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麻饮细粉麻饮细粉、麻腐鸡皮、冰雪冷……
杏安这个提议很好。
以前柳金枝照顾傅钗华,现在傅钗华诞下千金,再让她与傅霁景送饭。
靠山没了一座小的,还有一座大的。
而且也师出有名,半点不显得突兀。
柳金枝笑吟吟答应了。
尔后傅霁景添饭归来,三人吃了一回便散。
出门时,傅霁景还在犹豫。
他本以为柳金枝是有事与他说的,怎么吃了一回饭,反倒不开口了?
想着,他看向杏安。
“皮猴子,是你同柳娘子说什么了?”
杏安嘻嘻一笑,摆手道:“二郎,你就是给我五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倒是柳娘子对我说了些事儿……”
他凑上前,将柳金枝说的事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结尾补上一句:
“柳娘子为谢二郎帮忙,愿意在二郎上太学期间,每日做了饭食送来。”
“二郎,切莫辜负柳娘子一番好意啊。”
*
太学算是中国古代的大学,名字起源于西周时期。
如《大戴记保傅》曾记载:“帝入太学,承师问道。”
太学自成立起,前来读书的人就络绎不绝,虽然后来设立国子监,但太学依旧与国子监并列为传授儒家经典的最高学府。
只是虽然是学府,却不是如同现代学校一般,不分贫富,人人可上。
能在太学念书的学生,要么是官二代,比如著名词人李清照的第一任丈夫“赵明诚”就是。
他父亲是“赵挺之”,曾在宋徽宗年间担任过宰相。
要么是学问出众、天赋异禀、成绩优异的天才,在县学、周学等地方学校出类拔萃,才能被推荐进入大学。
如果非要比较,大概就是现代的清华、北大?
而太学能做到广揽天下英才,自然也是实力雄厚。
因为但凡太学学子,都不用交学费、学杂费,由朝廷全包,甚至每个月还能领到几百文到一千文不等的助学金。
当然,无论是哪个要求,以傅霁景的条件都能完美满足。
傅家又家财万贯,自然不可能贪图每个月能领到的助学金。
之所以要送傅霁景进太学,是为了太学的师资力量。
毕竟每任太学博士,都是经过朝廷层层考核选拔出来的大儒士,具有真才实学。
太学之内又要求严苛,每月一小考,每年一大考。
经义、策论、刑律、诗词……不一而足。
在这般紧锣密鼓的教学之下,经名师指点,与五湖四海的天才共同竞争,人会取得飞速成长。
傅家对傅霁景期望甚大,自然不会错过。
所以在傅老爷做下决定后第二日,傅家众人就替傅霁景收拾好了箱笼,把人送到了太学门口。
杏安坐在马车上送傅霁景进门。
金灿灿的日头底下,笑容格外绚烂好看。
“二郎,今个儿午时想吃什么?我去告诉柳娘子一声儿。”
傅霁景脸色涨红,也不知是被晒的,还是被杏安笑的。
“柳娘子做什么都可以,我不挑。”
傅霁景背过身走进门,但没两步,又停下,转过身语气温柔。
“今日日头大,出门切记小心些。”
虽然没加主语,但杏安是个鬼精灵,欸了一声,笑嘻嘻道:“这话我定然转告柳娘子知道。”
说完,一溜烟儿跑走了。
与此同时,柳金枝那边已经开始做菜了。
南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记载了北宋汴京的市井生活,所谓“雪槛冰盘,浮瓜沉李”。
其中就有提到,在炎炎夏日时,北宋汴京夜市最爱提供的冷食。
有“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纱糖”、“冰雪冷元子”等等。
何为麻饮?
这是指一种以芝麻、麻籽,或是相关植物为原料的冷饮。
饮用时,会带有一种植物清香。
若非要类比,就是现代凉茶。
而麻饮细粉,就是带着淡淡植物清香的凉粉。
夏日吃凉粉,最是开胃了。
再配上一碗冰冰冷冷、甜糯爽口的冰雪冷元子,吃的、喝的就都齐了。
柳金枝正打算装盘,却又想到傅霁景高挑清瘦的身形。
若是再喂些粉啊、面啊一类,什么时候才能把人喂胖?
还是多准备一些肉食
吧。
想着,柳金枝又多备了一味“麻腐鸡皮”。
可做完准备装盘,她又忍不住停了手。
虽然夏日吃些冰凉小食更让人开胃,但是若是冰食吃多了,难免伤肠胃。
还是再备一些结实些的面食为好。
于是柳金枝又做了宋朝名吃“太学馒头。”
太学馒头,就是太学包子。
据说王安石变法时,整顿太学,当时的皇帝宋神宗去太学视察,想关心下学生饮食。
结果发现太学饭堂给学生们做的包子,尝过之后笑称:
“以此养士,可以无愧矣。”
可见太学馒头的好吃。
而在北宋灭亡,南宋建立之后,太学馒头又重新风靡,并在漫长的时光岁月里逐渐演变,最后变成了河南开封的名吃——
灌汤包。
烫面做皮,肥肉当馅儿,半透明,捏的像朵花儿的,小小一个。
饭量大的,一口一个,一顿饭可以吃一笼。
过后她大可以做些灌汤包出来卖,生意必然兴隆。
当一切收拾完毕,杏安正好进来。
他是在烈阳底下跑来的,浑身带着一股燥热气,头发都好似被大太阳晒得烧起来。
“娘子,快日中时分了,膳食可备好了?”
“正好呢。”
柳金枝一面说,一面取了碗冰雪冷元子递给杏安。
杏安笑嘻嘻的,道:“就知道娘子疼我。”
说着,高高兴兴一饮而尽了,嘴里嚼着珍珠似的糯叽叽小丸子,含糊不清地说:
“娘子,你瞧,今个儿天气热,我家二郎说叫您当心些。”
“不如饭食就由我来送,娘子歇息着吧。”
柳金枝有些疑虑,问:“当真不用我亲自送过去?”
“嗐,不用不用。”
杏安赶忙嚼完嘴里的丸子,从柳金枝手里抢过食盒。
柳金枝眯了眯眼,笑道:“杏安小哥,我瞧你又在打鬼主意嘞。”
岂知杏安竖起一根手指来回摇摇,正色道:“不是鬼主意,是好主意。”
柳金枝虽不知杏安要做什么,但也知道他没有坏心。
“那就辛苦小哥跑这一趟,若是热极了,就到我这儿来讨碗饮子喝,算我请客。”
“娘子当真大方!”杏安高兴地跳起来,“真不愧我这般帮娘子。”
话音落下,杏安就提着食盒,高高兴兴跑了。
柳金枝以为杏安指的是说动傅霁景,帮忙护着花吉团等人一事。
不由得摇头笑了笑,道:“当真是孩子心性。”
另一边。
杏安跑到太学,进了门,将傅霁景请到食堂。
此时正好下学,许多学子都涌入食堂内。
杏安粗略看了眼。
发现今日太学伙食是:
主食:馒头、猪肉签和油炒落苏。
饮子:荔枝膏。
便是一笑,对傅霁景道:“二郎,咱们的饭比太学更好吃。”
就把柳金枝准备好的麻饮细粉、麻腐鸡皮、冰雪冷元子,还有一模一样的太学馒头端了出来。
因为杏安腿脚快,太学离柳金枝住所又不算很远。
一来一回,饭菜还是热乎的。
傅霁景看着这顿有荤有素的膳食,唇边忍不住浮现起点点笑容。
“傅兄!”
有个学子挥手喊傅霁景。
杏安扭头,看见食堂门口站着两三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每个手臂间都夹着一摞书,笑吟吟朝这边走来。
傅霁景起身与几人见礼:“王兄、周兄、陈兄。”
这三人穿着各有不同。
有的衣着华丽,一看便知是仗着官二代身份进来的。
有的衣着虽朴素,但眉眼清正,双目炯炯有神,似乎在学问上见解不俗。
不过既然三个人能凑到一块儿,看起来又能与傅霁景说起几句,估计都有些真才实学。
杏安赶忙主动叉手拜过:“见过三位郎君。”
周姓郎君更洒脱、外放些,见这么个白胖小厮端着食盒站着,就伸着脖子凑过来。
“好啊,难怪我先前再三邀请傅兄与我们一块儿用饭,你都不肯,原来是另开小灶。”
这话说的好笑。
傅霁景翘起唇角:“不是小灶,是受人关心。”
“是家里人吧?”周郎君笑说,“傅府的手艺我们都知晓,确不知有没有口福讨一箸尝尝?”
傅霁景做出请的动作。
三个人就围着傅霁景坐下。
杏安替他们布置碗筷。
王郎君的视线在桌面上巡视两圈,随后落在一碟麻腐鸡皮之上。
这菜是用洗净的麻籽,点制成乳白膏状,口味细腻带清香的麻腐。
再将鸡皮洗净,用黄酒、姜片等调料腌制半盏茶时间,祛除鸡皮腥味儿。
尔后采用沸水浇灌,使得鸡皮收紧,同时转小火煮约半个时辰,期间反复淋热水并翻面,让鸡皮保全弹性与色泽。
最后将麻腐切片,与煮熟切丝的鸡皮片分层摆盘。再淋少量芝麻酱、花椒油、酱油等调和的酱汁,撒一把白芝麻增香。
色香味俱全,不外如是。
以至于王郎君第一眼就被这盘“麻腐鸡皮”吸引,在杏安布置好碗筷后,第一时间就夹了一箸,放进了嘴里。
麻腐点制的恰到好处,入口即化,带有谷物特有的清香。鸡皮更是弹嫩不腻,清凉爽滑。与其说是在吃鸡皮,更像是在吃一块儿皮冻。
王郎君顿时面露惊艳。
周、陈两位郎君也是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他们吃的不是麻腐鸡皮,而是麻饮细粉和太学馒头,但舌尖上的惊艳,还是透过表情显露了出来。
三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怎么办?
说好只讨一筷子的,现在还想继续吃!
傅霁景低低笑出了声,道:“三位,我不逗你们了,这顿膳食并不是我家里人所做,而是御街附近柳氏饭馆的主人所做。”
因为帮柳金枝推销过好几次了,这一次,傅霁景更是驾轻就熟。
“柳娘子什么都会做,春日、夏日、秋日……不同季节有不同的膳食。”
“还可以接受提前预定,前一天下单,第二天就有专人送到你的府上。”
“另外,若家中有宴席举办,也可以请柳娘子主持四司六局。”
“哦,对了,饭馆里还有孟大人的亲笔题诗,若有兴趣,可以亲自去饭馆看看。”
傅霁景说话温柔又好听,条理清晰,口齿伶俐。
根本听不出来他是在做销售,正经到好似在做一场论述。
陈郎君道:“我听说过这个柳氏饭馆,那位娘子还花钱出过一本诗集。但因为盛名太显,我反倒觉得像是沽名钓誉,所以从未去过。”
周郎君问:“现下饭馆可还营业?”
“自然。”
傅霁景点头。
三人又是咂咂嘴。
王郎君道:“既然陈郎君知道地方,又恰是用膳的时候,不如咱们就过去看看?”
“对对对,过去看看。”周郎君站起来,“好吃就试试。”
一边说,一边把陈郎君拉起来。
不得不说,这些菜是真好吃啊。
再不走,他们就忍不住讨第二口了。
陈郎君一马当先:“我领路。”
言罢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傅霁景看着他们迫不及待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
杏安看着自家主子满脸写着“很好,又拉了三单”的愉悦感,不由得汗颜。
在外人面前口条那么流畅,在柳娘子面前怎么就憋不出来一句完整话呢?
杏安眼神里充斥着“恨铁不成钢”。
罢了。
主子不成,就让他来努努力吧。
“咳咳咳!”杏安用力咳了几下,摆出为难模样,“唉,二郎,柳娘子本是想来亲自与你送膳食的,却因为一些事儿来不了了。”
傅霁景连忙站起:“娘子可是病了?”
“不不不,不是。”杏安摇摇头,“还不是那个姓潘的,因着弟弟不见了,拉着娘子一块儿寻,两个人成天见儿的在一块寻人。柳娘子都没时间来看二
郎了……”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滴溜溜睃傅霁景。
但见傅霁景缓缓拧起眉头,薄唇崩成了一条直线。
第52章 间道荔枝糖伤心的时候就要吃甜食
其实杏安这句话也没说错。
因为潘琅寰因为潘安玉的事情,确实频繁与柳金枝相见。
在柳金枝接待了王、周、陈三位郎君后,一扭头就见潘琅寰坐在小饭馆的角落里,正默默地吃着。
一看潘琅寰眼下挂着的两团浓重的乌青,就知道他这几天估计辗转反侧睡不好。
柳金枝走到他人面前坐下,给他斟了一杯金华酒,问:“安玉最近怎么样?”
潘琅寰抬起头,语气幽幽:“认识了不少朋友,白天就在樊楼帮厨,晚上就约着几个朋友去喝酒吃饭,还是他自个儿下厨。”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幽怨。
但更幽怨的是……
“他还跟他那帮朋友说,他没有兄弟姐妹!”
“家中就他一个独生子。”
潘琅寰被气笑了,大口灌了一杯金华酒。
要不是真怕这小子跑了,他真的想冲上去把他的头掰正,让他看看自己是谁。
柳金枝却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开了。
潘安玉对潘琅寰的怨气是有多深啊,对外都不敢说自己有个哥哥。
可是幽怨过后,潘琅寰又很迷茫。
“以后怎么办?”潘琅寰灌了一口酒,“我不能躲在暗处看他一辈子,也不能容许他待在那种肮脏地方一辈子。”
他现在已经不生气了,甚至不在意潘安玉这段时间落下的功课怎么办。
他此时最大的想法和愿望,就是把潘安玉从那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拽出来,洗干净,换上好衣服,再重新摆到潘家二少的位置上去享福。
柳金枝沉吟片刻,问:“那你现在还想让潘安玉考科举吗?”
“……”
潘琅寰沉默地又喝了好几杯酒。
他不想放弃这个想法,事实却逼得他不得不承认。
“安玉没这个天赋,也没这个心。”
“我……不逼他了。”
“但是,我也不想看见他这样窝囊地待在后厨里。”
潘琅寰丢下酒杯,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他眼眸漆黑,语气冷冷:
“他真喜欢做菜,就给我正大光明当主厨!”
柳金枝咧嘴一笑:“我觉得现在你可以去和安玉见面了。”
说是见面,其实是应天爵和项志轩几个趁着潘安玉不注意,一下扑上去,连拉带拽把人拉到了柳氏饭馆。
现在的潘安玉可谓是大变样儿。
以前潘安玉穿着茜红色锦缎衣袍,腰间系珍珠带,颈间戴着的是金玉项圈,眉眼意气风发。
如今他穿着一身灰色短打,长发用布巾扎着,脸也灰扑扑的,像是刚干完活儿。
项志轩忍不住道:“潘兄,你……”
话到嘴边却又说不下去。
潘安玉面对自己的友人,眼神有些闪烁,显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但更让他无法面对的,是站在他对面的潘琅寰。
“算了,先让他们兄弟两个说话吧。”
应天爵把项志轩拉了一拉,两个人出了房门。
柳金枝本也想出去,但在路过潘安玉的时候被他拉住了。
潘安玉神色恳求:“柳姐姐,你就别出去了,我怕……”
话还没说完就被潘琅寰打断了。
“你怕什么?”潘琅寰捏着马鞭走上前,“你怕我再用马鞭抽你吗?”
