深长地说,“有些同学和我之间的引力很小,你们这堂课结束之后,我们余生就不会再相见了。”


    “而有些同学不一样。”他说道。


    福尔摩斯感觉他在看自己。


    那时候他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是他的理性告诉他,这个教授盯着自己看,多半是因为眼尖地发现自己在开小差,所以用眼神警告自己一番。


    他将图纸藏了藏。


    现在他明白了,莫里亚蒂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了。


    他拥有的是颠倒的王钥。


    颠倒王的力量甚至可以倒果为因。


    詹姆斯莫里亚蒂一定好奇过自己这个庞大的黑暗的帝国有没有终焉,它的结局是什么。


    他会忍不住窥伺。


    然后。


    倒果为因的诅咒就会生效了。


    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宿敌,只会自己将他真正标记为了自己的宿敌。


    莫里亚蒂那聪明绝顶的脑袋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么。


    他比自己还早的深入那个世界,肯定也会摸清各种规律。


    他难道不清楚他一旦完成了倒果为因的过程之后,观测到的未来将塌缩成既定的宿命么?


    福尔摩斯能想清楚,他应该也可以想清楚吧。


    他为什么这么做了。


    “一方面是欲望吧。”卢纳含混不清地分析着,从疗养院走出来的少女似乎得到了什么养料,显得很是快活,她捧着福尔摩斯刚刚买的用报纸装着的热气腾腾的炸薯条,往嘴里放着沾着盐粒的金灿灿的薯条,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伦敦的糟糕白色浓雾中,唯有这薯条是唯一的救赎。


    “他要是那种能够很轻易克制欲望的人,”卢纳说道,“也不会走上这条道路了。”


    “他懂欲望,懂自己的欲望,也懂别人的欲望。”福尔摩斯点了点头,“所以他拥有了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犯罪帝国。”


    “所以他根本忍不住窥探的欲望啊。”卢纳说,又往嘴里丢了两根薯条,“这可是最强烈的欲望之一。”


    “他不可能忍住一点的。”


    “而且,”卢纳看了一眼走在一边的灰瞳男人,“他在指望你。”


    “他说我和他是一种人。”福尔摩斯笑了一声。


    他突然意识到了卢纳依旧一针见血。


    莫里亚蒂在赌一件事。


    与其说是赌,倒不如说是确信。


    自己也会深入探索这个世界,也会和现实世界逐渐脱钩。


    如果他把自己倒果为因的锚点放在了一个注定与现实世界剥离的人身上,那么观测到的既定未来,也没有那么稳定了,还是可以发生跳跃和转移的。


    而且他看到的关于自己的结局一定不会好。


    所以他也相信自己会千方百计避免那个结局的发生。


    这样莫里亚蒂甚至可以把颠倒王的诅咒都利用起来,给自己打造一层颠扑不破的金身了。


    不得不说此人的确智计超群,老谋深算。


    “你说的没错。”福尔摩斯笑道,“他在指望我。”


    怎么回事,自己一瞬间好像成了整个世界的救世主了,福尔摩斯忍不住从中嗅到了某种英式黑色幽默的气息。


    没关系,救世主也是不能拯救每个人的。


    比方说犹大之类的。


    卢纳吃了一会,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将手中的报纸往一边倾了倾,“你要不要也来点。”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在路上吃东西。”


    “好像你们绅士有一套什么礼仪。”卢纳自顾自地说,“好像那么做了就是更厉害的人了一样。”


    “有什么问题吗?”福尔摩斯问道。


    “没有,”卢纳说道,“人类不就是这样吗,只有会坐下和握手的才是家犬。”


    “你这么说,大多数绅士都会感觉收到了冒犯的。”福尔摩斯看着远处的浓雾,“但是你说的没错。”


    “而且还要挂上牌。”卢纳想起了前些日子福尔摩斯收到的勋章,不由得感觉人类真的热衷给所有东西挂牌。


    她看向了一边的路灯,上面也有个牌,井盖上也有。


    “明明出生的时候没有被定义,但是却一直在努力找一个自己的定义。”卢纳说道。


    “那你呢?”福尔摩斯问道,“你出生的时候没有可能性,有没有一直去找自己的可能性呢?”


    卢纳歪过了头。


    “不知道。”她说,“自由么?”


    “没想过。”她简单粗暴地回答道。


    福尔摩斯知道如果是华生的话,听到这个回答会为卢纳难过一会。


    但是卢纳看起来并不难过。


    她只是在吃薯条。


    少女明显吃的很开心,这家薯条店的确是远近闻名,薯条炸的金黄酥脆,上面撒上一层薄薄的盐粒就已经很好吃了,每次出锅的时候,附近几条街区都能被这香味影响的心神不宁,然后不由自主地排起长队,加入到这场香味狂欢之中。


    福尔摩斯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尝一根也无所谓。


    于是他从少女手中的薯条花束中抽出了一根,尝了尝。


    的确很香。


    这就是他要舍弃的东西中的一部分,他想,他突然有些理解他们哭嚎着,不顾一切地想要握住世俗的一切的感觉了。


    当即将要失去的时候,就好像预感到它们要被人选择放弃一样,一切都变得更加鲜活,更加美好了。


    就像传说中的宝物一样,会焕发出更耀眼的光芒来诱惑旅人,然后俘获他们。


    “你还要薯条吗?”卢纳伸出了手。


    “不了,我吃够了。”福尔摩斯看到了少女扬起来的脸腮边有一点薯条的碎屑,“不过,”他抬起了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边,暗示卢纳碎屑的位置。


    卢纳思索了一会。


    她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


    然后少女踮起了脚,在他手指点过的地方,蜻蜓点水一般地啄了一下。


    “你需要这个?”卢纳问道。


    福尔摩斯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被瞬间跌成碎片的声音。


    灰瞳男人低头看向了少女,而少女重新开始享用薯条了,就好像她刚刚喝了一口水,或者呼吸了一口空气一样。


    她理解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吗?


    她理解出了什么东西?


    谁教给她的?


    灰瞳男人的瞳孔放大又收缩。


    他倒是也没有从来没被异性强制亲昵地接触过。


    但是卢纳。


    “怎么了?”卢纳抬起了眼睛,“你还需要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理解啊?”灰瞳男人问道。


    “莉莉丝和我说的。”卢纳坦然地说,“她说人类都很喜欢被亲吻。”


    “我看从来没有人亲过你,所以你想要也很正常。”卢纳说,“也不用很害羞了,莉莉丝说人类提起欲望的时候总是很害羞,但是越害羞的人,欲望就越蓬勃。”


    “说不定最后会变成火山把所有人都炸死。”卢纳从容不迫地说。


    莉莉丝说的没错,福尔摩斯的确接触过不少越压抑越变态的凶手。


    但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此类。


    “所以怎么了?”卢纳问道。


    “没什么,”福尔摩斯说道,“我只是在想莉莉丝对人类的理解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她没有告诉你人很复杂,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么?”


    卢纳点了点头。


    “她说了。”卢纳认真地说,“她觉得你就是不需要被亲吻的那种。”


    “但是看来她感觉错了。”卢纳说道。


    “没有,她没错。”福尔摩斯说道。


    卢纳抬起了眼睛。


    “好吧,对不起。”少女爽快地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脸,“如果你不想要的话,也可以还给我的。”


    第55章


    归还亲吻。


    还真是有创意的想法。


    “亲吻是没有办法归还的。”福尔摩斯说道,他突然间电光火石地想到了什么。


    亲吻,为什么不可以归还呢?


