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二十训你摸摸良心,最近我对你难道……
辜苏借口犯困,把沈悯从房间里赶了出去。
他气到匪夷所思,但终究是没有对她发火,沉着脸摇着轮椅从她卧室出来之后,便陷入沉思。
她从前不是这样不理他的,变化这么大,一定和沈恒有关。
一定是被沈恒关起来的时候,那个畜生做了些什么,才让她情绪这样低落。
好在,沈恒现在正被软禁在家里,他要找对方很容易。
轮子轻轻压过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接近关押沈恒的房间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沈悯谨慎地一顿,弃了轮椅,忍着骨髓深处的疼痛,扶着墙缓步走近,正好听到里面的声音停下了。
他紧走几步,回到轮椅上坐好,装作刚来的样子往前行进,几秒后,大门打开,他与亲生父亲沈琢四目相对。
这种父子二人会面的场景实在太过稀少,两位主人公都对此感到陌生和不适。
沈琢反手关上门,皱了皱眉,还是勉强自己摆出一副慈爱脸孔:
“你找他有事?”
沈悯嗯了一声,控制轮椅正要进去,便被一只手挡在身前:
“什么事?”
沈悯顿了顿,想起自己在这个节骨眼找沈恒,确实非常敏感。
沈恒刚被带回来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范玉铁了心要针对他,他没守好“罪证”,是要被推出去做替罪羊,替
沈琢顶罪的。
做了几年沈琢的“白手套”,他手里肯定有让沈琢忌惮的东西,所以不能简单粗暴地送进监狱。
除非有让他闭嘴的砝码。
他们刚才,一定在谈交易。
从沈琢的表情,看不出交易成没成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想有任何变数。
沈悯抬头与沈琢对视,摆出一如既往的纨绔作派:
“他抢了我的保姆,还把人关了那么久,我总得问他讨个说法。”
“为了这么点小事,你也要跟他闹?”
沈琢似乎觉得他拘泥于一个不起眼的女人,丢人至极,眉眼间的不耐险些溢出。
“不方便?”
沈悯挑眉,明目张胆、蛮横无理地试探。
沈琢没说话,侧过身子,意思是他可以进去了。
沈悯进去,只待了五分钟。
但他出来时,手指关节挂了彩,破了皮,眼眶通红,整个人看上去,快要碎掉了。
……
辜苏睡梦中,渐渐开始觉得又重又热。
她原本轻浅的呼吸几息之间变重,片刻后,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天还没亮,外头黛色天幕点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反倒是一轮圆月高悬,洒在床前。
她动了动肩膀,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箍住了,侧头才看到躺在身后,隔着一张被子抱住自己的男人。
他的半张脸隐在被子的阴影中,露出的一半被月色柔化,白日里锋锐暴戾的眉眼,此时显出些乖巧与纯良来。
她有些困惑,沈悯以前对她从来不会表现出这样明显的依恋,就仿佛被她发现离不开她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一般,更别提三更半夜突然像个睡不着的孩子一样,突然爬到她床上来。
想了想,如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明天早上,不知道他又要说些什么话来挽回他的颜面,辜苏便悄悄撑起胳膊,打算至少离他远一点。
但她才稍微动了动,身后的胳膊就猛地收紧,沈悯甚至又把她往怀里揽了揽:
“别动。”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鼻息甚至温热地洒在了她后颈。
辜苏身子不舒服,也不想跟他纠缠太久,便低声提醒他:
“这是我的房间。”
“嗯。所以我是来找你的。”
他从身后抱着她,一只手紧紧箍住她腰身,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伸到她脖子下面,让她枕着了。
她现在整个人都隔着一层薄被,陷在他怀里了。
“有事可以明天再说,沈少爷,我很困了。”
“不是用嘴说的事。”
“……”
辜苏有些弄不懂他了,主要是她现在也很困,只想快点处理完他的事情,好安心睡觉,而不是大半夜的听他在这里打哑谜。
“那你——”
“辜苏,”后颈贴上两片温热的唇,那是不含任何情欲的一个吻,甚至他就连抱住她的这个姿势,都和这个吻一样坦然,“你有什么人生清单吗?”
她不知道他怎么扯到的这个话题:
“暂时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他尽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反正咱俩都活不了太久,有什么你从前想做但没做成的事情,就跟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辜苏脑袋发困,竟也随着他的思路往下思考:
“我从前没什么想做的。倒不是生来无欲无求,而是想做的事情太多,能做的事情太少,有些事情,放着放着就变质了,也想不起当初的心情了,最后就理所当然地被搁浅。还有的,是怎么跳都够不着,既然知道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慢慢地也就不想去做了。”
沈悯的唇若有若无地贴着她的后颈说话,把她亲得有些头皮发麻:
“那你得快些想。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跟沈琢做了个交易——用2%的股份,换取了最后这几个月的绝对自由。
只要不违法乱纪,给沈琢惹出麻烦,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从前在别墅里困着的时候,觉得每一天都在熬日子,他这副烂身子骨,早该寿终正寝了。
可惜生物学父亲给他找的保姆全都不是好人,表面功夫做得个顶个的好,看似围着他转,实则全是算计。
他不愿窝窝囊囊地死在他们手里,便每一天都咬着牙拼命地活。
直到遇到辜苏,他才终于真的字面意义上活过来,不是在生存,而是在生活了。
他有了想要做的事情,有了想要围着转的人。
是他,不可一世的沈少爷,想围着她转,而不是像从前一样,逼全世界围着自己转。
辜苏还在那里皱眉想人生清单,沈悯还贴着膏药的手,就顺着她的手臂,爬上了手腕,扣住手背,百玩不厌地摩挲她的手指:
“什么都可以,甚至,你想要多贵的骨灰盒都可以。”
辜苏很轻地笑了一声,觉得有些荒谬,又觉得有些难过。
荒谬于沈悯难得的示弱与妥协,难过于他能够如此云淡风轻地提及死亡。
自从沈悯得知辜苏和他患了同样的病症之后,他们之间就没有正面聊过关于死亡的话题,连触碰都不曾有过。
沈悯今晚,着实有些反常。
他的温柔很反常,他的发问也很反常。
辜苏没有错过这样的反常,微微侧过脸问:
“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跟你都是快死的人,难道不该对你好点儿吗?还有,你难道不想着投桃报李吗?”
他说这句话时,垂着眼,辜苏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察觉到覆在手背上的手,无声无息地攥紧了。
越发古怪了。
“你……”辜苏索性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地侧躺着,借助月光观察他的表情。
沈悯没想到她会转过来,脸上哀伤来不及散尽,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的。
辜苏往后退了退,拉开点物理距离,开始跟他讲道理:
“我尽心照顾你的时候,你并没有觉得应该对我好,现在我已经被开除了,不再是你的保姆了,你就更没有必要对我好了,不是吗?”
沈悯被她公事公办的态度气笑了,小少爷没哄过人,在辜苏这里屡屡受挫,也有些受不了了:
“行啊,你不是我的保姆了,那这房子你住着干嘛?”
辜苏立刻就要爬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能收拾行李走人,沈悯咬着牙把她拽回,一个翻身压到她身上,额头抵着额头,恨恨道:
“这么有骨气?服个软会死?我们不是在聊人生清单的事情吗?怎么又要跟我吵?”
辜苏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在月色中浸了乳白色的光,清凌凌地望进他眼睛里,没有开口。
距离过于近了。
可沈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脸上表情又黑又沉,气氛完全没有旖旎的感觉,反而像是下一秒就要上刑。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辜苏,她轻轻淡淡地说:
“我喘不过气。”
一句简单的陈述,让沈悯立刻撑起身子,颓败地翻过身去,坐在她身侧,靠着床头,捂着脸长叹口气。
动作间牵动手上伤口,隐痛让他面皮抽动一下,神色晦暗地看向手背,强压下心头不安与火气,再次默默地在辜苏身边侧躺下,掰过她的脑袋,让她看着自己:
“你知道吗?如果我们都没有生病,我是想守着你的,一辈子都守着你,让那些阿猫阿狗,都离你远远的。他们都想上你,想毁了你,只有我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
看着辜苏没什么变化的表情,他感到有些羞耻,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是,我从前是混账,我对你不好,我什么坏事都做过了,但你摸摸良心,最近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吗?是你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说,还老给我摆脸色,你看我说你了吗?我对你发脾气了吗?我都多久没对你发过脾气了?”
辜苏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他,等他说完,才说:
“你的情绪很不对,而且现在也不是个合适的谈话的场合,你先回自己房间去睡觉,等明天白天,我们再聊这件事,好不好?”
她回避的态度叫沈悯骄纵的火气瞬间燃起,又被她的目光瞬间浇灭,起起落落间,他绷紧了手指,却舍不得在她身上多加一分力气,只轻轻地捧着她的脸,将问过一遍的问题拿出来再问一遍:
“你到底在不满些什么?”
第122章 第二十一训他现在觉得,仅凭辜苏的这……
面对沈悯有些控制不住的质问,辜苏难得地开始走神,想了一会儿才问了个不太沾边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生病,我可以活很久很久,你会怎么办?”
沈悯好像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在他的认识里,辜苏和他是会前后脚离开的,根本不存在一方抛下另一方,死皮
赖脸地留在这个世界逍遥的选项。
他的神色呆滞了一会儿,几乎是不假思索道:
“不要做这种假设,我不喜欢。”
“即使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对我来说不是。”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胸腔里涌动着的不满和疼痛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
“……”
辜苏看着他,又看了看今天莫名其妙涨了一大截的愧疚值,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快要落幕了。
所以她没必要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跟他争执。
……
第二天一早,辜苏睁开眼时,沈悯已经不在了。
她最初还没觉得有什么,再加上被开除后,她现在已经不是沈悯的保姆了,姑且没名没分地住在沈家,也不需要主动去照顾沈悯。
她漫无目的地逛着别墅,但佣人看到她百无聊赖地推开一扇又一扇门,误以为她是在找沈悯,好心提醒道:
“少爷在影音室。”
辜苏刚想说自己其实不想找他,那佣人又告诉她:
“少爷吩咐过,你要是醒了,直接去找他就行。”
辜苏有些莫名,升上来的那一点好奇心让她顺着佣人的指示,找到了三楼的影音室,大门是特制的,看着隔音效果就很好。
她想着敲门里面估计也听不见,索性直接推开,里面漆黑一片,只有占满半面墙的大屏幕上,播放着她熟悉的画面。
是宋芝安在纽扣里的微型摄像头拍下来的录像。
原本在沈恒的别墅里,不知沈悯是怎么弄到手的。
沈悯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辜苏进来了也没有反应。
她看了眼面无表情、半面身子映着屏幕荧光的男人,有些不确定他想做什么,也不是很想面对屏幕上的画面,索性站在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声:
“沈少爷。找我有事吗?”
沈悯侧过头,对她勾了勾手指,是他常用的召唤她的动作。
白天的沈悯,好像和昨晚那个多愁善感,易怒又敏感的家伙不一样了,整个人笼罩着一层冷冽又泛着淡淡暮气的……活人微死感。
她迈步走入黑暗,摸索着在他身边沙发上坐了下来,隔了半个手臂的距离,下一刻就被他揽住肩膀,往自己的方向摁。
失重的瞬间,她抬手要去扶着什么东西支撑自己,手掌却直直按在了他大腿上,立刻往回收了力,最终结果是整个人几乎倒在他怀里。
“沈恒给你看这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她,表情淡淡的,侧脸的下颌弧度和他的个性一样锋锐。
“嗯。”
他既然这么问,就代表已经知道答案了,辜苏没办法瞒他。
她猜测,他的心情不好,也许和这个有关。
荧幕的光一直很明亮,照得沈悯对宋芝既嫌弃又容忍的表情异常清晰。
沈悯搂着她,沉默了许久,才在变幻的光影中,盯着荧幕说:
“我现在辩解还来得及吗?”
