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碧涧羹既清且馨,犹碧涧然
惊蛰过后,春闱之事尘埃落地。
同期集会的时候也要提上日程了。
柳金枝先是与傅霁景确定了人数,定好当天会有三十人到柳氏饭馆来,还有余下七十几位考生,则是再分两组,去往其他饭馆集会。
这样为柳金枝减少了人员压力,叫她松了一口气。
为了不叫傅霁景失望,柳金枝提前一天带着杜卫去市场进行采买。
把当天要用到的食材都买了一遍。
集会当天,她把自己拿手的菜色都做了一遍,包括但不限于——
姜辣羹、卤烧鹅、馉饳、馄饨、紫荆花水晶饺、菜色春饼福袋……
书生们一进小饭馆的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菜香,各个都迫不及待地入座了。
傅霁景落在最后头,与柳金枝道谢。
“有劳娘子费心了。”
“这有什么?我收了二郎的银子,自然要尽心。”
傅霁景笑了下,转身想走,但没
两步又停住,对柳金枝道:
“……对了,上回娘子送了我定胜糕和春饼,几位同年吃过后都很欢喜,这是他们写的,我瞧着有几首诗还不错,就留下来了。”
柳金枝有些惊奇地接过诗稿,翻开看了两首。
第一首赞颂定胜糕,写作:
“定胜何须问,糕香已报春。江南多锦绣,此物最传神。”
第二首又有夸赞春饼,是为:
“木案初开银线乱,砂瓶煮熟藉丝长。匀和豌豆搡葱白,细剪萎蒿点韭黄。”
以柳金枝有限的文学水平,她觉得写的很不错。
诗稿一共三篇,很快就翻完了。
柳金枝还想再多看两篇呢。
毕竟这种有文学的彩虹屁,看再多也不嫌累。
忽然,柳金枝好似想到什么,问:“二郎有写诗吗?”
傅霁景耳尖微红,摩挲了一下手指,道:“……写了,但写的不好。”
“怎么会呢,不如给我看看?”
柳金枝笑着朝傅霁景伸出手。
傅霁景犹豫着把手伸进袖子里,取了一张折叠成正方形的纸出来,捏在手里,松松紧紧。
柳金枝见他这么犹豫,干脆将纸张抽过来。
傅霁景低咳两声,扭头道:“你先看,我先入席了。”
言罢快走两步。
却不想又被柳金枝叫住。
“诶,二郎,等一下。”
傅霁景立即回头:“什么?”
柳金枝取下那块玉,对着傅霁景晃了晃:“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绯红从耳尖霎时间蔓延至脖颈,傅霁景又被憋成了锯嘴葫芦,急急忙忙地转身退走了。
柳金枝笑着目送傅霁景进屋,然后打方式纸条。
上面用圆润敦厚的字体写道:
“无声细下飞翼月,放箸未觉金盘空。”
“卷尽春风三寸舌,咬来五谷俱丰登。”
柳金枝挠挠下巴。
看不懂,但觉得是好诗。
*
书生们的聚会一开始,就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期间柳金枝买了樊楼的金华酒送进去,看着这些书生高兴启封酒坛,喝了个伶仃大醉。
傅霁景本想少喝些,却耐不住劝,被人连灌五杯金华酒,眼前也不由炫目起来,只好以单手撑住头颅,坐在原位静静闭目养神。
另外一些喝醉了的书生们,或是投壶助兴,或者齐声高歌。
柳金枝这个饭馆不大,即使中间挡着屏风,但拦不住他们的声音。
于是没过多久,柳金枝就听到里头有书生提议:
“光是饮酒玩耍多没意思,不如我们来办一场醉诗会,看看谁能拔得头筹!”
此言一出,众皆响应。
柳金枝坐在外头,酸懒地拨了个算珠,心想:果然是群文人,喝醉了也不发酒疯,倒发诗疯。
“行,定个主题吧,咱们咏什么?”
“呃呃……就、就咏桌上的菜。一共二十八道菜,一道菜作一个题,没咏出来的罚酒三杯!”
“好!傅、傅兄,来来来,你来启头!”拿笔墨纸砚!
有人去拉傅霁景,但傅霁景醉的太厉害,依旧端坐原地不动。
柳金枝见状,也不想傅霁景留在一堆醉鬼里头,转头让林勤去把傅霁景扶到后院去醒醒酒。
林勤听话去了,也正是把傅霁景扶着往后院走。
但路过柜台时,傅霁景好似认出了柳金枝,忽然就甩开林勤的手,在柳金枝面前站定了。
柳金枝一愣,疑惑道:“二郎,你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傅霁景眉眼极为俊美好看,往日清醒时,一双眼眸似春风湖水,明亮如镜。如今醉醺醺的,眼眸反而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听到柳金枝的话后,傅霁景就伸手去掏自己的袖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嘴里还念着:“纸……纸……”
柳金枝以为傅霁景是想找给她写的诗,就把那张方块纸在傅霁景面前晃了一晃。
“你已经给我了。”
柳金枝说。
岂料傅霁景眯眯着眼凑近看了半晌,又摇头:“不……不是这张。”
紧接着又翻找起来。
此时温文尔雅,君子端方的傅家二郎,红着脸翻找自己的袖子,就像最不懂事的幼稚小儿一样。
有食客忍不住笑了笑,扯着同伴去看傅霁景的醉态。
柳金枝却将眉一拧,拉着傅霁景去了后院。
她不想别人看傅霁景的笑话。
林勤见状,就赶忙回过头笑道:“喝醉了人没什么好看的,大家吃菜,吃菜。”
而柳金枝把人拉到后院,傅霁景还是在翻找袖子,可是好半天没找到,又沮丧又难过地说:“……没……了……”
他哭丧着脸,两只眸子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水润,眨巴眨巴的,像只无主的小狗。
柳金枝方才还拧起的眉头一下子就松开了,忍不住哄他道:“二郎,你已经把东西给我了,我收着呢。”
然后将人往膳房外头的小杌子上一按,说:“现在二郎听话,就坐在这里别动,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傅霁景反应很迟缓,好像大脑还在消化柳金枝的指令。
好一会儿才慢慢吞吞地点头:“……好。”
然后就跟儿童第一天上学似的,整理好宽大袖子,整理好衣冠,挺直了背脊,两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在小杌子上一动不动。
柳金枝可惜手上没个手机,不然就能录下来,第二天帮傅霁景回忆黑历史了。
她也没想到傅霁景的酒量居然那么差,五杯金华酒而已,连她都放不倒,居然能醉成这样。
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熬醒酒汤的速度。
正此时,书生们在饭堂里作诗的声音传来。
傅霁景听了,头往那边偏了偏,也跟着小声碎碎念。
柳金枝凑过来听了一耳朵,但……
傅霁景:“……”
柳金枝:???
她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好歹她也是经历过现代九年义务教育的,怎么到了傅霁景跟前跟文盲一样。
“二郎,你读过很多书吗?”柳金枝问。
傅霁景又卡顿了一下,才扭过头,慢吞吞地掰指头给柳金枝数:
“《周易》、《礼记》、《诗经》、《孟子》、《左传》、《诗经》、《尔雅》、《战国策》……”
“《文心雕龙》、《嵇康文集》、《典论论文》、《阮籍文集》、《天随子》、《宗玄先生文集》、《傅山全书》、《各道家诸子典籍注疏》……”
傅霁景念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有打住的趋势。
柳金枝赶紧伸手捂住了傅霁景的嘴。
“好,够了。”
她现在终于相信,“我读过的书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不是一个夸张句了。
这么说起来,傅霁景自打识字起,应该就一直在书房里埋头苦读。
这么庞大的阅读量,也不知他要起多少个早床,看多少次东边稀薄的朝阳,忍着多少困意,吞下过多少苦楚。
柳金枝望着傅霁景的眼神,问:“读这些书,累不累?”
傅霁景眼眸沉沉,点了点头:“累。”
有限的精力似乎已经到头了,傅霁景用袖子掩住唇齿,低低打了个哈欠,然后把头枕靠在自己膝上。
“困了……”
他嘀咕了一句,随后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很好,睡着了。
柳金枝无奈笑笑,唤来杜卫去寻杏安。
等到杏安慌慌张张来接人后,醒酒汤也好了。
她盛了一碗装在食盒里给杏安带走,嘱咐他在傅霁景醒过来之后热了喝。
酒量差的人,醉酒之后醒过来都会感到头痛。
喝了醒酒汤,起码能舒缓许多。
杏安连声道谢,赶忙把傅霁景扶走了。
目送着傅家马车离开,柳金枝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那群集会的书生身上。
然而林勤和王忠勇满面为难,指着屏风内道:“东家,要不你亲自来看看?”
柳金枝心中顿生不祥预感,赶忙跑进屏风里一看,顿时咬牙切齿。
因为里头漫天遍地都是纸。
还有喝醉了的书生趴在地上在写诗,写一张,扔一张。
诗作从天上哗啦啦往下飞,盖住柳金枝的脸。
柳金枝随手抓着一张眸光下移。
“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
又抓住下一张:“秀色可怜刀切肉,清香不断鼎烹龙。”5
柳金枝本来要隐隐爆发的怒火停滞了一下
其实这些诗写的都还不错。
更主要的是,这漫天飞舞的纸上的每一首诗,都是以她的菜作为主题,而且全是夸赞。
这不就相当于现代的探店好评?
文案都不用她自己写。
而她要做的,就是借着这么个绝佳的宣传机会,把柳氏饭馆的名声再打响一次。
柳金枝怒气尽消,甚至还有些愉悦。
对林勤和王忠勇道:“把这些纸张都捡起来,再给我找一个书坊的掌柜。”
她要出诗集!
其实文人向来都有出诗集的习惯,比如乡试之后大家聚会出一本,殿试之后大家集会出一本……
出诗集不仅能够集结同好,还能提高知名度,就跟个人代表作一样。
要不是出诗集要价颇高,估计人人都会去试试。
但现在是柳金枝出钱,替书生们出诗集。
等到书生们酒醒之后问了一遍,几乎没有不同意的。
有的甚至还想多加两首诗。
毕竟是花别人的钱,扬自己的名。
何乐而不为呢?
在和书生们沟通好之后,柳金枝就带着这些草稿纸去了一家书坊。
但诚如她之前所说,在古代,书生们出个诗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汴京城里每天出来的诗集不说几千,几百也是有的。
但大家每天工作那么忙,谁有时间去慢慢看你的诗?况且古代文盲率高,大部分人还不识字呢。
所以,如何让这本诗集脱颖而出?
柳金枝想到的招数是“插图。”
请一位技巧精湛的画师为每一道菜,都画一副色彩浓艳、菜色精致的画,装订在每一首诗作旁边。
就是看不懂诗的人拿到了这册诗集,也能借插图钓起他们的馋虫。
这事柳霄极为赞成,又询问了黄师道还有几位师兄,给柳金枝推荐了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师。
在柳金枝出手大方的前提下,画师以半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二十八道菜品的绘图。
再加上书坊利用活字印刷印出拓本,再进行装订。
一个月后,一本史无前例的美食诗集终于出版了。
柳金枝拿了十来本放在自家店门口销售,定价都不高,主要还是为了打开知名度。
柳霄那边也拿了几本去送给师父、师兄,潘琅寰、潘安玉、项志轩、应天爵四人也是一人一本,又拿了不少,去分发给亲朋好友。
其实柳金枝还想请傅霁景帮帮忙,但又觉得这种类似于派发传单一样的事情,不太符合傅霁景的格调。
纠结半晌,就只请了杏安帮忙。
当然,她也给傅钗华送了一本,撇开诗集本身不谈,当一本菜谱来看,它还是很精美的。
就这样在众人积极的推销、宣传之下,这本诗集终于在汴京城里小小流行了起来。
高门大户里的讨论点自然是在诗作本身,但平民百姓看的都是插图,个个都馋的不行。
终于有一天,有一道敦厚的身影拿着诗集走进了柳氏饭馆。
那是个有着四十岁光景的男人,蓄着山羊须,穿一身宽大的圆领襕衫,头上戴一顶东坡帽,唇边含着一点笑意,气质从容和缓。
甫一进饭馆的门,他就以打量的眼光将整个饭馆上下巡视了一遍。
尔后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一张饭桌前坐下,开始细致地看饭馆里的所有菜色。
虽然林勤当掌柜的时间不长,但他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男人的不同凡响,赶忙溜去膳房告诉了柳金枝。
柳金枝探头一瞧,注意到男人手中的诗集,低声对林勤道:“我不认识他,但你且瞧瞧他要点些什么,哦,告诉王忠勇,无论这人点什么,都说有。”
林勤点点头,又跑过去与王忠勇窃窃私语一阵。
随后,两个伙计都对这个男人格外关注。
直到一炷香后,男人才看完单子牌面,慢吞吞举起手对王忠勇点菜。
王忠勇打起精神,打算等会儿运足了气,给男人来一段好听的报菜名。
却不想男人开口下一句就是:“你们这儿有碧涧羹吗?”
据南宋林洪所写的《山家清供》记载,碧涧羹是宋代饮食文化中的一道经典素菜。
以芹菜为主料,名称来源于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中的一句诗——
“青芹碧涧羹。”
因此在文人之中流传颇广。
柳金枝道:“既是他要这羹,那我就与他做。阿芹,准备嫩水芹、芝麻、茴香、盐和苦酒。”
阿芹点点头,从橱柜里拿出这几样东西,一一摆放在灶台上。
柳金枝取来嫩水芹,手中菜刀一转,切下水芹的茎与叶,扔在水盆里头用清水冲洗。
洗净后用筛网捞起来,抖干净叶片上的水珠,架在一个空心盆上。
阿芹低下头给灶眼生火。
为了加快速度,她加满了柴火。
没一会儿铁锅内的水就滚了起来,柳金枝就着筛网,把网内的水芹倒入沸水当中焯水。
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散掉水芹里的苦味。
但也不能焯太久。
大概在心里默数十下后,柳金枝再度用铁笊篱把水芹捞了起来,反扣在菜板上,用菜刀切段,赶入一只干净碗中备用。
阿芹找出来的调料都是新鲜的,就算隔了稍远一点的距离,都能闻到麻袋里头传来的阵阵香味儿。
柳金枝拿着一只小碗,称出适量的茴香和芝麻,将它俩混合放入石臼之中。
毕竟碧涧羹是一道素羹,如果不加其他调料增香,喝在嘴里就会显得淡淡的,好似喝了草汁。
而茴香和芝麻在碾碎之后,都会出现一种醇厚又令人回味无穷的香味儿。
混在羹中,能最大程度地激发食物原本的香气。
柳金枝就很喜欢这种味道,因此在整个碾碎过程中显得颇为享受。
待到石臼底部只剩下了粉末,她将之倒出来,再加入些许盐进行混合,最后与切段放好的水芹进行搅拌,淋上足量的苦酒,也就是醋,腌上半个时辰。
在这个过程当中,柳金枝叫林勤以给男人上几个免费小菜为理由,趁机偷看了一下男人写在诗集封面上的名字。
孟左辅。
一瞬间,柳金枝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但她对文学界实在太不了解,哪怕觉得耳熟,也愣是没想起来半点。
只好略作惭愧的把名字记下来,打算改天去问问柳霄,或者傅霁景也行。
水芹腌好之后,就到了最后的煮羹阶段。
柳金枝把水芹再一次放入清水中煮沸,保持汤色清澈,起锅前又淋了少许苦酒提鲜。
等到她把锅内水芹尽数倒入一只薄胎素胚的瓷碗中时,成品越发显得色如碧涧,汤色如雨后碧波,清澈见底。
细细地去闻,还能嗅到酸香之中,带有芝麻与茴香混合在一起的醇厚香气。
柳金枝一笑,把东西递给王忠勇,道:“给那人端上去。”
王忠勇点头。
柳金枝、阿芹两人就凑在膳房后头观察男人的表情。
男人在对王忠勇道过谢后,取过陶瓷汤匙,舀起一勺,吹了吹气,细抿一口。
尔后,眼前一亮,又快快地吃了几口,笑着低语道:“这羹做的入味儿,所谓‘既清且馨’,就是如此了。”
话毕,就埋头苦吃,直至羹稀见底,他才抬起头来,重重舒了一口气。
“小二,敢问可有笔墨么?”
王忠勇一时迟疑。
柳金枝示意了一下林勤。
林勤赶忙抢上前递上了一支上好的羊毫笔,又端着砚台供男人沾墨。
男人执笔蘸饱墨汁,站在饭馆里的一面白墙前停顿片刻,尔后挥毫写下:
“青精饭熟思留客,碧涧芹香可献君。”
“睡起茶瓯风两腋,功名何啻等池云。”6
尔后以一手狂
放草书写下落款——孟义。
孟义,字左辅。
刹那间,柳金枝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点灵光。
她想起来了。
这个孟义正是大宋前任宰相!