    福尔摩斯站在了原地,灰瞳男人似乎被什么点子攫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人行道上,卢纳并没有打扰他的计划,少女兴致勃勃地趴在了橱窗上。


    她望向里面,目前最畅销的书貌似是一部爱情故事,封面上的青年男女就在激情地拥吻着,拙劣的插画师生怕读者依旧没有领会他的意图而在两人背后画上了一个大的夸张的粉红色心心。


    卢纳对此感到画蛇添足。


    而福尔摩斯不这么认为。


    他死死地盯着那颗心。


    没错,因为亲吻最重要的核心并不是用你的嘴唇去贴上另一个人的皮肤,而是这个行动代表着,你爱对方。


    如果对方亲了回来,也并不代表着返还亲吻,而代表着,我也爱你。


    爱没有被正负抵消,恰恰相反,基本上指数增长了。


    福尔摩斯突然想起了幼时奶奶读过的那些神话传说。


    “非人类的生物,终其一生对人类感到最为不可知的就是爱。”


    “那恨呢?”他听到年幼的自己问道。


    “恨并非爱的反义词,爱的反义词应该是无视,所以恨从某种程度上和爱一体双生。”奶奶说道,“一个人无论是爱你,还是恨你,都是执着于你。”


    那么恨,也是一种,无法撤销,指数堆叠的东西了。


    福尔摩斯在大脑中模拟了一下,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恨你,对方回到我也恨你。


    好像和爱差不多。


    它们都指数增殖了。


    “说起来,莉莉丝说亲吻可以归还么?”福尔摩斯向卢纳确认道。


    “她说不能。”卢纳回答道,“莉莉丝说亲吻是一种麻烦的东西,比耳光还麻烦,当然耳光也很麻烦。”


    “人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卢纳转述道,“莉莉丝说,耳光明明不是什么致命的东西,但是樨那可以颠倒割断大腿动脉足以致命的创伤,却无法颠倒一个耳光。”


    “亲吻更是了。”卢纳说,“把口水或者潮湿都返还,好像亲吻依旧没有得到返还。”


    福尔摩斯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他知道如何杀死莫里亚蒂了。


    尽管莫里亚蒂持有可以无数次修正自己命运逆转因果的颠倒之王的钥匙。


    尽管这家伙老谋深算冷静持重。


    他曾真的一瞬间涌出来过一个念头,莫里亚蒂是否的确无懈可击。


    现在看来莫里亚蒂终究依旧是个人类。


    他已主动放弃了人类的优点,但是人类的弱点依旧会纠缠着他,如影随形。


    就算他再憎恶,搜集了再多的神秘力量。


    这点人性的缺口还是会伴随着他,不死不休。


    既然他标记了我为他的宿敌。


    那么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打败他。


    所以他从第一次捕捉到詹姆斯莫里亚蒂的踪迹的时候,就朦胧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宿命,因为这是莫里亚蒂自己敲定的因果。


    那么他将如何避开这个因果呢。


    让自己消失,消失在其他的事件里,这样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正打败詹姆斯莫里亚蒂了。


    莫里亚蒂大概早就知道诸神在注视着自己,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准备恐怕也没有办法让自己消失。


    于是他从战场上挖到了莫兰这个杀人的天才,并且想法设法地为他配置了西恩的子弹。


    这样就具备了杀死自己的可能性。


    说不定现在莫兰就已经在瞄准着自己了。


    福尔摩斯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果不其然从高楼上看到了一闪即逝的反光。


    可能莫兰在忌惮着卢纳对他们来说尚且不明的性质,所以选择紧紧地尾随着他们。


    福尔摩斯早就知道这么一位神枪手的存在,并且对莫里亚蒂会派出他来杀掉自己心知肚明。


    他当然可以躲藏,去海外,去任何地方,这样莫里亚蒂把他隔离在远方的计划也成功了,而且有莫兰这样一位杀戮天才的步步紧逼,他丧命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他之前一直被困在这样一个死局之中。


    而如今,他突然想到了解破的方法。


    因为莫里亚蒂恨他。


    莫里亚蒂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莫过于他,而莫里亚蒂又在心里深深地认可着他,认为世界上唯有他可以成为消灭他的人,因此从可能性上来说,更容易被裁减为他的宿敌。


    莫里亚蒂也这么做了。


    那么他的仇恨并不会因为颠倒而消弭。


    他会有一个对自己憎恨到达顶峰的时刻。


    即使是莫里亚蒂也无法抵挡这样决堤增长的仇恨的吧,福尔摩斯想,所以他必然会出现一个瞬间,一个只有亲手杀死自己才能平息这波涛汹涌的愤怒的瞬间。


    他会来见自己。


    他们会相逢。


    而福尔摩斯就要抓住这个瞬间,将他的命运钉死在被自己消灭的这个结局之上。


    “说起来,”他看向了卢纳,“你的眼线有什么消息么?”


    卢纳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嗯,莫里亚蒂教授现在最想要的是戈尔德。”


    “为什么?”福尔摩斯问道。


    卢纳看着橱窗里的书,然后又看向书店里咖啡店招牌上的甜点,“因为他发现了更赚钱的事。”


    “他的计划需要更多的钱。”卢纳说,她抬起手来指了指招牌上的粉色甜甜圈,旁边标注着给你的恋人买这个吧的肉麻营销话术,“我想吃这个。”


    福尔摩斯掏出了几枚硬币,他已经完全领会了莫里亚蒂打算把他的商业帝国延伸到什么地方去了。


    如果说来钱最快的行业。


    什么比得上。


    贩卖战争呢。


    而如今这些皇帝们各个欲求不满,虽然都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子嗣,但是他们无不羡慕祖母拥有的一切。


    海外殖民地,航道,黄金,香料,无不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让他们蠢蠢欲动,丝毫想不起半分自己正在同类相食。


    现在欧陆已经变成了一个火药桶,只要一个小小的火星,大家就会开始疯狂的军备竞赛吧。


    那么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的莫里亚蒂的必然先发先至。


    那么引火的工具,有什么比戈尔德的指环更好呢。


    所以莫里亚蒂想要戈尔德。


    “戈尔德怎么想?”福尔摩斯问道。


    “戈尔德在问你打算怎么想。”卢纳回答道,她得到了那个甜甜圈,看上去心满意足,少女使劲地咬了一口,还热着的甜甜圈在她的嘴里爆炸了一个糖油混合物的快乐炸弹,让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她说她在伦敦西边的玫瑰教堂里。”卢纳说道,“你要去找她么?”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几个流浪汉身上,他们无疑也是莫里亚蒂的眼线。


    卢纳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灰瞳男人看上去找齐了最后一块拼图,他甚至嘴角浮起了一丝浅笑。


    卢纳牵着他的手,她能摸到在皮革手套之下男人指腹的脉搏跳的激烈。


    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有些时候那么富有生命力,但是很多时候又好像是个无灵魂的空心人。


    卢纳的手向上挪了挪,她抓住了福尔摩斯的手腕,她能摸到腕骨上的伤疤,是他自己给自己留下的。


    人类一生只有这一具身体,按照本能来说,他们应该对它颇为敬畏才对。


    “为什么你有些时候像是已经死掉了一样了无生意,但是好像不用到春天你就又复活了。”卢纳说道。


    福尔摩斯短促地笑了一声。


    “因为可能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说,“我只活在某几个时刻里。”