潘安玉抿紧了唇瓣没有说话。
“我是真的很想抽你!”潘琅寰看着眼前这张脸,咬牙切齿。
潘安玉瑟缩了一下脖子,眼眶里也有了泪意。
次次都是这样。
他和潘琅寰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兄弟间的亲密。
每一次见到潘琅寰时,他听见的只有命令,看见的只剩背影。
“……你从来不肯听我说话。”
潘安玉声音一开始细弱蚊蝇。
“我只要干了你不喜欢的,你就用马鞭抽我。”
但后面逐渐变大。
“你那么喜欢抽人的话,那你抽吧。”
最后一句话,潘安玉抬起来头看向潘琅寰。
可潘琅寰冷笑一声:“你让我抽,我偏不抽。要我对你动了手,你又跑到那些脏地方自我作贱怎么办?”
一句话,说的潘安玉气呼呼抬起头:“那是膳房!不是脏地方!”
“膳房?”潘琅寰大声质问,“那我怎么不见你在樊楼做过一道菜?!全是在给鸡鸭烫毛!拔毛!唯一做的几道菜,全给你那群狐朋狗友吃了!”
潘安玉懵了一瞬间,意识到原来这些时日潘琅寰一直在暗地观察他之后,一张脸瞬间涨红了。
“哥!你偷窥我!”
“我不偷窥怎么知道你对外说没我这个哥哥!”
潘安玉被堵的说不出话来,慌乱无措,道:“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潘琅寰不耐烦打断他,“我只知道,如果你以后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膳工,我真的会抽死你。”
潘安玉本来还慌慌张张地要解释,陡然听见这句话,却仿佛被一把大锤凌空敲在了头上,整个人愣住了。
“什么?”
潘安玉不可思议。
潘琅寰抬起漆黑又深沉的眸子看潘安玉。
“既然被打成这样都不想读书,那就不读了。去学做菜吧……”
潘琅寰腮帮子被咬的鼓起来,也不知说出这句话费了他多大力气。
但很快,他又瞪起眼:
“但我事先说好,你要学做菜就不可以像读书一样半途而废!”
“你要用心,要努力,要将来所有人都知道,我潘家儿郎就是去当膳工了,那也是最厉害的膳工!”
潘琅寰捏着马鞭的手咯吱作响。
“不然,我这条马鞭不会放过你。”
“听清楚了没有?”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静默。
潘琅寰还以为潘安玉这个不稳定的又转性儿了,柳金枝赶忙戳一戳潘安玉。
潘安玉才跟回过神来似的,只觉得从头到脚的血液都轰一声冲向了大脑,他整张脸涨的更红,仿佛要爆炸一样,脑子里只回荡着这么一个信息——
他可以做菜了。
他可以当膳工了!
他拼命点头:“我、我会的!”
看着他这幅傻样,潘琅寰难以言喻的撇开头,看向柳金枝:“他就交给你了,去外边儿那些个野鸡地方学手艺我不放心,我只信你。”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出房门。
但在路过柳金枝身边的时候,看见潘安玉的视线还呆呆地粘在自己身上,仿佛还没从极大的兴奋里挣脱出来。
他脚步一顿,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是舔了舔后槽牙,只道:“束脩我明个儿就送来。”
然后走了。
潘安玉忍不住跟了潘琅寰几步,却见对方始终没有回过头来时,呆呆地问:
“柳姐姐,我哥哥是不是不认我了?”
柳金枝拍拍他的肩膀,道:“明明是你先不认的他。”
刚刚还盘桓不去的兴奋一下子消失。
潘安玉顿时垮着个脸,弱弱道:“我可以解释的……哥哥认识很多人,肯定会让应天爵查我。要是我说有个哥哥,肯定很快就被查到了。”
“你就是不说,也没见你躲久一点儿。”
柳金枝笑道。
潘安玉捂着脸叹气。
“好了,过段时间去找你哥哥,给他郑重道个歉。”
柳金枝走到橱柜边,取出一个梅红色匣子,打开递给潘安玉。
潘安玉问:“这是什么?”
柳金枝道:“间道荔枝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吃些甜的,会让人开心些。”
潘安玉拿了一两颗托在手心里。
间道荔枝糖是汴京夜市里常见的特色甜食,是一种以荔枝汁混合糖浆制成凝胶状甜品。
其外形看起来是颗粉红的小圆团,还沾着晶莹的冰糖碎屑,散发着一股荔枝的清甜味道,就像现代的荔枝味儿软糖。
潘安玉把荔枝糖丢进嘴里,咬开的一瞬间,浓郁的荔枝味儿瞬间在嘴中炸开,清甜的味道缠绕着舌尖,再加上果胶的软糯与冰糖的沁甜,确实抓人味蕾。
一连吃了五六颗后,也不知是不是真如柳金枝所说“甜食抚慰人心”,潘安玉现在的心情是平复多了。
他盯着木匣子里一堆亮晶晶、圆滚滚的糖,道:
“我以
前只知道做菜会很开心,让别人吃到我的菜会很满足,原来轮到自己当食客,也会因为美食高兴。”
他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柳姐姐……不,应该是师父。”潘安玉正色道:“我想跟着你专门学做甜食。”
柳金枝笑吟吟问:“定好了?”
“嗯。”潘安玉又吃了一颗荔枝糖,“你别看我哥跟个硬汉子似的,其实他可爱吃甜食了。等我学好了,就做给他吃,再给他道歉。”
“行。”柳金枝答应下来,“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学,我就会使唤你。你莫怕苦、怕累。”
“自然不会。”
“行,出去帮忙去吧。顺便再认识认识人,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饭馆里多了好多新人呢。”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从饭馆后院进了前堂。
阿芹还在炒菜,李二田忙着做冰镇小食。
王忠勇领着客人进来,大声唱菜名,林勤埋头理帐,时不时还抬头往大堂里扫一扫,怕有人手脚不干净,或者是闹事。
花吉团拿着每日采办单子在账房里进进出出。
因为男女大防,所以账房没落帘子,大家一眼就可以看见账房内发生了什么。
花吉团正跟吴兴镛说着好话。
“吴先生,要不就再给我算算吧,这个数我怎么算不出来呀?”
吴兴镛不耐烦,但冷言冷语打不走花吉团,她就跟听不见一样,只央求着吴兴镛算,又礼貌的很。
最后没办法,吴兴镛只好教她。
“是这样拨算盘的嘛,你少进了一位数!”
周围人看见了都嘻嘻笑。
这么个鼻孔朝天的吴兴镛,终于有个人能治他了。
花吉团别的不说,就是耐心细致,又能忍。
对上吴兴镛,那是用棉花去接拳头,能把人磨到没脾气。
柳金枝把潘安玉领进膳房里。
里头还有三四个小膳徒,正认真的洗菜、摘菜,还有孩子在颠锅炒饭,手法纯熟。
柳金枝指着他们道:“安玉,你就跟着他们一块儿从膳徒开始。你起步晚,手上功夫弱,所以就要格外认真。”
“好的,东家!”
潘安玉大声应下,然后就一头扎进膳徒堆儿里洗菜去了。
他性格好,虽然大孩子们许多,但没一会儿就嬉闹在了一起。
听着膳房里的嬉笑声,炒菜声,菜刀剁菜板声,还有外头那些食客们的说笑、王忠勇的高声揽客,偶尔还有杜卫疲惫的声音:
“歇歇腿儿,再跑下一单。”
柳金枝心中就涌动着一股脉脉温情。
她的饭馆真是越来越繁华了
第53章 芥辣瓜旋儿柳娘子只能是你师父了,安……
第二日,柳金枝照旧给傅霁景准备好了吃食。
杏安来拿时,又说:“二郎今日课业繁忙,怕不能按时用饭,免得娘子在外多等,还是叫我送去吧。”
说完就把饭盒提走了。
往后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
柳金枝挠挠下巴。
她怎么觉得,杏安是在故意阻挠她与傅霁景见面?
这事儿孙玉香也看出来了。
其实自从傅钗华搬走后,孙玉香就想对柳金枝动手,没想到等来等去,居然等到柳金枝又给傅霁景送上饭了。
她简直气的牙根儿痒痒。
恨傅霁景这个没眼光的,居然真栽倒在柳金枝身上了。
又怕傅霁景敢一怒为红颜,不敢再去找麻烦。
以至于柳金枝的日子过得舒坦的很。
但渐渐的,孙玉香发现这次送饭与以往的不一样。
柳金枝似乎再没与傅霁景见过面。
孙玉香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吩咐身边新来的小丫鬟。
“你去柳氏饭馆附近转转,看傅家二郎有没有再与柳金枝见面。若是没有,速速报与我听。”
“是。”
*
与此同时,杏安提了食盒送到太学食堂,又用另一套说辞对傅霁景道:
“二郎,柳娘子又被潘家兄弟两个绊住了。那潘家弟弟连书都不读了,就在柳娘子手下学做菜。”
傅霁景木着一张脸坐着,一句话没说,只是垂眸看向面前食盒里的菜。
依旧是荤素搭配,还有一小碟芥辣瓜旋儿。
杏安见傅霁景的视线落在芥辣瓜旋儿上头,又道:“这菜是娘子特意为二郎你准备的。”
这话杏安没有胡说。
太学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同窗们皆是聪慧无双,所以考试的难度也比寻常学校的大上许多,排名竞争也十分激烈。
虽然傅霁景次次都能稳居榜首,但这份荣耀的背后是他夜夜挑灯苦读的艰辛。
长久下来,饮食进的更少了些,也没什么胃口。
柳金枝第一次与傅霁景、杏安见面时,就从杏安的嘴里知道傅霁景爱吃辣。
为了给傅霁景开胃,今天的菜式里她就多加了一道芥辣瓜旋儿。
这是宋代流行的一种凉拌菜,以黄瓜为主料,辅以辛辣的芥末酱调味。
就像现代的凉拌黄瓜一样,但又比凉拌黄瓜少了点调味品。
以柳金枝的口味来说,她觉得现代凉拌黄瓜更好吃。
所以在制作过程当中,手法更偏向现代。
她是先将芥菜籽碾磨成细粉,再用温开水调匀,接着罩上细纱布过滤杂质,然后加醋调味。
就能得到一种辛辣冲鼻的酱料,闻起来又似芥末,又似辣椒,能熏得人连打三个喷嚏。
至于黄瓜就需旋成薄片,这也是“瓜旋儿”名称得由来。
洗干净之后,将准备好的芥末酱倒在黄瓜薄片之上,静待一段时间,使之腌渍入味。
成品口感爽脆,辛辣开胃,配上小白粥呼啦啦吃是最痛快的。
果然,在食盒的第二格就有一碗用粳米煮成的小白粥。
因为杏安来得及时,小白粥还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二郎,用一点吧。”
杏安递过来一双竹著。
傅霁景抿着唇接过,却迟迟下不了口。
也不知是不是巧,门口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杜卫穿着一身劲衣短打,用扁担挑着两个食篮站在食堂门口。
在夏日里搞外送,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杜卫晒得比以前黑多了,笑一笑,只有两排白白的牙齿最显眼。
而在杜卫身边站着的则是王、周、陈三位郎君。
两个人纷纷将银两递给杜卫,叫身边小厮从食篮里取出自己点的吃食。
看来经过上次傅霁景的介绍后,这三人已经成为柳氏饭馆的忠实客户了。
眼见三人喜滋滋地要抱着外卖进食堂吃饭,杜卫转身要走。
傅霁景立即站起来,大步流星朝他们走去。
“傅郎君。”
杜卫赶忙给傅霁景叉手行礼。
傅霁景温和问道:“杜小哥,最近都不见柳娘子,她可是身子不适?还是饭馆太忙,绊住了脚?”
“我们东家身强体健,自然不会身子不适。”杜卫摇摇头,“不过最近饭馆确实很忙。东家又要照顾生意,还要教新来的几个膳徒做菜。”
说着,杜卫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场面,咧嘴笑道:
“潘大官人的弟弟也来拜东家为师了,但他手艺太烂,练习颠锅的时候砸烂了三口锅,气得潘大官人险些又用马鞭抽他了。”
这么好笑的事情,傅霁景面上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潘大官人近来常去饭馆吗?”傅霁景又问。
“那是当然。”杜卫不明所以,“潘安玉都在我们饭馆,潘大官人要过来看望弟弟,自然是经常上门了。”
傅霁景顿时抿起唇瓣。
杏安凑上去小声说:“二郎你瞧,我说的不错吧。”
傅霁景按着袖缘的指尖微微用力,像是要将袖子扣烂一样。
但半晌,他还是以温和语气道:“多谢杜小哥告知。”
言罢行礼拜送,然后转身又坐回了原位,开始动筷子吃饭。
这倒叫杏安看懵了。
怎么就又回来坐下了呢?
这不对吧!
“二郎,你怎么还有心思坐?那潘大官人对柳娘子的心思可不清白。”杏安小小声,“二郎你可不能让人家捷足先登啊。”
傅霁景夹了一筷子芥辣瓜旋儿伴着白粥吃下,淡淡道:“此事应当由娘子做主,我与那位潘官人就是再如何,也改变不了娘子的心意。”
杏安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所以就不争啦?
那潘大官人可不比二郎你差呀!
谁知下一刻,杏安又听到傅霁景语气颇为不自然地说:
“不过说起来,我倒是许久没见到柳霄了。”
“夏去秋来,秋闱将至,也不知柳霄的课业准备的如何?”
“咳咳,杏安,太学休沐时,与我一同去看看吧。”
杏安:……真嘴硬。
但还是很欣慰自家主子终于学会主动了。
“得令!”
*
七月二十二日,大暑时节。
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炙烤大地,连空气都焦灼到变了形状,路边的树叶无精打采的垂着,偶尔有的一两个行人也是加快了脚步,不欲在外头多逗留。
柳氏饭馆因为有了两桶冰,在这般酷暑时节吸引了不少乘凉人。
大家在饭馆里蹲着,又不好意思不消费,于是就点两杯冰镇饮子喝喝,也算是为小饭馆带了一波生意。
“哎呀,这鬼天气。”杜卫蹲在门口用手扇风,“什么时候能凉快下来呀?”
“还早呢,就是立了秋,也还有秋老虎,到时候也是见天儿的热。”
王忠勇笑着回话。
月牙穿着一件云罗小衫,端着几杯冰镇饮子分给大家喝。
“我阿姐说,大家这段时间辛苦,喝点冰镇饮子解解暑,保重身体要紧。”
几个人都笑着回话:“谢谢东家。”
不过手中几杯分完,还剩一杯。
月牙左右看了看,问:“吴先生呢?”
“欸,吴先生好像从早上到了饭馆之后,就没从账房里出来。”
花吉团喝了一口饮子,接话道。
“哎哟,这天气那么热,账房又那么闷,别说吴先生倒在里头了。”
林勤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急急忙忙从柜台后头绕出来。
众人也是一惊,一齐涌了上去。
虽然平时大家和吴兴镛的同事关系不好,但毕竟不是仇人。
万一真出事了,他们心里也不好受啊。
于是一群人呼啦啦涌进账房,确因为账房地方小,也看不清,只看见一个清瘦的影子躺在地上,也不知还有没有呼吸,吓得众人一个激灵。
杜卫率先冲上去,扛起人影就往外走。
其余人落在身后,扇风的扇风,掐人中的掐人中。
只有月牙落在最后头,捡起了掉在地面上的一本书,翻开一看,上头写着——
《算经》
原来吴先生和她哥哥柳霄,考的是同一科啊。
这样想着,外头已经把吴兴镛抢救醒了。
还传来柳金枝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
“吴先生您一个人躲在账房里做什么?多闷热啊。阿芹,快去熬点解暑汤来,就用济民药局的那个方子。”
“欸,我马上去。”
吴兴镛嗬嗬的呼着气,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众人不敢围起来,都远远散开给吴兴镛透气。
阿芹那边用大火赶忙熬好了解暑汤,端过来给吴兴镛喝下了。
柳金枝又帮吴兴镛顺气。
兵荒马乱好一阵,吴兴镛才恢复了正常呼吸,可第一句话就是:
“我、我的书,我的书!”
