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二章 雪香冰片过罢了……


    年,福寿堂里就静下来,各房的人陆续散了,李通判留下了二房的老爷,在老夫人跟前说了话。


    “他缺个填房,我瞧,四姑娘年岁正合适,不若许她嫁了就是。”李通判抚须说,虽是商议的语气,可话里话外都定了。


    二老爷心里苦闷,四姑娘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尚未及笄,如何能给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当填房?


    “母亲,二弟,你们觉得怎样?”


    老夫人瞥了眼二老爷,转动着佛珠手串说,“我老了,这等婚姻大事,你们决定就好。”端的是慈祥和善。


    “单凭大哥做主。”二老爷起身,弓腰朝着李通判行礼,他有选择的余地麽?


    如此说定后,见李通判与老夫人还有事要说,二老爷便先退下。


    待回到偏僻的院子后,与二夫人一说,她登时哭起来,“造孽啊,四姑娘才多大?她自个又不是没有女儿,怎的不教他的女儿嫁?三姑与四姑娘年岁差不离,怎的不教她嫁?”


    “夫人,你小点声。”二老爷愁眉苦脸,“三姑娘早定亲了,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出嫁。况且,哪怕三姑娘还没定,大哥也不会让她作填房的。那孔大人是他上司的上司,正管着升迁,他想要那位子,又不想恁直白,教人觉得他攀附,这才使我们的女儿去。”


    “好处都他们得去了,我们还能有甚么?得一个坏名声?”二夫人忿忿不平,“旁人都说咱们是李通判府上的人,可府里富贵与我们无关,出去一走,人家也不把咱们当回事,要我说,倒不如就此分家,往后各家过各家的,省得干净。”


    她是气话,可二老爷却愣了,回过神来,琢磨着这事,“倒也可行,这回是要咱们送一个女儿出去,下回指不定是甚么。”


    “可老夫人尚在,分家……”二夫人又犹豫起来,她夫君没个官身,若是分家,除了几间营收不行的铺子,其余一概没有,往外边一走,便是商户。


    “若你能捐个官做,就好了。”


    这般,夫妻俩各自思索,分家的念头不曾消。


    *


    “啊——”


    “快把她拉下来,拉下来,来个人去告诉翠平姐姐。”


    青竹轩里微微骚乱,翠平呵斥慌慌张张的丫鬟,“姑娘在这里,你跑甚么?万一冲撞了可怎么是好?”


    “姑娘,姑娘。”那丫头气都喘不匀,瞪着眼睛,一副恐惧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是茯苓,她,她上吊了!”


    “哦?”七姑娘眼里终于有了反应,抬脚便往后罩房走去,“我看看。”


    待来到后罩房,就见茯苓躺在炕上,只着里衣,脖子上一道狰狞可怖的勒痕,青黑混杂,看得人心里瘆得慌。牛稳婆给她把脉医治,瞧脸色,想必茯苓还能救。


    “见过姑娘。”几个丫鬟行了礼后,退到一边,斜着眼看炕,想了解又害怕。


    “如何?”七姑娘询问牛稳婆,“要甚么药材你只管说,我教南枝开了库房拿就是。”


    “还有一口气,问题不大,不过这淤青难消,得好好涂药。”牛稳婆说罢,使了银针,一番眼花缭乱,几根银针已经扎在茯苓头上,不消多久,床上的人就发出了动静。


    “醒了。”牛稳婆收针,自觉退开。


    茯苓头晕目眩,脖子生疼,还以为自个到了阎罗殿,睁眼看见七姑娘,忽的失声痛哭,沙哑着嗓音宣泄,倒教人以为她疯了。


    “七姑娘,七姑娘,求您给我一个痛快,求求您了。”茯苓披散头发,活似个恶鬼,“奴婢在这儿,生不如死啊,求您饶了我。”


    她被磋磨了几个月,倒是一下子看明白,七姑娘压根儿不打算放过她,甚么“看在以往的情面上留她当差”“出了府里,我可不放心”这些话,都是哄外人,要她在青竹轩痛苦一辈子才是真的。


    “七姑娘,姑娘,奴婢不是个好东西,从前仗着您的信任,偷偷昧下给各处的赏钱,还有那拿回来的菜式,我都尝过才教人给您上,还有打着您的名义每日让花房送花,那花瓣都是教我拿来泡澡……”数着自个过往犯的错误,茯苓显然已经癫狂,没发现周围的丫鬟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爷,茯苓也太大胆子了吧?