    他的生命没法用在日常生活中,因为他要将它们集中起来,在这几个时刻燃烧殆尽。


    麦考夫曾说过,有时会觉得他像是上帝创造出来为了完成什么的工具。


    但是他坚信自己的使命从来都是自己赋予的。


    是他选择了这样的人生。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莫里亚蒂的确很像。


    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宿命,一切都是我所选择的。


    而当走上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时,他们就不会再回头。


    卢纳吃完了甜甜圈。


    “你不吃么?”少女提问道。


    “我不喜欢吃有特殊口味的。”福尔摩斯答道,“实际上,我觉得那些糖霜和坚果碎影响了甜甜圈本来的感觉。”


    “这样。”卢纳点了点头,“那我还要吃一个普通的甜甜圈。”


    她看向了远处的大桥,福尔摩斯知道,那是一个有名的贫民窟,是无数个莫里亚蒂积攒财富的余烬。


    那里肯定不会有卖甜甜圈的了。


    卢纳点了点头。


    她挪回了目光。


    “听上去,你其实很希望那里也有卖甜甜圈的。”少女说道。


    第56章


    公众的事业。


    夏洛克福尔摩斯曾经想过,如果他可以选择把自己的生命用在什么上的话。


    唯一让他毫不犹豫的选项一定是公众的事业。


    他有时候也会想到这种笃信来的无因无果,为什么为更多人死去就会比为金钱或者权势来的更有吸引力一些。


    这种观念来自谁呢,是从小就雄心勃勃城府极深的麦考夫福尔摩斯,还是他母亲和祖母的睡前故事。


    总而言之,它根深蒂固。


    对于有些人来说,则不是。


    公众,或者说人民,不过是薪柴,是养料,然后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变成了余烬,甚至于,垃圾。


    他望向了大桥下的贫民窟,他们比谁都虔诚,因为除却虔诚之外,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得到安宁。


    他想起阿尔伯特亲王生前似乎试图推动给他们的福祉,但是看起来并没有成功施行,麦考夫说,儿童和老人也需要工作,所有人都忙碌一生,辛勤无比。


    最后,两手空空。


    可有人对这样悲惨的世界依旧贪心不足。


    “贵族要发动战争,商人要贩卖战争。”福尔摩斯说道,“詹姆斯莫里亚蒂果然敏锐得天下独步,他知道这些人所有晦暗的心思,所以他要催化一切,掌握一切,这样就能占到先机,得到更多的东西。”


    “嗯。”卢纳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那你呢,你要阻止战争么?”


    “我也许只能摧毁莫里亚蒂的犯罪帝国。”灰瞳男人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苦笑,和他似乎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疲惫。


    这和这个总是骄傲的飞扬跋扈的人不符,卢纳被这异常惊动了,于是看向了他的脸。


    “但是你相信世界会往光明的道路上前进的。”少女说道。


    “你在安慰人么?”灰瞳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


    “没有,”卢纳郑重其事的说,“我在陈述事实。”


    “西恩让我和你说,不要担心风暴会来,因为世界总是从灰烬中重生的。”她认真地,一句一顿地说。


    福尔摩斯笑了笑,这的确符合他们这种生物一贯打哑谜的高深莫测。


    他环顾四周,莫兰狙击枪的反光又闪了一下。


    他好像突然理解了西恩的意思。


    托人类自己的福,现在杀死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骑士老爷穿着铁皮罐头冲锋,就算战败还能被家人体面地赎回去的贵族们的好日子也过完了呢?


    而他们从来意识不到风暴的到来。


    麦考夫也说,夏洛克,不要害怕这场战争,它也许残酷而黑暗,但是说不定是某种黎明和契机。


    你只要消弭到超自然力量对世界的干涉就好了,它自有一套强大而顽固的生态系统。


    它会照顾好自己的。


    “西恩说的对。”他重复道,“世界总是从灰烬中重生的。”


    他突然很想开个玩笑,“那你就没有什么打算安慰我的么?”


    卢纳沉思了起来。


    少女轻轻地拽着他的手,她的脚步也总是很轻,好像对这个世界有一种特别的隔膜,或者是保护这个世界不被她侵蚀一样。


    “没有准备唉。”卢纳诚实地说,她又努力思索了一会。


    “莉莉丝说,”她认真地说,“人类只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和正向的期望的时候才会得到安慰。”


    “或者,得到爱。”她说。


    “所以你想要哪个?”她说,“西恩给你的大概是期望,那你是想要什么东西。”


    “还是,”她眨了眨异色的特别的眼睛,好奇地偏过了头,“爱?”


    福尔摩斯知道自己不应该和卢纳开玩笑。


    因为她好像总是能轻松地把难题抛回给自己。


    卢纳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好奇他的回答。


    “如果我说是爱的话,你会怎么给我弄到爱呢?”福尔摩斯笑道,“让莉莉丝来么?”


    “戈尔德说莉莉丝的爱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卢纳说道,“她觉得你就不会喜欢。”


    “那么说,”灰瞳男人似乎抓到了什么端倪,“你还和戈尔德讨论过这个问题。”


    “嗯那。”卢纳说道,她从容地扬起头,呼吸着伦敦带着煤渣的空气,“最后的结局是她说实在不行就把她的王钥送给你。”


    感觉这是戈尔德自己的恶趣味,福尔摩斯笃信无疑,果然戈尔德的生性恶劣是她自己没法控制的,就像猫永远想把桌子上的球推下去一样。


    而这位绝望之王如今正坐在教堂后的墓碑上,玫瑰教堂果然名不虚传,墓园里种满了玫瑰花,让埋葬在这里的人多了某种多半是诗人或者艺术家的绮想。


    然而福尔摩斯知道,这座墓地里埋葬的是一位将军。


    谁说染在白衬衫的血渍不算盛开的三百多褐色玫瑰呢。


    戈尔德正在喂养一只年幼的双足飞龙,她漫不经心地将带血的肉扔给飞龙幼崽,而它血红色的眼睛除了对血肉饥渴,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发女子手指上的黄金指环。


    “你来了。”戈尔德笑道。


    “戈尔德。”卢纳松开了福尔摩斯的手,瞬间扑了上去,她紧紧地搂住了戈尔德,“听夏洛克说莫里亚蒂的计划里,你好像很危险的样子。”


    “那很正常嘛。”戈尔德笑着说,她轻轻地抚摸着卢纳的后背,而猩红色的眼睛从少女肩膀的上方无感情地盯着福尔摩斯的脸,让他感到了熟悉的陌生感和恐怖感。


    戈尔德是十三王中最令他恐惧的,到现在依旧如此。


    绝望之王,当你看透她的本质时,才能体会到这种入骨的恐惧,才能意识到在这副精美如黄金的躯壳之下是怎样的一种生物。


    然而。


    福尔摩斯不得不更改自己的想法。


    戈尔德并非什么邪恶生物。


    甚至可以说她比莫里亚蒂要好得多,因为她在扎扎实实地为平衡,为这个生态系统尽忠。


    “我是保护你们的存在。”戈尔德笑道,“骑士怎么会比王安全呢。”


    “可是米拉博好像。”卢纳小声说道。


    “米拉博又没有我这么惹人讨厌。”她笑着说,她一只手依旧抱着卢纳,单手娴熟地退下了自己的戒指。


    “拿去吧。”她笑着说,嘴角裂开一个完美而优雅的弧度,“你早就构思好如何使用它了不是么?”