月牙赶忙把《算经》递过去。
吴兴镛摸到书后,才彻底放松下来,闭着眼睛喘着气,不说话了。
柳金枝见此,不由皱起了眉头。
林勤笼着手,叹气道:“快要秋闱了,难怪吴先生慌成这样。”
是啊,快秋闱了。
柳金枝想起柳霄。
因为回来的路程太远,柳霄干脆就住在了黄师道那边。
他们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着柳霄了。
天气这么热,也不知柳霄在黄师道家吃、喝、住还习不习惯。
正想着,门口传来敲门声。
还以为是客人到,柳金枝一抬头,却见着几个熟悉的面孔。
傅霁景、潘琅寰、杏安三个居然凑在一块儿来了。
潘琅寰显然不太习惯和傅霁景站一块,先一步跨进来,道:
“柳娘子,天气越来越热,我看你们饭馆只放了两桶冰,怕是不够御热。所以我叫人订了新冰,以后每日送到饭馆来。”
柳金枝福身一礼:“多谢潘大官人了。安玉就在膳房里,你可以去看看他。”
潘琅寰点点头,本是抬脚要走,但没两步,又扭过头来看傅霁景。
眼光里满是狐疑。
柳金枝倒了杯荔枝膏递给傅霁景,问:“天气这般炎热,二郎怎么亲自来了饭馆?”
“就快秋闱,我心里记挂着霄哥儿科考的事情,所以来看看。”
傅霁景说着,往周围看一看。
“欸,怎么不见他?”
柳金枝就将柳霄住在黄师道处的事情说了。
“我正想着要不要接他回来呢。”
“自然可接。”
傅霁景温和一笑:“天气热了,黄先生自己也吃不消。再加上我听说霄哥儿的课业完成的不错,往后只要勤加练习就可,倒不必日日往黄先生那边跑。”
这么一说,柳金枝立即放下心来。
“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就去。”
说着就让杜卫去备车。
潘琅寰闻言,立马站出来道:“我有马车,不如我与娘子一块儿去接霄哥儿?”
话音一落,周遭几个人的视线全落在潘琅寰身上。
醉翁之意不在酒。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意思都明显到写在脸上了。
众人又默默把视线转向傅霁景。
傅霁景面带微笑,道:“正巧,我也有马车。潘兄若想去,不如一起?”
好,大方邀请人家一块儿,很有风度了。
潘琅寰冷下脸:“我不习惯一辆马车坐三个人,还是叫柳娘子选一辆坐吧。”
这些日子他都不见傅霁景出现,都是他在柳氏饭馆进进出出。
多日相伴,他觉得柳金枝再怎么也不会选傅霁景。
所以,柳金枝要怎么选呢?
众人又看向柳金枝。
柳金枝低咳两声,也不含糊其辞,道:“潘大官人,我与二郎君一同去吧。安玉还在里面等着你去看望呢。”
潘琅寰一下子沉默。
半晌才憋出一句:“……哦。”
柳金枝礼貌颔首,尔后看向傅霁景。
“二郎君,走吧。”
傅霁景眉眼温柔带笑,双眼亮晶晶的,主动落后一步跟在柳金枝身后一块出了门。
只有潘琅寰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盯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好似还没回过神来。
众人都不敢说话。
只有潘安玉等了半日不见哥哥进来,探出头问:“哥,你怎么还不进来?”
潘琅寰缓慢转过身,面色恍惚,步伐沉重。
李二田看出来了,拍拍潘安玉的肩膀,说:“以后,柳娘子只能是你师父了。”
潘安玉一脸不解,理所当然:“那当然了。”
李二田摇摇头。
唉,真笨。
第54章 水中菱角秋天就要吃炒菱角~
天气渐渐转凉,一转眼是八月七,立秋了。
月牙在水井边洗了一篮子的枣儿,端到房间里给柳霄吃。
虽然柳金枝把柳霄从黄师道家接了回来,但柳霄刻苦依旧,每日基本把自己关在房里练习。
倒是傅霁景趁着休沐时会常过来走走。
今日也是一样。
大概是上次柳金枝毫不犹豫的选择,让二人的关系更进一步。
虽然没有宣之于口,却是心照不宣。
“柳娘子。”傅霁景从马车里走下来,眉眼带笑,“今日秋意甚浓,我听说城外有一处枫林不错,不如去看看?”
“好啊。”
春日有春游,秋日自然就有秋游。
宋朝文士或是百姓都爱秋日游野,观赏枫林,山川,或是清澈小溪,享受秋意笼罩四野时的惬意。
所以在他们出城门的时候,周围还有不少人与他们是同一个方向。
大家都很高兴,议论纷纷。
柳金枝掀开帘子往外面望了一望,眼见出了汴京城,外头青山层林尽染,很是好看。
“诶,二郎君你看。”
柳金枝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似的。
傅霁景也凑过来一点,借着柳金枝的手,与她观赏同一片景色。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傅霁景神色温柔,“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柳金枝却是一笑,再
指了指某处。
“我想让你看的是那个。”
纤白玉指指向的是一艘小舟,舟上坐了个老叟,撑杆子坐在舟头,正伸手往河里摸索着什么。
片刻后,揪出一串深亮绿色的水生植物,茎叶枝蔓上还挂着如同牛头角一样,外壳紫黑的果子。
傅霁景眨眨眼,疑惑道:“这是什么?”
“是菱角。”
柳金枝让杏安停车,带着傅霁景走到河边看那老叟继续捞菱角。
不过说来也巧,这捞菱角的的老叟,居然就是那天柳金枝在御园金明池见到的,那个替人钓鱼做鱼生的老叟。
“这么巧?”柳金枝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您老人家生意涉及的领域还挺广。”
老叟见着柳金枝和傅霁景这回又站在一块,也是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道:
“郎君,第二次见面,不如给娘子买些菱角吃?”
傅霁景虽然耳尖发烧似的红了,却也掏出银子递过去,道:“捡一些新鲜的吧。”
“您放心,老朽刚捞上来的,必然都是新鲜的。”
一面说着,一面又从河里捞了不少深色水生植物,带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菱角。
麻利地摘下、洗净、装篮子,也不递给柳金枝,只递给傅霁景,还道:
“郎君替娘子拿稳些。”
看起来不是第一次做男女的生意。
柳金枝笑道:“老人家,这回可带了锅碗、调料?”
老叟直起腰,指着路边一个小摊儿。
“那个便是。”
傅霁景道了一声谢,又取出一些银子递给老叟。
温和道:“算是佐料钱。”
老叟笑的见牙不见眼:“多谢郎君,多谢娘子。”
傅霁景拎着菱角走在柳金枝身边,问:“娘子要做什么菜?”
“菱角的吃法甚多,郎君想吃什么?”
这个问法,就好似上次吃榆钱槐花一样。
上回他不知,羞愧的是,这回他同样不知。
于是清俊秀雅的郎君摇摇头,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还请娘子指教。”
“自然是煎炸煮烤样样都行。”柳金枝指了指菱角,“你瞧,这些菱角外壳紫黑,显然是成熟老菱角,炒比生剥更好吃。”
“难怪白居易说:‘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原来是这个道理。”
傅霁景失笑。
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
如今他也算是得窥真意了。
不过就是因为菱角要嫩剥,才显得他们手上的老菱角不好处理。
傅霁景上手试了试,不出意外差点扎破了手。
现今念再多赞颂菱角美味的诗,都没办法帮他把菱角剥开了。
他只好苦笑一声:“娘子,这……”
柳金枝哈哈一笑,顺手拿起食摊上的菜刀,对着菱角底部切一刀,再两侧各切一刀,用拇指顶住凹处,用力一掰,就能开壳见肉。
其实做法很简单。
但柳金枝打量了一下傅霁景白皙纤长的手指。
这双手天生就适合用来握笔,而不是操刀。
柳金枝便换了蒜瓣给他:“喏,剥这个吧。”
傅霁景想要动手,又意识到自己宽大的袖子会很麻烦,正要把蒜瓣放下来挽起袖子,却见柳金枝已经抬起手。
柔软纤细的指尖按压在长袖上,动作细致又贴心地将长袖尽数挽到小臂上方。
左手挽完,不等柳金枝开口,傅霁景就主动换了身位,将右手凑了上去。
娴熟又默契,好似这一幕曾发生过很多次。
二人相视一笑。
杏安:……
他本来也想去帮忙的。
不过就目前看来,他这一趟跟着出来,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当个车夫。
他默默仰头望天。
唉,命苦。
磨好芥籽粉,剥好蒜瓣和菱角,柳金枝开火炒菜。
为了祛除菱角的涩味,保持生脆,需得冷水时就让菱角下锅,加少许盐焯水三分钟,再捞出沥干。
紧接着烧辣锅底,热油炒爆蒜瓣,加入豆瓣酱炒出红油,倒入菱角翻炒至微黄。
此时抽出柴禾转为小火,依次倒入生抽、料酒、盐,撒芥籽粉炒匀。
“二郎,来尝下味道。”
柳金枝喊道。
傅霁景上前两步,用竹箸夹了一块儿菱角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味过后,笑道:
“微辣提鲜,外脆内嫩,要是有碗米饭相配,就更好了。”
谁知话音刚落,那舟上老叟就高声喊道:“郎君,老朽有饭,你买吗?”
傅霁景哈哈一笑,干脆利落拿出银子在老叟面前晃了晃:“要三碗。”
老叟更高兴了,笑道:“郎君真大方!”
傅霁景放下银钱,杏安去盛饭。
当然,此行出来游玩是为了乐趣,并不是为了吃饱。
三个人就着一盘菜说说笑笑吃完,就接着坐上马车上路,往下一处景色怡人的地方去了。
但凡是在外头野游过久的,都要买些吃食。
所以有人嗅到商机,就会沿途支一些小摊兜售小食。
秋日里的吃食,无外乎是枣、莲、蟹、茄子(落苏)一类。
哦,对了,还有一类,便是栗子。
宋朝人吃栗子可是很出名的,由此还专门有个名词,叫做“雷公栗”。
因为宋朝人吃栗子时,会把栗子架在火上烤,一边烤一边涮油,看着栗子在火上噼里啪啦地炸开,其响声如雷,就叫雷公栗。
卖雷公栗的人很多,油香混杂着栗子香飘的漫山遍野都是。
傅霁景见柳金枝的视线一瞬不错,就叫停马车,去买了一些回来。
栗子他还是会剥的。
用心剥了两三个,托在手帕里递给柳金枝。
柳金枝捻着一个吃了。
口感糯糯的,有一股栗子的甜香,以及油香,因为有的地方烤糊了,还有一点淡淡的糊味。
但总体味道不错。
柳金枝还要再捻第二粒的时候,忽然发现傅霁景用的这帕子上,居然还绣了几瓣五叶竹。
这么好的绣工,一看就不是出自常人之手。
“这帕子的纹样真好看。”柳金枝弯弯眉眼,“是谁替郎君准备的?”
“是我母亲。”
傅霁景眉眼温和。
柳金枝眨了眨眼。
话说回来,她与傅霁景相识已久,只知道他家是世代清流,父亲、祖父皆是当朝官员,倒不知母亲与祖母如何。
“傅夫人手艺精巧,定然蕙心兰质。”
柳金枝道。
“我母亲确实如此,她出身于琅琊王氏,是家中才女,自小就能吟诗作对,也精通针织女红。”
“在嫁入傅家之后,听府中老人说,母亲与父亲经常诗词唱和,弹琴谱曲,很是惬意。”
柳金枝眨眨眼:“那郎君祖母呢?”
傅霁景回想了一下,道:“我祖母出身于太原王氏,家中资产雄厚,却从不纵容族人,反而严苛守礼。”
“嫁与祖母后,祖母在家中编修书册,也常与祖父商量研讨。书房之中,堆满了祖母与祖父的书籍,连落脚的位子都没有。”
柳金枝咂舌。
那这样说起来,傅家哪里是世代清流?这明明是世代状元。
而且上下几代都是才子佳人的配置。
怎么傅霁景就……
柳金枝抿了抿唇,说:“可是傅郎君,我只会做菜,不会作诗。”
傅霁景闻言怔了下,反应过来后勾唇微笑:“嗯,我知道,但这样就很好,何必要两个人都会作诗呢?”
“我幼时养在祖父母身边,朝闻目睹,全是书册,从不知祖父母是如何相处,也不知他们除却
书册之外,还有什么可谈?”
“年长一些后,我被接回母亲身边,由父亲教导。虽然父母比起祖父母更有寻常人家温情,却也是规矩森严。”
傅霁景在这样规矩的家里长大,却生了一颗不规矩的心。
大概是每个循规蹈矩的人,最后都会被一些拥有自由精神的人吸引。
柳金枝失笑。
这样说起来,总感觉她像拐带了乖乖女的黄毛小子?
傅霁景拢袖站在她面前,当真是谦谦君子,端方持正,可他却说:
“两人一起,聊些家庭琐事就是最好。”
柳金枝笑道:“郎君有理。”
如今他们这般关系,到将来她必然是要拜谒傅霁景的父母。
早了解一点,也可以早做准备。
然而二人转过头,却见一方四人抬轿子从远方缓缓走来。
那轿子清贵非常,周身以象牙、金饰装点,一见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出行。
前前后后,更是数十奴仆跟从。
前面鸣锣开道,后面小厮高举仪仗,上书“傅”字。
杏安霎时间瞪大了眼睛,道:“这是夫人的仪仗!”
但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四人轿子脚程很快,没一会儿就停在了他们身边。
柳金枝感到一股不寻常的气势,不由得站直了身体。
下一刻,轿帘被一只白皙柔软,戴着绿宝石戒指,金银手镯的女人缓缓掀开,露出一张虽有岁月痕迹,却难掩风华的美人脸。
美人有着一双极为勾人的桃花眼,波光流转之间,视线就从傅霁景落在了柳金枝身上。
第55章 秋闱柳霄长大了呢
今日的秋游提前结束,柳金枝回家的时候,还处于一种恍惚状态。
就……这么巧遇上了吗?
“当然不是巧合。”
傅府内,王心蕊端坐在上方,目光落在傅霁景身上。
“这些天我偶尔出门进香,却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到耳中。”
“说景儿你与一名市井娘子关系匪浅。”
“那人我查过,是侯家三娘子身边的小丫头,估摸着是替主人故意来报信儿的。”
“我本是不信,以为这位三娘子是与钗华有嫌隙,所以故意往你头上泼脏水。”
“偏偏这回我去城外白云观进香,回来就叫我撞见你与那位市井娘子说笑。”
说到此处,王心蕊叹了口气,道:“景儿,你老实告诉我,你与她到底是何关系?”
傅霁景沉默片刻,缓缓道:“儿……心悦于她。”
话音落下,饶是王心蕊也不由怔愣了。
好半晌,才问:“景儿,你可是要娶她?”