    七姑娘嘴角那抹笑一直不变,只是很淡很淡,看不出她心里所想。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何等过分的举动?”她慢悠悠问了一句,见茯苓还在喃喃自语,便看向翠平,“去禀告大伯娘,我这里有个丫鬟疯了,念在一场情分上,我不忍心让她孤苦无依,便把她送去广佛寺,每年添些香油钱,教大师们好生度化她。”


    翠平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办。”广佛寺,正住着慧能法师,也是正院冤了七姑娘那次,他与七姑娘才见了一面。


    把茯苓送过去……谋划便准备开始。


    “你做的很好,来人,赏牛稳婆五两。”待茯苓被拖走,七姑娘也离开了。


    只剩下丫头们凑在牛稳婆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初三这日,南枝才到青竹轩,她与翠平换了差事,这几日由她贴身服侍七姑娘,翠平则出府家去。


    “终于舍得回来了?”七姑娘打趣了一句,她站在书桌前,正练字。


    双儿进来送茶,她走到南枝身边,南枝捧起茶盏放在桌边,说道:“姑娘这话好没道理,奴婢可不是玩,还惦记着姑娘,给您买了好些赏玩的物件,您倒好,无赖得紧。”


    与七姑娘关系好,南枝调笑两句,七姑娘也不放在心上,只问她带了甚好东西来。


    南枝把物件一一摆上桌,“不倒翁布娃娃,海船,糖人。”


    “哟,这糖人是我?”七姑娘停笔,捏着糖人稀罕。


    “是呢。”南枝点头。


    “算你心里有我,我桌上的首饰,挑两件,算我回礼。”被人惦记的滋味属实美好,七姑娘甜滋滋地说,“下回看你还给我带甚么。”


    这是提前预订了?南枝笑着应,与七姑娘嬉闹一刻钟,七姑娘这才使她做事,“你跟着牛稳婆学了几日,进程如何?我想着挑几个人进来让你把把脉,看你学得怎样。”


    “像风寒发热倒是好分辨。”南枝神色一正,解释道:“只是很多都还没学,只认了药材。”


    “那便再过两个月,我再瞧瞧你的本事。”七姑娘颔首,也不想逼得太紧,“除了这事,还有一事需要你替我办。”


    她做了一个手势,南枝附耳过去,听了一番后,心里忍不住地诧异。她早知道七姑娘不会放弃对付正院,可没想到,这都已经准备在正院搅风搅雨了?


    “诶,我马上去办。”


    出了门,南枝领命,按照七姑娘的吩咐,使了翠平收买来的人脉,“……我说的可明白?事成之后,少不了你。”


    “好。”那丫鬟点头,旋即整理衣裳,趁道上没人,快步回了正院。


    *


    日子一晃而过,这日,南枝跟随七姑娘外出赴宴,七姑娘与姑娘们交际,南枝也认识了几个丫鬟。


    从李府正门回到五房大院门口,五夫人便睨了七姑娘一眼,“你先回去吧,教身边的人给你煮碗醒酒汤,还小便喝恁多,也不怕伤身。”


    “母亲多虑了,不过两杯,旁人敬酒,难不成我推脱了?”七姑娘言笑晏晏,与五夫人在岔路分开,她寒声笑了笑,“且等着吧,给你一场好戏看。”


    南枝知晓内情,揣测今夜正院会不会闹起来?


    正院。


    五夫人才回来,看见门口守着的小厮,问松露,“老爷来了?”


    哪儿知松露扑通一声就跪下,神色发白地说道:“夫,夫人,老爷他,他——”


    不用她说,听见正屋传出来的靡靡之音,五夫人脸色顿时变了,已经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她问


    道:“里头是谁?”


    “是,是莲春。”松露回答完,便见五夫人身子摇晃几下,她赶忙爬起来扶住,“夫人,可是要请郎中?”


    “不用。”五夫人咬牙切齿,她原以为,是那春杏,毕竟她已经是个废棋子,没了出路才这般下作。


    可如今,为何会是莲春?


    莲春跟在她身边八.九年,早已得她的信任,怎么会……


    与她有同样疑问的,是睡在后罩房内的春杏,她不是应当在伺候老爷吗?怎么忽的睡意涌上来,竟睡着了?