    福尔摩斯没有再说什么。


    他接过了那枚戒指。


    戒指上带着粼粼的光影,就像是美丽而静谧的莱茵河一样。


    “在瑞士。”戈尔德平静地说,“他们会召开和平会议。”


    “西恩,珍妮和佩松都会在那里。”她笑着说,“杀戮,征服,以及秘密,当他们济济一堂的时候,我想战争也山雨欲来了。”


    但是这场会议被命名为和平会议。


    也是很有趣了。


    “那么自然催生出了绝望。”她轻声说,“以及。”


    她的目光落在了卢纳的身上。


    福尔摩斯当然知道,也会带来审判与新生。


    这是卢纳最合适的成年礼。


    一切还真是刚刚好。


    命运的星图运转到了合适的图形,每一个齿轮都精密地咬合到位。


    福尔摩斯不知道这一切是必然发生的,还是这些生物的谋算。


    而他作为棋子,当然要前进了。


    他是自愿走进这个棋盘的。


    过了那条线的卒子,就不能退回到己方的棋盘了。


    而如今他已经过了那条线。


    那么他就前进好了。


    他现在必须到达瑞士,他将戒指装进了外套的内袋,然而躲避莫兰和莫里亚蒂又是一个难题。


    一切必须刚刚好才行。


    而且,他的目光落在了卢纳的身上。


    他还需要带着这样一个外貌很有特点的少女。


    戈尔德笑了笑,“如果你嫌卢纳麻烦,她当然也可以走我们的路。”


    “不行。”福尔摩斯开口道,灰瞳男人的口吻坚定而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确切来说,你也要和我一起行动。”


    “既然莫里亚蒂拥有了西恩的子弹,他不会只用来对付我一个人吧。”他说,“他说不定正期待着你们的通道打开,这样他好一起混进去。”


    “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你们不要在打开通往世界夹缝的路了,也最好不要再使用王钥了,他应该在等着你们使用的机会做些什么。”福尔摩斯建议道道,“在里面的人就呆在里面,如果没有用到他们的场合,就不要再出来了,在外面的人,就和人类一样前往瑞士。”


    “如果有人不在瑞士,”他说道,“我可以帮忙提供一个方案,毕竟我们也不知道莫里亚蒂究竟有什么计划,他对你们的世界了解多少,我们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作战友,所以有一个整体的布置胜算能更大一些……”


    戈尔德笑了起来。


    她点了点头。


    “嗯。”她露出了一个微笑,“西恩已经在瑞士了。”


    “佩松的属性是秘密,也就是说他除非被标记一次,否则会被所有人视而不见,按理说是无需担心他的,但是您也最好知道他的性质和情况。”戈尔德说道,她的声音清冽而优雅,福尔摩斯认为她这种对人类天生的吸引力和诱惑力足可以加入他的计划的考虑范围。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戈尔德也要前往瑞士,为什么现在却把王钥交给自己了,当她和她的王钥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性质更激烈,更容易被看破,当她们分开的时候,就算是他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种诱惑所打动,认为她尊贵而美丽。


    “佩松如今在法国南部的某个港口城市,而珍妮在德国柏林。”戈尔德笑着说,“那我们就麻烦您了。”


    第57章


    到瑞士去。


    瑞士忽而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新旧世界的摆渡口。


    没人愿意被留在旧世界,自然都要千方百计地挤上新世界的船。


    “您也是去瑞士么?”售票员感叹道,“最近好像全世界都要去瑞士似的。”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眼前的女人,这是一个漂亮的出奇的女人,她很难说她到底是什么方面富有魅力,但是只要见到就难以移开目光。


    这个女人有一头美丽无比的,好像刚刚剥开矿壳金子一样的金色长发,绯红色的眼睛,象牙白的皮肤,她闲闲地拿着自己的手杖,依靠在柜台上,脑中唯能想起一个形容词。


    风情万种。


    “没有人类能够拒绝戈尔德。”卢纳小声地说,“我还见过她轻而易举地让人为她去死。”


    福尔摩斯点点头。


    没错,戈尔德就是这种生物,她能轻易撩拨起人类对不确定的一本万利的迷之确信,总认为自己是可以成为万中无一的幸运儿一样。


    “她的确可以保护好你们。”福尔摩斯说道,女人走了回来,抽出了一张车票,递给了卢纳,卢纳转过头看着灰瞳男人,然后牵住了戈尔德的手,她们穿着相仿的英式校服,就像是一对人类姐妹一样。


    卢纳攥着口袋里的小小的牛皮笔记本,福尔摩斯交代给了她一套乱七八糟的换乘方案,这就意味着他并不会和他们同行。


    她没有问他打算去做什么。


    反正都是要到瑞士去的,瑞士现在就是风暴的中心。


    “我不喜欢瑞士。”少女突然说道。


    福尔摩斯闻言愣了一下,他看向了少女的眼睛,无论是五芒星还是六芒星在少女的眼睛中都亮了起来。


    “为什么?”他问道。


    “没有为什么。”卢纳认真地说,她穿着黑色的英式校服,怀里抱着那只兔子布偶,“总而言之,现在很不喜欢。”


    “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说。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瞬间不知道应不应该安抚一下这个少女,如果是华生的话,估计已经开始说谎了,卢纳虽然活得很短,从生命长度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真少女。


    但是她也是个货真价实神明。


    “所以,故事会有一个好结局吗?”福尔摩斯问道。


    “人类的好,”卢纳问道,“还是自然的好?”


    她的眼睛依旧明亮着,意味着她还在发动她能一眼看到所有生灵结局的能力。


    “我的。”灰瞳男人短促地笑了一下,他浅色的眼睛没有避开少女这双大多数世人恐惧不已的眼睛,代表着审判与终焉的眼睛,“我的愿望实现了么?”


    “我的结局很好么?”他问道。


    这对卢纳来说,应该不难看到的。


    卢纳直视着他。


    “嗯。”她宣布道,“不过你不是不喜欢直接询问结果么?”


    灰瞳男人笑了笑。


    因为他想让别人听到。


    他的余光看到了一个藏匿在人群中的乞丐,他刚刚不自然地震颤了一下肩膀,此人定然是莫里亚蒂的眼线。


    莫里亚蒂一直在搜集王钥。


    说明他对这种力量如此的崇拜和信任,他为了王钥的所作所为,甚至到了迷信这种力量的程度。


    福尔摩斯问了一个异常投机取巧的问题。


    他没有问卢纳他的计划有没有成功,也没有问他有没有做到什么目标,或者他会不会死,有没有可能幸存。


    他只是问他的结局好不好。


    而这个问题,他必然会得到肯定的答案。


    因为他坚信自己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秒的时候,定然是用光了自己全部的智慧和力量,没有任何的遗憾和恐慌的走向自己最终的结局。


    所以具体细节如何,对他来说,都是绝对的好结局。


    他从来都是如此的自负。


    他人生一切的际遇都是最好的,结局自然也是。


    而莫里亚蒂不能理解这种唯心主义,他是个务实而数学的人,他以为自己也是,福尔摩斯想,他当然在世人眼中也是这样的人,毕竟他出了名的冷静理性。


    好像擅长逻辑推理的人就会顺理成章地做出每一个利益最大化的正确选择一样。


    那个乞丐消失了,多半是把这个糟糕的预兆传给莫里亚蒂了。


    还有谁是莫里亚蒂的人。


    福尔摩斯有一个简易的判断方式。


    不看戈尔德的人,极大概率是莫里亚蒂的人。


    他建议戈尔德不必掩饰对人类的吸引力,自然而然地行走在众星捧月之中,一是众目睽睽之下制造恶性事件的难度会增加,另一个则是。


    看到戈尔德选择恐惧和退避的,不是敏感的过头,定然是知道什么的人。


    而戈尔德现在并没有戴尼伯龙根的指环,所以几乎不可能有人类在一无所知的情况,刻意到对她一眼都不看的。


    除了方才的乞丐,还有一名脚夫,两名乘客。


    卢纳看向了人群。


    少女眨着一双特殊的眼睛,似乎对火车站有这么多人感到兴致勃勃,她无疑也看到了莫里亚蒂的人。


    但是她并没有多停留一会。


    大概他们的人生乏善可陈,结局也并无惊喜吧。


    福尔摩斯看着两人上了火车,他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出来,点上,叼在了嘴里,吸了一口,看着伦敦城不散的白雾。


    他之前接手过数以百计的案子,虽然有很多结局不尽如意的。


    但是很多作恶的人从他们走上歧路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恶果就已经来了。


    所以他们的人生对卢纳来说当然算不得什么惊奇了。


    卢纳找到了自己的包厢,她坐了下来,将兔子认认真真地放在了旁边的空位上,然后看着站台上的灰瞳男人,“戈尔德,”卢纳问道,“莫里亚蒂为什么要先集中精力干掉他呢?”