第42章 榆钱槐花槐花的N种吃法
借着孟义的东风,饭馆的名声在汴京更上一层楼。
前来瞻仰孟义笔墨的书生源源不断。
看累了,再点一碗孟义吃过的碧涧羹。
以至于碧涧羹在饭馆的销量直线上升。
就连不会做碧涧羹的阿芹,在庞大的订单量下,都被逼得学会了。
这恐怖的明星效应。
柳金枝感叹。
不过她也疑惑。
因为借着这些瞻仰学生们的交谈,她得知了孟义的生平事迹。
寒门出身,天赋异禀,位居丞相,却清高自持,不为官场折腰,于是四十五岁之后,毅然辞官归隐。
哪怕有很多人仰慕孟义的才华和操行,想要拜访,也始终找不到孟义的居所。
而为了避开众人,孟义也始终低调。
这种做法让孟义变得更加神秘,却也更令学子们心生向往。
就像在追逐一个永远看不见的偶像一样。
积年累月,产生了巨大的明星效应。
但凡哪儿传来了孟义的传闻,必然会吸引一大堆学子前往。
这架势,就跟唐朝的李太白一样。
所以,孟义亲自出现在她的饭馆,还亲笔挥毫写诗,后续带来的效益孟义自己肯定很清楚。
但他还是来了,甚至手里居然还拿着她出的诗集。
惊才绝艳如孟义,柳金枝并不觉得他会为诗集打动。
那是谁让孟义来的?
又是谁把诗集送给孟义的?
思来想去,柳金枝挎着篮子站在黄师道家巷门口。
春光流转,此时已快是暮春时节。
巷门口那棵老槐树结出的槐花越发金黄饱满,黄师道与一名小童正站在槐花树下,一人提篮子,一人拿剪子,正剪下团团簇簇的槐花。
柳金枝笑着走过去,与黄师道福身一礼,道:“黄先生好兴致,怎么在剪槐花?是要吟诗课题么?”
黄师道见她来了,把剪子交给小童,笑道:“我是个俗人,不喜欢吟诗作对,煎炸烹煮倒是很精通。”
然后请柳金枝进门。
“娘子可是来寻柳霄的?这孩子学习很认真,课业进步也很大。”
黄师道说道。
“还是黄先生教导有方,辛苦了。这是我做的一些小点心,您尝尝?”
柳金枝打开食盒盖子。
其实黄师道的眼睛早就盯上食盒了,就是不好意思说。
柳金枝开了口,他一面说“那怎么好意思呢?”,一面忙不迭捉起了竹箸,眼里满是高兴。
旁边小童也很想来看看柳娘子这回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但碍于身份,不敢太上前,就站在一边够着脑袋瞧。
只见柳金枝从食盒里端出一碟龙井茶糕、一碟白茶花酥、一碟梅花汤饼,还有一碗碧涧羹。
这碧涧羹是用汤碗加盖装着,外头还包着一团厚厚白毛巾保温,因此端出来时,黄师道鼻尖还能闻到一股略带酸香的温热味道。
“我早就听说孟大人去了娘子家的饭馆,还题了一首诗。现在谁人不知柳氏饭馆的碧涧羹美味无双,连孟义都为之折腰?”
黄师道搓着手。
“要不是得看着这群小崽子完成学业,我早就想去娘子家的饭馆试试了。”
提起孟义,柳金枝笑了笑,试探性地说:
“都说孟大人隐世不出,我也与孟大人无甚交集。孟大人忽然登门,我还颇为惊讶。想着问问先生,是否是您在孟大人面前替我美言了几句……”
黄师道闻言,惊诧地连端碗的动作都停下了。
“我?”黄师道赶忙否认,“我专注于算经,与诗经科的孟大人从无交集,顶多是听过其盛名,但从未有机会结交。”
柳金枝愣了一愣。
黄师道表情诚恳不似作伪,而且他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那不是黄师道,还能是谁?
柳金枝心里冒出一个人名,但想了想,又犹豫的排除了。
傅钗华应当不会帮她到这个程度吧?
正想着,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柳霄的声音响起:“老师,我把师兄的习题册带回来了。”
柳金枝闻言,笑着站起来道:“霄哥儿回来了,我去开门。”
走到门口,将门拉开,看清门口的人后却是一怔。
傅霁景站在柳霄旁边,手里还拿着一卷稿纸,与柳金枝大眼瞪小眼,场面有一瞬间的沉默。
“阿姐。”柳霄看见柳金枝很高兴的样子,“你来找我了?”
“是啊,怕你饿着,来给你送些吃食。”
说着,眼神不由自主飘到傅霁景身上。
自从上次傅霁景在她面前醉酒丢脸后,就将近一个月没在她面前出现过。
柳金枝也没去打扰。
现在再见面,傅霁景耳尖瞬间红了个彻底,一个人默默把头转了过去。
柳金枝咳咳两声,给傅霁景留了点空间,对柳霄道:
“先进来再说吧。”
“阿姐来的真巧,刚刚师傅还在念叨呢。说你好长时间不来了,他很想念你的手艺。”
柳霄一边进门,一边顺便把手上的习题册抱紧了些。
柳金枝瞧他有掩饰的味道,就凑过去看了看。
发现这些习题册好似都是做过的,字迹与柳霄一模一样。
“这是黄先生给你布置的作业吗?这么厚一本。”
柳金枝问。
黄师道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遥遥道:“我可没有虐待弟子的习惯,这本算题册是霄哥儿自己要的,写了可是算钱的。”
柳金枝想起柳霄此前送她钗的时候,就说是在帮人做题挣钱,但为什么现在还在做?
“霄哥儿,你目前的任务是好好读书。哪里缺了银子,少了吃穿都可以跟我说,阿姐现在供得起你。”
柳金枝道。
她不想柳霄因为银子上的事情而分心耽误学业。
但柳霄抿了抿唇,小声道:“阿姐,放心,还差一点点我就攒够了,到时候我就不写了。”
“攒够什么?”
“阿姐的生辰礼物。”
柳金枝一愣。
她的生辰礼物?
是啊,原主是在初夏的时候生的。
现在春日已经过了一半,转眼就是夏季来临,原主该过生辰了。
柳金枝心中一软,忍不住摸着柳霄的脑袋:“你呀,阿姐怎么会在意这些外物?阿姐最在乎的是你的心意。”
“我知道阿姐不在乎,可是我就想送给阿姐。那天我看见阿姐难得穿了一身漂亮衣裙,特别好看,可是平常都看不见阿姐这样穿。”
柳霄一笑。
“我不想阿姐会羡慕别人家的娘子有漂亮衣裙,所以我也想送给阿姐一套。”
柳金枝心里暖暖的。
看着柳霄的眼神更加柔和。
但还是道:“只许这一次,往后都不许做了。”
柳霄点点头。
黄师道笑道:“霄哥儿,你师兄怎么没从书斋过来?”
“就快了。”
柳霄应了一声,拉着柳金枝到一边,低声道:“阿姐,这位师兄就是之前为我们介绍画师的那位,这些习题册也是承蒙他关照,我才拿到手的。”
柳金枝明白。
柳霄的意思是想借着今天碰面
,把人情还上。
就笑着说:“看这日头,想必已过了正午。大家应该都饿了,不如我今日留下来做一手槐花饭,等人齐了正好可用。”
黄师道笑着说:“我当然是求之不得,膳房里的东西娘子随意取用,想让谁搭把手,说一声就好。”
柳金枝接过黄师道手上的篮子和剪刀,走到门口接着剪槐花。
柳霄帮姐姐去打水,预备等会儿洗菜。
黄师道就想招呼傅霁景。
岂料他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傅霁景就先一步往门口走去。
口中只道:“我去帮忙。”
*
门外头,柳金枝提了一只篮子摘槐花。
春日里的槐花生的最好,肥美洁白的花瓣团团簇簇凑在一起,重重压在枝头垂落下来,就好像一个倒挂式的蜂巢。
柳金枝拿着一个剪子,用篮子在下面托底,剪去槐花的枝,让饱满的花瓣落在篮子里,而不落在地上。
融融春光之下,她做的认真,白皙红润的脸在春日的照耀下更显秀丽好看。
傅霁景耳尖红起来,显然还忘不了醉酒之后的丢人回忆,可还是走到柳金枝身边,问:
“娘子可要帮忙?”
柳金回过头,见傅霁景面似火烧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二郎肯见我了?”
“我从未回避过娘子。”
傅霁景闷声说,然后接过柳金枝手里的篮子。
柳金枝也不与他客气,把篮把手松开,抬起剪子继续动手。
两个人虽然没怎么交流,可动作之间很有默契。
柳金枝的剪子伸到哪儿,傅霁景就把篮子递到哪儿,没一次让槐花掉下来过。
有时候柳金枝动作慢了,傅霁景还会主动去迁就她。而柳金枝也时不时注意傅霁景的动作,确认他把篮子递到了才动手剪。
两个人看似在剪槐花,却在春光下逐渐生出一种暧昧来。
柳金枝纵使从容些,可也是脸发烧。
背脊生了细密的汗,颗颗从背心划入背脊,像是有根羽毛在扫一样,心跳的很厉害。
傅霁景脸上还端得住,可红到滴血的耳尖早就出卖了他。
不过两个人每一个主动说话,就这么默默的剪花枝。
直到整个篮子都满的装不下了,柳金枝才咳嗽两声,说:“好了。”
傅霁景退后两步,攥紧了篮子的把手,轻声道:“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把槐花洗了。”
“那、那我来洗。”
傅霁景提着篮子进门了。
好似男子在心悦之人面前紧张的时候,都偏向于用干活儿来掩饰自己。
傅霁景背对着柳金枝,生疏地将袖子挽到手肘上,蹲在黄师道家的井水口边洗槐花。
因为他没用攀膊,所以袖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往下滑,然后傅霁景再把袖子撸上去。就这么反复来回,傅霁景倒是一点也不嫌烦,还是温和又耐心。
柳金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见傅霁景总是这样温和包容的模样,就想对他再好一些。
就犹豫地走到傅霁景身边说:“要不……我给你挽吧。”
傅霁景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她。
眼中,柳金枝偏着头,手捏着衣角,眼神有些许慌乱。
傅霁景又慢慢把眼眸垂下,小心翼翼开口:“嗯。”
然后乖乖站起来任柳金枝动作,像个完全没脾气的泥人。
柳金枝感叹这世界上这么会有傅霁景这样好脾气的名门子弟,手上倒赶紧帮傅霁景挽好了袖子。
两个人又分开。
傅霁景还是低头细心地洗槐花,这回袖子没再滑落了,但傅霁景不知怎得,手上动作还是很慢,很慢。
直到柳金枝将火都生了起来,红彤彤的火焰映照着柳金枝清丽无双的眉眼,傅霁景才抿了抿唇,将槐花从水里捞了出来。
柳金枝接过洗净的槐花,放入一个干净的木盆里,再取来菜籽油淋入盆里,将每朵槐花都浸入油里。
又取来粉质细腻的好面粉,同样倒入盆中,用手去抓槐花,确保让每一朵槐花都均匀的裹上面粉和油,最后把槐花倒入蒸笼之中,以大火蒸上四分钟,就可以取出拌匀调料了。
傅霁景不懂膳房里的事,见柳金枝弄的这样快,问:“这样就好了吗?”
“是啊。”柳金枝将调料瓶一字排开摆在自己面前,“槐花毕竟是花嘛,植物类菜系都不用蒸太久,不然就稀烂了,口感也不会好。”
傅霁景难得有点似懂非懂。
柳金枝见他露出懵懂表情,忍不住笑着解释道:“菜一类的东西蒸的快,因为最上层的蒸汽是最烫的,没一会儿就熟了。如果是用炒的呢,时间就可以长点。”
“槐花还能炒吗?”
傅霁景看起来更迷茫了。
在他的世界观里,好像花都是用来赏的,又或者是用来作诗的。
“当然能了。”
柳金枝笑道:“槐花裹上面粉,蒸熟之后伴着调料吃,就是酸酸辣辣的口感。槐花拌着鸡蛋液,放在锅里炒,口感就跟香椿炒鸡蛋差不多。槐花裹上面粉放进油锅里炸,就酥酥脆脆,又香又好吃。”
“除了这些,还可以做槐花饺子啦、槐花鸡蛋汤啦、槐花泡茶啦,很多很多种吃法。”
毫不夸张的说,傅霁景瞪圆了眼睛。
他以往只知道槐花有很多首赞颂的诗作,第一次知道原来槐花的吃法比诗多。
“是我孤陋寡闻了。”
傅霁景不好意思。
他以往只知道柳金枝做菜很厉害,没想到食物里面也有很多弯弯绕绕。
傅霁景问道:“娘子会做多少道菜?”
“没细数过,但算起来,百余道肯定是有了。”
傅霁景有些惊讶,道:“娘子是何时开始学习做菜的?”
“从……”
柳金枝下意识想说“从小学起”,但尔后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换了个说法:
“半路出家罢了。”
半路出家就能有这样的手艺和见识?
傅霁景微叹一声:“娘子天赋异禀,我自愧不如。”
“术业有专攻。”柳金枝洒然一笑,“傅郎君厉害在读书,我就厉害在做饭。这么算起来,其实咱俩都很厉害。”
要是旁人听见这种话,说不定要为傅霁景鸣不平。
一个榜首,和一个膳工娘子。
根本没有可比性嘛。
但傅霁景望着柳金枝的笑眼,眼里闪烁着温柔的光,勾起唇角点头。
“嗯,娘子说的在理。”
第43章 临江斫脍(鱼生)第一次尝试吃鱼生……
许是被夸的有些高兴,柳金枝干脆多摘了些槐花,做了一桌子槐花宴。
炒的、蒸的、炸的……
等到邓韦来了之后,一屋子学生、老师大饱口福。
黄师道高兴的嘴都合不拢,还多扒了半碗饭。
一群人热热闹闹说笑。
直到晚上,柳金枝才带着柳霄拜别黄师道。
傅霁景送他们出门。
期间门口槐花低垂,与柳金枝头顶发髻堪堪擦过,带走她鬓边一支珍珠钗,叮咚两声落在了地上。
傅霁景见状,下意识伸手去捡,弯腰之时,胸襟处忽然掉下来一本书。
“这是……?”
柳金枝捡起来一看,才发现这就是她花钱出版的诗集。
“二郎怎的有这诗集?”
柳金枝记得自己没给傅霁景送。
傅霁景红着脸,说道:“……偶然在杏安的桌上发现的。”
柳金枝眨眨眼,觉得自己好似明白了什么。
将诗集还给傅霁景之后,柳金枝故作镇定地拉着柳霄坐上了驴车。
柳霄看着自家阿姐的脸,嘶了一声:“阿姐,你憋笑什么?”
“霄哥儿,你说二郎会不会认识孟大人?”
“会。”
柳霄这段时间待在黄师道身边,总是听黄师道提起傅霁景和傅府,对傅府的人脉圈也有了一定了解。
他还以为柳金枝是想通过傅霁景,把孟义再请回饭馆写首诗。
毕竟这些天饭馆的生意有多火爆他是知道的。
岂知柳金枝点点头,往后一躺,笑着说:“我也觉得会。”
柳霄皱了一下眉。
正一门心思想要读书考取功名的他,对男女之间萌生的恋爱还无法理解。
“阿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霄拉拉柳金枝的衣袖。
柳金枝摆摆手:“没什么,随便说说。”
柳霄:……
真是难懂的大人。
*
傅霁景与柳金枝似乎彼此有了默契。
彼此双方开始了若有若无的关注和无声交流。
最明显的表现是,在柳金枝问过傅霁景有关孟义的事情后,没过几日,就有另一位在汴京城中享誉盛名的诗人,光临小饭馆,还在同一面墙,同样挥毫写下一首诗。
这件事情无疑再度引爆了汴京城的文人圈。
柳金枝敏锐地从中嗅到了商机。
“林勤,你去找两个师傅,把饭馆的四面墙都刷上白漆。再在墙面上贴个告示,只有身负才名者才能在墙上题诗,其他人,一概不许。”
这就是现代的炒作,加贴便利贴的营销方法。
从二十一世纪的眼光出发,这种做法早就老掉牙了,但这里是大宋的汴京城。
她相信这个营销策略能让小饭馆的声音再上一层楼。
不过在做了决定之后,她给傅霁景写了一封信。
信中谢他替饭馆引荐两位大诗人,并邀傅霁景于三月末,在御园金明池一聚。
御园金明池是一座重要的皇家园林,一年四季都不对外开放,仅供皇家人取乐。
但因为民间盛行吃鱼脍,也就是鱼生,官家为了与民同乐,特意下令,在每年三月,御园金明池都会开放一段时间,让百姓们也能够享受临江斫脍之乐。
此番举动坚持数年后,逐渐演变成一个盛会。
不仅是百姓可以进,还有垂钓之士,许多州府瓦子里的艺人。
一些头脑灵活的小贩甚至已经做起了买卖,按照顾客的吩咐临江垂钓,得了鲜鱼之后,就地宰杀取肉,沾上芥末、苦酒等调料食用,再收取适当银钱报酬。
竟然也赚的很。
所以约傅霁景到这里见面再合适不过。
毕竟,除却私人感情之外,她也确实有一桩事情想与傅霁景细谈。
傅霁景那边也写了回信,只有简短几个字,但态度明确。
“静候。”
终于,三月末,御园金明池开放。
一大清早,金明池内就人满为患,摩肩擦踵,好似现代国庆去看长城,一眼看过去全是人头。
柳金枝艰难地往前挤了几步,勉强挪动到了一处垂钓池。
身边已有头戴草帽,身穿蓑衣的垂钓人士,在为顾客钓鱼生了。
柳金枝见傅霁景还没来,干脆环臂抱胸,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生意的。
但见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叟端坐池边,手执一根竹竿,甩竿进池垂钓。
旁边有一个红漆小木盘,上面摆放着刀、调料碗、一筒竹签、几瓶调料,粗略一扫,调料应该就是苦酒、酱油、芥末等等。
穿着宽大衣衫的中年男人拢袖站在一边,目光紧紧盯着老叟的动作。
这鱼竿迟迟没有动静,男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老人家,你这到底钓不钓得上来呀?”