辜苏微微抬头,自下而上看到他的侧脸:
“你说过是为了找到沈恒。”
“算是。”他侧过脸,眸光宁静,神色在荧光映照下柔和不少,“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在意。可是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其实不仅仅是对她,我对其他人,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坏了。是你告诉我要体谅别人的。你让我不要对服务员发火,我就忍了,让我不要打骂佣人,我也照做了,你让我发火前先想五秒钟,我最近都会先想十秒钟了。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在听,我知道一个快死的人做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但我不想直到死都还被人,被你,当作一个有躁郁症,脾气阴晴不定,还总是跟人动手的疯子。那会显得我……”
会显得我的心意很可笑。
但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沈少爷,”辜苏腰背微微用力,想从他身上坐直,却被他又摁了回去,只好就着这个姿势,继续对他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你这样的性格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是你成长的环境导致的,我没有责怪你什么。”
“所以你才忍受我之前那样对你吗?你觉得我变成这样不是我的错,觉得我很可怜?”说自己可怜时,沈悯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你是因为同情我,所以才忍让我,直到最近,你发现我其实对别人比从前对你好很多,对比之下你觉得我是个人渣,只对你一个人坏,所以才疏远我,从心理上隔绝我,要把我从你的人际圈里赶出去?”
他就像陷入戒断反应一般,对辜苏回来之后表现出来的疏离,感到焦躁不安。
然后,用无数个反思的瞬间,拼拼凑凑出了个大致的真相。
辜苏安静地听完他说了这一大段发泄一般的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他。
她原本只是想冷他一段时间,让他自己想明白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她,至少不要那么偏激,整天想着拉她陪葬。
对待兴奋度过高的智慧生物,冷一冷一般都会立竿见影。
没想到他跳过她预设的不服、焦躁、暴怒、困惑等等拉扯环节,自己一个人就直接来到了终点。
辜苏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经过刚才的质问后,剧烈起伏的胸膛:
“不全是。沈少爷,我觉得,你可能弄错了一个概念。”
沈悯瞪大眼睛看她,不敢置信她这个时候还在跟他讲道理。
她不应该顺着他的话哄他吗!?
说她不是同情他,觉得他可怜才对他好的,哪怕只是出于身为保姆的职责呢!?
这个人怎么比他还不会聊天!?
辜苏没理会他快要崩溃的神情,轻声细语道:
“你觉得我是因为可怜你才忍让你,这件事对了一半。沈少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沈悯的神色僵住了,他反应非常快地说了声“对不起”。
初见是非常重要的,他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已经记不清当时脑子里进的是什么种类的水了。
辜苏接着说: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站不起来,在深山里被关了十几年,那个保姆看起来对你也不上心……所以我会觉得你很可怜,但是沈少爷,觉得一个人可怜,是每一个有良知、有感情的正常人都会产生的、再自然不过的感情,它不羞耻,也不丢人,我正是因为觉得你可怜,才决定尽心照顾你的,在了解你之后,除了可怜之外,还觉得你其实只是缺乏引导,你本身的底色并不坏,只是没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我教一教,你就能很快学会,你和其他人其实没什么不同。所以,你是怎么得出结论,觉得我对你好,忍让你的脾气,仅仅只是因为同情你呢?”
辜苏很少对他说这样大段的话,连说教也很少有。
这也是他觉得和她相处舒服的地方。
所以沈悯只是沉默地听着,听到最后,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亮起,喃喃地向她确认:
“你觉得,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在她眼中,难道还算得上是个正常人吗?
辜苏看着他充满希冀的眼睛,其实还想跟他说些例如人跟人本来就千差万别,他的一点点小脾气完全在偏差值之内的话,但想了想这小少爷其实很不耐烦这些,通常都是太长不听,于是便将话咽下去,只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嗯。千真万确。”
“那我们以后能不能好好的?不吵架了?”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腕,像是不听到满意的答案就不会罢休,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嵌在苍白脸庞上,在暗色室内摄人心
魄。
辜苏沉默了好几秒:
“我没有跟你吵过架。”
“你不理我。你跟我冷战。我现在就把你雇回来,你不想做饭就不做,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我最后的这几个月都是你的,”沈悯说这话的时候,迅速又轻巧地在她耳后吻了一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辜苏从没被他吻过这里,身子条件反射地发颤,在他得寸进尺地要继续亲时,伸手挡住了他的脸,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聊的话题其实已经偏题了。
明明题目就在面前的大屏幕上放着,二人却谁也没看一眼,反倒去探讨她对他好的底层逻辑。
但当这个心结解开之后,他们反而没人在乎宋芝了。
如她所料,宋芝从头到尾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沈悯很在乎她为什么待在他身边。
他抱着她不撒手,像是顶着烈日行了一路,终于寻到清甜井水的旅人,沉浸在“他是个正常人”的喜悦中。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现在觉得,仅凭辜苏的这一句评价,他就可以当成人参片,压在舌头底下,支撑着吊很久的命。
之后几天,沈悯看上去不再琢磨一些危险的东西了,一直催着辜苏列人生清单,他要陪她一起去做。
辜苏松了口气的同时,半推半就地开始捣鼓清单。
可就在二人关系达到顶点,几乎是认识以来最和谐的状态时,随着沈恒的入狱,紧接着就是范玉在外地养胎时意外流产,贺连嶂手持和沈琢的亲子鉴定报告出现在董事会……
沈琢藏了二十余年的、他真正属意的私生子,正式浮出水面。
原本这和沈悯辜苏二人没什么太大关系,他们已经决定远离这些狗屁倒灶的纷争了。
然而,就在辜苏收拾好行李,准备赶往机场的时候,她身侧坐在轮椅上看手机的沈恒,却突然猛地抬头看她,神情如初见般阴鸷。
……
贺连嶂正式出现在世人视线中,作为沈琢的接班人,股东们自然要对他进行调查。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从不授人以柄,公开场合也很少带女伴出现,因此近期唯一出现在他身边的辜苏,就进入了董事会的视线。
其中几名股东,曾因沈悯承诺将手上股份分给他们,投桃报李,会给他传递一些内部消息,其中一条就是——
贺连嶂曾经陪同辜苏去湘市的医院看诊。
看的什么科?因为什么去的医院?辜苏为什么会在晚宴上晕倒?
这条消息太过暧昧,有可能成为拿捏贺连嶂的把柄。
因此董事会往下深挖了一些,将辜苏的病历用些手段调了出来。
深挖才知,她得的不是什么和沈悯相同的遗传性溶血性贫血。
只是不致死的骨肿瘤而已,做几个小手术就能治愈、不大不小的病症。
她和沈悯不一样。
沈悯会很快死去。
而她会活很多很多年。
在得知这条消息时,沈悯的心一下子坠落下去,往无底的深渊去。
他看向辜苏姣好侧颜,一些阴暗的、暴虐的想法,又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涌现,像是从心坠向的深渊里自然而然地泛上来一样。
辜苏。
他想。
你为什么要骗我?
第123章 第二十二训这附近有那种册子上没写,……
“怎么了?”
辜苏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侧头问他。
“没事。”沈悯将眼中神色掩去,补充了句,“行李箱给司机,你不用做这些。”
辜苏没察觉他的异常,将行李箱让出去后,又帮他把轮椅叠好塞进后备箱,沈悯在她前面钻进车里。
二人并排坐在后座,辜苏本来还想查一下目的地的旅游攻略,沈悯眼角余光瞥到她手机页面后,忽然告诉她:
“到时候会有人接待,这些景点攻略都是面向普通人的,我们连住的酒店都跟他们不在一起,看这些有什么用?”
辜苏看了他一眼,打开另一个软件:
“那我看看天气。”
这下,沈悯没有制止,而是向后靠去,双手环胸,用一种带有压迫感的、沉默的视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注视着她侧脸。
他尽量不在脸上表露出什么,表情显得就有些神游天外。
只有一双眸子,因为某些不能见光的思绪,格外黢黑。
……
辜苏想了很久的人生清单,其中包括去海边吃海鲜,去滑雪,逛古镇这些需要出远门,又不至于太刺激的室外活动。
她指望着靠这些让沈悯多接触人,谁知小少爷第一眼就看穿她的打算,把她列了一晚上的清单随手一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如来玩个公平的游戏。”
他让辜苏把他眼睛蒙上,面前贴一张世界地图,他手中拈一枚飞镖,扎到哪里去哪里。
结果飞镖扎了好几次都扎在了太平洋中央——没办法,太平洋太大了。
恼羞成怒的小少爷把辜苏的眼睛蒙了,让她去扎。
她一个从没摸过飞镖的新手赶鸭子上架,但不知是新手的运气还是怎样,第一次好歹不是扎在海里。
沈悯懒得再折腾了,虽然不是很满意,但还是哼哼唧唧说了句“那边的米很好吃”,便招手叫来管家,让他去安排机票和接待事宜了。
十几个小时后,辜苏被沈悯摇醒,再睁眼时,飞机已经落地泰国。
从机场的贵宾室开始,周围的文字就完全变成了泰语,辜苏被放进新环境,本能地有些紧张,走路时紧紧贴着沈悯,一句话也没说。
沈悯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发顶,默默牵住了她的手指。
提前联系的中间人已经找好了地陪,是个身材娇小、年轻漂亮的当地女孩,皮肤棕黑,笑起来很有活力。
女孩第一次见到他们,就双手合十说了句“萨瓦迪卡”,自我介绍说叫萨拉,接着便用流利的中文开始向他们讲述接下来的旅行安排。
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他们费脑子去记的,萨拉的介绍十分精练,大意就是让他们粗略了解接下来大致几点游玩,几点休息。
订好的酒店派了专车来接送,萨拉上车时很自觉地坐到了前排,将后排让给了两位雇主。
辜苏时差没倒过来,人还有点懵,想睡也睡不着,恹恹地靠在车窗上。
看了眼时间,算了算大致是平时吃药的点了,就从分装的迷你行李箱里翻出止疼药,还有她自己偷偷去开的防癌症扩散的药,正要仰头吞下,旁边递过来一个男式保温杯。
沈悯神态自若地提醒她:
“干咽会难受。”
辜苏看着他,想起了一件旧事。
她刚去照顾沈悯的时候,两个人还在磨合,她对别墅的设施也不是很熟悉,有一次到了沈悯该吃药的时候,饮水器却坏了,辜苏只好从杂物间找了个没拆封的水壶,洗洗干净现烧开水。
水刚烧开,辜苏放在桌上的水还没凉,
他抓起来就喝。
辜苏怕他烫到,伸手将杯子拍飞,那一刻沈悯看她的眼神好像当场就要杀了她。
现在想起来,他大概觉得她和那些保姆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因为下一刻,他就将手里攥着的一大把药片直接塞入嘴里,硬生生咽了下去。
看上去,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也许,在从前每一个没有得到帮助的瞬间,他都这么做过。
从那之后,辜苏一直用心维护着别墅里的净水系统,保温瓶里也一直装有温水,再也没有让他干咽过药片。
如今第一次出来旅行,她疏忽了,他却还记得。
记得不让她受他受过的苦。
辜苏的心在这一刹那不着痕迹地震颤了。
她低声道了声谢,接过保温杯服了药,又问他:
“你的药也该吃了?”
沈悯面色不变地从兜里掏出几瓶不同药片,熟练地数出该吃的几枚,就着辜苏喝过的水杯,吞了下去。
辜苏欲言又止,但看他的神情实在自然,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计较,只好略过不提。
等到了订好的酒店,萨拉充当翻译,听酒店人员简单介绍了酒店布局和房间设施之后,便询问他们接下来的打算,是先休整还是立刻出去吃点什么。
沈悯坐在轮椅上,看了眼辜苏倦怠神情,告诉萨拉,明天早上八点再开始行程。
萨拉应下,转身离开,却发现沈悯跟着她一起出了酒店房间。
她立刻扬起职业笑容问:
“沈先生,请问是还有其他事情吗?”
沈悯关上房门,显得有些踌躇,抬眼看了看走廊监控,示意她跟着,来到监控死角,接着抽出一沓泰铢塞进她手里:
“听说你嘴很严,而且认识很多人。”
萨拉立刻看向四周,推拒道:
“沈先生,我不能收额外的钱。”
沈悯显得有些挫败和气恼,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她从兜里掏出一沓旅游手册:
“要不您看看这个吧。看看您想去哪里游玩。”
沈悯觉得好笑,刚想说些什么,神色忽然僵硬起来。
把旅游手册递给他的时候,地陪萨拉捏了捏他的手指。
他嗤笑一声,把厚厚的钞票塞进旅游手册里,遮得严严实实,递还给她:
“这附近有那种册子上没写,而且不能见光的生意吗?”
萨拉无比自然地把夹着钱的旅游手册塞进兜里,听到他的问题,也只是略微想了想:
“在这里,只要有钱,您想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沈悯眉毛微拧,微妙地觉察到了他们二人现在好像不在同一个频道:
“什么类型?”
“是本地人,还是欧美人?女人,或者……”萨拉压低声音,“男人,人妖?”