    戈尔德玩着自己的白色手套,闻言她掩住嘴唇,笑了一声。


    “因为一个预言。”她笑着说,“因为莫里亚蒂在试图倒转因果改变命运,而他认为他命中注定的敌人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我听说,是他自己选择的。”卢纳小声说,“他为什么不选班级上最忠厚老实的那个学生呢?”


    “然后只要约他到湖边去喝咖啡,把他推到湖里之类,”卢纳胡言乱语道,“总之确定宿敌,应该给自己找个最弱的吧。”


    “不一定哦。”戈尔德笑着说,“樨那说,是有难易之分的,比方说这个最弱的成为你宿敌的可能性极低,你把他确定为宿敌的难度就极大。”


    “当然,”戈尔德笑了笑,“我倒是觉得就算没有这方面的难度,莫里亚蒂也不会为自己选择一个很弱小的人来当宿敌的。”


    “因为他不满意。”戈尔德轻声说。


    “他不是一个很务实,很理性的家伙么?”卢纳说,“看来人类一直以来标榜追求的理性也没有多么强大。”


    “他终究还是人类,卢纳。”戈尔德说,“他再不愿意仅仅做一个人类,他的弱点也就越发的如影随形,因为人类普通的生活着,是不会介意自己有多少所谓的人类的弱点的。”


    “听上去就像是绕口令。”卢纳一针见血地品评道。


    “你还真的很喜欢模仿这种刻薄的语气。”戈尔德笑道。


    卢纳歪了歪头,她从纸袋中拿出了甜甜圈,开始面无表情地大吃大嚼,“总而言之,他们都有自己的计划,人类还真是自由的不得了的生物。”


    “是啊。”戈尔德说,“也是很残忍的生物呢。”


    “很多人都很害怕莫里亚蒂。”过了一会,卢纳闷闷地说,她当然从西恩那里听到了不少关于莫里亚蒂的事,比方说他会把背叛者塞进铁桶沉到深海里,还有很多花样百出的凶杀和报复行径,就算是西恩都感觉唯有人类才是对人类最残忍的。


    “为什么夏洛克福尔摩斯不害怕他呢。”卢纳说道,“甚至还很,”她思考了一会,“兴致勃勃的样子。”


    “其实他也是害怕的。”戈尔德说道,她对恐惧的味道颇为敏感,她看向了站台上的灰瞳男人,她当然从他的身上嗅出了恐惧的味道。


    他在无法自控的恐惧,他对所有的危险和命运有着清醒的认知。


    然而他依旧做出了他的选择。


    车发动了,灰瞳男人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对着她们挥了挥,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而优雅,就像是普通地送一下朋友。


    他掐灭了烟,莫里亚蒂的人中有一位跟着她们上了车,看来自己的确是重点关照的对象。


    他轻轻地握着口袋里的那枚尼伯龙根的指环。


    当他路过前台的时候,他拿出了两封信,“请帮忙寄出这两封信。”


    上面的收件地址一份是法国马赛,而另一份的收件地址是德国柏林。


    服务员友善地笑着,帮他把信放进了邮寄的小筐里,他依旧保持着表面上的悠然,看着脚夫将自己的行李放上他即将乘坐的火车。


    “您前往诺曼底的火车一刻钟之后发。”服务员说道,“现在已经可以上车了。”


    灰瞳男人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意,用手杖点了点帽子,然后他走上了火车的踏板,他注意到那个脚夫一瞬间也上了车,他走到了自己的包厢,然后检查一下两边的门板。


    他默默地摸出了一小瓶机油来,认真地给合叶滴上了几滴。


    然后他仰躺在座椅上,将帽子拉下来盖住了脸。


    汽笛声响了起来,三个小时后就会日落,他们会在火车上决定做什么呢?


    他必须得看到他们动手的那一刻。


    因为他们杀死他的方法定然是趋近他原本的结局的。


    第58章


    日落了。


    卢纳坐在餐车里,她摆弄着菜单,很好奇这些华丽的菜名背后都是些什么食材,从某种角度而言,这算不算对它们的一种风光大葬。


    戈尔德手中逗弄着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花,让它随着她的手指转圈,“不得不说你的想象恐怕会影响人类的胃口。”


    “我没有在想象唉。”卢纳说,“难道不是么?”


    戈尔德笑了。


    “你说的对。”她说,将勾好的菜单递给了服务生,“但是食材和人类应该都不高兴。”


    “食材为什么不高兴?”卢纳说,她看着漆黑的车窗上自己的倒影,“人类为了求一个风光大葬,这辈子干什么都可以,食材可是已经得到了啊。”


    “所以人类很怪诞啊。”戈尔德笑着说,“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结局在他们的生命中其实只占很小一部分。”


    卢纳沉默了一会,“是啊,他们又不是像我一样。”


    “出生就是为了死的。”她平静地说。


    “那你觉得你的生命开心吗?”戈尔德突然问道。


    卢纳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也会问这种问题。”


    戈尔德笑了笑,她轻轻地抚摸着玫瑰花瓣,“的确,我们没有那么多形而上的东西。”


    “只是想知道你和人类的交往中,有没有向往过他们所说的活得开心。”戈尔德说,“老实说,有些时候这种话骗人的能力的确很强。”


    卢纳点了点头,“嗯,但是有些人类,好像也没有这个权利,或者说这个能力。”


    “就像是被莫名阉割掉了被世俗快乐取悦的能力。”卢纳轻声说。


    她想起了夏洛克福尔摩斯。


    他热爱日常生活,他自称如此。


    但是日常生活不适合他。


    也许这是人类种群的某些隐秘的策略,如此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找出一个为众人牺牲的救世主。


    而且还无比温柔体贴地减少了他的痛苦,和走上歧途的可能性。


    和她的出生一样。


    出生只是为了义无反顾地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


    卢纳看向了车窗中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个黑暗版的自己,因为玻璃反光会损失一部分光线。


    这世界总是无可避免地出现一些损耗,她托着下巴想,她就是把大家送回家的那部分损耗,她对此心知肚明,没有人对她隐瞒任何细节和步骤。


    “但是听麦考夫福尔摩斯说,”她说,用手指把玩着盐瓶,据说在古老的神秘学中,很多作者会用盐来指代高尚者灵魂析出的能量结晶,“他觉得你们诱拐了他的弟弟。”


    戈尔德笑了笑,“我们,”她看着菜单上的名字,百无聊赖地等着上菜,“只是略微帮助了一下想要追查莫里亚蒂的那个人而已。”