老叟却捋着胡子,老神在在地说:“自然钓的上来,可用寻常鱼类做鱼生口感不佳,非鲥鱼、花鱼、鲫鱼、草鱼、鲤鱼、青竹鱼……一类,吃起来才妙。”
柳金枝听了,感兴趣地站直了身体。
没想到她在这种地方也能听到美食经。
果然是大神在民间么?
正想着,竹竿忽然摇动起来,鱼线被倏然拉长,往水底钻去。
老叟呵呵一笑:“上钩咯!”
然后大拇指并食指并起勾住鱼线,往后一拉,颤动的鱼线被瞬间遏制住,尔后老叟不紧不慢往回收线。
沾水的鱼线在阳光下极细、极亮,像一道压缩到极致的光。
一滴滴池水顺着线往下流,砸入池面,荡漾起一圈圈波纹。
最后波纹越来越大,浪花四溅,一条通体青黑的鱼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鱼有活力极了,强有力的鱼尾拼命拍打水面,却无济于事,被老叟用力一扯,顺顺当当拖到岸上。
紧接着老叟拿过身边弯刀,一刀扎进鱼肚。
刮鳞、剁头、去内脏,再用随身携带的水囊里的水冲洗一下,整整齐齐切下鱼肉,放入一只干净碗碟当中,淋上苦酒、芥末,就递给了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笑眯眯接过,爽快掏了银子离开了。
而后面还有一长串的人排队等着老叟钓鱼。
这般火热的生意。
柳金枝左右看了看。
发现临江垂钓者之中,只有老叟这边是这样。
她不由对老叟的鱼生产生好奇了。
其实她不爱吃鱼生,也没吃过鱼生。毕竟古代没有打虫药,吃多了鱼生容易得寄生虫病。
但这大排场龙的场面还是吸引了她。
如果只吃一次鱼生倒不怕什么。
于是走上前排队。
好在老叟技艺精湛,钓鱼速度很快,等了片刻就轮到了柳金枝。
老叟笑问:“敢问娘子要什么鱼?”
柳金枝道:“老人家,您觉得什么鱼做鱼生最好吃?”
老叟沉吟片刻,笑道:“金盘鲙鲤鱼……吃鲤吧。”
尔后再度甩竿。
这回鱼上钩的时间比之前一位顾客慢许多。
但柳金枝很有耐心,甚至还分出一点心思观察老叟带来的几瓶调料。
老叟看柳金枝这么年轻,也就把她当作小辈看待,笑道:“娘子若是好奇,可以试试。”
柳金枝笑道:“我可就不客气了。”
于是取来一只调料碗,将各色调料瓶都倒出来一些,用竹签蘸取些许点在舌尖。
细尝之下,她发现这老叟的调料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无论是苦酒,还是芥末,酱油,又或者黄酒,都有一种很新奇的味道,好像里面额外加了些东西。
但柳金枝居然一时间尝不出来是什么。
是柠檬?
不对,不酸。
是米酒?
也不对,不甜。
老叟余光瞥见柳金枝尝了半天,却越尝越疑惑,以至于满脸不解,不由得哈哈大笑,道:
“娘子想必是开饭馆的吧?来吃老朽的鱼,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柳金枝羞愧,道:“老人家,我并不是想窃取您的配方,只是好奇,我做了这么久的菜,却从没有尝过这种味道。”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配方,娘子当然没尝过。”
老叟笑着,忽然用力一扯!
一条漂亮的鲤鱼顿时跃出水面,摔在池边青石板上活蹦乱跳。
老叟起身把鱼捡起来,以同样的手法处理了,将切得整整齐齐的鱼肉浸在调料汁里,递给柳金枝。
“试试看。”
老叟笑。
柳金枝接过,用竹签戳起一块鱼肉,闻着鲜鱼的味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闭着眼睛放进了嘴里。
一瞬间,柳金枝感到了独属于鱼生的鲜嫩爽滑,软软糯糯,又带着江河湖海的味道在舌尖舒展开。
而这种味道本来应该带着淡淡的鱼腥味儿,可芥末的辛辣如热浪冲开鼻腔,不仅将鱼腥味儿冲淡,在与酱油的咸香交织后,更是清甜回甘,几乎叫人鲜掉眉毛。
居然真的很好吃……
柳金枝怔愣了下。
“娘子怕是第一次吃鱼生吧?来,还可以加些香橼汁,酸酸甜甜,更入味。”
老叟从随身的小车里取出一只洗净的香橼,切开半边,将酸到流口水的香橼汁挤进柳金枝的碗中。
柳金枝谢过,再度插了一块鱼肉蘸满了调料汁放入嘴里。
有了香橼汁的调和,本来就鲜嫩爽滑的鱼肉,又多出一丝酸甜味道。
一瞬间,柳金枝觉得有些可惜。
如果宋代有辣椒的话,这碗鱼生还可以加些鲜红小米辣,再拌上米醋,酱油,香橼汁等,就能成一盘泰式拌粉酸辣汁。
但宋代没有。
这对喜欢酸辣口味的柳金枝来说,无疑是一种遗憾。
“无论
是哪行哪业,永远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柳金枝端着碗感叹,“我以为我的手艺已经算不错了,但这么好的鱼生我却做不出来。”
这正是宋朝民间老百姓们的智慧。
柳金枝吃完一碗鱼生,将碗恭恭敬敬放回原位,对老叟福身一礼。
“祝贺老人家生意兴隆。”
言罢放下一钱银子,转身离去。
这钱明显是给多了。
老叟惊讶地望着柳金枝的背影,又看了看银子,不由问:“这位娘子是谁?”
旁边有食客正是柳氏饭馆的忠实粉丝。
解释道:“这位是柳氏饭馆的柳娘子,近来她饭馆生意正红火呢!听说还在招人。”
“招人?工钱怎样?”
老叟问。
“不清楚,但据说很不错,逢年过节还有红封呢。”
老叟挑了下眉,掂了掂手中银子,有些沉思。
*
傅霁景带着杏安到时,柳金枝正站在人堆儿里瞧一个艺人杂耍。
旁边喷火的、顶盘子的、下腰的……
五花八门。
柳金枝看的津津有味,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傅霁景下意识想走过去,但又停住脚步,用心整理了一下衣襟领口,才拢袖缓步上前,道:“柳娘子。”
柳金枝回过头来。
杏安立即道:“我去给你们买两杯饮子,去去就回哈。”
连忙走了。
傅霁景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柳金枝福身行礼:“这次约二郎出来确实唐突,我先道不是,不过我是有事与二郎商量。”
傅霁景点头道:“但说无妨。”
柳金枝沉吟片刻。
“……我家有一只高粱酒坛,但凡赚了银子,我们都会把钱放入酒坛之中存着。”
“看着酒坛一日日重起来,我们对未来的希望也越来越大。”
“但自从小饭馆生意火爆之后,我发现酒坛的银子,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堆到了一半。”
如果是以前,柳金枝自然高兴。
但经过上次那几个泼皮无赖的事后,柳金枝意识到家里已经不安全了。
杜卫、柳霄都是少年人,阿芹和她是年轻娘子,月牙更是个孩子。
家中少个壮年劳动力,又存了这么多钱,就如同稚子抱金招摇过市,十分危险。
更何况他们住的又偏远,几乎是在汴京城的边缘位置,安全就更得不到保障了。
若有一日他们遭到几个要钱不要命的,与他们交好的傅霁景、潘琅寰、应天爵等人,哪怕手段再高,也无法及时赶过来。
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
因此,柳金枝就想在手中有余钱的情况下,换一套宅子。请两个看家护院的小厮。
最主要的,是找一个靠得住的钱庄,把银两兑换成银票。
前面都好说,但钱庄难找,还得提防钱庄老板暗中做手脚。
这个时候,找个靠山出面说话是最好的。
所以柳金枝才找上傅霁景。
“好的,这事儿我会让杏安去打听,整理一份名单给你。”
傅霁景道。
二人顺着道路并肩向前走。
“其实杏安在汴京城认识很多朋友,其中不乏武艺高强,你可以请他们保家护院。”傅霁景沉吟片刻,“只不过他们身份有些特殊。”
柳金枝不解道:“都是些什么人?”
“卫兵。”
柳金枝顿时皱起眉头。
卫兵是宋朝登记在册的兵种,相当于有正式编制,吃国家粮饷。
“二郎莫不是在说笑?卫兵每个月都能得到朝廷发放的军俸,怎么会外出另寻活计呢?”
傅霁景拢袖,眸光静静看向远处,道:“国策使然。”
纵使这是个类宋的架空朝代,但与原本的宋朝一样,颇为重文轻武。
军权和决策权大多掌握在文官手上,导致大多数卫兵无所事事。
可朝廷为了自己有刀可用,还是要发放军饷。
这就使得有些不轨之人故意虚报名额,吃朝廷的空饷。
除此之外,有权力的高级武将又利用武将事少的特点,在外头卖地出租、兼并土地、经营他业。
但底层的武将没有军功可拿,只能靠每月一份军饷勉强填饱肚子。
相关情形在《乐全集》上就有记载。
“计其所受廪给,不足一身之费,若有妻、子,安得不冻饥?”
因此,底层军士为了生存就做起了小买卖。
杏安喜欢在外交友,在认识了应天爵之后,又通过应天爵认识了许多这样的底层军士。
发现他们有的摆食摊,有的当菜农,还有的干起了跑堂的活儿。
就将此情形告诉了傅霁景。
在傅霁景了解到现状后,也是能帮则帮。
“既是如此,还请二郎挑选几位,改日将名单给我就好。”柳金枝缓下眉眼,“以我之力,大约能纳三位看家护院的军士。”
三位已经很多了。
至少能让三个家庭过得轻松些。
傅霁景对柳金枝叉手一拜,道:“娘子心善。”
柳金枝摇头道:“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她倒是没想到傅霁景也会关心这些,从傅霁景平时言行看,还以为这人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高书生。
柳金枝望着傅霁景的眉眼。
借着御园金明池洒满金光的澄澈池面,春日的暖阳将他俊逸儒雅的脸微微照亮。
那双向来温和的双眼微微含笑,唇角勾起,似乎总是这般待人以诚。
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身为高门子弟的傲气和纨绔。
这一瞬间,柳金枝想起自己前世学过的一句诗。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形容二郎,恰如其分。”
第44章 梅花汤饼鸡汤炖饼
柳金枝与傅霁景商议妥当后,回家就着手搬家事宜。
自然,柳家旧宅有太多东西。
他们的小型农场、地下冰窖,还有院子里的菜地,都是割舍不下的。
所以柳金枝花了些银子,请黄、钱几位婶子代为看顾。
婶子们本来也在柳氏饭馆帮忙做事,听到此等要求,自然是答应不迭。
于是柳金枝就开始在御街附近挑宅子。
但有件事情比宅子更着急——
产婆推算出,傅钗华的临盆之期就要到了。
怀胎十月,终于在暮春时节胎动,霎时间,整个傅府都因此慌张不已。
就连产婆也请了好几拨,往往是傅府这边请来的人瞧过了,柴府那边的人刚到。
柴靖本来还在太常寺忙公务,现在也顾不得了,休假回来守着傅钗华。
在这个时候,柳金枝自然也要去看望,才不辜负傅钗华对她的好。
当然,还是照旧要给傅钗华做些吃食看望。
念及现在傅钗华必然格外注意饮食,辛辣、荤腥、重油重盐必然不能多吃。
柳金枝就打算做些清淡的。
梅花汤饼正正好。
这道菜起源于南宋时期的一道风雅面食。
依旧是熟悉的老朋友——林洪的《山家清供》是最早记载这一面食的食谱。
据传,是林洪在泉州紫帽山金粟洞访道的时候,偶然碰见一位高人,用白梅、檀香水和着白面,做成了梅花形状的汤饼,盛放在浓稠鸡汤当中。
其味道清雅醇厚,令人念念不忘。
陆游诗词中就曾咏过这道梅花汤饼,所谓“白玉裁作梅,清汤散作雪。一箸衔春色,满口噙明月。”
就可知道这道菜就是色香味俱全的代表。
其食材原料有绿萼梅、檀香粉、面粉,和一只老母鸡。
绿萼梅好说,现在早春三四月,正是绝佳赏梅时。
汴京城内白梅飘香,朵朵洁白梅花瓣顺着春风散入寻常百姓家。
柳金枝叫月牙帮忙跑腿,没一会儿就收过来一大盆。
檀香粉也好说,上市井逛一圈,便能买到一盒好的白檀粉。
至于老母鸡,柳金枝把目光瞄向了自家鸡窝。
半刻钟后,她
逮住一只老母鸡扑棱扑棱的翅膀得意的笑。
“月牙你瞧,阿姐身手怎样?”
月牙蹲在井水边正洗覆盆子,闻言抬起头来,捧场地笑:“阿姐最棒啦。”
“乖,今日覆盆子可以多吃两颗。”
“哇!!我爱阿姐!!”
语气格外真心。
月牙端着覆盆子蹦蹦跳跳坐到小杌子上,一面嚼,一面睁着眼睛看柳金枝忙活着烧热水给鸡烫毛、拔毛。
“阿姐,你说傅家夫人会生一个哥儿?还是一个姐儿?”
月牙说着,咬了一口覆盆子。
鲜红的汁水从饱满的果子里溢出来,沾在她白嫩的手指上,更显得皮肤盈盈雪白。
月牙被柳金枝好吃好喝喂养了小半年,终于把蜡黄的脸色养得白皙,脸也圆润了许多,有些婴儿肥的样子,可爱的像个小团子。
“生哥儿,生姐儿都无所谓,傅家都会喜欢。”
柳金枝将母鸡的毛在烫水里尽数除干净,用铁钩挂着鸡脖子,钓到菜板上头,拿菜刀开膛破肚。
鸡心、鸡肝、鸡肠子,还有老母鸡尚未孵化完全的鸡卵,都统统留下,放在一个筛子里,预备留给饭馆做卤味。
再把鸡身用清水清理一下后,冷水下锅,用小火慢慢煮个三五分钟进行焯水。
这是为了散去鸡身里头浓郁的血腥味儿,让炖出来的鸡汤更加鲜美。
月牙听了这个回答后,又追着问:“那阿姐呢?阿姐想要将来的孩子是哥儿?还是姐儿?”
柳金枝顿了顿,笑问:“月牙想要个小侄子,还是小侄女?”
“小侄女。”月牙不假思索,“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每天做菜给小侄女吃,还能带着她一块儿逛夜市,买漂亮衣服,和好看的簪子。”
柳金枝笑道:“阿姐和你二哥都在,怎得不找我们一块儿逛?非得要个小侄女?”
“阿姐每天都太忙了,月牙要做个懂事的孩子,所以不能打扰阿姐。”
月牙点着小脑袋。
“至于二哥……”
月牙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
“他喜欢的东西都太丑。”
“上回送阿姐的钗,还是我帮忙看的呢。不然二哥要送你一朵大大大牡丹钗,簪在头上很难看!”