沈悯一双眼尾下垂的厌世眼瞬间瞪得溜圆,如果不是有轮椅,恐怕他要后退好几步了,本就苍白的脸色因为她的这句问话更加白得透明:
“我不是那个意思!”
萨拉连忙尴尬地笑笑,把话题拉回来:
“实在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您和您的女朋友过来玩,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实在是,是我想错了,您和那些有了钱就出来花天酒地的亚洲男人不一样,您是个好人。”
纵使萨拉中文说得再好,也没能钻研透其中蕴含的博大精深,比如日新月异的变迁后,“好人”这个词,现如今在大部分语境下其实不是褒义词。
沈悯感到无力,索性直言:
“你们这里附近,有没有给人下蛊的?”
碍于身体的缺陷,这个世界,他大部分时间都不是透过自己的眼睛去看的。
要么是通过文学影视作品,要么是通过网友口述。
他缺乏真实的生活体验,也缺乏世俗意义上的社会化教育。
所以对于蛊虫这种看似玄幻,实际上上网去搜,却总有人信誓旦旦说真实存在的东西,他是半信半疑的。
更何况在泰国这样一个佛教大国,蛊虫、降头的民间传说、影视作品比比皆是,更有人结合某些当红明星进行分析,说那谁谁火了是因为养了狐仙,那谁谁塌房了是因为没喂饱小鬼,某个陨落的天才是被下了降头……云云。
网上讯息纷杂,神神叨叨,很多人是当乐子看的,但也有人病急乱投医。
现如今,他算是宁可信其有。
因为,他有一个愿望。
只有蛊虫才能帮他实现。
萨拉听完了他的诉求,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在那眨眼的一点几秒内,她并没有顺着沈悯的话去思索附近是不是真有搞这个的,而是在想,这个看似有钱有闲,还有个顶级漂亮的女朋友的富家少爷,要蛊虫做什么。
视线落到他腿上,萨拉很快得到了答案,自以为摸到了真相。
但她又不能直接告诉他,他的腿还是去看医生比较好。
很明显,他是求医无门,才把希望寄托在蛊虫、鬼神之上。
而且,她作为地陪,只要闭嘴拿钱办事就好,雇主的事情别问那么多。
于是,她花了剩下的三五秒,从脑子里搬出一个地址,掏出纸笔刷刷刷写给他:
“您无论是想自己一个人去,还是跟您的女伴一起去,在去之前,请提前联系我,我为您带路。”
沈悯这才满意了,手一翻,将纸条收进袖子里——她甚至没看清是怎么收的。
出于社交礼仪,她将沈悯的轮椅推回酒店房门口,刷开房门后,看到辜苏正在给沈悯收拾行李箱里的衣物。
接下来,令她瞳孔震颤的一幕出现了。
刚刚还被她当成残疾人的沈悯,看到她踮脚去够柜子顶上挂着的衣架时,便十分自然地从轮椅上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贴着她的背,左手扶住她腰身,右手轻轻松松越过她伸长的手臂,将衣架取了下来。
萨拉整个人都僵住了。
沈悯低下头,蹭了蹭辜苏耳朵,在她绯红的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眼角余光瞥到萨拉还怔在门口,似乎对她的不识趣感到不满,眼风冷冽地扫过来,萨拉瞬间脊背发凉,立刻躬下身,将轮椅迅速妥帖地推到门内安置好后,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向后退了出去。
第124章 第二十三训你需要的不是她与你一同死……
泰国的晚风是温的,明明已经来到十月底,可辜苏穿着无袖背心,宽松的短裤,脚上踩一双人字拖,清凉地坐在打开的窗前,都不觉得冷。
沈悯又犯病了,从下午五点开始,晚饭也不吃,就那么没精打采地窝在被窝里睡觉,她一碰还发抖。
她倒是没劝沈悯回国之类的话,知道说了他也不爱听,索性关了套房的灯,坐在卧室里守着他,方便他想喝水或者缓过来要吃饭的时候,有人照顾。
新开的止疼药效果不错,她的骨髓里不再酸涩地泛疼了,看上去比沈悯精神许多,更显得窝在空调被里的病号惨兮兮的。
沈悯从五点一口气睡到了九点半,辜苏原本在看街景,眼角余光注意到床上那一坨凸起蠕动了一下,视线看过去,见沈悯只是翻了个身,从背对她变成了面对她。
一双刚睡醒的眼睛里只有刚开始几秒蒙了层迷茫雾气,等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抹雾气迅速隐去,只剩下一双黑珍珠一样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她。
他皮肤特别白,就显得一双眼睛尤其幽黑,嘴唇也比寻常人艳些。
像个裹着被子刚害完人的男鬼。
辜苏被自己脑子里窜出来的比方吓了一跳,掩饰一般开口问他:
“感觉好些了吗?”
“我想吃菠萝饭。”
他说。
“那我联系一下前台。”
辜苏现在根本不敢离开他半步,一是怕他人生地不熟的出事,二是她自己不会讲泰语,要是她走出这个酒店去买饭,能不能回来还是个问题。
沈悯揉捏着太阳穴,很虚弱的样子:
“那你联系一下萨拉吧。让她带份饭过来,你想吃什么也可以点。”
辜苏应下,直接用内线电话拨打了隔壁房间的电话——萨拉是全程跟随的地陪,差旅住宿费由沈悯全包。
所以如今,她就住在隔壁。
萨拉很快带了夜宵过来,除了菠萝饭之外,还有辜苏点的海鲜面和椰子汁。
都是酒店单独开小灶给他们准备的。
“酒店内的厨师手艺虽然非常不错,但我觉得,菠萝饭还是离这里比较远的一家专做这个的酒店,做得比较正宗,如果您喜欢,可以加入到之后的行程里。”
萨拉边将餐食摆放在餐桌上,边小心介绍。
沈悯披着条薄毯,游魂一样飘到桌前,没什么精神地嗯了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在萨拉把一整只新鲜椰子从餐车上捧下来时,伸手接了一下,顺手抽出
和筷子放在一起的塑料伸缩吸管,撕开纸质包装,手指灵活地一番抻直掰折,将伸缩部位扭了个蝴蝶造型,轻巧地插进了椰子壳里,递给辜苏。
实际上,吸管第一次插进去时,壳上开的孔很小,他的手指不太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轻飘飘的吸管差点从指间掉下去,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几乎不到一秒内就调整了方向,如果不盯着看,几乎看不出他一瞬间的失误。
辜苏刚才调整了一下海鲜面的位置,捡起筷子,一回头就发现椰子壳上已经插了根花蝴蝶一样的吸管,不知道他突如其来孔雀开屏一般的炫技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捧场地夸了他一句:
“你好厉害,怎么会这个的?”
“无聊的时候学的。”
沈悯没有过多解释,在将椰子汁递给辜苏之前,已经手腕一翻,不动声色地往里面加了片白色药片。
辜苏没有看见,抿了口椰子汁,只觉得入口清甜:
“果然和我在国内喝到的不一样,这个好喝多了!”
萨拉解释道:
“都是当天现摘的新鲜椰子,要是多放哪怕一天,味道都不一样的。”
她说完,见食物都放好了,便自觉离开了房间,按照惯例,第二天会有服务员来收拾这些。
萨拉回到房间就打算休息,谁知只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内线电话又响了起来,她从床上爬起,迷迷糊糊去接,听筒对面传来沈悯冷静又阴郁的声线:
“过来。”
不等她回答,电话就挂断了。
萨拉整了整被枕头压扁的发型,匆匆赶过去,房门已经打开,沈悯一身外出的装扮,坐在轮椅上,出现在门后,神色冷淡,扬了扬手中她写给他的纸条:
“走吧,带我去那个地址。”
萨拉咽了咽口水:
“沈先生,这个时间,对方可能已经睡下了。”
“一千万泰铢,你跟你介绍的人自己分。想办法把他给我叫醒,我只有今晚有时间。”
沈悯脸色很差,说话时给人的感觉胸腔和肺部的力气都不是很足,似乎晚间那场发病,耗干了他所有精神。
看着时日无多的样子。
就好像在辜苏面前那个行走自若,还能跟她开玩笑的沈悯,只是他强撑出来的一个空壳,一个被谎言包裹的幻影。
如今在外人面前,他也没必要装了。
萨拉听到他开价一千万泰铢,眼睛都直了,她虽然做的是高端地陪,但这么多钱是她做十年才勉强能够到的金额,还得要是运气好,回回都碰到大方主顾。
因为一些政治和安全因素,最近来泰国旅游的游客锐减,她已经很久没开张了。
萨拉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真切起来:
“当然,当然,我去联系对方,一定保证让您在今晚见到她。”
钱真是个好东西。
沈悯望着萨拉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想。
如果钱连健康也能买到就好了。
或者,如果钱能让他回到过去,他宁可沈琢当年把他射在墙上。
他会去别人家投胎,然后用一副健康的躯体出现在辜苏面前。
可惜。
钱现在对他来说,就是废纸。
……
东方天际的鱼鳞云层层叠叠地泛灰,隐约透出一点要亮的意思,但城市整体还是笼在一片暧昧不明的蒙昧里。
酒店套房,随着大门打开,正对门口的轻纱窗帘随穿堂风飘动,又缓缓落下。
沈悯绷着一张脸,难掩倦容,推着轮椅进门后,将门关上,便没有再动一步,整个人浸在半明不明的灰雾色光线里,像一尊缄默的雕像。
他紧紧闭上眼,仰头靠着轮椅头枕,几乎是靠意志力硬生生熬过又一阵头晕目眩。
稍稍安定下来后,伸手捂住脸,咧开嘴,从齿缝里溢出癫狂尖锐的笑声,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他的笑声混着自嘲和些许崩溃的哭腔,但很快被他狠狠咬住腮肉,给强硬地咽回去了。
昨晚,萨拉叫了辆车,深更半夜赶到她口中“精通蛊虫、通灵”的高人家里。
这个姓名不详、只用“法师”代称的高人,在这一带地下的名声很大,是在近几年崛起的。
她能做的,除了治病消灾外,还有给人下蛊和下降头,收费昂贵,而且接单的条件极其苛刻,脾气也古怪,寻常不见人,跟那些名声在外、抛头露面的法师很不一样,也有不少人因此更加信任她。
再加上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有神通,她接下的单子,没有不成的。
可等沈悯真的砸了钱,坐到她面前说出自己的诉求时,对方只是用那双盲了的白色眼睛“注视”着他,摆摆手,叫他回去。
“你也做不到吗?”沈悯没有依言起身离开,不依不饶道,“你的本事也就这点而已吗?”
萨拉在一旁不敢翻译他无礼的言辞,法师却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双手合十道:
“你所说的,不是你真正所求,想好了再来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想好?!”他抬高音量,“我要她和我一起死,我死了,她也活不成,这点小事也做不到吗?”
“如果只是这点要求,那么你不必来找我。”法师没有在看他,却像是“看到”了他。
沈悯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法师心念一动,问他另一件事:
“你可想求个来世?我可以为你做场法事。来世你们或许能再相遇。”
从沈悯出生以来,死亡就如影随形,他比认知到父亲不爱自己这件事更早地认知到了,自己会死得很早这件事。
他曾无数遍思考着关于死亡的命题,他看书,看电影,读诗,读墓志铭,接受过无数思想的熏陶,然而唯独不信一件事:
“我不信来世。”
法师静静“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
沈悯不耐地转动轮椅,侧过身子,留下一句话:
“来世的我,根本没有我的记忆,算狗屁的我!我只求今生,管他什么来世去世!”
