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围炉拨霞饭馆伙计们热热闹闹
日子继续过,时常忙碌,偶尔轻松,时间就像流水般过去,成功迈入了十一月。
十一月七日,立冬。
汴京城的温度持续降低,小饭馆的伙计们脱下秋裳,换上棉服。
又一个冬季来临了。
天边开始下起了小雪,虽说不是铺天盖地,却也在一夜过后,让汴京内外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白雪,远远看去,就像是甜品上的霜糖。
柳金枝犹记得去年她见着白雪之时,还处境凄惨,浑身上下摸不出一两银子,险些饿死。
但如今小饭馆生意不错,家中弟妹有长成。
四季循环更替,日子还是在往更好的方向过。
就像月牙今年已经穿着厚厚的褙子,外面还罩一件披风,手里揣着个暖炉,被柳金枝裹的像颗圆滚滚的球。
而此时,圆滚滚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边,正眼睛放光的盯着锅里的几块白萝卜。
这是柳金枝给月牙煮的。
就像是现代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卖的关东煮。
萝卜嘛,煮的越久,炖的越烂,就越入味儿好吃。
所以柳金枝让月牙坐在一边烤火,嘱咐她要煮上半个时辰才能捞起来。
月牙嗯嗯点头,乖巧地盯着萝卜不动。
但眼看着孩子馋,也不能一点吃的不给,于是柳金枝就给月牙摘了几个橘子,先把外皮洗一洗,然后靠在火炉边烤。
“这种烤蜜橘可甜了,待会儿外皮烤焦了就捞出来剥开吃。”
柳金枝道。
这种吃法在北方很常见,但月牙没见过,好奇地盯着金黄橘子被火炙烤,表皮滋滋冒出汁水,一股橘香在鼻尖萦绕。
正好这时潘安玉掀起帘子从大堂进了后院,见柳金枝蹲在火炉边烤橘子,笑嘻嘻凑过来:
“东家,有橘子吃?赏我一只吧。”
柳金枝嗔笑一声:“怪行货子,谁的鼻子都没你灵。”
虽是这样说,但最先烤好两个橘子,一个给月牙,另一个就塞给了潘安玉。
“膳房里头还有几个小馋鬼,我待会儿都烤几个,你替我带去给他们吃。”
柳金枝笑着说。
潘安玉剥橘子皮,剥的呼呼烫手,龇牙咧嘴答应:“东家发话,包在我身上。”
然后就挑出橘肉,一口吃在了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好吃到眼睛都眯了起来。
想着现在下雪,膳房里头不忙,干脆就蹲在火炉边烤火。
柳金枝见他身上落了一层雪,就拿拂尘替他打,道:“怎么身上落了雪?贪玩啦?还敢来烤火,小心雪化进衣裳里头,冻得你晚上睡觉打颤。”
潘安玉搓着手,笑嘻嘻的:“不是贪玩,我哥说最近打北方来了很多金国人,带了一批肥羊来。我哥正好和其中一个小头领做过生意,低价买了几只好羊。”
柳金枝想起傅钗华说的话,知道这八成是金国使臣的队伍,也就不稀奇,问:
“那你哥唤你过去干什么?”
“这不是过冬了,该吃点羊肉暖暖身子。我哥就叫几个屠夫把羊宰了,给几个生意上来往频繁的朋友松过去,咱们饭馆也有。”
潘安玉顶着一张少年白净、天真的脸,夸张地比划做动作。
“那么大的羊腿,还有那么宽的羊胸脯肉。就那羊下水,也有满满一兜子!”
“东家,咱们这回能饱口福啦。”
柳金枝好笑。
往日潘安玉住在潘家,潘琅寰什么好吃的不给他?现在却为了几块羊肉这么高兴。
“那你怎么打算?”柳金枝问。
想知道潘安玉是怎么想的。
潘安玉挠挠头,笑道:“以前我哥总是忙生意,顾不上陪我吃饭,我就是吃山珍海味也感觉没什么意思。所以这回我想请大家伙一块儿吃,应天爵、项志轩、阿芹娘子、刘彦、几位婶子……大家都来。可以吗?”
原来是想要热闹。
柳金枝明白了,摸摸潘安玉的头:“当然可以,今个儿早些打烊,咱们小饭馆的人聚一聚,吃一顿拨霞供。”
拨霞供,古代版火锅。
据说在南宋淳祐年间,林洪在冬日游历福建武夷山,雪天获兔,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时遇一隐士,指导其将兔肉切薄片,以风炉,也就是常用来煮茶的茶炉,烧沸水涮烫,辅以酒、酱、椒、料食用。
林洪照做后,见兔肉片在沸水中翻涌如云霞,格外好看,遂以诗句“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将此菜命名为“拨霞供”。
算起来,宋代许多名菜的记录、命名和诞生,都与这位林洪老哥有着密切联系。
这个宋朝虽然不是历史上的宋朝,但不知道有没有类似于林洪这样的人,顺应历史的洪流,和美食的发展,也写出一本《山家清供》来呢?
若有,柳金枝倒真想和对方见上一面。
*
天一冷,人总是因为过于贪恋被窝的温暖,而变得懒懒的。
宋朝百姓是懂得享受的,因此雪天里,根本没有多少人亲身出门吃饭,倒是外送单子暴涨,累坏了刘彦和张松。
但偏偏这两个又是埋头干活,不爱吭声的人,等柳金枝发现时,张松因雪天路滑,在金水桥南头跌了一个八叉,扭伤了脚,被熟客送了回来。
饭馆的伙计们都围过去关心。
阿芹拿了跌打酒,指挥林勤帮忙揉开张松脚踝上的淤青和肿包。
花吉团给张松倒了碗热茶。
柳金枝好不容易扒开人群,问:“怎么回事?”
张松一见着她,就羞愧地低下头:“东家,对不起,给食客的饭食我摔了。多少银子?我赔。”
柳金枝摆摆手,道:“银子是小事,不用赔,你安心养伤,别落下什么病根儿就成。”
又转过头嘱咐阿芹:“把订单找出来,再做份一
模一样的,安玉,你把东西送过去,顺便把羊肉领回来。”
潘安玉高兴地跳起来,诶了一声。
王忠勇疑惑道:“什么羊肉?咱饭馆又有新菜啦?”
柳金枝把潘安玉说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是潘大官人和安玉请大家吃的。”柳金枝笑,也拍了拍张松的肩,“留下来一块吃,之后我叫林勤送你回家。”
张松看着柳金枝宽容温柔的笑,心都跳了起来,又是感动,又酸楚。
嘴唇抖了好久,才道:“……谢谢东家。”
吴兴镛看了看柳金枝,手在袖子里动了动,但神情犹豫,还是没敢上前。
倒是林勤大大方方走上前,道:“东家,杜小哥和郑鑫去了南边儿,咱们跑外送的人手就缺了两个,这两天单子又多,我想扩充些人手。”
柳金枝批准:“这事儿交给你去做,但不用长期工,短期工就行。”
“是。”
*
小饭馆的经营对柳金枝来说,还是颇为复杂的。
好在饭馆伙计们心都凝在一处,各自出力,偶有风波和意外,也能很快揭过去。
于是这一日过的很顺遂,潘安玉把外送完整送到,又取回了潘琅寰送给他们的羊肉。
等做成拨霞供,大家围炉一起吃时,就想提前打烊,不过还有食客不想走,笑着和柳金枝开玩笑,打趣他们吃独食。
饭馆伙计们都哈哈笑,也开着玩笑将人送走了。
他们饭馆和食客们的关系都不错,有的食客家境好,有关系,临时知道些什么有用的朝廷消息,也会悄咪咪暗示他们一下。
不为别的,就是觉得这么好的小饭馆,就该生意兴隆。
彼时天色欲晚,小雪纷飞,逐渐变大,远处的房屋被夜色模糊了轮廓,漫天雪色之中,唯有小饭馆亮了一点灯火。
伙计们把大堂里的饭桌垒到了墙边,留下大片的空间支起风炉。
炉火烧得正旺,铜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冒出泡来。
“来咯来咯,东家新研发的麻辣锅底!”
潘安玉端着调料碗笑嘻嘻跑过来,将芥籽粉、姜片、蒜瓣、香菜等都倒入锅中。
没一会儿,滚滚白雾就带着一股辛辣味道扑鼻而来,汤面很快浮上一层红油。
呛得王忠勇连打几个喷嚏,揉揉鼻子,笑道:“哎哟,够味儿,爽啊。”
“那当然,也不瞧瞧加了多少芥籽粉。”
潘安玉笑的很得意。
“快往旁边稍稍,挪个地方出来。”
阿芹端着食盘过来,笑容满面。
一碟碟豆皮、海带结、大闸蟹、芹菜、菠菜被放下来,险些看花众人的眼。
另一边花吉团端着切成片儿的兔肉、羊肉、猪肉走了过来,还有串成串儿的各类签子,以及洗干净做好的羊下水。
满满当当的下火锅菜,摆满了一大桌子。
柳金枝还准备了各类调料,比如油、盐、酱、醋、老抽、生抽、白芝麻、花生碎……
供各人按照自己的口味调配。
大家也不与柳金枝客气,纷纷拿了调料碗去盛。
更不用分主桌、打横,只要想吃,就用公筷夹了菜去锅里涮。
王忠勇端着金华酒,给每个人都盛满一杯。但到了月牙这儿,就连忙把酒换成牛乳茶,顺便再偷偷塞两个烤的焦黑香甜的橘子。
那边林勤吃了口涮羊肉,辣得直吸气,却很高兴地说:“上回我吃到这么好吃的羊肉锅子,还是在上个东家哪儿。”
大家都知道林勤在来小饭馆前,在另一个东家手底下干过活儿。
但偏偏人倒霉,仅仅三个月,那东家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临走前,也是请林勤吃了一顿拨霞供。
林勤道:“当时我问前东家,‘东家,您不干小饭馆儿了,再往哪儿去啊?’,结果你们猜他说什么?”
众人嘴巴里嚼着东西,视线都落在林勤身上,眼巴巴的想知道故事下文。
“说了什么?”
“别卖关子了!”
……
林勤看众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就很得意,故作神秘道:“说他已经看透,汴京城里的吃食都是俗物。他要遍访名山、大川里的隐士,从他们嘴里求到绝世美食。”
说到这里,林勤还补充着说了一句:“哦,对了,我前东家的饭馆之所以那么快倒闭,就是因为他太爱试了!”
“一道菜,本来按照老方法做,很快就能做出来,还好吃。我那东家偏偏要试下其他法子,把加盐改成加醋,加辣改成加甜。”
“要我说,能干三月还是因为前东家有些个家底。否则,不到半月就不行了。”
柳金枝也听了个乐呵,笑道:“这倒是个奇人,林勤,你可知他现在在何处?”
林勤摇摇头,道:“估计还在某座山里头猫着呢。”
柳金枝大笑。
花吉团对此发表了不同看法,笑道:“东家,你别听林掌柜胡说,他平日里就贯爱编些故事钓咱们胃口。”
“今个儿是遇到了狐仙化作美人,夜半寻他二舅家的小孙子夜会。明个儿又是哪里的贞洁烈妇得上天垂怜,死而复生,一家团圆。”
“夸张的时候,就连他前东家漫游山川,遇到个老道,跟着人家得道飞升的事儿也能编。”
“信不得,信不得!”
众人一齐发出哄笑,纷纷点头:
“说的对,说的对。”
“林掌柜编的故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
林勤一听就急了,特别是看见柳金枝也笑得正欢,像是真把这事儿当故事听,就连忙反驳,道:
“东家,我发誓,这回我说的可真不是故事。就前几个月,我还收到前东家寄来的一封信呢,说他冬日里要进汴京。”
林勤把胸脯拍的啪啪响:“等他来了,我就带来给你们瞧瞧。”
柳金枝点头:“好。”
林勤这才满意了。
但柳金枝也是随口应承,毕竟林勤确实惯会侃大山,且几个月前的信,那人现在进不进得了汴京还是一回事呢。
拿起酒杯喝了几口,感受金华酒的酒香与后甘在口腔中淡淡散开,她眯了眯眼睛,只觉得浑身都因为酒劲儿热了起来。
借着这股热劲儿,她干脆走到门口晾晾风。
却看见黑蒙蒙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队伍,似有三四个人,都身着普通夹公服,像是在雪中走了有一会儿了,黑发、眉毛、眼睫毛都落满了雪。
没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小饭馆跟前儿。
柳金枝勾起一抹温和的笑,道:“几位爷来的不巧,小店已经打烊了,尚不接待食客。”
为首的一个闻言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很陌生的脸,三四十岁光景,皮肤黝黑,双眼如炬,却是一笑,也很是温和:
“这位娘子,我等不是来吃饭的,请问贵店东家在吗?”
柳金枝眨眨眼,略微站直了身体,笑道:“我就是。”
为首的男人愣了一愣,定睛打量了下柳金枝。
见她因喝了酒,
面色白里透粉,显得姝色万分,一杏眼波光潋滟,只是简单地望着人,都好似有千万句情话要与人低声细语。
当真是漂亮得过分。
“原来您就是柳娘子。”男人回过神来,眼里含着隐隐的惊艳,“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言罢,后退一步,身后几名男子更是同时叉手下拜。
柳金枝的柳氏饭馆前后因为诗集和孟丞相,是在汴京城小火了一把,对方这样恭维也不算错。
不过柳金枝虚扶一把,笑问:“诸位郎君,若不说清来源,这一拜奴可不敢受。”
“唐突娘子。”男人直起身,“我们是为送帖而来。”
他探手进衣袖,摸出一张帖子递到柳金枝手里。
这样的变故引起饭馆伙计们的注意。
一群人围上来,身上还染着浓浓的火锅香味儿。
“这是……”林勤眯着眼睛看帖子上的字,“汴京酒楼擂台比赛?”
第62章 碧玉水晶马蹄膏宋朝厨神比赛
现代人早就如雷贯耳的诸如“厨神争霸赛”、“酒楼选拔赛”、“厨艺擂台赛”等等,在宋朝就已经举办的如火如荼了。
对吃喝玩乐也充满智慧的宋朝老祖宗们,甚至衍生出了三类比赛形式。
膳工对膳工,酒楼对酒楼,和宫廷组织的御膳厨艺比赛。
每类比赛都有个主办人。
有的是知名酒楼,有的是德高望重的膳工,甚至还有王爷、皇帝出来主持,并大手笔地请宰相、高官们当评委。
譬如大名鼎鼎的奸臣蔡京,就曾被宋徽宗赵佶抓来充当过美食比赛裁判。
不过不得不说,这位奸臣仁兄颇有大厨天赋,不仅做得一手好凉饼,对美食的判定之严苛也堪比专业赛事评委。点评恰到好处,很合宋徽宗的意。
可见,会一手好的厨艺在宋朝是多么的重要。
而这回的比赛,就是由堂堂赵王爷主持。遍邀汴京知名酒楼参与,包括但不限于著名的樊楼、西湖苑、清风楼……等等。
柳金枝的小饭馆虽然比不上这些知名酒楼,但偏偏外有柳金枝自个儿卖力宣传,内还有傅霁景暗地里默默推销。
于是在拟定邀请名单时,权衡之下,还是给了柳氏饭馆一个机会。
“柳娘子,赵王爷亲口所言,这次比赛的胜出者,将会获得王府宴席的承办权。”
男人微微一笑。
王府宴席?!
小饭馆伙计们顿时炸开了锅。
像他们这辈子平头百姓,一辈子有多少次接触皇亲国戚的机会?
就算撇开这点不谈,王府可比普通官员有钱多了。
一个月的银钱流水,都恨不得抵一个普通酒楼的年开销。
特别是赵王爷又是出了名的阔绰。
这要是能得到他府上宴席的承包权……
伙计们一个个眼神发亮,全是对金钱的渴望。
柳金枝更是高兴。
虽然银子也很重要,但能承包王府宴席带来的名气更重要。
这就是一场不需要她自个儿出钱的大营销!
干!
必须干!
:
柳金枝立马把帖子收起来,对男人福身一礼:“多谢郎君送贴,柳氏一定参加!”
*
这场厨艺比赛定在十一月二十日,寒衣节。
所谓“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寒衣节,又称秋祭。
古时人们有授衣、祭祀、开炉等习俗,是为了提醒人们寒冬已至,注意添衣。
按照传统,这一天妇女们要拿出棉衣,或送给在远方戍边、服徭役的亲人,或为祖先、亡人送去衣物作为祭奠。
因此,寒衣节又与与清明节、中元节并称为三大“鬼节”。
能选在这一日举行比赛,赛制自然与风俗相关。
赵王爷规定,就以“寒衣”为题,做一道菜。
做成之后,插上酒楼标签送到王府。
府中有评委六人,分别是赵王爷本人、昭文馆学士杜大人、殿前司都指挥使章大人、舍人院中书舍人江大人……
都是四品以上官职,足以展现此次比赛的公平、公正、公开。
评委虽可进行点评,百姓亦可选择作品支持,当然占比不大。
参赛酒楼共有七十二座,第一轮比赛只留得分前三十,第二轮比赛则是三十进十,第三轮比赛直接十选一。
速度快、强度高,很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柳金枝还好,受得住。
毕竟现代时她就参加过很多厨艺比赛,有的还是现场直播,千万人在线观看,压力比现在大多了。
但小饭馆的伙计们大多是头一回,现在简直又兴奋又忐忑,每日不是在聊参赛的酒楼,就是在聊比赛应该做什么菜品。
林勤和王忠勇是两个外向活泼的,聊着聊着,就与食客说道起来。
听说遇到两个有经验的食客,提点他们,叫参加比赛的时候做些冷食,更讨喜些。
毕竟寒衣寒衣,带了个寒字嘛!