傅霁景撩起衣摆跪下,背脊挺直,语气虽温和,却很坚定:“儿矢志不渝。”
王心蕊抿紧唇瓣。
此时是他们母子二人谈话,因而屏退左右。
没了外人在侧,有些话才好直说。
王心蕊道:“你可知你父亲为了你的前程殚精竭虑,在外想方设法为你铺路?”
傅霁景低声道:“儿知道。”
否则,父亲也不会努力结交各方有才学的游士,带着尚是小儿的他一个个登门拜访。
也不会为了选定他的启蒙老师慎之又慎,最后上书恳请官人准允祖父为他启蒙。
傅家香火不旺,父亲这一支若要兴盛,必然要寄希望在他身上。
“唉。”王心蕊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你的婚事是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的。”
“你父亲他……正为你相看亲事。”
“只待殿选结束,就为你定下中书令家的小姐,择日成婚。”
*
柳金枝已经有七天没收到傅霁景的消息了。
她心里明白他们二人是卡在了傅家双亲那一关。
但能不能过关,她不清楚。
饭馆里的人也都是出身市井,大家不知道傅霁景长久不来饭馆是为什么,只当傅霁景是在忙。
只有潘琅寰不一样,他已经让应天爵从杏安嘴里打听了消息。
这两天怕柳金枝伤心,也是长久的在饭馆徘徊。
是夜。
饭馆要打烊了,柳金枝在柜台处整理账簿,潘琅寰就坐在不远处悄悄睃她。
看的柳金枝无奈一笑,抬眸道:“潘大官人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潘琅寰一开始摇了摇头。
但见柳金枝就这么抱臂瞧着他,一副“我知道你有话说”的模样。
潘琅寰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确实有话说。”
柳金枝挑眉:“说吧,看我半天了,差点看的我汗毛直竖。”
潘琅寰撇撇嘴,别别扭扭道:“但其实我也没什么话说,我就是想让你别伤心,无论最后你和傅霁景那小子会有什么结果。”
“……”
柳金枝叹了口气:“嗯,知道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反应太平淡,叫潘琅寰不太满意,他嘟嘟囔囔的:
“我诚心诚意安慰你,你怎么就一句话啊?太敷衍了。”
柳金枝将手里的账簿全都整理好收起来,眉眼带笑:“我当然只有一句话,因为我总不能哭给你看。”
“你不伤心?”潘琅寰有些惊讶,“虽然我不喜欢傅霁景,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家世、品行、样貌、才干都是无可挑剔的。也是……”
潘琅寰顿了顿,极为不情愿地说出下半句:“也是你最好的归宿。”
“好归宿也要讲缘分,缘分不到,也许就成不了。”柳金枝望着地板,眼神有些失焦,“至少我已经努力过了。”
潘琅寰看她的模样,就知道柳金枝心里难受。
他很想说,就算没有傅霁景,还有他潘琅寰。
没有父母双亲,他就做自己的主。
只要柳金枝愿意,他明天就可以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把人娶回家。
但他估摸着,现在柳金枝不会喜欢听到这种话。
于是他道:“如果傅霁景只是被父母、门第绊住,就不敢遵循自己的心意,那他也不用娶你了。”
我娶!
他心里默默说。
柳金枝笑了一笑,道:“好了,近来别谈他了。就快秋闱了,我不能让柳霄分心。”
潘琅寰点点头。
*
柳霄今年是第一次下场考试。
不止他一个人紧张,全家都很紧张。
所以,在秋闱前七天,柳金枝就规定除却柳霄以外,其他人都要早些歇息,不要随意在外走动。
杜卫本是和柳霄一起住的,但为了不打扰柳霄温书,干脆就搬去了饭馆和刘彦几个一块儿打地铺。
就此,饭馆里的伙计们也都知道柳霄要考试了。
在闲暇时,就会凑在一起讨论讨论。
林勤道:“我邻居家的小孙子就去考过秋闱,听说考试的地方就是四四方方一个小隔间。吃饭、睡觉都要在里头,连腿都伸不开,可受罪了。”
“对,我也听说过。”王忠勇符合,“我老家有个秀才去考试,结果运道差,分到的考房靠近茅厕。哎哟,活生生给熏晕了。”
几个人讨论着,却越说越夸张。
花吉团听不下去,道:“吴先生参加过秋闱,咱们问问他呗。”
但林勤笑道:“吴先生这两日都没来上工,账房里堆了一堆账,多亏了阿芹娘子撑着呢。”
花吉团叹口气,觉得这吴兴镛的做法也太过了些。
不过一向也看不惯吴兴镛的林勤道:“不过他这回倒是事出有因,因为他也要参加秋闱,这么一去,就是两天一夜回不来。他家里头有个瞎眼的老娘,不过不提前把饼子烙好,怕是要难挨。”
花吉团在饭馆工作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吴兴镛家里的事儿。
“吴先生怎么不找我们帮忙?”花吉团道。
“兴许是不好意思吧。”林勤笑眯眯的,“上回他在账房里头中了暑,知道是咱们救了他,又拉不下面子道谢,喏,今天就托我送来了这个。”
林勤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叠烧饼,分给众人,道:“他自个儿烙的,说是他老娘教的。”
王忠勇、花吉团、杜卫、李二田几个都拿了一个吃。
出乎意料的,味道还真不错。
花吉团面露惊奇:“吴先生都可以去摆个小食摊了。”
“当年吴先生爹早死,他娘就是靠着这烙饼手艺把他养大,又供他念书的,可不得好吃么?”
林勤笑道。
“要是吴先生愿意去卖烧饼,现在肯定已经发财了。”
花吉团笃定地说。
“考个功名可是他老娘的毕生心愿呢。”林勤咬了一口烧饼,眼里流露出一点怜悯,“吴先生哪儿都不好,但起码是个孝子。”
不然林勤不会忍他那么久。
花吉团嚼着嘴巴里的烙饼,想了想,道:“东家说,秋日里蚊子多,让我帮少东家准备两个驱蚊的香囊,但我多备了一个。”
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绣着“福”字的香囊,笑着扔给林勤。
“就给吴先生用吧,但绣样儿不好看,可别叫吴先生扔了。”
林勤接住,笑道:“吴先生那么喜欢占小便宜的人,这香囊他能用到传代。”
一群人笑起来。
虽然打趣着吴兴镛爱占小便宜的毛病,但大家在为柳霄准备应考物件的同时,也为吴兴镛备了一份儿。
*
柳金枝也打听了一些应考时需要注意的事项。
比如考试时要全程待在考房里不许出来,所以要提前准备好毛笔、纸张、砚台,还有被褥、吃食、水囊等等。
柳金枝花了些银子,为柳霄准备了三只小狼毫,供他替换着用。
砚台也买了最上乘的,打草稿的纸都是宣纸质地。
以及蓬松一些的被褥、水囊,都统统买新的。
总共下来,花费了足足五两银子。
果然读书是最费钱的。
当然,吃食是最要紧的。
以前不是没出现过考生误食,因而腹泻,导致考试中场放弃的憾事出现。
为了确保柳霄入口吃食干净,柳金枝预备自己做。
能带进考房并且能储存两天一夜的吃食,自然以糕饼为上佳。
于是柳金枝在秋闱前一天晚上,利用米、糯米混合炒山药、芡实、莲肉、白砂糖,制作成一碟白色的蒸糕。
这就是雪糕。
口感绵软,甜味悠长。
很适合开胃。
如果柳霄因为紧张到吃不下饭,就可以吃这类糕点。
但是两天一夜,哪怕一天只吃两顿,也要准备四顿的饭量。
只有一碟糕点还是太少了。
所以柳金枝又以李子为主料,去皮、去核,焯白梅甘草水,加入蜂蜜、松仁、榄仁,放在蒸锅上蒸熟。
此乃大耐糕,贵族家宴常见,因为“耐”通“能”,因此寓意清廉。
还有五香糕。
是将糯米与粳米混合,加入人参、白术、茯苓等补气药材磨粉蒸制。
毕竟秋闱持续时间长,是很耗人精气神的。
加入这些补气药材,可以在长时间的科考过程当中,给柳霄提神醒脑,补气强身。
严格说来,五香糕也属于食膳的一种。
不算是民间偏方,是真正有益处的。
一连准备了三种糕点,柳金枝又做了饼——糖薄脆饼。
据《吴氏中馈录》记载,这类脆饼是用白糖、清油和面擀薄,撒芝麻烤制而成。吃起来口感香脆,清甜回味。
最重要的是,糖薄脆饼没有用到肉类,就是放两天也不怕坏,吃了不用担心拉肚子。
一切准备就绪。
柳金枝把笔墨纸砚装一个篮子,吃食单独装一个食盒。
等到第二天柳金枝送柳霄出门应考时,连月牙都瞪大了眼睛。
杜卫噗嗤笑道:“东家,少东家他只去两天一夜,您给他准备这么多东西,够他吃三天三夜的了。”
柳金枝提着大食盒,面露尴尬:“多、多了吗?”
她其实就想准备全面一点。
柳霄站在门口,少年人的身量又高了不少。面容清俊白皙,眼神在触及到柳金枝时,流露出一丝温柔笑意。
“我知道阿姐是关心我。”柳霄走过来接过食盒和考篮,“不多,一点都不多,我都吃的完。”
柳霄永远都这么懂事。
柳金枝摸摸少年柔软的发丝,笑道:“好了,不耽误时间了,快去礼房门口排队吧。喏,这是我给你准备的银子。”
她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茄袋塞进柳霄手里。
“听说礼房登记考房的胥吏是可以收好处的,你把这银子给人家,央求人家给你分间桌椅板凳干净些的礼房。”
柳霄一看这茄袋,就知道柳金枝往里面塞了不少。
“阿姐,咱们攒了多久才攒了这些?你留着吧。”
柳霄唇角翘起一个弧度,看起来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只要我有一只手,就是胥吏分给我再差的考房,我也照样能考得好。”
这话说的信心十足。
估计柳霄对算经一科是真有把握。
“阿姐,等我带好消息回来吧。”
言罢,柳霄把茄袋推回去,笑着走了。
但柳金枝不能真就放弃打点胥吏的想法,于是赶忙把茄袋交给杜卫,让他悄悄地给胥吏。
杜卫点点头,也跟着去了。
看着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柳金枝有些感叹地摸了摸月牙的小脑袋,道:
“月牙,哥哥长大了呢,是个有主意的人了。”
月牙抱住她。
“阿姐高兴吗?”
柳金枝一笑:“高兴。”
然后把月牙抱起来。
“如果月牙也能够像哥哥一样拿主意,阿姐会更高兴。”
月牙依偎在柳金枝的怀里,道:“就算月牙长大了,也想让阿姐帮月牙拿主意。因为这样,阿姐就不会离开月牙了。”
“傻话。”
柳金枝拍拍月牙的后背。
吾家有弟、妹初长成。
她期待着柳霄和月牙都能展翅高飞的一天。
第56章 川贝秋梨膏秋日喝,润肺止咳……
虽然柳霄在黄师道家中寄读时,柳金枝也是长久的见不着他。
但现今柳霄不过走了一日,柳金枝就有些神思不属,心情总是有些紧张。
对此,林勤表示很正常。
“我邻居家的小孙子去应考的时候,他七十岁的太祖奶奶在紫薇神君的牌前跪了两天一夜,只为了求神君保佑她孙子一举中第。”
林勤脸上露出一抹笑。
花吉团提出疑问:“所以最后那小孙子中了吗?”
林勤脸上的笑略微凝滞。
好,一看就没中。
花吉团默默走开了。
这么不吉利的话她当没听到。
柳金枝无奈一笑,转到膳房里。
她觉得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然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不止是想柳霄,还会想傅霁景。
正好秋日多枣,先前柳金枝就买了不少给月牙、柳霄两个当零嘴吃。
连吃了两日,也没怎么吃完,全都堆在了饭馆里当伙计们的餐前小食。
此时不用白不用,正好拿来,连同前几日婶子又送来的香梨一起,做一道川贝秋梨膏。
毕竟秋日干燥,容易喉咙生洋、干咳不止。
做些秋梨膏润肺、生津、消秋燥。
除了可以放在饭馆售卖,还可以发给员工当福利。
一点儿都不浪费。
柳金枝把圆滚滚的香梨握在手里,用盐巴搓洗梨子的表皮,洗净后放到一边晾干,去皮、去核、切肉,并放在石臼里捣碎,直至成泥。
红枣去核、生姜去皮,混合着捣碎的梨泥倒入锅中,再加入山楂干、罗汉果、川贝,用长勺圆头锅铲搅拌均匀,就可加入清水,大火烧开。
因为最后要将所有东西熬煮成“膏”,所以中间过程要持续半个时辰。
此间还要不间断的进行搅拌,避免糊锅。
柳金枝就坐在灶前看火,发一会儿呆,站起来
搅拌一会儿,然后再坐着发呆。
以往看起来感到活泼好动的火光,此时却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
柳金枝站起来起锅晾凉,用干净的过滤纱布,滤出煮好的梨汁。
为了保证膏体纯粹,梨汁还要二次回锅再煮。
于是另换一口干净锅,重新把梨汁倒入锅中,小火收汁。
等待梨汁十分粘稠,再无稀疏可言后,就可以关火,收入坛中。
柳金枝取了点高纯度白酒,分多次分别倒入二十只陶罐中,里里外外把陶罐都刷过一遍。
毕竟古代没有多高超的消毒手段,用白酒消毒是最稳妥的。
待到确定二十只陶罐都刷洗的差不多了,柳金枝才把锅中膏体装起来。
除却当作员工福利送出去的九只,还剩十一只,再拎出一只来当作福利大放送,免费兑温水送给食客们喝。
柳金枝也不需要人来帮忙,自己一个人慢慢搬。
二十只,一次四个罐子,分五次搬到了外边儿的柜台。
此时已快日中,大堂里坐了了不少食客,三三俩俩凑在一起说笑。
不过有许多身上穿着统一的学服,头戴东坡帽,看起来都很是年轻,虽然也在嬉笑,但谈吐颇为文雅,一看就是哪家私塾的学生出来聚餐了。
柳金枝本不想多理会,但偏偏转过身时,听见这几人提到了傅霁景。
“傅霁景这几日都没来太学,你们可知他去何处了?”
“这我可不知道,有傅老爷子在,总不见得叫他失踪了。”
“我惦记的不是傅霁景的人,是每日给他送的菜。喏,就这家饭馆。我以前还能跟着蹭两口,现在都蹭不到了,还得老大远自个儿来。”
“他家有外送,你不知道?哈哈!”
……
柳金枝没管这些人后续的嬉笑打闹,注意力只集中在了一点上。
傅霁景……不见了?
柳金枝第一个想法是: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俩的事情,傅霁景被傅家软禁了?
但很快,她又自己反驳自己。
这是什么言情小说思维。
傅家最重视傅霁景的学业,就是天上下刀子了,也会安安全全把傅霁景送到太学上课。
那么,傅霁景到底是去了何处?
柳金枝忍不住咬住下唇磨了磨。
随后她看了看手中的几只川贝秋梨膏罐子,咳了几声,走到了那群太学生身边。
“诸位,这是本店新上架的新品,方才我听说诸位似乎来自太学,身份不符,品味自然也是极佳,可否愿意替我试试味道?”
柳金枝笑着说。
她本就生了一副弱柳扶风小白花的模样,说话时,又眉眼带笑,波光流转间,温柔缱绻。
轻声细语问话的时候,几乎没人能忍心拒绝她。
果然,先前抱怨没饭蹭了的学子第一个答应。
“我来试试。”学子凑过来,柳金枝拧开盖子给他闻,“嗯!好香啊,似乎是香梨做的。”
“是川贝秋梨膏,秋日润肺止咳的。”
柳金枝弯起眉眼,一面动作轻柔地兑温水,一面似是不经意地问:
“方才我听说那位傅家二郎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有学子问:“怎么?娘子与傅二郎有旧?”
