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训沾血钢笔滚落地面,发出清……


    三个月后。


    穆盛洲的判决书下来了,买凶杀人、伪造证据、限制人身自由等数罪并罚,结果是罚款加上终身监禁,不得假释。


    穆氏集团第一时间对外宣布解除穆盛洲董事长兼CEO职务,与其割席,以求挽回股价。


    听闻这一切的穆盛洲,没什么反应,只是在监狱里要求见辜苏一面。


    律师找不到辜苏,只好联系楚沉。


    等赶到楚沉小时候曾经生活过的孤儿院时,夹着公文包的律师远远地就看到,他要找的人正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坐在新修的院墙上,拿手边石子儿弹下面做热身运动的小豆丁屁股:


    “腿抬高点,没吃饭吗!”


    小豆丁们被他弹得嗷嗷叫:


    “楚院长!你下手太黑了!”


    有小孩子附和:


    “就是!下手太黑了!一天不锻炼又不会怎么样!我将来又不想去做运动员!”


    “行啊,那你今天的圈别跑了,下次遇到外头抢你零花钱的花臂大哥哥,可别来找我哭!”


    楚沉说着又用石子弹了他一下,把那小孩弹得嗷了一声,不敢说话了,闷着头绕崭新的操场跑圈。


    辜苏的护士同学,脸被烫伤的少年,何助,还有一些当初帮助过辜苏,或是受过楚沉帮助的人,推着重建孤儿院的材料从背景里走过,整个孤儿院看上去欣欣向荣,一派生机。


    律师踌躇着走过去,站在院墙下,抬头问道:


    “楚先生,你好,我是穆盛洲先生的律师,请问方便聊聊吗?”


    就在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楚沉身上气息一凛,刚才和小孩子们相处时的温和懒散全都消失不见,而是充满敌意地低头看他:


    “姓穆的又有什么把戏?”


    律师顶着他不善的目光,硬着头皮解释:


    “是这样的,穆先生想要见辜苏小姐一面,他有话想当面对她说。”


    楚沉黑着脸,沉默了许久,才说:


    “已经晚了。辜苏她……已经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律师有些意外,“请问方便告知吗?”


    楚沉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才艰难道:


    “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律师只迟疑了几秒,就再次请求道,“如果是这样,可以麻烦你去见穆先生一面吗?他有一些东西想留给辜苏小姐,也嘱咐过我,如果辜苏小姐不想见他,请你去也是一样的。”


    楚沉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行。带我去吧。”


    ……


    楚沉走进会见室时,穆盛洲坐在玻璃后面,目光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看去。


    “别看了,她不会来了。”


    楚沉冷冷道。


    穆盛洲自从那次她被救护车接走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她人,此时比起被她设计背叛的愤怒,心里第一时间牵挂的,竟然还是她的安危:


    “她的身体怎么样了?”


    楚沉的态度诡异地平和,更像是一种心如死灰般的无所谓:


    “伤已经好了。”


    “那她为什么不来见我?还是恨我吗?”穆盛洲自嘲一笑,“我有点体会到你当年的心情了。”


    楚沉坐牢的那八年里,辜苏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


    全被穆盛洲拦了下来。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楚沉厌恶地斥责他,“你想说什么就快说,我很忙。”


    穆盛洲看向在一旁的律师,律师从包里掏出一


    张协议,连同钢笔一起递给楚沉:


    “请你看看。这本来是要辜苏小姐来签字的。”


    楚沉接过,看到是一张财产赠与协议。


    穆盛洲将名下的大部分财产都转赠给了辜苏,尽管经过这一场风波,他的个人资产大跳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剩下的一小部分,仍然是楚沉和辜苏一辈子都不可能赚到的钱。


    “你有病?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把你送进监狱的吗?”


    楚沉直言。


    穆盛洲没什么表情,只是坦然颔首: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这世界本就是胜者为王。”


    能算计到他,他甚至会高看她一眼。


    他曾经也恨过她的无情。


    可那恨太过短暂,他只略一挣扎,就将其甩脱了。


    他想,不管她做了什么,他对她,还是爱更多一点。


    恨她的岁月太过漫长,愧悔也过于刻骨铭心。


    从今往后,他的痛,都只当是还她。


    他想,他或许真的是完了。


    那边楚沉却把协议一扔:


    “你拿走。没人要你的臭钱。”


    “我已经做了公证,即使她不签字,这部分财产也会在我去世后自动划归她名下。”


    “……”楚沉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十二分厌恶地盯着他,“那你知道,辜苏已经死了吗?”


    穆盛洲脸上从容的笑凝住了。


    他下意识反驳:


    “不,不会的……”


    “跳楼自杀,爱信不信。”


    穆盛洲的脸色倏地苍白如纸,视线茫然地飘向律师,只见律师别过头去,轻声佐证:


    “有目击者看到了。她在不久前的深夜十一点多,从城西的建筑工地上跳下去了。”


    不过楚沉好像迅速处理了后事,工地负责人也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所以几乎没人知道那里死过人。


    过了好久,穆盛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会自杀?


    他被她送进了监狱,她复仇成功了,该高兴才是啊……


    一直以来笼罩着她的巨大阴影,终于消散,她不该高高兴兴地和楚沉喜结连理吗?


    纵使他不愿看到那一幕,也好过突兀听到她的死讯!


    纵使她恨他,他也想她好好活着!


    楚沉不愿多说,站起身来,刺啦一声,将那份财产赠与协议一撕两半:


    “她死了……因为我,也因为你。”


    早在“上一世”,她就死过一回了。


    他转身离去,只留穆盛洲呆坐原地,木呆呆地看着那份被撕毁的、他曾经满怀愧疚写下的赠与协议。


    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


    她曾经濒临死亡,该比任何人都更珍惜生命才对!


    楚沉说……因为他?


    过往的一幕幕飞速在他脑海里重现。


    她跪在他面前倒酒时,脆弱弯曲的脊背。


    她深夜下班后,饿得偷偷吃客人不要的果盘,不慎撞上他鄙夷的目光时,窘迫的模样。


    还有她被他强迫接吻、被他压在身下折辱时,眸中灰暗又沉寂的绝望。


    她安静又心碎地落泪时,他在做什么?


    他他妈的在做什么!?


    她为什么要自杀?


    她为什么要自杀!?


    他真的不知道吗!?


    在警员来押送他回监狱时,穆盛洲忽然捂着脸大笑起来,可泪水顺着指缝流出,笑声转为哽咽。


    他慢慢放下手,红着眼对律师说:


    “把协议和笔给我。”


    律师有些茫然,把东西递给他:


    “协议已经被撕掉了,要不我一会儿再去打印一份?”


    穆盛洲接过尖锐钢笔,面容平静,只有泪水卷着湿迹,顺脸颊垂落,一滴滴落在协议那栏空白的受益人签名处:


    “不必。”


    这一栏永远不会有人签字了。


    曾经他什么都吝于给她。


    可如今,当他想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捧给她时,却为时已晚。


    她再也收不到了。


    楚沉走出会面室,房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就在门缝只剩一线时,门内突然爆发出律师和狱警惊慌的喊叫——


    “穆先生!?


    “快叫救护车!狱医呢!?


    “来人啊——!”


    他蓦然回首,门扉闭合的前一瞬,看到会面室内的雪白墙壁,有殷红的动脉血喷溅其上。


    沾血钢笔滚落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


    辜苏的身体回到了系统的纯白空间。


    曾经被她遗忘隔绝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全部记忆,随着灵魂的修复,逐渐回归。


    被曾程割喉时,她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其实那个时候,她就该死掉的。


    不如说,她其实已经死了。


    是不知从哪里来的愧疚值系统绑定了她,为她续了命。


    代价是她的一小片灵魂。


    只有任务成功,赚够积分,她才能赎回自己的那片灵魂。


    她第一次试图执行任务时,失败了,冻死在了家门口。


    后来,她失败过很多次、很多次。


    每一次,都走向了相同的死亡结局。


    每一次,都回到被绑定的时间节点——


    被曾程“杀死”后,在VIP病房中睁眼。


    楚沉心中有怨,不肯原谅她,也不愿听她的解释。


    渐渐地,她的疲惫越积越多,不愿再对他敞开心扉。


    而穆盛洲,她试过告诉他真相,或者不告诉。


    如果是前者,那么他会宿命一般追逐她,拆散她和楚沉,最终导致她的任务失败。


    如果是后者,那么楚沉出狱之后,他们会遭到穆盛洲后续的一系列报复,不得善终。


    她困惑,迷茫,不知道自己哪一步做错了,解题的思路又在哪里,像困在网兜里的飞蛾,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


    越是着急,就越是出错。


    在轮回中,她为了不让自己在无限重复中崩溃,每一次,都会尝试不同的兼职技能。


    有时是做流麻,有时是画画,有时是代遛狗,因此还学习了训犬技能。


    可这些技能,最终好像也没能帮上忙。


    她对出狱后的楚沉很好很好,一次次委曲求全,一次次后退让步,可换来的,却是一次次变本加厉的争吵与误会。


    她的小心翼翼与忍让迁就,看在楚沉眼里,都是心虚。


    她对他还有爱。


    所以她注定会输。


    最后一次,她在无限循环的时间里崩溃了。


    她求系统给她兑换了封印轮回记忆、保留生活技能的道具,用来让她从漫长的痛苦记忆中解脱。


    她一次也没完成过任务,因此没有积分可以兑换,只好再次献出了一片灵魂。


    每一次轮回,都会消耗一片灵魂。


    撕裂灵魂的痛楚,如抽骨敲髓,烈火浇身。


    她几乎被焚烧殆尽。


    而“失忆”的那次,是她最后的机会。


    是她用最后一片灵魂做的,孤注一掷的赌注。


    第52章 第一训私生女就要有私生女的自觉,她……


    辜苏对系统说——


    就当我是第一次来这个世界,第一次做这个任务吧。


    我想以我“最初的模样”,来接近楚沉。


    一个不爱他的辜苏,一段演绎出来的真情。


    到最后,却是通往正确答案的唯一道路。


    好讽刺啊。


    当她不爱他时,他最爱她。


    所以,“不爱”才是唯一的正解。


    可就算知道答案了,为什么她的心口还是会痛到抽搐呢?


    那些即使遍体鳞伤,也要向他奔赴的日子,如今想起来,除了细密的疼外,竟还有深深的怀恋。


    如果在工地的楼顶上,他最后的那段告白,在第一个轮回就肯说给她听就好了。


    那是曾经的她,最想听到的话。


    只可惜,他迟到了好久好久啊。


    空茫处,传来系统的合成音:


    【恭喜宿主,第一个世界任务完成。现在您拥有为期一个月的休整期,可以在时间流速静止的系统空间里尽情休息娱乐。】


    她缓缓坐起身子,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坠落时呼啸的风。


    捂住心口,她面上露出恍惚表情。


    但这样的表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收敛情绪,站了起来:


    “系统,麻烦立刻将我送往下个世界。”


    系统下意识遵循命令:


    【


    通道构建中……


    【宿主,真的不休息一下吗?扫描评估得出结论,您的状态很不好。是记忆回归给您造成负担了吗?】


    辜苏摇摇头。


    独处只会让情绪越来越糟糕,只有忙起来,才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需要全新的环境和人际关系。


    而且,她完成了这个世界的任务,不过是堪堪赎回了一小片灵魂。


    之前在轮回中一次次付出的“代价”,让她的灵魂支离破碎,依然是倒欠状态。


    她还要背着负债,继续走下去。


    【传送倒计时开启……60s……】


    辜苏的面前出现了一道正在缓慢构建的传送门,与此同时,系统出于对宿主心理健康状况的关心,多问了一句:


    【宿主,是否需要将上个世界的经历储存为经验记忆,剔除情感?这样会最大限度地降低您曾经受到的心理创伤。】


    “不必。”辜苏抬起手,摸了摸已经愈合如初的脖颈,轻声道,“我不会忘记当时的心情。那都是我的来时路。”