这话林勤和王忠勇虽然存疑,却还是原封不动转告给了柳金枝,然后再无比积极地去食客嘴里打探更多消息。
柳金枝对他俩这种行为忍俊不禁,却也知道这二人是个热心肠,也就放任去了。
谁知临近比赛前一日,还真给林勤打听到了点东西。
是夜,打烊时分。
林勤凑到柳金枝身边,做贼似的道:“东家,大事不妙啦!”
柳金枝收着桌上的碗筷,无奈笑道:“林掌柜,哪儿的事不妙了?”
“清风馆有大动静!”
清风馆就是参赛的七十二座酒楼之一。
“他家曾经悄悄派人打听过参赛酒楼的实力,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自己比不过,居然不要脸到请老祖出山了!”
啊?
柳金枝一时不知道是该笑林勤这古怪的用词,还是笑对方的信息,不由得发出一声闷笑,道:“老祖?”
“是啊,东家你别不信,这是我从一位好友哪儿打听到的。”
林勤爱编故事,平时没事儿干就爱和以前认识的掌柜凑在一块儿侃大山。
刚好有人认识清风馆的掌柜,又酒后失言,就把这则消息透露出来了。
“据说清风馆就指望着这个老祖夺魁呢!”
林勤满面严肃。
在他看来,这也太欺负人了。
那老祖据说都六七十岁了,虽然一手创立了清风馆,但十多年前就已经把生意交给了自家儿子管理,自己悠闲自在去了。
但近来清风馆生意不佳,名气居然逐渐要被柳金枝的小饭馆压过。
拿下这次比赛的魁首,大概是清风馆所能想出的,最快重回巅峰的方法。
只不过对方应该没啥底气,所以才选择请自家太爷出山。
“东家,咱们有老祖可请吗?”
林勤认真地问。
他不清楚柳金枝的家事,还以为柳金枝这么厉害,必然是虎父无犬女。
谁知柳金枝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道:“能请是能请,就是真请上来了,你别怕。”
林勤:“啊?”
柳金枝拍拍他,把人往后院推,顺手抽了把黄线香塞过去:“正好是寒衣节,喏,去后院给咱家老祖上个香吧。”
林勤被轻推两步,进了后院一处偏房,房间略微宽敞,却什么都没有,高高的案桌上倒供奉了丰富、新鲜的瓜果,以及满满一香炉的香灰。
而供奉的牌位右边是:先考柳公讳二井府君之灵位。左边是:先妣柳母陈孺人闺名贞淑之灵位。
林勤霎时间一抖,连忙持香下拜:
“小子林氏,言行无状,老祖莫怪。”
“就清风馆那点小事哪儿用得着老祖您出山?您且安息吧。”
哆哆嗦嗦走了。
*
其实这个消息并未对柳金枝造成多大撼动。
这个比赛有七十二座酒楼参加,一开始就注定了参赛选手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也就是清风馆的杀手锏一开始就被人泄露了而已,那些看似安静不动的酒楼们,也未必全然没有准备。
柳金枝也在默默准备着,搜集着比赛当天要用带的材料。
十一月二十日到了。
仿佛整个汴京城都因为这盛事热闹起来。
赵王爷府门前人满为患,侧门虽然敞开,但里头有影壁隔着,人们就是望断了脖子也看不进去。
但因为身边不时就有酒楼东家来来去去,甚至一大早,就有人带着酒楼的插标来了,要当场做菜给评委们品鉴。
大家就算进不去,在外头看看这大排长龙的盛景,眼馋一下膳工们做的美食,也能凑凑热闹,抚慰一下肚里馋虫。
柳金枝在小饭馆准备食材,虽然没亲临现场,但耳边的消息就没断过。
林勤、王忠勇是打探消息的主力军,潘安玉也来回凑热闹。
得知已有十来个膳工进场开始比赛以后,柳金枝这才把准备好的食材装上驴车,朝赵王爷府出发了。
根据潘安玉的再探再报,得知现下场内比分咬的很紧。
以十分为满分,最高分是西湖苑做的一盅宋嫂鱼羹
,拿到了九点五分的好成绩。
这菜柳金枝听说过,属于浙菜系里的杭帮菜一类,大概创制于南宋淳熙年间。
做法是将鳜鱼或是鲈鱼蒸熟、剔骨、去皮,再辅以火腿丝、香菇、鸡汤、竹笋末等小火烹制。
若膳工手艺高超,火候掌握得当,最终得到的成品色泽油亮,鲜嫩滑润,味神似蟹肉。
看来西湖苑是把看家名菜掏出来了。
潘安玉紧跟着柳金枝,紧张问:“东家,你预备着做什么呀?”
柳金枝笑道:“糕点。”
“什么糕?”
柳金枝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柳娘子,可算是等到你了。”
柳金枝一顿,回头一看,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位老叟。
头戴草帽,身穿蓑衣,腰间挎着鱼篓,两条裤腿被撸得高高的,露出一截干瘦小腿,踩着草鞋的脚还站着河水里的浮萍,不过已经干了,确实像在外头等了很久。
柳金枝的目光简单扫过老叟后,就落在了他身后几个人的身上。
这些人身上都穿着华服,锦袍绸缎,腰系玉佩,脚蹬玄靴。面容干净,发丝打理得一丝不苟,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
但此时,这几个人却呈众星拱月之势围绕着老叟,面色神态都很恭敬,毫不隐瞒的以老叟为尊。
柳金枝慢慢扬起一个笑,道:“老人家,我还以为您只是在河边替人钓钓鱼,佳节时分出去做做生意那么简单呢,没想到您深藏不露啊。”
老叟便是此前两次碰见柳金枝与傅霁景的人。
他哈哈一笑,摸着胡子说道:“人老了,产业都交给小孩子们做了。但偏偏他们做不好,我也只能腆着脸出来帮忙收拾烂摊子。”
潘安玉满头雾水,不知道这老头子是谁。
旁边林勤凑近他耳朵,低声说:“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清风馆的老祖!”
那就是来争魁首的了?
潘安玉立即面露警惕,拉拉柳金枝的袖子:“东家,别跟他们多说,咱们先进去。”
老叟却笑道:“柳娘子,上回在御园金明池我就听说了你,据传你厨艺一绝,刀法上更是运刀如飞,人又聪慧,所以饭馆经营的有声有色,以至于清风馆也被比了下去。”
“当时我便有些手痒,想与你切磋。秋游时再见,看你做菱角时果然手法娴熟,就知这夸赞不是虚名。”
“所以这次比赛除却帮扶不孝儿孙,老夫也确实是专程在等你,期望与你一较高下。”
踢馆就踢馆被,还说的那么清新脱俗,潘安玉和林勤对视一眼,撇撇嘴。
柳金枝从容淡定,笑着对老叟福身一礼:“请赐教。”
赵王爷府的布局恢宏大气,影壁之后就是九曲回廊,院中有假山、流水,凉亭、水桥,扑面而来的水汽,让整体温度都往下降了一些。
现下,宽阔平整的院子里摆了一排桌椅,赵王爷和一众评委都坐在太师椅后,面前摆放了几盘插着标签的膳食。
每尝过一口,几个评委就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彼此统一意见之后,再给出一个具体分数,由专人记在一边的告示板上。
随后下人们上前撤下旧菜,布上新菜。
侍女端茶来清茶,简单漱口之后再尝下一道菜。
至于做膳食的地方,就定在王府的膳房。
每个酒楼参加比赛时就分配了序号,有对应的灶台。
柳金枝抽到的是十九,前面已经有两拨人用过灶台。
现在铁锅里头满是油,仔细一闻,就能知道上一位仁兄做的大概是东坡肘子,有一股炖到软烂的肉香,大概还放了足量的桂皮、八角……等香料。
“这锅不能用了,抬下去,换咱们自己带的锅。”
柳金枝道。
潘安玉和林勤应了声儿,利利索索一抖袖子,就把锅换好了。
赵王爷府的布局恢宏大气,影壁之后就是九曲回廊,院中有假山、流水,凉亭、水桥,扑面而来的水汽,让整体温度都往下降了一些。
现下,宽阔平整的院子里摆了一排桌椅,赵王爷和一众评委都坐在太师椅后,面前摆放了几盘插着标签的膳食。
每尝过一口,几个评委就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彼此统一意见之后,再给出一个具体分数,由专人记在一边的告示板上。
随后下人们上前撤下旧菜,布上新菜。
侍女端茶来清茶,简单漱口之后再尝下一道菜。
至于做膳食的地方,就定在王府的膳房。
每个酒楼参加比赛时就分配了序号,有对应的灶台。
柳金枝抽到的是十九,前面已经有两拨人用过灶台。
现在铁锅里头满是油,仔细一闻,就能知道上一位仁兄做的大概是东坡肘子,有一股炖到软烂的肉香,大概还放了足量的桂皮、八角……等香料,把个锅底浸得都入了味儿,估计就是拿鞋垫蘸点儿都好吃。
“这锅不能用了,抬下去,换咱们自己带的锅。”
柳金枝摆手道。
潘安玉和林勤应了声儿,利利索索一抖袖子,就把锅换好了。
清风馆抽中的灶台就在他们斜对面,柳金枝用眼睛一扫,也看见对方换了自带的锅。
她笑了笑,评了句:“聪明。”
尔后就低下头清理食材。
膳食既然要与节日应景,她干脆就做碧玉水晶马蹄糕。
正好冬季也是吃马蹄的时节,所以早上柳金枝特意去市井上买了最新鲜的马蹄。
但要用马蹄入糕,还得嫩中取嫩,采用马蹄里最脆嫩的芯子。
所以一大袋新鲜马蹄,柳金枝只要心蕊,其余部分全部剔除。
这倒便宜了潘安玉和林勤,这二人早上可没吃朝食,全忙着打听消息了。
于是柳金枝一边削,他俩一边咔嚓咔嚓吃,顺带还升起了火。
今日潘安玉跟着来是另有要事的,他见柳金枝迅速削出满满一盆马蹄嫩芯,开始用蝶豆花和薄荷叶烹煮出碧涔涔的汁水,预备给糕点上色,就道:
“东家,我现在就出去看着门儿,宋三哥估计快到了。”
柳金枝点点头,忙中抽闲叮嘱一句:“记得拿双层木桶保温,不然冰块化得快。”
潘安玉:“知道了,东家。”
柳金枝继续低头烹煮汁水,时不时再加些柠檬汁定色。
林勤机灵,趁着柳金枝注意着火候,先一步把他们带来的食材一一摆放在了桌面上。
有马蹄粉、木薯粉、椰浆、茶油、糖、花瓣形状模具,以及几朵极小,却呈含苞待放姿态的盐渍绿萼梅。
柳金枝先利用木薯粉,把已经煮成青碧色的汁水先后过筛三次,将本来有些沉重的青碧色筛至透如琉璃,好似雨过天晴之后那般轻柔的水天碧。
尔后她再采用生熟浆法,把新鲜井水与马蹄粉搅拌过滤,做出生浆。
再将糖与井水混合煮沸,却并不捞起过滤,直接倒入生浆,搅拌成糊糊状,并加入马蹄,大力捣碎,撵成奶白色糊状物。
凑近去闻,还可以闻见一股清淡的椰香。
“林勤,把蒸笼拿出来,上灶。”柳金枝吩咐。
林勤应一声,又问:“东家,这糕点要蒸几次出色?”
“七次。”
这就是碧玉水晶马蹄糕的复杂之处。
但越是复杂的糕点,越能见出膳工高超的技艺,得高分的可能性就越大。
林勤也很是慎重,准备蒸笼的时候,把笼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涮洗了好几遍。
柳金枝趁这个时间,用锦布将模具擦拭干净,再用小刷子小心刷上
酥茶油。
先往模具里倒入奶呼呼的白浆,上蒸笼蒸三分钟,取出,把盐渍绿萼梅用井水泡发,镶嵌进白浆之中,尔后淋上一层天水碧般的绿浆,淹没梅花,再蒸五分钟。
如此反复五次,一块块呈花瓣形状,颜色却逐渐从奶白渐变到天水碧的糕点,就在柳金枝手中诞生了。
这般做出来的糕点脆弱的很,不能晃、不能大火,否则就会出现裂纹。
但柳金枝就是要利用这个特性,在淋上最后一层天水碧之时,将灶火改为大火蒸制,在糕点最上层伪造出冰川裂纹。
这种做法很冒险,一定要掌控好火候,否则冰川裂纹要么卡死在糕点内出不来,要么整个糕点被蒸到烂掉,一切从头再来。
能不能做好,其实全看掌厨膳工的经验。
柳金枝目光死死盯着蒸笼往外出的烟雾,和灶眼里不断吞吐汹涌的火蛇,心中默念六十个数。
她数的缓慢,调子不急不躁,正好定在第六十个数时,陡然掀开蒸笼,语速极快:
“捞出来!”
早就准备好的林勤立即上手一捞,将模具摆在灶台之上。
烟雾散去,只见这碧玉水晶马蹄糕通体如琉璃般剔透,奶白与天水碧交叠相融为七层糕体,每层都薄如蝉翼。
中间的盐渍绿萼梅经过井水泡发,自然而然地舒展,在晶莹糕体中凝呈绯色云霞。
下头的奶白层混杂着细碎马蹄粒,乳白絮纹若隐若现,似冰裂瓷釉。最上面的天水碧之中则咧出冰裂纹,宛如深冬湖面冰晶乍破,实在好看极了。
糕点没做毁。
柳金枝松了一口气。
此时,潘安玉终于提着一食盒的冰姗姗来迟。
柳金枝擦了下汗,再度吩咐:“林勤,取一只薄胎白釉瓷碟来。”
“是。”
林勤把瓷碟备好,潘安玉取出寒冰。
柳金枝拿起菜刀,尽力劈砍,寒冰顿时碎屑飞溅,哗啦啦落进瓷盘当中,逐渐铺了厚厚一层。
她将五块碧玉水晶马蹄糕小心放置在冰面上,任凭缭绕的冰雾吞没糕体,氤氲出朦胧仙气。
再切下几株薄荷叶,精心点缀在冰屑附近。
这盘炫技一般的糕点就算是大功告成。
柳金枝低声道:“可以端出去了。”
他们的率先完成自然引起了清风馆几人的注意。
“爹!”中年人一阵紧张,“柳氏饭馆做成了!”
他的目光不断落在那五块糕点上。
“这东西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老叟淡淡一笑,道:“别急,我们的也成了。”
说着,他将最后一点鸡汤精华洒进碟中。
只见碟里躺着的一只鸡腿颤了颤,顿时散发出浓郁的鸡肉鲜香,和一丝十分奇特的味道。
柳金枝出门的脚一顿,忍不住看过来。
这是她上次吃鱼生的时候尝到的味道,也是老叟没有告诉她的秘密配方。
接受到柳金枝的视线,老叟坦然与她对视,笑道:“看来我们与娘子是同时做完,那便一块儿走吧。”
柳金枝没回话,视线下落,看见老叟盘子孤零零躺着一根鸡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除非对方疯了,否则不可能用一根鸡腿做出“天上有,地下无”的味道。
抿了抿唇,柳金枝对老叟伸手:“请。”
第63章 素荤菜以假乱真的地步
柳金枝和老叟的膳食是插上标,一块儿送到赵王爷和其他评委面前的。
其实之所以请这几位做评委,是因为他们都是在汴京城里出了名的“老饕餮”,最爱吃,对吃也最有研究。
特别是赵王爷,作为皇亲国戚,必然会时常出入宫廷宴席,吃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
所以,他们每个人的口舌、眼力都被这些美食淬炼到了堪称专业评委的程度。
其中,那位昭文馆学士江大人一见这盘烟缭绕的糕点,不由得眼前一亮,笑道:“好手艺!你们瞧,剔透似琉璃,晶亮、莹润。”
诸位评委被江大人的声音吸引了视线,都纷纷围到糕点面前观察起来。
“竟然是用马蹄做的糕点,闻着却有一股椰香。”
“这般天水碧般轻柔的颜色究竟是如何染出的?”
“依我看,膳工外在手艺这一块儿,这柳氏饭馆能拿下满分。”
……
几人都是点头赞同。
一时间,倒没人去管清风馆端上来的那盘鸡腿。
清风馆众人在对面看着,中年男人忍不住着急,一手攥住老叟的衣袖:
“爹!”
老叟安抚似地拍拍他的手背,看向旁边柳氏饭馆。
潘安玉和林勤似乎因为此时的领先,而格外兴奋、高兴,偶尔扫见清风馆的急躁,还略微仰头,很是骄傲。
只有柳金枝依旧沉稳地站在前方,面色沉静,目光冷淡。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老叟微叹一声,眸光看见自家儿子急到恨不得伸长脖子,探头去看评委堆儿里的情景,不由得摇摇头。
真是天壤之别。
众评委此时更是发现碧玉水晶马蹄膏上,居然还别出心裁做出了冰川裂纹。
这种纹路在现代屡见不鲜,可在古代并不常见。
评委们眼中登时浮现出惊艳。
“漂亮!这膳食做的太漂亮了!”
“我挑不出毛病。”
“该是高分。”
……
特别是这极其晶莹剔透,莹润如水晶般的糕点,还有冰屑做托盘,薄荷叶做点缀。
冰雪世界中一点鲜绿,霎时间折服所有人。
似乎都不用尝味道,光靠这极其惊艳突出的糕点,都能毫无疑问获得高分。
谁知旁边传来赵王爷略显迟疑的声音,道:“这是……鸡腿?”