“实不相瞒,我就是这饭馆的东家,本来接了二郎君的单子,每日送膳食去。但好几日了,新的膳食都没人来取,我这才问问。”
柳金枝笑道。
也许未来她和傅霁景就没什么关系了,此时自然要把关系撇开一些。
就说成普通东家和食客最好。
“原来是这样。”有个学子点点头,“娘子放心,二郎君是傅家人,是不会少了你的银钱的,大概再过几日,这膳食就可以重新送了。”
听这学子的语气,似乎是个知晓内情的。
柳金枝新兑出来的一杯“川贝秋梨膏”,就先递给了他,再顺势笑问:“怎得非要过几日?”
那学子是个清俊的年轻人,显然没经受得住美色,望着柳金枝的笑,不自觉地就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一些:
“那是因为宫里头有事召他……”
话到班头,学子才意识到不对,刚想闭嘴,但“宫里”两个字都崩出来了,在场的,只要不是耳聋,都听见了,他再瞒也是无济于事。
学子挠挠头,干脆说道:“这事儿我也是听家里人说的,你们可别在外头瞎嚷嚷。”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神秘。
几个学子包括柳金枝都不由得一齐放低了语气,各自保证。
“你放心,我们绝对不说。”
“我的嘴巴最严了。”
“我发誓守口如瓶。”
……
学子的视线在一圈人脸上扫过,最后不好意思地望向柳金枝,脸红地笑了两声,才放低了声量,神神秘秘说道:
“我听说南边出事了。”
“连日秋雨,泯水决堤,淹了大片农田,百姓们纷纷逃灾,正在北逃的路上!”
“官家为了解决这件事情,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
“直到太子推荐了一个人,你们猜是谁?”
不用说,一听就知道是傅霁景。
这一点悬念都没有。
“就这你还卖什么关子呀?”
“爱说说,不爱说,这杯川贝秋梨膏给我喝!”
“欸欸欸!我说!我说!”学子赶忙躲过同伴抢夺的手,护好了手中杯子,再度清了清嗓子,“对,就是傅霁景。”
“听说傅霁景未入太学时,经常结伴,或是独自一人在外游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在前往秦淮河的中途,他路过泯江,在当地小住了半月,发现泯江河堤有些松动,且百姓居住之地在于凹处,一旦河水决堤,必然引发灾祸。”
“于是他就写了一篇《泯江水决堤应用对策十论》,回到汴京之后,就请了一位同窗好友帮忙牵线介绍可与他探讨之人。”
“你们再猜,他找的这位同窗好友是谁?”
众人表情冷漠。
猜不到的人是蠢猪。
学子表情尴尬,假装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川贝秋梨膏,咂咂嘴:
“我也找不到谁能这般大才,能与傅霁景探讨几个来回,干脆就把这篇文论搁在我桌上了。”
“结果偏巧被我爹看见了,我爹又能偶尔与太子殿下见面。”
“这一来二去,太子就引荐了傅霁景。”
“七日前,傅霁景就被官家召进宫了,至今还没出来,也不知聊了些什么。”
众人听了一耳朵,都唏嘘着重新坐回了位子。
原来是这样。
柳金枝知道傅霁景不仅无碍,反而极有可能借此获得功绩,心中也放下不少。
但她听完这名学子的话,并非只注意了傅霁景。
“方才你说,难民正在北逃?”
柳金枝皱着眉道。
“是啊。”学子点点头,然后低头推算了一下时间,“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最迟七日,汴京城门口就会有难民出现了。”
柳金枝眉头皱的更紧了。
难民出现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比如,汴京城里的奸商会大肆囤积粮食,待到粮价疯涨到顶点的时候再脱手卖出,狠狠割朝廷一笔救灾款。
蔬菜、果品、肉类也会在难民到来时价格攀升,并且出现供不应求的现象。
这些事情对汴京城里的夜市、食摊、饭馆、酒楼都将是一次打击。
但更恐怖的是,灾民没了粮食吃,会饿死,或者是暴乱。
柳金枝看向无知无觉,还在迎客的王忠勇,和对着账簿,正一丝不苟对账的花吉团。
以及膳房内大声告诉李二田,不许频繁洗手洒水的阿芹。
现在鲜活的大家,当初都是在灾年里逃出来才活命的。
柳金枝缓缓吐出一口气。
桌上正有学子说:“欸,东家,这事儿倒给你提了个醒儿啊。记
得早囤些粮食,到时能大赚一笔呢。”
柳金枝面色严肃道:“多谢郎君,我确实要多囤些粮食了。”
第57章 未来公爹这名彪悍的女子是?……
学子说的不错,甚至是要不了七天,第三天时,汴京城内外就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形容狼狈的百姓。
此时,柳霄堪堪结束秋闱回到家。
两天一夜的考房把他憋得够呛,不仅不能刷牙、洗脸、更衣,就连上茅房也要层层通报,举手示意。
更别提这么个狭小的屋子,却让他一个长手长脚,正在长身量的少年窝盘着睡,实在难为人。
所以在结束秋闱之后,柳霄就作别好友,第一时间回了家。
因为他要烧水、洗澡!
还想吃一顿柳金枝做的热乎乎的饭食。
然而刚到家中,就被眼前的热闹震了一下。
约莫十来个挑夫正担着粮食往柳家里运,远处,还有人拉着粮车源源不断往柳氏饭馆去。
就像蚂蚁搬家,连成了两条黑线。
杜卫站在小饭馆的门口招呼,阿芹则分管柳家。
其中刘彦、郑鑫、林勤、花吉团、王忠勇……但凡是叫得出名字的伙计,都去帮忙。
柳霄一时怔愣,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出柳金枝的身影,艰难挤过去,唤道:“阿姐,这是怎么了?”
柳金枝回头,见到形容狼狈的柳霄,不由得挑眉,道:“霄哥儿,我正打算去接你,来,这边走。”
她把单子顺手交给阿芹,拉着柳霄进了后院。
一路上更是各种粮食麻袋。
柳霄皱眉。
柳金枝则熟练绕过它们,问:“考试怎么样?”
“下笔很顺。”柳霄笑了笑,语气里有一些少年意气,“我想这一回我定不会辜负阿姐期望。”
刚说完,旁边放着的蔬果篮子就因为负重过大,而往旁边歪了一下。
芥菜掉出来砸在地上,发出砰一声响。
柳霄吓了一跳。
柳金枝习以为常走过去,将芥菜捡起来放回蔬菜篮里。
“学问上的事情我不懂,傅二郎他……暂时也不在,只能靠你自己把握。”
柳金枝声音温柔。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阿姐都接受。”
柳霄说的那么笃定,即使柳金枝是信任弟弟的,却还是怕如果秋闱成绩不如意,柳霄会受到打击。
所以她先把态度表明,希望柳霄能够心安。
柳霄笑着点头:“我知道,阿姐待我之心一如往昔。”
两人说着,来到后院。
柳霄咂舌。
因为后院比前院更夸张,目光所及之处,全都堆着粮食,有的甚至沿着墙壁不断往上堆,险些碰到了房梁。
而院子中央的石磨上还摆着一只熟悉的高粱罐子,正是柳金枝拿出来与全家人一块儿存钱的罐子。
柳霄怔了一怔,“阿姐,为什么把咱们的罐子搬出来?”走过去将高粱坛子一抱,想要挪回原位,下一刻却忍不住瞪大眼睛,猛然回头。
“阿姐,咱家——”遭贼了?
话未说完,柳金枝告知他原委:“大部分钱被我拿去囤粮了。”
柳霄更懵。
如果柳金枝不是个普通百姓,他险些以为柳金枝要囤粮造反。
但他们平平无奇的百姓家,囤什么粮?
柳金枝给柳霄斟了一杯茶,将那日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柳霄眉头顿时拧起,冷静道:
“第一批难民出现的时候,军巡辅没有接到命令,大概不会有什么动静。”
“但如果人越来越多,按照往朝管理,军巡辅会开始禁止难民入城。”
“但无论是什么时候,难民的人数一定超过我们可以救济的范围,阿姐这样做……”
柳霄顿了顿,似乎怕这句话打击柳金枝,但他还是说出了后半句话:
“怕是难以起到什么作用。”
柳金枝自己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她抿了抿唇,道:“我从没想过能救下所有人。”
她抬眸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粮食。
“这些粮食若能救下一百人,是功德。能救下五十人,也是功德。”
柳霄看着眼前的少女,眸色怔忪。
在他的记忆里,阿姐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在带着柳家一块儿开食摊的那刻起,阿姐的愿望似乎就只有一个——
从小食摊开到大酒楼。
他们为了这个共同的愿望,一起努力,打拼,熬夜,存钱。
高粱酒坛子记载着他们梦想成真的进度。
上次他还掂量过,那只坛子已经变得沉甸甸的,就快满了。
这代表他们其实还差一点点就能如愿开上大酒楼了。
“阿姐,把这些钱全用了,你不会心疼吗?”柳霄问。
“心疼。”柳金枝一笑,“但钱没了还能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上回她就是这么劝自己救下杜卫的。
“更何况,我有手艺,什么时候都能东山再起。”
柳金枝晃了晃自己的手,语气轻松。
柳霄见此,表情也从怔忪渐渐转为严肃、认真,他用力点头,道:“我永远都是与阿姐站在一边的。阿姐要做,那我就帮阿姐一块儿做!”
说完,他快些站起来,朝旁边走去。
柳金枝疑惑问道:“霄哥儿,你干什么去?”
“考了两日了,我还没沐浴过,我先去净身,然后就来帮阿姐做吃食。”柳霄回过头,也学柳金枝晃了晃自己的双手,“阿姐教我的手艺,我一点儿没忘。”
清俊的少年认真又可爱。
柳金枝忍不住勾唇笑了。
*
但难民涌来汴京的速度比学子说的更快,人数也更多。
短短三天之内,汴京城已经抵达了五批难民。
此时,军巡辅接收到命令后,把前五批难民都带到了城内稍有空余贫民巷,任由难民们搭草棚子住下。
这种草棚子不防风、不御寒,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遮遮雨。
饶是如此,大批量的难民涌入,城内很快就连遮雨落地的地方都没了。
为了不引发城内动乱,在勉强接收十批难民之后,军巡辅再度接到命令,配合汴京城驻京兵士一同驻守城门。
东南西北多个出口架上行马,全部戒严,往来人口,但凡没有汴京身份玉碟,一律不准放行。
可这也挡不住难民们北上逃亡的决心。
既然不许进城,那难民们就在城外就近搭草棚子。
一开始军巡辅不管,但有些难民拖家带口,长途奔袭,到了汴京城已经身无分文。
为了果腹,已经有人开始头上插草,开始卖儿卖女。
哭闹声、哀嚎声、病弱呻吟声整日不绝于耳。
有官员家眷受不了,一状告到府衙里头。
府衙也担心这些难民影响了出行官员,下次下令,将难民赶出五里。
拉扯、推搡之间亦有数人丧命。
此时,距离柳霄考完秋闱已过了十五日,离傅霁景失去消息已有二十多日了。
也不知朝廷官员与官家是如何探讨的,在等待的这些时日里,朝廷暂时未拿出任何解决策略,连粮仓都尚未开放,城中的物价倒开始疯涨。
有商人开始囤积居奇,作壁上观。
可已经有难民饿死了。
柳金枝意识到不能紧跟朝廷步伐救灾,干脆自作主张,带着小饭馆的人,租了辆驴车,到城外发馒头、施粥去!
这日是九月七,白露,刚过中元节。
若是以往,汴京城的百姓都要祭祖、拜月、赏灯、张灯,还会演唱目连戏,热闹非凡。
但今年由于灾情影响,城内顶多就放了个灯。
祈求祖先投胎转世、灵魂得以安息的水灯在金水桥被放下,沿着御河河水往外飘,穿过水洞严防的铁栅栏口,出现在柳金枝的眼中。
她站在河边看了看这些灯,大多抄写了超度魂灵的经文。
有《往生咒》、《地藏菩萨本愿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当一只莲灯飘到水渠边时,正好被一只脏兮兮的手捞起。
那是名妇人,怀中抱着个孩子,孩子不哭不闹,似是没了生息,妇人便捡了往生船塞进襁褓内,用干瘦的脸颊贴紧孩子,轻声地念着些什么。
柳金枝看得眼热,赶忙转过头擦了擦眼眶,问:“准备好没有?”
这回她出来,算是把饭馆能带上的伙计都带上了。
郑鑫、刘彦几个搭棚子;阿芹、月牙、柳霄负责熬粥;杜卫
负责生火;
林勤、王忠勇、吴兴镛要维持现场秩序,以防难民们哄抢。
阿芹擦了擦头上的汗,露出一个笑,道:“东家,水差不多烧开了,可以下米了,咱熬浓浓的一锅,让大家饱餐一顿。”
岂料柳金枝摇摇头,道:“不,熬稀的,但别太稀,能不饿死人就行。”
闻言,周边几个人都一愣。
“为什么?”月牙嫩生生发问,“阿姐不是小气的人啊?”
柳金枝用下巴点了点眼前乌泱泱一片,知道他们这里放粥,汴京城外大半的难民都过来了。
一眼望过去,就像面前挤着千百只饿狼。
“咱们准备的粮食根本不够他们饱餐,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拖,拖到朝廷开仓赈灾为止。”
柳金枝紧紧皱着眉。
“更何况,浓粥会引发哄抢。到时若出了事故,反倒是害了他们。”
这话很有道理。
柳霄第一个赞同,道:“阿姐说得对,就熬稀的。”
于是只往沸腾的锅里倒了一半的米。
其他人因为自己做不到更多,心里不是滋味,只好把愧疚转化为力气,更加卖力熬粥。
一盏茶之后,第一锅赈灾粥热腾腾出炉了。
不需要多好吃,只要能饱腹,就够灾民们高兴许久。
因为同时开了三口灶眼,很快第二锅、第三锅赈灾粥都熬好了。
排队的灾民虽然躁动,但看粮食还够,又有郑鑫、刘彦几个人高马大的高个儿守着,也就都老老实实排队。
柳金枝想要统计一下大体灾民数量,走出了赈灾棚。
忽然,她注意到好像有一拨人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为首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光景,一身绯红官服,腰间系玉带,衬得他略微清瘦,气质儒雅温和。
但他抬眸,眼窝深邃,眸光沉稳,步履虽缓,却沉稳有力,不顾他人劝说,目的明确朝赈灾棚走来。
只是不知为何,柳金枝觉得这人容貌颇为眼熟,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但不由得她细想,男子已经要走到她面前。
此时身边人依旧在劝,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来这里,难民汇集之地,若是出了事故,下官该如何交代呀?”
“难民聚集于此已经半个月了,依旧没有解决办法,本官若再不来看,难不成任凭他们死在这里不成?”
男子冷下脸。
旁人无奈道:“大人……”
“不用再说了,官家暂时不能放粮定然有难处,但本官府上尚有余粮,晚些时候你就带人去本官府上搬。”
旁人愣了一愣,正要说“大人,令郎他说……”
话未说完,前面安静排队的难民们终于注意到那身绯红官服,不由大喜过望,喊道:
“有大人来看我们了!”
“大人!”
“大人!”
……
一瞬间,众人涌动,纷纷往绯红官服靠近。
“大人,我们要粮食!”