    *


    第二日,正院丫鬟来说,五夫人免了今日请安。


    七姑娘嘴角一勾,对南枝说道:“随我去给祖母请安。”


    到了福寿堂,七姑娘陪老夫人喝药,南枝悄声退出来,与琉璃聊上了。


    丫鬟之间也有一套传递消息的路子,只要不是甚么隐秘的大事,一般她们都乐意说。


    聊到了大房的三姑娘,夫家来下聘,再有二房的四姑娘,也预备定下亲事,再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老夫人今日很开怀,今儿一早五老爷来了,说五夫人贤惠,把身边的莲春抬了姨娘。”


    怎的是这回事?与计划不一样?


    南枝掩下心中疑惑,装作好奇,“姨娘,可惜今日夫人没让姑娘请安,不然我还能见上一见呢。”


    琉璃一顿,这话倒是有意思,五夫人到底是不是真心?


    给五夫人挖了一个坑,南枝心满意足地进内,老夫人精力不济,七姑娘也不多留,南枝扶着七姑娘出了福寿堂。


    *


    年节一到,各处事情都繁忙,譬如各家送来的物件,南枝要清点入库。


    :=


    “这是大姑奶奶教人捎来的,这是赵家……”南枝拿着册子在记录,陈小娘子在一件件核对。


    都是些首饰、衣料、摆件、香料,左不过到市面上都能买到,属实算不得金贵。


    等事儿理得差不多了,陈小娘子看了眼内室,七姑娘正睡得香,她低声与南枝说道:“齐娘子要请院里的人吃饭,特意托我问你,得不得空。”


    “先前不是请过一回了吗?”南枝头也不抬。


    “那回只略请了几个,人不多,这回她请了不少,说是庆贺她生辰,寻我们一起热闹热闹。”


    单纯热闹是不可能的,总归是同一个院里的人,她作邀,就与人情世故这方面扯上关系。


    南枝思索,根据她先前打听到的,这位齐娘子手段了得,是个很和气的人,只不过运道差了点,在大厨房背了黑锅,这才“下放”到了青竹轩。


    她对齐娘子了解不多,往常也不怎么往来,毕竟厨娘是很难见到姑娘的,院里丫鬟齐备,她往上爬的路也已经堵死。倒是满月,与这位齐娘子关系不错。


    “你且回她,我事情多,就不去了。”手上拿着的册子翻页,南枝补充一句,“礼物你替我捎去,就说礼到人莫怪。”


    “诶。”陈小娘子说,南枝是大丫鬟,哪怕不到,齐娘子也不敢怪。想了想,她又道:“翠平也不去,不过双儿说一定到,满月还有迎雨也去。”


    既开了库房,南枝又逐一清点了里头的东西,待新送来的赏赐一一入库,正想关门,后头手脚不利索的小丫头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盒子。


    她赶忙捡起来,见上头锁坏了,哭丧着脸对南枝说道:“姐姐,这,这坏了。”她垂头丧气,求南枝缓着些与七姑娘提这事。


    “我看看。”南枝接过那个红彩描金香盒,看外边贴着的红字,写着“梨汤香”三个字。


    这是七姑娘外家赵家送来的礼,原年前就到了,不过五夫人暂留了在正院,这会子才连同其他礼一齐送过来。


    “你不用慌,换个盒便是了,不过到底是你弄坏,罚你五日扫走廊,可有怨言?”


    虽然南枝板着脸说这些话,但那小丫头却喜极而泣,“不怨不怨,姐姐,我肯定听你话,这就去干。”


    “你们也都下去吧,没事了。”看那丫头走了,南枝又瞧了瞧剩下两个。


    库房只剩下两个人后,陈小娘子弯腰开柜子寻盒子,一边还在心里暗想,没闹到姑娘那里,既罚了,又不涉及月例或是脸面,教人心甘情愿领罚,此等手段,果真厉害。


    怪不得她姐姐整日说,让她跟着南枝多学点。待起身,她才发觉南枝神色不对。


    “怎的了?”


    南枝神情变幻莫测,“这……不似梨汤香。”锁扣松了,一点粉末掉了出来,她手指捻着香粉,靠近鼻子闻了闻,确定了一事:这是雪香冰片。


    听她说了,陈小娘子猜测,“会不会是她们贴错了?”香料名字对不上也是有的。


    “不是。”南枝摇摇头,却没有与她解释,而是捧着盒子去寻七姑娘。


    跟白嬷嬷学了一段时间辨香,她也了解雪香冰片昂贵,专供京城官宦人家使用,白嬷嬷也就是从前在宫里有际遇才得了几两。


    赵家再如何富贵,也买不来这等贵物。


    第32章 第三十三章 将计就计“姑娘……。”南枝把那红彩描金盒子放在桌面上,随后说了自个的疑惑,“这等昂贵的香料,想必不是您外家送的。”她没直接说赵家够不上,但意思是传达了。


    七姑娘倒不太认得这雪香冰片,她虽也跟着白嬷嬷学习,但与南枝的重点不同,她主要学的是那等用于轻松玩乐的技艺,“嗯……与梨汤香不同。”


    梨汤香是她常用的香料,倒不会认错。


    “也没听他们提,府中有谁用这等香料。”七姑娘第一个便怀疑是五夫人动的手脚,只是她如何弄到雪香冰片?