“留步,”法师忽然开口,提点了他,“既然不信,那有些话,我可以和你直言。”
沈悯停下转轮椅的手,常年照不到阳光而苍白纤弱的手背上青筋分明,指节无声无息地抠紧:
“说。”
法师道:
“这世上,确实不存在来世。只是若来的人信,我便可对将死者言,今生你行善积德,来世必投生贵门,好让他们走得安心些。如今看来,你并非害怕死去,而是害怕一个人死去。”
沈悯嘴唇动了动,法师继续道:
“你需要的不是她与你一同死,而是想和她一同生。”
第125章 第二十四训我要对你做第二件坏事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一千万泰铢砸下去,总不能只得一句话回去。
法师最后还是给了沈悯一瓶浅褐色的开光水,叮嘱他想好再用,不要后悔。
此刻,沈悯摇着轮椅,缓缓靠近正在床上熟睡的辜苏,身体横亘在她与窗外天光之间,影子将她整个笼住。
万籁俱寂,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淌,光线逐渐侵入
房间,日影偏移,窗框镀上层金色镶边。
城市苏醒的声音,隐约从遥远街道上飘来。
沈悯沉默地低头凝视她。
她睡得很沉,安眠药的效力不错,加上时差和疲累,轻易不会醒。
侧身沉睡时,眉眼松弛着,胸口随着绵长呼吸缓慢起伏,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脑中有一根弦越绷越紧,手中那只瓶口细长的玻璃瓶被他捏在掌心,手指僵直得半天没有动。
迟疑的短短一刹,他脑中走马灯一样掠过许多画面。
他想起有一回,她半夜被他从梦里薅起来给他按腿,按着按着睡着了,他脸上嫌弃,却还是屈尊降贵把睡熟的她抱上床去,塞进自己的被窝。
搂着她睡觉时,从未和人这样亲密接触的小少爷,心底满是新奇,但当时只被这一种念头占据大脑,等时过境迁,再回味时,更多的还是惶恐。
怕她消失不见,和其他保姆一样,受不了他的怪脾气,在某一天突然离开。
他身体不好,脾气还差,也不会说话,不懂得哄人开心。
他没有任何办法保证她不离开,就只好一遍遍用伤害她的方式来逼她抛弃他。
他在用摔坏杯子的方式来证明,杯子就是会碎的。
等她终于受不了他,要抛弃他的那一天,他也就能用一种早有预料的态度说,看吧,我就说,你跟那些保姆没什么不同。
你也是会走的。
可她偏偏留了下来。
搞得他这句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希望永远也不要有机会说出口。
沈悯手里攥着小瓶子,脑中那根弦已经被绷到极致,微微颤抖,在极端抉择的摇摆一线间,看到辜苏眼睫微颤,似乎是要醒来的样子。
铿锵一声,弦彻底绷断,在他脑海里惊慌失措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他不再犹豫,拔掉瓶盖掷在地上,仰头灌下一小口,俯身唇贴着唇,闭眼将液体渡入她口中。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沈悯心神俱颤,几乎用了毕生的自制力,才得以勉强保持冷静,在阵阵直冲尾椎骨的陌生酥麻中,将液体耐心细致地一点点送了进去。
等一瓶药水送了一半,他才自己喝下另一半,微微喘着气,又低头在她水润的唇上亲了口,亲昵地贴着,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了。
他享受这一刻静谧私密的温存,可不一会儿,被浓密眼睫盖住的眼睛里,却有清澈的水珠悄无声息地落下。
水滴落在辜苏脸上,也沾湿了二人相贴的唇,咸涩,微苦。
他垂首,伸出舌尖,小狗一样一点一点地卷走泪水,却怎么也舔不净。
泪水落在她脖子上,他一路舔舐过去,却看到了颈间浅淡疤痕,唇瓣下移,紧贴着伤疤,轻轻啄了啄。
接着,他向后撤离,背对着窗外跃出云层的朝阳,伸手捂住脸,脊背沉重弯下,肩膀不受控制地抽搐耸动。
身形过于瘦削,导致一节一节的脊骨,根根分明地凸出着,将背后布料顶起嶙峋脆弱的弧度。
辜苏醒来时,看到的就是他的这幅样子。
她感觉脸上有些紧绷,像是有液体风干了,抬手用手背抹了下脸,声音带着起床后的沙哑:
“你怎么了?”
“没事。”他不肯拿开手,闷闷地说,“你去洗漱吧。”
她没有照他说的做,而是倾身向前,手臂撑在床沿上,上半身靠近坐在床边的他,仔细靠近他捂着脸的手,声音很温柔:
“身体不舒服吗?那我们今天就在酒店休息,好不好?”
他摇头。
很快,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在他发顶压了压,像是无言的安抚。
这个动作,从来没有人对他做过。
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
这种安慰方式,根本不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他不知不觉放下手,想要仔细看清这个正在安抚他的人。
看清、记住,是谁会陪在他身边。
手一离开,辜苏就看到了他泪痕交错的狼狈脸庞,眼尾湿湿的泛着红,鼻尖也有些发红,向来不可一世的小少爷似乎垂下了尾巴,变成了一只淋雨小狗。
“怎么哭了?”
辜苏从床头柜抽了张纸,给他擦眼泪,这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举动,小少爷却破了防。
他猛地向前抱住她,她没有防备,一下子被他扑倒在床上,后脑砸进松软靠枕,感觉他把脑袋埋进了自己颈窝里,疏于打理的头发又长又软地散在她脖颈和锁骨上。
沈悯双手环住她的腰,抱得很紧,瘦骨嶙峋的身体隔着衣服与她相贴,甚至能感觉到他腰间肋骨与她腰腹相触,轻微磨蹭的微痛触感。
沈悯把头埋进去后,缓了好一会儿,才带着鼻音说:
“我对你做了一件很坏的事情……但我不会告诉你那是什么……”
辜苏愣了一下:
“有多坏?”
他沉默了很久,又紧了紧手臂:
“比之前所有的加起来都要坏,比沈恒对你做的还要坏。”
辜苏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可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开口说没关系,只好沉默。
但她的沉默被沈悯误解了。
他以为她在生气,在怪他。
在感知到这一点的同时,他就不淡定了,非常后悔刚才一时冲动告诉了她,立刻撑起身子,低头仔细观察她表情,生硬地转移话题:
“你今天想去哪里玩?”
辜苏没有对他拙劣的表演发表任何见解,但还是对他隐瞒的事情感到不高兴,语气淡了下来:
“让萨拉决定吧。”
沈悯心正慌着,敏锐捕捉到了她细微的变化,又不知道该如何挽回,僵了半刻,默默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坐回轮椅上,说了句“我去叫她”,就落荒而逃。
轮椅离开时,轧到了什么东西,辜苏注意到地毯上滚动着的小物件,揉了揉有些乱的长发,半边身子探出床沿去看,只见地毯上,一枚小瓶塞缓缓停止滚动。
她爬下床,蹲下捡起,将瓶塞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眉头先是困惑地一皱,接着露出了有些匪夷所思,又有些好笑的神情。
……
辜苏本来是打算起床洗漱过后就出门的,但沈悯的情绪变得非常差,辜苏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套间里自己的床上缩成一团。
把自己用被子裹起来,蜷缩在一起,是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他心情不好,或者想逃避什么的时候,就会像刺猬一样把自己裹紧,浑身都写满了拒绝。
他刚交代过对辜苏做了不好的事情,转头就自己跟自己生起了闷气,辜苏在这方面不惯着他,给了他一点时间冷静。
一段时间后,她已经换完衣服,涂完防晒,化了个淡妆,站在门口问了句“该出门了,你走吗?”
萨拉还在担心他是不是又发病了,就听他闷闷地回了句“出”,接着就很乖地自己从被子里爬出来,还自己去坐了轮椅。
萨拉大为震惊之下,默默闭嘴。
她觉得,面对这位阴晴不定的雇主时,还是不要有无谓的心理活动了。
出门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其实已经有些晚了,但是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它会自动配合有钱人的作息。
因此,九点的酒店米其林餐厅里,依旧备着丰盛可口的早餐。
辜苏昨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婴儿般的睡眠,早上起来气色都比昨天好了不少,也很有胃口,反观沈悯,反而一副无精打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萨拉自己端着盘子去了另一桌吃,三下五除二吃完后,就耐心等待雇主结束。
她低头看手机,想最后确认一下今天的行程,却在打开规划软件时,脸色一白——
就在刚刚,有一条紧急天气预报,在半个小时后即将降雨,预计持续时间三个小时。
如今处于泰国雨季的尾巴尖上,降雨频率明显降低,但类似于暴雨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雨种,即使是气象台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
昨晚看天气预报还说没雨的。
她急急地将这个消息告知了沈悯,问他要不要改成一些室内行程,比如参观大皇宫、玩赌石之类,沈悯却在听到不能去室外之后,眼神闪了闪,视线滑到辜苏化了妆、压下去的烫伤疤痕上。
他说:
“带我去一个地方。”
……
酒店专门拨了一辆高级商务车用来接送沈悯二人,还抽调了一位司机全程陪同。
车最后停在了一处繁华街头,因为暴雨已至,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不怕淋雨的车辆,打着模糊车灯来来往往。
辜苏撑着伞下了车,绕到后备箱去,打算和萨拉一起搬轮椅。
沈悯不愿意让辜苏在雨里再去折腾重物,再加上一些微妙的亲近心理,径直推开车门下车,去挽辜苏手臂,顺势躲进了她的伞下:
“不拿了,走吧。”
辜苏看了一眼他的双腿,他立刻迈开腿往前走,面皮不着痕迹地抽动了两下,便被他稳住了:
“前面就是了。”
辜苏这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二人脚步停下的地方,面前只有一家店。
达多工作室。
她困惑地往店内看去,没看出这里是做什么的。
沈悯的手指紧了紧,低头对她说:
“我要对你做第二件坏事了。”
第126章 第二十五训手给你。牵一下行不行?……
辜苏走进店里的时候,人还是懵的,沈悯却已经抓着翻译萨拉,熟练地和店主模样的人交谈起来。
听到他们的交谈,辜苏才反应过来,他带她来,是要给她纹身的。
辜苏防备地后退一步,手腕立刻被他抓紧,沈悯没看她,手也没松。
纹身师是个清瘦的男人,眼皮时常耷拉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穿搭有些怪异,透着股异域风情的好看,露出来的胳膊上倒是没有多少纹身,只在小臂上刺了朵繁复的花枝,多少彰显了他的技术水平。
他似乎并不意外沈悯会来,说了几句后,就拿出了几个方案让他选,沈悯这才回头看向浑身写满抗拒的辜苏:
“挑一个喜欢的。”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遮一遮这个。”
沈悯说着,伸手指了指她颈侧疤痕。
辜苏皮肤白,这一大片深色疤痕就更显眼。
化了妆,但吃妆,不太遮得住。
她坚持道:
“化妆能遮掉。”
“太麻烦了。”
“医美也可以。”
“辜苏,”沈悯扣住她腰身,将人往自己身前带了带,二人距离再次拉近,他望着她,眼神透出剧烈挣扎的意思,说话声音软了下来,“就一小片,不影响日常生活的。你要是想去做医美祛疤,我可以给你最顶级的医疗资源。只要你答应我这个。”
辜苏看了眼纹身师拿出来的图案,和他手臂上那个花枝的风格有点相似,偏暗黑花体,图案她看不懂。
“我不需要这些。无论是医美还是纹身。”辜苏看了眼那图案,简直搞不懂沈悯在想些什么,“我不觉得它是需要遮起来的东西。”
见她油盐不进,沈悯抿着唇沉默片刻,把她拉到一边,才轻声说:
“我也会在身上纹一样的图案的。”
辜苏看着他,终于闹明白这迟来的叛逆期少爷,是想做什么了。
看他跟纹身师熟稔的模样,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再加上决定目的地是泰国时,她蒙着眼睛,并没有亲眼看到飞镖扎到哪里,他很可能私自动了飞镖的落点。
这一切早有预谋。
她问:
“你不会是想要情侣纹身吧?”
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本是没有一点血色的苍白脸庞,此时也因为这层红晕,多了几分活人气:
“不是!我们!这是……是……烫伤你的赔礼。我没办法烫出一模一样的伤疤来,但可以纹一模一样的纹身……你要是还不解气,等纹完了回去,我让你用开水浇我也行,你随意,我绝不还手。”
这就有意思了。
他在补偿。
可是,为什么?
辜苏想到他不久前说的话:
“可你还说,要对我做第二件坏事。你觉得这是坏事?”
沈悯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生怕她由此联想到第一件坏事,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就秒答道:
“看你这么不愿意,我就知道对你来说是坏事!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你还在乎一个小小的纹身吗!?你为什么不能答应我?”
很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辜苏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这个笑容太过明媚,他还没来得及心动,紧接着下一句就是:
“你跟我讲实话,第一件坏事是什么?你告诉我,我就纹。”
沈悯这下彻底陷入两难之中。
他面色难堪,艰难地深呼吸,双手垂在身侧收紧。
刚因为第一件坏事自己躲起来哭了很久,如今要他向她摊牌,他做不到。
“辜苏……”他思索再三,涨红着脸避重就轻,“我……我说的第一件坏事,是、是趁你睡觉的时候偷亲你了。你想笑就笑吧,我不在乎。”
他太想掩饰那件事了,以至于言行都变得十分幼稚,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乞求她放过自己。
辜苏打量着他,没说话,他却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只好仓促开口:
“不是说我告诉你你就纹吗!我都说了,你也要说话算话!”