“这棚子遮不住秋雨,再过段时间入了冬,大家伙都要冻死了。”
“大人,我的孩子患了风寒,求求你,施舍民妇些药材吧。”
……
哭的哭,求的求,甚至还有人去拉绯红官服的衣角。
这把旁边的官员吓得不轻,大叫道:“左右侍卫还不快上来保护尚书大人!”
身后两个魁梧男子立即亮出刀刃,面露凶光,有种谁敢上就杀谁的气势。
岂料完全绝望的难民不管不顾,或者说,是后面的难民拼命往前挤,逼得前面人不得不继续前进。
人流像洪水一样顿时爆发。
这期间也不知是谁撞向了赈灾棚。
咔擦——!
由麻绳捆绑而成的棚子霎时间发出几声响。
杜卫机警,大喊一声;“不好,棚子要塌啦!”
就抱着月牙、拖着阿芹朝外一扑!
柳金枝也在下意识间要往外跑,却眼瞧着那绯红官服还难民拦在中心,面露惊慌,脱身不得。
便咬一咬牙,拼命朝前一撞,手径直一抓,钳住绯红官服的胳膊,连带着人往外逃。
下一秒。
轰——!
赈灾棚轰然倒塌,锅碗瓢盆还有粥都埋在了底下。
这时,后面没抢到粥的难民差点炸开锅,顿时不管不顾朝前涌,要去抢被埋住的粥。
就连郑鑫、刘彦几个都差点威慑不住,被这群人冲散。
没办法,柳金枝来不及与这绯红官服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
“大人快些离开,保重自身安全,才能救苦救难。”
随后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抢出驴车上的备用菜刀,踩上高处大喝一声:
“姑奶奶瞧谁敢动!再胡乱哄抢,我砍了你们的手!”
言罢,大喝着往身边一劈。
嚯!
男人手臂粗细的木头,顿时被砍成两半。
方才还群情激动的难民们不由得静默一瞬。
柳金枝喘着粗气,瞪大眼睛,再不复温柔娘子模样,道:“给老娘排队!”
难民自然不可能真的全听她的,但还有郑鑫、刘彦、林勤等诸多人帮她维持。
费了一番功夫,艰难地把难民们又劝回了排队的阵型。
绯红官服以及他身边的官员皆是目瞪口呆。
大概在他们的人生中,还没遇到如此彪悍的娘子。
绯红官服忍不住开口:“这、这是谁家的救灾队伍?这娘子也太……”
话音未落,身边有个护卫迟疑开口:“大人,属下好像认识,这是柳氏饭馆的东家。”
“柳氏饭馆……?”
绯红官服喃喃念了一句,却不知忽然间想到什么,诧异蹦出一句。
“夫人与我说的,莫不就是这名女子?!”
“什么?”
旁边的官员没听清,但苦着一张脸劝:“哎呀,傅大人,不管有什么,咱们先回去吧!令郎与官家已商议的差不多了,晚些个就要出宫了!”
第58章 酿蟹橙吃个螃蟹,庆祝庆祝
傅呈被拉走的时候,柳金枝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却见这位身着绯红官服的大人一脸惊愕,似是知道了极为震撼的消息。
柳金枝忍不住挠挠下巴。
怎么了这是?
皇宫塌方啦?
但转头就被柳霄喊了声:“阿姐,快来帮忙,再重新煮锅粥!”
她连忙应声,再不去管傅呈了。
*
难民很多,但柳金枝带来的粮食有限。
好在她记得那位绯红官服讲过的话——
开放府中粮仓救济百姓。
于是在施完锅内最后一点粥后,柳金枝借此稳住难民,成功带着众人退回了柳氏饭馆。
此时明月当空,银光似流水般洒落在地面。
众人已经筋疲力尽,或坐、或躺在饭馆前的阶梯上。
“娘嘞。”王忠勇大大伸了个腰,只听见周身关节噼啪作响,“我这辈子没这么累过。”
言罢,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也不怕脏。
吴兴镛撇撇嘴,似乎不太看得起王忠勇的粗鲁,坚持不坐在地上,只是默默靠在墙边。
但柳金枝看了眼,发现吴兴镛的腿肚子都打颤了。
明显是硬撑。
柳金枝笑道:“大家今天都累坏了,等撑过这几天,我请大家吃顿好的。”
绯红官服说要开粮仓,那建立起粥棚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当官的家底都很厚,有绯红官服撑着,迟早能等来官家下令。
不过柳金枝还是很疑惑,为什么官家不肯提前放粮呢?
“汴京城人口太多了。”
与此同时,傅府书房中,傅霁景开口说道。
彼时
书房灯火摇曳,明亮的烛火照亮傅霁景温和儒雅的眉眼,他神色略微疲惫,眼眶下青黑浓重,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傅呈见状,只好把今日见到柳金枝的话默默吞下,给傅霁景倒了一杯茶。
“陛下就是因为这个,才迟迟不肯放粮?”
“嗯。”傅霁景点头,“以往也曾发生过此事,其他州府发生灾情,灾民北上,聚集汴京。”
“先是入住城内,尔后在城外扎营,久而久之,就会在汴京城安家,不肯再回原籍。”
毕竟汴京城是天下第一繁华所在,谁不想来?
往日是有圈地禁令压着,不许不同州府的百姓随意改换户籍,均匀平衡各个周府的人口和生产力。
百姓们不敢违令,自然乖乖在原地待着。
可天灾不讲道理,一旦降临,百姓动荡之余再顾不上禁令,自然拼命往汴京冲。
到了汴京,当然就不会轻易回去了。
“只是汴京城人口一再激增,已然是人满为患,城内更是寸土寸金。”
“如果再强行容纳这些难民,汴京城本地百姓的生活肯定要受影响。”
“最重要的是,没地了。”
傅霁景在皇宫这些日子,一直在与官家商讨此事。
但他只写了一篇论,并未实际接触过此类事件,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听,只有问到自己头上才会回答。
以上这些话,就是官家亲口所言。
汴京城地太少了,所以建起来的房子才那么值钱。
甚至到了就连一些底层官员都没钱买房,得一直租房才能勉强在汴京落脚。
他们傅家本来也该是没房一族,但太祖时傅家就受重用,因此被皇帝赐了宅院。
但这赏赐不是永生永世的,在傅家先祖离世后,这套御赐宅院理该被礼部回收。
只是全朝廷都没想到,傅家后代竟然那么争气,代代出人才,代代有高官。
历任皇帝只好把这套宅院重复性赏给傅家,直至今日。
由此可见,要想在汴京落脚,要么有钱,要么有才。
但难民们什么都没有。
强行入住,只能跟汴京城本地百姓一块儿瓜分有限资源。
“太祖已经主持扩建过一次城墙,若要再扩,不仅劳民伤财,短时间内也无法做到。”
“所以陛下才那么头疼。”
甚至讨论到后来,官家与群臣商议的话题就从“如何修建堤坝?”,转变为了,“如何让这些难民心甘情愿回到原籍地?”
傅呈拧着眉头道:“这确实是个难办的事情,最后官家怎么说?”
“延迟开放救灾粮仓。”傅霁景呷了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唇瓣,“但将粮仓内的米粮分作小包,如若有愿意回原籍地的难民,就可以领取救济粮。”
这虽然听起来残忍了些,但为了不造成更大的麻烦,朝廷也只能这么做。
“那派何人去赈灾呢?”傅呈把话题重新引回了水灾上,“我想,官家必然会派你去。”
傅霁景点点头。
他写的那篇论很得官家的意,并且有几条落地实操可能性很大,这次南下赈灾必然有他。
“不过除我以外,还有几个人选未定。”
傅呈疑惑,道:“谁?”
傅霁景道:“官家意欲从今年秋闱算经科中,选拔出前三名分派进南下赈灾队伍,让他们施展所长,帮忙修筑堤坝。”
说到此处,他唇舌动了动。
今年秋闱,柳霄也参加了。
虽然他对算经并不精通,但与黄师道交好。
黄师道曾在他面前夸下海口,以柳霄的天赋,只要下场考试,必然稳中前三。
当然,是否鼎甲,还得看运气。
但不管怎样,只要柳霄能进前三,这一次赈灾就是个机会。
只要能在赈灾过程中立下功绩,得官家青眼,柳家必然会荣耀加身、平步青云。
傅呈道:“算经科精通计算,丈量河道、计算水量是他们所长,这倒没什么可说的。”
他捋了捋胡子。
“不过既然你已经得陛下青眼,对此事就需保持缄默,不要插嘴,以免让官家觉得我们有扶植势力得异心。”
然而下一秒,傅呈就听见傅霁景道:
“父亲,我向官家举荐了一个人。”
傅呈手一抖,险些将胡子揪下来:“景儿,你——”
他看着眼前的俊秀少年,第一次有了哑口无言的感觉。
“你不是这么看不懂时事的人啊?”傅呈狠狠皱起眉,“你推荐的那人是谁?可是与你有旧?”
傅霁景抿抿唇,抬起眸子正视傅呈的双眼,字正腔圆,一字一顿。
“柳霄。”
姓柳?
傅呈瞬间想到今日见到的,拿着菜刀,威风凛凛救下他的柳金枝。
不会这么巧吧?
傅呈额上流下一滴汗,迟疑着问:“他……是柳金枝的何人?”
傅霁景不假思索:“胞弟。”
傅呈:……
*
在秋闱过后第二十日,朝廷终于有了动作。
官方开始放粮赈灾,城门口的灾民暂时得到管控。
同时,柳金枝也久违地见到了杏安,得到了来自傅霁景的信件。
信里面写明了前因后果,还解释了为什么没有派杏安来送信。
实在是官家急召,格外仓促,杏安也一块儿进了宫,递不出消息来。
杏安对柳金枝叉手一拜,道歉道:“害娘子受惊了,可郎君被赈灾一事绊住脚,无法亲来道歉,只能托我转告给娘子一句话。”
顿了顿,语气郑重。
“无论何事,都请娘子放心。”
这句话,杏安特意在“放心”二字上加重语气。
听起来,似乎就是在安慰那日意外撞见傅霁景家人的事情。
傅霁景必然已在暗中筹谋了。
柳金枝紧紧抿住唇瓣,眸中泪光闪烁。
但她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点头笑道:“杏安小哥,有劳你转告二郎君,我心已安。”
杏安本来还在忐忑,怕柳金枝对傅霁景心生怨恨。
此时闻言,不由得松一口气,面露喜色:“有娘子这句话,我家二郎就是飞天、入地也使得!”
这话逗得柳金枝噗嗤一笑,嗔怪一句:“皮猴子。”
杏安放宽了心,语气也活泛多了,笑道:“娘子可先别高兴,二郎还有句话让我转告。二郎知道娘子心善,但赈灾一事官家另有安排,所以娘子再别出门施粥了。”
柳金枝已看过朝廷布下的告示,自然知晓。
但她往四周看了看。
此前为赈灾大批囤购的粮食,现在依旧在饭馆里堆积的满满的。
抛出这么多银子,居然做了无用功。
柳金枝不由叹了口气。
“娘子莫叹气,二郎从老爷……”杏安险些咬了舌头,赶忙改口,“从旁人口中知道娘子好心囤购了许多粮食,此时善心不成,心中必然闷闷。”
杏安眉眼带笑,圆脸肉嘟嘟的,特别讨喜:“所以二郎叫我问娘子,愿不愿意将粮食卖与府衙。”
柳金枝怔了一怔:“卖给府衙?”
“是啊,朝廷要将粮食分成小包发给难民,但调动国库粮食要多重手续,必然慢一些。府衙粮仓快,可先调,但囤粮又少。若娘子手上有多的,自然可以卖与府衙。”
“若娘子愿卖,府衙那边能用目前市场价来收购。”
杏安笑得露出一口细细白牙:“是这个数。”
他比了五根手指。
柳金枝立即捂住他的手,语气诚恳无比:“卖,我卖。”
价钱翻了两倍,也就是说,这一趟她囤粮赈灾,不仅没亏,反而倒赚一笔。
柳金枝粉面飞红,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杏安小哥,多谢你,我请你吃饭。”
虽然宫里的御厨手艺不错,但杏安偏好柳金枝的膳食。
一听,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高兴问:“什么?”
“酿橙蟹。”柳金枝快走两步,唤出柳霄,“霄哥儿,去将黄师道先生、潘大官人、项先生一块儿请来,今日我做蟹宴,请大家吃!”
*
先前为了灾情,大家都担心着,吃食都很收敛。
如今事情明朗,饭馆众人脸上终于又挂起了笑,开始安安心心做生意。
柳金枝请花吉团帮自己采买了一大盆新鲜螃蟹,混着水一块儿端到了膳房。
粗略一数,足有五十几只,皆是渔夫从湖里刚捞的,蟹身湿淋淋的,有的还在吐泡泡,带着一股子湖水腥味儿。
阿芹拿着小刷子来帮忙收拾,问:“娘子这是要做蟹酿橙?”
柳金枝一边把橙子从麻袋里捡出来,一边答:“秋日吃螃蟹,自然少不了吃这道。”
酿橙蟹,其实就是蟹酿橙。
这是一道源自于南宋时期的,江浙经典名菜。
以橙子为容器,新鲜蟹肉做馅儿,水蒸过后,兼具果香与蟹香。
不仅十分美味,古人还认为其寓意着“秋日金风玉露之雅趣”,曾被南宋宫廷列为名菜。
林洪所攥写的《山家清供》里就记载了详细做法:
“橙大者截顶,剜去穰,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用酒、醋、水蒸熟。”
不过这种做法很复杂,经过现代许多名厨研究后,逐渐推出了个简化版本:
选又大又甜的橙子,在其顶部四分之一的地方挖开做盖,挖果肉,留果汁,再用小镊子把果壁上的筋膜全部剔除,以免后面吃起来味苦。
然后把新鲜螃蟹用小刷子洗干净,直接放到蒸锅上蒸熟,去壳、留肉。
蟹黄、蟹肉全部切碎,加入姜末、料酒、盐、芥籽粉、橙汁搅拌均匀,以此为馅料填入橙盅,盖顶蒸一盏茶的时间。
最后把蒸好的橙盅取出,蟹酿橙就成了。
但如果要按照传统做法来,柳金枝还需要另外加入熟肥膘丁、荸荠丁及蛋液。
只是她不太喜欢这种做法,所以预备的二十盅蟹酿橙里头,只有八盅是按照传统方法做的,其他都是用的简化版。
自然,二十盅蟹酿橙耗不了五十几只螃蟹。
还有余下的蟹,柳金枝就全都清蒸了,又准备了几瓶金华酒,待会儿就以酒配蟹,请大家一块儿吃。
要不说“会吃的人有口福”呢?
柳金枝这边才把酒菜备齐,柳霄就带着人到了。
大家就在饭馆里坐下。
柳金枝搬出来架屏风,在大堂里隔了一层。
伙计们因为要照看生意,所以坐在外头,包括潘安玉。
黄师道、潘琅寰、项志轩、应天爵还有杏安、柳金枝、柳霄几个都在里头落座。
“难为娘子费心想着,还花费银子置办了这么一桌好酒席。”黄师道率先举杯,满脸带笑,“我先敬娘子一杯。”
柳金枝遥遥举杯,二人于空中虚虚一碰。
“黄先生说笑了,若不是因为施粥,我本该在秋闱结束后就带着霄哥儿去拜访您。霄哥儿能有今日,多亏了黄先生栽培。”
柳金枝笑语盈盈。
黄师道摆摆手,直言柳金枝客气。
但柳金枝真客气地往他这边摆了三盅蟹酿橙,他又笑眯眯地却之不恭,不提客气了。
用筷子挑开橙盖,夹一块儿蟹肉放在嘴里。
橙皮经加热释放了一股清新淡雅的橙香,与蟹肉的鲜美相交融,其味道咸鲜微酸,回味生甘!