柳金枝噗嗤一笑。
她就说,那么清雅的钗不像是柳霄的眼光。
“好了,别损你二哥了。”柳金枝摆摆手,“也别追着问侄女侄子,这还不知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儿呢。”
言罢,时间正好。
柳金枝握住铁钩,将老母鸡从锅里头提起来,清洗了第二遍,紧接着换了一锅清水,又下锅开煮。
这个清洗过程持续了好几遍。
等到第五遍下锅煮老母鸡的时候,煮出来的汤逐渐透亮,没有浮沫,才算是可以不用清洗了。
如果是单纯吃鸡肉就不必这么麻烦,但如果是用来炖汤的话,就需要保持鸡肉里的血味儿被彻底煮散。
然后柳金枝端来一只砂锅,先放入几片老姜切成的生姜片、虫草花、老母鸡整个放进锅内。
但不要加盐,因为放盐后,鸡肉的口感会在炖汤中变老、变柴。
最后加上盖子小火慢炖小半个时辰,在保证锅中水不被烧干的情况下,时不时揭盖观看锅内情况,控制火候。
等到全部炖熟之后,就可以放入食用盐调味了。
还可以加一些五香粉增加香味,放一些野香葱提香会更好。
柳金枝就让月牙吃完覆盆子后,去菜园子里帮忙扯两根葱。
自己则在盖上砂锅锅盖后,将白檀粉和绿萼梅混杂在一起,浇上滚烫的开水浸泡半个时辰。
热水完全激发出了白檀粉和绿萼梅的味道。
馥郁的香气,与清雅的味道交融在一起。
沁人心脾。
绿萼梅,也就是白梅的味道一点点浸入水中。
在白檀粉被完全泡化之后,柳金枝拿纱网过滤出汁水,取来劲道的面粉进行和面。
为了让面团更弹牙、劲道,她用了大力去揉。
然后盖上纱布发醒面性。
虽然这道面食叫做梅花汤饼,但其面饼厚度并不像寻常饼子那样厚。
柳金枝将发好了的面揪拽出面团,用擀面杖擀成了馄饨皮一样的大小、厚度,再两面拍上面粉避免粘锅。
用梅花模具按在面片上,一个个按出梅花形状。并依次排开,端端正正摆放在菜板上。
待到凿出三百片,柳金枝才停了手。
把梅花形状的面饼们通通扫进沸水当中煮开,烫个三五分钟就可以捞起。
此时,鸡汤也已经小火慢炖了小半个时辰。
香气通过砂锅盖顶上的洞噗嗤噗嗤往外冒。
月牙攥着野香葱走过来,馋鬼儿似的抽了抽鼻子。
“阿姐,好香啊。”
月牙惊呼。
柳金枝笑道:“还有更香的。”
她把砂锅盖子揭开。
一阵蒸腾热气之后,可见汤色澄黄如蜜,呈现出金琥珀色的清亮质地,汤面还泛着珍珠般的油光。
柳金枝撒入野山葱,翠绿点缀,越发衬出鸡汤鲜香浓郁。
特别是砂锅里头的老母鸡经过数个时辰慢炖,鸡肉早已酥软脱骨,用汤勺轻轻一搅,肉就仿佛要从骨头上滑下来,里面浸润着汤汁的精华,既有鸡肉原始鲜味,又融入配料的甘甜与辛香。
这老母鸡还是柳金枝特意挑选过的,油脂丰腴,让汤愈显香浓。
柳金枝把汤饼浸入鸡汤之中,让其吸饱汁水。
因为月牙馋极了,柳金枝就舀了一小碗给她解馋。
剩下的赶紧盖起来放进食盒里,带去了傅府。
这回带她进院子的还是双儿。
双儿仿佛忙极了,脚不沾地,都没有闲心和柳金枝吐槽厚脸皮的孙玉香。
只把柳金枝带到后院门口道:“娘子你自个儿进去吧,现在府里忙着接生子娘娘的神像,我还得去搭把手呢。”
柳金枝道:“双儿姐姐放心去。”
也是柳金枝平时给人留的印象太过稳重,双儿也就放心走了。
柳金枝提着篮子扣门进去见傅钗华。
傅钗华足月之后,肚子圆滚滚的,整个人不加任何铅华,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垂在床头,正绣着手上一件肚兜。
余光瞥见柳金枝来了,傅钗华还笑着招待她。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看我,坐吧。”傅钗华指指凳子,“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是梅花汤饼,用鸡汤浸的。”
柳金枝打开食盒,盛了一碗端给傅钗华。
闻见香味,傅钗华眼前一亮。
柳金枝吹了吹热气,喂给傅钗华一口。
傅钗华小口小口吃进去,高兴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一连吃到汤碗见底,傅钗华才呼出一口气,拿帕子擦擦嘴巴,笑道:
“柳娘子,你来的正好,我有个事儿想请你帮忙。”
柳金枝道:“何事?”
“我想请你给我这未出世的孩子,取一个压得住的小名儿。”傅钗华不好意思笑笑,“说句不好听的,你是市井出身,又凭自己手艺创下这家业,必然是命硬。所以想请你起个名字,压住我这孩子,叫他平平安安渡过幼时。”
古代人确实有这风俗。
最典型的莫过于《红楼梦》里,王熙凤请刘姥姥为女儿取名。
万般因果,皆系于一个“巧”字。
最后也是巧而有幸,保下了巧姐儿。
柳金枝道:“主家能给我这个恩典,我自是荣幸备至。但还容我思索思索……”
“也不着急,待我这孩儿出世后也来得及。”
傅钗华笑道。
柳金枝点点头,又陪着傅钗华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傅钗华困了,由丫头们服侍着睡下,柳金枝才退出来。
本想再去找傅霁景询问一下那三位军士的名单,但一转头,柳金枝倒瞧见了一个熟人。
正是孙玉香。
柳金枝想起来,自从上次讲过两句话后,她与孙玉香再没见过。
但侯三郎没考上,侯府里头必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作为三夫人,孙玉香怕是又要被婆母叫过去立规矩了。
果然,孙玉香虽然表面端庄持正,一如往昔,可眼皮微微肿起,就是脂粉擦的再厚,也无法掩盖她哭过的痕迹,全然没了气定神闲,从容淡定的感觉。
此时,孙玉香正快步朝柳金枝这边走来,像是侯府里的事情,耽误她今日来找傅钗华献殷勤了。
柳金枝打量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发现二人很有可能撞上,就随手选了一间房间躲进去暂避。
却不想孙玉香一面走,还一面与身边丫头抱怨。
“三郎没有名次与我何干?婆母却说是我行为出格打扰了三郎!日日叫我去立规矩,不过是瞧我没有子嗣,故意为之罢了!”
“果然,
婆母昨日说既然三郎才运不济,那就先留子嗣,就做主要给三郎再纳两房妾室。”
“我写信给家中,父亲、母亲却一味叫我忍耐,可这苦闷的日子我怎么忍得下去?!成亲以后的日子,与我曾在闺阁时完全不同。”
孙玉香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要哭。
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可见着实委屈。
柳金枝在一边听着,不由想起当初孙玉香还在家做女儿的时候。
当年孙家父母对孙玉香确实是极尽宠爱。
不然也不会养出她这副娇纵的性子。
但古代人都信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对女儿再宠,嫁到别人家后都会叮嘱她遵守夫家的规矩。
若是娘家肯为孙玉香撑腰,她现在也不至于在侯府那么难过。
丫鬟赶紧给孙玉香递上帕子,道:“娘子莫急,姑爷就算纳再多妾,也终究是妾,可您是大房。哪怕将来妾生了孩子,您大可以抱过来自己养。”
说着,丫鬟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成熟与阴险。
“您现在要做的,就是稳固自己大房的位子,不叫那几个妾生事。”
“况且我听说除了这几个外,还有一个丫头不规矩。就是前几天李府送来的那个,听说姑爷也很是中意,想着要留用呢。”
这话顿时止住了孙玉香的眼泪。
她愤愤的擦去泪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些妾是婆母做的主,我不得不收。可三郎的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爬的,那个小丫鬟是个什么东西?!”
丫头道:“正是呢,咱应该赶紧发落了她。”
孙玉香点点头,语气又恢复冷漠和高高在上。
“先去拜见柴夫人,回家再动手。”
“是。”
二人说着,走远了。
柳金枝从门后出来,眉心皱的能够夹死一只苍蝇。
孙玉香真是死性不改!
那侯三郎是个什么德性?居然又怪在女人头上。
柳金枝不想再理会,转头与傅霁景商议三位底层军士的事情,却不想她才转身,那边本来要往傅钗华处走的孙玉香好似想起什么,忽然停脚。
“给柴夫人带的贺礼备……”
话没说完,她余光瞥见了柳金枝的背影。
孙玉香霎时间皱起了眉头,目光紧紧盯着柳金枝。
却见柳金枝似乎对傅府内颇为熟悉,轻快地转过一个回廊,往侧院去了。
那地方……
若是孙玉香没记错。
是傅霁景常年温书所住的院落。
孙玉香脸色立马一沉,冷冷道:“她真是死性不改!又想攀附上傅家这颗高枝了,却也没想过人家会不会看上她。”
丫头也认出了柳金枝,却凑在孙玉香耳边道:
“娘子,莫要小看了柳金枝,这些时日我在傅府内打听,听说傅二郎身边的杏安与柳金枝特别熟,连带着傅二郎也与柳金枝说上过好几回话。”
“这雌儿手段了得,生的又漂亮,心思又阴沉,那傅二郎虽然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可到底是久读诗书,没经历过人事……”
孙玉香语气阴沉:“你的意思是,柳金枝真有可能成事?”
“极有可能。”
可若真是如此……
孙玉香心中顿时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撇开傅府家世不谈,就说这候三郎和傅二郎,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里。
前者贪财好色,懦弱胆小,偏偏又蠢笨不堪,连个功名都不曾拿下。
后者冷静自持,温柔从容,生在世家,饱读诗书,才及弱冠就得中举人。
偏巧那容貌也是金质玉相,俊美至极,候三郎根本无法比拟。
若是将来嫁给傅二郎的是哪位高门贵女,那就也就罢了。
可若是柳金枝,她当真是要活生生怄死!
“我不会叫她成事的。”孙玉香紧紧攥住手掌,“再说了,以傅府之势,也未必看得上她一个市井出身的膳工。”
孙玉香猛然转身,脸色阴沉如水:“走!去见柴夫人。”
然而孙玉香一番心理活动,柳金枝全然不知。
她仅仅是走到侧院,沾在门口接过了傅霁景递给她的名单,就转头回了家。
因为对柳金枝来说,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傅霁景那边帮忙帮到底,给了军士、钱庄名单之后,又帮忙物色了一个宅院。
当然,宅院不是很大,和柳家旧宅的面积差不多,收拾一下,勉强能住下五个人。
最主要的是地理位置不错,离小饭馆不远。
搬到这里居住,柳金枝就再也不用每天早上坐驴车来来回回了,睡觉的时间都多了一点。
于是在定好位置之后,柳金枝回家把消息与柳霄几人分享。
一家子围在桌边研究了好半日的黄道吉日,终于选定一天好日子——
四月二十八日,宜搬家。
柳金枝直接让伙计们放假一天,但工钱照发。
店里的伙计们知道了都很高兴,林勤、王忠勇几个心眼儿实在,都自告奋勇来帮柳金枝搬家。
只有吴兴镛不来,直接回家温书去了。
柳金枝自然也不强求。
两个伙计,加柳金枝一家五口,一行人驾着驴车浩浩荡荡往御街那边走。
柳家旧宅里头本来就没多少值钱的东西,稍微值钱一些的,都是柳金枝的调料,和锅碗瓢盆一类。
所以七个人坐着驴车顶多来回三趟,就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新家两进两出,里头有一个客厅,一间主卧,两间侧卧,两间客房,一间膳房。
虽然房间多,但比起柳家旧宅要小许多。
像柳霄这般大的小伙子也仅仅是够住,若像伸胳膊、伸腿,在房间里来回跑两步是不行的。
可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已经很不错了。
林勤羡慕地在新家里转悠了两圈,道:“东家,您这宅子可真好,又干净又亮堂。”
王忠勇也点点头,羡慕道:“是啊,要是我将来也能买一座就好了。”
他们这类汴京城底层百姓住的地方又矮、又破、又挤、又小。
这辈子都没怎么见过宽敞的大房子。
“哦,对了。”林勤这时候想起来,“王哥,啥时候接嫂子过来呀?”
“我去李府找了她好多次,她都没出来见我。”
提到未婚妻,王忠勇的羡慕之情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担心。
“我不清楚她是太忙了,还是有其他的什么事情。问李府的小厮、丫头们,也都说不清楚。”
林勤惊讶地皱了下眉。
这时,月牙和杜卫端着水杯从膳房里头走过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来来来,喝杯水。”杜卫把杯子分给林勤和王忠勇,“大家都辛苦了。”
林勤连忙摇头笑道:“这没什么,东家平时待我们这么好,就是再累点,我们都愿意。”
“但我可不能让你们白忙活一场。”柳金枝对他们招招手,“今日就留在这儿吃吧,我来掌勺。”
林勤和王忠勇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开了。
二人平时在小饭馆内忙活,哪儿能不知道柳金枝的手艺?
但那些菜实在太贵,他们也买不起。
谁知这时候还能享点口福。
都忙不迭点头道:“好好好,劳烦东家了。”
新家的膳房虽然小了些,但很亮堂。
灶台、地面、橱柜都干干净净。
柳金枝把带来的食材一一摆放整齐,又取出一些,做了碗茼蒿菜、韭菜鸡蛋、枸杞鸡汤,顺便把梅花汤饼也做了一些。
再让月牙去外头买一些覆盆子,洗干净了,摆在桌面上当饭后水果。
七个人围坐,说说笑笑之间,很快就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
因为王忠勇念过几年佛经,与柳霄意外谈得来。
二人也不下饭桌,就着一本《大悲咒》搁哪儿讨论了半天。
林勤是听不懂的,干脆跟着柳金枝坐在了门槛上,两个人聊林勤这些年遇见了奇葩食客。
有没钱来吃霸王餐的。
有半夜三更来饭馆门口打地铺睡觉的。
还有喝醉了闹事,在饭馆里头打架的。
五花八门。
月牙就爱听这些,由柳金枝抱在膝上,手里攥着个鲜亮的覆盆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勤看,听得十分入神。
正说到有位食客一口气要了十坛酒,柳金枝忽然瞧见前方有一匹快马正朝他们这边奔来。
杏安手里攥着一个红封,兴奋翻身下马。
“柳娘子,大小姐她生啦!母子平安!”杏安把红封塞给柳金枝,“姑爷高兴疯了,到处封银子,这红封是你的。”
柳金枝也高兴,笑道:“是哥儿还是姐儿?孩子的名字取了吗?”
“是一位千金。”杏安笑得合不拢嘴,“姑爷说,给小小姐取名叫‘柴金麟’。”
麟,麒麟,可见是对孩子如珠似宝般疼爱。
“大小姐说乳名要娘子你来取,让我来问问,娘子想好了没有?”
柳金枝笑道:“想好了。”
转身回屋取来一张纸,写了个“康”字交给了杏安。
“柴大人愿孩子将来有所为,我就只能在顺遂平安上下功夫了。”
“祝愿金麟健康平安,岁岁如愿。”
第45章 春鸠脍斑鸠胸脯肉炒新嫩水芹
搬家之后没两日就要立夏,汴京城上的太阳越来越耀眼。
炎炎夏季似乎已经近在眉睫。
来饭馆瞻仰孟义诗作的书生已经少了很多,在一波流量冲击过后,小饭馆的生意又恢复了平稳。
而傅钗华诞下康姐儿,已经解了孕反症状,不需要柳金枝再照顾。
傅霁景那边则是又要投入到新一轮的殿试准备当中。
快入夏季,大家似乎都要忙起来。
正好,傅霁景给柳金枝找来的三位护院也到了。
三人一个叫张松、一个叫郑鑫、一个叫刘彦,都是五大三粗,手心有老茧的好手。
他们在平时负责安保以外,还要与杜卫一样承担咸汉职责。
毕竟除却突发意外,汴京城平时还是蛮平和的。
这三人都没有意见,默默点头。
柳金枝想了想,又说:“你们就归杜卫管,每次有了订单,都由杜卫分摊给你们去送。”
说着,她走到膳房门口,哪儿有一块儿木牌子,做成了个信箱的形状。
这是柳金枝的新点子。
“我们饭馆除却接受当天下单,也接受提前下单。”
“比如你第二日什么时辰,想吃什么菜色,提前写好地址、姓名放在信箱里,由我们整理,做好,再派送。”
“每送一单,你们都能从这单里面拿到一点抽成。”
“对待食客的态度一定要良好,最好微笑有礼貌,如果态度太过恶劣,我会给三位扣工钱。”
这其实就是古代版饿了么和美团。
但是柳金枝的做法更人性化一些,不会极限定时。
三人听罢,还是老老实实点头,半点异议都没提。
老实听话到有些过分。
柳金枝觉得傅霁景真是帮她挑了三位性格最好的人。
就柔下语气,一一为三人介绍了林勤、王忠勇和吴兴镛。
三人也是逐一握手打招呼,表现的有些诚惶诚恐。
“以后咱们大家就都在一块儿工作了,就算是一家人。”柳金枝笑道。
林勤和王忠勇都是底层人出身,对老实巴交的三人很喜欢。
只有吴兴镛还是老样子,拿着斜眼睨人,简单见过之后就又回账房算账去了。
柳金枝交代林勤带着三人再熟悉熟悉饭馆,就返回膳房去了。
这时三人才齐齐松一口气。
林勤笑道:“你们干什么怕我们东家?”