    南枝也跟着思考,忽的有了猜测,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姑娘,要说最有可能用雪香冰片的,必是大房那边,要么是大夫人,要么是三姑娘。”


    “她们——”公中银钱不足,都是大伯娘自个倒贴银钱,她舍得买贵价香料来用?七姑娘皱眉,又是一件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你去,找人打听打听。”


    “开我钱盒拿几两银子,务必把这事办好。”七姑娘说,但凡可能与五夫人有关的,她都提着十二分精神。


    “还有一事要与姑娘禀告,琉璃与我说,昨儿五夫人提了莲春作姨娘,也没听正院请大夫。”拿了十两,南枝又说。


    她也是昨天才知道七姑娘的计划,先是教翠平收买了正院的一个丫鬟,与此同时,秋扇又使院内的丫鬟不许掺和到春杏与茯苓的事当中,两线并进。


    待时机成熟,教秋扇出去外头当管事娘子,能随意走动,又把春杏送去正院牵扯住五夫人的注意,随后让那丫鬟趁机给五老爷下药粉,那粉是海边鲜货研磨而成,能使五老爷严重过敏,若是不走运,五老爷就此死了也未可知。


    借着乱起来的机会,五夫人定没空监视她们青竹轩,翠平与秋扇就能借“去广佛寺探望茯苓”的借口,时时去广佛寺调查那个慧能法师。


    照七姑娘所想,那法师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要是漏了底,届时让她有了发作的时机,必把五夫人踩下来!


    “只怕这内里出了变故,翠平没个三五日回不来,你多走动,先忙这两件事,过后我再给你假期与嘉赏。”七姑娘不放心院里的其他丫鬟,满月不可靠,迎雨心思不在正道,双儿历练不够,陈小娘子不够机灵,剩下的更加不用提。


    思来想去,竟只有一个南枝可以依靠。


    “我这就去。”南枝明白事情紧急,故而从青竹轩出来,先去了一趟花房找何娘子。


    王娘子出事后,她在府里的人脉就淡得七七八八了,唯有少数几人,待王娘子依旧如初,何娘子便是其中一个。


    何况,何娘子因着清闲,时常在府里


    走动,与这个拉关系,与那个吃酒,在她这儿,指不定能知道些甚么。


    贸贸然撞去大房那边,除了会引起别人注意,其余的甚么都得不到,她才不会恁傻。


    “哟,稀客,南枝姐姐怎的来了?”何娘子听见打招呼的声儿,探出头来,一边揶揄一边搬凳子,“刚在剪花,没地儿干净,你将就着坐。”


    “没凳子不妨事,有桌子就成,我带了烤乳鸽,香着呢。”知道何娘子喜好,南枝便投其所好,反正都是七姑娘出钱,她也吃一份。


    “这可是好东西,来来,放这,平日里没人找我,这桌子都生霉了,等我擦擦。”从犄角旮旯里拖出一张普通矮几,何娘子又洗了茶杯茶壶,就着南枝带来的茶叶,烧了一壶好茶。


    “想娘子你在当差,就没带酒,下回再邀你家来,喝上一宿。”南枝坐下。


    “那必然,前几日我还与你姐姐不醉不归,别提多尽兴。”何娘子也不见外,提着乳鸽就小口撕肉,脸上神情享受。


    饶了好一番圈子,南枝终于问到了关于香料的事,“原是我们姑娘想送礼给好友,又不知有哪些好的,我说不如送香料,只是她平常用的不适宜用来送礼,我正为这事烦恼,我见识也不多,不知娘子见多识广,知不知道一些名贵香料?你说与我听听,我好回去给姑娘学嘴,教我得一份赏赐。”


    “我想想,哎呦喂,你怎不回去问你姐,她从前在福寿堂,懂得倒多。”没有拒绝这个请求,但何娘子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也是开口试探。