辜苏垂下眼帘,静默几秒,没有再深究他“偷亲”自己的事情,转身走向纹身师:
“我去挑花纹。”
这是放过他了。
沈悯松了口气,有些讪讪地跟在她身后,自己也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她面前变得这样——称得上小心翼翼的。
他怕她生气,怕她难过,怕她不理他,还怕她离开他。
他脑子里反复琢磨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一个也舍不得在她身上用。
她刚才说情侣纹身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快跳起来了。
挑纹身花纹那会儿,他压根没想那么多,只听说泰国一个纹身师的个人风格,和他要的效果相似,就直接远程找上门去了,还设计下套,让她以为泰国是她自己选的。
不然怕她知道了不肯来。
那纹身师跟他沟通好了图案和细节,还有想要的效果后,顺口问了句他是不是自己纹,他脱口而出是给自己家保姆纹,这句话一说出去,感觉翻译和对面纹身师都默了默。
他自己回头想了想,没想出个名堂来,还是翻译委婉地问他,对方是否知情同意。
他从小没被妥善引导过的脑子里,这才被灌输进了一个新鲜思想——
他对别人的身体没有支配权。
他简单粗暴地决定:
那就自己陪她一起纹。
一个人做会害怕抗拒的事情,两个人做会好很多。
这也是辜苏来到他身边后,慢慢教会他的东西。
他想学以致用,想补偿她,想给她打上标记。
很自私,就连自私这个定义也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才后知后觉发现的。
可是——他想——这世上真的有丝毫不存私心的人吗?
那他倒想见见,当面问问,如果对方是他,面对辜苏,他妈的是怎么做到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的。
……
纹身师的技术很好,下手利落干净,先给辜苏纹,她纹好之后,就抱着胳膊坐在一边发呆,眼睛是看向沈悯的方向,眼神却没有焦距。
沈悯闭着眼让纹身师在自己脖子上动针,其实是疼的,但辜苏刚才做的时候一声都没吭。
她也太能忍痛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这个念头只在沈悯心里停留了一瞬。
因为答案是肯定的。
就比如他,他能忍痛,是因为就在此时此刻,他正经受着比纹身更痛的,病痛的折磨。
他们两个,本质上是一样的境遇。
痛着痛着,沈悯忽然笑了,他看向辜苏,在她逐渐回神诧异的视线里,伸出手去:
“把手给我。”
辜苏脱了人字拖,把脚提起来缩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整个人团成一团,不太想动,对他的邀请也爱答不理的。
可能是真的疼,后劲还在。
沈悯固执地抬手,换了种说法:
“手给你。牵一下行不行?”
辜苏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爬下沙发,走过来牵住他:
“很疼吗?”
“你不是知道?”
他笑的时候面目有些扭曲。
辜苏不说话了,虚虚地牵着他,在他身边站着,站了一会儿累了,就去把沙发拖过来坐着。
等沈悯做完的时候,辜苏已经趴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手指早就没了力气,是沈悯反客为主,捏住了她的手,握在手里。
他很喜欢触碰她,碰哪里都可以。
手很喜欢,腰更喜欢。
他和她都默契地没有把二人之间的关系摆在明面上说,充其量,她算是他的“前保姆”,他是她的“前雇主”。
如今还搅合在一起,全靠他死皮赖脸不放手。
沈悯总觉得,有些事情,一旦说破了,他就真跟那些觊觎她的混蛋——跟沈琢,沈恒,贺连嶂,甚至是那些看她漂亮,大街上就敢过来要联系方式的男的一样了。
他对她的感情,不是想让她做他女朋友的那种,也不是贪恋肉.体的那种。
沈悯在纹身的余痛中想,如今他对她,就像是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已经半盲的夜行生物,守着一株会发出荧光的花。
他不会想去攀折她,不会想去玷污她,只
想守着,静静地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只要被她的光芒惠及,他的眼睛总有一天会重新看到完整的光亮,他的世界也一定会夜尽天明。
沈悯弯下腰,极近地注视着她的睡颜,碰了碰她的脸,又看向她颈侧的纹身。
半个巴掌大小,图案和色彩都很低调,不至于喧宾夺主,图案顺着她形状美好的颈部曲线延展。
他没告诉她,这个图案里其实框了他名字的艺术字,专门请大师设计的。
他自己的纹身里,也框了她的名字,所以其实这两个图案并不完全一样。
这是他的小心机,希望她一辈子也不要发现。
他伸出手,手指触及她的腰背,轻轻抚了抚,眼神暗淡下来。
如果他身体健康,这个时候可以把她抱起来,塞到车里,这样直到回到酒店,她都不用醒来,可以安心沉睡。
可惜他这副该死的身体,连她一半体重都抱不起来。
沈悯凝视了她几秒,冰凉手指上移,搭上她肩膀,轻轻推了推:
“醒一醒。”
醒一醒,沈悯。
时日无多。
……
曼谷的暴雨,明明掉下来的是水,却乒乒乓乓下出了冰雹的气势。
纹身店开在湄公河边,等他们出来时,街道已经和水域融为一体,无论是积水还是河面,全都是坑坑洼洼、不断溅落的水花。
辜苏坐上车的时候,脚踝以下都湿了,她不太好意思地并了并双腿,想尽量减少弄湿地垫的面积。
沈悯弯腰替她脱了鞋,顺手抽了纸巾,作势要帮她擦脚,她下意识想往回缩,沈悯不太高兴地紧了紧手指,握紧脚踝:
“别动。”
辜苏看着他,二人僵持着。
她觉得他最近越发奇怪了。
难道真是人快死的时候,就会性情大变吗?
她不确定,但好歹不再挣扎了,垂着眼看他把她的小腿搁在他大腿上,仔仔细细替她把湿透的双脚擦干,纸巾扔进垃圾袋,又用掌心贴在她冰凉的脚背上试了试温度:
“冷不冷?”
小少爷什么时候这么伺候过人了?
体贴周到得不像他了。
很像是过去做错什么事的时候,心虚的样子。
想看她又不敢看,想对她好又不敢让她发现。
辜苏忍不住道: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沈悯没说话,下意识看了眼坐在副驾驶的萨拉,接着收回视线,低低道:
“回去再说。”
等回了酒店房间,辜苏把他推进去安置在沙发上,自己则打算去浴缸放热水给他洗澡——外面下雨,他沾了湿气,手到现在都是冷的,必须尽快泡个热水澡。
也许是浴室热气蒸腾,又也许是连日来的劳累,辜苏蹲下身试了试水温,站起身时,眼前猝然一黑,砰地摔在了浴室地板上。
重物落地的声音很响。
外面拧着眉头看手机的沈悯,在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就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第一下没能使上力,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毯上,顾不上疼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进了浴室,整张脸上布满了极致的恐慌和悔恨,声音不受控地发着抖:
“辜苏!?”
第127章 第二十六训会不会做?不会滚!……
辜苏手边还滚落着用来遮纹身的防水贴,整个人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沈悯扑过去慌里慌张地跪在她身边,先是拍了拍她的脸,确定人醒不过来了,于是抖着手指摸出手机给萨拉打电话,等待接通的时间里,两只手依旧因为恐惧抖个不停。
他从来没有这么慌过。
萨拉接通电话,只说了句“您好”,就听那边传来沈悯暴躁的声音:
“联系最近的医院!”
他不知道泰国的急救电话,但在报出医院二字时,心重重地沉了一下,补充道:
“还有,联系法师,让她来医院一趟!”
……
二十分钟后,辜苏已经躺在了医院的高级病房。
萨拉的翻译不是医疗方向的,但她能翻出基本的词汇,在反复向医生确认了好几遍之后,面色诡异地看了眼沈悯,直把他看得下一刻就要揍人了,才结结巴巴道:
“沈、沈先生,您的女伴,应该是……是低血糖。”
跟酒店借了车,大费周章,一路红灯地飙过来,本以为是命悬一线的大事,结果只是低血糖而已。
萨拉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沈先生有多宝贝他的女伴,而是自己这趟算不算加班。
沈悯听到她的话后怔住了。
他想起,在贺连嶂带她出席慈善晚宴的时候,她好像也是因为低血糖晕过去的。
不过他知道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以为只是偶然。
沈悯将拳头收了回来,深呼吸,捂住脸,嘴角重重抿起,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唯一的、第一时间涌上来的念头是——
太好了。
下一刻,又立刻吩咐萨拉:
“不用找法师了。告诉她,不用过来。”
萨拉喏喏点头,也没敢告诉他,她联系法师的时候,已经无人接听了。
那位法师在附近都很有名,不像是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骗子。
可偏偏就是联系不上了。
好在沈悯还没发觉。
松了口气的沈悯,默默地坐在病床边,双手拢着辜苏扎着点滴的手,凝视滴壶里的葡萄糖一点一点滴下来。
她的手很冰,他想给她捂热,可他的手也是冰的。
他自身难保。
沈悯茫然地捧着她苍白的手掌,心底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沮丧与无力感。
护士来给辜苏拆针的时候,她被动静弄醒了,呻.吟一声睁开眼,迷迷瞪瞪地从床上挣扎起来,捂着脑袋:
“我睡着了?”
沈悯连忙去扶她的背,让她靠坐在床头:
“没有,你低血糖晕倒了。”
辜苏的大脑迟缓运作了一会儿,才接续上晕倒前发生的事情:
“我给你放洗澡水来着……”
她侧过头跟沈悯说话时,长发垂落肩头,隐隐约约露出颈侧纹身,原本除了泛红的周边皮肤外,没什么异常,但那护士眼尖,一下就瞥见了纹身下方,接近肩膀的肌肤。
辜苏回酒店之后就换了身宽松T恤,松松垮垮的,布料随着她的起身滑落肩颈,露出半个圆润白皙肩头,在肩膀与脖颈的连接处,清清楚楚地露出了一些刺眼的红疹。
护士见多识广,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心中一惊,针头拔出来时,带起一片血珠,辜苏感到疼痛,嘶地一声缩回手,沈悯看到她手背上的血点,瞬间暴怒,毫无预兆地抓起手边装药的托盘,劈头盖脸向护士砸去:
“会不会做?不会滚!”
他的脾气本已经好上许多。
可事关辜苏,又担惊受怕了一路,预设了无数种最坏的可能。
他的精神已经敏感脆弱得经不起任何波折。
托盘连带着上面的药瓶针头,都被砸在护士身上,护士被他吓了一跳,连连道歉,蹲下收拾满地狼藉。
萨拉缩在一边不
敢说话,还是护士长过来问了情况,把犯错的护士骂了一顿,又压着护士跟沈悯赔罪。
沈悯一只手拿棉签按住辜苏出血的手背针孔,一只手揽着她后腰,就坐在病床的床沿上,抿唇居高临下地看着卑微低头的护士,一言不发,脸色很不好看,眼神带着股杀人的凶狠。
辜苏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生气,劝道:
“没事,她不是故意的。别追究了。”
沈悯看她一眼,沉默了好几秒,才开口让护士滚。
那护士转身时眼中有泪,还没走远,就跟护士长争执了什么,护士长眼神一变,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辜苏。
沈悯一直冷冷地盯着他们的后背,见护士长扭头,眯了眯眼,问萨拉:
“那两个人说什么?”
萨拉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辜苏,又神色古怪地暗暗看了看沈悯,才说:
“那护士说,这女人有……那种病,她不想给她输液,怕被感染。”
四周气氛猛地一滞,仿佛突然之间重力翻了倍,拉扯得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都变得浓稠沉重起来。
辜苏脸色有些白,手指下意识蜷起,一直握着她手的沈悯敏锐察觉到了。
回头望去,辜苏的眼神没有焦距,表情也一片空白,嘴唇微微发着抖,就好像被护士无心的一句话推入了深渊。
她自从回到他身边后,其实对在沈恒那边的遭遇,一字未提。
就好像没有受到过什么影响。
只在一些极偶尔的瞬间,泄露出一星半点鲜少让人窥见的伤痛。
如果不是他去问了沈恒,可能至今都被蒙在鼓里——他仍然记得,沈恒说他让辜苏染了病时,对方灵魂都在颤栗的悔恨。
可悔恨有用吗?
悔恨能让时间倒流吗?
悔恨能换回一个清清白白的她吗!??