    只不过,那条路比一般人要漫长许多。


    曾经的辜苏已经死了。


    她不会去感谢给予她痛苦与伤害的人,但她会将那些疼痛内化为自己的力量。


    然后从生命燃烧成灰的余烬中,生出新的火种。


    她相信,那抹灼然心火,会刺破迷雾,照亮她的漫漫前路。


    “走吧。”


    她果断迈步,踏入光门之中。


    离开前,她最后的话轻若流风——


    “重来一次,能拯救过去的自己,我很高兴。


    “系统,谢谢你,让我领悟到,能救自己的,永远只有我自己。”


    她的身影融入门后浩瀚星光。


    这个世界,是她的起点。


    却不是终点。


    ……


    辜苏来到新的世界后,第一感觉就是冷。


    她茫然地睁着眼,觉得自己应该是站着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骨子里,身上衣物却似乎很是单薄。


    耳边是纷乱雨声,还有湿气钻进鼻腔。


    她浑身都湿透了。


    【谁把灯关了?】


    她迷茫问系统。


    为什么她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个世界中,您的灵魂残缺外化在“目盲”上。也就是说,您现在是个盲人。】


    系统中规中矩地回答,接着就开始给她调取世界资料。


    为了方便代入,系统将辜苏的这具身体也改名为“辜苏”。


    她要刷取愧疚值的对象名叫傅行舟,是C国首屈一指的实业家傅儒许的亲外孙。


    也是伏龙集团的唯一继承人。


    傅行舟父母早亡,只有他一个儿子,从小被各种一对一家教围绕着长大,接受着常人不可想象的、最顶尖的精英教育。


    如今,26岁的他,海外名校的工商管理专业硕士毕业,目前正在伏龙集团里轮岗,熟悉企业内部架构和运行,为将来继承集团做准备。


    合作对象对他的评价都是情绪稳定,但是为人冷傲,不好相处,下属们私下里讨论,在敬佩之余,都觉得他眼高于顶,多多少少沾点儿厌蠢症。


    资料还没读完,辜苏就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臂,发着抖问系统:


    【我好冷,先别念了,告诉我,我和这个……傅行舟,是什么关系?我现在在哪儿?】


    系统很快跳过了大段关于傅行舟的性格、生平事迹描述,直接到了现状部分:


    【傅儒许,也就是傅老爷子,目前伏龙集团的掌权人,非常不满傅行舟上周做的投资计划,觉得他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不听话了,于是从外头接回了傅行舟父亲的私生女,也就是你,强制命令他接受你住在他家里,还要他带着你去集团上班……也就是说,让你接触集团事务。


    【现在知情人都在猜测,傅老爷子是不是打算让你代替傅行舟的位置。】


    辜苏沉默片刻:


    【我?一个瞎子?代替他?】


    系统沉默片刻,似乎在快速浏览资料,接着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是的。】


    一人一统相对沉默片刻。


    辜苏问:


    【我是什么学历?】


    【因为身体原因,你没有上过一天学。】


    【……】


    上个世界,她好歹还是高中毕业。


    到了这里,连幼儿园学历都不是。


    她何德何能,叫傅老爷子觉得她能独挑大梁!?


    辜苏有些呼吸困难,紧接着灵敏不少的听觉就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分辨出了由远及近的汽车嗡鸣声。


    系统迅速道:


    【今天是傅儒许把你送到傅行舟身边的第一天,不过他连见都没见你一面,派人把你赶出房子之后,就参加晚宴去了,现在才回来。】


    辜苏牙齿冻得咯咯作响,缩着身子,觉得再站在这里听系统前情提要,她就要冻死了,便哆哆嗦嗦地朝着有汽车声响的方向走去。


    ……


    傅行舟坐在劳斯莱斯后座,鼻梁架着方框金丝眼镜,低头翻阅上个季度的财务报表。


    以他这一年来,在各部门轮岗收集到的数据来看,这张财务报表勉强及格,能堵住股东们的嘴。


    他去年背着老爷子做的投资收益占了半壁江山。


    如果不是他的投资,这张报表肯定会变成赤字,到时候连年终奖都不一定发得出来。


    集团在老爷子的带领下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可那老顽固却放着真金白银的财务流水不看,指着鼻子骂他投资莽撞,还放出话来,他再拿集团的钱做高风险投资,就收拾包袱滚去外地的分公司物流部,一辈子也别想再回来。


    想到这里,傅行舟波澜不惊的脸上不易觉察地掠过一丝烦躁,又迅速消失不见。


    刺耳刹车声响起,他被安全带猛然勒紧,手中报表差点散落一地,抬头摘了眼镜,冷淡地问司机:


    “怎么了?”


    司机周叔有些惊恐地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忙着下车去扶:


    “是……是辜苏小姐。她摔倒了。我去看看撞到哪里了没有。”


    他没敢改口叫她傅苏,自家小傅总压根不承认她的身份。


    傅行舟掀起凉薄眼皮望去,只见濛濛雨雾中,前方似乎确实有个黑糊糊的小不点,伏在地上,看不分明。


    “别管她,绕走。”


    他将报表拢到一起,在膝盖上敲了敲,理得整整齐齐,又用文件夹夹好,捋平,心里暗自盘算着明天要召集企划部开个会,准备下个季度的生产计划。


    “小傅总……她身上全湿透了。”周叔到底是个敦厚人,不忍心看到小姑娘受罪,小声道,“没有您的允许,她进不去别墅,可能已经淋了很久雨了,这倒春寒的天气,会发烧的。”


    傅行舟薄唇轻抿,透过后视镜看向周叔眼睛,直到把他看得心虚了,才淡声问道:


    “不然你起来,坐后面,这车我来开?嗯?周总?”


    周叔讪笑一声,把安全带系回去,默默打着方向盘,把车往后稍微倒了倒,绕开摔倒在地的辜苏,向着车库驶去。


    等车驶入地下车库,傅行舟才不疾不徐地解释:


    “那个辜苏,她自己有手有脚,难道不知道避雨?偏偏挑我回来的时候淋成那样,还故意摔在我车前面,就是想使苦肉计。如果我今天放她进门,明天她就会想办法逼我带她进公司。有一有二就有三,再加上老爷子的支持,你说这公司今后是姓辜还是姓傅?”


    周叔尴尬一笑:


    “这,这不至于吧?她无依无靠的,就是个孤女,听说妈妈没得早,继父又不要她,也不知道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说到这里,周叔有些感慨,也许是年纪大了,容


    易伤春悲秋,不禁开始同情辜苏:


    “虽然是个私生女,但这件事错不在她。现在她父母都已经离世,除了傅总,您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要是您也不要她,她该有多难过啊。”


    傅行舟在周叔看不到的地方,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周叔却以为是他被自己的一席话打动了,试探着继续劝道:


    “而且听说她没上过学,哪儿能跟您这个高材生精英比啊,您要是真听信外面那些谣言,说她是来替代您的位置的,也太招笑了些,反倒叫人离间了你们的兄妹感情,还惹老傅总生气。”


    “兄妹?”傅行舟音量稍稍抬高些,紧接着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恢复了正常,木着脸平静道,“我是独生子,从来没有什么妹妹。私生女就要有私生女的自觉,她一辈子也别想上我的家谱。”


    第53章 第二训他仿佛走出城堡的领主,垂眸看……


    五分钟后,傅行舟自地下车库乘电梯回到别墅二楼,经过卧室窗户时,鬼使神差地朝外望了一眼。


    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花园植被,规划严整,占地广阔,有七八个篮球场那么大。


    路灯整整齐齐地隔一段距离便矗立一根,飘摇雨丝在经过灯光范围时,被照得透亮,如寒凉银针,锋锐细密。


    今日气温只有个位数,天气预报说这场雨会持续到后半夜。


    刚刚跌在车前的身影已经不见,估计是冷得实在受不了,跑到哪里躲雨了,或者干脆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这才识相。


    傅行舟收回视线,修长冷白手指一颗颗解开西装纽扣,将衣服折叠整齐后,摘下腕表放在最上头,迈入浴室。


    半小时后,他擦着头发,浑身冒着热气从浴室走出来。


    身上黑色真丝浴袍裹得严严实实,浴袍带系得很紧,更衬得他腰身细窄,浴袍肩部隐隐拢着不轻易为人窥见的倒三角身材。


    不用特意去看钟表,他也对自己洗澡花了多久心中有数。


    他将浴巾随意搭在肩膀上,任由水滴湿漉漉地从发梢垂落,渗入布料,坐在桌前时,电脑右下角果然显示“21:30”。


    平日里这个时候,是他浏览国内外财经新闻的时间,放在一旁的手机却嗡嗡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祖父”。


    他的手指轻微蜷缩了一下,在铃响第二声时,便接起了电话,语气平和恭敬:


    “晚上好。”


    对面的声音开门见山:


    “听说你把人关在了门外。”


    他对祖父知晓他的一举一动并不意外,语气不卑不亢,手上却无意识地抠着衣缝:


    “您要威胁我,大可不必用这种毁我父亲名誉的方式。他是您的亲生儿子,爆出他有私生女这件事,不管对他死后的清誉,还是对公司、对您的名誉,都不算光彩。这不是一步好棋。”


    “不错,你还知道维护公司利益。”傅儒许轻哼一声,不知是赞赏还是暗讽,“别耍小孩子脾气,赶紧给她安排住下。现在外界暂时还不知道她的身份,我打算在下个月十七号举办一场社交宴会,作为她的成人礼,你准备一下,到时候把时间腾出来,不许缺席。”


    “……”他垂下轻薄眼皮,冷冷地、无声地轻笑了一下,语气温和,说话内容却不客气,“我不会去。下个月十七号我要去J国出差,做产品原料的调研,一周之后才能回来。私生女的社交宴会您想办就办吧,毕竟您才是傅家家主,不是么?”


    “……”对面呼吸粗重了一瞬,似乎想骂什么,但没骂出口。


    “我去忙了,晚安,祝您好梦。”


    傅行舟“好脾气”道。


    傅儒许“啪”地一声挂了。


    屋内一时陷入极致的静寂。


    静到只有复古挂钟滴答走针的细微动静。


    别墅里的佣人们都睡下了。


    他站起身,想下楼给自己倒杯牛奶,却在经过走廊时,瞥见一楼欧式门廊一角露出的发丝。


    门廊的灯常亮着,那缕头发因此被照得清清楚楚,混着雨水和污泥,如黑色的水草,潮湿,柔软——毫无生气。


    傅行舟怔愣片刻,脚下一转,踩着拖鞋一步步迈下旋转阶梯,向着大门走去。


    门扉敞开的一瞬,原本被温暖别墅隔绝的滂沱雨声灌入耳朵,混杂草木腥气的湿意被寒风卷着,如巨蟒般迎面扑来。


    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


    他仿佛走出城堡的领主,垂眸看着自己受难的子民——


    门廊的避风处,果然蜷缩着个什么东西。


    辜苏紧紧地团着身体,护住腹部仅存的一点温度,像只虾米一样缩在门廊立柱后面,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明明不远处就有个避风拐角,她却像是没看见一样,可怜兮兮地挤在这根立柱后头。


    ……真不知道该说她苦肉计演得敬业,还是单纯的就是傻。


    傅行舟立在门后,静静地看着这个实际上还没成年的、他血缘上的“妹妹”,撑着门框的手指紧了紧,刚要迈步出去,垂首看到已经漫过门廊的积水,眉头微皱。


    脚尖挪动,他正打算转身,眼角余光瞥见蜷缩着泡在水里的女孩,好像是听到了动静,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他离去的脚步就此顿住,看似解释,实则欲盖弥彰道:


    “我去叫人把你搬进来。”


    女孩在他出声后,才迟钝地捕捉到他的声音一般,将脸转向他。


    他接下来的话,就此被堵在了喉咙里。


    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小鹿眼,本该是无辜清纯的眼睛,可那双眼里却没有一点高光,视线也没有在他说话时和他对上,而是直挺挺地看向前方。


    没有焦距。


    一股怪异感自心头掠过,他迟疑着改口:


    “你看不见?”