    “我不想烦她哩,她在家里正无趣,我若是开口,少不得让她担忧,况且,我又不是小孩了,哪儿能一直教姐姐替我操心?”南枝叹气,说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


    最起码,何娘子点了点头,信了,“也是,你自个就能解决的事,也不用麻烦她。香料……有几种,我去大花房与她们吃酒时听过几回,像甚么茗芳醉,林松,石叶香,月支香……”


    她一一列举,南枝听罢,追问道:“可有贵一些的?你也知道,姑娘们之间交际,那定是越贵价越讨人喜欢,寻常得见的,于主子们来说,上不得高台盘。”


    “贵的?”何娘子沉思,“倒也不是没有,檀香,万春香,还有一个,近日才听来的,叫雪香、雪香冰片。”


    南枝心念一动,没想到得来竟这般容易,她故作不懂,“雪香冰片?很出名吗?”


    “可不是,上京的贵人们才使得起的香料,据说一两千金,等闲人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过,可见奢华。”何娘子啧啧称赞,像是赞了这香料,她自个也染上了那不知面目的香气。


    “那娘子你是怎么知道?”南枝捧哏,“你与我说说,教我学两分见识。”


    被捧得浑身舒坦,嘴里又喷香,何娘子乐得与她吹嘘,“这是大房的婆子说的,那日三姑娘夫家来下聘,其中一份聘礼便是这香料,是不是稀奇?”


    三姑娘的聘礼?


    那怎么出现在青竹轩?


    “竟这般看重咱们三姑娘?”不动声色地记下,南枝又与何娘子扯东扯西,难得有个人来,何娘子还不愿意她走,硬拉着她八卦。


    “可不是,诶,不过那是人家大房的事,再名贵,还能给到我们五房?”何娘子撇撇嘴,显然有些看不上大房,“且说说咱们老爷,又纳了一个姨娘,夫人可真大度,流水似的姨娘往后院抬,才进了两个人,这回又进一个。我听说,那院子住得挤,都容不下了。”


    南枝这回倒是十分不解,本是让五老爷吃掺了过敏药粉的吃食,怎的最后又搅到莲春身上了?


    她细问,只是何娘子到底不是正院的人,也不甚清楚,只说,“往日莲春也被罚过,前儿才跪了两刻钟,不成想隔了几日,一转身成半个主子了。”


    聊罢,南枝起身离开了花房,走在道上还琢磨,待见了正院那个丫鬟,一问才知道,昨儿捧进去的那粥,五老爷还没碰,莲春便进去伺候,院里的陈妈妈与松露都陪着五夫人外出赴宴,只剩下她,故而也没谁能阻止她。


    后面的事……


    回到了青竹轩,南枝与七姑娘解释了打探回来的消息,“千算万算,没算到莲春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可见好机会人人都盯着。不妨事,也算意外之喜,虽然过程不同,但结果却是我想看见的,被亲近之人背叛,想来,也要教她难受一阵子了。”一想到五夫人稳不住虚假的面容,七姑娘就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她也有今日?”


    “不过没扯到他,反而教他得了好,哪儿有那么划算的事?没了这回,还有下回。”七姑娘倒不会教五老爷去死,只不过给正院添些麻烦,让五夫人别时时盯着她就好。


    再一个,她也不想五老爷那麽舒坦。


    重活回来,她对每一个人都揣着同样的恨意,父亲、母亲、祖母、伯父伯母……这些与她有着血脉关系的人,却在上辈子轻贱她,踩踏她,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跑。


    不把李家搅个天翻地覆,她就不叫李安宁!


    瞧着七姑娘脸上阴恻恻的笑容,南枝难得沉默了,七姑娘平等地憎恨所有人。


    “这件事暂且放在一边,你刚才说,雪香冰片是三姑娘的聘礼?”七姑娘拧眉深思,她食指在桌面上有韵律地敲击着,“这香料凭空出现在我院里,若是没闹起来还好,如若是闹起来,恐怕不妥。一个眼热姊妹盗窃物品的罪是逃不掉了,恐怕还会被大房记恨上,多了一个敌人,真是个好计谋。”


    想了这么一会儿,七姑娘已经想通了五夫人想做甚了。


    南枝也明白,“看来夫人一刻都不死心,不但侮辱您的名声,更是把您架在火上烤。奴婢听说,大老爷与大夫人对未来姑爷很是看重,那日他来下聘,大老爷把人带进书房聊了好半天。若是他们发现聘礼丢了,只怕要怒极。”


    整个李府都得意三姑娘嫁的好,这会儿出了岔子,哪怕老夫人站台,七姑娘也落不得好。更何况,老夫人也不像面上那么和善,她会护着七姑娘?