沈恒那个混账,怎么能,怎么敢,让她变成,连一个小小的护士都能随意奚落嫌弃的存在!?
她什么都没做错啊!
沈悯松开了辜苏的手,从床沿离开,眼睛直直盯着两个护士离去的背影,正要往前走时,衣摆被人攥住了。
辜苏还没开口,就被他拂去手指,他走得不快,但身高腿长,几步就赶上了二人。
护士只觉得后颈一凉又一疼,紧接着攥住她脖颈的人便仅用手部力量将她整个掐得面色涨红。
她喉间发出可怖的咯咯声,双手使劲抓挠着禁锢住她脖颈的手指,可沈悯的手却铜浇铁铸一般攥得死紧,根本不像是病人该有的力量。
萨拉怕出人命,连忙赶过来:
“先生,沈先生!请放开她,这里是医院,请不要这么做!”
沈悯眼神很冷,在护士长和萨拉一起来拉扯他后,才将人往地上一甩,淡声道:
“你们医院是可以随便议论患者隐私的吗?”
护士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她和护士长都知道,他是住得起高级病房的外国人,说不准有什么惹不起的后台和本事,只好连连道歉,保证再也不会了。
她们怕惊动院长,到时候工作可能都要丢。
沈悯心情很差,即使惩治了她们,看着她们低三下四道歉的模样,也没有任何好转。
就好像心底有什么挠不到的角落,在缓慢又源源不断地往外渗着苦水。
他无能为力。
回去的路上,他简单粗暴地丢了一沓现金给司机,当作来时一路闯红灯的赔偿,然后抓着辜苏的手坐到了后排,一路都没开口说话。
沈恒对辜苏做的事情,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尽管这一辈子已经剩不了几天,但他心里依然烦躁,烦躁得想给沈恒添堵。
恶念丛生。
想让沈恒死在监狱里。
……
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
这个时间的曼谷,其实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沈悯已经不想折腾着出门了。
辜苏也很累。
她去自己的套间,洗了澡,擦着头发出来时,惊讶地发现沈悯就坐在她床上。
和白天时候的他很不一样。
他已经自己洗好澡,穿着睡袍,领口微敞着,一直延伸到腹部。
平直的锁骨清晰可见,胸口皮肤在暖色夜灯下像一整块温润的暖玉,平整光洁。
和他平时恨不得把自己全身都裹起来的穿衣风格很不一样。
所以辜苏乍一看到他,眼睛就被他白花花的皮肤晃得发晕。
他坐在床尾,直直盯着走出浴室的辜苏,双手垂在身侧,不知不觉攥紧了身下床单。
辜苏停住脚步,顿了顿,习以为常道:
“睡不着吗?”
他从前睡不着的时候,会来爬她的床,小孩子一样抱着她睡。
就好像在她身上寻找童年缺失的母爱一样。
辜苏觉得这没什么,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来要求一个从小没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
年少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她自己也是这样,所以可以理解。
沈悯有很多道理都不懂,也有很多感情搞不清楚。
但只要有人教,他就能学会。
她愿意教的。
面对辜苏的提问,沈悯喉结微滚,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丢下一句“等我吹个头”,就见沈悯站起来,几步走到她身后,拿起梳妆台上的吹风机:
“我来吧。”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坐在桌前,任由他打开吹风机,手指在她发间穿行,手法生疏地梳理、吹干。
沈悯的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她一样,甚至有些痒了。
辜苏忍着没说,透过镜子,却看到身后的人垂着眼,看似面无表情地替她吹头发,但眼眶里一直在往下掉水珠。
他以前从来不哭的。
可能是觉得从前的生长环境不安全,所以他总像个刺猬一样,不让任何人窥见他软弱的一面。
结果现在跟辜苏独处的时候,反倒变得爱哭起来。
辜苏怕扭头会影响到他吹头发,就对着镜子里的人问:
“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被吹风机的声音掩盖,沈悯只听了个大概,于是调小了风速,微微俯身:
“什么?”
“为什么哭?”
她问。
沈悯用指节抹了一下眼底,触到一片湿润。
他压抑着情绪,没有回答,直到辜苏的头发已经半干,他才把吹风机收了,弯腰从背后抱住她,感到放松地吸了口发间香气。
辜苏微微侧过头,还没说什么,就感觉耳后皮肤被他吻住了。
一阵酥麻感电流一样游走全身,辜苏不禁颤了颤。
“……沈悯?”
她这回没叫他沈少爷。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在向她袒露。
像是某种小心翼翼伸出触角试探的动物。
“辜苏。”
他的眼泪掉进了她的脖颈里,透明液体沿着微微隆起的曲线一路流淌,流进看不见的地方。
她放低了声音哄他:
“到底怎么了?”
“来做吧。”
他说。
话音落地,室内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之中。
不过也许觉得难堪的,只有辜苏一人而已。
她有些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才向他确认:
“你说什么?”
“我说,来做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从背后拥着她,左颊贴着她的耳廓,一只手已经在解她的睡衣扣。
“沈悯!”
她猛地按住他的手,这次的直呼其名有了别的含义。
不是他期盼的那种。
“不行吗?”
他执拗地看她,即使被按着手,手指也毫无阻碍、毫不动摇地继续着动作。
她拦不住他的。
衣襟之下,第一颗纽扣被拧开了。
辜苏死死揪住衣领,眼睛直视前方,透过镜子看向他微微发红的面颊,还有正在解第二颗纽扣的手,正色道:
“如果你是想在死前体验一下这种事的话,可以让萨拉帮你找女——”
话音未落,整个人就被掰得侧过身去
,下巴被他粗暴捏起,唇舌不容抗拒地侵入进来。
陌生苦涩的气息铺天盖地,几乎将她整个罩住,对方唇舌温凉,亲吻她时,裹挟着明显到让她颤栗的绝望。
就好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吻之后,她再也不许他近身。
他以前会把心思藏在残酷的对待、别扭的关心或者居高临下的施舍中。
从未如此直白热烈。
愈发不像他了。
“唔!”
她下意识后仰躲避,可这软凳没有靠背,她整个人向后跌去,摔在厚厚的地毯上之前,已经有一只手臂挡在她脑后缓冲了一下。
二人直接从凳子滚到了地上。
沈悯双手撑在她脸侧,整个人都伏在她身上,浴袍早已被大幅度动作扯开,现在除了腰间一根细细的带子系住的地方外,该散开的地方早就散开了。
辜苏只不小心看了一眼,就礼貌地闭上了眼:
“你起来!”
却有人趁她闭眼的功夫,再次将双唇重叠,长驱直入。
“唔……你到底怎么……怎么了……”
辜苏在接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地质问他,晃着脑袋抗拒,被他双手捧住脸颊固定住。
“辜苏……”
他开口说话时带了泣音,辜苏这才抬眼看他,发现他又在掉眼泪。
漂亮的睫毛都已经被泪水糊成一片。
“你……”
“传染给我吧,辜苏……”他将头埋在她颈间,哭得绝望又喘不上气,“好的坏的都分我一半吧……我不会让你……让你一个人的……”
辜苏推拒他胸口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力道,怔怔地看着他。
他见她不再抗拒,缓缓将身体贴近她,像只得寸进尺的小狗。
男人清瘦身躯并不重,压在她身上也不觉得气闷。
在经过刚才近乎绝望的深吻之后,他静静地抱着她时,却是不带情欲的。
就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她,把不好的、沉重的包袱,分给他一半。
辜苏的心底酸涩震撼,甚至忘了让他放开她。
她近乎困惑地问他:
“你不怕吗?还是说,你觉得你快死了,就都无所谓了?”
她当初也问过沈恒类似问题的。
沈恒退缩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她,伸手拂去她额前发丝,指尖动作极轻极柔:
“好像有一点这个原因。但是更多的是……”
他望向她的眼神,似乎还蕴含着什么更深更缱绻的东西。
沈恒没跟他说细节,只说害得辜苏染了病。
他以为,沈恒找了得病的人,玷污了辜苏。
所以,他俯下身,额头抵着辜苏的额头,小心翼翼地告诉她:
“我怕你……对那种事有阴影。你可以利用我,如果你想的话。那个……我会努力的。”
第128章 第二十七训如果我明天就死掉,你会后……
他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不难看出私心。
辜苏手指抵着他胸口,不知该怎样打消他的念头,只好找了个蹩脚理由,讷讷道:
“你身体吃不消。”
“我可以!”他攥住她手指,按在胸前,几乎急切道,“我这些天已经好了很多,我有按时吃药,这里的气候也对我的病情有好处——他们都说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但我偏要活给他们看!”
情绪激动之下,他捂住嘴呛咳,辜苏抬手顺了顺他的背,片刻之后,他恹恹地缓过神来,颓然低头,将脸埋在她颈窝里,吻着她颈侧新鲜的纹身,哀声问道:
“他们都怕被你传染。可我不怕。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接纳你的人——辜苏,从前没有,今后也没有。没人能比我做得更好了。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
辜苏沉默了很久。
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可以包容他,不代表会忽视他性格里偏执和极端的部分。
他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对,她也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辜苏怕直言拒绝会导致反弹,斟酌几秒才说:
“你先起来,你压到我头发了。疼。”
沈悯的神情呆滞了两秒,连忙将撑在她脸侧的手挪了挪,又理了理她散落的发丝,却没有离开,而是小心翼翼地再度贴上去,试探地吻了吻她颈侧,一点一点向下移去。
他没有实践过。
在过去那些被药物与手术覆盖的灰暗青春期里,少有的几次被荷尔蒙驱使的躁动时刻,他也曾有过无名的幻想。
是在辜苏出现之后,幻想中的人才有了脸。
可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和她发生些什么。
他模糊地感觉到,他对她的感情,好像不是男女之爱那么简单,但从小感情缺失的沈悯,至今都没能琢磨出,到底该将其归类为何种情感。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离不开她。
辜苏抬手想阻止他继续,却被扣住五指,男人没有血色的手掌,与她掌心相贴。
手掌被带着翻转,他吻了吻她的手背,睁着泛起水汽的眼睛看她,神情迷茫得令人心碎:
“你讨厌我吗?因为我对你做过很多过分的事情,所以你其实是讨厌我的吗?你和他们一样,都觉得我不好相处,对别人很坏,所以……你对我……”
他说不下去了,也没有再吻下去,而是将脑袋埋在她身前,肩膀小幅度颤抖着,极力压抑泣音。
前二十几年,打针再疼,他也没有哭过,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哄他,哭泣只会白白消耗体力,眼睛也会肿很久。
可眼泪就是用来释放情绪的啊。
让他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有至少一件可以暂时转移注意力去做的事情。
面对哭成这样的沈悯,辜苏觉得脑袋变成两个大,极力劝解:
“这不是一件事……沈悯,我……”
她想说不讨厌他,可这句话在舌尖溜了一圈,还是没能带出去。
从前那些细密的、不算刻骨铭心,却一刻也不停地刺伤她的言行,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
她不算讨厌他,可也不能说毫无芥蒂。
她的迟疑被此刻尤其敏感的沈悯看在眼里,他没听到想要的答案,情绪崩溃了。
他已经退了这么多步,这么主动,这么卑微,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样讨好过谁,连他亲爸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他已经尽力了。
可还是没有好结果。
从前的他恨不得她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连无意间的肢体接触都会被他狠狠训斥。
可能不久前的那个他根本想不到,之后的自己,会如何依恋和想要亲近她。
他过去对她太坏。
所以如今,要想求得她的原谅,仅仅是将她遭受过的再经历一遍,一定是不够的。
沈悯在绝望与悔恨的罅隙中,福至心灵般得出了一个结论:
她不喜欢他不可一世的样子。
所以她没有原谅他,一定是因为他还没有将自己贬到尘埃里。
说不清是自卑还是自毁心理,他双腿跪在辜苏身体两侧,向后退了两步,弯腰俯身,抹掉眼泪,湿漉漉地向下吻去。
他用破罐子破摔的语气,鼻音浓重:
“不要看我。”
辜苏瞪大眼睛,想起身时已经来不及了,双腿被他按住,眼尾和鼻尖哭得通红的男人自下而上看她,第一次在她面前,低下头颅。
所有人都说沈悯活不过这个冬天。
可他抓着她大腿的双手,却按得她动弹不得。
他分明不像是快死的人。
“沈悯!”