特别是橙香渗透着蟹肉,层次十分丰富。
入口时蟹黄浓郁,再品又觉得蟹肉清甜。
这底下想必还倒入了酒、醋,却也剔除了肥膘,做法与众不同,却又格外好吃。
黄师道一连吃了三盅,一脸满足,心中忍不住喟叹:收了柳霄做弟子,当真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柳娘子可知官家要点几名算经科学子,一同南下赈灾?”
黄师道放下吃食道。
柳金枝点头:“略有耳闻。”
傅霁景给她写的信里提到过。
黄师道捋着胡子,微微笑道:“但现在时间紧急,若按照以往慢悠悠的改卷速度,怕是赶不上南方灾情变化。”
听到这里,项志轩抬起头,道:“先生的意思,是这回秋闱要提前出成绩了?”
黄师道笑眯眯的:“正是。”
话音落下,众人默契地看向柳霄。
柳霄吃蟹的手一顿,脸上忍不住抽了抽,偏开头去。
“若我估计没错,五日之内,秋闱必有结果。”黄师道说,“届时你们分两批,一批去礼房外看榜,一批在家中等候胥吏牵花马报喜。”
潘琅寰有些诧异,道:“黄先生就这么笃定霄哥儿一定能考中?”
不是他故意这样说,寻柳霄的晦气。
实在是经过潘安玉的科考之后,他现在觉得科考难如登天。
但怎么看黄师道一副“柳霄这回必中”的样子?
潘琅寰不由郁闷。
黄师道却捋着胡子,笑道:“我的学生,我自然知晓根底。若是潘大官人不信,咱们五日后见分晓。”
潘琅寰挑了下眉,举起面前的金华酒:“一言为定!”
第59章 远行阿姐,等我带着功名回来!……
五日后,已是九月二十三,秋分时节。
深秋之时,秋意越发浓郁。
层林浸染,青山披色。
汴京城内逐渐飘零起金黄落叶。
风起,吹动书生们宽大袖袍,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往前望,紧盯着礼房大门不放。
潘琅寰和黄师道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人头攒动的一幕。
黄师道笑道:“潘大官人,你瞧,我说的没错吧?确实是五日之内,必然放榜。”
他眨眨眼,“我的推算一向很准。”
言外之意便是:推算柳霄为前三的说法也很准。
潘琅寰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有个“屡考不中”弟弟的他,并不是很想与黄师道继续“科举排名”这个话题,转头看向柳金枝。
柳金枝看起来比柳霄还紧张,一只手紧紧攥着柳霄的袖子,眼神不停往礼房前头的告示牌看。
每隔一会儿,就小声问:“胥吏是不是快出来了?”
柳霄本来也很忐忑,但见柳金枝这副模样,心中紧张情绪莫名消了些,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阿姐,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柳霄安慰似地拍拍柳金枝,“我看前面有小食摊卖荷叶包子,我去买两个回来,阿姐今日起得早,还没用朝食呢。”
柳金枝现在哪有心情吃东西?
“不了不了,我还是在这儿等着吧。”柳金枝还在垫脚朝里头望,“走开我不安心。”
柳霄唇边笑意更深了。
总觉得这样紧张的阿姐有些可爱。
就向潘琅寰使了个眼神,请他照看些柳金枝,自己抖了抖袖子,走到小食摊面前,买了两个热乎乎、香喷喷的荷叶包子。
怕柳金枝吃包子的时候噎着,回来的时候,甚至还带了一碗热汤。
当真是贴心又细致。
叫潘琅寰不由得有些酸。
怎么好弟弟都是人家的?
想想潘安玉最近一头扎进膳房里,脑子里只想着做甜食,完全不想哥哥那样儿……
哦,不对,至少潘安玉这小兔崽子,找人试菜的时候,是必然哥哥长、哥哥短的。
吃得他恨不得大半夜跑三次净房。
一想到此处,潘琅寰就又忍不住手痒痒。
下次潘安玉再敢逼他吃那种黑不拉几、黏糊糊的鬼东西,他就拿马鞭抽死他!
柳霄把荷叶包子递到柳金枝面前。
柳金枝本不想吃的,但她确实起的太早了,又因为挂念柳霄的秋闱成绩,一直紧张着,空空的胃袋有些控制不住的抽动。
她就接过来,咬了一口:“算了算了,我就吃一个,还有一个你吃吧。”
柳霄嗯嗯了两声,却没有动,只是静静等着柳金枝把第一个荷叶包子吃完,又把手中热汤递过去。
见柳金枝呼噜噜喝下一口,喟叹一声,眉眼神情舒展,他才笑一笑,把另一只快冷掉的荷叶包子慢吞吞吃了。
潘琅寰……
潘琅寰更酸了。
天光渐盛,礼房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男人捧
着一个黄色玉轴缓缓走出,身边跟随着五六个带刀衙役,面色严肃,气势森冷,一看就是专门护卫文官来张贴榜单的。
一众学子就是再挤,也不敢挤到文官身上。
于是人群中立马让出一条道,大家用目光恭敬送着文官走到布告栏处。
张榜、贴上、离去。
众人立即一拥而上,然后像是油滴入热锅,刹那间爆发出巨大喧哗。
“哈哈哈哈!我中啦!我中啦!”
有的学子欣喜若狂,狂奔出人群,手舞足蹈。
但还有的人一看榜单登时脸色发青,白眼一翻,直挺挺朝后倒去,好险被同窗扶住了。
掐人中的掐人中,泼冷水的泼冷水。
慌慌张张急救一番,好不容易把人救醒,结果一睁眼就呜呜的哭。
“我又没考中,名落孙山,苦矣!苦矣!”
旁边几个没中的老哥也与这人差不多,几个大男人哭成了个泪人,就差以头抢地了。
科举百态,不过如是。
柳霄深吸一口气,对柳金枝道:“阿姐,哪儿人挤,我去看罢,你等我消息。”
说完,就挤进了人群。
柳金枝紧张的盯着。
黄师道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像是对柳霄信心十足。
在现场气氛的渲染下,潘琅寰也逐渐提起了心。
好在柳霄并未让他们久等,不多时,就大步流星走了出来,一口气到柳金枝面前,两眼漆黑,嘴唇紧紧抿着,也不说话。
柳金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霄哥儿,你……”
黄师道和潘琅寰都看过去。
却见柳霄直接撩起衣摆,双膝一屈,跪在柳金枝面前连磕了三个头。
柳金枝被吓了一跳,急忙去扶,却被柳霄按住手。
“阿姐。”柳霄少年的声线略微沙哑,却带着隐隐的兴奋,“柳霄多谢你的扶持!”
柳金枝一听就知道是中了,忍不住拉住柳霄的衣袖,声音都放轻了。
“什么名次?”
柳霄勾起唇角,掷地有声:“榜首!”
柳金枝瞬间激动的深吸一口气,潘琅寰瞪大了眼睛,猛然看向黄师道。黄师道老神在在捋了捋胡子,冲潘琅寰眨眨眼。
像是在说“瞧,我的推算从不出错。”
这种大喜事,理应庆祝!
柳金枝拉着柳霄就要回家,笑道:“走走走!阿姐给你做好吃的去!”
谁知刚转头,就听得远处马蹄哒哒,轰鸣而至,转瞬间就到眼前。
一个身着绯红官服的男人跨坐马上,手中展开一张明黄圣旨,高声道:“圣旨到!所有人跪下听旨!”
喧闹的街道寂静了瞬间,所有人立即呼啦啦跪了一地。
男人看着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算经科榜首及后两人,柳霄、钱川德、马轲葆立即进宫面圣,不得有误!”
这圣旨中提到的算经科前三好巧不巧都在现场。
男人核对一番之后,大手一挥,直接带走!
这个转变惊呆了众人。
潘琅寰尚且还跪在地上,迟疑道:“这……这就入宫面圣了?”
黄师道站起身,顺便把他也拉起来:“许是官家想要见见这些好苗子。”
潘琅寰默默。
他每年送那么多金银进宫给曹大监,虽然得了庇护,但别说官家了,他连曹大监都没见过几回。
柳霄以前虽然是平民百姓,但科举有望,一步登天,直接就能见到官家。
这种对比,使得他想要潘安玉考科举的想法再度萌发。
然而一扭头,他就见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考生,形容落魄,有出气,没进气的被人抬走了。
旁边有人感叹:“唉,老刘就是没这个天赋,硬要考算经科,都快把自个儿考疯了。”
潘琅寰:……
他抹了把脸。
算了,潘安玉当膳工比当疯子好。
就这么着吧。
大不了他再努力点儿,多挣点银子,保潘安玉能平安一辈子就行了。
*
柳霄被官家召进宫后,两天都没回来。
周围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纷纷涌进小饭馆祝贺柳金枝。
当然,他们主要目的还是想沾柳霄的光。
但柳金枝都低调谢绝了。
给朝廷办事,需要的不是风光,而是低调。
柳金枝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照旧只把自己当作小饭馆的老板娘,少说,多做。
连带着饭馆里的伙计都谨慎了许多,就连膳房里的一只苍蝇都要赶出去。
虽然他们只是饭馆伙计,但也要尽力做好,不拖柳霄后腿。
就连与他们虽无关联,但逐渐被当做自己人的潘琅寰,进了饭馆之后都被严格要求站相、坐姿。
搞得潘琅寰一脸憋屈。
终于,在第二天黄昏时分,柳霄被一辆马车送了回来。
此时已快打烊,伙计们都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潘琅寰正对着面前一盘黑不溜秋的甜食皱眉,抗拒写满了脸,却抵挡不住对方潘安玉闪瞎眼眸的期盼神色,正要艰难伸手……
门外响起了柳霄的声音:“阿姐,我回来了。”
众人立即凑到了门口。
潘琅寰更是松一口气,逃命似地扔下盘子,去凑了这场热闹。
柳金枝迎到门口,将站在门口,长身如玉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少年身形清瘦,眉眼俊秀。
明明前不久还是个孩子,现在就已经是琼风秀骨的少年郎了。
“阿姐。”柳霄笑起来,眉眼温柔好看,“官家给我派了一件差事。”
先前黄师道已经提点过了,柳金枝知道柳霄要去南下赈灾。
但柳霄道:“可陛下让我即刻动身。今晚就收拾包袱,明日就与赈灾队伍一同南下。”
柳金枝愣了愣。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能理解为什么这么着急。
前面想法子花了太多时间,所以后面只能拼命赶上。
柳金枝望着眼前人,第一次理解什么叫“儿要远行,母担忧”。
“唉,赈灾肯定不是那么容易的。加上现在堤坝还没修起来,南方时时有可能再被泯水冲毁。”
柳金枝担心。
柳霄道:“阿姐,同僚们都会去,大家都不怕危险,我自然也不能退缩。更何况……”
他顿了顿,说:“傅大人也会去。”
柳金枝眉心一挑:“傅……大人?”
“傅郎君被官家临时任命为安抚使,兼察访使,我们南下修建堤坝一事还需听他指挥。”
柳霄道。
柳金枝有些出神。
“阿姐。”柳霄拍拍她的手,凑近了,轻声开口,“其实,此次我能得官家青眼,也承蒙了傅大人举荐。”
柳金枝抿抿唇,小心问:“为何?”
柳霄却一笑:“阿姐明知故问。”
柳金枝不由得脸上飞红,低头不说话了。
“阿姐,此行傅大人若能提前立下功劳,得官家垂青,便能先一步跳出傅府,自立门户。”
“而我此行只要能挣下一点功绩,阿姐就不再是白身。我们柳家与傅家虽说不得门当户对,却也不再是天壤之别。”
“阿姐,我与傅大人为了这一点私心。此行必然竭尽全力,万死不敢后退。”
为了阿姐,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他也敢闯。
柳金枝立即按住柳霄:“别说这种话,我只要你们平平安安回来。你们的性命比我的亲事重要的多。”
但她还是感动,心中酸酸软软的,要是柳霄再多说几句,她肯定会忍不住掉眼
泪。
为了不让这次的离别那么伤感,她擦擦眼眶,深吸一口气,又道:“但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二郎好歹有杏安在身侧照顾,谁跟着你呢?”
柳霄亦是皱起眉头。
却不想旁边传来笑声,道:“东家,你怎么把我忘了?”
扭头一瞧,正是杜卫。
杜卫笑道:“我跟着少东家一块儿去,保证全须全尾地把人带回来。”
柳金枝张张唇,还没来得及说话,郑鑫也从饭馆里走了出来。
他老实,不太会说话,但还是尽量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东家,我会游水,南方水灾正好带我去。”
柳金枝看着两人,迟疑道:“可是南方现在很危险。”
郑鑫道:“可是东家一开始雇我,就是为了看家护院。”
杜卫一笑,道:“我还欠着东家一只狮头鹅呢,这趟南下,就当我赚外快了。”
“……”
柳金枝无言,视线在二人脸上扫过,诚恳道:“多谢你们,霄哥儿……我就托付给你们了。”
柳霄随言转过来,对二人叉手一拜。
二人同样回礼。
柳金枝抹了把脸,道:“我这就回家给你收拾行李。”
柳霄点点头,但忽然道:“阿姐,家中有些许题册,是黄先生给我的,但南下后,我兴许用不上了,还请阿姐带来给吴先生吧。”
话音落下,本来一直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吴兴镛一怔。
他指着自己:“送给……我?”
众人的视线也都转向了吴兴镛。
柳霄点头,道:“嗯。”
吴兴镛面色复杂,偏开头道:“我与少东家同考算经科,我勤勤恳恳,考了整整二十年,却次次落榜。比不得少东家,初次下场,就已平步青云……”
吴兴镛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语气几多心酸、苦闷:“这些题册给我不过是浪费,不用了。”
饭馆伙计们纷纷对视一眼。
以往吴兴镛不常与他们交谈,他们只知道吴兴镛家境差,却还坚持科举,但没想到吴兴镛居然已经考了二十年。
那可是二十年。
一个人的一生当中能有多少个二十年?
吴兴镛已经搭进去大半辈子了。
所有少年志气都被磨干净,剩下的只有庸俗、自私,和一点读书人骨子里的清高傲慢。
潘安玉满脸唏嘘,对潘琅寰道:“哥,还好你没逼我到这个程度。”
而前不久刚刚想再逼潘安玉一把的潘琅寰:……
潘琅寰摸了摸鼻子:“你哪盘儿脏不拉几的甜食叫什么?”
“哥你肯试吃啦?!”
“……”潘琅寰一脸苦命,“就吃一口。”
“谢谢哥!!!”
吴兴镛望着潘家兄弟,唇边挂起一丝冷笑。
他没那么好的运气,有个好哥哥宠着、护着;好姐姐养着、疼着;好姐夫举着、托着。
他只有他自己,和一个瞎眼的老娘。
没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已经逐渐扭曲,吴兴镛紧紧咬着牙。
柳霄想了想,道:“吴先生所言我并没有经历过,自然没有资格说些什么。”
“但我在黄先生门下学习,偶然结识一名师兄。他与吴先生一般科考已二十余年,却屡次不中,只好每年都埋头苦学。”
“终于,三年前那场秋闱他中了,时年却已六十有二,本来当不得职位,就要告老还乡。”
“可偏偏这位师兄勤学苦练,于算经科颇有造诣,最终被朝廷编入文阁编修算经科书册。”
“且先不论官位大小,我却想知道,吴先生今年三十有九,算术也是一流,身体更是硬朗,难道等不到二十年后?”