    五夫人真黑心,招招不见血,可却让人不能辩驳,落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姑娘,咱们不如来个将计就计?”能立功的机会,南枝断然不肯放过,她压低嗓音,说道:“咱们不是在正院里有人?眼下不若趁五夫人无暇顾及,把这香料通过陈妈妈的手,把这香料用了,反将一军。”


    “哦?你仔细与我说。”七姑娘自然是想事情无法收场,要是那香料在陈妈妈手上散尽了,五夫人该如何面对大房的怒火?


    她可没忘记,从前陈妈妈如何教刘婆子扰她姐姐,惦记她的亲事。南枝如此这般说了,又说道:“姑娘如果放心,便把此事交给我,我定做得漂漂亮亮。”


    “成。要多少银子你只管使,左右钥匙在你手上。”七姑娘点头,“不过要快,三姑娘出嫁的日子就在眼前,也不知他们何时核算嫁妆,难保就发现了香料丢失。”


    一般来说,男方送过来的聘礼,女方这边只留下一些不算贵的物件,其余的一并算作嫁妆,又抬回去,所以雪香冰片,大概率是嫁妆。


    “诶,我马上就去。”


    *


    要说陈妈妈,跟着五夫人过了二十来年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滋润的不行。要说有何烦心事,便是主子这边与家里头。


    五夫人气病了,服侍了她多年的陈妈妈最清楚她的为人,眼下她把松露都怀疑上了,正不信任她们呢,为着这事,她寻了一个借口,出来清净两天。


    但人是不可能完全闲下来的。


    这不,家里小儿子预备成亲,她管着好些人送来的贺礼,正高兴,忽的听闻外头传来熟悉的大嗓门。


    “陈妈妈,陈妈妈在不在家?”


    能知道她在外面有宅子的人不少,经常上门的更是数不过来,眼前这个方妈妈与赵大娘就更是。


    “哟,两位有甚么事?”陈妈妈端着姿态,用手整理衣领,手上那叠戴的镯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方妈妈看了一眼,艳羡得很,同时把手里的礼往前送,“知道妈妈家有喜事,我们便把礼送来。”


    寻常都是成亲当日吃席才送礼,不过她们


    这些人没得邀请,只能选个日子自个上门。


    “我这儿也有一份大礼相送,妈妈且收下。”赵大娘挤着方妈妈,两人向来不对付,这不凑巧撞一起,就更擦火花了。


    “先进来吧。”享够了殷勤,陈妈妈这才侧身请人,又转头吩咐买来的小丫头,“还不快上茶,还有,把夫人赏我的点心拿来,一并上给客人们吃。”


    “妈妈可真富贵。”赵大娘赞道,家里还有丫鬟使,连她女儿当了姨娘,也不过才得了两个丫头使唤。


    陈妈妈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不值当甚么,前几日夫人还问我一个够不够,不够她再给我买,我说使不得恁多。”


    这话纯粹就是吹嘘。


    方妈妈与赵大娘好一顿吹捧,夸人的话一分不重合,把陈妈妈夸得嘴角咧开。一盏茶的功夫,陈妈妈又暗示两人把礼递过来。


    这回赵大娘先一步,“陈妈妈,你看,这可是我托人花了不少时间才买到的香料,瞧瞧。”她开了盒子,只见里头装着整整齐齐三个小木盒。


    “你能得甚么好香?”方妈妈愣了愣,赶紧把自个的礼也打开,边说,“我也教人买香,只不过我这个香料,是宝华寺的大师开过光的,金贵。”


    一打开,同样整整齐齐三个小木盒。


    两人送的礼,竟一模一样!


    第33章 第三十四章 发怒陈妈妈的脸……


    的脸子顿时就拉下来了,“这礼一样,亏得你们说得教人生了期盼,一看,原是这等玩意。”


    那盒子是有几分雅致,里头香料分开装,也有讲究。若不是两份礼撞一起去了,说不定她还真的会高兴。


    这下子,倒是连看都不想看了。


    赵大娘喊冤,“陈妈妈,你可莫生气,我这礼是半个月前就备好的,就是等你得了空,这才拿来,想必是这个不要脸的老虔婆,偷看了我的心意,这才仿我,我真真是冤枉。”