众人抬头看去。
只见被他们忽略已久的清风馆标签前,摆放着一个简单的白瓷盘。
瓷盘上什么都没有,只摆了一只鸡腿,极简到经过碧玉水晶马蹄膏的对比,居然莫名显出一些寒酸。
但是赵王爷显然对这鸡腿颇有兴趣,道:“你们瞧这道膳食,简直和鸡腿一模一样。”
众人不解。
这鸡腿的酥皮似是经过油炸,闪烁着金褐色的光泽,油亮如漆的表面泛起琥珀色般细密油珠。
内里鸡腿肉更是骨肉匀停,肉香浓郁到,只是轻轻扇动,都能勾起人肚子里的馋虫。
这不就是鸡腿吗?
但此时有人看出了不对劲。
殿前司都指挥使章大人因为饭量大,每顿必吃肉,啃下一盆鸡腿都是常事,所以他细瞧之下,终于指出:
“这好像不是鸡腿。”
说完,他端起盘子震了震。
本来在白盘里好端端的鸡腿,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忽然一颤,波纹荡漾开去,这活生生就像是——
“是豆腐!”
众人顿时惊叹。
早就听说汴京城内贵族人家盛行吃素,就有能巧膳工将豆腐做出肉味儿,技巧更高明的,甚至能够以假乱真,连一丝豆腐味儿也无。
赵王爷笑道:“让本王来试试。”
走上去,用侍女递过来的汤匙探了下去。
一勺以内,方才还栩栩如生的鸡腿,忽然好似洪泄一般松塌下来,从鸡皮里缓缓流出,铺满半个白盘。
这精妙的一幕不仅看呆了评委们,也叫林勤和潘安玉两个目瞪口呆,只有清风馆开心,中年男人兴奋的恨不得一跳三尺高,咧出个大大的笑。
柳金枝还是默不作声,静静瞧着赵王爷将一勺豆腐送入嘴中,细品过后,面上出现惊讶神色。
“居然连一丝豆腐味儿也无,反而盈满肉香,实在令人惊叹。”
得到王爷如此评价,其余评委也纷纷拿起汤匙试吃。
果然不错。
甚至这股肉香里还带着一点回甘,也不知清风馆在做菜的过程中,是不是特意加了些什么?
几位评委吃完,由侍女奉上清茶漱口,再去唱柳金枝的碧玉水晶马蹄膏。
也是冰冰凉凉,入口甜而不腻,既有椰子的清香,也有马蹄的清甜。
同样令人拍案叫绝,无法取舍。
这下轮到潘安玉和林勤紧张了。
可二人又不敢去抓柳金枝的袖子,只好彼此抓胳膊,紧紧攥住,眼睛死死盯着评委们,等待着从他们嘴里报出的分数。
谁知评委们一再讨论,似乎无法断定谁优谁劣。
彼此僵持半晌,等到下一轮的膳食都做好了端上来,分数不得不见分晓了,赵王爷才对下人耳语了几句。
有人去布告栏填写分数。
小饭馆和清风馆的人同时凑过去,只见两边膳食的评价都是甲等,分数也一模一样,皆是九点七。
居然是平局!
潘安玉很激动,比西湖苑的分高!但一瞬间又冷静下来,因为清风馆和他们一样,也超过了西湖苑。
两边人眼含比斗意味对视一眼,然后有顺序地退回了双方膳工身后。
柳金枝微笑:“老先生的秘方似乎是百战百胜?”
“柳娘子的糕点老夫还是头一回见,长了回见识。”老叟喟叹一声,“老夫有个请求,不知娘子能否答应?”
柳金枝挑眉,道:“说来听听。”
“老夫想与娘子打一个赌,如果这次比赛娘子胜了我清风馆,那清风馆的秘方我双手奉与娘子。”
话音落下,中年男人先急了:“爹!你——”
老叟抬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又道:“但如果是我清风馆胜了娘子,我想知道这盘碧玉水晶马蹄糕的配方。如何?”
以他的眼光,他能笃定这碧玉水晶马蹄糕若大力推广,必然能成为又一镇馆之宝的存在。
更何况,以他的秘方换糕点配方,两个人都不算吃亏。
林勤和潘安玉都不敢左右柳金枝的决定,只在一边默默等她沉思。
片刻后,柳金枝点点头:“好。”
*
今日比完这一场,便可再等几日后,七十二选三十之时,再来比试。
于是赵王爷府中陆陆续续有膳工离开。
人群也逐渐散了些。
不过有个青年却是从早上蹲到晚上,累了就靠在石狮子身上休息,眼睛一直盯着侧门不放。
每出来一个膳工,他就低下头来,用根快写秃了的毛笔,在纸上快速记录。
有人好事凑过去看了看,只见青年记得居然是“某年某月、某时某地,某某人做了某某膳食”,后头还跟着写了“配方为”三个字,但后面是空白。
路人一笑,道:“小哥,你还想去打听这菜怎么做?这可是这些酒楼压箱底的秘密,能告诉你?”
青年认真地说:“总有人会愿意说出配方的。”
路人好奇,问:“你这么笃定?难道你打算用千金去买?”
砸钱买配方,是个脑子正常的膳工都不会拒绝。
但从这青年身上浆洗到发白的衣裳,和破旧到几乎要露出脚趾的布鞋,路人断定他是个身上掏不出二两银子的穷鬼。
难道这青年深藏不露?
“谈钱多俗气?”青年语气诚恳,“我希望能说出自己配方的膳工们,是为了推进膳工技艺的进步,为了后世美食的发展,为了让好的膳食发扬光大,名扬四海!”
路人:……
啧,原来是个二愣子。
此时,柳金枝等人从侧门走了出来。
青年赶忙重新坐下,照旧动笔记下两人,耳边倒听见潘安玉和林勤叽叽喳喳的声音:
“东家,以咱们的糕点,必然能稳进前三十,下一轮就要比刀工了,想好做什么膳食了吗?”
林勤满脸忧愁问道。
潘安玉咬牙切齿:“定了这个赌约,清风馆肯定要使出吃奶的劲儿赢过我们,最好找道最能秀刀工的膳食。”
柳金枝尚未说话,就听到旁边有一道声音直愣愣插进来:
“做文思豆腐啊。”
三个人都一顿,齐齐朝声音的来源地看去。
路人接收到三人的视线,连忙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青年,自个儿溜之大吉。
而那青年站起来,才见他有着一张憨厚朴实的圆脸,像是在寒风中冻久了,鼻尖有些发红。穿一身灰扑扑的棉袍,把人显得有些臃肿,却莫名显出有一种二愣子、读书读傻了的感觉。
林勤迟疑:“方才是你在说话?”
青年点点头,也没想过自我介绍,反而自顾自地接着自己的话说:
“文思豆腐是淮扬菜,要把嫩豆腐切成数千根细如发丝、根根分明、粗细均匀的豆腐丝。”
“膳工需得在极短的时间内,横切八十八刀、竖切一百八十八刀,还不能不能粘连断裂,极其考验刀功,若没有三年以上的刀功训练,根本做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脱骨鱼、松鼠鳜鱼、大煮干丝、宝塔肉、菊花豆腐……都要求膳工具备顶级刀功。”
看他滔滔不绝,柳金枝颇为讶异,笑道:“小哥是淮扬菜传人?”
淮扬菜所要求的刀工远胜其他菜系,眼前这青年对秀刀工的膳食这么了解,保不齐拜过淮扬菜膳工做老师。
但青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不,我不是膳工,我是个读书人,走的乃是正经科举路子。”
柳金枝怔了怔,但看这青年满面憨直,又不似说谎。
她便了然一笑。
哦,又一个潘安玉。
不过她对第二轮考核已经有了想法,并不需要这位青年的建议和帮助,便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谁知这青猛然后撤一大步,满脸警惕,说话都有磕巴:
“我、我只是提个建议,你用不着赶我,我自个儿走。”
柳金枝顿时失笑。
看来这位仁兄平日里因为性情耿直,遭过不少罪啊。
和气笑道:“小哥误会,我是多谢小哥建议,我记着了。”
但她只是觉得对方愿意为一素不相识之人出言帮助,可见是个颇为热心之人。
于是又温和嘱咐,“寒风中待久了小心伤寒。”从袖子里取出几文钱,在隔壁食摊上买了杯热豆浆递过去,“喝些热的,暖暖身子。”
尔后就带着潘安玉和林勤走了。
林勤和潘安玉还在斗嘴。
林勤说:“兄弟,同样都是一边读书,一边做膳食,怎么这个兄弟就知道这么多?你小时候该不会发过高烧吧?”
潘安玉翻了个白眼:“滚一边去!再说,我让我哥用马鞭抽死你!哼!”
而青年端着一碗热豆浆站在寒风中,任凭寒风卷起丝丝热气扑在脸上,他却只愣愣看向柳金枝离开的方向。
片刻后,他忍不住往自己脸上捏了一把,力道之大,让他登时龇牙咧嘴。
“嘶!疼疼疼!”
却不由得喃喃:“这是我第一次没因为插嘴被打……”满脸喜色,有进步!太有进步了!”
此时王府内又有膳工出来,他回过神,赶忙回到石狮子边坐下。
一边大口大口喝着热豆浆,一边飞速在纸上记东西。
等把新出来的两个膳工记完,青年咂咂嘴,想了想,又重新翻到记载柳金枝和清风馆的那一页。
只见上面对于柳金枝和清风馆各有一段评语。
清风馆的是“灶艺虽精,惜乎性若燧石。”
意思是技巧可以,但人的性格不怎么样,像块火石,一点就炸。
点评的是老叟那个毛毛躁躁的儿子,也正是如今清风馆的东家。
柳金枝本来只有一句“奇淫巧技之术极通”,尔后又补上了一句:
“待他日鸾台列鼎,必见羹手绘麒麟!”
第64章 三套鸭就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柳氏饭馆参与比赛后,专程与傅钗华写了封信件,里面请求了一些事情,需要傅钗华帮忙。
傅钗华当然愿意出手相助,所以第二轮
比赛开始前,就整理衣冠,去了一趟赵王爷府,与府内王妃洽谈了半日。
回来后,又没有进家门,反而又去了柳氏饭馆,在饭馆内与柳金枝又洽谈半日。
这倒叫柴靖二丈和尚摸不着。
好在柳金枝要参加二轮比赛之时,傅钗华好歹闲了下来,正在房内梳妆,他刚准备凑过去,就听见傅钗华道:
“今日你同我一起去赵王爷府瞧瞧比赛,王妃已差人送了帖子来了。”
彼时天气渐寒,几乎成大雪纷飞之势,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
柴靖站在火炉边烤火,表情委屈极了:“怎的我也要去?这大雪天气,真是冷极了,咱们留在府里煮酒不好吗?”
“金枝头一次参加这样大的比赛,我得去看看。”
傅钗华道。
“金枝?”柴靖生出几分讶异,“叫这么亲热,你俩结成闺中密友了?难怪这几日你为她来回奔波。”
傅钗华摇摇头,但又点点头:“没有,但估计快了。”
“什么意思?”柴靖摸不着头脑。
傅钗华想了想,感觉对柴靖没什么可隐瞒的,就道:“在霁景启程之前,给我来了一封信,托我看顾金枝。”
依照傅霁景的脾性,是绝不会给自家亲姐写信,请求对方照顾哪位娘子的。
所以这二人必然有情况。
柴靖嚯了一声,倒也不反对了,笑道:“铁树终于开花了?!”转念一想,又说,“不过这倒也不稀奇,霁景这样板正的人,正需要一个柳娘子呢。毕竟板正才要彪悍配!”
“夫君可板正?”
“我自然板正,是个规规矩矩的清白人。”
柴靖下意识回答。
下一秒,他略微一僵,默默扭头看向傅钗华。
傅钗华正笑吟吟看他:“那夫君觉得为妻可彪悍?”
柴靖一抖,立马严肃说:“方才是为夫说错了,娘子才是那温柔板正的人,正需要我这般彪悍的夫婿来配!”
说着,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胸脯,表明自己身强体壮,确实符合彪悍所需的硬件条件。
傅钗华噗嗤一声笑了,放过柴靖不提。
但去不去王府,柴靖没得选。
嚎了半日,还是认命地给自家夫人打帘、开路,一同去了现场。
经过第一轮的筛选,很多技艺不精的酒楼都惨遭淘汰。
余下的三十座酒楼里,就是任意挑一个,汴京城的百姓们兴许都有所耳闻。
但第二轮比赛会直接淘汰掉二十座酒楼,赛制狠、淘汰量大,所以现在站在赵王爷府的三十名膳工都很紧张。
这回依旧是按照抽取的号码轮流上场。
柳金枝运气不算很好,抽到了第二十五号,是最后一拨上场的。
比赛院子的周围都或坐或立着许多人,大多是由赵王爷邀请的世家公子、小姐,此时正一边吃茶,一边看院子里膳工展现刀工,议论纷纷。
大概是为了热闹,也为了显示出王府的气势,所以请来围观的世家子孙们很多。
朝食、哺食自然不能让人家散着去买,于是王府就包办了。
主子们随意点,请了仆人、丫头端着碗盘器皿往桌前送。
傅钗华和柴靖各点了一份姜辣羹,喝了两口,发现味道确实不错,和柳金枝的小饭馆做出来的一样好吃。
二人吃得满意,转过头看见柳金枝正站在庭院里头,就都对柳金枝做了个努力努力的手势。
柳金枝对他俩吃的很欢,笑一笑,随后转过头,静静瞧着第一拨膳工炫技。
正如那天王爷府外的圆脸青年所说,秀刀工的膳食有许多种。
短短一炷香之内,第一拨膳工们就秀出了文思豆腐、脱骨鱼、松鼠鳜鱼、大煮干丝、宝塔肉、菊花豆腐……等将近十余种菜品。
有的过于紧张,手上一抖,菜就做毁了,直接淘汰。
有的刀工虽好,可还不够精,切出来的文思豆腐粗细不够均匀,即使做完了全程,分数也不够高。
但即便如此,排在前头的膳工们,也还是把能够秀刀工的菜品都做了一遍,这导致第二拨上场的十名膳工必须做到十全十美,才能在做同样菜品的基础上,吸引到评委们的视线。
所以,第二拨能得到高分的人不多,只有西湖苑、樊楼等实力强金的大酒楼脱颖而出。
很快到了第三拨,柳金枝和老叟是一同上场的。
场上竞争这么激烈,二人还有闲心互相问了个好。
老叟笑道:“不知柳娘子今日预备做什么?”
柳金枝大方坦荡作答:“三套鸭,您呢?”
老叟同样不藏着掖着:“拆烩鲢鱼头。”
柳金枝眼中划过一丝果然。
淮扬菜是最能考验膳工刀法的菜系,所以但凡是比拼刀功,淮扬菜必然出场。
这道拆烩鲢鱼头就是。
要求膳工在煮过鲢鱼后,徒手拆尽鱼头、细骨,在此过程中需保持头形完整,块块无骨却肉质不散。
要想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因为鲢鱼的鱼眼周极嫩,皮肉是最易破损的,但凡膳工手抖,或失去耐心,拆鱼骨时不仔细,这菜也就毁了。
老叟选这道菜来,倒是很聪明。
不过柳金枝所选的“三套鸭”也不遑多让。
三套鸭与文思豆腐、松鼠鳜鱼等菜品一样,都需将刀功发挥到极致。
得将家鸭、野鸭和菜鸽等三类兽禽,整只脱去骨头,却还要保持外形完整,然后一层套一层,最后套出整只三套鸭。
在此过程当中,只要膳工的刀尖稍微偏差半分就会破坏表皮,从而导致整道菜失败。
因为这二人在第一轮赛事时,就给赵王爷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在听到二人第二轮报上来的菜品后,好几个评委都把视线投向了他们。
“三套鸭与拆烩鲢鱼头都很难做,不知道这回谁能完成的又快又好。”
“上回让二人成了平手,这回不知能否分出胜负呢?”
“我看难,这柳娘子虽然年轻,手艺却出奇的厉害。”
几人都押不中谁能赢。
傅钗华站在凉亭边远望柳金枝,眉头紧紧皱着,道:“柴靖,我看不懂刀功,你来看看,现在谁占上风啊?”
柴靖拉着傅钗华坐下,给人倒了杯浓浓热茶,才向院子里看过去。
只见柳金枝左手扣住家鸭颈宰口,右手执了把窄口刀刃,手腕轻轻一挑,刀口就探入皮肉间隙,游蛇贴骨滑行,利落挑断锁骨筋络。
微微一用力,鸭翅骨“咔”一声脱出。紧接着又沿脊背寸寸推进,不消片刻,整副骨架就被她完整抽离出来,但手下鸭皮浑圆无损,仅余刀口探入处剖开的一道三指宽的“秘门”。
由此完全可见柳金枝刀功之高明,几个评委也是默默点头,一脸欣赏。
处理完家鸭,再就是野鸭。
这更需巧劲儿,柳金枝就改刀换锥,以锥尖在鸭腿肉厚处,密密麻麻刺下蜂窝一般的小孔,再沸水浇灌,使得野鸭内的血沫混着腥臊,尽数从她刺出的“蜂窝”里挤出来。
这一步去腥,柳金枝完成的流畅又利落。
尔后的套嵌和烹煮更是行云流水,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将绍酒抹在菜鸽身上,填入野鸭腹中,却捏住鸽头往外轻轻一扯,同时右手抓了些野山蕈和火腿,塞入鸽子嘴中。
再单掌托住野鸭,另一手撑开略显宽大的家鸭腹腔。
为了使家鸭腹腔能容纳已经套了两层的野鸭,柳金枝提前用沸水浇灌过腹腔,反复三次,将腹腔烫得颇为坚韧。
于是用手指扣住家鸭开口处,使得野鸭足蹼先入,躯干再进,最后将鸽头连带着野山蕈和火腿,一起按进家鸭腹腔深处。
棉线穿梭缝合家鸭外层被尖刀挑开的豁口,远远看去,菜鸽、野鸭、家鸭三类禽类,居然完全融为一个整体,形态异常完整。
柴靖拢起袖子,老神在在一笑,道:“夫人,你放心好了,柳娘子手艺高超,就这刀功,我称她为庖丁在世都犹嫌不足。”
傅钗华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清风馆众人开始着急了。
虽然他们做菜
比不过柳金枝,但多年饭馆经验,至少练就了他们不俗的眼力。
“爹!爹!”