这仨人里,也就林彦还大胆些。
林彦有些磕巴道:“我们嘴笨,怕给东家得罪了。到时候工还没上,就被赶出去了。”
“嗐,我们东家可是难得的好性儿。”林勤拍着胸口夸,“你们处九了就知道了。”
又凑近他们小声介绍饭馆每个人的个性。
“杜卫小哥人也不错,灵活,跑腿又快,很讲义气。”
“王忠勇也是个好人,好说话,好相处,就是以前做过和尚,现在格外喜欢吃肉,少跟他抢。”
“账房先生姓吴,倒是有些不好说……”
林勤挠了挠下巴。
也不好意思当着三位新员工的面儿,说吴兴镛是个冷漠、自私,又爱占小便宜的人。
就道:“你们以后跟他打交道的时候客气点儿,不会说话就少说些。”
三人都连连点头,简直要把林勤说的话当至理名言。
可见出身底层军士的他们,想要稳住一份理想工作也格外不易。
这边林勤刚吩咐完,那边杜卫就带着人去整理信箱。
三人不识字,但一、二、三还是认识的。
于是杜卫让他们把订单纸条按照日期分类,今日要做的外送就先挂起来,让阿芹再分门别类,交给柳金枝去做。
“东家,单子都是昨日投的,要求今早午时之前送去。”
阿芹低着头翻了一下单子,挑出几张压在桌角。
“馉饳、馄饨和一些寻常饭食,我已经学会做了,东家不用操心,但这几样倒是难做。”
柳金枝拿过来看了一眼。
其实就是山海兜、紫荆花水晶饺、碧涧羹一类。
以前都做过,没什么新奇。
唯有一道“春旧脍”没在人前做过。
再看时间,也是要求的最早的。
干脆就先做春鸠脍。
以前看电视剧,总说下毒若没有鹤顶红,那就下鸩毒,喝下去之后保管一击毙命。
所以“鸩”字一出,总觉得这道菜隐隐约约要害人性命。
但其实春鸩脍是一道以斑鸠胸肉,和芹菜为主料的宋代美食。
据说,这还是苏东坡当年被贬黄州之时,结合家乡蜀地春鸩脍的做法,取用黄州当地野生芹菜做成的新菜。
此菜流传出来后,为人们所喜爱。
再次被我们的老朋友——林洪,记载在了《山家清供》当中。
另一本古代美食录——《吴氏中馈录》中也有相应记载。
柳金枝总想着,要是苏东坡不当诗人,改行去当厨子,后世中华美食食谱上,又不知道要多多少惊艳世人的美食。
有天赋的人真是在哪行都是天才。
柳金枝想着,叫王忠勇帮忙去外头买只斑鸠回来。
现代斑鸠被列为保护动物,导致“春鸩脍”这道菜中的“斑鸠胸肉”一味食材,不得不转用鸽子肉代替。
虽然其味道依旧不错,但吃不到古味,总是感觉差了许多。
但这里是宋朝。
所以没一会儿,王忠勇就把一只肥斑鸠提进了膳房。
阿芹出去和王忠勇会账。
柳金枝则撸起袖子开始做菜。
准备嫩水芹、鸡蛋、淀粉、黄酒、猪油、白糖、精盐、葱花、姜末……诸类调料。
再来处理斑鸠。
同样是烧水、烫毛,取胸脯肉,用清凉的井水洗去斑鸠胸脯肉上的血丝,挂在铁钩上沥干。
之后取来菜刀,选用刀背在胸脯肉上拍打多下,松一松肉质,就可以顺着胸脯肉的纹理切细丝。
再盛到一个干净的碗里,淋上黄酒、精盐,腌上十分钟去去腥味儿。
毕竟是山野飞禽,肉里藏着腥味儿是必然的。
腌完之后,就打进几个鸡蛋,却只要蛋清,不要蛋黄。
以及湿淀粉一类,用手抓匀。
这主要是为了锁住水分,使得肉质更长时间保持嫩滑。
那边芹菜也好处理。
柳金枝简单洗过水芹,切段,收拢,备用。
就起锅烧油,让锅底成七分烫,下姜末爆香,倒入芹菜切段,以大火翻炒至断生,释放辛香。
然后倒入滑好的肉丝,用圆头铁勺舀起小半勺白糖,酱油,老抽,生抽,在锅中搅匀。
为了提香,再撒一把葱花,快速翻炒一两分钟
,炒得膳房里溢满肉香。
最后起锅装盘,却在此前淋少许香油增香,盛盘后,再重撒一些碧绿葱花点缀颜色。
一道春鸩脍便由此完成。
好吃的都要趁热。
柳金枝让阿芹赶紧装盘,装在了食盒里,递给杜卫。
杜卫要带着刘彦等人熟悉下路线,顺便带他们认识认识老客户。
就四个人一块儿出去送一盘菜。
好在下第一个订单的食客本来住的就近,一来一去,要不了半盏茶的时间。
柳金枝就放手让他们去了,留下来和阿芹再处理剩下的订单。
不过等她把食材都预备的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一盏茶时间,却还不见杜卫他们回来。
四个大男人,路上总不至于出意外。
就在柳金枝疑惑当中,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柳金枝与阿芹出门一看,居然看见杜卫四人用一块儿板子,抬了个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女人跑了过来。
杜卫冲在最前面,急促解释:“东家,有位娘子跳在咱们前头的河道里了!”
人命关天,柳金枝赶紧道:“来来来,先把人停在门槛上。”
又吩咐王忠勇:“去取件干净衣裳来!”
就趴下去给女人做急救。
好在三位兵士里头,郑鑫很识水性,救人救得很及时,女人没呛到多少水。
待柳金枝拼命按压胸口,女人哇一声,侧身呕了一大摊东西,随即睫毛一颤,悠悠转醒。
此前柳金枝着急,没来得及细看女人容貌。
现在冷静下来一打量,才发现女人居然是个熟人。
是……
“阿团!”
耳边一声惨叫,王忠勇拿着新衣裳冲过来,立马把女人抱在怀里。
花吉团意识尚不清醒,只紧紧攥着王忠勇的衣襟,梦魇似地喃喃:
“三娘子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柳金枝一怔。
她不确定花吉团口中的三娘子,是不是孙玉香。
毕竟她第一次见花吉团时,她还是钦天监李司□□上的丫头。
“东家,我、我……”
王忠勇着急,却又不敢直接说出请求。
柳金枝摆摆手,道:“人命要紧,先把她抬进饭馆吧,你再去请个大夫回来。林勤,你带着几个婶子把门口的污秽打扫一下,不要惊扰了客人。”
几人都是点点头,四散去了。
王忠勇对柳金枝连连道谢,擦着眼泪去请大夫。
柳金枝和阿芹帮着花吉团换了衣裳。
看着躺在床上紧闭双眼,面色惨白的女子,阿芹叹息着说:
“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非要跳河解决呢?”
柳金枝倚在房门上没出声。
阿芹拧了个干净毛巾给阿芹擦了擦额头,就转出去继续忙活订单了。
柳金枝就在旁边盯着花吉团。
但花吉团一直没醒。
直到王忠勇带着大夫来,开了药,又煎好了给花吉团服下。
到了晚上,花吉团才终于转醒过来。
她还恍惚觉得自己在梦中,见了王忠勇都没反应过来,只呜呜的哭。
王忠勇心疼地把人搂在怀里,也忍不住跟着掉眼泪。
“阿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就跳河里去了?”
花吉团抽噎着,勉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前不久,李司正的公子请了侯三郎来家中用膳。
二人是一对狐朋狗友,常凑在一起玩笑胡混。
期间花吉团负责给他们上菜、倒酒。
侯三郎喝高了,借着烛光看花吉团,越看越喜欢,当即就请求李郎君把花吉团的奴契给他。
李郎君觉得左右是个丫头,给出去也没什么,不顾花吉团惊恐哭泣的请求,就答应了。
当夜,侯三郎就带着花吉团回了侯府。
然而他喝多了,大咧咧睡了一晚,第二日就把花吉团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继续出去寻花问柳。
花吉团再过不久,奴契就到期了。
本想着再忍忍,到时候就可以投奔王忠勇。
谁知侯三郎的夫人——孙玉香却觉得她持心不正,心生嫉妒,趁着候三郎外出竟然逼她投河。
好在被冲到了岸边,遇见了杜卫一行人。
王忠勇听完,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但花吉团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把刚刚恢复过来的精力又哭没了,在王忠勇怀里沉沉睡去。
王忠勇抱着花吉团,痛苦到手臂都在发抖,眼眶通红。
“东家,我要报官!”
柳金枝抿抿唇:“你不能去。”
“东家!”王忠勇倏然瞪大眼,“为什么?”
“按目前的情况看,花吉团奴契尚未到期。”
“她不能去官服验明自己服务期满,就代表她始终是奴仆的身份。”
“虽然朝廷对奴仆已经不像往日严苛,但若真要认真起来,侯府完全可以仗着拿捏着奴契,诬告她叛逃主家。”
“这对花吉团来说,有害无益。”
王忠勇知道柳金枝说的对。
但心中的痛苦和怒火就像一丛熊熊燃烧的火焰,把他烤得痛苦不堪。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讨回公道。
柳金枝道:“花吉团既然是被逼跳河,旁边一定有人旁观,也会知道她被救了。估计没几天就要找上门来,所以你得赶紧带着她走,到乡下去躲两天,直到奴契到期。”
王忠勇感激地点点头,可又犹豫:“要是他们为难东家该怎么办?”
比如反咬柳金枝拐带家奴,这罪名也不轻啊。
柳金枝道:“所以你们得从饭馆大门口走,让大家都看见。载拐到旁边的小巷,让杜卫带着你们走偏僻小路钻出汴京城。”
这样一来,两方都可以暂时保全。
王忠勇终于松下一口气,噗通一声给柳金枝跪下。
“东家,你的大恩大德,我和阿团一定会记在心里。以后只要东家有用到我的地方,我一定帮忙!”
柳金枝拍拍他的肩,把人扶起来。
尔后花吉团在饭馆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客盈满门之时,王忠勇带着花吉团从正门离开,杜卫暗中接应。
这一去大概要三四天。
饭馆的跑堂工作不能没人做。
柳金枝就请了潘安玉来帮忙。
时间匆匆,转眼入了五月,王忠勇在启程回来的路上。
柳金枝抬头望了望天。
祈祷即将到来的夏季不要太糟糕。
第46章 砂糖冰雪冷元子绵密清凉的口感
汴京城的炎热夏季,从五月五的立夏时节开始。
月牙不再吃覆盆子,转而吃起了枇杷。
每天三四个,抱在手里不撒手。
立夏时节,枇杷确实是最好的。
个个饱满圆润,外皮呈淡金黄色,果蒂处常缀有一抹青绿。果皮薄如蝉翼,轻轻一剥,就露出淡黄色果肉。
柔嫩多汁,入口即化。
清冽似蜜的同时,又裹挟着淡淡的酸味儿,酸甜交织,果香浓郁。
不说月牙,饭馆里的人也都爱吃。
柳金枝干脆在饭馆开辟了一个专栏,专卖当日新鲜瓜果。
为了保证品质,都是限量出售。
销量意外的不错,每每都是一抢而空。
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热
,汴京城里头的百姓换了夏衣,胃口稍减,饭馆的生意也受到了些影响。
柳金枝坐在账房里,手里捧着账簿,查看近两周银钱流水,眉头皱了起来。
“流水少了。”柳金枝把账簿放下,“我们该有个应对策略。”
此时正是清晨,薄薄的白雾笼罩房屋,汴京城还处于晨睡当中。
柳金枝把饭馆里的伙计召集起来到账房开会。
王忠勇道:“确实,最近来饭馆的食客少了很多,大家都往樊楼,或者一些有冰块供应的饭馆儿去了。”
“我们饭馆没冰,虽然前后通风,但一热起来,左右吹的都是热风,客人更吃不下去。”
林勤对饭馆的布置很清楚。
吴兴镛不说话,作壁上观坐在一边拢着袖子出神。
“东家,我们要不也去订一些冰块放在饭馆里?”
杜卫提议。
柳金枝想了想,问道:“现下冰块银钱几何?”
“每斤三十文。”
柳金枝取来算盘,拨了几下算珠,点点头:“除却成本,我们还有的赚,这个提议不错。但以我们的银钱流水,是做不到房屋四角一桶冰的,顶多两个桶。”
又侧脸对阿芹道:“给杜卫拨银子,今天就去采办。”
阿芹点点头,带着杜卫去了。
“饭馆的单子牌面也得换下了。”王忠勇站出来,“有的客人点菜,总是问我有没有甘草汤、荔枝膏一类,因为牌面上也没写,我也不太清楚。”
柳金枝点点头:“确实可以,汴京城里夏日常见的冷饮、冰雪、饭食,都可以加进去。或者可以做四套新的牌面,按照一年四季特色饭食刻写。”
这事儿一直都是月牙去做的。
同样,柳金枝把夏日特色饮食报了一遍,月牙记下,跳下板凳出去了。
剩下还有林勤、王忠勇、吴兴镛和三位军士。
柳金枝道:“林勤,这段时间的采买要注意些,天气热了,食材容易变质。以前是一周一检的,现在换成三天一检。”
林勤点头:“是。”
“王忠勇,我们马上推出新的单子牌面,劳烦你在接客的时候,多给客人们推销,再记下他们提出的意见。不管好的坏的,整理之后交给我。”
自从柳金枝帮了花吉团后,王忠勇就对柳金枝言听计从。
恭恭敬敬道:“是,东家。”
“至于你们三位,这天气在外头跑容易中暑。所以你们可以每日在饭馆内领一份冰饮,算是夏日的清凉补贴。”
几个人都没想到柳金枝会这么好。
当下连连鞠躬。
柳金枝让他们去了,自己站起来进了膳房。
要迎接夏日到来,得从冰冰凉凉的小食开始。
柳金枝打算做一些试试水。
比如砂糖冰雪冷元子。
“元子”即是“丸子”。
是以黄豆、砂糖或者蜂蜜为主料,经炒制、研磨后制成,后被浸入冰水中,的冰镇圆子汤。
这类吃食在汴京城十分流行。
一些专门的冷饮摊位上都有得卖。
《武林旧事》、《西湖老人繁胜录》等古籍就曾记载过这类吃食的流行,以及这类吃食的做法。
柳金枝取来黄豆倒在锅里,以大火炒熟,捞起来去壳,放进石臼里磨成粉末。
再把砂糖倒进黄豆粉中,进行均匀搅拌,揉搓成一个个小丸子。
整个过程要不了一个时辰,可见手法之简单。
这其实也是因为条件的限制。
如果是在现代,这道小食能被做出花儿来。
比如把黄豆换成绿豆,再加些糯米粉增加口感的黏糯。
还可以切入芒果丁、白凉粉块和桂花蜜,又或者是牛奶、木瓜、薄荷。
冻在冰箱里一段时间拿出后,口感会好到爆炸。
但古代不能这样做,或者说不能大量做。
因为没有冰箱冷藏,水果切开之后很快就会因为天气而变质。
柳金枝放缓了自己做小食的速度。
等到杜卫把冰拉回来之后,她去取了一些碎冰,等冰融化之后变成冰水,再把黄豆丸子浸入到冰水里。
黄豆粉具有绵密的口感,砂糖可以增加甜味,冰水则带来清凉。
为了增色,她还准备了木瓜和乳酪。
乳酪就是牛奶。
而木瓜可以切丁加入小食之中,还可以做成另一个冰冻小食——
生腌水木瓜。
《诗经》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以至于现代人以为宋朝时就有了木瓜。
实则大谬矣。
因为《诗经》里的木瓜,是我大中华土生土长的蔷薇科木瓜。
从外表看,有短柄,看起来像菜葫芦,星星点点悬挂在枝叶当中,煞是好看。
果皮硬,果肉酸,吃起来口感有些像现代青芒?
但切开候,就会发现其种子散布在五角形的空间,就像一只切开的苹果果核。
现代人常挂在口边的木瓜,则是番木瓜,体型偏长,一个个结在枝叶间的时候,远远看去,就像缀了一群硕大的椰子。
而只要查过百度百科,或者对中华美食史有一些些了解。
便可知道这番木瓜传入中国时间较晚。
十七世纪的时候,才被西班牙和葡萄牙籍的传教士,带入中国,时间大约是明末清初。
对于柳金枝来说,她更喜欢土生土长的蔷薇科木瓜。
不仅可以作为开胃小菜直接吃,还能够搭配主食,或者充当寿司佐料。
用处多多。
柳金枝从橱柜里选出来十来只未成熟的青木瓜,利落去皮、去籽、切片。
因为青木瓜口感硬中有酸,微微发涩。
所以还要用盐搓木瓜片两到三分钟,再静置小半个时辰,以此逼出青木瓜的涩味和水分。
差不多后,就用清水或者是温开水冲洗木瓜片表面盐分,沥干晾在一边备用。
再取白米醋、白糖和少量盐混合煮沸、静置放凉、调制腌料。
根据个人口味决定糖、醋比例。
鉴于人在夏日的时候,吃些酸甜口会更开胃一点,柳金枝就没有偏向,糖、醋比例均衡。
然后把晾好的木瓜片倒入腌料知州,再加入蒜片、姜片和一些辣味儿芥菜,进行腌制。
时间不需要太久,大概十分钟就能吃,最长可以浸泡一个时辰。
不过既然是腌料,自然浸泡的时间越久越入味儿。
正好一个时辰以内,饭馆渐渐来了食客。
此时饭馆已在东南角和西北角,分别布置了两个双层冰桶。
丝丝缕缕的寒气从桶中溢出来,渐渐填满整个饭馆。
食客甫一进门,浑身的燥热就仿佛被抚平了一般,连毛孔都舒畅了。
林勤挂上月牙新刻的单子牌面,给王忠勇示意。
王忠勇一抖手上褡裢,笑着走上前迎客。
“诸位客官里面请,小店有新鲜枇杷,还有夏日解暑冰镇饮子。”
“有砂糖冰雪冷元子、生腌水木瓜……”
柳氏饭馆平日声誉极好。
食客听了王忠勇的极力推销,也就点了一份儿,结果清清甜甜,便一发不可收拾。
后面来的食客也是陆陆续续点了许多。
方才柳金枝做的一大锅很快就被一扫而光,柳金枝只好和阿芹两个继续做。
不过她们做的冰镇小食数量还是太少了。
有的食客不专注于砂糖冰雪冷元子,和生腌水木瓜,额外要点酥山、蜜沙冰、冰乳酪、荔枝膏水……
虽然这些柳金枝都会做,阿芹也有帮忙,但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特别是饭馆始终是饭馆,不是专门卖冰镇小食的冷食摊。
所以在做冰镇小食的空隙时间,柳金枝还得抽手处理食客们点的主食。
阿芹同样忙碌。
她的糖醋丸子现在很受欢迎,为饭馆拉来了不少山西老乡的生意。
于是在从早到晚忙碌一整日后,柳金枝和阿芹都快累瘫了。
“不行,东家,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阿芹擦去额头上的汗。
“现在还是立夏时节,再往后到了三伏天气,点冰镇小食的食客恐怕就更多了,到时候我们根本忙不过来。”
柳金枝今天也累得够呛,半撑着脸思考阿芹的话。
其实饭馆什么人都不缺了,跑堂、掌柜、账房、咸汉……
就是膳房里的人手依旧薄弱。
像蔡老的饭馆,听说在立夏的时候就又添了一位手艺好的膳工,专做外送的订单。
哪儿像柳氏饭馆,从早到晚就是两个膳工忙碌。
早该再招一位膳
工,并几位年幼些膳徒的。
柳金枝拧起眉头,问杜卫:“杜卫,当时我让霄哥儿写了招收膳徒的红纸,你贴在哪儿了?现在怎样?”