    女孩听到他的声音,试探着站了起来,无措地立在原地:


    “嗯……请问你是这里的佣人吗?”


    他沉默片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转移了话题:


    “你可以在客厅睡一晚,等明天早上雨一停就必须离开。”


    她试探着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傅行舟则后退一步,谨慎地和她拉开距离,顺手从门边伞柜里抽了把长柄雨伞,塞进她手里:


    “牵好。”


    她浑身都湿漉漉的,水线瀑布般沿着发梢、眼睫、下巴和每一处垂坠的衣角往下淌。


    让她进屋是万不得已,他已经让步,不想再脏了自己刚洗完澡的手。


    辜苏似乎也读懂了他此举的含义,顺从乖巧地抓住伞柄,另一只手摸索着扶上门框,挤出一个有些难过的笑容,身子还在打着寒颤:


    “对不起,我身上现在是不是很脏?”


    最近的天气一阵冷一阵暖的,不像三月,倒像还在寒冬。


    她身上穿的虽然是老爷子不知道让谁给配的高档货,但看着就不保暖,也容易脏,都是虚有其表的东西。


    老爷子还是这样形式主义。


    他从来不关心送别人的东西适不适合,只顾他自己高兴。


    偏还有一群人捧他臭脚。


    想到这里,傅行舟心头莫名升上一丝烦躁,又被他用理智强行压下,实话实说地告诉辜苏:


    “是挺脏的。”


    听到这话,辜苏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松开握着伞柄的手,摸索着迈入门内,便缓缓靠着墙边坐了下来。


    “你干什么?”傅行舟皱眉,“谁让你坐地上的?”


    “对不起。要是我把这里的沙发睡脏了,你会挨骂的吧。我在这里将就一晚就好。”


    辜苏再次道了歉,蜷缩起来,抱膝坐着,身下的地砖上很快积攒了一小滩雨水。


    给她开门的好心人,应该是这栋别墅的佣人。


    不可能是眼高于顶的小傅总。


    傅少爷非常讨厌她,刚才她差点撞他车上,他都能叫人绕道离开,如今应该不会亲自来给她开门,居然还收留她。


    “……”


    傅行舟听到她的话就明白了,她这是把他当成这栋别墅的佣人了。


    但他没有解释。


    不过是不重要的人,他没兴趣用傅行舟的身份去结识。


    他也没有兴趣去探究,她究竟为什么把他认错了。


    瞥了眼客厅的座钟,已经快要十点了。


    过去这个时候,他都已经喝完牛奶打算上床睡觉了,哪里会被莫名其妙的淋雨小猫绊住。


    安静几秒后,傅行舟的脚步声远去,像是接受了她在地板上


    将就一晚的请求。


    浑身冷得打摆子的辜苏靠墙屈膝坐着,牙齿咯咯作响,低头默默拧干袖子和衣摆上的水分,剩下的就都留给地暖。


    不一会儿,脚步声去而复返,辜苏刚一抬头,脑袋顶上就被扔了条柔软干燥的浴巾,将她大半个人都罩住。


    她把浴巾从头上扒拉下来,抱着它有点懵。


    “我带你去沙发上,擦干净再睡。”傅行舟冷声道,又补充了一句,“记住了,明天一早就走。”


    ……


    傅行舟原本以为,昨晚她淋了半天的雨,今早肯定会感冒发烧得起不来,可当早晨六点半,他准时下楼准备去餐厅时,却看到她已经摸索着跪在沙发边上叠浴巾了。


    他站在楼梯上没有动,静静地看着那抹纤弱身影背对着他,将浴巾叠好后,便准备站起。


    也许是起得太急,她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他下意识向前一步,又在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后,不动声色地把腿收了回来。


    “少爷,您醒了。”保姆冯姨看到他站在楼梯上的身影,精神十足地打了招呼。


    可这声“少爷”,却让背对着他的辜苏身体僵硬,像是被猫抓到的老鼠,整个人都定住不动了。


    她昨晚又冷又困,感觉没睡多久就听到了佣人起床和走动的声音,提醒她此地不可久留。


    这栋别墅里的佣人知道她的身份,倒是没有为难她,可她现在唯一不想也不该遇见的,便是别墅的主人——根本不待见她的傅行舟。


    如果让傅行舟知道,昨晚她是怎么在他下了禁入令后,依旧接受好心佣人的帮助,厚着脸皮住进别墅里来,还浑身湿透地在沙发上睡了一整晚……


    他会多么恼怒,她简直不敢想。


    第54章 第三训能逼他傅行舟做事的人,前后推……


    她听到远处,傅少爷开口说话了,声线冷冽:


    “她怎么还在这?”


    辜苏离得远,只模模糊糊连蒙带猜听了个大概,接着便是保姆冯姨迟疑的声音:


    “您的意思是?”


    “送走。哪儿来的送哪儿去。”


    傅行舟赶小猫小狗似的,边说边下楼,朝着远离辜苏的餐厅方向去了。


    冯姨只好应下,走过来牵起辜苏的手:


    “辜苏小姐,我送您回去吧。”


    她刚一摸到辜苏的手,便觉得异常冰凉,再看对方脸色,已经烧得发红,偏偏当事人还一无所觉的样子,乖巧地向她道谢:


    “麻烦阿姨了。”


    烧糊涂了吧。


    冯姨嘶了一声,伸手摸上她额头,烫得跟暖气片似的。


    辜苏嗓子很干,像有刀片在划,她半睁着眼睛站在那里,既看不清方向,也辨不清上下,整个身子软软地就要往下倒,还是冯姨架住了她,一脸为难地看向傅行舟,扬声问:


    “少爷,她发烧了!怎么办?是送医院还是请医生过来看?”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傅行舟只觉得厌烦,头也不回地遥遥答道:


    “送回去。她自己没有家吗?”


    就算是傅老爷子的命令,也不能叫他收留一个莫名其妙的私生女在自己家里。


    他有洁癖。


    更何况,法律规定,私生子女和婚生子拥有同样的继承权。


    她永远也别想进傅家的门,分一杯羹。


    辜苏浑身难受,腿脚软得跟面条一样,偏偏还什么都看不见,听到对方发话了,知道不能强求,弱声弱气道:


    “我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麻烦您帮我打辆车吧。”


    冯姨偷偷瞥了一眼傅行舟,没敢违背他的意思,牵着摇摇晃晃的辜苏离开了。


    今日天气晴好,天光大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植物清香。


    辜苏浑浑噩噩的大脑也为之一振,稍稍有了些精神。


    她坚持要自己打车回去,冯姨担心她会倒在半路,好言相劝了一会儿,见她态度坚定,也只好作罢。


    ……


    冯姨送完人回来,见傅行舟已经吃完早餐,正站在玄关处,对着穿衣镜理领带。


    “人送走了?”


    他头都没回,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领带夹。


    “是。辜苏小姐坚持要坐车回去。只不过……”


    冯姨有些犹豫。


    “想说什么一次性说完,我没那么闲。”


    傅行舟瞥了眼腕表。


    白金色腕表扣在他腕骨突出的手腕上,衬得皮肤苍白,指节修长,黛青色血管隐伏于玉质般皮肤之下,看起来冷淡又禁欲。


    此时指针已经指向了六点四十五,他要赶今天上午远在隔壁省的一场供应商会议,然后在晚上六点之前赶回来。


    今早因为辜苏,已经浪费了一分钟。


    “少爷,她报的地址,并不是傅总在的老宅,而是城南的老街。”


    冯姨犹豫的原因正在于此——城南老街是一个泛指,那里在几十年前还是一片只有几百口人的小乡镇。


    后来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涌向B市,小乡镇也被并入城市,改名为城南区,纳入了发展规划之中。


    傅儒许年轻的时候,赶上了时代的尾巴,从父母手中接管伏龙集团之后,上任第一把火,就是拍下这里的地皮,打算在这座小城镇上兴建高档住宅区,一步步打造成成规模的高级度假村。


    遗憾的是,度假村才建了一半,时代的东风就已经过去,再加上新的政策出台,房地产行业遭遇严冬。


    楼盘卖不出去,十几亿款项无法回流,资金链断裂,工人集体讨薪,高管跳槽前背刺……


    种种坏事集中爆发,这片地皮,差点去掉伏龙集团的半条命,至今都在还债。


    伏龙集团表面看着光鲜,实际上已经负债累累,经不起一点波折——雪球滚得越大,失控的那一天就越可怖。


    直到现在,城南老街开发项目都是傅儒许的一块心病,作为他商人生涯的最大败笔,半个字也不许人提,谁提骂谁。


    几年过去,那一大片只剩下钢筋水泥框架的楼宇间,荒草没过人腰,黄鼠狼和刺猬时时穿梭,吸引了众多流浪汉和低保户聚集,举目四望,尽是垃圾与棚户。


    就像是不远处霓虹彻夜不熄、歌舞升平的B市的排泄物。


    傅行舟理领带夹的修长手指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其中好像蕴含着什么关键信息:


    “祖父是从城南把人接回来的?”


    那个提到城南就能当场犯心脏病的老爷子,主动去城南,找到了流落在外的血脉?


    先不提他会不会踏上那片土地——他是怎么知道人在城南的?


    冯姨迟疑:


    “是吧……?这得问问老周,是他去接的人。”


    傅行舟再次看向腕表,已经晚出门一分钟了,于是匆匆推开大门,向外走去:


    “行。”


    ……


    车上,不等傅行舟向周叔询问接回辜苏的具体细节,他的手机又催命般响了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是“祖父”,他略一思索,便接起电话:


    “早上好。”


    傅儒许的声音听上去很不满:


    “你怎么把人赶回去了?”


    “您要是真的对我家里的事这么好奇,不如直接装监控吧,冯姨在中间传递情报也挺累的,您说呢?”


    “说什么胡话!她也是可怜那个孩子,听说你昨晚上让人淋了雨,还让人在沙发上将就了一晚?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赶紧去把人接回来!不然我就亲自过来了!”


    “……”傅行舟下意识扯了扯领带,好让呼吸顺畅些,语气依然冷淡温和,“她跟城南有什么关系?”


    对面顿了顿,才轻嗤了一声:


    “终于想起来


    问了?你之前不是不关心她的事吗?”


    “是不关心。我只是好奇,城南那道坎儿,您跨过去了?”


    “……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您老当益壮,怎么可能轻易被我气死?如果您没有其他事情,我就挂了,毕竟我很忙,公司的效益不好,您是知道的。”


    “哼——”傅儒许用力呼吸了一下,“想知道我是怎么把她找回来的,你不妨亲自去问她。”


    傅行舟又感到一股烦躁:


    “我是在问您。”


    “去问她,然后把人接回来!在她成年礼当天,我希望能看到她从你的宅子被接走!”