中年男人忍不住向老叟打手势,示意老叟去看柳金枝,“你瞧她!你瞧她呀!”
虽然用是气声,但还是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老叟脸色一黑。
这沉不住气的倒霉孩子。
干脆撇过头去,一点儿不看,兀自埋头挑鱼刺。
但中年男人因为老叟不抬头,更是急了。
就他看来,老叟选的这道淮扬菜就是发挥到了极致,刀功方面可能也比不过柳金枝。
不如趁现在还有时间,赶紧换一道菜。
就做菊花豆腐!千丝万缕,放在水中惊艳的很!
于是中年人锲而不舍,甚至探出身子交唤:“爹!爹!你瞅瞅我呀!我有话说!”
一边喊,一边埋怨赵王爷定下的这个规定,除却膳工以外,其余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膳房,搞得他只能站在围栏边远远的喊,他爹还不一定听得见。
于是他越喊越把身子往前伸,身子越伸越远。
最后“噗通——!”
“啊!有人落水啦!”
一声尖叫,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柳金枝没抬头,额上滴汗,依旧沉稳埋头缝制开口。
老叟却是心头一跳,血缘关系让他冥冥之中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却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中年人,此时被人七手八脚从湖里抬起来。
大概是整个人倒仰着栽下去的缘故,中年人的头磕在了湖石上,站直后一脑门的血,眼神呆愣愣的,好不瘆人。
老叟看得心惊肉跳,手上不由一抖,却听得耳边有细微一声:“咔嚓。”
他意识回转,脸色陡然灰败。
“糟了!”
低头一看,果然!拆烩鲢鱼头中最重要的鱼眼周部分,因为他方才一抖,鱼肉霎时塌败。
老叟额上瞬间渗出密汗,他勉强稳住神色,试着去补救,可手凝滞在半空中,又迟迟不知该如何下手。
此时,手速快的膳工,已经开始插上标签,端着膳食去请评委品鉴了。
他顿时冷汗涔涔。
那边,中年人脑袋上挨了一下,意识却还算清醒,勉力推开清风馆众人,摇摇晃晃朝老叟走了几步,喊:
“爹!换菜!换菜!”
老叟现在扇中年人的心都有了,可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果断放弃拆烩鲢鱼头,向其他酒楼求助,要了一块豆腐。
那就做文思豆腐吧!
老叟沉下心,再度持刀做菜。
柳金枝此时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她端起菜,瞥了老叟一眼。
虽然是大冷天,可老叟身上的汗几乎要汗湿他整件衣裳。
可见他的压力不是一般大。
于是柳金枝轻手轻脚从他身边经过,尽量不引起老叟的注意,出了膳房的门。
由于柳金枝等人是最后比赛的一拨,所以柳金枝一出来,就受到了大家的视线洗礼,几乎是被众人目送着将三套鸭摆上了桌子。
以赵王爷为首的评委们凑过来,只一眼,便知道各自叹了一声。
无可挑剔。
众人层层挑开家鸭、野鸭、菜鸽,夹出野山蕈与火腿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仿佛是浓缩了三禽的所有精华,又带着野山蕈特有的,淡淡的山野香味。还有经过精心烹制的火腿,咸鲜香嫩,留有余味。
无论是刀工,还是色、香、味。
这盘三套鸭都应该评为甲上。
此时,膳房里只剩下老叟一人,待院子里的沙漏落下最后一点沙子,仆人敲响铜锣以后,老叟也跟着停手,喘着气,在膳房里扫视了一圈。
当他看见柳金枝的灶台居然悄无声息空了的时候,不由得怔愣。
其实在他换菜的时候,心理防线是最为脆弱的。
只要柳金枝路过他灶台前时,故意引起他注意,就是他再从容镇静,心中也会有一瞬间的恐慌。
更何况,当时膳房里的膳工一个接着一个走掉。
这种隐形的压力就像一座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大概是看他神情专注,所以柳金枝什么都没说,默默走开了。
老叟心中微叹,端着文思豆腐走出了膳房。
不出意外的话,他是最后一个接受品鉴的。
赵王爷和几位大人一起打量着这盘,被横切八十八刀,竖切一百八十八刀的文思豆腐,眼中都浮起赞赏神色。
不愧是开山鼻祖般的人物,刀法着实不错。
但是……
赵王爷笑道:“福老爹,你这豆腐切的不匀,瞧,此处断了。”
老叟,也就是福老爹绷着脸,顺着赵王爷指出的地方看过去。
果然,在千丝万缕、如头发丝一般粗细的豆腐丝当中,有小半条断裂的豆腐丝静静浮在水面上。
唉。
福老爹闭着眼睛,低声道:“还是太赶了,来不及啊。”
能留到这一轮的都是精英,没人会出这样的错。
因此福老爹这断丝一出,就注定三十进十的人里面没有他。
福老爹默默后退几步,抬头往清风馆众人所在的方向看去。
中年人脸都青了,踉跄向前走了两步,惨白的嘴唇发着抖,紧接着白眼一翻,陡然昏死过去。
旁边人手忙脚乱扶住他去请大夫。
福老爹什么话都没说,静静看着他们去了。
身后,赵王爷与一众评委合计片刻,总出了最后得分。
能留下的十人之中,有西湖苑、樊楼、明月楼……以及柳氏饭馆。
在一众酒楼之中,唯一一个饭馆。
这个名字就像泡在黑夜之中的一点荧光,受到所有人瞩目。
潘安玉和林勤高兴到要一跳三尺高。
赢了!他们赢了!
请了老祖出山有什么用?
他们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柳金枝走到福老爹面前,福身一礼。
福老爹见她明明进了前十,能与赫赫有名的大酒楼们角逐最后的魁首,却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从容淡定,不由得苦笑一声。
“我输了。”福老爹低下头,“我会遵守我的承诺,把配方告诉你。但求你别外传,至少让我清风馆有一处立足之地。”
柳金枝沉默片刻,却道:“福老爹,你我都知晓此次的输赢,并不全系于你我刀工之上,是有外因存在。我也算胜之不武,你不必告诉我秘方。”
“更合理,我也并非是觊觎他人配方的人。”
“既然你的膳食是个秘密,那就永远让它成为秘密吧。”
此时夕阳西下,比赛结束,大家散场,膳工们陆陆续续离开。
柳金枝带着潘安玉和林勤走了。
只是离开时,潘安玉还是遗憾,道:“东家,你真不要清风馆的秘方啦?那可难得呢。”
林勤也是默默点头。
赢了一场,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柳金枝闻言,扭头笑了笑,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秘方。”
“啊?”
二人都是一惊。
想要追问,柳金枝却不再说话了。
因为她在那日吃拨霞供时,饮了一杯金华酒,细品之下,居然觉得与老叟的鱼生有些同源同味。
那时她才明白,其实所谓秘方,就是一个人做菜的习惯。
有的人习惯放糖佐味,有的人则爱用盐,还有的人是用酒,总之五花八门,再加上对火候的掌控不一,所以不同的人做同一盘菜,才会有不同的味道。
若柳金枝想,自然也可以研制出她独属的秘方。
三人出了门,正要往回走,却见那个圆脸青年依旧坐在王府门口,记录着往来膳工。
柳金枝眨眨眼,心想这位仁兄可真够锲而不舍的,比潘安玉还执着。
但又在寒风中瞧见对方破败衣裳,和穿烂了的鞋,这份执着里又多了一份难能可贵。
柳金枝想了想,对林勤耳语几句,林勤点点头,转身去了。
没多久,青年忽然感到耳边多了几丝热气。
抬头一看,林勤端着与前些日子一模一样的热豆浆,放在他的面前。
“我们东家请你喝的。”
青年一怔,想起林勤是跟在柳金枝身边的人,不由问:“今天我没给她建议,她为什么还要给我豆浆?”
林勤道:“没有为什么,就说天冷,叫你小心患风寒。”说着又一笑,“再过段时间就是决赛,若是患了风寒,就没得看了,那前几日的记录都白写。”
青年灰扑扑的脸顿时多了几分红晕,人看起来都机灵了不少。
他接过豆浆,道:“我以为大家都觉得我是二愣子,原来还是有人不这样看的。”
林勤听他这样说,心里不由升起了几分好奇,问:“说实在的,兄弟,你到底为什么天天在外面蹲这些膳工,记这些东西?”
青年抿了口热豆浆,险些冻僵的脑子舒缓不少,认真严肃道:“为了我国美食有一片光明的未来!让每个热爱膳食的年轻人,都有一份前辈的经验做指引!让我们的美食过了千百年,还能在后世发光发热,名扬四海!”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甚至因为刚刚一口热豆浆没润好嗓子,
还有几个字破了音,引来不少路人侧目旁观。
但林勤:……
这不就是二愣子吗?
林勤讪笑着摸摸鼻子:“那兄弟你接着发扬吧,我就先走了。”
说完就转身快走两步。
可不敢多待了,小心路人把他也当作二愣子。
谁料身后青年还有话没说完,耿直又带有朝气的声音响起来:
“嘿!小哥,请替我转告你们东家一声,谢谢她的热豆浆,我会在书里帮她美言很多很多句的!”
“千万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林洪!”
第65章 冬日薄饼返璞归真的比法
比赛的时候,柳金枝不宜和傅钗华走的太近,以免有人造谣生事,所以柳金枝先走,傅钗华后脚才和柴靖回府。
想了想,回家之后,傅钗华就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写成了信,寄给了傅霁景。
另一边,小饭馆内。
知道柳金枝进了第二轮比赛,大家都很高兴,已经开始畅想要是柳金枝得了魁首,小饭馆将有多风光。
林勤站在一边挠挠下巴,表情思索。
嘶,哪天那个二愣子说他叫什么来自?
他跑的太快,一时没有听清。
正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之时,旁边吴兴镛犹豫再三,终于鼓起了些许勇气,朝柳金枝走了两步。
“东家。”吴兴镛道。
柳金枝正在拆王府发来的帖子,上头写了第三轮的比试内容。
闻言,她抬头温声道:“吴先生有事?”
吴兴镛绷着脸,语气有些硬邦邦的,嗯了一声,似是很不自在。
柳金枝挑了下眉,想到吴兴镛向来颇为自傲,许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她帮忙,却一时之间难以启齿?
“吴先生若有事儿,尽管说来,不必客气。”
柳金枝说话很温和。
吴兴镛抿抿唇,抬手递给她一张叠成四四方方小方块的纸。
柳金枝满脸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几行极为端正的楷书,开头第一句即为:
“贴锅饼,用白面、井水、鸡子……”
这是配方?
柳金枝眉心微蹙,看向吴兴镛,道:“吴先生这是何意?”
吴兴镛拢着袖子,低声说:“谢礼。”
“为了霄哥儿给你的题册?”
柳金枝问。
吴兴镛点头,沉默片刻,又有些别扭道:“题册很有用。”
里面有很多前所未见的新题,每遇到一道,他都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想,但一旦做出来,仔细回味,却又能与应试时的某道大题对上。
有种殊途同归的恍然大悟感。
他也曾去书各大书斋寻过,试图找到相同的题册,再将柳霄的还回去,就是多花些钱也无所谓,他只是不想欠人情。
谁知他几乎跑遍了整个汴京,都没有找到。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柳霄给出来的题册似乎是私人珍藏。
古代的文学资源有限,一本好的书,好的题册,若非托关系,他们这类平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接触到。
柳霄却大方地将题册分享出来,没有半点私藏想法,他不由得动摇几分。
觉得柳霄虽然也是靠关系才有今天这份殊荣,但也不算是个卑劣小人。
谁知柳霄给出来的题册里,有一部分是做过的,还在旁边留下许多批注,密密麻麻,看得人心惊。
他向来有些自傲,觉得以柳霄的才干,做出来的题肯定不难。
于是就遮盖住柳霄的旁批,去尝试做题。
谁知连想三天都没能解出来,脑袋都快抠破了,连一点思路都没有。
最后还是灰溜溜去看了柳霄的手札,顿时拨云见雾,思路清晰。
被狠狠打了脸,吴兴镛才知道,原来哪怕没有柳金枝和傅霁景这层裙带关系,以柳霄的能力也会如黄师道所言,必然进秋闱前三。
可想要把题册还回去的心思不成,他依旧不想欠人人情。
但思来想去,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报答柳霄的。
除却他娘当初教给他的做饼配方。
听说这张配方还是他娘的祖上传下来的,本是传男不传女,怕女子把秘方带去夫家。
但他娘是外祖父最为疼爱的幼女,还是瞒着家人偷偷传了。
谁了之后父亲早死,这偷传的手艺反而成了他娘养活一家人的依仗。
“听闻我外祖父出身山西,祖上曾靠一手出色的面食手艺,做过到御膳工的位子。”
“但是不是真的,我已无从考证。不过我外祖父确实靠此在山西以面食立足,时至今日,我舅舅也是在仰仗这等手艺过活。”
吴兴镛看了看柳金枝,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来。
“这是我能想到的,对你们来说最值钱的东西,除此之外,我身无长物,再想不到什么报答之策了。”
柳金枝没想到吴兴镛是这样的想法,不过这也与他一贯的傲气相符。
“既然吴先生的舅舅也赖此等手艺生存,若是这么轻易给我,怕是要寒了他们的心。”
柳金枝一看这配方,就知道这方子确实有点东西,但她还是考虑全面。
谁料吴兴镛冷笑一声,道:“在我父亲身死后,是母亲独力抚养我长大。”
柳金枝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于是将方子按照原样好好地折起来,笑道:“那我代霄哥儿谢过吴先生。”
吴兴镛犹豫了一下,还是反过来向柳金枝叉手深深一拜。
“是我多谢东家与少东家。”
尔后后退两步,进了账房里头工作去了。
柳金枝甩了甩手里的配方,心中有个预感,吴兴镛不会长久留在她这儿了。
不过吴兴镛本来就与饭馆的伙计们不亲近,像个游离在外的陌生人。
如今柳霄给了他题册,他还了一个祖传的方子。
二人也算互不相欠。
至于吴兴镛以后能不能走上青云大道,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想着,柳金枝朝林勤招招手,道:“林勤,过来一下。”
林勤被打断思绪,更想不起那青年叫什么了,心下决定改日再去看看,就凑到了柳金枝身边。
“私下里去寻一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帐房先生,带来给我瞧瞧。”
林勤眨眨眼,也不质疑柳金枝的决定,应了声是,又道:“前些日子招的几个咸汉都适应的不错,可以给他们分大单子了,娘子可要给他们训训话?”
柳金枝没这功夫,随意摆摆手:“不必了,你多把把关就是。”
“是,不过他们里头有个是从樊楼出来的,我想去打听打听,摸一摸樊楼的底。”
林勤道。
柳金枝一面笑着,“樊楼是大酒楼,一个跑腿的咸汉知道些什么?”一面打开了手中,赵王爷府送来的帖子。
“东家,话可不能这样说,只有咸汉才知道一个酒楼里每日俏卖什么菜品?膳房里头有什么蹊跷?甚至再细心些的,都能悄没声儿地偷出酒楼里的方子。”
林勤正说着,却见柳金枝盯着帖子皱起了眉头。
他不解地定睛一看。
只见帖子上写的比赛题目是“饼”。
他立时大惊,道:“东家,有位山西来的名膳工,专会做饼,一进汴京就被樊楼招揽去了!”尔后又连忙拍手,“我赶紧去把那咸汉找来问一问。”
柳金枝瞧他如临大敌的样子,眉头微微松开,道:“不必了。”
尔后站起来,将叠好的方块纸展开,一边低头看着,一边溜溜达达进了膳房。
林
勤一脑袋问号。
怎么就不用了?
他忍不住跟了几步,却见柳金枝已经在膳房里升起了火,开始试着做饼了。
寻常膳工做饼,会讲究水、面、火候和手法。
若四者都能达到完美,做出来的面食一定不会差。
但是吴兴镛给的方子,却在这四者之外又多添了一道步骤——
面形。
有时不同的面形也能带来不同的口味。
例如千层饼,就采用了油酥叠层法,擀平面团之后,要均匀刷上油酥,撒盐和香料,然后像叠信纸一样,将面饼上下对折,再左右折叠。
此后,将面饼静置五分钟,使面筋松弛,再进行二次擀制。
因为要让蒸汽撑起层次,所以二次擀制之后的面形一点要保留一定厚度。
这样做出来的千层饼才会又酥又脆又好吃。
对面形的重视同样还可以在其他面食中找到应用之处。
例如做金丝饼需运用的拉丝盘卷法。
将面皮擀至极薄,刷油、切细条,边拉抻、边卷至长条状,再盘成圆饼状。
因为拉伸增加表面积,所以烙制后的面皮丝丝酥脆分明。
又比如做肉馅饼,却能保证包子皮不吐肉的包馅儿锁汤法。
因为包馅儿后要注意面形,所以做肉馅饼的时候,一般需要“封口朝下擀制”,最后成品就能达到肉馅儿与外皮浑然天成,不会出现蒸到一半破皮的现象。
这些柳金枝以前都没注意过,但如今被点出来,再细细回味,也确实能够品出这个道理。
这样一想,她也大概能理解为什么赵王爷要把最后一关的内容定为“饼”了。
所谓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最简单的东西,恰恰也是最难做的东西。
也不知那些身经百战的膳工们,会不会倒在这一关呢?