提及这件事,杜卫擦桌椅的手一顿,想了半日才哎呀一声拍头。
“那红纸我贴在太常寺外头的告示栏上了,这几个月太忙,我都没去看。”
杜卫羞愧。
“我好像、好像忘记去改地址了,纸上写的地址还是咱们以前摆食摊的地方。”
难怪红纸贴出去这么久,却半点回音都没收到。
柳金枝道:“明日你去看看,挑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带回来,不拘男女都可以。”
想了想,又补充道:“晚上叫霄哥儿再写个招膳工的红纸,咱们饭馆要招个专做冰镇小食的。”
“好!”
第47章 甘草冰雪凉水宋朝的冰镇饮料……
第二日一早,杜卫去太常寺附近改地址。
柳金枝晚起了一点,昨天给把她累坏了,她大大伸了个懒腰,听见身上关节劈里啪啦的响。
这种拉伸的感觉太爽了,柳金枝干脆接着伸展了一会儿。
踢踢腿、扭扭腰、撅撅屁股……
却在下腰时猝不及防看见一张熟人脸。
柳金枝顿时吓得满脸通红,跳着扭过身,道:“潘大官人,怎么咱们总能在奇怪的地方遇见!”
潘琅寰也没想到柳金枝会做这种奇怪的运动,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脸红的像只熟透的虾。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出来寻人!”潘琅寰赶紧撇开头,“你见到过安玉吗?”
“啊?”柳金枝尴尬的心思消失,“潘安玉怎么了?”
见柳金枝一脸疑惑不似作伪,潘琅寰脸顿时沉了下来,语气森冷到仿佛结了一层冰。
“这小兔崽子离家出走了!”
柳金枝怔愣。
四月末的时候,王忠勇要送花吉团下乡躲避,她还是请了潘安玉来客串小二。
那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离家出走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柳金枝正色问。
潘琅寰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不是很想启口。
但面对柳金枝的追问,他又确实无法闭口不言,低声道:“我……我打了他一顿。”
“为什么?”
“……因为他瞒着我在外头干店小二。”
柳金枝一下子沉默。
见状,潘琅寰连忙解释:“我知道他在你这儿帮过忙,但我不是在怪你,我的意思是,他不仅在你这儿干店小二,他满汴京城跑着去当小二!”
潘琅寰把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要绝望了。
原来自从上次柳氏饭馆开张,潘安玉来客串了一把店小二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彻底激发了对饭馆的热爱。
回家之后,心思就不在读书上了,每天削尖了脑袋要往外跑。
但哪怕春闱潘安玉直接名落孙山,潘琅寰也没有放弃让他走科举一途的想法。
所以对于弟弟想当“店小二”的梦想,潘琅寰坚决打击!
一个跑,一个抓。
兄弟二人斗智斗勇了好几个月。
直到上次潘琅寰因为要外出谈一桩生意,就吩咐下人把潘安玉锁在家里。
谁知道半个月后回家,下人一脸惊恐地告诉他,潘安玉砸了锁,直接跑了出去。
潘琅寰怒不可遏出去抓人,每到一个潘安玉曾去过的饭馆,就能收到几句东家对潘安玉的夸奖。
什么吃苦耐劳,什么认真勤恳,什么对膳工一职极具热爱。
潘琅寰越听脸越黑。
最后在项志轩家里找到人后,二话不说,直接拎回家拿马鞭抽了一顿。
当时潘安玉被抽得嗷嗷叫,哭爹喊娘的,屁股都快打烂了。
但为了弟弟能记住这个教训,潘琅寰选择继续动手,忍到第二天才带金疮药去看望。
谁知刚推开房门,就发现这小兔崽子又把房门撬了!
人连带着箱子里的几十两银票消失无踪。
潘安玉心性纯善,交友范围也不广,就认识这么几个人。
但项志轩、应天爵等处他已经找过了,柳金枝这里是最后一站。
要是还不见潘安玉的踪迹,那人就是真不见了。
柳金枝当机立断:“以我对潘安玉的了解,他是不会跑出汴京城的,应该还在城内。潘大官人,你带着应天爵和一些小厮去大小饭馆里找!我这边也会让伙计留意。”
潘琅寰脸色很难看,道谢:“多谢柳娘子。”
随即转身走了。
柳金枝其实并不意外兄弟二人发生矛盾。
毕竟他俩的主观要求有着巨大冲突。
只希望潘安玉能快些被找回来。
毕竟汴京城虽然繁华,却也不是一个好生存的地方。
但近来几日暑气渐起,太阳都变毒了许多,悬在头顶,火辣辣的。
街道在炽热阳光的灼烤下,似乎都微微变形。
潘琅寰一如既往带着人在外面跑,一找就是一天。
柳金枝就给他们做甘草汤解暑。
宋朝人夏日常饮用甘草汤,不仅清凉甘甜,还兼具消暑与养生功能,是宋代市井常见的消暑饮品。
无论是汴梁,还是杭州,都城内的冷饮摊常以青布伞遮阳,摆上一套红木桌椅招揽顾客。
宋代医书《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甚至将“甘草冰雪凉水”的做法,当作药方,纳入了药茶范畴。
《东京梦华录》、《梦粱录》等文献中均对此有记载。
具体做法是:
以生甘草为主料,加入砂糖和清水熬煮成汤,静置放凉后,加入天然冰块制成“甘草冰雪凉水”。
步骤很简单,几分钟就能做一大桶。
给潘琅寰等人消暑后,还能放在店里头售卖,一举两得。
而既然做都做了,就不妨再多做一些。
宋代冷饮品类主要分为“浆”和“渴水”。
甘草汤能直接饮用,属于“浆”。
“渴水”,则是需用果胶浓浆稀释得来。
比如凉水荔枝膏、五味渴水、香糖渴水、紫苏渴水、沉香渴水、檀香渴水……
当然,后几种一般是皇室宫廷选用。
因为所用材料,沉香,檀木等,都价值千金。
所以,为了节约成本,柳金枝选做凉水荔枝膏。
虽然听起来里面有一味“荔枝”,其实这荔枝膏与荔枝全无关系。
而是以乌梅、桂皮、生姜等食材,加上加蜜糖熬制出来的,只是口感上模拟了荔枝风味。
酸酸甜甜,清凉爽口的同时,还能健胃助消化。
做法也依旧简单,以“三熬三滤”把乌梅里的果糖,以及添加的蜜糖,都熬成果胶模样。
可以保证只要密封得当,就能长期使用。
待到每年夏季,就取一点果胶冰镇稀释饮用,或用沸水冲泡。
味道很是不错。
以及后面的五味渴水、香糖渴水、紫苏渴水……
都是差不多的做法。
如此炮制了约莫五桶饮子,加入碎冰冰镇后,再分别摆在两只冰桶附近。
新品上架,王忠勇依旧卖力宣传,销量也是不错,很多食客都愿意饭后来一杯。
而临近午时,潘琅寰终于和应天爵,以及一众小厮到了小饭馆。
他们脸都被晒红了,乌黑的长发像是烧焦了一般,更加发烫发亮,就连衣裳都带着一股子烈阳的味道,上手一碰,都烫的吓人。
应天爵满脸是汗,一进店就瘫倒在地,虚弱道:“快给我来杯渴水,不拘什么,再来碗蝌蚪粉。”
潘琅寰示意来几份一样的,分给小厮们吃,随后就沉默不语地擦汗。
看样子潘安玉还是没找到。
应天爵都奇了怪了,潘安玉平时那胆小
如鼠的样儿,还能干出离家出走的大事?
“潘大官人,你别急,我已经和我汴京城里的朋友们都说过了,他们都替你留意着呢。”
应天爵道。
潘琅寰还是没作声,只是攥着马鞭的手捏紧了。
熟悉潘琅寰的小厮知道,这是潘琅寰要发火前的表现,不由得稍稍挪远了点。
应天爵也知道潘琅寰现在心情不妙,但潘安玉毕竟是他朋友,他也就硬着头皮,再劝了两句。
“其实安玉心里还是记挂你这个哥哥的,就是小伙子气性大,说不定之后自己就回来了。”
“你们再好好谈谈,兄弟俩没有隔夜仇……”
话还没说完,潘琅寰就嚯一下站起来,把几人吓了一跳。
潘琅寰面沉如水,咬牙切齿道:“谁说没有隔夜仇?要是让我找到这个小兔崽子,我抽死他!”
言罢直接捏着马鞭转身离去,连饭都不吃了。
身后小厮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跟。
应天爵却是往后一躺,感叹道:“你们主子是在气头上,不用吃都气饱了,咱们可不行。”
正好这时候王忠勇把饭菜、冰镇饮子都端上来。
应天爵一人分一双竹著,招呼道:“吃吃吃。”
然后就埋头嗦粉。
众人被他的吃相感染,也确实是饿极了,顾不得潘琅寰,赶忙吃起来。
毕竟要是吃得快,说不定还能追上去呢。
柳金枝端着一盘碎冰,远远看着潘琅寰沉着脸,咬着牙,埋头在烈日之中远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潘琅寰这个人就是嘴硬,又倔,若是肯放下鞭子和潘安玉好好谈谈,不至于闹成这样。
不过潘安玉现在是存心躲着潘琅寰。
以至于潘琅寰一连找了三天,连个人影都不见。
最后火气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沉默。
又一日深夜,人还是没找到,潘琅寰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小饭馆,坐下点了一份蝌蚪粉。
其实这时候他们已经要打烊了。
但柳金枝先放了伙计们回家,自己留下来给潘琅寰做了吃食,端了上去。
结果才靠近,她忽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水声。
潘琅寰低垂着头,向来挺拔如剑的身躯第一次有些佝偻,这让他看上去很颓然,再不见潘家掌权人的傲慢清贵。
热泪砸在他绸缎锦衣,和数不清的宝石戒指上,很快就濡湿一片。
他紧紧攥着马鞭,以至于手背青筋毕露,指尖泛白。
潘琅寰……掉了眼泪……
为了他弟弟。
柳金枝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把蝌蚪粉推过去:“安玉吉人自有天相……”
潘琅寰动了动,背对柳金枝把眼泪擦掉,声音沙哑:“对不起,我失态了。”
“手足之情是除却亲情以外最割舍不掉的情谊。”柳金枝拍拍他,“我也有弟妹,能理解你。”
潘琅寰摩挲着手中马鞭,目光仿佛穿过时间长河,回到了过去。
“其实小时候,我和安玉感情很好,我从没打过他……直到爹娘去世的那一年。”
“那时候,我十二岁,安玉才五岁,他什么都不懂,我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古代社会讲究宗族,然而宗族有时候是很可怕的。
当一房主家双双死去,只余幼子与一笔巨额遗产的时候。
没人能忍住不对幼子动手。
“我不记得当天来了多少人,大伯、二伯、三伯、二叔公、三表兄……”
潘琅寰闭上眼睛,疲惫,却也冷漠傲然。
“当然,不管是多少人,都不是好东西,也都别想从我手里拿到一文钱。”
“他们知道哄不了我,就去哄安玉,骗他和我作对。”
“确实也闹过一阵,但都不成气候。”
“不过这确实提醒了我,安玉耳朵软,分辨不出谁好谁坏,所以我把他保护的更好,绝不让他再见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族。”
但是一整个潘家亲族,不可能斗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他们买通了当地县官,以朝廷律法施压,让他交出家产,而他转身就以半数家财和认义父的承诺,求到了宫内曹大监的身上。
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在曹大监绝对的权力面前化为乌有。
宗族不敢再说话,而他担任了潘家掌权人,继续爹娘生前生意,以及每年往宫里送一笔“孝敬钱”。
“从那时我就明白,再多的银子,都比不上实际的权力。”潘琅寰压下极黑的眉眼,“但皇宫诡谲,谁也不知道曹大监会不会一朝失势,所以我要让安玉去读书。”
自小的经历让他失去了安全感,因此无论做什么,他都要未雨绸缪。
做一步,算十步,才能保他潘家无忧。
“可是……”潘琅寰表情微微扭曲,“安玉怎么就偏偏爱上了做菜!”
“我要让他科举,他自己却要当膳工!当厨子!”
他甚至怀疑是当年那群亲族对潘安玉的影响尚在。
气到极致时,险些控制不住去把人痛打一顿。
柳金枝哑口无言。
她确实没想到潘家是这么个情形。
但她能理解潘安玉,也能理解潘琅寰。
因为她和潘琅寰很像,辛辛苦苦开饭馆,也是为了多一份实力护住弟弟、妹妹。
不过……
“潘大官人,你相信人有既定天分这回事吗?”
柳金枝道。
潘琅寰抬眸看她:“我只信勤而有道。”
“既是如此,安玉勤过吗?”
潘琅寰似乎又陷入了回忆:“刚知道爹娘去世那些日子,他很伤心,对我言听计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点灯读书,是勤奋过的。”
“结果呢?”
“他三岁启蒙,四岁入私塾,五岁我就请了西席先生一对一教导。”
潘琅寰表情既挫败,又茫然。
“但他十二岁下场考乡试,居然还考不过六岁小童。”
潘琅寰至今还记得出榜当天家中的凝重气氛。
谁都不敢说话。
连老夫人都不敢,生怕他一点就炸。
“那之后呢?”
“之后我就给安玉请了两个西席先生!”潘琅寰咬着牙,眼里仿佛冒着火,“到后来三个、四个,我不信这么多先生都教不好他一个!”
可火烧起来,很快又被一盆水浇灭了。
潘琅寰再度颓丧起来,甚至更是绝望:
“但起早贪黑整整三年,第二次乡试他依旧没能考上,请来的四个西席先生跑了三个,都说教不了他。”
“再然后,他就迷上了待在膳房。”
“从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最后完全不在学业上上心。”
讲到这里,潘琅寰的声音渐渐微弱了起来。
因为他好似到今日才发现,勤而有道这句话,似乎并不适用于潘安玉。
柳金枝道:“术业有专攻,把不适合的人放在不合适的位子上,就算你把人逼死都看不到一点结果。”
“潘大官人,你想保全潘家,自然也是想保全安玉。”
“但安玉如果在这个途中出了意外,不正与你的初衷背道而驰吗?”
“你应该正视一下安玉的痛苦了。”
第48章 乳糖真雪收到了一个从樊楼里来的膳工……
当天晚上潘琅寰恍恍惚惚走了。
柳金枝因为陪着潘琅寰说话,睡眠不足,第二日连打了几个哈欠。
好在杜卫给她带了振奋精神的好消息。
他挑了几个很机灵的膳徒,还有一个善做冰镇小食的膳工。
不过具体留不留还得柳金枝来定夺。
于是柳氏小饭馆的后院儿里,一直排站着三四个模样清秀的小童,两男一女。
最边上站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胡子拉碴,一双虎目瞪如铜铃。
倒不像是来做饭的,倒像是来杀人的。
不过男人一开口就极具反差,甚至声音都不粗犷,反倒是温温柔柔,细声细气:
“见过东家。”
其余几个小童也跟着一起喊:“见过东家。”
阿芹很懂得烘托柳金枝的气势,专门端来一张太师椅摆放在众人
面前,让柳金枝坐下训话。
柳金枝知道阿芹什么意思。
毕竟手下员工一多,东家就不能太亲和。
还是需要立威的。
柳金枝从善如流坐下,目光定定地在几人脸上扫过,不动神色,却显得不怒自威。
果然,小童们和那位膳工神色更是恭敬了。
柳金枝缓缓道:“这位膳工贵姓?”
“东家,小人免贵姓李,李二田。”
膳工声音很轻细,且身上衣服浆洗干净,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和外头一些臭男人完全不一样。
柳金枝客气道:“可否试一试您的手艺?”