    电话“啪”地挂断,傅行舟捏着手机的手指,骨节泛白,微微闭了闭眼,唇角挂着丝冷笑。


    能逼他傅行舟做事的人,前后推五百年都不存在。


    ……


    傍晚七点半,天已经黑透。


    早春的晚风还有些冷,傅行舟从劳斯莱斯上下来,第一脚就踩在了泥泞路面,听到黏腻的“啪叽”声,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少爷,我当时过来接人的时候,也是找了半天……她提到回老街,应该就是在这一片了。”


    周叔解了安全带,下车关了车门绕过来,看到自家老板正在用一种极其挑剔嫌恶的目光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


    他赶紧从兜里掏出纸巾,想让老板擦擦,傅行舟抬头望着面前一望无际、如出一辙的地面,心如死灰地推拒了,只想赶紧完成任务:


    “你再回忆一下,她到底住哪儿。”


    周叔应了一声,沿着道路开始一间一间地找。


    傅行舟黑着脸,慢慢跟在后面。


    这里的景象和烂尾楼极其相似,不过比烂尾楼可热闹多了。


    三楼以下几乎都“住”满了人,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水泥毛坯房,原本是豪宅的格局设计,因此占地面积很广,看样子住在一间屋子里的也不止一户人家。


    没有门窗的部分,都被智慧的劳动人民用各种替代物堵住,有的是纸壳子,有的是铁板,实在寒碜的,干脆用桌子代替门窗。


    从“违章建筑”和墙体之间的缝隙,漏出暖黄或惨白的灯光来,不过这里并未正式通电,所以电线很有可能是从附近工地或别的什么地方自己拉的,甚至是偷来的。


    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有十几个一看就是饱受岁月摧残的中年男女,身子佝偻,皱纹满面,围坐在露天的水泥地上,中间是煤气罐和冒着热气的简易铁锅,正捧着铁饭盒唠嗑。


    他们头顶上,用粗绳索和插在土里的木棍挑着个明晃晃的白炽灯泡,权当照明。


    灯泡被风吹得摇来晃去,他们的影子于是也就跟着惴惴不安。


    这群人的背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高草丛。


    傅行舟定睛细看一处抖动的草丛,不一会儿里面嗖地窜出个黑糊糊的东西,一眨眼就跑远了。


    他从未踏足过这里,所以也不知道世界上竟存在着这样不规整的地方,与这样破败的景象。


    这里的一切都是混乱且无序的,让他产生一种精神过敏的错觉。


    他找不到词语来形容此时的感觉,只想赶紧把辜苏找到,然后离开这里,回到他的舒适区去。


    就在他们走近时,那群男女中间,有眼尖的看到了傅行舟,用一种警惕的、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


    渐渐地,一起吃饭唠嗑的人回过头来,也注意到了他。


    没有人吃饭了,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筷。


    第55章 第四训他有一万种方法,让她在宣读遗……


    傅行舟从他们的眼里看不到恶意,但其中掺杂的探究和审视,却让他感到不快。


    周叔悄悄来到他身边提醒道:


    “应该在这附近,要不我去问问?”


    他没答话,走过去,在距离那群人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这是个方便说话,但又不至于太近的社交距离。


    “我想打听一个叫辜苏的女孩子。”


    他扫视一圈,试图从这群人里找到能帮到他的。


    可他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说的还都是他听不懂的、天南地北的方言。


    就算偶尔听到一两个普通话的蹩脚字句,也如灵光乍现,稍纵即逝。


    预感到接下来的对话将是浪费时间,他的眉毛顿时皱成了一团。


    他当即转身,要离开这里,却听周叔在用他同样听不懂的方言叽里咕噜说了一串,那群人中有几个抬手指了个方向,正是高草掩映下,不远处的一栋废弃大楼。


    ……


    傅家老宅,傅儒许已经洗漱完毕,裹一身真丝浴袍,靠坐在床头,鼻梁上架副老花镜,翻着膝头的一本旧书。


    管家端进来一盘果盘,顺便报告道:


    “少爷去了城南。”


    “嗯,看来还是有长进的,知道个人感情应该排在股份后面。”


    傅儒许已经年近七十,保养得宜,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了二十多岁。


    他示意管家把果盘放下,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


    “那丫头除了回城南之外,还干了什么吗?有没有她的购票记录?”


    “目前还没有。她淋了雨,发烧了,目前在城南养病,没有逃跑的意思。”


    傅儒许意兴阑珊地合上书,叹口气:


    “看来她还不知情。唉……这两个人都不省心。别到最后兄妹做不成,反成了仇家……那就弄巧成拙了啊。”


    管家垂着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傅儒许修剪干净的手指轻轻点着膝盖,眼睛瞥了眼挂历,摆手示意管家下去。


    等人走后,他伸手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瓶药丸,看了眼生产日期,像是在做什么重要决定,自言自语道:


    “到时候如果做不成兄妹……做夫妻也是一样。”


    反正也不是亲兄妹,她的肚子里,不会爬出个怪物。


    ……


    傅行舟踏入辜苏的“家”时,被这真正意义上的“家徒四壁”震撼到了。


    就好像一瞬间穿越到了叙利亚。


    屋内没有任何家具,冷风从敞开的门窗中大喇喇地穿堂而过。


    不远处放着半个矿泉水桶,应该是用来储水的,桶边摆着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铁饭盒,和外面那群人手里捧着的一模一样。


    在墙角的避风处铺着层稻草,上头潦草地垫了几件衣服,权作床单。


    一个纤细身影此时就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床”上。


    他站在那里,有种陌生的无措感。


    已经见过这场景的周叔小声唤他:


    “少爷?”


    傅行舟没有理会,向她走近几步,在她身后蹲下身,轻轻推了推她肩膀,小声唤道:


    “辜苏。”


    她烧得很厉害,应该是病了整整一天都没人管,对他的声音毫无反应。


    傅行舟手指触及之处,皆是滚烫。


    他伸手探了探她额头,面色霎时凝重起来,顾不得许多,三下五除二脱掉外套裹在她身上,将人打横抱起,向外走去:


    “周叔,去医院。”


    ……


    辜苏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根据照在脸上阳光的温度,她判断现在是白天。


    四周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


    她摸了摸身下布料,不是戳着稻草的衣服,而是柔软的床垫。


    医院?


    门外隐约传来说话声,听不分明,有人推门进来,接着她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线,清晰落在耳边:


    “还难受吗?”


    她第一次做盲人没有经验,勉强辨认出这个声线,就是先前的那个好心佣人,于是睁着没有焦距的眼,摇了摇头。


    烧已经退了,现在除了浑身酸软无力外,没有别的症状。


    “那就给你办出院了,之后你住到家里去。”傅行舟说完,顿了两秒,又问,“之前为什么要回城南,不回老宅?”


    她茫然地呢喃了一句“老宅?”,像是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算了。”


    傅行舟没有兴趣知道,不如说他甚至感到惊讶,自己居然会关心辜苏的行为逻辑。


    父亲新丧,遗产事宜还未敲定,亲戚如同饿狼四面环伺,她就在这个节骨眼跳出来


    ,实在叫人生不出好感。


    也不知道老爷子发了什么疯,非要他俩好好相处。


    如果不是老爷子拿公司股份和继承人位置来威胁他,他根本不会让外界有知道她存在的机会。


    他有一万种方法,让她在宣读遗嘱之前就消失。


    看着还在迷茫的辜苏,他心中厌恶,却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有条不紊地吩咐周叔去办出院手续,顺便打电话给冯姨,让她准备点补身体的食物。


    辜苏在周叔的搀扶下下了床,小声道了句谢,又对着走在前面的傅行舟说了声谢谢。


    “不要谢我。”


    傅行舟根本没觉得自己有多好心,辜苏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小声问:


    “接我去……家里住,是傅行舟的意思吗?我想当面谢谢他,可以吗?”


    周叔忍不住提醒她:


    “他就——”


    “不是他的意思。”傅行舟从容打断了周叔,声音冷淡,“他不喜欢你,希望你赶紧搬出去,但是他祖父坚持,他只能暂时妥协。所以你今后必须安静待着,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也用不着当面谢他。”


    “……啊,好,好的。”


    辜苏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周叔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傅行舟不想跟她扯上关系,连相认都不屑。


    作为佣人,他其实也不好说太多。


    傅行舟对佣人是挺好,但也不是毫无底线。


    只怕辜苏小姐以后在家里,要吃苦头了……


    ……


    辜苏的房间在一楼最偏远的角落,也是距离傅行舟二楼的卧室最远的角落。


    这个房间不是很大,是冯姨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里面只有床、衣柜和桌椅,如果要上厕所,必须出来到客厅另一侧的卫生间。


    别墅布局复杂,辜苏又看不见,当天晚上上厕所的时候就摔了一跤。


    她跌在漆黑的客厅里,地上铺着地毯,摔得并不是很疼,可面对无论如何睁大眼睛,四周都是一片漆黑的恐惧,她毫无抵抗之力。


    看不见,不方便,好害怕。


    四周都是四四方方的桌椅尖角,万一磕到了会很疼。


    她不想疼,可除了慢慢摸索,别无他法。


    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偶尔体验一次还会觉得新鲜,如果要让它变成日常,甚至不知道要这样过多久……


    辜苏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慢慢把自己蜷缩起来。


    她自暴自弃地想,要不从地上爬过去吧。


    这样就不会摔倒,也不会痛了。


    可是如果有佣人晚上起夜,看到客厅的地毯上有个人影在咕涌,会吓晕的吧。


    她苦中作乐地想。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扶着摸索到的桌子腿,慢慢站起来,一点一点地沿着别墅的内壁摸索过去。


    白天的时候,冯姨带她认过一次厕所,只是她刚刚摔了一跤,再爬起来时,方向感全乱了,只能靠摸的——卫生间的墙砖应该是瓷砖,触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


    手指一寸一寸地摸过墙壁,她慢吞吞地往前走着,手指却突兀地摸上一块温热。


    她瞬间僵在了原地,后背爬上一层寒意。


    过了几息,才试探性地、缓缓地,继续往前摸索。


    手底温热可以确认是个人类,坚硬,但有些弹性。


    而且对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她摸……真的很吓人。


    “喂?你好?”她咽了口口水,轻声道,“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依然毫无回应。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越想越害怕,松了手,慢慢后退,凭着记忆原路返回,连厕所都忘了上。


    躲回自己的房间,她在被子里发了半天抖,直到天快亮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红着脸请求冯姨带她去一趟厕所,上完厕所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询问:


    “请问,昨晚别墅进贼了吗?”


    冯姨感到好笑:


    “怎么可能,这里的安保级别是最高的,不但进出需要身份验证,还有警卫二十四小时巡逻,而且昨晚家里也没丢东西啊。”


    “那昨晚……昨晚我摸到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你摸错了吧?”冯姨把她带到了厕所,抓着她的手,按上墙壁,“你摸摸看,是不是跟昨晚触感一样?”


    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犹疑不定:


    “有、有点像……又不太像,昨晚的更软一些,而且是温的……”


    “这是呼吸砖,质地比较软,而且昨晚一楼的浴室刚有女仆用过,肯定是热气还没散,你才觉得温。”


    “那、那我闻到的……血腥味呢?”


    “应该是谁生理期到了吧。一楼的卫生间都是佣人在用。”


    冯姨对答如流。


    辜苏勉勉强强点了点头,看上去像是被说服了。


    她被冯姨送回了房间,在关上门的瞬间,冯姨视线落到她那一双嫩白的手上。


    指甲缝里,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液。


    第56章 第五训好多人!好多人死了!房子塌了……


    往后几天,辜苏都很乖巧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非必要不出门,吃饭都让冯姨端进房间,两个人基本没有什么碰面机会。


    日子相安无事地过了大概三四天,这天早上,冯姨有些为难地向傅行舟报告:


    “辜苏小姐的情况不大好。”


    他右手捏着咖啡杯,视线都没从平板上的股市折线图上收回来,语气漫不经心:


    “又病了?”


    “上次淋了雨之后,烧是退了,但这两天咳嗽一直没见好,恐怕有些肺部感染了。”


    傅行舟揉了揉太阳穴,冷淡不耐:


    “那就请医生,别让她去公共场所。”


    冯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忍不住问了句:


    “您不去看看吗?”


    辜苏的房间就在一楼餐厅旁边,走十几步就能到。


    可傅行舟连看都没看向那个方向,敷衍了句“再说”,便没再开口。


    两个人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活得跟异地一样。


    冯姨见他没那心思,只好识趣退下了。


    等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刚要起身上班,秘书就给他打了个电话。


    看着备注为“林鸢”的号码,他接起后,温和疏离地开口:


    “早。有事?”


    “行舟,今天一整天都有雷暴,所以原定的航班被取消了,你看出差的机票改签到明天可以吗?”