    “或者说,甚至可以说罪魁祸首是麦考夫福尔摩斯自己,他和他弟弟才是真正的互补双生。”戈尔德饶有兴致地发现这辆列车上连菜单的边角都是包金的,“毕竟莫里亚蒂可是在他的大英帝国治下完美孵育茁壮成长的究极罪犯呢。”


    “没有不列颠,哪来的莫里亚蒂。”戈尔德笑着说,她当然能一眼认出这间金碧辉煌的餐车包厢里所有的贵金属,这是一辆不折不扣的豪华列车,而建造这辆豪华列车所需要的东西。


    银子,香料,包括这张菜单上的原材料,全部来自不列颠的,战利品,戈尔德知道,在大英博物馆的展厅之中,木乃伊甚至都是堆放的。


    古代辉煌王朝的王侯将相们精心保存的尸体,居然最后是这样一个结局。


    “所以结局这种东西变幻莫测。”卢纳轻声说,“当时也许觉得成为木乃伊是最好的结局,但是几千年后时过境迁了,好像就变成一个荒诞的坏结局了。”


    戈尔德点了点头,“所以说人类是无常的啊。”


    “莫里亚蒂得到的物质太多,所以他开始憎恨无常,他希望自己能够持续不断地掠夺下去,”卢纳轻声说,“他是太享受自己在食物链的地位了么?”


    “然而为什么他嘴上却一直说自己受够了社会的伤害呢?”她疑惑不解地问。


    詹姆斯莫里亚蒂很多时候喜欢说自己是这个社会的受害者,尤其是在学生面前,福尔摩斯回忆起了这个男人更多的细节,这或许是一种伪装,或者说,一种慰藉。


    我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社会先掠夺了我,所以我才报复一切的,我并无大错。


    “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我发现了一颗小行星。”当年的莫里亚蒂教授站在讲台上,装作顺口提起了往事,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什么东西,沙沙的碎屑像不知名受害者的骨灰,他那时穿着一套棕色的西装外套,衬衫是绿色条纹的,在古神对他施加的遗忘影响被清除之后,他发现从前无论如何都没法探明的记忆开始如同其他部分一样清晰而条缕分明。


    而他的袖口,是一块来自不知名陨石的碎块,福尔摩斯知道这是天文爱好者独有的一种审美,来自太空的礼物。


    “可惜我的命名权被我的导师拿走了,连同论文一起。”莫里亚蒂说,他的眼角眉梢似乎一瞬间掠过了某种可以称之为忧伤的东西。


    如果用童话的笔触来写。


    他失去了他的小星星。


    他在为他的小星星哀恸。


    但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觉得这颗星星若非莫里亚蒂给它增加了无数白骨和血渍,也不该用这样的重量。


    “人能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小星星是多么美好的事啊。”莫里亚蒂像吟咏咏叹调一样的说,享受着讲台下学生目光中的钦佩和惋惜,这简直使他瞬间返老还童。


    他注意到了那个靠窗的学生,夏洛克福尔摩斯,他对福尔摩斯这个姓氏并不陌生,因为麦考夫福尔摩斯虽然行事低调,但是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却是个必须给予高度关注的大人物。


    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他们两个的面貌有几分相仿,一样宽阔的额头,淡色的颜色杂糅所以趋近于灰色的眼睛,蜡白色的,光洁的皮肤。


    与他富态而带着些上位者气息的哥哥相比,弟弟消瘦而尖锐,他坐在那里,用那双灰色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竟然自己有了几分被针刺一样的宛若实体的痛觉。


    他在斟酌自己的词句,揣摩着何为真实何为谎言。


    这种疼痛感,宛若伤口撒盐。


    对,撒盐,莫里亚蒂那时候对神秘学已经有了一些接触,很多神秘学大师认为高尚之人的灵魂可以析出一些白色颗粒。


    勤勉的,温顺的,淳朴的劳动者养家之人析出的被称之为糖,它们能够给溃烂的伤口提供养分,所以很多无知的统治者会毫不在意地挥霍糖去填补伤口,而不是珍惜它们,让它们发挥更好的作用。


    而,尖锐的,勇敢的,正直的守护者洞察之人析出的,则被称之为盐。


    是腐朽溃烂,成为世界的伤口的人最恐惧的东西。


    他那一瞬间,就觉得这个青年的灵魂,应该是不折不扣的,高纯度的,盐。


    否则怎么会让他如此疼痛呢?


    比起来请教自己问题,夏洛克福尔摩斯无疑更感兴趣他的工资是如何支付他桌上的工艺品和身后的挂画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他发动了仰慕他的学生,和他所获得的一些超自然的能量,来掩护自己,来将自己消隐在世界中。


    这招好像暂时有效,夏洛克福尔摩斯没有对自己那么感兴趣了。


    但是他发现他开始对这个青年学生感兴趣了。


    而且是很感兴趣。


    他开始观察他。


    这个青年毋庸置疑很聪明,他可以用图书馆里语焉不详的描述复刻实验,并且得到更深入细致的结果,他有着非凡的洞察力和记忆力,甚至对于人的情绪也有着相当细微的把控。


    他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而狷傲的莫里亚蒂脑中浮出了一个念头。


    这家伙会不会是上帝派来对付我的。


    否则我和他这样的天才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中,怎么会出生两个。


    他放慢了几分脚步,站在了走廊的尽头,学生们吵吵闹闹的下课走人了,他背后的窗子朝向不好,透不进多少光线,而与此相对的另一扇则明亮的有些刺眼。


    他看到了夏洛克福尔摩斯。


    那是他略微有了点声名的那个暑假过后,他为他的一位大贵族同学解决了一桩谜案,但是看起来这个青年的运气不是很好,他伤了腿,打了石膏,于是在所有同学都走尽之后,他才拄着拐一蹦一跳地走出来。


    很滑稽。


    他的灵魂却开始刺痛。


    而且他的心里萌生了一个计划。


    第59章


    高尚之人,莫里亚蒂当然知道这种灵魂在神秘学中的地位了,他们是最好的养料,也是最强悍的助燃剂。


    那么糖是养料,盐是助燃剂。


    他认为自己这次无比盛大的升维,当然要加入最纯粹最能带来最美丽的反应的助燃剂了。


    那个夏天还无人预见夏洛克福尔摩斯声名显赫。


    “夏洛克。”他叫住了一瘸一拐一蹦一跳的青年,青年抬起了头,他正在试图爬古堡的台阶。


    “需要帮忙吗?”他露出了一个友善无比的笑容,将教案夹在腋下,“这是怎么了?”