“这是当然。”
李二田把自己随身带的小包袱拿出来,取出一件绣着花边的围裙戴在身上。
虽然这么柔美的围裙,与他极为粗野、高大的身躯并不相称。
之后,他又在井边仔细洗了手,这才走进膳房开始做小食。
柳金枝暗自点头。
看来李二田卫生意识很足。
李二田要展示的手艺是乳糖真雪。
这个冰镇小食就像现代冰淇淋,是把乳糖倒到冰屑上,冰爽甜口,味道很是不错。
宋代文献《西湖老人繁胜录》,还曾将其列为“诸般水名”之一。
也因其兼具饮品与甜点的特性,广受宋代百姓欢迎。
不过虽然汴京冰镇小食遍布于街头巷尾,价格亲民,大多数民众都能接受,但乳糖真雪是属于这类小食里较高档的一种。
因此,这类小食在贵族宴席上更常见。
以此也能侧面正面,若是寻常膳工,是掌握不了这门手艺的。
看来李二田过往经历绝不普通。
柳金枝正想着,李二田已经开始动手了。
据《西湖老人繁胜录》记载,乳糖真雪的原料是乳糖与冰雪。
冰雪,就是冰屑,即从冰块上凿下来的碎冰。
而乳糖,则是由“石蜜和牛乳、酥酪”制成的糖汁,是一种糖与奶的复合物。
制作时,将乳糖加热,使之软化,趁着热淋在冰屑或雪上,层层叠叠,堆积往上,形成类似冰淇淋的冷食。
如果膳工手艺足够高超,甚至能在浇糖汁的时候,顺手挽出漂亮的花纹。
几人集中精神朝李二田看去。
毫无疑问,李二田就属于手艺高超那类。
他手持铁锤、铁凿,先用清水、毛巾擦拭干净,再将尖头对准寒冰,砰砰砰,凿下无数冰屑,扑簌簌往下落,砸在平底白胎的碗中。
这些冰屑又轻又薄,却很快堆成了一座山,山顶冒着丝丝缕缕的冰寒之气,看起来就像是雨后轻烟,柔和又缥缈。
那边,灶眼口仿佛喷着火,炽热的火焰把熬糖的锅底煮的咕噜咕噜冒出泡泡,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艰难,因为随着水汽的蒸发,糖汁已经被熬到无比浓稠,搅一搅,似乎都要黏在手上落不下来。
李二田握住圆头长柄铁勺,手腕一翻,舀来一勺热乎、粘稠、散发着浓烈甜味儿的稠汁,转着圈淋在冰屑之上。
可每转一圈,他握着长柄铁勺的手就会稳稳抖一下。
糖汁落下,小蝌蚪入水般铺盖在冰山之上,点出一点微小花纹,仔细一看,居然像座小小的青山!
如此反复淋糖汁五圈,冰屑山上竟然出现了一副山峦叠翠,群山连绵起伏的奇异景象。
又因为被冰屑凝固住,而显得栩栩如生,恍若青山披雪,皎皎生光。
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李二田会有这么好的手艺,几乎看呆了。
柳金枝率先站起鼓掌:“好。”
其余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鼓掌:“厉害!”
“我的天啊,这个手艺神了!”
……
李二田听到夸奖,粗糙黑脸壮汉却满面害羞,温柔道:“东家过奖了。”
柳金枝唇边含笑。
她几乎能遇见李二田加入小饭馆之后,能用这类手艺给小饭馆带来多大的收益!
不过……
“李膳工,你手艺出众,大可以去如樊楼一类的大酒楼,报酬更丰富不说,也更有出头之日。”
柳金枝笑道。
却不想李二田叹了口气,低声说:“不瞒东家,其实我就是从樊楼出来的。”
嚯!
众人都是一惊。
樊楼啊……
难怪有这么惊人的手艺。
“那您为何不继续留在樊楼?”
阿芹忍不住问。
那可是樊楼啊。
李二田更是叹气,手指不安地摩挲着裙角,小小声道:“因为大家都接受不了……我……这个样子。”
阿芹下意识想问“什么样子”,视线却在接触到李二田粗壮身躯,粉红围裙后顿了顿。
什么样?
就李二田这样呗。
古代男子都崇尚阳刚之气,像李二田这样温温柔柔,干干净净,又喜欢粉色事物的男人确实容易被人当做异类。
“与其待着憋屈,不如出来另谋高就。”李二田说着,语气又有两分自傲,“毕竟我有手艺,在哪儿都饿不死。”
这确实。
柳金枝唇边笑意加深,道:“李膳工,你说的对,只要有手艺,在哪儿都不会饿死。希望你在我们这里能过得愉快。”
这就是愿意收下李二田了。
阿芹发出一声欢呼,连忙招呼:“李膳工请这边走,咱们去签契约。”
李二田对柳金枝叉手一拜,这才去了。
余下就是几个膳徒。
柳金枝本就不要求他们能做些什么好菜,只要求他们认真,聪明,机灵。
于是第一关考他们的记性。
第二关考他们颠锅的本事。
第三关自然就是考刀功。
三关之后,没有一个人淘汰,可见杜卫找人确实是用了心的。
柳金枝决定几个人都收,但具体细节还是要问清楚。
“你们家住何处?家中有人几口?”
几个孩子连忙报上家底。
原来他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住在郊区,算是邻居。
因家中有兄弟姐妹诸多,狭窄的房屋已经容纳不下。
为了活命,几家父母商量着把孩子送到汴京城里学艺。
无论是膳徒、石匠徒弟、木匠徒弟……
只要是不至于饿死的,都学。
他们手上每人都有二十文,就算是一天吃一顿也顶多支撑三天。
而在这三天之内,他们需要找到可收留他们的地方,否则就只能卖身进高门大户里头为奴为婢。
正在太常寺门口徘徊时,就被杜卫给发现了。
也是有缘分。
柳金枝道:“既是如此,你们干脆就留在小饭馆里守夜吧。晚上拿铺盖在饭馆里睡,也能替饭馆注意些灯火,别叫油泼灯落,烧了铺子。”
几个孩子都满面高兴,一齐跪下给柳金枝磕头。
“多谢东家!”
“多谢东家!”
……
然后也一起跟着阿芹去签契约。
签字画押完毕后,这群新员工立马就投入了小饭馆的工作当中。
膳徒们摘菜、扫地、洗菜、添柴,甚至是收检用过的碗筷,什么都干。
而李二田一个人的手艺能抵上三个,冰镇小食的活儿做的又快又好。
有他们帮忙,柳金枝和阿芹不比前一天忙碌,甚至轻松很多,柳金枝都有时间去大堂里走走了。
结果转头碰上潘琅寰。
潘琅寰大步流星走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张画纸,不过更准确的来说,是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写着潘安玉的名字和情况。
“娘子,借贵宝地贴张寻人启事。”
潘琅寰道。
柳金枝点点头,还给他指了一个最显眼的地方:“贴那儿吧,食客们来来往往都看得见。”
潘琅寰闷着头去了。
柳金枝见他眼下挂着两个浓重的乌青,估计没找到人的这几天,成宿成宿睡不着觉。
一想到待会儿潘琅寰又要冲进烈日里,继续挨家挨户的找。
柳金枝不由叹了口气。
“李膳工,麻烦替我做一份乳糖真雪。”
她扭着头对膳房里喊。
李二田应了一声。
毕竟是新东家,上工第一天肯定要殷勤些。
所以李二田做的很快,还亲自端了出来。
柳金枝道:“潘大官人吃点冰镇小食再走吧。”
正说着忽然听到耳边似是有人咦了一声。
扭过头,李二田定
定的看着潘琅寰贴的寻人启事,嘀咕道:“这人看起来好生眼熟。”
柳金枝、潘琅寰两个皆是一愣。
潘琅寰本来漆黑黯淡的眼眸中,忽然闪烁起了一丛火光,几乎是冲过来,拉着李二田的手问:“你在哪儿见过他?!快告诉我!”
李二田被潘琅寰吓了一跳,不由结结巴巴的说:“在、在樊楼。”
“樊楼?”潘琅寰愣愣的跟着念了两遍,却瞪着眼睛反驳,“不对!樊楼我去找过,没这个人!”
李二田更害怕了,壮汉身体一颤一颤的,带着颤音说:“他是膳徒,平时就在后院里挑水、摘菜、洗菜,轻易是不到前厅来的。”
潘琅寰眼神僵住了。
他想起来,每次去饭馆里找人,他们都只是在大堂、膳房里寻,却没想着往后院里看看。
潘琅寰深吸一口气,紧紧抓着李二田的袖子。
“带我去。
第49章 告孙玉香靠山没了一座小的,还有一座……
樊楼作为宋朝名气最大的酒楼,其建构更是不凡,因为它是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的庞然大物。
每座楼都高达三层,以飞桥栏槛相连,高低错落,参差交错叠在一起。
楼内珠帘绣额垂挂,水晶灯映照,楼栋熠熠生辉。
在夜晚,每道瓦楞间都会点缀莲花灯,灯火与月光交织。
登楼远眺,更是可览汴京城夜色。
西楼设下御座,直面皇宫,视力好一些的,甚至可以见到宫内诸人的走动。
以至于后来宋朝宫廷颁发旨意,不许百姓再上西楼远眺。
由此可见樊楼之宏伟,气势之磅礴。
柳金枝第一次到樊楼来,被眼前几乎高耸入云的大楼震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感叹,潘琅寰埋头就朝里冲。
几乎是不管不顾般,直接闯进了内院。
好在潘琅寰不是柳金枝,他家有的是银钱,以往也常在樊楼请客宴会,跑堂、掌柜基本都认识。
谁都不想得罪这个大财主,因此当没看见似的,放潘琅寰如一阵风般跑过了。
柳金枝担心以潘琅寰的暴脾气闹出什么事端,也连忙拉着李二田跟上。
几个人都到后院站定。
樊楼的生意是整个汴京最好的,后院里的人来来往往,端茶、送水、洗盘子、洗菜、摘菜,个个忙的脚不沾地,走过时都带一阵风。
潘琅寰看的眼花缭乱,不知哪个是潘安玉,只好随便抓一个看,眼见着不是就再换一个。
柳金枝见他急得做事都没了章法,赶紧把人拦住,转头问:“李二田,你所见的那人哪儿?”
这一路上柳金枝给李二田科普了潘琅寰的家世,李二田就更不敢耽搁了,连忙指了一个方向:“哪儿。”
那方向的尽头是一间狭小拥挤的小屋,头顶的烟筒冒着缕缕炊烟,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抓一些活鸡活鸭进去,但等到端出来的时候,都是收拾齐整的鸡肉鸭肉。
想来这个地方是专门处理牲畜的。
不仅臭味儿冲天,还闷热异常。
小屋的最中间,坐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年郎。
他一身粗布麻衣,衣袖高高挽起,因为劳累,额头上汗珠滚滚,鬓边发丝粘在脸颊上,他都来不及去擦拭,只盯着眼前烫完去毛的鸡鸭,抬起菜刀剁成块儿。
眼前偶尔有人过来与少年说话,也只不过是交给他更多的鸡鸭。
有时少年手脚慢了一些,还会遭到训斥和白眼。
“贺二!快些!招你进来可不是吃白饭的!”
“今日你的活不多,我这份你也帮忙干了。”
少年闻言,抿了抿唇,却在片刻后又面带笑容抬起头,说:“好,我来做。”
这声音赫然就是潘安玉。
潘琅寰一瞬间只觉得嗡一声,浑身血流倒灌,一下子从脚底冲到了脑子,马鞭都差点让他捏碎了。
这可是他从小锦衣玉食养到大的亲弟弟。
亲弟弟!
“我潘家儿郎,何时遭受过这般折辱?!”
潘琅寰捏着的拳头吱嘎响,眼眶发红,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把欺负潘安玉的人撕碎了。
李二田害怕他,往旁边躲了躲。
柳金枝怕他闹出事情,把人拦住,道:
“潘大官人稍等,你和安玉之间还有心结未曾解开,你就这么贸贸然然冲上去,万一安玉又跑了怎么办?”
潘琅寰咬牙道:“我把他抓回家,关起来。”
柳金枝道:“但你已经关了安玉很多次了。”
次次都被人跑了。
潘琅寰气的发抖,死死克制住自己的冲动:“那娘子说怎么办?”
“再看看。”
“看什么?”
“看安玉在这里过的怎么样?”
潘琅寰简直要气的笑出声来。
过的怎么样,他看不出来吗?
潘安玉正在被欺负!
可是柳金枝道:“不要信一时眼前所见,如果安玉真的被欺负惨了,他手里攥着钱,难道不会跑吗?何必继续留着?”
潘琅寰咬住后槽牙,又看了潘安玉一眼。
诚然,现在的潘安玉看起来,好像比以前多了一种放松的气质。
柳金枝看潘琅寰站着不动了,似乎在动摇,于是趁潘安玉还没有发现他们之前,赶紧把人拉开。
他们前脚离开门口,潘安玉后脚就端着一盆脏水站起来,往门口一泼。
门后有人笑道:“贺二,晚上喝酒去?”
潘安玉回头应了声,笑道:“好啊,来,抽草棍定谁请客。”
“哼,上次让你赢了,这回我一定要赢回来。”
潘安玉发出笑声,又回了小房间。
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藏在不远处的柳金枝等人。
柳金枝努努嘴:“潘大官人你瞧,安玉还在笑呢。”
潘琅寰望着潘安玉的笑脸,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
潘琅寰最终还是被柳金枝拉了回去。
却也没回潘家,一个人坐在小饭馆默默。
柳金枝也不打扰他,专心照顾饭馆生意。
闲暇时,王忠勇凑过来道:“东家,阿团的奴契后天就到期,我接到信,她已经启程预备回来了。”
柳金枝笑道:“这是好事儿啊,但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诶,我们晓得的。”王忠勇高兴地应一声,“家里正打豆腐呢,我叫她带些新鲜的来给您,虽然不值钱,却也是心意,您收下吧。”
柳金枝含笑点头。
王忠勇这才高高兴兴去了。
因为柳金枝与花吉团几个做戏做全,孙玉香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能确定是柳金枝藏起了花吉团。
所以这段时间,小饭馆一直风平浪静,没起什么波折。
只是奴契即将到期,孙玉香想必是要急了。
“砰!”
孙玉香气得将一盏茶砸在地上。
“人还没找到吗?!”
丫鬟弱弱道:“小姐,已经派人尽力在找了,但是那贱婢像是躲去了乡下,我们的人一直没能发现她的行踪。”
孙玉香慌得将手在身前捏紧,忍不住在房间来回踱步。
“怎么办?怎么办!若叫那贱婢去官府揭发了我,公婆怎会放过我?”
“小姐,莫慌,人既然是离开柳氏饭馆后消失的,想必与柳金枝也脱不了干系。”丫鬟出主意,“再过几日,那贱婢的奴契就到期了,定是要回汴京城的,说不定首先就在柳氏饭馆落脚。”
孙玉香听了立即点头:“对对对,你说的有道理,快去派人盯着!”
继而又怨恨。
“柳金枝这贱///人,当真是半点也不肯放过我么?此事明明与她无关,她却偏偏要横插一脚!”
咬着牙,面目十分狰狞。
“这倒给我提了个醒,柳金枝竟然敢插手,肯定是想鼓动那贱婢在奴契满了以后,去官府告我一状,我得早做打算才行。”
*
几日后,花吉团抵达汴京,王忠勇和杜卫一同来接她。
花吉团从驴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个黑陶罐子,笑道:“这是
二婶做的香磨油凉拌豆腐,可新鲜了,我临行前非让我带了一大罐,要来谢谢柳娘子帮忙。”
“这是应该的。”王忠勇笑着接过罐子,“咱这就回饭馆去。”
却不想一转身就被杜卫拦住了。
“你们暂时不能回去,东家有吩咐,姐,我一接到你们就走。”
王忠勇瞪大眼:“哪儿去?”
“官府。”
谁都没想到柳金枝会直接安排王忠勇和花吉团告官。
以至于孙玉香被官府衙役传唤之时,她正与侯三郎陪同着孙家二老一同用早膳。
“香姐儿,这是怎么回事?”
孙老爷皱起眉头,第一时间质问道。
孙老夫人也将疑问的眼神投了过来。
孙玉香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很显然被打的措手不及,磕磕绊绊道:“我、我……都是那贱婢污蔑,我什么都不知道。”
而侯三郎分明知道孙玉香的德性,却在孙玉香开口辩解的时候,撇了撇嘴,继续低头吃菜。
“不管知情与否,现在苦主正在公堂之上,还请侯夫人与我们走一趟。”
府衙传唤,就是孙府也不能不遵。
一家人只好眼睁睁看着孙玉香被官差请起身,往官府去了。
孙玉香被带到公堂之上时,花吉团与王忠勇正并排跪着,高声喊冤。
主理官狠敲两下惊堂木:“肃静!”继而看向孙玉香,“侯夫人,这花氏告你因妒杀人,现要求与你解除奴契,并按照律法对你施加惩罚。你可认?”
“民妇不认!”
孙玉香深吸一口气,大声辩驳道。
杀人是什么惩罚她是清楚的。
那可是流放!
“此事与民妇毫无关系,还请大人明察。”孙玉香磕磕绊绊,“民妇确实不齿这贱///婢勾引我家相公,但也不至于杀人。”
花吉团和王忠勇顿时瞪着眼睛看向孙玉香。
“真无耻。”
柳金枝呸了一声。
此时她就站在门外观看的人群里,听到孙玉香这样辩驳,忍不住骂了一句。
孙玉香当然不会听到,还在兀自辩解:“倒是我身边的丫鬟听到这贱///婢勾引主家之后,曾为我打抱不平,还说这样的贱///婢就该去死。也不知是不是她为我犯下这样的过错……”
更不要脸了。
柳金枝翻了个白眼。
但心里也清楚,孙玉香之所以这样说,怕是早就找到了替罪羊。
果然,几人在公堂上争辩没一会儿,忽然有群人浩浩荡荡从远处走了来,好似还捆着个什么人。
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个丫头。
尚未走近,为首的仆从就高喊:“孙家绑来真正的凶犯移交官府,还请大人放了我家小姐!”