    他扭头看向别墅外面,天气阴沉,树叶被狂风薅得高速震颤,草坪也倒伏一片,看样子一会儿确实要下雨了——还是十几年难得一遇的强雷暴。


    昨晚的天气预报显然低估了雷暴的等级,直到早上才发出橙色警戒。


    “行。你今天也别出门了,注意安全。”


    他迅速调整了工作计划,嘱咐林鸢在公司群紧急发布了居家办公公告后,又开始梳理白天居家能完成的工作。


    路过的佣人见他在餐厅工作,纷纷放轻了脚步声,像幽灵一样绕着走。


    全神贯注间,耳朵忽然捕捉到了桌椅被撞倒的声音。


    他以为是哪个毛手毛脚的佣人,不满拧眉,抬头刚要嘱咐对方走路小心点儿,却透过餐厅开阔视野,看到了摔在客厅地上的辜苏。


    “……”


    无论想说什么,他都咽了回去,僵着一张脸,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辜苏慢慢爬起来,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伸出两只手,在客厅里乱转,一会儿磕到柜子,一会儿又碰到壁毯,直到她跌跌撞撞朝着餐厅走来,无动于衷旁观了一会儿的傅行舟才冷冷开口:


    “在找什么?”


    她显然没想到寂静一片的一楼居然还有人在,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抖了一下肩膀,直到分辨出他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是你……我在找……嗯……门。”


    “门?”傅行舟看了眼狂风大作的窗外,“你知道今天有雷暴吧?”


    “嗯。冯姨告诉过我了,我也闻到空气里的味道了。”辜苏浅浅点了下头,面上浮现出忧虑来,“但我有急事想出门一趟,很快就回来。”


    “你一个瞎子,就别在这种天气出门了。”


    傅行舟重又将视线落回平板上,在一张电子文件的落款处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呼吸急促了几分,捂着嘴咳嗽起来,缓了一阵才哑声道:


    “我已经记住从别墅出去的路了。我会在门口拜托警卫帮忙打车……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


    感受到她的坚持,傅行舟这才从文件里抬头,打量她几眼——


    她看不见,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开衫纽扣扣错位了,不过也怪不得她,这个牌子的衣服就是以别出心裁的设计闻名,左边扣子本就比右边少一颗,视力正常的人都不一定搞得明白怎么穿。


    她瞎着眼,没穿反已经是天赋异禀了。


    他的食指


    和拇指无意识地搓了搓,只觉得那错开的扣子格外碍眼:


    “过来。”


    她迟疑了几秒,才慢吞吞地向他的方向挪去,眼看着就要撞上桌角,他啧了一声,起身用手掌垫了一下,手心包住桌角,手背则撞在她的髋骨偏内侧的部位。


    她睁着双懵懵懂懂的眼,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倒是傅行舟,下意识将手一缩,强行先声夺人,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纽扣扣错了。”


    “哦……啊。不好意思。”


    她下意识道歉,就要转身重新去扣,傅行舟已经捉住她的手:


    “你自己要弄到什么时候。我来。”


    她闻言垂下眼,果然乖顺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傅行舟起身,从桌子后面绕过来,低头替她系纽扣的间隙,状似无意地问她:


    “听说你是老傅总找回来的。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辜苏并不知道面前站着的就是老傅总的亲孙子,于是回答得格外实诚:


    “我的一个……朋友,生病了,需要别人捐一个肾才能活。我去医院做了配型,没有跟朋友配上,但是……傅总突然找上我,说我是他的孙女,还要把我带回傅家。还说,如果我能留下来,成为傅家人,他就帮我朋友找配型。”


    至于所谓的让傅行舟带她去公司接触公司事务,代替他云云,都是傅儒许单方面对傅行舟施的压,辜苏理应一无所知。


    她说话时的声音轻柔细弱,不疾不徐,因为咳嗽了几天,还带着沙哑,如一阵清风拂过湖面,听得人心都静了。


    傅行舟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也许周叔说的的确是对的——她不是来抢夺他财产的私生女,也不是攀龙附凤的穷亲戚。


    她只是个想救朋友的无辜者,无心之下被老爷子强硬地拖进了这一场有关遗产继承的风波。


    如果这件事不是她的本愿,那么老爷子为什么一定要她跳出来跟他争?还要把这个私生女介绍给全B市的上流阶层?


    按照约定俗成对待私生子的规矩,大不了每个月拨点钱养着,实在没必要让她站在聚光灯下,登堂入室。


    不,也许她是在说谎。


    也许根本没有这个朋友,她说的一切只是为了博取他的同情。


    又也许,真的存在这样一个朋友,但她的目的绝不只是救人这么单纯。


    还需要试探。


    傅行舟垂眸将她最后一粒纽扣系好,顺手理了理衣摆,听到她怀着感激,真诚道谢:


    “谢谢你肯帮我。自从住进来之后,我一直很害怕,还好有你。”


    “害怕?因为什么?”


    他又不吃人。


    辜苏又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傅行舟怔愣片刻,才淡声道:


    “冯姨说得对,这里的安保很完善,不可能有坏人闯进来。”


    “可是……”


    她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打断了:


    “你说今天想出去,是要做什么?”


    辜苏轻轻地“啊”了一声:


    “是城南那边,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帮了我很多,今天要下暴雨,那边应该很危险。我想去帮忙。”


    “你是去帮忙还是添乱?雷暴的天气,橙色预警都发了,你一个瞎子,过去能做什么?”


    傅行舟毫不客气地斥她,就像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傻子。


    辜苏垂下头,小声道:


    “傅总给了我一些钱……我想,至少能给他们买点用得上的东西。”


    傅行舟的视线锐利地钉在她身上,像是要透过这层看似柔弱,却总爱逞强和多管闲事的皮囊,探究底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本色。


    辜苏仿佛从沉默的空气中察觉到了什么,小幅度地退了一步。


    这一步落在傅行舟眼里,相当刺眼。


    “不过是雷暴而已。那边的房子虽然破,但用料都是高档配置,倒不了。只要他们乖乖待在楼里不出来,雷暴就奈何不了他们。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回你自己的房间待着。”


    傅行舟对自家的建筑工程相当自信,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客房里带。


    “可是……”


    辜苏被他半推半拽往前走,还想说些什么,就听门扉打开的声音,她被推了进去,接着,门板就在她身后合上。


    “看不见就别出去乱晃,与其操心别人,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隔着门,傅行舟冷淡的声音模糊不清。


    辜苏张了张口,一股强烈的委屈之情汹涌而来。


    她哽声道:


    “我又不是……一开始就……看不见的。”


    这句话隐约落入傅行舟耳中。


    他迟疑片刻,还是选择转身,回去工作了。


    ……


    雷暴来得气势汹汹,即使是傅行舟所在的别墅窗户都做了防护,半夜里也被震得喀啦喀啦作响。


    辜苏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呜咽风声,睁着眼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她不是胆子小的类型,但毕竟还是肉体凡胎的人类,偶尔也会生出些许无助来。


    窗外又是一阵雷鸣,雨点拍打着窗户,啪嗒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辜苏久久没能入睡,忽然听到手机响了。


    那是傅儒许给她买的按键手机,适合她现在的状态,不用触屏,只要记住特定的按键,就能结合语音播报的功能使用手机。


    她听到AI女声清晰地报出了:


    “来电人备注:蒋其声。”


    她的手指几乎是立刻按在了拨通键上,在轻微的“哒”声后,对面传来一道急促慌乱的男声:


    “辜苏?”


    “是我!”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


    “辜苏,你现在在哪里?还在城南吗?”


    他大声喊叫着,背景音是铺天盖地的雨声和雷声。


    “不在。”她安抚道,“别着急,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好多人!好多人死了!房子塌了!你在哪儿?现在安全吗!?”


    辜苏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说什么房子塌了?”


    ——“轰隆隆!”


    闪电劈开夜幕,将她的一张脸照得苍白,紧随而至的是震耳雷声,对面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她没听清。


    “你再说一遍——?”


    “城南——!是城南老街的那片房子!全塌了!”


    ——“咔擦!”


    又是一道闪电,好像劈中了什么,摧枯拉朽的断裂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一阵尖锐的摔打声后,通话中断。


    “蒋其声?蒋其声?”


    她再试探着叫他,已经没有了回应。


    与此同时,救护车、消防车、警车纷纷呼啸着奔赴城南。


    凌晨两点的城南区一向死气沉沉,从未像今夜这般热闹过。


    今后,也不会再这样热闹了。


    第57章 第六训她们的想法往往很简单,都在脸……


    辜苏团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傅行舟远远地站着,在辜苏听不到的距离,一刻不停地接电话。


    “傅总,这次的公关要怎么说?”


    “傅总,新闻社那边来人了,说是要跟踪报道……”


    “死亡人数统计还没出来,但保守估计两位数,这件事罪责还没划分清楚……”


    他的眉头重重拧成了一个小山丘,身上压抑的烦躁已经实质化,但说出口的话语和内容依然是稳定简洁的:


    “联系官方和自媒体,把伏龙集团关于那块地皮的开发史推广一下,重点强调那群人是自己住进去的,而且伏龙集团尝试过驱逐无果,这一切都和伏龙集团无关。注意控评。


    “联系几个熟悉的狗仔转移视线,你知道该怎么做,钱不是问题。


    “明天的行程空出来,我需要见几个人。”


    在他挂掉电话的间隙,手术室的门一打开,医生还没说话,听到动静的辜苏就刷地站起来,许久没开口的嗓子险些破音:


    “他怎么样了!?”


    “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医生说到一半,就见那个盲女身后,有个高大男人远远地走过来,郑重道谢:


    “多谢你们的及时救治,这个人的后续治疗费用,都由我以个人名义支付。”


    这个男人眉目疏冷,皮肤苍白,西装革履,只不过外套被披在了盲女身上,瞧着两个人应该是一起的,关系也不错。


    医生呆了两秒,迟疑道:


    “请问你是?”


    傅行舟一指病床上昏迷的蒋其声:


    “他朋友的朋友。”


    这个关系有点远,不过既然人家都说了愿意支付治疗费用,他当然没有二话,只是有一点很在意——


    在男人凑过来说话的时候,身后居然还跟着三五个记者和摄像,看上去像极了摆拍。


    医生叫护士把人推去病房,心中有些忐忑——他该不会在媒体面前做完样子,回头又赖账吧?


    不然怎么会有人签字确认捐款之前,先找来媒体开空头支票?


    什么操作?


    辜苏一路跟着蒋其声回到病房,心思全在对方身上,完全没在意也看不到傅行舟身后的记者和摄像,只在他说会支付后续治疗费用时,抬眼“看”向他的方向,嘴唇颤了颤,那双映不出光彩的眼睛里,似乎也燃起了希望:


    “真的吗?”


    “嗯。”傅行舟顿了顿,又问,“他该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生病的朋友吧?”


    “是他。他突然从医院跑出来,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到了城南区……我以为他好好的……都是我的错……”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紧紧握着蒋其声的手,将额头抵在对方手背上,声音闷闷的,看不清表情。


    傅行舟看她情绪不对劲,挥手示意记者们都退出去,接着走到辜苏面前半蹲下,把她的脸掰过来。


    尽管知道她看不见,他还是直视着那双无神的眼睛,声音冷淡又笃定,莫名有说服力: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错的不是你,不要自责。如果一定要给情绪找个出口,就来怪我。是我拦着你出门的,如果当时我和你一起去,或许就能救下他了,都是我不好。”


    辜苏听到这段充满情商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很是震惊,表情呆呆的。


    傅行舟忍住捏她脸颊的冲动,站起身:


    “行了,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在这里待着,我一会儿请个护工过来照顾他,怎么样?”