答案在十日之后可见分晓。
十二月七日,大雪时节。
雪下的更厉害了,天地褪尽繁华,整个汴京城都静了下来。
唯有赵王爷府外还热热闹闹。
柳金枝下了驴车,踩着雪走进王府内,雪落在她的眼睫和乌黑青丝之上,煞是好看。
今日还是林勤和潘安玉陪着她来。
其余人留在小饭馆照顾生意。
不过在跨进门槛之时,她扭过头往府外石狮子处看了看。
但常在王府外徘徊的青年,此时倒不见了身影。
许是天气太寒的缘故?
柳金枝想了想,转过身,身影隐没在王府影壁后。
大概是为了观赏性,赵王爷居然令人在院子里垒了十个临时灶台,并把比赛场地定在了几座小阁楼的中心。
这种地理位置的安排,比起前些天围拢在廊下观看,更极具观赏性。
不过就是苦了参赛选手们,大雪纷飞之时本就容易手僵,还要站在雪地里做膳食,别说面不容易醒出来,就是手关节都冻硬了。
但没人说退出,待人一声令下,众人即刻动手。
取水、和面、揉面、醒面……
这些流程大家都做过很多次了,几乎是行云流水,同时也是一模一样。
只有在等待面性发好的过程中,众人揉馅儿的过程才看出一点不同。
就比如樊楼这边出赛的膳工,就是林勤口中说的那位极善面食的山西人,他要做酥皮甜饼,所用的馅儿就以甜糖为主。
其余有做包子的,就加紧功夫调馅料。
有做炊饼的,就注意火候,势要把炊饼也蒸的蓬松如云,入口香甜。
而柳金枝是要做薄饼,就需要极注意饼的韧性。
好的薄饼,要做到卷菜不破,入口有嚼劲,单吃也能回甘。
因为吴兴镛给她的配方,让她意识到面形的重要性,所以她做薄饼的时候格外注意。
捏出面形的时候,使得面与面之中留些空隙,好在上蒸笼的时候,利用蒸汽把面皮顶起来,达到薄而不破的效果。
此时,旁边二层阁楼上。
一名身着华贵衣裙,眉贴花钿,极具成熟风韵的中年美妇人落下眸光,唇边勾起一抹浅笑,道:“这名膳工娘子倒是不错。”
对面坐着的正是傅钗华,但今日柴靖有太常寺的差事,就未跟着一起过来。
傅钗华笑道:“她是柳氏饭馆的东家,素来在京中享有盛名。”
王妃眼中又多了些许满意,颔首道:“不错。”尔后又似想起什么,“听说她的弟弟被派去了南下赈灾?”
“是,叫柳霄。”傅钗华微微一笑,“但也不单有他一个,今年在算经科取得前三名的都去了。”
王妃嗯了一声,似是对柳霄有些留意。
傅钗华便转开话题,道:“王妃以为今日哪位能获胜?我觉得樊楼、西湖苑和柳家娘子都不错。”
王妃勾起朱唇,轻笑道:“樊楼的实力不容小觑,毕竟是多少朝臣都赞誉的地方。况且评比的那位膳工曾来府中问过安,手艺确实不错。”
傅钗华浅笑点头,表面看起来镇定,心里却升起一股紧张。
柳金枝不会输吧?
第66章 薄饼看似棋差一招,实则赚的盆满钵满……
经过整整一个时辰,十名膳工都已经把饼做的差不多了。
大概是为了向现场围观者展示评委们的公平,凡是膳工们呈上来的作品,都切了一半,由仆人、侍女端到二层阁楼请围观者们品尝。
从一到十,大致是薄饼、酥皮糖饼、胡饼、茯苓饼……等等。
饼自然要越趁热,越好吃。
所以评委们的动作也要加快,需要他们在吃完之后,立即评出高低来。
这样的速度,大部分评委都会下意识选择自己觉得最好吃的那份。
因此,不一会儿,前七个膳工的饼都已经得了评价,都是甲中、甲下之类。
最后留下的,就是柳金枝的薄饼、西湖苑的茯苓饼,以及樊楼的酥皮甜饼。
无数的目光从阁楼落下来,盯在三人身上。
樊楼自不必说,是在场名声最大的酒楼,或许也是整个宋朝名声最大的酒楼。
若说会有人凭借“吃”在青史留名,大概非樊楼莫属。
大家心里其实都觉得应该是樊楼摘冠。
但偏偏剩下的两个也不是等闲之辈。
比如西湖苑。
虽然论名气,西湖苑比不上樊楼,论地位,也与樊楼有着差距,但它却是汴京城里难得的老字号,论资排辈,都要排到樊楼前头去。
历代东家虽然不属于开疆扩土的野心之人,但也将稳扎稳打之风发挥到了极致。
因此多年更迭下来,与西湖苑同等资历的酒楼要么破败、要么出事被查抄,只有西湖苑依旧□□。
柳氏饭馆近来风头正盛,俨然是汴京城诸多酒楼、饭馆里杀出来的一匹黑马。
甚至连隐世不出的孟相,也闻名去柳氏饭馆用过膳,还有学子为饭馆编过诗集。
所以,樊楼想要稳稳拿到第一怕是不易。
但就是这样,这场比赛才有看点!
大家眼里都带上了隐隐的兴奋,目光在场上余下的三人之间来回移动,好似要从他们脸上看出任何一点怯懦、害怕和紧张。
这种情绪能够极度的取悦所有旁观者。
但三人的面色都很沉稳。
特别是他们以为最容易露怯的柳金枝,双眸深沉如潭水,面色沉静,体态放松,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强大定力。
本来觉得她赢面最小的人,此时心中不由也多了一丝猜想。
柳氏饭馆最后能不能赢?
赵王爷等一众评委开始用膳。
西湖苑的茯苓饼是第一个。
这类饼要将茯苓粉与糯米粉、白糖等一起混合,分次加水搅拌至无颗粒糊状。
再将锅底烧辣、刷上一层薄薄的清油,以小火加热,舀一勺面糊摊开成圆形薄片。
直到边缘微翘,便可盛起放进盘子里。
味道咸香,色泽金黄酥脆,很是不错。
但可惜,赵王爷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水漱了漱口,道:“最好的茯苓饼能做到饼薄如纸,本王也曾有幸在江南见过。”
说着,他将西湖苑递上来的茯苓饼夹起来。
大家可以很明显看见,这张饼与“饼薄如纸”这个说法差距颇大。
其余评委都点头,虽然也有不同意的,但人数不多。
在多数胜少数的情况下,西湖苑这道茯苓饼只得了“甲中”。
随后尝的就是樊楼的“酥皮甜饼。”
山西是面食的老家,人人都会些面食手艺。
所以这道酥皮甜饼做的
外酥里脆,撒进去的白糖得到了充分融化,成了热乎乎的糖浆,均匀附着在饼的深处。
吃上一口,可以感受到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弥漫开始,却又不觉得腻。
配上蒸得松软的面饼,确实好吃。
评委们商量一阵,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出评分,而是又转向柳金枝的薄饼。
薄饼可以单吃,也可以裹上蔬菜、肉食一块吃,就像现代的蔬菜包肉,又或者是北京烤鸭。
这就要求薄饼的面皮要做到包菜不破、薄厚均匀、味有回甘。
赵王爷叫人送上几盘热乎乎的肉食,夹起一些裹进面饼之中,见面饼能够很好包下,就又夹上一些包进去。
直到面饼的容纳范围到了极致,也没有被撑破的现象,赵王爷才点点头,表示不错,配了些蔬菜,吃进了嘴里。
所有的面食都一样,需要趁热吃才算好吃。
但前面评委们品鉴其他酒楼膳食时,花费了较多的时间,所以到了柳金枝时,薄饼已经凉的差不多了。
现在吃进嘴里,虽然味道也不错,但还是比不上热的时候。
因此,赵王爷吃过之后,流露出一丝可惜的神色。
就差了一点点。
其他评委也是遗憾摇头。
看他们的神色,旁观之人心里也有了数。
傅钗华忍不住咬住下唇,皱起眉头,连她最喜欢的涧碧羹都喝不下去了。
樊楼众人则流露出一丝喜色。
唯有柳金枝表情依旧冷静,静静的等待王爷和一众评委宣判最后结果。
“此次大赛,樊楼甲上,西湖苑、柳氏饭馆甲中,理应由樊楼摘下桂冠!”
话音落下,众皆震动。
西湖苑的膳食他们也吃了,若得个甲中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柳氏饭馆的膳食做的不错,只是运气不好,排在了最后品鉴,如若不然,味道定然与樊楼不相上下。
柳金枝倒没什么表情,她自知自己只是运道不好,不是棋差一招,因此并不伤心。
倒是樊楼的那位膳工有些君子风范,还特意走过来诚心实意安慰柳金枝。
不过让他惊奇的是,柳金枝虽然输了比赛,拿了第二,脸上却没有任何不快之色,反而看了一眼阁楼,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不由也往二楼看了一眼。
却见二楼都是宾客,一边吃喝,一边与同伴讨论这次比赛的最终结果。
其中还有小厮、奴仆、侍女端着盘子来回穿梭,为他们奉上刚做好的膳食。
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他疑惑地收回视线。
柳金枝笑道:“多谢您宽慰。”
继而福身一拜,朝二楼走去了。
傅钗华起身来接她,二人在楼梯上站着说话。
“你的饼送来时还热着,我们这些女眷都吃过了,觉得比樊楼的好吃,但就是运气不好,赵王爷他们吃着的时候是冷的。”
傅钗华撇撇嘴,但又很高兴:“王妃正要去和王爷说说,看能不能改换结果呢。”
柳金枝讶异:“王妃替我说话?”
“是呢,王妃虽然也很倾向樊楼,但谁让你做的东西好吃呢。更何况,王府一连比了多日的赛,来宾们的吃吃喝喝可都是你的饭馆提供的。”
傅钗华笑道。
这就是柳金枝特意来信请她做的事情。
凡事有人在的地方,就要注意衣食住行。
更何况这么多人齐聚王府,若吃喝都要王府包揽,财政上就要大亏一笔。若要客人们自费,王府的面子往哪儿搁?
柳金枝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请求傅钗华去帮她牵线。
柳氏饭馆可以帮忙提供比赛期间给客人们的饮食,人多还可以给折扣。
既能省钱,人又是傅钗华帮忙介绍的,王妃也没多想,就答应下来了。
所以柳金枝每次来比赛时,都要抬头看一看二楼宾客情况,见随着赛况越来越激烈,人数只多不少,小饭馆又能因此大赚一笔,不由高兴。
当初她想参加比赛,不也是为了出名然后赚大钱嘛。
但王妃能喜欢上她做的菜,并且还愿意为此去向王爷说情是她没想到的。
“主家,还请你帮我转告王妃,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来的判定,也不能说改就改,这也让王爷没面子,折损了王妃与王爷之前的感情。”
柳金枝笑眯眯的说。
若能和王妃打好关系,也能给小饭馆带来好处。
不必因为一时的名头叫王妃下不来台。
傅钗华也懂柳金枝的意思,笑道:“行,我去帮你劝和劝和,你且在此处等我。”
说完,又提着裙子上了阁楼。
因为柳金枝身份不够,没有觐见王妃的资格,有什么话只能让傅钗华帮忙传递。
也还好傅钗华脾气好,不怕这些劳累,很是尽心尽力。
柳金枝心中承傅钗华的情,想着将来找个机会报答。
天边浮云西移,小半个时辰后,傅钗华回了来,眉眼间有些喜色,道:
“王妃说她明白你的意思,喜欢你是个识趣儿的人。府里头不请你主办宴席那边罢,但王妃的院儿里还差个能主小席的,想请你来试试。”
府里头办的是大席,请往来宾客们用膳,不拘是谁。
但院里面办的是小席,由王妃宴请,来的都是与王府关系密切的夫人、小姐们。
柳金枝知道这是王妃喜欢她的膳食,给的一份恩典,连忙福身拜谢,笑道:“多谢王妃。”
*
轰动一时的厨艺比赛落下帷幕,王府宴席的最终举办权还是归了樊楼,引得众人纷纷议论。
不过柳金枝也主理了王妃小院儿里的席面,叫人羡慕。
于是这两处一时间风头无俩,汴京城里不少好吃、好喝的富家子弟,都来这两处尝尝味道。
柳金枝准备的高粱坛子,也因此呈火箭速度被装满。
她算了算,大概在完成王妃这一单后,她就能把小饭馆扩大一倍,改造成三层小酒楼!
离梦想又近了一步,柳金枝格外有干劲儿。
与王府管事定好小席开场时间之后,就于十日后到达了王府。
彼时已快冬月,再过一日就是冬至,算是迫近年关,王府上下为了过个好年都很忙碌。
而王妃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拉着好友们聚一聚,再往后,众姐妹就要进宫拜会妃嫔们,到时就没这么自在了。
傅钗华因为有傅家、柴家做靠山,所以也在邀请之列。
众位贵妇坐在暖厅里面,厅中摆放着一只六角兽攀花火炉,炉火烧的正旺,时不时发出些噼里啪啦的声音。
王妃与众姐妹凑在一块儿说笑,因为不在意虚礼,所以小饭桌就摆在暖厅里,正有丫头端着餐盘鱼贯而入。
傅钗华秉持着父亲教导,向来不多说,只听着,偶尔遇到要表态的,便微笑点头,存在感并不高。
这时,前边儿来了个丫头,进了门,先与王妃叩头,又与众人问好,才道:
“夫人,王爷叫我传话说,官家召他进宫议事,大概晚上不回来了。”
王妃微微挑眉,问:“可知道为什么?”
“听说是南方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说是水患控制的差不多了,赈灾队伍不日就可回程。但临时出了事,有一队人马失踪了。”
第67章 我阿姐教的好不满傅呈的门第之见……
南方,泯水边。
天色昏暗,狂风呼号,风声大到最后仿佛变了调,隐隐约约像是女人的哭嚎,又似男人的尖叫。
傅霁景、柳霄、杏安还有三五个下属,以及二十几个百姓被困在一座小山丘上。
这些人已经是最后一批待转移的百姓了,本来只要接走他们,傅霁景就能带着全体人一起返程,转向暂时安全、尚未受灾的州府。
谁知来接人时,天降大雨,被好不容易堵住的泯水缺口再度决堤,霎时间冲进了村庄。
傅霁景只能带着人尽快转移,却因为人困马乏,没跑多远就被洪水困在了这座小山丘上。
这次洪水来势汹汹,铺天盖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有泯水肆虐。
但距离他们困在此处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再没人来救,他们这群人不是饿死,就是渴死。
“大人,我临走之前给钱督卫留了信,信里写明了我们施救的地点。如果我们今晚迟迟未归,钱督卫一定会派人来寻我们的。”
一个护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
傅霁景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依旧严肃,沉默许久后,他看向柳霄。
“杜卫和郑鑫两个呢?”
柳霄道:“出来之前,我安排他们去看顾灾民了。杜卫每天晚上回来都会找我说说当天灾民情况,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他就能发现我们不在。”
闻言,傅霁景冷硬的面色略微和缓,点头道:“如此,先将我们所带的,多余的衣物分给百姓,叫大家挤在一起取暖,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柳霄点头,叫身边的护卫们去了。
尔后又问:“傅大人可是不信钱督卫?”
傅霁景沉思片刻,低声对他耳语几句。
柳霄眉头紧皱:“虽说赈灾之时,官员贪污是常事,但我们来此处赈灾半月有余,钱督卫一直忙前忙后,很是勤勉。我们也去过他家中,朴实低调,并无华贵之物,怎么会是他呢?”
“我只是怀疑,并无实证。”傅霁景道。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顺着挺拔俊秀的五官往下滑,眉眼像是被洗过一样越发亮眼。
但此时他再没有往日温柔儒雅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冷硬和严肃。
“回程之后,需找个机会试探试探。”
柳霄也严肃起来,点头道:“好。”
天色逐渐昏暗,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但又因为雨丝飘零,火把燃起就灭,众人只好原地静坐,尽量保存体力。
其他人还好,只有傅霁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长久坐在窗前苦读,体力并深厚。
天气寒冷,雨丝不断,他衣服早就全部湿透,湿哒哒的贴在身上,更是导致他体力飞速流逝。
又一个时辰过后,傅霁景的脸已经微微发白。
为了不叫自己晕过去,他站起来来回走动,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约莫两个时辰后,远远有条船风雨飘摇中缓缓驶近,船头站着两个人。
杜卫拼命朝他们招手,高喊:“傅大人!少东家!你们没事吧!”
船靠近,却是一艘小船,顶多容纳二十五人左右。
柳霄扭头一看百姓人数,就忍不住拧起眉头,站在岸头遥遥喊道:“杜卫,为什么开了这艘船?大船呢?!”