    “我呸!”方妈妈也不是个讲理的,当即对着赵大娘的脸就啐了一口唾沫,又骂道:“你个小娼妇,也敢扒拉我的名声,也不瞧瞧我是谁,我女儿可是姨娘,手上值钱物件多着呢,哪儿用得着比照你来送礼?我告诉你,这份礼原是宝华寺大师孝敬她的,她又给了我。怕是你听闻了这个消息,故意恶心我还有陈妈妈。”


    赵大娘的女儿春杏如今在正院,虽然春杏是被罚去的,但赵大娘却以为春杏能一朝翻身。而生儿作了姨娘,方妈妈抖搂起来,整日鼻孔朝天,看不惯这个瞧不上那个。


    这两个碰一起,一言不合就得撕。


    陈妈妈怒了,狠狠一拍桌子,“够了!”


    赵大娘与方妈妈拽着对方的衣领,齐齐停住,转头,只听见陈妈妈唤道:“来人,送客。”


    两人还想说些甚,但见陈妈妈脸色十分难看,也就住了嘴,只丢下礼,便悻悻地走了。


    “两个蹄子,上不了台面。往后这两个人不许放进来,要是明日再来,只管说我不在家。”跟着五夫人见过世面,陈妈妈也自诩有修养,最厌恶这种只会吵架的妇人。


    “诶。”小丫头应了,手搭着两个礼盒,问道:“妈妈,这些收到哪儿?”


    “就随便找个箱子放着就行。”瞧着也不是甚值钱玩意,陈妈妈压根就没有打开看,她捧着茶喝了一口,又喊住小丫头,“等会儿,大房那边的花房管事的女儿是不是也议亲了?”


    “是呢,说是已经定下人家,下个月就嫁了,嫁的好,说是给她赎了身。”


    “这两份礼你寻一个大盒子装起来,就那个刻花描漆的红木盒,我且拿去送给她。”陈妈妈想得美,如此就省下一份银钱,又能交好管事。


    甭看两位夫人之间面和心不和,但对于奴仆来说,可没有恁多说头,只要多结交,有事也能请人帮忙。


    *


    且说赵大娘与方妈妈,一路从陈妈妈的宅子骂到回下人院,越到后面骂得越脏,都是成了亲的妇人,甚么不入流的脏话都能骂出口,有不知那事的丫鬟路过听见,都得捂着耳朵红着脸跑开。


    两人分别回了家,赵大娘混不吝,一屁股坐下就开始骂外头的人,“那老不死的货郎,骗我说这是家里祖传的香料,亏得我还用一两银子买下,不成想竟然是烂大街的货色。”


    “一群舌头生疮的流脓玩意,也敢戏弄我。”隔着几面墙的另外一处,方妈妈也在捶胸顿足,“好个混说的臭道士,竟骗我说那是宝物,真真是可恨,可别教我逮住,不然一顿嘴巴子,不行,这气止不住,我这会儿就出门,寻那赵婆娘打一场。”


    要说她们两个为何拿着同样的礼,这事还得从三日前说起。


    既然是要办事,那必然要前后都要妥妥贴贴。南枝先是探听了陈妈妈为人,知晓她特点,随后又各处搜摸近日有没有人办喜事,如此一通,也不过花了一日功夫。再就是,仔细思索,她想了许多法子,最终选了一种不会牵扯到她们家身上的。


    她分别寻林安与秋扇,教两人找信得过的人假扮货郎与道士,林安那边扮货郎,在赵大娘跟前演场戏,秋扇那边则是装个游士,哄骗方妈妈。


    一则,这两位做事高调,听她姐说,她们两个都愁了一段时间,想要置办份好礼送给陈妈妈,讨好她。教她们得了那雪香冰片,也好跟踪那香料去处。


    二则,便是陈妈妈为人。她姐闲在家里也不是没干事,她把周围的人打听了个七七八八,其中就包括陈妈妈。要说她身上最明显的特点,便是做事不地道。常把旁人送的礼转手送出去,美名其曰省事。


    但也正是因着这个习惯,南枝就猜测,若赵大娘与方妈妈送的礼一样,她就不会上心,极有可能不经手就转赠旁人。


    原本教陈妈妈宣扬出去效果更好,可她贴身服侍五夫人,在五夫人换那香料的时候,她难保就是经办的人,万一闻出来,岂不是给她立功了?