    “谢谢……”她局促道谢,又匆匆补了句,“给你添麻烦了。”


    这句话隐隐在为先前他说她给人添乱道歉。


    傅行舟随口说了句不麻烦,刚要转身,就听辜苏问: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虽然我知道现在问有些晚!但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他在原地站了两三秒,才答:


    “周幸。”


    “嗯!我记住了。”辜苏抬头“看”他,眯着眼,露出一个干净纯粹的笑容,“我会报答你的。”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真诚,眼睛弯成娇俏弧度,嘴角上翘,整张脸都显得生动起来。


    如藏在叶中的纯白茉莉,清丽,稚雅,轻易不给人窥见。


    他心尖一颤,含糊应了句,匆匆走出了病房。


    父亲留下的遗产太过可观,任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即使她一开始没有这个心思,但在得知了遗产的数额之后,也难保不会动心。


    傅行舟和她有利害关系,如果她真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他,那么在“傅行舟”面前的辜苏,一定是经过伪装的。


    只有“周幸”,是和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所以当他对她温柔,伸出援手,再加以引导——


    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是很容易被套出话来的。


    他从小就被父亲带出去见世面,堪称阅人无数,也跟不少十八岁左右的小女孩打过交道。


    她们的想法往往很简单,都在脸上大写加粗居中置顶,不用猜都知道。


    即使有藏得比较深的,也很容易被人撬开心防,无非是花费时间多少的问题。


    辜苏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


    “滴答、滴答……”


    又有漏水的声音了。


    辜苏挣扎着从床上睁开眼,抬臂摸索到手机,报时语音播报,现在是凌晨一点。


    她之前在医院陪护昏迷不醒的蒋其声整整一天,现在才跟护工换回来,困得不行,可偏偏滴水声跟敲在脑门上一样,房门的隔音就像个笑话。


    她猜测,大概是水龙头没有拧紧。


    身体的疲累让她无暇去管那么多,原本已经将枕头捂在头顶了,过了半分多钟,却还是痛苦万分地站起身来,摸索着下了床。


    虽说浪费的水也不用她给钱,但好歹借住在别人家,还什么都不用干,因此这种举手之劳的小忙,她还是愿意帮的。


    卧室门无声无息地敞开,滴水声一下子清晰起来。


    这些天,辜苏已经熟悉了别墅一楼的布局,不会再像刚开始那样动不动就磕碰到桌椅或是摔倒了。


    所以在分辨出声音来源后,她本想迈出的腿,又缩了回来。


    ——来自浴室。


    先前的恐怖经历还记忆犹新,她不打算再去和“呼吸砖”亲密接触。


    身子僵硬地转过身,刚想把门关上,就听到一阵门扉开启的动静。


    ——吱呀。


    好像是从玄关那里传来的。


    她的心顿时被吊到万米高空,喉咙干涩,下意识地想把卧室门关上反锁,却因为紧张,嗓子刺痛,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


    “咳咳……”


    压抑的咳嗽声瞬间飘荡在整个客厅,门扉开启的声音停了。


    她想停止,可咳嗽是藏不住的,正扶着墙咳嗽的功夫,她感觉到自己肩上的一缕发丝被流动的风托举了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近在咫尺。


    温热呼吸喷洒在脸上。


    血腥气更浓了。


    她茫然无措地瞪大眼睛,一片漆黑中,在嗅到血腥气的一瞬间,迅速撤回卧室,“砰”地一声将门关上,接着几乎是一瞬间就将门反锁上了。


    门外的东西没有跟进来。


    豪宅别墅的门,质量应该挺不错的……吧?


    她不确定地想。


    这一晚,她没办法睡着,根本用不着闭上眼,在时时刻刻都是黑暗的世界里,她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回想起空气里那股血液甜香,还有近在咫尺、洒在她脸颊上的呼吸。


    终于熬到第二天早上,她有些崩溃地想去找冯姨,却在起床磕磕绊绊穿衣的时候,听到门外女仆的惊叫声。


    还在茫然的时候,冯姨就咚咚咚地敲上了门,她怕对方把门敲坏,忙连滚带爬下了床,边往门口走边喊:


    “来了,来了!”


    将反锁的门打开,冯姨看到安然无恙的辜苏,才长长松了口气,念了句菩萨保佑,接着仿佛顾忌着什么一般,欲言又止:


    “辜苏小姐,您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那可太不好了!


    辜苏正打算将昨晚遇到的事情和盘托出,却听冯姨声音颤抖着声音告诉她:


    “您小心别往前走了,门口有一大滩血,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我去打扫一下,您先不要出门,可以吗?”


    她把一声惊叫扼杀在咽喉里。


    一定是……一定是有人在整她!


    说不定就是不待见她的傅行


    舟,他肯定早就看她不顺眼,想用这种方式把她吓走!


    辜苏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一点。


    但她没有声张,而是苍白着一张脸,往后退了几步,弱声弱气地问冯姨:


    “请问别墅里有监控吗?”


    “从前是有的。自从少爷搬进来之后,他不愿意让人看自己的私生活,就都给拆了。”


    辜苏垂下头,讷讷“哦”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坐在床尾,呆呆“望”向女仆们正在打扫的方向。


    门外傅行舟经过,冯姨正要开口叫他少爷,又想起他昨天刚下过命令,在家不用这样叫他,便改了口,指了指地上那滩血:


    “这就是昨晚吓到辜苏小姐的东西。”


    傅行舟对此事并不意外,只是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打扫干净。


    冯姨打扫的功夫,他长腿一迈,跨过似乎还散发着腥味的血迹,走进辜苏的房间,站在她面前,俯首柔声问:


    “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辜苏惊魂未定,尽量清晰有条理地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他听,还特别强调:


    “我不是精神病,也不是妄想症,昨天是真的有个人……”


    “嗯。我相信你。”他不等她自证清白,就轻声道,“那今晚,我们来‘捉妖’,好不好?”


    第58章 第七训这个世界上对她好的人寥寥无几……


    辜苏沉默了几秒,低头绞着手指:


    “不用。我知道肯定是傅行舟干的。他想逼我搬出去。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被吓跑的。”


    她顿了顿,又强调道:


    “蒋其声现在还在医院,清醒的时间很短,还需要持续治疗。老傅总已经找到肾源了,他说下个月十八号就安排手术,我……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违背约定离开。”


    傅行舟听到“十八号”这个时间节点,就知道他家老爷子打的什么主意。


    用蒋其声作为要挟,逼迫辜苏留在这里,直到在B市名流面前公开露面。


    这样一来,她的身份就算是过了明面,即使是他也不能动摇——他必须将父亲的遗产分给她。


    那个冷心冷性的顽固老头,竟然对一个私生女如此上心……


    如果不是老爷子年纪太大,加上傅老夫人还活着时,又是个有手段的,他都要怀疑辜苏是他自己在外面生的了。


    傅老夫人名叫蒋莹,曾经查到老爷子在外面养了个小三。


    数九寒天,她带着保镖把小三的衣服脱了,让她在雪地里跪着,活生生冻了三个小时。


    没出人命,女方却一辈子都不能生孩子了。


    从那以后,傅老爷子就歇了心思,再也没闹出过类似的事情,安安分分搞事业。


    算一算时间,辜苏绝不可能是他的。


    想到这里,傅行舟眼眸幽暗些许,嘴上则问:


    “傅行舟……他也可以帮你找肾源的。你为什么不跟他谈谈?”


    如果辜苏不听老爷子的话,转而求助于他——


    傅儒许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


    他可以帮她的。


    辜苏下意识“看”向门口,想听听门外收拾地面的女仆们有没有离开。


    “你有什么事,是要单独跟我说的?”


    他心中一动,半蹲在她面前,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她柔软的手指摸索着搭上了他的肩膀,接着倾身凑近他耳畔,轻声道:


    “有一件事,我只讲给你听。”


    柑橘沐浴露的香风扑面而来,他耳朵痒痒的,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动,瞥一眼门外女仆,后者接收到他的目光示意,懂事地关上了房门。


    辜苏于是附在他耳边,小声告诉他:


    “我不喜欢傅行舟。”


    “……”当事人听到这句,霎时变得面无表情,收拾好语气才开口,“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你这么讨厌?就因为害得你淋了雨?”


    她迟疑半晌,不肯说了。


    原本,她讨厌谁,喜欢谁,对傅行舟来说无所谓。


    可事关自己,他莫名其妙在意起来,也用上了烂大街的话术:


    “你可以讲给我听,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无神的眼睛看向前方,傅行舟甚至产生了一种她真的在看自己的错觉。


    “不是因为淋雨。我不想说。”


    她有些抗拒,甚至想跳下床去。


    傅行舟连忙起身后退,避免她撞上自己,又劝道:


    “你先别忙着走……我是说,你们两个素未谋面,他怎么可能得罪你呢?除了那件事,我想不到别的了。”


    见辜苏已经摸索着向门口走去,他忙上前一步,扶住她肩膀:


    “当心别撞到门……你就当满足我的好奇心,嗯?”


    辜苏见他执意追问,沉默片刻,平静地告诉他:


    “我的眼角膜,在他眼睛里。”


    ……


    雷暴持续了一天一夜,如今好不容易只剩了个尾巴,抢险救灾工作才得以顺利进行。


    城南老街绵延数十里的废弃楼房倒塌了近三分之一,一片废墟之中,破败水泥和着泥沙,还有尸体,几乎不分你我。


    几个死者聚集的重灾区已经拉上了黄色警戒线,警犬和它们的训导员正在排查废墟之下是否还有生者。


    有消防员看到不远处向这里走来的两个人,高高举起双手摆动,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边挥手边高喊道:


    “这里危险!随时有可能二次坍塌!请你们离开!”


    但那二人好像置若罔闻一般,直到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中年男人搀扶着一个女孩,女孩好像看不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坑洼洼的泥水里。


    消防员又喊了一遍,二人已经慢吞吞走到近前。


    女孩走近了才开口:


    “你好,我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我知道哪里住了人,也知道这些人的名字和籍贯,想着可能会帮上你们的忙,就过来了。”


    原本住在这里的人?


    消防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长得很漂亮,可惜是个盲人,身上穿的衣服用料也很考究,设计独特,看着像是有钱人家的姑娘,身旁那个搀着她的男人,刚刚他可看得分明,是从劳斯莱斯上下来的,应该是她的司机。


    这样的人,说她从前住在这片低保户聚集的废墟里?


    见消防员犹豫,周叔佐证道:


    “她从前确实是住在这一片的,对这里的人都很熟悉,让她来帮你们搜救,应该能省不少事。”


    消防员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她一番,虽然心中还有疑虑,却也不愿因为这点疑虑就将救人的力量排除在外,只嘀咕道:


    “那我问问队长……你听力应该不错哈,如果有人呼救,说不定能听到。”


    辜苏怕他真把自己当警犬用,忙解释道:


    “我不是天生的盲人……所以听力也只比普通人好一点。”


    对方闻言,尴尬一笑,小跑着去跟队长汇报了。


    周叔扶着辜苏站在原地,心里默默琢磨着少爷态度转变其中的猫腻。


    这一片楼盘本来因为资金链断裂,就这么荒废在了这里,过去十几年了,风吹日晒,再加上无人维护,倒塌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倒霉的是,这片地皮实质上依然属于伏龙集团,所以这里发生的一切,即使法律上不担责,伏龙集团也依然要在舆论上应对大众的怒火。


    傅行舟忙着去处理沸腾的舆论和对家的煽风点火,忙得脚不沾地,但即使是这种情况,也依然把周叔派来跟着辜苏,不管她做什么,都叫他帮着点儿。


    他还记得不久前,少爷对她的态度还是——


    哪儿来的送哪儿去。


    这才几天?


    周叔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女孩问他:


    “请问,你能看见这附近有没有一棵大槐树吗?”


    “槐树?”