吴兴镛仿佛被一把大锤打在头上,脑中种种不甘、怨恨都随之一震。
“我……”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题册我请阿姐放在饭馆中,若吴先生想要,尽管取走。”
柳霄对吴兴镛叉手一拜。
“告辞。”
言罢,转身离去。
独留吴兴镛一人对着大门许久回不过神来。
*
第二日,天堪堪亮起半边,整个汴京城还沉浸在睡梦当中,就已经有辆印有朝廷记号的马车停在了柳家门口。
为了不打扰到家人睡觉。
柳霄、杜卫和郑鑫三个以极快又极轻的动作收拾好,拿起昨夜就打好的包袱,悄悄打开了大门。
谁知当晨光透进来的下一刻,柳霄看清门口不仅站着来接他的衙役,还站着柳金枝,以及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月牙。
柳霄错愕,却又忍不住失笑:“阿姐,你何时起的?”
柳金枝没回答,倒是旁边等候的衙役开口笑说:“这位娘子起得早嘞!我们刚到,她就来张罗茶水、饭食了。”
柳霄低头一瞧,果然发现地上还摆着几张小桌子,上面放着金华酒和小食。
柳金枝将手中银子递给杜卫,让他帮忙分发给众衙役。
自己把柳霄拉到一边,道:“我出了些银子,已为你打点了一番,那位领头的姓汪,你若有难处,不妨请他帮忙。”
哪怕柳霄算经科成绩出众,但也不过是秋闱,若要正式授官,还得经过学考、殿试等等。
所以这回柳霄南下和傅霁景不同,他是没有官衔在的。
那这途中若有些意外,衙役们其实并不担责。
所以柳金枝才要上上下下打点。
之后,柳金枝又塞了不少银子给柳霄,道:“什么东西都不如金钱傍身管用,这些银子你贴身收着,别弄丢了。到了地方就写信告诉阿姐,阿姐再给你寄银子去。”
柳霄将银子收在最里头的口袋里,月牙也来给他送离别礼。
是个小巧可爱的护身符。
柳金枝说:“我说要代她送,但月牙坚持要自己送。”
“那观里的算命先生说了,护身符只有亲自求,亲手送才灵验呢。”
月牙褪去睡意,很是机灵。
柳霄摸摸月牙的头,叮嘱她要乖巧,随后后退两步,对柳金枝叉手一拜。
身后杜卫、郑鑫两个同样叉手下拜。
柳霄低沉的声音响起:“阿姐,作别了。”
后面二人亦道:“东家,保重。”
随即三人一翻身跨上马背,踩着逐渐升起的东方朝霞,朝着城门渐渐远去了。
第60章 中秋吃什么?两个默默思念的人……
柳霄走后,汴京城外的难民也在朝廷的引导下慢慢离开,城外又开始恢复繁华热闹。
在这种情况下,秋风送爽,柳金枝迎来了穿越以来的第一个中秋。
在古人的文化里,中秋是个大日子。
最经典、最广为流传的,莫过于苏轼的那首《水调歌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中秋满月之时,与相思之人共望同一轮月亮,是一种幸事。
所以即便柳霄不在,柳金枝也准备热热闹闹的过。
好在不久后她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傅钗华要从秦淮回来了。
说起来,柴家对傅钗华确实是十分偏宠。
知道傅钗华在汴京住惯了,在秦淮总是水土不服,吃睡都不安稳,所以留了傅钗华一段时间,就派人将她送回了汴京城。
不过也巧,柴老爷也是得了官家口谕,才外派去了秦淮暂住。
现在差事办得差不多了,柴老爷也该回京了。
于是一家人前后脚抵达了汴京。
这一回傅钗华就不必再住傅家,转居在了柴府。
而在安顿好之后,傅钗华就写信与柳金枝说了,并热情邀请柳金枝过府相聚,共庆中秋。
当然,可以带着月牙一块儿。
接到帖子,柳金枝自然不推辞,与月牙双双换了新衣,就带着月牙去柴府叩门。
来接待的依旧是双儿。
二人见面,就忍不住相视一笑。
双儿道:“去秦淮住了一段时间,我家小姐越发想念娘子做的吃食了。今日中秋,不知娘子想做什么好吃的?”
柳金枝笑道:“秋日彩蛋、蟹粉狮子头、生腌膏蟹……就是不知主家想吃什么?”
“只要是娘子的手艺,不拘什么都好。”双儿笑嘻嘻的,“对了,今日中秋,府中宴席并非只请了娘子与月牙两位,还有其他娘子在。”
“都有哪几位?”
“有枢密副使家的孟娘子、少府监通判监事家的金娘子……”双儿一口气报出七八个人名,最后说出一个,“还有工部侍郎候家的孙娘子。”
孙玉香?
柳金枝挑了下眉毛。
她倒是许久都没听说过孙玉香的消息了。
不过只要孙玉香不蠢,眼下这种情形,是不会再为了花吉团来找他们麻烦的。
“其他的娘子倒没什么,唯有这孙娘子身上有些忌讳,我说与娘子听,到时候也好注意些。”
双儿道。
柳金枝干脆上前两步,与双儿并肩而行:“什么忌讳?”
孙玉香又在犯什么蠢?
“还不是因为那位候三郎君。”
双儿提起候三郎时,语气鄙夷,满脸不屑,显然对候三郎万般瞧不上。
“听说候三郎刚到汴京城没多久,就勾搭了一个丫头,惹得孙娘子与这丫头置气,险些把人逼死,后面还结结实实打了一场官司。”
柳金枝默然。
知道双儿口中说的就是花吉团,不过双儿肯定没留意后来这丫头怎样了,才会在她面前大大方方地提起。
“汴京城,天子脚下,孙娘子也敢这样猖狂,还当这里是秦淮吗?真不怕自家被参一本。”
“所以勉强了结官司以后,她就被她爹斥责了一通,还让人看着她,不许她再出门。”
“本以为以后能安分些,谁知道那候三郎……”
双儿眼神左右瞟了瞟,压低了声音:“又管不住自个儿,说是要发奋读书,谁知道去了西州瓦子包了两个唱的,还专门在外头租了间房养着。”
这倒符合候三郎的作风。
柳金枝冷眼吐槽。
这人就是个□□和脑子装反了的货。
“候三郎这回入京本就是来考试的,家里没给多少银子。”
“但你知道,那些个粉头喝个酒、唱个曲儿、摸个小手都是要钱的,否则管你是哪儿的郎君?连裤腰带都不让你解。”
“没办法,候三郎就动了孙娘子的嫁妆。”
嘶——
柳金枝诧异吸气。
虽然她看不惯孙玉香那鬼样子,但也觉得候三郎此人真是太过无能。
居然拿老婆的嫁妆去养粉头?
这孙玉香还不得发疯?
果然,双儿道:“所以孙娘子发现之后,一怒之下,冲去了那两个粉头住的地方破口大骂,把东西都砸了,粉头的脸都险些被她抓花。”
“但回了家,候三郎反倒与她生气。骂她悍妇、泼妇,还提着一把剑,从后院追到前厅,口口声声说要砍死她了事。”
“吓得孙娘子躲回了娘家,这才保下命来。”
柳金枝听得面露嫌弃。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啊。
难怪连双儿都不屑于候三郎。
好色、无能、还喜欢窝里横,谁能看得上?
不过柳金枝笑问:“但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就跟趴在人家房梁上听来的一样。”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双儿就生气。
“这都是孙娘子亲口说的。”双儿翻了个白眼,“她是不敢回自个儿府了,就天天到小姐这里哭。这些烂事儿翻来覆去的说,我都听腻了,偏偏小姐又不好翻脸把人赶回去。”
“中秋也不肯回去?”
柳金枝咂舌。
“她硬是说小姐良善,待她极好,中秋也赖着不走。”
话音落下,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后院。
柴府的布局其实与傅府很像,只是远没有傅府大,但后院都有个院子,栽种了花树。
现下是秋天,桂花盛开,浓香扑鼻。
沿着院子的篱笆旁还栽种着菊花、紫薇。
几位穿着华贵的娘子正站在花丛便赏菊,偶尔还饮一杯酒,谈笑风生。
其他没赏花的,也站在桂花树下作画,你添一笔,我添一笔,倒也默契十足。
只有一位娘子没与这些人一同,正坐在石凳上,摆出一副哀戚神色,对一人诉说着什么。
而那人虽然神色颇为不耐,但勉强忍耐着。
直到双儿上前通报,道:“小姐,柳娘子来了。”
傅钗华才松了一口气,立即摆脱孙玉香朝柳金枝这边走来,步伐十分急切,像是被孙玉香折磨很久了。
却不想孙玉香见傅钗华走的这样急切,居然只是为了去迎接柳金枝,眼神不由一沉,看向柳金枝的眼神十分恼怒。
柳金枝轻咳两声,不理睬孙玉香,对傅钗华行万福礼。
旁边月牙也是有样学样,认认真真说:“见过主家。”
“真可爱。”傅钗华低下头,摸了摸月牙的发髻,指着花丛,“去那边玩儿吧,有木马和秋千。”
旁边就有侍女走过来把月牙牵走了。
傅钗华也拉着柳金枝去石桌哪儿坐下,两人就站在廊下说话。
柳金枝笑问:“许久不见,主家可好?还有小千金如何了?必然也是聪慧乖巧吧。”
傅钗华摆摆手,笑道:“你就会挑好话说,康姐儿可闹腾了,又爱哭,要不是有奶娘带着,我真要被她折腾死了。”
“柴大人也不来替主家分忧?”柳金枝故意打趣,“唉,失职失职。”
“最近太常寺忙,他已经好几宿睡在寺里头了。”傅钗华提到柴靖,眉眼温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哦?柴大人忙什么?”柳金枝疑惑。
最近可忙的就只有南方水灾的事,但太常寺主管朝廷礼仪,与赈灾也扯不上关系呀。
傅钗华道:“听说是有别国使臣要来访,一月之后就要到。官家对这次接见颇为重视,所以让太常寺提前准备。”
“哪一国?”
“金。”
柳金枝一下子挑起眉头。
在正常时间线上,此时的金国都快要把宋朝攻破了。
但她所在的这个朝代,宋朝百姓依旧安居乐业,虽然金国也存在,但与他们是友好关系。
至少,目前金国没有主动挑起战乱的想法。
这也难怪官家对这次接见颇为重视了。
毕竟金国虽然友好,但他们手上有实打实的强壮兵马。
若是打起来,金国是不怕的,但大宋就不一定了。
不过目前看来,接见使臣的事情与她没什么关系,不必过多关心。
就调转了话题,问起了傅钗华最近口味的事儿。
傅钗华笑道:“我近来爱吃蟹,不过今日既然是我做东,娘子就是客,哪里有请客来做饭的道理?娘子只管坐。”
言罢,回头看一看,见孙玉香终于无趣走开,去与其他人攀谈。
傅钗华这才牵着柳金枝的手,把人带到了石桌边坐下。
因为院子很大,有三两个凉亭,所以下人就将饭食端到了凉亭里。
孙玉香还想蹭过来与傅钗华一起坐,但傅钗华前行一步,请了月牙来。
再加上柳金枝,凉亭里的三个座正好满了。
孙玉香错失机会,不由得对柳金枝,连同着月牙咬牙切齿。
柳金枝还是懒得理她,只专注自己面前的膳食。
不愧是柴府,膳食做的有荤、有素、有汤,色香味俱全。
月牙最爱吃了,看得两眼放光,但不敢乱动,只好用眼睛对着这些美食发馋。
旁边的侍女见她眼神灵动,又生的玉雪可爱,不由笑一笑,替月牙舀了一勺汤,道:
“月牙小姐尝尝这道汤,是我们府上膳工的拿手好菜。”
柳金枝低头看一看,发现这是豉汤。
这汤是以豆豉为原料,搭配其他食材煮制而成。
《岁时广记》曾记载过具体做法,需要准备咸豆豉、捻头、猪或羊肉。
一开始要取猪或羊肉切块、焯水去腥味,在锅中加水煮沸,放入一碗量左右的咸豆豉、肉块,用中火慢炖直至肉质软烂。
捻头,也就是麻花段,是由面食做成的,口感酥脆,但若过多熬煮就容易变烂。
所以为了保留其口感,要挑在豉汤临出锅前放入麻花段略煮。
做法不算有多麻烦。
不过柳金枝倒是好奇有多好喝,也就自己盛了一碗,细细抿了一口。
嘶——
“咸鲜浓郁,酥脆可口,这汤果然好喝。”
柳金枝忍不住
称赞。
月牙闻言,也小口小口喝起来,双眸亮晶晶的,脸上全是满足。
好喝好喝!
傅钗华很高兴得到柳金枝的夸奖,道:“你自己就是做膳食的行家,能得到你的肯定,向来这膳工的厨艺确是不俗。”
说着,亲自抬手给柳金枝夹了一筷子菜。
“那再尝尝这个。”
傅钗华夹的是黄金鸡。
要做出来,就需要整只鸡用麻油、花椒水煮熟,吃的时候,要零碎切开蘸酒。
据说做的好的,黄金鸡会皮黄、肉嫩,原味鲜美。
柳金枝谢过傅钗华,夹起鸡肉蘸了黄酒细品。
虽然味道不如前面豉汤惊艳,却也不错。
特别是鸡肉里面还沾着淡淡的黄酒香气,酒香醉人,又更激发了黄金鸡的鲜香。
柳金枝也点点头:“这菜也好。”
月牙的眼睛又忍不住飘到了黄金鸡上。
身边侍女领会,也夹了一块胸脯肉到月牙碗里。
月牙顿时笑眯眯的,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桥。
“这些都还只是开胃小菜,后面还有几道菜是我让人精心烹制的。”傅钗华举起酒杯,“来,今日中秋,我们尽兴吃喝。”
“好。”
柳金枝举起酒杯。
酒液摇动,映出天上一轮明亮圆月。
二人酒杯相撞,发出清脆一声响,随后各自饮尽。
与此同时,南下队伍之中。
柳霄默默抬头望月,身后杜卫替他披上披风,道:“少东家,外头冷,别冻着了。”
“也不知道阿姐现在在做什么?”柳霄叹了口气,“这是阿姐回来之后,在汴京城过的第一个中秋,我却不在身边。”
“有月牙陪着东家呢,少东家放心。”
杜卫说完,又劝。
“咱们还是先进驿站吧,傅大人叫人熬了热汤,还有羹,少东家喝一点暖暖身子。还有半个月才到地方,明日还要赶很长时间的路呢。”
柳霄点点头,转身回了驿站。
驿站里头此时溢满香气,饭桌上摆了热乎乎的饭食,其中有碗羹,傅霁景正坐在桌边盯着这羹发呆。
柳霄不由瞥了一眼。
就是很普通的姜辣羹,不知道傅霁景盯着它做什么?
想着,柳霄刚落座,就看见杏安盛了姜辣羹递给傅霁景,小小声劝道:
“二郎,就喝一口吧,虽然这姜辣羹是比不上柳娘子的手艺,也不能饿着肚子不吃啊。”
傅霁景叹了口气,端过羹,小小抿了一口,又神色郁郁地放下了。
柳霄:……
原来想阿姐的,不止他一个。
虽然奇怪,但莫名多了点惺惺相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