    青年眨了眨眼睛,并不打算对教授露出什么不礼貌来,他此时在福尔摩斯的眼中不过是个爱好可能比较怪异的教授,而且这里是在学校,在剑桥的塔楼里。


    “被狗咬了。”他坦然地说。


    “霍伊伦爵爷家的古宅里居然还有这种恶犬么?”莫里亚蒂笑道。


    “别这样看我,”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你帮助他们家解决所谓的古堡幽灵的事情整个剑桥都传开了。”


    “那莫里亚蒂教授您,相信世界上有幽灵么?”青年依旧在看他,他一双淡色的眼睛显得半透明而冷漠,这青年瘦削的太过,因此被盯着的时候,感觉好像被某种猛禽锁定了一样。


    莫里亚蒂突然觉得他不需要自己的回答,因为自己被问及的这一刻,这个青年就知道了,知道自己知道些什么,知道自己沉迷于神秘学已久。


    莫里亚蒂的脸上依旧是笑着,然而下一秒他却出人意料的行动了。


    他手中的手杖不动声色的甩了一下,毫不留情地击打在青年的伤口上,这对这个青年来说无疑也是个突发情况,他踉跄了一下抓住了扶手,但是手中的拐杖飞了出去,重重的落在了下一个平台上。


    青年的眼睛里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不解,而他过分好用的脑子告诉他好像莫名其妙之间自己即将大祸临头,然而这个中年人明显比他的动作更快。


    莫里亚蒂提住了青年的白色衬衫的领口,然后他用力地将他拽了起来。


    他实在是太瘦了,莫里亚蒂忍不住想,感觉就像一片纸似的,他拎起了青年的身体,然后看向了一边深不见底的旋转楼梯,这里大概是五六层之间,任何人从这个楼梯的空档被扔下去都死定了。


    青年明显还没有从惊愕与疼痛中缓过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半个身子已经被从楼梯推出去了,他死命拽着对方带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他竭力挣扎的样子看起来软弱又可怜,和他从前杀死过的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现在抹杀他并没有意义,莫里亚蒂突然想到,他还没有长成,他现在只是个稍微特立独行一些的大学生,作为自己的宿敌还不足以旗鼓相当,也不够戏剧性。


    他猛地打了个寒战,他好像无意之间选定了两人的结局。


    从高处坠落。


    如果他今天放过了这个青年,那么多少年后,他们还会如此相逢。


    他必须用这种方式处决他。


    这可不是一个容易杀人的办法,再找一次这样的场合还得花点力气,要不然就在这里扼杀掉这个隐患算了。


    然而莫里亚蒂却犹豫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晶莹而锋利的盐。


    他总是觉得他配得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


    包括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生命和灵魂。


    青年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试图恢复平衡爬上来,他顺从了他的心意,将他拉了回来,青年被扔回台阶上的时候又压到了伤口,这让他本来苍白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莫里亚蒂的脑海里突然有了个想法。


    反正马上就要暑假了,看起来这个青年的家里并不在意他每天有没有按时回家,那么,莫里亚蒂对着青年的断腿狠狠地踩了下去,青年闷哼了一声,不再动弹了。


    自己也许可以用一些时间,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给这个青年种下一个创伤。


    一个能让他在最终对决中失误的创伤。


    在宅院的地下室里,莫里亚蒂拆开了青年腿上的石膏,他敏锐的发现自己的推想没有错,这个青年果然也是和神秘学所研究的那个世界有交集的人。


    因为这个伤口明显来自里世界的生物。


    咬合力度之大,绝非任何一个这种体型的犬科动物所能做到的。


    但是更令他意外的是伤口的愈合情况。


    弗雷那个老头子只有一些割肉补疮的本事,这绝非是他的手笔。


    莫里亚蒂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自己刚刚弄出的碎骨,观察着其他骨骼的状态,这是新生,不折不扣的新生,他将骨头正了回去,重新包扎好,是来自新王的力量么,他若有所思地想着,看来对这个青年感兴趣的人不止有自己呢。


    或者说,这就是命运的必然,他们都是天选之人。


    他们被命运推搡着,如两块磁铁一样,最终激烈地撞在了一起。


    两周后,麦考夫福尔摩斯得到了一个消息,有人说他的弟弟被好心人送到了伦敦医院,但是他对自己失踪这段时间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被送过来的时候在发烧,”医生对麦考夫简单地介绍着情况,“虽然除了在失踪前就断了的腿,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是有很严重的营养不良,而且受到了某种程度的精神创伤,”


    “像是一个人被困在某个十分危险的地方度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时间。”医生说道,“也许是某座废弃高塔,他爬上去之后年久失修的梯子就断掉了,所以他被困在上面了?”


    “我不觉得我弟弟会是那种拖着一条断腿还要自己去爬废弃高塔的精神病。”麦考夫说道,他透过玻璃去看夏洛克,那个青年陷入了睡眠,他的弟弟明显更瘦了,黑色的头发显得很凌乱而缺乏光泽。


    他会失去他的,麦考夫的心中突然升起了这个念头,他从前也想过这种可能,夏洛克福尔摩斯从小就与众不同,本来就比别人更容易死掉。


    但是当他直视这种可能性的时候,他感到了冷和毛骨悚然。


    夏洛克偏了偏头,他醒来了,灰色的眼睛看向了他的脸。


    他走进了病房,“听说你倒了很大的霉?”他轻松地说,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就是一句寻常的调侃。


    夏洛克没有反驳他。


    “大概吧。”他用气声说,他比看起来还虚弱。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麦考夫问道。


    夏洛克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现在只要到高的地方都边缘,就会变得头晕目眩,多出了一份莫名过度的紧张。


    “你是不是从悬崖上掉下来了。”麦考夫调侃道,“然后困到了什么山沟里。”


    “那谁把我运回来的?”夏洛克问道。


    “好问题。”麦考夫抬起手来摸着下巴,他的确在调查了,然而这位好心人说他是在乡间公路发现夏洛克的,而麦考夫前去调查的时候,一场雨已经把当时所有的痕迹都毁掉了。


    “也许你自救成功了。”麦考夫说道,夏洛克摇了摇头,他翻过了自己的双手,让麦考夫看他的指尖,他无论是指尖还是指甲都没有受伤,看上去不像是冒险失足之后艰难求生的样子。


    他也许陷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夏洛克福尔摩斯想。


    然而他对此并不感到恐惧。


    他知道自己不能从此就对高处敬而远之,恰恰相反,他必须得克服这一点,而且,他看了看自己正在愈合的腿。


    “说起来,你有没有认识一些武术大师之类的。”夏洛克问道,“给我推荐几个。”


    “怎么的,你还打算约人去决斗么?”麦考夫说,“政府要全面禁止决斗了。”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会有人约我决斗。”夏洛克说,“总得有备无患才好。”


    “看来你不打算放弃这样危险的人生了。”麦考夫审视着他,“随时都可能失踪个一段时间,然后莫名其妙的失忆,或者差点死掉。”


    “我还记得我把你从埃及运回来的事。”麦考夫抬起了一根手指,“你那时候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啊。”夏洛克说道,“你认为这是巧合么?”


    “当然还是有可能是巧合的。”麦考夫说,“我相信只要你放弃什么东西,这些怪事也自然离你而去了。”


    麦考夫福尔摩斯果然拥有无比敏锐和堪称先知的直觉,夏洛克福尔摩斯想,而他现在也能想起那段失忆中所发生的事了。


    把他带走,并且把他囚禁在废弃高塔上两个星期的人,正是詹姆斯莫里亚蒂。


    第60章


    那还真是可怕的两个星期,夏洛克福尔摩斯不由得想,那是一座位于荒山中的哨塔,大概有百米高,铁楼梯已经因为生锈腐烂到无法行走了,他又拖着一条断腿,于是只能暂时栖身塔顶设法自救。


    然而塔顶面积很狭小,只够他蜷着身体靠在立柱上,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睡熟的话多半会掉下去。


    四周的视野也太好了,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样是会加剧人类对高处的恐惧的。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他的腿没有感染的征兆。


    他现在也想起了自己的腿伤是怎么来的了。


    是为了救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小女孩,情急之下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和某种类犬生物之间。


    而那个小女孩有一双异色的眼睛。


    是卢纳,他想,当时那个女孩惊慌失措得很,似乎觉得他要死了一样,她果然对人类一无所知,大概在她的眼里,人类只要开始冒血,就会像戳破的红酒瓶那样彻底将生命漏光。


    于是她伸出了手,放在了他的腿上。


    他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和所有的针药不同,这是一种古怪的温暖的感觉,好像在给撕裂的肌肉和肌腱一场新生一样。