    周叔四顾,很快锁定了一棵倒塌的树木,也是先前被雷劈中,砸在蒋其声身上的那棵。


    “蒋其声说,他在树底下埋了个东西,要我过来帮他挖出来。周叔,能请你帮个忙吗?”辜苏说到这里,又强调道,“挖出来之后,还请你不要打开,他叮嘱过,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周叔应下了,围着倒塌的槐树走了一圈,但是刚下过雨,到底哪里被挖过,实在看不出来,只好跟救灾人员借了铲子,一点一点挖了起来。


    正在这时,负责救援的消防队长来找辜苏,他在听了刚刚那名消防员的报告后


    ,取来了一本名册,塞到部下手中:


    “目前抢救出来的受害者都在这里,你把你记得的人名之类的情报都告诉他,他会做好记录。感谢你对抢险救灾做出的贡献。”


    他交代完这些,又步履匆匆地走了。


    她看不见,但耳朵里总是飘着高低不同的哭声,是刚被救出来的人,还有被埋在地底下呼救的人发出的声音。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同时,系统就给她捏造了一个原本不存在的身份。


    这个身份的过往经历都是完整可查的,世界也做了相应的修复。


    在灌输到她脑海的那些本不存在的记忆中,这些人曾经在她找不到吃的,饿肚子的时候,把她叫到外头吃大锅饭,也曾经在她因夜晚寒凉,受了冻时,给她送来不用的御寒衣物。


    他们自己已经过得很苦了,却还是把最大程度的善意给了她。


    尽管是虚假的记忆,却是难忘的恩情——记忆中这些人的举动,都是系统推演出来,最符合他们性格的举动。


    如果她真的亲身经历一遍,他们是真的会如记忆中一般,对她伸出援手。


    辜苏抿了抿唇,闭上眼,声音平稳地报出了她所记得的一切:


    “最靠近马路的那一侧,住的人最多,三层以下,每一个空房间都住了两户以上的人家,我记得,从左往右依次是……”


    消防员低头刷刷记录,直到记了一整面,她还没有停,才觉得惊讶:


    “你记性真好。”


    辜苏没有回答,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报着人名和他们曾经透露过的身份信息。


    不是她记性好,而是这些对她来说相当于三天前刚发生的事情。


    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个世界上对她好的人寥寥无几,陌生人的善意对她来说,重于泰山。


    即使是虚假的温暖,她也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人名报到一半,周叔捧着个脏兮兮的盒子折了回来:


    “辜苏小姐,盒子挖到了。”


    她摸索着接过,小心地用手指擦去上头的泥灰。


    蒋其声很紧张这个盒子,在难得清醒的时候,叫她挖出来,藏起来,还嘱咐她,谁也不能给。


    她粗略回忆了一番和蒋其声的关系,决定相信他。


    辜苏报完了最后的人名,在消防员感佩的目光下,被周叔搀扶着回到劳斯莱斯上,抱着盒子,安安静静地坐着。


    周叔平时不是个喜欢多问的,但因着傅老爷子这一层关系,免不得对她多照看一些,便随口问了句:


    “里头装的是什么?这么宝贝?”


    辜苏抱着盒子的手臂紧了紧,想了几秒,转移了话题:


    “周叔,我晚餐想吃点甜食,可以吗?”


    周叔一怔,随即答道:


    “回去跟冯姨说就行,不过我家少爷不爱吃甜的,你让冯姨单独给你做。”


    他从辜苏生硬的转折中,听出了她不愿谈论盒子,于是也不再多问,接下来的路程相安无事,一路无话地来到了傅行舟的公司。


    傅行舟这两天一直在连轴转,舆论风波基本已经平息,还剩下伤者、死者的抚恤,各部门和伏龙集团内部都在扯皮,争吵不休。


    他刚结束了一场关于是否下拨人道主义抚恤金,以及具体金额的会议,身心俱疲,打电话给周叔,让对方来公司接他下班。


    等他拉开车门时,却看到后座已经坐了个辜苏。


    女孩的鞋上全是泥巴,还有星星点点的泥水溅到了裙裾上,已经干透,多半是又跑去了城南。


    真不知道那片破地皮有什么吸引力。


    他今天一天都在为解决那片土地上发生的破事奔波,看到跟城南有关的一切都觉得烦,眉头微皱,关上车门,顶着周叔诧异目光,一言不发地绕到副驾驶坐了进去。


    辜苏先前听周叔接电话,说要来接傅行舟少爷下班,本就有些忐忑不安,刚说过不喜欢人家,就要跟正主第一次正式会面,她十二分心虚。


    谁知还没说上一句话,对方就嫌弃似的坐到副驾驶去了,根本不愿和她同坐后座。


    她垂下眼,抱住盒子,又把自己缩得紧了一些。


    车内气氛凝重起来。


    第59章 第八训她已经全都记住了。不会再摔跤……


    傅行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回到别墅,他先下了车。


    辜苏摸索着往外爬的时候,差点撞到车顶,但她在撞上去的前一秒,清晰地感觉到有谁的手掌伸过来,垫了一下,做了缓冲,才让她不至于磕到脑袋。


    一股熟悉的怪异感涌上心头,她动作停顿了一下,又状若自然地下了车,紧接着,听到冯姨迎了上来:


    “少爷,辜苏小姐,你们回来了……少爷,有件事想跟您汇报一下。”


    辜苏看不见,但很识趣,闻言转身就走。


    她印象里,周叔会将车停在正对别墅大门的方向,只要走上三步,就能踩上台阶,上了五级台阶之后,再走三步就能进门,然后走到底,大约二十步左右,左拐,尽头就是她的房间。


    她已经全都记住了。


    不会再摔跤了。


    傅行舟想开口叫她等一下,他送她进去,却猛然想到她现在还以为他是“周幸”。


    即使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强烈地想要试探辜苏是否“别有用心”,甚至已经倾向于相信她的无辜,但已经骗了她这么久,乍一暴露,实在令人尴尬,于是忍住了,跟着冯姨往旁边走了几步,眉眼压着股不易觉察的烦躁,视线一直追随着辜苏慢吞吞的背影:


    “说吧。”


    冯姨小声道:


    “老傅总今天白天的时候来过。”


    他目光一凝,刚想问为什么不在当时就联系他,冯姨就好像预判了他的反应一般:


    “我给您打过电话,但那时候您在忙。”


    他深呼吸,插在西装兜里的右手有些神经质地握紧,过了一会儿才问:


    “他来做什么?”


    “来找辜苏小姐,不过她白天出门了,所以老傅总就问了我几句,关于辜苏小姐在这里住得习不习惯,还有爱吃什么之类的,好像都是关心的话。”


    傅行舟嘴角扯了扯,觉得真的有必要去鉴定一下辜苏跟傅儒许到底是不是父女关系了——他小时候都没享受过这样嘘寒问暖的待遇:


    “他还问了什么?”


    “还问了……”冯姨回忆片刻,“辜苏小姐住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带什么行李。”


    “行李?”


    他拧眉,不知道老爷子关心一个孤女的行李做什么。


    “对,行李。不过辜苏小姐来的时候是空着手的,什么也没带。连衣服都是我之后帮她现买的。老傅总问完这些之后就走了。”


    傅行舟的目光再次飘到了辜苏背影上,忽然想起,她刚才一直捧在怀里的盒子。


    老爷子要找的……会是那个吗?


    ……


    入夜,躲在房间里吃完晚餐的辜苏吸取教训,将门反锁了。


    她刚把盒子洗干净,藏在枕头底下,就听外头传来敲门声,警惕地停下动作。


    “是我。”


    外面传来“周幸”的声音。


    她在白天向周幸讲述过自己晚上遇到的怪事后,果断地将此事扣在了傅行舟头上,他当时没有发表看法,态度上却不是很赞同她的猜测。


    她不知道他这个时间来找她做什么,难道还是念念不忘所谓的“捉妖”吗?


    他是想证明什么?傅行舟的清白?


    辜苏慢吞吞爬下床去,摸索着给他开门。


    傅行舟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托盘,在开门的一瞬间,辜苏就嗅到了一股甜香。


    “这是?”她迟疑,又嗅了嗅。


    “冯姨做的虎皮卷。周叔说你想吃甜的,蛋糕花的时间比较久,没来得及在晚餐前做完,现在才出炉,你尝尝?”


    他说着已经捏起一只蛋糕,递到她唇边。


    辜苏犹豫着咬了一口,一股甜而不腻的软糯口感在口中蔓延,她瞬间瞪大了眼,捧起蛋糕,三两口就吞吃入腹。


    “好吃吗?”


    傅行舟这句虽是疑问句,却对冯姨的手艺十分笃信。


    “好吃……”辜苏的声音带了丝难得的符合她这个年龄的雀跃,“再给我一个!”


    “好。”傅行舟自己都没发现语气中的宠溺,又拿了一个给她,“别站在门口吃了,我帮你放进去。”


    辜苏毫无防备地侧身让开,侧头笑道:


    “谢谢你呀,周


    幸。”


    周幸。


    这个名字把傅行舟已经飘飘然的心又拉回了地面。


    他想要摊牌了。


    可是她说……讨厌傅行舟。


    他将托盘放到床头柜上,扶着辜苏坐回床边,瞥到枕头底下露出盒子不起眼的一角,试探着问:


    “你……你白天说的,你的眼角膜在傅行舟身上,是怎么回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据我所知……他的眼睛没有出过问题。也没有接受过捐献。”


    辜苏听他说得这样肯定,身子受不住打击般轻微晃了晃,垂眸沉默片刻,开口却是:


    “你把蛋糕拿走吧。我不吃了。”


    “……”傅行舟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抵触聊起这个话题,感到些许懊恼,“无意冒犯,我只是好奇。”


    “我不想提。”


    辜苏再次重复道。


    她很少有这么坚持的时候。


    “那,晚安。”他看向门口,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你记得刷完牙再睡,我帮你锁门。”


    “嗯。”


    辜苏的话更少了。


    她摸进客房的洗手间,磕磕绊绊刷完牙出来,傅行舟已经带着床头柜上的虎皮卷走了。


    辜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摸索着走向门口,轻手轻脚地检查了门锁。


    ——果然没有锁。


    这种门是可以从外面用钥匙反锁的,锁上后也可以从里面打开。


    钥匙除了管家持有之外,还会放一份在客厅的柜子里。


    如果他没有锁门,只代表一件事——


    他很快会再来。


    辜苏咬紧嘴唇,思索了片刻,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转身回到床上,自顾自忐忑不安。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应该不会丧心病狂到半夜摸进来杀了她。


    辜苏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打算撑到半夜不睡着,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不会锁门的,因为即使阻止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


    傅行舟不是失败一次就会彻底放弃的人。


    比起提防下一次不知何时何地、何种方式的试探,她选择在这一次就把事情全部解决。


    只可惜她高估了自己。


    原本咳嗽就没好,医生给开的药物中含有助眠成分,再加上下午又去城南奔波了一趟,她连后半夜的边儿都没挨着,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一楼的佣人们都睡着了。


    傅行舟某种意义上算是个好雇主,比如他在晚上十点之后,绝对不会找他们。


    因此他们睡得相当放心。


    门扉被推开的时候,声音很轻。


    这种豪宅都会做定期保养,门轴也好好地上了润滑,因此开关门时,几乎不会发出令人厌恶的嘎吱声。


    只有轻微的风在流动。


    软底拖鞋踩在柔软的羊绒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一楼的窗外种了些景观植物,黑影浮在窗玻璃上,映出张牙舞爪的模样。


    男人粗重的呼吸声慢慢靠近,床垫塌陷,辜苏一无所觉。


    一只大掌隐忍地抚上她沉睡脸庞,像是在试探她是否熟睡。


    男人喑哑嗓音压抑低沉,用微不可闻的音量呢喃:


    “醒醒——”


    有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嗅到不祥的气息,辜苏拧紧眉头,就好像做了什么噩梦一般,轻微挣扎着。


    她陷在梦里,醒不过来。


    口中微弱地、含糊地念着什么,听不分明。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替她将挣扎时稍稍滑落的被子向上提了提,抬手时,宽松睡袍袖子滑落,露出手臂内侧纵横交错的疤痕。


    就如同草席的纹路一般密密麻麻。


    那只白玉般修长干净的手在帮她掖好被子后,又安抚地轻轻拍了拍。


    手的主人哑声哄道:


    “睡吧……睡吧。”


    声音轻柔温和。


    辜苏在小心翼翼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


    她呼吸平稳绵长,胸口缓慢起伏,平躺着,双手散漫地搭在枕头上,是个毫无防备的姿势。


    黑影在她身侧看了片刻,悄无声息地将手伸进枕头下方,缓慢地抽出了那个盒子。


    借着微弱月光,他看清了盒子上的纹路,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相似的纹路,他在祖母,也就是傅老夫人的嫁妆盒子上看到过。


    这是蒋家的盒子。


    蒋家……蒋其声!?


    ……


    清晨,辜苏在鸟鸣声中醒过来,迷茫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昨晚下定决心千万不要睡觉!