杜卫身上也都被淋湿了,闻言脸上又羞又愧,道:“少东家,钱督卫说大船都属军用,我和郑鑫两个出行不属朝廷派遣,按照规定,不能调大船给我们。”
话音落下,郑鑫抛下锚,杜卫成功登了岸。
柳霄一怔,忍不住回头看了傅霁景一样。
傅霁景神色不变,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甚至对柳霄微微一笑,道:“好了,现在连试探都省了。”
他们迟迟不归,明显就是遇到了麻烦。
钱督卫不派人救援不说,就连大船都不舍得调遣一只,明显就是希望傅霁景和柳霄死在救援过程当中。
而钱督卫敢狗急跳墙,冒险干这种事情,必然是贪污数量不少,又知傅霁景发现了端倪,迟早要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柳霄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傅大人,那现在怎么办?”
钱督卫现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果他们安然无恙返回,恐怕后续就会被钱督卫盯上。
傅霁景脸色苍白,神色依旧沉稳:“不管怎样,先让百姓们回去,钱督卫要对付的是我们,不会为难百姓。”
但是杏安劝道:“二郎,不如你和百姓们一同上船吧。就算钱督卫居心不良,也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动手。但如果二郎你再不回程取暖……”
怕是再不久就晕了。
杏安实在对傅霁景的身体素质没有信心。
但傅霁景摇摇头:“百姓未走,我岂能先求活命?”不许杏安再说,语气坚定,“所有人先送百姓上船!”
“是!”
护卫们应了声,将百姓们陆陆续续送上船。
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被母亲抱在怀里哇哇大哭。
母亲一边哄着她,一边挤在人群中艰难朝船上走。
然而洪水肆虐,水位逐渐走高,人们站立的空间被无限压缩,逼得大家不得不拼命往前挤,拥在一起。
那位母亲身体纤弱,又因为长久被困体力流失,抱着孩子踉踉跄跄之时,不知被人猛然撞了下肩膀,尖叫着往身侧倒去。
而那处是滔天的洪水!浪头咆哮,几乎霎时间就要把人吞没。
眼看着妇人和女孩都要在此殒命,下一刻,却有一只手伸过来,用力将二人一拉,硬生生止住摔倒趋势,可他自己却被带着往前扑去,摔进了滚滚浪涛之中。
杏安肝胆俱裂,尖叫:“二郎!”
所有人都朝水边扑去,想要抓住傅霁景。
可浪头打来,傅霁景还是被淹没在了水中。
*
汴京城内。
接到“赈灾成功,却失踪一队人马”的信件后不久,便又有一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向汴京。
失踪人马已经回归,只有傅霁景一人被洪水卷走生死不明,其余人等立即启程回京,如今已在返程路上,不久即将抵达。
接到此等消息,傅府全家上下惊吓过度,一时间慌乱不已。柳金枝也忍不住怔愣许久,不敢相信。
但还未等所有人消化这则消息,汴京又席卷起一则流言——
傅霁景挪用灾款,畏罪逃亡。
“胡说!到底是哪儿传来的流言?二郎怎会如此?!”
傅呈面色铁青。
王氏脸色惨白,泪眼朦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景儿遇难,生死不明,多派人去南方寻他才是正事。”
傅呈叹了口气:“我已派人日夜兼程赶去南方,若寻到景儿消息,会第一时间来告知你我。”
话音落下,耳边奴仆声音响起:“老爷,夫人,五道观到了。”
王氏用帕子擦了擦腮边泪珠,道:“还不快随我下车进观烧香,为景儿祈福。”
傅呈无奈起身,正要掀开马车帘子,扶自家夫人下车,却不想五道观门口居然传来争吵声。
一人不屑嗤笑道:“傅霁景平日里看着持身守正,却不想是这般鸡鸣狗盗之徒!”
另有书生附和,道:“私自挪用赈灾款项,事发后居然还畏罪潜逃,当真令人不齿!”
身边有百姓听到他们言语,也不由得议论纷纷。
“原来傅霁景是这样的人?”
“傅家太爷居然还是太子太师,他们怎么配得上这个荣耀?”
“要我说,就应该清查傅家!傅霁景贪了,傅家一定也贪了!”
……
众人
的言论凑在一起,越说越群情激愤,好似傅家真的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情一样。
开始引起言论的两个书生见状,彼此默契地对视一眼,双方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得逞笑意,转身就要隐没在人群中退去,谁知却被一人拉住,硬生生拽到了人群当中。
“你们说傅霁景贪污,有何证据?!”
二人想挣脱,却因为对方手劲儿太大,根本不能撼动分毫,只得讪讪看向对方。
那人生的花容月貌,分明是个身量纤细、眉眼秀丽的美人。
可现在美人横眉冷对,一双手一边拽一个,叫他俩根本没有逃跑之机,还得被迫回答道:
“一个巴掌拍不响,既然京中有如此传言,就证明傅霁景为人不清白!”
柳金枝转眼看向说话那人,冷笑一声,松开右手,反手就是一巴掌扇上去,打得他霎时间晕头转向,险些跌在地上。
“你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那我甩你一巴掌,你看响不响?”
书生捂着脸,瞪大了眼睛:“你、你、你打我?!简直有辱斯文!”
“像你这般空口无凭,却污人清白的人才是有辱斯文。我倒不知是哪家圣贤书,居然叫你干出这种凭空造谣的腌臜事?”
柳金枝冷眼看过去。
那书生一时理亏,说不过柳金枝,不由得向同伴求助。
同伴急忙开口道:“你是哪家的娘子?怎得为傅霁景说话,难不成你与傅霁景有瓜葛!”
柳金枝却不肯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反而冷笑道:“你又是哪家的书生?怎得处处与傅霁景作对,很不得让他死?难不成你与傅霁景有私怨?”
书生霎时间被堵住了口,说不出一句话。
柳金枝冷笑一声,道:“如果傅家真有过错,官家的惩罚早就下来了,还用得着你在这儿信口雌黄?”
是啊,要是傅家真有罪,官家怎么还会容许他们活着呢?
周围的百姓又被柳金枝的话动摇了心智,忍不住点头同意。
二人收回视线。
傅呈感叹道:“我虽与这位柳娘子见面不多,但寥寥几面下来,知道对方确实是位仗义执言之人。只是没有寻常娘子该有的样子,颇为彪悍。”
王氏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我瞧着这位柳娘子就很不错,心正、气正,你却执意要给景儿定中书令家的小姐。如今景儿落难,中书令一家对我们退避三舍。本来定好的赏花宴,那位小姐都因为避嫌不来。这事情还未有定论呢!”
“我都是为了景儿的未来着想。”
傅呈叹气。
“你不是为了景儿的未来,只是从门第里看人,看不起人罢了。”
王氏道。
景儿生死未卜,名声又遭人玷污,她心中气急,对傅呈委实难有好脸色。
傅呈苦笑一声,无可反驳,只是低头不语。
*
汴京城流言纷纷扰扰,就连官家也有所惊动,于十五日后早朝垂问此事。
此时,柳霄正好带着队伍日夜兼程从南方赶回,落脚汴京之后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急匆匆进了皇宫面圣回话。
太和殿中。
官家着朝服,遥遥坐在最高处,仿佛云巅,叫人看不清圣颜,但所有人都不敢放肆,纷纷下跪叩拜,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官家一抬手,众人重新站起。
“柳霄何在?”
威严的声音传来,叫众人精神一振。
柳霄形容狼狈,明明还是少年人,下巴上的胡茬都已经出来了,眼眶下一团明显的青黑,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也确实如此,傅霁景出事之后,柳霄整夜整夜睡不着,在匆匆处理完南方赈灾事宜之后,就拼命往汴京赶。
水路转陆路再转水路,什么路快就走什么。
他本是不会骑马的,却也在长时间的奔波之下学会了。
最后,本该是一月左右的路程,被他硬生生压缩了一半。
现在柳霄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根弦紧紧绷着,只要旁人轻轻一推,就能刹那间崩盘。
但傅霁景跌入河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刺激得他绷住所有表情,木着脸走出来跪下,叩头,沉声道:
“回陛下,草民在。”
傅呈听见声音,稍稍抬头看了一眼柳霄。
他看见少年人清瘦的背影,估摸对方与傅霁景年岁相差不过十岁,却已有肉眼可见的好前程。
果然,官家并没有提到最近的流言,只是夸奖了柳霄,还赐了柳霄一些银子。
“少年英才,朕记住你了,退下吧。”
柳霄麻木的叩头谢恩,起身后退。
虽然官家只是奖励了柳霄一些银子,但能被官家亲口承认记住,比什么金银财宝都让人感到嫉妒。
接下来,傅呈以为官家会点他出来问话,毕竟流言纷扰,官家不会坐视不理。
但官家遥遥看向他,语气颇为温和,问道:“傅爱卿,丧仪何时办呢?”
傅呈心仿佛被捅了一刀。
他并不愿意承认傅霁景已死,咬着牙,缓了半晌才道:“回官家的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看不见景儿的尸身,臣始终无法承认他已离世。”
官家点点头,眼中好似含上一些悲悯:“傅霁景是个好孩子,那朕也来助爱卿一臂之力,派人去南方搜寻。”
傅呈感动到几乎落泪,连忙叩头:“谢官家!”
二人的谈话不过是漫长早朝的一个小插曲,早朝继续,一个时辰后才散。
此时西华门打开,放众位大臣出去。
傅呈走在路上,心情悲痛,抬头看见往日与他交好的中书令大人就在前面,便上前一两步,开口唤道:
“左大人,你……”
话音未落,就见中书令忽然拉住身侧的大人往前快走两步,嘴里道:“今日起得或许是早了点,未来得及用膳,现下眼前发黑,怕是要晕了,扶住我些,快走快走。”
身侧的大人不明所以,急忙将人搀住,二人脚步匆匆往前走。
傅呈:……
这贪污之罪还没定论呢,世态炎凉也来的太快了。
傅呈微微叹气,岂料一转身,就看见他站立之处仿佛真空地带,周围的官员都绕着他走,好似他身上有多晦气一样。
还有人窃窃私语道:
“官家今日问傅霁景的丧仪,必然是在点傅大人呢,想让傅大人赶些代子认罪,把贪的赃款交上来。”
“是啊,说不定傅霁景没死,就是被傅大人自己给藏起来了。”
“二人暗度陈仓,私吞赈灾款。”
……
你一言,我一语,就跟躲在傅呈床底下偷听一样,就差连心理活动也一并说出了。
傅呈:……
往日怎不知这班同僚如此无耻?
但唯有一人对他不退不避。
柳霄木着脸,大步流星朝他走来,目不转睛,径直路过他身边。
傅呈忍不住叹了一口,低声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恰好这话叫柳霄听进了耳朵里,他脚步骤然一停,直愣愣地转过头来看傅呈,声音冷淡道:“傅大人谬赞,都是草民阿姐教养的好。”
傅呈愣了愣,他知晓柳霄的阿姐就是柳金枝。
往日只知道柳金枝彪悍,前不久才意识到柳金枝其实很有骨气、正气,今日倒是意外于柳霄竟是柳金枝教养出来的?
不过也许是柳霄自谦,夸耀长辈罢了。
傅呈沉了沉肩膀,再度夸道:“伦理纲常,你学的很好,很懂道理。”
柳霄不为所动:“阿姐比我更懂道理。”
言罢,不等傅呈多说,叉手一拜,随即走开。
傅呈这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原来柳霄如同王氏一样,也在不满他存在门第之见。
傅呈苦笑摇头:“我也是为了景儿的未来,但现在怎么看起来反倒是我里外不是人?”
第68章 化险为夷王、花成亲
流言在京中愈演愈烈,直到有一人站出来参了傅家一本,终于把这次的事件推向了高潮。
“官家明鉴,傅霁景贪污钱粮过百万,被钱督卫发现后却畏罪潜逃,现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请官家下旨抓住傅家人严格审问!”
大堂上,一名身着绯红官服的男人跪在地上请愿。
而钱督卫就站在男人身后不远处,见此情况,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尔后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赶忙走出来跪下了。
“启禀官家,严大人所言有理啊。”钱督卫叩头下跪,“傅霁景与傅大人的父子关系融洽,傅霁景贪赃枉法,说不定也有傅大人的教唆在里头。”
傅呈被他们二人的话气得脸色铁青,正要开口说话,官家的
声音响起:
“钱爱卿,傅霁景的尸身尚未找到,现在就谈有罪无罪,是否太早了些?”
钱督卫再次叩头道:“启禀官家,无论傅霁景是死是活,罪行都无可逃脱。”
更何况,傅霁景必死无疑,绝不可能活着回到汴京。
钱督卫垂下的脸上勾起一抹阴毒的笑。
早在傅霁景落水之后,他就怀疑这是傅霁景的金蝉脱壳之计。
于是他一方面派人沿着泯水下沿去寻找傅霁景,杀人灭口,一方面派人在人在回汴京的必经之路上等候。
双管齐下,傅霁景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掉。
至于傅家就算想找他麻烦又怎样?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他抢在傅家发现之前,先拿贪污这条罪治死傅家。
胜利必将站在他这边。
于是钱督卫再次叩头请求,道:“官家多拖延一天,傅家就有可能提前一天转移贪污的赈灾款,还请官家早做筹谋!”
傅呈气得都要不顾风范跳起来骂人了,他赶忙上前两步,就想跪下喊冤,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又被官家打断了。
官家问:“依卿之见,若傅家要想转移赃款,必经之途应该是何处呢?”
钱督卫满腹信心抬起头来,掷地有声:“傅霁景在南方贪污的赃款,必然不敢集结于一处。所以南方赈灾处与傅家祖宅都要严查。与此同时,还要查与傅家相从甚密之人。傅家为降低嫌疑,说不定还会把银子散给他们代为保管。”
官家点了点头,似乎觉得钱督卫说的很有道理。
傅呈却看的心惊肉跳,嘴唇都要抖起来,道:“官、官、官家……”
在他看来,官家这一点头几乎要宣判他傅家死刑。
他脑子轰了一声,全然陷入茫然。
下意识朝四周望去,希望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官员们能为他说说话。
谁知每个接触到他视线的官员,都立即转开了视线。
中书令更为避嫌,甚至连头都没回,就这么站着,只露一个冷硬的后脑勺给傅呈看。
傅呈咬着牙。
什么叫仗义每多屠狗辈,凉薄多少读书人?
这便是了!
这群人,甚至还比不上在五道观门口,为他傅家与二人对仗的柳金枝!
傅呈怒火中烧。
下一刻,却听见官家的声音幽幽响起,道:“既然钱爱卿已经说了解决之策,那就按照钱爱卿说的办吧。刑部尚书何在?”
刑部尚书站出来,拱手道:“臣在。”
“着你带刑部众人与大理寺合作,查抄钱家,按照钱爱卿所说之法,分南北两地追查赈灾款。但凡是与钱家相从过甚者,通通严查!”
这一出几乎算作峰回路转!
全体官员都愣住了。
中书令胡子都抖了一下,钱督卫直接懵掉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傅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官家。
官家却扭过头,对一架屏风后某个人轻声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一道俊秀挺拔的人影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俊秀青年,眉眼儒雅俊秀,双眸清亮,只是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左手像是断了,被一尺白布吊着,但依旧无法掩盖他风雅的气质。
“景、景儿。”
傅呈喃喃,差点从眼中落下泪来。
傅霁景跪在官家面前,道:“官家圣明!”
官家微微一笑:“往日发生灾情,官员贪污之风盛行。所以在泯水决堤之后,朕暗地任命傅霁景为巡抚使,替朕暗地里监督赈灾款贪污一事。”
“钱爱卿,在事发之后你第一时间派人截杀傅霁景。好在朕没有你想的那么蠢,同样派人以搜寻尸体之名沿河保护傅霁景,这才叫他成功带回你贪污的账簿。”
官家将一本厚厚的整本摔在桌上,带着笑:“钱爱卿,刑部里面有七十二道大刑,朕今日做东,请你尝尝。带下去!”
“是。”
殿外的禁军飞快走进来,一左一右把钱督卫架起来拖了出去。
钱督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惨叫道:“官家饶命!”
声音凄惨,让人听之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官家遥遥看向傅呈,微笑道:“傅爱卿,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去吧,带他好好养伤。伤愈之后,就去大理寺上任吧。”
傅呈整个人如在梦中,晕晕乎乎点头,迷迷糊糊搀扶住傅霁景,等到回过神来时,他们父子二人已经走在了路上。
“景儿,你这……”傅呈艰难开口。
“父亲,这是官家交代的密令,我无法对你和母亲明说,让你们担心了,是儿子的不是。”
傅霁景温声道。
傅呈见傅霁景脸色苍白,摇头道:“为父能理解,咱们还得先回家再说吧。”
傅霁景脚步一顿,轻声道:“父亲先回家向母亲报平安吧,儿子还要去一个地方。”
傅呈愣了一愣,下意识想,往日傅霁景最是听他的话,就连在外取了一卷画,都会第一时间回家给他。
没想到这回遭逢生死大难,反倒不以父母为先了。
傅呈想了想,问道:“你是要去找那位柳娘子?”
柳金枝弯起眉眼,显得温柔无比:“嗯。”
*
彼时风雪初停,天边升起一轮朝阳,金灿灿的阳光之下,万物都好似被镀上一层光。
傅霁景站在这层金光下,眉眼被照的微微发亮,所谓金质玉相,琼风秀骨,不外如是。
柳金枝怔怔看着眼前这人,直到傅霁景走到自己眼前,她才好似回过神来一般默默咬紧唇瓣。
“你……”
柳金枝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沙哑下来,她目光落在傅霁景断掉的手臂上,眉心蹙起,所有的话都变成一句:
“你疼吗?”