    而的确如此严重的伤口,在最后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伤疤。


    然而他想起了前些日子的卢纳说自己没有办法对其他人施加新生的影响。


    大概是终焉之时越来越近了,她的权能受到了影响和限制。


    除非自己把她审判这部分职责承接过来,她才能恢复赋予新生的能力,这也是所谓的十三王们希望自己做的。


    这样自己替她结算这个世界的一切,而她则可以面对那个世界,打开那道门,唤醒他们的阿瓦隆。


    福尔摩斯听到了水声。


    他知道他这趟火车会过一些河,其中有一条河,桥梁是高高的架在上面的。


    如果他的推测没错的话,莫里亚蒂的杀手绝对会选择在这条河动手。


    他现在只需要等待,等着莫里亚蒂做实这个预言,等着自己猜想尘埃落定。


    如果这次暗杀失败了的话,那么莫里亚蒂会意识到自己必须亲自动手,才能了解他们之间的联系。


    他需要给他强化这个认识。


    夏洛克福尔摩斯唯有詹姆斯莫里亚蒂亲手才能杀死。


    好像开始下雨了,冰冷的雨珠敲在玻璃窗上,拉出一道道细细的银丝,给本就阴郁无比的气氛又平添了几分恐怖色彩。


    的确是个适合凶杀的好夜晚。


    然而他从车窗看出去,却看到了一只亮蓝色的蝴蝶。


    他当然还记得这只蝴蝶,是卢纳放在莫里亚蒂办公室的那只,而它如今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蜘蛛离开了蜘蛛巢。


    这就是它要说的。


    它在外侧的车窗短暂的停留了一下,确保他已经看到了它之后,振翅飞走了。


    在这样的雨夜里还能飞得这么快,果然它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蝴蝶了。


    而是妖精了。


    终末的时刻已经到了,大概无论是妖精还是巨人,抑或是其他只出现在传说中的生物,都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行迹,它们开始焦虑了起来。


    焦虑回乡之门能否顺利打开,它们能不能结束贫乏与漂泊,走向它们的故乡。


    阿瓦隆。


    夏洛克福尔摩斯发现自己在倒影里笑了一下,的确,不论和哪个不列颠人说起阿瓦隆,他们都只会觉得这是存在于祖母的童话故事里的地方。


    你说你打算动身前往阿瓦隆,他们只会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


    然而阿瓦隆的确就在那里了。


    他看着面前摊开的报纸,华生的故事很受欢迎,他倒是没想过自己如此离经叛道的人生居然能得到这么多人的热烈追捧,毕竟从世俗的角度来说,他可算不得成功。


    所有人都期待他的旅行的终点,他合上了尚在连载的故事。


    我们必须奔赴我们的命运,他想,无论是他,卢纳,还是詹姆斯莫里亚蒂。


    卢纳伸出了手,一只美丽的蓝色蝴蝶落在了她的手上,“莫里亚蒂离开他的住处了。”她说,“看来麦考夫福尔摩斯还是没有能力直接把他送上绞刑架的。”


    戈尔德拿起了漂亮的金勺子,吃着甜品,“那真的太可惜了。”她说,“我觉得死在绞刑架和断头台上对某些人来说也是一生中难得的高光时刻了,他们甚至可以顺便传教一下。”


    “莫里亚蒂对传教不太感兴趣吧。”卢纳说,她推开了一枚火柴盒,让蝴蝶住了进去,她静静的看着窗外的雨幕,已经远处星星点点的光,她知道这些光不是来自零散的农户。


    而是来自小妖精们。


    “大家都很期待。”戈尔德轻声说,“期待回乡之刻。”


    “它们正在向海岸迁徙。”卢纳说,“它们会在白色海岸等我们的好消息。”


    “白色海岸。”戈尔德微微地叹了口气,“我已经很久没去白色海岸了。”


    “那里还是那个样子,海浪像摇篮曲一样温柔,阳光和煦,薄薄的白色的雾气中隐约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玫瑰花。”卢纳轻声说,“就像我们的梦里那样。”


    “等到那个月夜。”她继续描述道,“海面上会升起星火,我们返乡的路会用金色的光线织就,到时候,”她笑了笑,“无论是巨人,猎犬,还是妖精,我们都会走在那条路上。”


    “然后返回故乡。”她说,“说起来,戈尔德,你还记得阿瓦隆是什么样子的么?”


    戈尔德吃了一口甜品,她没来由地感到了某种苦涩,“不记得了。”


    “我也是死过很多次的。”她轻声说。


    “没关系的戈尔德。”卢纳认真地说,“我们总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


    戈尔德看向了少女的眼睛,她有时候也会因为和人类相处的太久的缘故,觉得自己有照顾卢纳的义务,但是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少女不愧是它们返乡计划中的主心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和迟疑。


    唯有憧憬和坚定。


    她坚信它们会返回故乡。


    坚信故乡如描述中的那样,四季常春,鲜花盛开,草地绿茸茸得像地毯一样,泉水清澈而透明,古代的英雄会在青铜棺椁安眠,直到世人再次陷入绝望的危机之中。


    戈尔德收回了目光。


    “嗯。”她点了点头,“我们会回到故乡的。”


    “绝对。”她轻声说。


    “故乡会像我们无数个梦里的那样温柔而永恒地等待着我们的回归的。”戈尔德说道,她的目光落在了奢华的金器上,然而她知道这些都和阿瓦隆比起来一文不值。


    卢纳笑了起来,她弯起了眼睛,像个孩子一样的天真,然而孩子也是最坚定不移的。


    “所以,戈尔德,”她笑着说,“我们的故事一定是个很美好的故事的。”


    “就像童话故事那样。”她说。


    “童话故事,”戈尔德笑了笑,“对啊,童话故事,我们本来就是从童话故事中来的。”


    她看向了窗外,火车进了一个站台,这里显示着已经到达了法国的边陲,他们即将进入瑞士了,瑞士是最后的舞台,最后的战场。


    “说起来,其实瑞士的风景挺好的。”戈尔德说,“也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卢纳兴致勃勃地睁大了眼睛,“那实在是太好了。”


    戈尔德换上了熟练的德语,开始和侍应生交谈能不能为她们直接订购一些特产。


    “我们这一路还真是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呢。”卢纳轻声感叹道。


    “那是当然的了。”戈尔德说道,她却没有丝毫的掉以轻心的念头,她每时每刻都在全神贯注地留意黄金上传达的鱼龙混杂的欲望的触手,比方说刚刚的侍应生。


    他似乎对德语没有那么精通。


    或者说,他并非德语母语者,她明明说为她找来一位当地人的。


    “我想莫里亚蒂对你们二人的计划大概会以紧密跟踪为主。”她想起了福尔摩斯的分析,“毕竟有您在,莫里亚蒂大概还是对您和米拉博这两位对人类危害性最大的王有几分敬畏之心的。”


    “但是这也就意味着,他会很希望把你单独隔离出去。”灰瞳男人说道。


    她当然不想让他得逞。


    戈尔德静静地看着侍应生的背影,但是由于天性所迫,她还真的想知道这个侍应生到底是拿了什么计划,有什么阴谋。


    “我还真是生性恶劣啊。”戈尔德由衷地感慨道。


    “但是我很喜欢戈尔德啊。”卢纳一板一眼地说。


    戈尔德笑了起来,她把玩着金杯,突然感到了自己的王钥传来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