    她惊得直接坐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枕头底下摸盒子。


    手底触到坚硬触感,她才刚放下心来,那颗心却随着盒子的位置直直下落,直至沉到谷底。


    她昨晚睡觉之前,千真万确把盒子倒扣着放进去的——上下颠倒,花纹理应在下方。


    可现在摸到的盒子,花纹在上方。


    她即使睡觉再怎么不安分,再怎么四仰八叉,也不可能把放在枕头下面的盒子蹂躏成上下颠倒的样子。


    更何况她很肯定,自己睡相非常规矩。


    所以,某人动过它。


    辜苏摸索着打开巴掌大小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叠纸张,她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又不敢随便给别人看,踌躇半天,才问系统:


    【可不可以……】


    系统秒回:


    【本系统只提供调整身体状态、查看剧情走向、积分兑换等功能,不提供生活服务。】


    【……】


    辜苏重重地合上了盒子,塞回枕头下面。


    接近早餐时间,冯姨照例把餐点送到了辜苏房间,却在开门的刹那,惊在原地,早餐也丁零当啷掉了一地。


    “怎么了?”


    辜苏也被这异常的动静吓了一跳,“看”向门口。


    冯姨咽了口口水,轻声道:


    “十分抱歉……辜苏小姐……我马上来收拾。请您去客厅稍候。”


    辜苏从善如流地在冯姨的搀扶下去了客厅,片刻后,冯姨折返,跨过掉了一地的饭菜,来到了辜苏床前。


    雪白的枕头上、床单上……


    印着好几个血红的手印。


    第60章 第九训他真心实意地恨着他的父亲。……


    白天,傅行舟照样早出晚归,未与辜苏碰过面。


    这天晚上九点多,他回到别墅,在冯姨心神不宁地向他报告了在辜苏床上发现的血手印后,沉默良久,才说:


    “这件事不要告诉她,你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会处理。”


    冯姨瞥了眼辜苏的房间,小心道:


    “那要不要让她搬到二楼去住?辜苏小姐很害怕,这些天一直提心吊胆的,先前还问我能不能跟我住一个房间……我哪儿敢让她住下人的房间啊。您看要不让她搬到您的隔壁去,她心里也许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傅行舟沉吟片刻:


    “今天太晚了。明天……不,后天再搬。”


    明天就是她的成人礼了。


    等到明天之后……究竟是否有必要搬,最终搬到哪里去,也应该会有定论了吧。


    ……


    傅行舟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也许是父亲新丧导致的心神激荡,这天晚上,他久违地梦到了去世的父母。


    却不是在体面的场景。


    梦里,他回到了六岁。


    也


    是一个与前些日子相似的雷雨天。


    他小小年纪,性子就磨砺得沉稳非凡,打雷对他来说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科。


    但在雷声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后,还是抱着枕头跑去敲了父母的房门。


    不是出于怕,而是出于爱。


    想要被爱。


    这对一个六岁的、父母双全的小孩来说,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


    更何况,白天的时候,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才因为他的一幅字在省级儿童书法竞赛中获得一等奖而夸了他。


    父亲问他要什么奖励时,他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开口,于是矜持地说,要再想想。


    如果现在他说,想要的奖励是和父母睡在一起,应该不会被苛责吧。


    他只要一晚就好。


    豪华宽阔的大床太过冷清,他也想要亲人的怀抱。


    毕竟自从记事起,他就没有和父母睡在一起过,连拥抱都少有。


    父亲根本没有抱过他,母亲也很少跟他有肢体接触。


    也许上流社会的人,感情就是如此内敛吧。


    他有些酸涩地说服自己。


    不过今晚不同。


    父亲答应过奖励他的。


    所以今晚,是可以像普通人家小孩一样撒娇的吧。


    就在满怀希望的小孩敲门无果,推门进去的瞬间,被闪电照得惨白的卧室里,映出的却是一副末日般凄惨的画卷。


    平日里优雅矜贵的母亲,像只破败的玩偶一般被细丝绑在床头,血珠从割破的肌肤内部渗出,蒙眼覆口,平日里被昂贵布料遮蔽的雪白胴体上,满是红痕。


    腰腹、肩颈、私密处……新旧交错。


    血在被褥间蜿蜒。


    也许是母子间的心电感应,她在床榻晃动间,蒙着眼的面庞侧向他所在的方向,漆黑布料被泪水洇成深色,绑着布条的口颤动着,只能发出破碎呜咽。


    父亲沉浸其中,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因此没有发现,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旁观者。


    父亲是在祖父的小情人被祖母整治到流产,直至终生不孕之后,才娶的母亲。


    他吸取了祖母太过强势、导致祖父吃亏的教训,娶了个出身平凡的普通姑娘,除了长得好看外,没有可以撑腰的娘家,也没有足以和他分庭抗礼的财富。


    母亲是怀着满心欢喜嫁进来的,也曾被许多人半是嫉恨半是羡慕地念叨,麻雀飞上了梧桐树,也算是成了只平民凤凰,脚下的树杈都是镶金镀银的,再也不会吃苦了。


    可记忆里娇艳幸福的母亲,却不明原因地一日一日枯败下去,直至今日被自己的孩子撞破真相。


    精心营造的、恩爱和美的假象碎成血色裂纹,落进他稚嫩的眼睛里,生根发芽。


    年幼的傅行舟在当时其实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被父母素日里的恩爱蒙蔽了双眼,虽然惊怕,但依旧懵懂觉得应当不会出事,便悄无声息地关门出去,抱着枕头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像一个懂事的小孩那样。


    可直到年纪渐长,初通人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母亲当时遭遇了什么。


    可惜为时已晚。


    十八岁那年,母亲在参加完他的成人礼后,从酒店的最高层一跃而下,不着寸缕。


    身上的新旧伤痕被蜂拥而至的媒体拍得一清二楚。


    她选择了用极其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她不体面的一生,没有给她的丈夫和儿子留下只字片语。


    知情人都说她疯了。


    也许她早就疯了。


    父亲花高价收购了所有媒体手中的照片,并且把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连他也被瞒了很久。


    强权之下,母亲的死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直至前段时间,父亲病入膏肓,将他叫到病床前时,他才惊闻这段隐秘过往。


    原来母亲不是出车祸去世的。


    她是……自己选择了拥抱死亡。


    为了不给儿子留下遗憾,她甚至强撑着参加了他的整场成人礼。


    在生命结束的前几个小时里,她甚至微笑着给他献上鲜花,然后,给了他最后一个拥抱。


    傅行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的情绪。


    只知道,也许从久远的那个雷雨天起,他就病了。


    心理医生都说,母亲自杀不是他的错,不要有多余的负罪感,要尊重他人选择。


    他们建议他多接触户外运动,培养兴趣爱好,广泛交友,转移注意力……


    他们熟练地念着书本上白纸黑字分门别类写好的应对措施,就好像鉴别非黑即白的判断题一样,鉴别着他的病情。


    可惜那些心理学书籍,早已在他的床头堆成了山。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皮特沃克《不原谅也没关系》、阿德勒《自卑与超越》、荣格《红书》……


    他通晓心理医生的一切话术与套路。


    在他面前,他们才是学徒。


    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没有人能将他从噩梦般的深渊打捞上来。


    他们都在劝他释怀,放下,忘记,原谅。


    可是……


    错了。


    他们都错了。


    南辕北辙,错得离谱。


    他从未将那段雷雨天的记忆告诉任何人,因此也无从诉说,他的病,从何而来。


    他不敢跟心理医生说——


    成年后,每当回忆起母亲被父亲蒙着眼睛、含泪向他侧目的那一幕时,他感受到的除了微弱的心疼、愤怒、不可置信与屈辱外,还有……


    强烈的欲望。


    扭曲的、病态的、隐秘的、永不可能宣之于口的……


    罪恶感。


    心魔日益滋长,爆发于和父亲临终前的争执。


    他指责父亲不该那样对待母亲,可那个男人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


    “行舟,你是我的儿子,体内流着我的血。你跟我是一样的,以后也会这样对待你的妻子,除非你的妻子和你祖母一样,娘家不好惹,性格又强势,在第一次遭遇侵害时,就敢拿着剪刀威胁你祖父,要给他净身。


    “不然你以为,你祖父为什么要在外面养人?”


    他幼时崇拜、视其为榜样的父亲,扭曲地笑着,告诉他:


    “男人都是这样的,只不过我们更加有权有势,所以整个社会的底线和规则都会为我们让步。等你自己也掌握了权力,就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了。”


    他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男人的生命已经如风中转烛,一段话要分好几次说完。


    人之将死,却吝于给自己唯一的儿子留下一丝丝善意——


    自从母亲死后,他们的关系就彻底决裂了。


    他真心实意地恨着他的父亲。


    “父亲,您活不久了,就不要操心死后的事情了。”


    他嘴上这样讲,却不敢不把父亲的预言放在心上。


    他所渴望的、所能为之沸腾的,是他父亲强加于母亲身上的枷锁与屈辱。


    他的癖好与父亲一般无二,源自血脉的复刻总是如宿命般难以挣脱。


    可他发誓,绝不会重蹈覆辙。


    ……


    城南楼盘倒塌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眼看着辜苏的成人礼也逐渐逼近。


    无论这些天他如何小心谨慎地扮作“周幸”,一旦到了成人礼那天,一切都会露馅。


    要么主动摊牌,要么被迫暴露。


    ——如非必要,他不想选择道德上有瑕疵的后者。


    为了给摊牌铺垫,傅行舟找人查了自己从小到大就诊的私人医院病历,并没有眼部手术的记录,也因此对辜苏口中的“眼角膜”一事更加怀疑。


    除此之外,更让他疑心的,还是从辜苏房间里拿到的盒子。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叠折好的、写着时间地点的纸。


    下个月的十七号,晚八点,城南老街公交站附近的大槐树下。


    这个时间恰好和辜苏的成人礼晚宴撞上,而且城南和酒店距离相当远,一个晚上几乎不可能同时跑两个地方。


    给了他一个完美的不出席理由。


    他不知道这个盒子究竟是要交给谁的,却在看到纸条的瞬间就决心亲自前往。


    反正,他本就不想参加所谓的“成


    人礼”——


    有关于这项传统的回忆,已经够糟糕了。


    更何况,辜苏……


    充其量只是他痛恨的父亲在外面的风流债。


    他管她吃喝,已是仁至义尽。


    她不该奢想兄妹名分。


    他也没有必要,用自己的出席,给她撑腰。


    ……


    辜苏一大早就被冯姨叫起来,她人还懵懵懂懂,就被化妆师捧着脸赞得天花乱坠。


    她无神的眼睛“望”向冯姨所在方向,就听化妆师解释道:


    “晚上八点,您需要出席您的成人礼,因此傅老先生吩咐我们今天来给您做造型。”


    辜苏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困意:


    “晚上八点……为什么现在就要把我拉起来……唔……现在还没到中午吧?”


    化妆师笑道:


    “按理说要提前三天做准备的,不光是试衣服,做造型,还有护肤和美体,傅老先生亲自交代,要让您成为全B市最耀眼的明珠。最后还是小傅总发话说,您大病初愈,不适合折腾,才让我们只给您准备发型和礼服。”


    辜苏有些诧异:


    “是……傅行舟吗?”


    “对,小傅总当面吩咐的。”


    这时,冯姨插话道:


    “对了,小傅总还有一句话要带给您,他说他今天要出国去参加会议,赶不回来出席您的成人礼了,说等他回国之后再给您补礼物。”


    冯姨心里有些感慨,不愧是家里有大集团的体面人,即使背地里再怎么不喜欢她,面子上的功夫都做得如此之足,叫当事人一点也察觉不出不妥来。


    辜苏沉默片刻,状似一无所觉般试探:


    “他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冯姨视线飘向半敞房门外,那露出的一截裤腿,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耳朵:


    “他……他就是,嘴上说说。您怎么说也是他的亲妹妹,他不疼你谁疼你啊?你说是不是?”


    辜苏垂下头,任由化妆师轻缓地梳着她一头瀑布般的乌发,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


    “他不是去开会了,而是根本不想出席……他讨厌我,对吗?”


    门外本欲离去的身影,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