傅霁景点点头:“嗯,疼,非常疼。”
柳金枝见他这样回答,又好笑又气,低声道:“现在知道疼了?当时设计跳进洪水里的时候,就没想到过今天?”
“想到过,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去做。”傅霁景无奈一笑,“不过说来不怕你笑,我以为我想得周到,但实际跳进洪水中时,还是差点身亡。若不是心中有个念想撑着,怕是回不来。”
柳金枝拖住他的断臂,轻声问:“什么念想?”
“我随队伍南下之时,还未吃过你做的践行宴。”傅霁景看着柳金枝,眼眶微微泛红,“撑不住时我就在想,会不会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所幸,老天爷待我不薄。”
*
傅霁景伤势未愈,暂时不用领职出朝,所以这段时间他才真正的闲下来。
摆脱无休止的苦读、职务,一心只待在柳金枝的小饭馆当个闲人。但可惜的是,柳金枝的小饭馆不养闲人,就是潘琅寰来了也得安安心心干活儿。
所以傅霁景也被柳金枝指使着,去干一些他力所能及的活计。
其实也是在这个时候,柳金枝才对傅霁景的性格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她发现傅霁景是个除却读书、写文以外,干什么都慢吞吞,却又很沉浸的人。
让他干活就干的认认真真,因为左手骨折,就吊在胸前,用右手慢吞吞擦桌子。
一个时辰前,柳金枝路过时,傅霁景在擦右桌脚。一个时辰后,柳金枝再次路过,发现傅霁景居然还在擦这种桌子,好消息是,他擦是是左桌脚。
林勤不止一次私下里向柳金枝吐槽傅霁景。
“这位二郎君,实在不利落!”
柳金枝只好无奈一笑。
好在,傅霁景干活儿这般慢也不是全无好处,因
为他擦的桌子总比其他桌子更锃光瓦亮些。
让他扫的地,也比其他人扫的更干净些。
柳金枝倒不敢让傅霁景去洗碗,毕竟小饭馆客似云来,这样太耽误生意。
不过只要傅霁景在小饭馆待的够久,其他伙计也开始逐渐适应他的性子,常丢些细致活儿给傅霁景去做。
不过傅霁景也不是一根筋,给什么做什么,他也会偷懒,比如去找柳金枝。
今日恰好柳霄也在,他得了官家赏赐的银子,就去首饰铺子千挑万选买了一支钗,正送给柳金枝相看。
柳金枝低头一看,只见这钗大红花朵簇簇开,又配上金灿灿,粗如成年男人手指般的钗身,不由陷入沉默。
“阿姐,你瞧瞧这钗,喜不喜欢?”
柳霄满心欢喜把钗递过去。
傅霁景端着一篮豆子走过来,一边剥,一边往这钗上看了看,不由憋笑道:“嗯,挺好看的。”
柳霄撇撇嘴,继续看向柳金枝。
这时,月牙踮起脚看向这根钗,歪歪头,道:“傅哥哥,你不是也有一根钗要送给阿姐吗?我看那根钗比哥哥的好看多了。”
柳霄挑眉,眯眼道:“什么钗能比我的还好看?我这根钗可花了五十两!官家赏我的一大半银子,我都投进去了。”
傅霁景弯眸而笑,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玄木钗,钗上用上好的羊脂玉雕刻了一朵木兰花,花瓣清丽,栩栩如生。
与柳霄所送的钗……算是两个极端。
柳金枝不由得眼前一亮。
虽然她很爱财,但对于这些女子用物,她还是爱清雅些的。
但碍于柳霄的面子,她咳咳两声,到底是没说出来什么“不喜欢”的话。
柳霄却敏锐察觉到了柳金枝隐隐的偏向,却是不高兴,说道:“阿姐,你选一根戴,看我和傅大人的钗谁好?”
“我们的两人的钗都挺好看的。”傅霁景将白玉兰钗比在柳金枝的发髻上,“只是我的钗该配些浅色衣裙,更风雅些。霄哥儿的钗应该配锦绣华服,更贵重些。不如都送给你姐姐,叫她配着不同的衣裳穿。”
这番话倒吹捧了两个人,挽回了柳霄一些面子。
柳霄虽然还是不太满意,但也不为难了,软了语气,道:“阿姐,你说呢?”
柳金枝一笑,道:“我觉得还是都收着吧。”
柳霄就知道柳金枝是更喜欢那只白玉钗,哼了声:“阿姐且等着我下次送个更好看的给你。”末了,又补一句,“比傅大人的更好看。”
“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小孩子意气。”
柳金枝摸摸柳霄的脑袋。
但月牙不服气起来,拉着柳霄的袖子,道:“哥,为什么你不送我钗呢?”
柳霄低头看了眼月牙,惊奇:“你居然喜欢钗?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吃呢。与其送你什么金钗、银钗、玉钗,不如送你车馒头啃,想来你会更欢喜。”
气得月牙要捏起小拳头锤柳霄:“你才只爱吃,我再怎么说也是女孩子!”
柳霄却仗着身高手长,一把按住月牙的小脑袋,让人近不了身,笑嘻嘻道:“打不着打不着。”
去了一趟南方,经历过生死,柳霄倒比往日更活泛了。
柳金枝看的好玩,也不去阻止二人玩闹,凑过去看傅霁景剥豆子。
傅霁景一只手剥的艰难,但还是慢慢悠悠给豆子剥皮,一边对柳金枝低声说:“其实我给月牙准备了些宫花,簪在发髻上最好看,此时却不宜拿出来了,劳烦你待会儿领了送她。”
柳金枝对他眨眨眼,笑道:“你这算不算收买人心?”
傅霁景无辜一笑:“冤枉,我只是看这宫花适合月牙。不过月牙是个可爱孩子,会承我的情罢了。”
柳金枝低低的笑。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傅霁景这么会开玩笑?
几人说笑打闹,潘琅寰坐在一边又酸又羡慕,扭过头,却发现自己身边既无争气的弟弟、可爱的妹妹,或者是与自己风趣玩笑的“一心人”,只有一个潘安玉,和面前盛在盘子里,一团黑糊糊的鬼东西。
潘琅寰面露痛苦,抱头问:“你这又做的是什么?!”
潘安玉认真道:“哥,这是我精心制作的糕点,味道绝对好吃!你试试。”
“你每回给我试吃的糕点都说是精心制作的。”
潘琅寰一想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味道,就舌头发麻、嘴巴发苦,继而右手发痒,很想把潘安玉再用马鞭抽一顿。
但是他回头看了一眼柳金枝那边的其乐融融,只觉得没什么味道比他心头的滋味儿更难以忍受了。
于是在潘安玉的再三央求之下,潘琅寰抓起这团黑糊糊的东西,塞进嘴里,恶狠狠咬了一口。
诶?!
潘琅寰一顿。
口中的味道软糯生滋,有着一种浓郁的鸡蛋和奶酪香气,越嚼越入味儿,有一股淡淡的香甜在舌尖缭绕不绝。
“这真是你做的?”潘琅寰满腹狐疑,“你小子找人代做了吧?”
潘安玉瞪大眼睛:“哥!我可是你亲弟弟,你居然不信我?!”
潘琅寰默默挠挠下巴。
他硬生生吃了几个月的奇怪甜食,第一次吃到这种好东西,会怀疑一下,不奇怪吧?
但看见潘安玉一脸受伤的模样,潘琅寰抽抽嘴角,努力温柔道:“……信,我信,但真的没人教你吗?”
“当然有了,是东家教我的。”潘安玉道。
难怪了。
潘琅寰一脸“破案了”的表情。
潘安玉道:“有一天我在想面粉和糖能够做饼,那能不能做其他东西呢?我就去问了东家,她说可以,就教我用鸡蛋、奶酪和糖烤出了一种甜点,东家说,它的名字叫蛋糕。”
“蛋糕?好奇怪的名字。”
“虽然奇怪,但好吃。东家说,还可以在蛋糕外头加水果和糖丝,这样会更好吃。过寿、成亲……只要是大喜日子都能吃。”
正好这时候王忠勇和花吉团走来,听见二人谈论,不由问:“哦?这甜点大喜日子也能用?若找你做,看在咱们的关系上能有折扣不?”
潘琅寰默默不语。
难得有人这样问潘安玉,就是不给钱他都做。
果然,潘安玉抬起头来,搓着手,兴奋笑道:“做做做,给你们七折,不,五折,谁叫咱们关系铁呢。说吧,给谁做?送到哪儿?”
二人相视一笑。
王忠勇道:“给我们做。”
花吉团说:“我们打算成亲了。”
第69章 宋朝婚宴《山家清供》
王忠勇和花吉团要成亲了。
这消息席卷了整个小饭馆。
男生们包围了王忠勇,女生们包围了花吉团,纷纷询问细节。
王忠勇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们本来就约好了,等我攒到钱,我们俩就成亲。我当和尚的时候,就攒了一笔钱,只是还不能确保让阿团过上好日子。在小饭馆干了这么久,我想现在也是时候了。”
花吉团脸红的像朵盛开的桃花,低声道:“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你们到时候一起来喝杯喜酒吧。”
几人都是挤眉弄眼。
“喜酒肯定是要喝的,我们还要闹婚宴呢。”
把个花吉团打趣的不好意思,脸上更是羞红,站起身道:“不跟你们说了。”
一转身跑走了。
柳金枝落在身后笑。
就算花吉团与王忠勇相识已久,但该有的礼还是要有的。
传统“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步不落。
这也是王忠勇对于花吉团的尊重。
二人都是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在汴京定居,所以前几步都进行的异常顺利。
到了纳吉这一步,就需男方正式下聘,聘礼包括金银首饰、绸缎、食品等。
王忠勇虽不是富贵之家,但也想竭力为花吉团准备三金。
于是他拉了饭馆伙计们一块儿去金店逛,想要买些漂亮的首饰。
柳金枝得知柳霄也跟着去了,赶忙叫傅霁景去金店帮忙看顾。
毕竟是一生就一次的成亲仪式,总不能听柳霄的,买太丑的首饰。
尔后又是规整租来的新房,预备婚服,等到了定好的吉时,已经是二九天。
这是最冷的一天,王忠勇身穿绿色九品官服,戴簪花幞头,以此象征“新郎官”身份,骑着潘琅寰借出来的马,吃过上马饺子后,就从租来的新房起步去接新娘。
花吉团无父无母,但因为柳金枝对她的恩情如同再造,于是选择从柳金枝家中出嫁。
她穿着青绿礼服,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红色大袖长裙显得人无比庄重、森严。
柳金枝整理了下她头上的红纱,问:“紧张吗?”
花吉团点了点头。
柳金枝握住她发抖的手,笑道:“现在手抖成这样,待会儿喝合卺酒的时候,可不得把酒水洒出来?”
花吉团脸都烧成了红虾一样,讷讷地说:“东家,你可别打趣我。”
柳金枝哈哈笑。
正此时,月牙穿着喜庆的红衣裳,小短腿噔噔噔的从外面跑进来,通报道:“来了来了,王哥哥骑着马过来了。”
花吉团更紧张了。
柳金枝与阿芹对视一眼,笑着把花吉团扶起来。
“新郎官到了,走吧。”
一行人缓缓走出门槛。
花吉团红纱遮面,却掩盖不住姣好颜色,纤纤素手上涂了丹蔻,越发衬得手掌白皙漂亮。
王忠勇就骑马等在门口。
眼见着花吉团从门内缓缓走出来,他紧张到想下马去接,但被杜卫一把拦住。
“不成不成,新郎官这时候不能下来,否则不吉利。”
这话才把王忠勇劝住了,但视线也是一个路跟着花吉团,亲眼瞧着她上了大红色喜轿,笑道:“接到新娘子啦!回程拜堂!”
杜卫立即敲响锣鼓,林勤点燃鞭炮,李二田装了一篮子糖果,沿街丢撒,惹得众多孩子来抢,有抢到的,就说一句吉祥话。
于是众人灌了一耳朵的“早生贵子”、“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王忠勇笑得合不拢嘴。
在这个繁华的汴京城里,他和花吉团都是在平凡不过的百姓。
他没有多少钱,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了花吉团一个最好的婚礼。
到了新宅,这是王忠勇精挑细选出来的,此时里面贴满了喜字,大堂里摆满了瓜果、膳食。
按照宋朝习俗,桌面必须要摆三硬菜,如整只白水煮熟的猪,象征圆满。十四条的鱼,取“十五减一”的吉数,还有风干兔,再配上黄酒、素羹。
这些堂内也是应有尽有。
柳金枝等人把花吉团从轿子里扶出来,用红绸牵着,引到大堂。
在哪儿,傅霁景作为证婚人,正端着一碗饺子等着。
这就是“下马饺子”,要新人互喂,象征共担生活。
王忠勇夹起一只,放在嘴边小心吹了吹,然后递给花吉团。
花吉团红着脸吃过,自己也夹了一只,抬手喂给王忠勇。
傅霁景温声道:“祝二位长久圆满,永不分离。礼成,请送入后房。”
话音落下,一群人高高兴兴围拢住王忠勇。
“来,忠勇,喝!”
“忠勇,从今以后你就是有媳妇儿疼的人啦,可得待人家好点儿!”
“哪儿用得着你交代?人家忠勇待花吉团好着呢,要星星不给月亮。”
大家又笑开了。
王忠勇脸热烘烘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杯杯灌酒,道:“我敬你们一杯,来,喝。”
傅霁景是王忠勇特意请来的主婚人,此时也捏着酒杯上前,与王忠勇祝贺了一句,又道:“我另有成婚贺礼送给新人,还请看看外面。”
一行人不解,走到街道上,却发现此处不知何时摆满了焰火。
奴仆们站在焰火旁边,手中拿着火引子。
傅霁景对杏安点点头,杏安高声道:“放!”
引线被点燃,刹那间轰轰轰几十、几百声,好似地震了一般,半昏暗的天空中刹那间同时出现几百朵形状、颜色不同的焰火。
五颜六色的色彩照亮了人们的脸和眸子,让繁华的汴京城变得更加热闹、喧哗。
众人与百姓们看得都惊住了。
傅霁景笑道:“愿以半城焰火,贺你们这对新人永相守。”
说完,他却看向了柳金枝。
柳金枝立在门槛处,眉眼被这绚烂一刻照亮,艳丽无双。
似是感受到傅霁景的视线,她下意识看过来。
二人视线交缠相融,各自都看出了对方眼底里流淌着的绵绵情意。
柳金枝上前两步,看向面前的温润郎君,笑道:“今日的焰火很好看,有劳你费心准备,我想新人们会很欢喜。”
“那你呢?”傅霁景声线轻柔温和,像一缕清风,“你欢喜吗?”
柳金枝眼眸波光闪烁,却不偏移视线,笑道:“嗯,我亦是欢喜。”
“我认识一个焰火大师,他说最好的焰火可以做到层层递进。”
傅霁景笑着拂去柳金枝肩膀上一片落雪。
“到时,我们还要一起看,好吗?”
这句话像是在与柳金枝做什么约定。
柳金枝一笑,点头道:“好。”
傅霁景垂下眼眸,与柳金枝相视一笑,脉脉温情,自不必多言。
而望着焰火下傅霁景与柳金枝的绵绵情意,林勤和李二田双双感叹:
“唉,有个心上人真好。”
林勤苦笑:“怎么就我一个人光棍到如今呢?”
李二田默默叹气,道:“兄弟,有我陪你。”
林勤看了李二田“粗犷的身躯和娇嫩颜色的衣裳”一眼,更加疑惑不解:“你光棍还有理,但我光棍就没理了呀。唉,上天不公!”
李二田:……
李二田翻了个白眼:“有时候真的懒得和你们这种大老爷们儿讲话。”
转过头,正好看见阿芹坐在不远处,正在默默的抬头观赏焰火。
李二田问:“阿芹娘子,你可有意中人么?”
阿芹愣了愣,扭过头来,无奈一笑:“没有。”
“我看你在此黯然神伤,还以为你像我们一样,是触景生情了呢。”林勤探出脑袋道。
阿芹更是笑的无奈:“别拿我打趣了,我确实没有心上人,只不过看到这幅景象,倒是想起幼时在家时,我最期盼的就是年关,可以和家里人一起看焰火。”
二人闻言,都想起来阿芹好像是在逃荒的时候和她家人分散的。
辗转多年,阿芹一个人流落在汴京城,而她的家人大概率还在老家。
天涯咫尺,怀念却不得相见。
真是绞痛游子心肠。
李二田道:“为何不回去看看呢?”
阿芹犹豫:“时隔多年,我也不确定我的家人们是否还在老地方。”
“要是实在想念,不如就去老地方看一眼。”李二田用右手撑着下巴,“若是不在,那就回来,从此把汴京城当家。若实在,便是一家人团聚。怎么都很好。”
阿芹眨眨眼,陷入了沉思。
*
王忠勇和花吉团成亲了,柳金枝大手一挥,放了他们七天假,带薪去度蜜月。
这七天他们向其他酒楼租借了些人手暂时顶上,但由于磨合问题,小饭馆的伙计们还是变得比以前更加忙碌。
于是“回老家探亲”这个念头一直在阿芹脑海中盘旋,却一直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好在也是这段时间给了她再三思虑的机会。
直到七天后,王忠勇和花吉团回来,阿芹将找上柳金枝,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彼时柳金枝正在研究食谱,闻言,她翻书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阿芹。
她意识到,阿芹不像王忠勇和花吉团,孑然一身,只有彼此,所以可以利落在汴京城安家。
阿芹是有自己的老家的。
柳金枝按住书页的手摩挲了两下,道:“什么时候启程?”