辜苏的声音刚冲出喉咙就变了调,最后生生转成一声软弱的尖吟。
他的泪水掉落在她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睡衣浸透进去。
布料紧贴肌肤,一股由温转凉的触感让她做了个瑟缩的动作。
他哭得厉害,可想哭的人该是她才对。
沈悯发起疯来,连她也难以招架。
纤细白腻的手指猛地揪紧地毯,越攥越紧,她强忍着,断断续续开口劝他:
“你不必、不必做……这种、事……嗯……”
男人置若罔闻。
她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紧地毯的纤维,剧烈呼吸时,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
曼谷夜晚的气温宜人,因此室内没开空调,原本是不会觉得热的程度,二人身上却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辜苏双颊和肩膀都泛着红,鼻尖挂着汗珠,仰头绷紧颈线,拿脚去胡乱踹他,可惜使不上力气,好不容易软绵绵地蹬在他大腿上,脚底触及一片灼热。
他的体温不再是往日偏低的触感。
烫得令人心惊。
是发烧了吗……
辜苏勉强撑起身子,从前养成的习惯让她伸出一只手去摸他额头,却被他抓住手指,摁在腰侧地毯上,指节因用力而陷入毛绒之中,揪得地毯都变了形。
“沈悯!你生病了!”
她短促地叫他的名字,甚至
要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去推他,沈悯终于停下动作,抬首时神色阴郁,与她短暂对视后,才哑声道:
“我没有病。”
不知是不是为了强调,几秒种后,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病。”
眼眶通红。
不知他这句话究竟包含了几重意思,也许连他自己在说出口的这一刻,也没有意识到。
我没有病的啊——我也想要被当成一个正常人来对待。
辜苏狼狈向后退去,他怔怔地松了手劲,这才让她挣脱开。
一脱离桎梏,辜苏就迅速从地毯上爬起来,腿脚有些发软,手撑着墙面才勉强站稳,心脏跳得厉害,血液一股股地往头顶冲,脑袋胀痛。
她狼狈地收紧睡裙,抖着手指一粒一粒扣好纽扣,语无伦次地骂他:
“你疯了……你疯了沈悯,你疯掉了,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能?”
沈悯还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抬头看她,眼睛里黑沉沉一片,辨不清神色,眼眶还红着,狠戾地舔了舔湿润嘴唇,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辜苏咬紧下唇,拿不准他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心理活动。
他变得更难猜了。
沈悯垂着头,说完那句话后,依旧颓然跪在那里,像是个重刑犯,在等候发落。
夜灯的光影被床铺切割开,他跪着的身影笼在大床的阴影之中,她捂着胸口立在他身前,大半个身体都笼着一层朦胧的橘色暖光。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最终,辜苏深呼吸,努力克制住语气里的颤音,平静道: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今晚一个人睡,可以吗?”
“我——”
“请你出去。”
话音刚落,察觉到她情绪的沈悯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与她擦肩而过。
几秒后,响起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辜苏松了口气,背对着房门,肩膀放松,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尖汗珠。
可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就听到沈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如果我明天就死掉,你会后悔今天这样对我吗?”
辜苏猛地回头,只看到一扇彻底闭合的门。
他走了。
第129章 第二十八训你有没有良心!我他妈被你……
第二日,曼谷依旧暴雨倾盆。
不开灯时,屋里就像山洞一样昏暗。
高层的隔音玻璃让外界的雨声渗不进来,室内的动静便落针可闻。
“沈少爷?”
辜苏敲着沈悯房间的门,没有回应。
她有些担心,推门进去,发现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连地灯都不开了,眼睛瞪得再大也看不见一丝一毫。
与第一次见他的场景,一模一样。
“沈悯?”
她再次喊了一声,试探着开了灯。
与那次不同的是,迎面而来的不再是充满杀意的餐刀,而是腿边软绵绵贴上来的身体。
她在小腿外侧贴上一具温热身体的瞬间猛地一激灵,垂下头去,借着门外洒进来的微光,看到沈悯颓然坐在门边,半个身子靠着她,力量很沉。
辜苏蹲下身去,摸了摸他额头,并没有在发烧,也不像是偏头痛犯了。
可他的状态却很不对。
“沈悯?”
她叫了他一声,见他嘴唇动了动,忙贴过去听。
他的声音很轻地飘进她耳朵里:
“我没力气了……”
辜苏试图搬动他,没有成功,只好安抚道:
“我去叫人,把你弄上床,可以吗?”
可他的手指却倔强地攥住辜苏裙角,静谧的室内只存在他努力呼吸的艰难喘息:
“对不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有气无力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沈悯,别睡。”
辜苏立刻掏出手机给萨拉打电话,边将他的身子扶起,仔细询问他:
“是哪里疼吗?”
他好像听不见辜苏的问话一般,气若游丝地抱着她的小腿,在她蹲下来后,又改成了抱着她的胳膊,身体在微微发颤。
沈悯身上有四五种复杂病症,溶血性贫血只是其中最影响生活的一种。
如今人在海外,突然犯病,熟悉的医生都不在身边——来之前,辜苏已经针对这点隐患提出过质疑,问他万一发病了要怎么办。
可那时的沈悯,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眼睛望着不知多远的远方:
“挺得过就挺,挺不过就死了。听说曼谷海葬不需要官方批准,你到时候直接把我烧了,一半做成钻石戴着玩儿,一半扬在海里……”
他这番在别人听来胡言乱语的话,在辜苏听来,却是一种掩藏在漫不经心之下的郑重嘱托。
她总能分得清,他什么时候是在说笑,什么时候是在认真。
辜苏尊重他的选择,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她扔掉保姆留下的素食烹饪书,一点一点给沈悯过渡到肉蛋奶饮食;知道他喜欢吃水果,于是他的房间里永远会摆着一盆装满他喜欢的水果的果盘;知道他害怕一个人待着,所以即使在初期他非常厌恶她的情况下,也会尽量待在他的视线范围能触及的地方。
她想尽可能满足他的愿望,而不叫医生,也是愿望之一。
辜苏索性坐了下来,在厚厚的地毯上,将肩膀借给他靠。
沈悯抱着她的力度非常轻,但辜苏察觉到,这已经是他使尽全力的结果,便侧了侧身体,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肩胛骨入手坚硬凸出,几乎是皮包骨,连肩膀也全是能划伤人的骨头。
辜苏知道他现在身体难受,不再追问,只静静地揽着他,沈悯也从一开始的坐姿变为侧躺,脑袋搁在辜苏的大腿上,整个人蜷缩着,呼吸不由自主地发颤。
她垂头看他闭着眼的侧颜,心尖一颤,忽然有所预感一般,问系统:
【他还有多久?】
【男主的生命指标一直在浮动,但任务最后期限就在这个月内。】
辜苏看了眼手机,今天是26号。
怎么会垮得这么快?
冬天……冬天还没有来啊。
……
沈悯从床上睁开眼的时候,室内还是暗的。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在乎,侧躺的姿势让胳膊压得难受,便缓慢翻了个身,谁知手臂触碰到了身侧的一具温热躯体。
他太熟悉她身上的香气了。
沈悯的动作顿住,然后很轻很轻地往外侧挪了挪,才侧向她的方向。
什么都看不见,他于是伸出手去,小心谨慎地在黑暗中摸索。
冰凉指尖触碰到她手腕,他缓缓上移,掌心捧住了她柔软脸颊,拇指指腹轻轻拂过眼尾,沉默片刻,才哑声道:
“醒了为什么不说?”
辜苏已经在黑暗中看了他好一会儿,此时才开口:
“怎样才能让你开心起来?”
“我说了你就会答应吗?”
“昨晚那种事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这次,辜苏沉默了更久的时间,沈悯率先抢答:
“我昨晚说的话,你也没有反驳不是吗?我从前对你的不好,你都记着,你被我碰会觉得恶心,觉得嫌弃——”
说到一半,嘴巴就被捂住了。
辜苏掌心温热,止住了他滔滔不绝的自暴自弃。
“不是这样的。我不觉得你恶心,你从前对我是不好,但我没你想的那么介意,否则也不会继续对你好。”她没来得及思考太多,“我只把你当成脾气不太好,还需要照顾的孩子——”
她确实是这样看待沈悯的,他的年龄虽然已经二十出头,却因为缺乏阅历,在某些方面幼稚得如同孩子,疯起来也跟要不到玩具的小孩一样不管不顾。
没有被保护过的人,无论外表与表层人格有多成熟,深层次的心智都会永远停留在幼童时期。
她读过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所以看待他的角度,和普通人不一样,也不会觉得他是个怪胎。
因为她清楚这一切发生的根源,不在他,而在沈琢。
刚才她本想坦言说开,告诉他,没有血缘的男女之间,其实不是只能有一种关系。
可话说一半,已经踩了他的雷区。
说只把他当孩子的杀伤力,比当面说他恶心还大。
沈悯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她的手,气得从床上坐起来,想发脾气,又头晕目眩,一边生气,一边恶心犯呕,一时间也不知道哪种情绪先上头,冷笑道:
“把我当孩子,哈哈,把我当孩子!去他妈的孩子!”
因激动导致的缺氧中,他恍惚意识到,其实他也有那么几个瞬间,在她身上寻找缺失的母爱的。
所以谁也别说谁。
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件事,他才更加绝望。
他不懂两性关系的本质,也缺乏非黑即白以外的感知力。
身份的倒错让他刚刚修补好的情绪又漏了个大洞,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辜苏摸索着抓住他冰凉手腕:
“你去哪里?”
他顿住身形,只留恋一瞬,便头也不回地甩开她的手,拖鞋也不穿地跑了。
辜苏几乎是前后脚地追了出去,却只见大门怦然关上。
她鞋也来不及换就冲向入户梯,可电梯已经下行,等她终于等到一班电梯,下意识降到酒店大堂时,已经哪里都没有沈悯的身影了。
看到她追出来,已经熟悉贵客相貌的前台带着些微惊惧表情,在她开口之前,就直指门口。
酒店的玻璃门外,暴雨倾盆,天地倒转。
……
辜苏已经在雨中找了他很久。
遮天蔽日的雨水里,能见度只有一臂远,再加上嘈杂雨声的干扰,喊声基本传不出去。
要找到他,即使再来十个辜苏也不够。
她颓然地撑着大腿,弯腰站在人行天桥上喘着粗气,脚上拖鞋已经跑丢,赤.裸双足踩在水泥地上,脚踝以下都浸在水里。
不久前,他还温柔地让她把腿搁在他的大腿上,替她擦干脚底的雨水,如今负气出走,却叫她不得不光着脚来追。
辜苏浑身的骨头缝都因为剧烈运动和冷雨侵袭泛着疼,有那么一瞬,已经不想找了。
可想到他不断浮动的生命指标,又不得不咬牙继续找下去。
走到这个地步,她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赚取愧疚值而行动了。
她不知不觉背负起了一个人的性命。
还有错乱的、沉重的爱意。
如果沈悯对她一如既往地坏,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他、欺骗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
可偏偏接触下来,他是她最没法应对的那种人。
他做事太极端了。
先前的世界里,她接触的好歹是正常的成年人,做事有逻辑和理智在。
沈悯不是。
他是个……世人眼中的疯子。
没有人能猜到,他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
就比如,现在。
辜苏趴在天桥上,吃力地在模糊的雨帘中向下搜寻,透过不断闪烁的红绿灯光、稳定移动的车尾灯光,隐约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也多亏了雨势小了一些,才能让她勉强辨认。
等看清他在做什么时,辜苏眼瞳骤缩,脚下一转,便跑下了天桥。
对面的天桥上,隔着重重雨幕,他已经翻过了围栏,脚底下,是流光溢彩的车水马龙。
……
“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被撞得粉碎,拖出去几十米远,就没办法把你做成钻石,戴在身上了。”
这是喘着粗气爬上天桥后,辜苏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沈悯没有回头,两只胳膊向后折着,卡在栏杆后面,不置可否:
“你跟我什么关系,值得你把我的骨灰带身上?”
又恢复了初见时那种厌恶全世界的带刺模样。
“……沈悯。”辜苏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在天桥栏杆外低垂晃悠的双足,“一般来说,这句话的正确说法是,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沈悯的语气很平静,是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平静:
“哦,那你做吗?”