这声音顿时吸引了众人视线。
柳金枝的目光落在那丫鬟脸上,不由得一声冷笑。
正是经常陪在孙玉香身边,为她出谋划策,一肚子坏水的贴身丫头!
也不知这孙府是用了何种本事,竟敢叫这丫头认死罪?
可那边,花吉团已经慌起来了,连忙高声道:“不,大人,凶手不是这个丫头!是候夫人!”
“肃静!”主理官又拍惊堂木,再看向丫头,挑眉问,“你就是逼花氏跳河的真正凶手?”
显然,主理官也看出了异样。
丫头牙关都在打颤,却咬死了说:“回、回大人的话,就、就是奴婢。”
主理官拧起眉头。
这时,身边师爷凑上前,对主理官耳语两句:“大人,这可是侍郎孙家的女儿。”
主理官听罢,再往下一看,押送丫头的都是几个穿着光鲜的豪仆,一个个肥头大耳,膀大腰圆,面相凶恶,便知平时必然是干多了腌臜事。
被官员眼神扫过,几个豪仆也不傻,立马磕头道:“大人明鉴,我家老爷乃是御史中丞,平日里最是注重声名。一听小姐居然卷入了凶杀案,马上在府中彻查,果然就查出了这个丫头来。”
“是啊,大人,我家老爷仔仔细细审问过,凶犯就是她!”
……
几个豪仆你一句我一句,再加上这丫头猛然往前一扑,高喊:“都是奴婢的错!”
案子在这里简直可以盖棺定论了。
主理官挑眉,道:“既是如此,判候夫人无罪,立即释放!”
花吉团与王忠勇二人简直不可置信。
“大人!”花吉团膝行上前,拼命叩头,“您抓错人了!抓错人了!”
王忠勇不知道该说什么,却也跟着花吉团一块儿磕头。
主理官见他俩衣着普通,显然背后没什么靠山,轻飘飘扔下一句:
“此案本官已有决断,当即就可断案。你们若是不服,就是想要撤案重审。”
继而一声冷笑:
“那可是要打二十大板的。”
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为了恐吓二人,旁边的衙役甚至拿着水火棍走近了些。
吓得王忠勇立即把花吉团护在了什么。
“但你若不想继续审查此案,此时本官便替你断了奴契,还你自由身。”
主理官凉凉道。
二人都懵掉了。
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发展,不由得看向柳金枝。
柳金枝默默点头。
胳膊拧不过大腿,孙玉香一日有孙府、侯府做靠山,就一日不会倒。
花吉团明白了什么,不由得红了眼眶,低声道:“民女不查了。”
主理官哼笑:“识时务者为俊杰。”
言罢,飘然离去。
而旁边的师爷给花吉团的奴契上落了官印,让花吉团离开,转头便对那认罪的丫头说:
“得啦,别哭了,府上都交代好了,不会动你一根汗毛的。”
这声音不大,花吉团和王忠勇却听的很清晰。
可见这师爷仗着孙老爷御史中丞的身份,很是嚣张,根本没想着避开他们。
花吉团满脸茫然走出来,落泪:“她可是害了我的命啊。”
柳金枝心中同情,抬眸看向孙玉香,心中暗道:这人也要了原主的命。
却不想孙玉香却朝她们直接走来。
柳金枝皱起眉头。
孙玉香却朝她们微微一笑,道:“柳金枝,柴大人的老家在秦淮,当初傅、柴两家成婚后,柴夫人本该跟着回秦淮。”
“只是柴老夫人心疼儿媳,许她回娘家养胎,因此柴夫人才长久住在傅家。”
“可此时柴夫人已经诞下千金,自然要抱着孩儿回婆家叫公婆看看。”
说到此处,她略微得意。
“柳金枝,柴夫人一走,没人再吃你做的菜,也没人再庇护你了,你连傅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柳金枝冷冷一笑。
以前孙玉香不太对柳金枝出手,确实是因为傅钗华护着她。
现在傅钗华要离开,孙玉香的狐狸尾巴就又翘起来了。
难怪这么肆无忌惮。
孙玉香眯了眯眼睛,道:“新仇旧恨,我以后跟你慢慢算!”
言罢哼一声,从柳金枝身边走过了。
几人在一边都愤愤不平。
杜卫甚至撸起袖子,气道:“这婆娘真是欠揍!”
柳金枝把人拦下,道:“不用和她一般见识,孙玉香不过是个蠢人。”
以为傅钗华走了,她就没靠山了。
“由着她以后自个儿作死吧。”柳金枝把冷淡的目光收回来,看向花吉团,“你呢?之后打算怎么办?”
花吉团惨白着脸,道:“留在汴京城的话,我怕孙娘子还不肯放过我。所以我想着回乡,再去谋一份生路。”
但其实古代女子谋生路没有男子容易。
就这么回去,除了帮人浆洗衣服,还能做些什么呢?
而且花吉团一走,王忠勇势必不会久留。
现在王忠勇可是小饭馆的得力员工了,可谓是销冠,轻易找不到第二个人顶上。
于公于私,柳金枝开口道:“那就留下来吧,正好现在杜卫身兼两职,很是忙乱。你来帮我监管采办,待遇与王忠勇一样。”
花吉团和王忠勇都是一怔,显然没想到柳金枝居然愿意让花吉团留下来!
特别是王忠勇,他不舍花吉团,却又不能违背良心,在柳金枝帮了他们这么多的情况下,没做几天就跟着一块儿离开。
“东、东家。”花吉团嘴唇颤抖,眼含热泪,连话都不会说了,“我、我给您磕头!”
说着就要跪。
柳金枝连忙把人扶起来:“别别别,起来吧。”
王忠勇却已经在旁边跪了下去,替花吉团狠狠给柳金枝磕了几个响头,磕得额头发红,几乎要渗血。
柳金枝叹气
道:“好了,别到时候磕坏了,又得去请大夫,吃药多苦呀。”
一句话说的两个人又是哭,又是笑。
看他们这个样子,柳金枝心中默默转身,对杜卫道:“有件事儿交给你办。”
“东家尽管吩咐。”
“去给杏安递个话儿,我想见一见二郎君。”
第50章 绿波荷趣绿波荷趣、糟琼枝、拌生菜、……
算起来,自从傅霁景开始准备殿试后,她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
这回要请人忙中拨冗,自然要拿出诚意。
《西洲曲》曾写:“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夏日炎炎之时,池塘却是一片碧波。
待粉白荷花散去,便留下满塘莲蓬,像个垂头的碧绿花洒,里面兜了满满当当的莲子。
若是不吃,难免辜负。
因此柳金枝预备做一席碧波席面。
如玉井饭、绿波荷趣、蜜糖玉蜂子……
都与莲子、荷叶、莲藕有关。
柳金枝取来几节洗得白嫩嫩的藕条、一碗白白胖胖的鲜莲子,和三碗颗粒分明的粳米。
削藕截块,可见藕条切口处如井,又色白如玉。
可见玉井饭名称的由来。
为了防止灶火将莲藕和莲子煮的过老,而丧失其清香淡雅之味。
柳金枝把粳米煮熟之后,才把莲藕丁与莲子倒进去焖熟。
若家中有条件,还可以加入百合、松子仁等增香,或淋桂花蜜增添风雅。
不过柳金枝不太确定傅霁景的口味,这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还是免了为好,以免弄巧成拙。
最后焖出来的玉井饭,米粒饱满,颗颗分明,散发着一股独属于莲塘的清香。
吃上一口,米粒弹牙爽口,满口怡香。
柳金枝满意地放下调羹,再做绿波荷趣、糟琼枝、拌生菜、雉尾莼……等等。
最后一道不是菜,而是小食,叫做蜜糖玉蜂子。
做法也很简单,不过是将蜜糖炒熟、炒热、炒软,然后将莲子倒进去,与蜜糖炒在一处。
其成品与现代糖莲子很像,却因为是鲜莲子现炒的,所以比起现代的糖莲子来说,更鲜、更脆、更爽口。
柳金枝捏着白胖莲子,却忍不住发散了记忆。
她想起当年在采莲胡同时,原主父母就是专靠采、剥莲子为生。
两个人辛勤、能干、吃苦、耐劳,慢慢积攒下一副可观的身家。
在原主的记忆里。
柳家父母本还在商量,要为原主置办下丰厚嫁妆,风风光光将人嫁出去。
却不想二人双双因意外亡故,对未来的一切规划都化为乌有。
若是他们在天有灵,知道自己离开后,原主和柳霄、月牙三个孩子吃过这么多苦,不知道会不会伤心落泪?
正想着,那边杜卫走来道:“东家,二郎君来了。”
柳金枝抬头一笑:“好,我知道了。”
不管以前再怎么不好过,现在都好过了。
毕竟她现在朋友环绕,还认识了傅霁景。
怎么不算找到个大靠山呢?
哈哈。
柳金枝赶忙炒热了蜜糖,裹上莲子,将准备的饭食全部都端到了饭桌上。
这里正是柳金枝新租下的房子。
傅霁景与杏安二人站立在桌边,见了她,叉手一拜。
随后杏安连忙跳过来帮柳金枝端菜。
柳金枝对傅霁景做了个手势,笑道:“二郎君请坐。”
经过一段时间埋头苦读,傅霁景显然更加疲惫了,人也清瘦了不少,但更显出温柔从容。
闻言,傅霁景温声笑道:“柳娘子要见我,可是有事相商?”
柳金枝本是想开门见山,说出花吉团的事情,请傅霁景多加照看的。
但是当她的视线落在傅霁景眼下的两团浓重乌青,到了嘴边的话却忍不住拐了个弯,问:
“二郎君最近很累?”
傅霁景愣了一愣,像是没想到柳金枝会关心他。
反应过来之后,他唇边笑意加深,点点头,温和道:“快要殿试了,父亲让我每日在书房中多待两个时辰。”
只是两个时辰,就累成这幅样子吗?
杏安一边摆着桌上的菜碗,一边道:“对,只有两个时辰,但架不住以往二郎就是晨起晚睡。再延长时间,每日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人都险些熬垮了。”
啊?那不是每日只能睡四到六个小时?
难怪脸色都变得苍白了些。
柳金枝的视线落在脸上,叫傅霁景耳尖微微发红。
他并不习惯有人会用这样温柔而关切的眼神看着他,就是傅钗华问询他时,眼神虽然也带着关心,但也有着隐隐的自豪与高兴。
因为他这般努力拼命都是为了家族前程,作为家中长辈,他们都很欣慰。
但柳金枝不赞同地拧起眉头,道:“前程固然要紧,身体更重要。长久的熬下去,把身子熬坏了怎么办?”
特别是傅霁景还这么清瘦,在重视浑身肥膘的古代男人里,简直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
但偏偏是清瘦之人最易短命。
一旦遭到大灾大难,兴许就撑不住了。
傅霁景似是很高兴,唇边的笑容更大了,眼眸亮晶晶的。
“没事的,我父亲吩咐府里为我熬了滋补药物,每日进补,固本培元。”
柳金枝沉默了下。
一边熬夜伤身,一边狂喝补药补气。
这爹怎么听起来这么不靠谱啊?
还不如让她来,一日三顿给傅霁景做些好吃的,把人喂胖点儿呢。
“傅郎君,要不坐下边吃边说吧。”柳金枝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
杏安也笑嘻嘻的,道:“娘子也赏我一碗吃呗?”
柳金枝笑着把碗递过去,道:“何必说赏?早就给你备下了。”
三人都是一笑,坐下用膳。
柳金枝不喜欢傅老爷对待傅霁景的方式,就一个劲儿地把菜盘往傅霁景面前推。
“这道绿波荷趣是我用莲藕、鸡胸肉、大虾仁、菠菜、青瓜和新鲜百合做的,傅郎君尝尝看。”
傅霁景看向这道绿波荷趣。
只见这菜布置十分精巧,用六只新鲜大河虾虾仁剖成一半,尾部不切断,蘸上一层薄薄的面粉,做成鸳鸯身体。
菠菜打成的菜泥则做成鸳鸯头部,虾尾自然就是鸳鸯尾部。
鸳鸯翅膀、头冠、嘴巴等部位是用青瓜削薄片,再进行雕刻而成。
又用了黑芝麻点睛。
最后做成的六只鸳鸯在盘中展翅待飞,栩栩如生,精巧异常。
杏安都惊叹于柳金枝的手艺,道:“若娘子去当个木匠,怕是也要被称作当世鲁班。”
柳金枝谦虚一笑:“哪儿有这么厉害。”
一面说,一面指向六只鸳鸯对准的盘中心。
哪儿端端正正摆放了朵花儿,似莲花形状,却又不似莲花,仔细看去,才知这是用百合花刻意雕成莲花模样,层层装饰在虾肉上做装饰。
“这花瓣下头的虾滑因沾染了百合香,吃起来更有清雅味道,二郎君也试试。”
傅霁景笑着夹了一块儿,放进嘴里。
果然,虾滑弹牙软滑,富有嚼劲,既保留了作为河虾的鲜美虾味儿,又有股淡淡的花香。
二者相结合,却又不显得突兀,反而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杏安却咂舌:“这一盘菜怕就要耗费天大的功夫。”说着赶紧转开手,“我还是挑道差不离的菜享口福吧。”
然后用调羹舀了几勺雉尾莼。
雉尾莼特指莼菜,在农历四月时茎细如钗股,呈黄赤色,胶质丰富,口感滑嫩甘甜,是莼菜最肥美的阶段。
五月后,莼菜叶片舒展,称为“丝莼”。
而九月后,则茎叶粗硬,称“瑰莼”或“猪莼”,口感苦涩,难以下咽,只有作为羹类食物烹饪尚且能食用。
这道雉尾莼,自然就是采用了五月“丝莼”制作。
在历史上的南宋临安城,就曾将雉尾莼列为夏季时令菜品,常与笋片搭配,更见其风味。
苏轼就曾在诗中赞,“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陆游也有名句,“短艇湖中喜采莼”。
都是夸赞莼菜之味。
柳金枝笑道:“这雉尾莼就是莼菜羹,以清冷井水煮莼菜,配鲤鱼或白鱼食用,磕用琥珀色豉汁调味,不加葱薤、米糁,保持原味清鲜。”
她笑盈盈地往杏安那边推过去一条鲤鱼。
杏安嘴角咧开一个笑,道谢过后配着吃了一口鱼肉。
味道像是清风拂过一般,又鲜又嫩,又滑又清甜,有夏初落雨过后,乡野清溪中猛然跃上一条透气鲤鱼的恍惚惊艳感。
叫杏安几乎是手上不停,赶忙又夹了一块儿鱼肉往嘴里塞。
柳金枝见他吃的高兴,就给傅霁景也舀了一小碗雉尾莼递过去。
傅霁景很是不好意思,耳尖更红了,温声道谢。
“我还准备了粳米饭,虽说比不上世家大族里常吃的胭脂米,但也算能入口。”
柳金枝一面说,一面走进膳房。
用个汤碗大的盘子,装了满满当当一盘粳米饭回了来。
杏安更是喜得眉开眼笑,接过后再三道谢,埋头就是扒饭。
漫天神佛在上,天知道他等柳娘子的一口吃食等了多久啊?!
能饱饱吃上一顿,他死都无憾了。
欸,不对,要多吃上几顿才能无憾。
对比起杏安的暴风进食,傅霁景用饭就斯文的多,安安静静,甚至竹著与瓷碗相碰时,都没有一丝响动。
喝羹更是慢条斯理,小小口抿进,羹汁都沾不到嘴唇以外。
吃相可以说是极为赏心悦目了。
可见从小就被人以最严格的礼仪管教。
柳金枝看的颇为新奇,忍不住多盯了几眼。
傅霁景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也悄悄往柳金枝这边瞟了一瞟,见柳金枝着实眼神专注,不由得有些慌张。
正好碗中的饭吃完,傅霁景站起来低声道:“我去添饭。”
言罢逃一般去了膳房。
杏安抬头一瞥,就知道自家主子这又是当了“逃兵”,老大爷般叹了一口气。
看来就只有他来帮忙撮合撮合啦。
就靠近了柳金枝,问:“柳娘子,你请我们吃这顿饭,是不是有事要找我们帮忙?”
对着杏安,柳金枝说话倒是随意许多,就把花吉团和孙玉香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倒不是想挑拨两家关系,只就想请二郎护我等周全。”
杏安摆摆手,道:“这话我记下来了,娘子不必烦心,你的事儿,二郎必然帮忙。”
柳金枝怔了一怔,也是忍不住脸上飞红。
杏安又说:“不过此事不能白办,娘子总要出些力。”
柳金枝问:“要我做些什么?”
“殿试之前,二郎要太学念一段时间的书,此后再去殿选。”
“但太学饭食难吃,我家郎君又生的清瘦,所以我斗胆请娘子出力,每日做了膳食与二郎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