阿芹微微一笑,道:“早一点吧,兴许刚过年关我就能看见家人们了。”
说着,她从自己的袖子里面取出一本书,恭恭敬敬的递给柳金枝。
“东家,当初我说过不会学成了就走,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思考怎么报答你对我的栽培。”
“这本书里面是我所知道的,有关山西菜的全部配方,我写下来,交给你,你可以在那些小学徒里面选一个人学会它。这样就是我走了,小饭馆的生意也不会受影响。”
一个膳工的食
谱是不会轻易交给其他人的。
柳金枝捏着这本厚厚的书,就仿佛捏到了阿芹深厚的情谊。
她知道阿芹是舍不下他们的,同时饭馆里的每个伙计也都舍不下阿芹。
比如现在,阿芹在和她商量离开的事。周围的伙计看似各忙各的,可眼神都在往这边瞟,眼底都有些舍不得和哀伤。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柳金枝拍了拍阿芹的肩,“我知道你想家了,所以我不留你。但如果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我欢迎你。”
阿芹含着泪一笑:“嗯,谢谢东家。”
*
离别并没有像画本子里渲染的那么哀伤和郑重。
大家只是每个人做了一道拿手菜,感到汴京城外五里的凉亭送阿芹离开。
林勤、李二田、王忠勇、花吉团、杜卫、刘彦、郑鑫……
每个人都给阿芹准备了一份礼物,都装在一口小箱子里。
甚至是向来吝啬的吴兴镛,也往小箱子里面塞了点东西。
李二田叹了口气,说:“阿芹娘子,虽然我和你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是最喜欢你的。你爱干净,做事又细致,和这群大老粗一点也不一样。你要是走了,膳房里的锅碗瓢盆都要我归置,可闹心了。”
“走开,你这样说是在送别吗?”
潘安玉挤开李二田,把一个小包袱递过去,声音里有浓浓的不舍。
“阿芹姐,这小包袱里面是我做的蛋糕。你路上饿了就吃一个,吃着它就像想着我一样。”
柳霄、傅霁景和潘琅寰三人都有事,没有赶过来,但也都送了离别礼物。
因为小饭馆的人实在太多了,如果一一送别,恐怕阿芹到了晚上都走不了。
柳金枝干脆大手一挥,把剩余的人拦住,自己走上前,给了阿芹一个茄袋。
感受到茄袋里面装的是什么,阿芹手一缩,下意识要拒绝,却被柳金枝按住。
“你学了我的手艺,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了。唯一能给你的就是这些银子,都说穷家富路,有银子傍身,你在外行走就更方便些。”
柳金枝微微一笑。
阿芹拿着银子的手感觉很沉重,但她终究没有还回去,而是郑重的福身一拜。
“谢谢东家,愿将来我们还有相见之日。”
“一定。”
话毕,阿芹转身上了马车。
这是傅霁景拿出来的车,先送阿芹去下一个州府的码头上船,然后坐直航船直通山西。
小饭馆众人遥遥目送着马车远离。
直到本来硕大的马车最后变成一个虚影,摇摇晃晃消失在地平线远方,大家才收回视线,一块儿回了小饭馆。
但要说阿芹离开的时候并不巧,因为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以后,天就下起了暴雨。
赶马车的马夫道:“阿芹娘子,雨太大了,路又滑,不好走,前面有个土地庙,没有庙祝,我们先在前面避避雨吧。”
阿芹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天空中仿佛紫蛇狂舞的闪电,点点头:“好。”
车夫就抓紧时间赶到了前方的土地庙。
下车后,阿芹撑着一把伞,将贴身的东西带在身边,进了土地庙中躲雨,车负责去安顿马车。
她本来想生火,但左看右看,没有发现什么可用的干柴,正要仔细去找找,却见雨幕中模模糊糊闯过来一道黑影。
她以为是个歹人,正要高声去喊车夫,却不想下一秒闯进来一个圆脸青年。
青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像个落汤鸡一样狼狈,他却并没有来得及管自己的仪容仪表,而是首先把怀里的一册书卷拿出来检查再三,确定书卷没有淋坏后,他才松了口气,随即就发现阿芹还站在这里。
“对不住!当真对不住!”圆脸青年连忙叉手下拜道歉,“我只是来庙里避避雨,没有想到有娘子在这儿。”
阿芹摇摇头,道:“我也只是来避雨的,郎君勿要自怪。”
说着,她看圆脸青年身无长物,只有一个小包袱,大概是没有带伞,才被淋成这副模样,于是不忍心地从自己所带行囊之中摸出一把新伞,递过去,道:
“这位郎君要伞吗?”
林洪听见轻柔的女声,抬起头来,见阿芹婷婷袅袅,气质清雅温柔,那双眼睛关切的看着他,让他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狼狈,心中猛的一跳,愣在了当场。
“喂,郎君?”
阿芹伸出手在林洪面前晃晃。
林洪赶忙回过神来,青年的圆脸上满是憨气,面上飞红:“不好意思,我走神了。要的要的,谢谢娘子的伞。”
说着慌慌张张把伞抓到手里,缩到了另一边屋檐下躲雨。
阿芹见状,温柔一笑,道:“这会雨下的很大,等停了再启程吧。”
林洪胡乱点点头,不敢看她。
但当他的视线落在这把雨伞上,他发现伞上好像写着一行字——
“柳氏小饭馆制”。
柳氏饭馆?
林洪略微瞪大眼睛,扭过头来,问:“娘子可是出身于汴京城里的那个柳氏饭馆?”
阿芹挑眉:“是,但郎君怎么知道?”
林洪不由得一笑:“我受过柳氏饭馆东家的恩惠。”
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碗热豆浆。”
阿芹哈哈一笑:“确实像是我们东家做出来的事。”
因为有了共同认识的人,二人说话也放松多了。
林洪问:“不是娘子是要去哪儿?”
“山西,我的老家。”阿芹道。
“好巧,我也要去山西。”林洪高兴地说,“上次厨神比赛,柳氏饭馆的东家输给了樊楼的膳工,我心有不甘,但又听说那厨子出身于山西,哪儿是最会做面食的地方,所以想去看看,如果运气好还能记上一两个配方食谱。”
“既然我们目的地相同,不如结伴同行。”林洪朝阿芹再次叉手下拜,自我介绍,“在下名叫林洪,敢问娘子是?”
阿芹见林洪一脸憨直气,对他倒生不起什么警惕心,笑着说:“阿芹。”
“阿芹娘子。”林洪又是一番见礼,“请娘子放心,只要有我在,砍柴、挑水之类的粗活都让我来,保管保护娘子一路平平安安到山西。”
阿芹见林洪这细胳膊细腿的书生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林洪又道:“既然已是同行人,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娘子可不可以帮忙讲讲柳氏饭馆的东家,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柳氏饭馆里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写一本书,内容就是关于宋朝的膳工和美食们。”
林洪笑道。
阿芹看了眼他护在怀里的本子,像是比他的命还重要一样,就知道他所言不虚。
“那取了名字吗?”
“还没有,我不太会取名字。”林洪摇摇头,但又笑开了,“但目前有一个暂定的名字,叫做《山家清供》。”
林洪看向远方,眼里满是期盼:“如果我能将这本书写成,可以第一时间给你看。”
阿芹噗嗤一下笑开了,心想一本书有什么好看的?
但她觉得这个郎君傻的可爱。
于是点点头:“好。”但又补充,“但要把我的东家写的好一点。”
林洪笑道:“不用我写,她已经够好了。希望百年之后,她能与樊楼一块儿青史留名。”
第70章 他国使臣膳工斗法,拿出看……
终于进入深冬时节,汴京城更冷了。
傅霁景的伤好没好全,现下只能勉强动动手,还不能提重物,所以依旧在家中修养。
不过傅家上下都看得出来,傅霁景虽然人在家中,但总惦念着柳金枝。
王氏便与傅钗华一同劝傅呈,挑个良辰吉日与柳金枝把日子定下算了,选媳自要看人品,比什么高门第都靠得住。
“你们说的,我自然也考虑到了,只是再过不久就是年关,年关后又有各类
凶日,挑不到好日子,不如缓到开春。”
傅呈道。
傅钗华却道:“爹何必舍近求远?我瞧七日之后就是好日子,怎么不定在这时候呢?”
傅呈道:“七日后虽是好日子,我却不得闲。”
王氏问:“怎的?”
“你们忘了,那金国来的使臣月前就出发来朝了,前几日飞来信鸽,说不出意外,七日之后就到汴京。届时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到场,我不在,父亲也不在,如何提亲?”
金国使臣来,官家要开宫廷御宴待客的消息,像插着翅膀一样,在整个汴京城飞了个遍。
凡是有点消息来源的酒楼都收到了这则消息。
再有能量的,已经开始和负责御膳的主管攀交情,想要拿下这个巧宗儿了。
比如樊楼、西湖苑、清风馆……
几大实力强劲的酒楼你争我夺,柳金枝自然也有心参与,于是也向御膳房那边的总管递了帖子。
不过她对自己并不抱很大期望。
毕竟有樊楼在前头压着,御膳房那边再傻也知道该怎么选。
不过事实并不如柳金枝所料,这回使臣来朝,并不从民间选膳工,一切由御膳房直接承办,所以,大家递的帖子都作废。
虽然失望,但也能接受。
七日后,金国使臣进京面圣。
按照惯例,金銮大殿之上作陪的官员职位甚高。
除却傅老爷子与傅呈外,还有当朝宰相谢晚、参政、枢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等。
金国使臣站在大殿之中,一行二十余人,对着官家行礼参拜。
“叩见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官家面相很是慈祥,白净的面皮上挂着笑,只有偶尔从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才能看出他并非平庸、软弱之人。
“使臣们一路颠簸,甚是辛苦,朕已经令人去备下宴席。我宋朝以美食闻名,必然能叫使臣不虚此行。”
金国使臣闻言,再次行礼,笑道:“多谢官家,我主和官家想到了一处。”
言罢,他抬抬手,下一刻,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队伍里走了出来,单独跪地向官家行礼。
“这几位就是我们金朝皇宫里数一数二的膳工,叫扎尔、契丹和摸鱼儿。我主也想请官家尝尝金朝美食,所以特意遣了他们跟我过来。”
话音落下,三人齐齐叩头行礼。
官家挑眉。
他且先不去管金主派这三名膳工过来,是不是真的出于好心。
只要他大宋的膳工们能压得住这人,这场御宴就能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于是官家偏过头,给丞相谢晚使了个眼色。
谢晚点点头,从堂上悄悄退了下去,然后转头直奔御膳房。
其实不是金国这边另外自带了三名膳工,谢晚本不必去御膳房一趟。
但谁叫他知道御膳房的德性,那些个膳工都是掉在钱眼里的人物。
除了给官家的吃食不敢克扣,剩下如后妃、皇子、公主们的膳食,自然就成了他们捞油水的好地方。
他们这些在宫里头办公,吃食堂的官员们是最惨的。
伙食被克扣的最狠,吃的最差,可因为是在宫里吃的,一切算是官家赏的,因此嘴里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想要加餐,吃些好的,就得给御膳房这群膳工送银子。
谢晚一路当上宰相并不容易,自然也吃过这亏,但今日特殊,他万万不敢让御膳房在金国使臣面前丢脸。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谢晚嘱咐身边的小太监,道:“去找赵王爷,他手上有令牌,此时能出皇宫,叫他去外头有名的酒楼里找几位膳工过来。”
小太监点点头,一扭身赶忙去了。
公元1054年,宋仁宗就曾在招待契丹的时候,临时从民间拉了几个得力膳工烹煮膳食。
他如今这样做,也是仿照古例。
谢晚呼出一口气,心想:官家应当不会问罪。
但这主意却像是给了赵王爷一闷棍,他怔愣了半晌,皱起眉头,道:“谢晚这家伙,话说的轻巧,都到这个档口了,让本王去哪儿拉膳工去?”
小太监也挠头,道:“王爷,奴才也不知道,但丞相这样吩咐,必然是有用意的。还请王爷想想办法,官家和诸位使臣还在里头等着呢。”
赵王爷嘶了声,若有所思,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在门口守着,本王去去就来。”
事情紧急,好在他前些日子办过一场厨艺比赛。
几位膳工也算好找,把那前三名找过来不就好了?
于是,一刻钟之后。
樊楼、柳氏饭馆和清风馆的人全被拉来了。
三人都不明所以。
但柳金枝与福老爹相熟,还有闲心互相打了个招呼,站在一起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福老爹可有消息?”
“我也不知,接到王爷的通知就赶过来了。”
旁边的樊楼膳工默默往他俩边上靠了靠,试图听到一点有用消息。
不过柳金枝和福老爹也不知道多的。
二人闲聊了一会儿,就被赵王爷身边的侍卫带去了宫门口。
替丞相传话的小太监正等候在门口,一见着三人来,喜笑颜开,立即上前,笑道:“三位快跟我来!”
居然是内宫太监来接?
柳金枝心里一跳,隐约猜到了什么,其他二人亦是,脸上显示出一副严肃模样,都不敢大声说话。
直到小太监把他们三人引到御膳房前,见到了丞相谢晚,三人才终于确定——
官家临时征召他们来做饭?
柳金枝看向谢晚。
谢晚赶时间,也来不及与柳金枝三人一一介绍金国来的几个膳工,只道:
“这三位是金国来的使臣,也要做些膳食呈与官家。”
“为了尽一尽地主之谊,官家特召你们三人各尽所能,拿出最好的手艺宽待金国使臣们。”
谢晚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估摸着现在官家还领着金国使臣在大殿上看歌舞,还有时间做膳食,便道:“若要什么食材,尽管说出来,御膳房都能给你们供应。去吧。”
闻言,三人忍不住对视一眼,又看看站在不远处的金国膳工们。
很显然,双方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展开。
大宋三膳工,金国三膳工。
六个厨子,共做一场宫廷御宴。
这……
很难不被互相拉踩,比出个高低。
樊楼膳工率先撸起袖子,低声道:“二位,这是个出名的好机会,一起合作,把对面三个蛮子比下去。”
对面三人亦是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时不时还抬起头来瞟他们一眼,估计也在商量同样的事情。
柳金枝与福老爹一同点头。
自个儿在内部怎么比,那都是内部的事情。
这要是比不过金国人,那可就是把脸丢到国外了。
“走,去挑菜。”
柳金枝道。
三人赶忙进了御膳房。
皇帝宴请使臣有规定流程,整个宴会会分九轮饮酒,每轮饮一盏。
前五盏为宴会上半场,后四盏为宴会下半场。
前两盏时,皇帝会和使臣们聊聊天,谈谈话,唠唠家常,比如“你们过得怎么样啊?”“你们哪儿有什么特产呀?”“你们国主身体还健康吗?”等等,以显示皇家的风度。
饮罢两盏之后,第三盏就开始上菜,第四盏则上乐工
奏乐和歌舞表演。第五盏后休息半小时,再由皇帝给官员赐花、放鞭炮。
柳金枝他们到来时,皇帝还在和使臣们寒暄。
大概还有半个时辰供他们做饭。
宫廷御宴并不是随意做,有一定的要求。
开宴要有果品,一般是雕花蜜饯。
这事柳金枝在行,她接过手,找来未成熟青柚,用柳叶刀将青柚横切为半圆形薄片,浸泡寒冽的清水中解其苦涩。
尔后利用阴刻技术,使刀尖斜插进青柚皮上刻出“V”形凹槽,再用阳刻剔除非图案部分,保留凸起造型。
因为是宴请使臣,所以更要在图案上尽显天家风范。
于是柳金枝选取了“游龙戏珠”的图案进行通雕。
她下手稳、准、轻,雕刻过程十分流畅。
不一会儿,一道栩栩如生的游龙戏珠图就在青柚上显现出来。
就把雕刻后的果片浸入生石灰水中,使果肉紧实不易变形。再放入铜锅中,用沸水烹煮。
为了使青柚的翡翠色永固,又加少量明矾。等到青柚煮的里外熟透,便捞起来沥干后,按一比一的比重,白砂糖与蜂蜜混合,均匀抹在青柚之上,进行腌制。
如果时间紧凑,腌上一天也无妨。
但现在赶时间,所以柳金枝特意在青柚外抹了厚厚一层,加快腌制速度。
除却开席蜜饯,正式饮食非肉不可。
咸豉、爆肉、双下驼峰角子、炙子骨头……等等,都可以做了端上去。
既然柳金枝已经在做蜜饯了,那肉就由樊楼接手。
将菜刀往手中一掂,挥手便是大开大合的砍剁刀法,一块上好的猪排刹那间被剁成无数个小块,块快大小一致,可见刀功之稳。
福老爹自觉负责主食与羹汤,如群仙炙、太平毕罗、莲花肉饼、缕肉羹……
手上功夫更是利落的不得了。
三个人做的如火如荼,倒给了对面金国三人不小的危机感。
三人盯着柳金枝精巧的雕刻,樊楼膳工的刀法,和福老爹一人调汤、揉面的利索手法,不由得又凑在一起说起了小话。
一阵叽里咕噜商量过后,三人互相肯定的对视一眼,然后纷纷推翻自己先前要做的那些简单风味美食。
这个时候,金国与大宋的想法不谋而合。
平常也就算了,国宴不能输!
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