“你过来,我就答应你。”
“哄小孩好玩吗?”他侧过半张脸,雨水顺着精致的脸廓流淌,一双下垂的厌世眼里盛满嘲讽,“你过来,我就答应你,你听话打针吃药,我就来看你,你乖乖的不闹事,我就带你去迪士尼,你对一下口供说沈恤是意外身亡,我就告诉你妈妈的墓地在哪里,你放弃股份继承权,我就让你不喜欢的保姆滚蛋——辜苏,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辜苏呼吸一窒,有些无措地上前一步:
“沈悯……我不是你爸爸。我不会骗你。”
“你这个骗子!”沈悯拧过身体,用胸腔的力量吼道,“你骗我离不开你,骗我喜欢上你,骗得我像个傻逼,然后再告诉我,你只把我当孩子看!辜苏!你有没有良心!我他妈被你当成狗一样耍!我——”
在他失控的时候,辜苏已经接近他,此时向前一步,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深吸一口气,紧紧拽住,打断了他:
“沈悯!”
被她抓住的瞬间,沈悯就像被静了音一样,抗拒地看着她,手上却没有挣扎的意思,乖乖地任由她捏着。
辜苏顿了顿,才说:
“你要逼我在这里脱吗?”
雨水将二人衣衫打湿,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了移。
他喉结微动,艰难道:
“这算什么。”
辜苏松开他的手腕,站起身,后退了一步,没有回答他:
“太冷了。我要回去了。你呢?”
沈悯垂着头,想了想,默默地从栏杆上面翻了回来。
第130章 第二十九训小事。以后有其他事情也可……
沈悯一路安静地跟着辜苏回了酒店房间,二人浑身都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她从柜子里翻出换洗衣物递给他:
“有力气自己洗澡吗?”
他被冒犯般一把拽过衣物,一言不发地进了浴室。
这间豪华套房打通了上下两层,为了方便沈悯,辜苏安排他住在一楼,她自己则去了二楼的浴室洗澡。
洗出来时,没看到沈悯身影,她敲了敲他房门,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应该是还在洗。
她想了想,转身回了自己房间,看一眼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卧室门传来几不可闻的两声敲门声。
真是稀奇了,沈悯进她房间从来不敲门的。
“请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倚在床头看国内新闻。
沈家的公司因为内斗,股价动荡,估计沈悯分给沈琢的那2%股份现在已经跌成了一堆废纸。
更有娱乐花边新闻爆出,沈夫人流掉的孩子其实不是沈琢的,沈琢年龄渐长,再加上长期不注意生活健康,导致生育能力出现了很大问题,沈夫人唯一的亲生儿子沈恤又意外身亡。
如果她再怀不上孩子,将来就不得不为沈琢的那许多私生子让路,所以她在外面找了个年轻的男大,借精生子,想搞一出偷梁换柱。
可惜最后棋差一着,不知是事故还是人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最终依旧是流掉了。
如今范玉已经彻底和沈琢撕破脸面,昔日里圈子里人人称羡、恩爱有加的模范夫妇,如今不惜在公众面前互揭丑闻,斗得天翻地覆。
本就不存在多少情意,在切身利益面前,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私生子沈恒被沈琢亲手送进监狱,贺连嶂看到公司每况愈下的股价后,更是抛股出走,彻底和他割席。
戏剧性的是,经过这一出背叛,沈琢反而念起陪他白手起家的亡妻的好来,连带着对她留下的沈悯也多了几分关照,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给沈悯打了一大笔钱,叮嘱他在国外玩得开心,不要急着回国——
这是沈悯当笑话讲给辜苏听的。
沈琢说,亡妻的墓地已经被他迁入了沈家祖坟,名字也补录入了族谱,沈悯对此只回了一个字:
滚。
“看这些新闻做什么,心烦。”
沈悯的身躯从侧面覆上来,将手机从她掌中抽走,搁在床头柜上。
他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虚弱,淋雨毕竟对他的身体有很大影响,体温也偏高,她甚至不确定是淋雨导致的,还是贫血症导致的。
“只是好奇后续。”
辜苏的眼珠随着他的的动作移动,看着他从她这一侧爬上床,翻到另一侧,抱住她纤细腰身,过了一会儿才问:
“辜苏,你刚才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好奇沈家那些事的后续。”
“不是这句。”
“那是哪句?”
“你非得跟我装傻吗?”
“……”辜苏与他对视,在他微颤的眼瞳深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双眼睛执拗地盯着她。
她赖不掉了。
辜苏的手覆在睡裙的第一颗纽扣上,眼中满是迟疑。
雨中说的那句话,只是权宜之计。
她当时只是找了太久的人,又累又冷,看到他还在发脾气,自己也生气了。
当时除了叫他下来之外,什么都没想。
可如果她不履行那句话,是不是就坐实了沈悯的指控,她和沈琢,都在骗他?
一只骨节分明、没什么温度的大手忽然按在她手背上。
在刚才辜苏迟疑的三四秒里,沈悯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面色很是颓然,轻声妥协:
“我抱着你睡,可以吗?”
“沈悯。”
辜苏用空出来的一只手,轻抚他冰凉脸颊,那是即使是热水澡也无法捂热的,来自将死之人的寒意。
被她直呼全名的男人,抱着她的腰身,自下而上地看她,手臂悄悄收紧。
辜苏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凑过去,沈悯像是跟她较劲一般,咬着牙,分寸不让,直到呼吸交缠,二人近在咫尺,谁也不曾闭上眼,唇与唇只隔一线。
她心中全无旖旎之意,眼睫几乎与他的眼睫相触,唇瓣轻贴的瞬间,就感觉到了他浑身的僵硬。
短短一秒过后,他的呼吸粗重起来,翻身将人压到身下,小狗一样毫无章法地开始舔舐她的唇瓣。
她毫无抵抗的动作,任由他将她唇瓣吮得发麻。
两个人的吻技都不怎么样,但这种事仅凭本能也能得趣,沈悯激动得甚至称得上鲁莽,不知餍足地深入、啃噬,险些把双方的嘴唇磕破,还是辜苏推了他胸口一把,才微微分开,粗重喘息时,盯着她的一双眼睛黑且幽深。
辜苏的明澈眼眸已经泛起浅浅一层水光,她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下,只问他:
“你真的分得清吗?”
“什么?”
他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某种不好的预感如影随形。
“分得清,你想要的,究竟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母亲?”
话音落地,沈悯彻底愣在当场。
他应当否认的,他分得清,他要的是辜苏,是辜苏这个人,其他人,女人也好,母亲也罢,他谁也不要!
可就在辜苏问出这句话的当口,他的心神还是不受控制地游移了一瞬。
这个问题,辜苏问出来,是有些仗着阅历,欺负他的意思了。
他从未有过母亲,自然也分不清,来自辜苏的照顾,和来自母亲的照顾,有何不同。
当然也更不会理解,在男女关系中,男方就是会从女方身上本能地汲取类似母亲的关怀,那会让他们感到安全和温暖。
可以类比,蜷缩的姿态让人感到安全,是因为那很接近在母亲羊水里的姿势。
这是一种隐藏在DNA里的本能,刻在代代传承的基因里的集体潜意识。
诚然,可以做到用理性去抗拒这种本能,但他连上述道理都不懂,显然不可能具备这种能力。
所以沈悯现在面对这个取巧的问题,又有些崩溃。
他刚因长达二十分钟的接吻而稍稍发热的肌肤,又迅速冷却下来,恍恍惚惚从她身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要下床,却被辜苏拉住了。
面对她的挽留,他小小地爆发了一下:
“你又要耍我了,是不是?”
“抱歉。”
“你现在道歉又是为什么?”
“抱歉,让你不开心了。”辜苏的本意是让他安静下来,别总想着从她身上索取她难以给予的东西,但在看到他崩溃之后,又有些于心不忍。
她只要他的愧疚值,可没想要他的命。
沈悯顺着她的力道坐回床上,很明显一副要人哄的样子:
“你岂止是今天让我不开心。”
辜苏没理会他刺的这一句,侧身过去抱住他,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跟你争吵上。”
沈悯沉默下来。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副烂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毫无预兆地倒下。
山里的气候实际上能最大程度遏制他的病情,在回到沈家之后,他反而经常感到不舒服,在辜苏离开之后情绪不好,更是进了一次急救室。
但这些,他都没让她知道。
最终,他只是哑着嗓子说:
“你放心,我没那么快死掉。”
辜苏只当他在安慰她,却没想,他推开她,直起身,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轻柔地按上她的唇肉,视线停留其上,像是在确认什么,认真重复道:
“我没那么快死掉。放心,我们,会一起死的。”
看着他幽深偏执的双瞳,辜苏毫无来由地想到了那个捡到瓶塞的清晨。
那天醒来时,唇上还有湿润的痛感。
原先还不甚明了的行为,如今在她看来,忽然真相大白。
她眼神一动,没有当场拆穿他做的事,而是直言问他:
“你想要我,和你一起死?”
“不可以吗?”
他反问。
辜苏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沈悯眼中光亮瞬间黯淡下去:
“你不愿意?辜苏,你和我不是同一种疾病吗?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不能一起死?”
“我们得的,真的是同一种疾病吗?”辜苏说到这里,那些已经远离她的、被遗忘的、担惊受怕的记忆,还有无数吞下苦涩药片、去医院输液的过往,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眼眶忽地泛了红。
看到她不但不心虚接受他的指责,反而一副罕见的要哭的模样,沈悯瞬间慌了手脚,嘴上却还硬着:
“你、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是你跟我说的——”
辜苏伸手从床头柜取来自己的手机,解锁拉到和贺连嶂的聊天界面,翻出他发过来的报告,情绪外露地将手机摔到愣神的沈悯身上:
“我们得的,真的是同一种疾病吗!”
沈悯人都懵了,抖着手点开。
久病成医的他当然看懂了医院的报告单,上面写着辜苏得的是骨肿瘤,中期,还有密密麻麻的用药历史,那些药大部分是止痛药,而医生的治疗意见也很明确,那些非止痛药的处方药,实际上是加重了肿瘤的扩散。
他颤抖的手指误触了图片,图片缩回,是和贺连嶂的聊天内容。
【贺连嶂】:到底是哪个庸医说你得了溶血性贫
血?
【辜苏】:我不知道……在被沈家资助不久之后,我就在体育课上晕倒了,再醒来的时候,校医是这么诊断的,还给我开了药,之后,就是去沈家给员工体检的合作医院看病,他们有医疗费减免……一直以来,所有的医生都是这么说的啊!
【贺连嶂】:……
【贺连嶂】:那群混账。
【辜苏】:我该怎么办?
【贺连嶂】:总之先停药,我给你安排医生,做一次全面检查,还有讨论治疗方案,你别慌,一切有我。
【辜苏】:谢谢你,贺先生!
【贺连嶂】:小事。以后有其他事情也可以找我,别自己一个人扛,沈家其他人没一个靠谱的。
沈悯看得怒火冲天的同时,又倍感心酸。
辜苏遇到问题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从来不是他。
她是什么时候被贺连嶂偷走的?
她不愿意接受他,是因为贺连嶂吗?
他不该带她去蹦极的,如果不是那次自己的发病,她就不会被范玉解雇,也就不可能遇到贺连嶂!
痛悔一瞬间席卷心脏,让他整个身体都麻痹了。
不过比起这些小事,更让他心惊的是——
“辜苏,你告诉我,是谁让你去沈家合作医院看病的!?”
她眼里有一滴泪利落地划过脸颊,跪坐在床上,语气很平静:
“这重要吗?现在追究责任,我从前受过的伤害,就能被弥补吗?”
沈悯有些慌,上前小心翼翼地拢住她肩膀,想把她往怀里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这件事不是沈琢就是范玉干的,我都知道的,你受委屈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然后我会找他们算账,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辜苏,你别哭啊……”
辜苏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带着隐约的哭腔告诉他:
“医生说,我的病被耽搁太久了……如果早哪怕一个月,都可以做手术,可现在已经治不好了……我就算比你活得久,也不过是多三五年而已,可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了,我本来打算,照顾完你,就……离开这个世界。”
这句话,没有一个字是虚言。
只有辜苏和系统知道,离开这个世界,指的就是字面意义的离开。
不过是投入下一个世界罢了。
但,沈悯不知道。
他的心已经被过去自己扔出的回旋镖密密麻麻扎满了。
她愿意陪自己去死的!
她和自己想的一样!
他想。
可他为什么要在这份真心之上加诸枷锁,去质疑她,防备她,甚至为了自己的私心,找什么……找什么法师,喂什么狗屁的开光水!?
她捧给他的,是一颗全然纯粹信赖的心,无论给予他的是爱情还是亲情,是不忍还是同情,他都不在乎!
该死的,他返给了她什么?!
除了伤害和一颗阴暗的疑心,他给过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