    故而要借旁人的手。


    托了姐夫盯紧陈妈妈的宅子,待得知陈妈妈出门提着礼去见了大房花房的管事后,南枝就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瞧着。


    等陈妈妈走后,她也来杜妈妈家贺她嫁女。


    “你是?”杜妈妈不太认得这个小丫头,府里主子多,丫鬟自然也多,非得宠的丫鬟,她可记不清。


    “劳妈妈接礼,我是七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叫南枝。家里姐姐是王娘子,想必妈妈也认识。”自报了家门,南枝把礼递上,趁杜妈妈转身,就余光到处瞥,果然在矮榻上看见了陈妈妈的礼。


    她到这有两个目的,确认陈妈妈把香料送给了杜妈妈,再就是教杜妈妈把那香料拿出来用,如此,才好把事情闹大。


    说起来,她与杜妈妈也是有仇的。先前她姐出事,便是杜妈妈在背后说小话,言她姐不干净,就该被府里主子打死。


    借她的手,也算是报仇了。


    “原是姐姐来庆贺,不过她近日身上不爽,所以才差了我来。”


    听了南枝的话,杜妈妈满意地点头,那王娘子做事也算不错,“快进来,让妈妈好生瞧瞧你,果真标志。果儿,倒茶。”


    “来了,娘。”帘子被撩起,里头走出来一个青葱美人,看着就有两分傲气。她给南枝倒了茶,也不吱声,就坐在一旁,不声不响。


    “本来昨儿就该来了,可是院里事情多,这才拖到今日,妈妈这里上门的客人多,可别嫌我们家的礼薄。”南枝巧言巧语,逗得杜妈妈美的很。


    “瞧你嘴甜,喏,陈妈妈也才来了,那礼便是她送的。”杜妈妈有意显摆自个的地位,“这些我都收多了,也还没看她的。”


    “我这是一块料子,绸子,想来比不得陈妈妈送的,杜妈妈可别嫌。”南枝拆开了封着料子的一块布,里头的绸子成色很好。


    “哟,不薄了。”杜妈妈眼睛一亮,那果儿目光也被吸引过来,移都移不开了。


    “瞧瞧,可好不好。这颜色,杜妈妈或是果儿姐姐都衬的,够做两条小裙,要是你们穿了,走出去旁人一瞧,准说你们是姊妹。”


    杜妈妈一张老脸都是褶子,偏被南枝哄的褶子更多了两条,果儿的手搭在绸子上,


    说道:“要你破费了。”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等她靠近些了,南枝又说,“果儿姐姐,你身上好香,擦的是甚么香粉?能与我说麽,待回去,我给姐姐买点。”


    “我今儿没擦粉。”果儿惊讶,她没上妆,双眼还有些朦胧,显然是刚睡醒。


    我自然知道你没擦粉。南枝心里想,嘴上却夸道:“我闻到一股香粉的味道,还以为是姐姐涂了胭脂哩。没成想姐姐不涂竟也恁漂亮,是我见识少了。”


    一张嘴,哄得果儿也喜笑起来,她轻轻扫了南枝一眼,“你这张嘴,真是比卖货的还要厉害。”偏生她脸嫩,认认真真地说出这番话,教人如何不信?


    仿佛这就是她的真心话。


    “像是那里传来的。”果儿被宠了多年,没恁多规矩,当着客人的面,过去把刻花描漆的红木盒打开,里头飘出似有若无的香味,清新又甘甜。


    “是这散出来的呢。”她说,杜妈妈老成一些,瞪了她眼,神色些许地不赞同,还有人在这儿,怎么就开礼?


    果儿却不惧,仔细嗅闻,惊异了一瞬,这倒是比她平常用的香料要更好。她看了看南枝,说道:“你鼻子倒是灵。”


    南枝挠挠头不说话,憨厚老实的样子经不起果儿的兴趣,她说道:“我没见过这等香料,今儿见识过了,便心满意足。”


    果儿心说,这才到哪儿,她不止见,还要用呢!


    眼见果儿注意力已经不在她身上,南枝寻借口离开,待她走了,杜妈妈把门一关,手指头戳着果儿,“你个不知羞的,人家还在这,你看你,作出这等事,教人怎么看你?”


    “怕甚。你看她傻的很,空有一副皮囊,内里没个计划,看着就不像会说闲话的人。”果儿不以为意,把那香料往杜妈妈鼻尖一摆,“娘,你闻闻,是不是香的很,过两日他家要来下聘,我要把衣裳都染上这股味道,好好在姊妹们面前显摆。”


    “偏你得意,别忘了,也给我衣裳熏上。下聘那日,我们家摆几桌,我还邀了曾妈妈、刘娘子她们家来吃席。”这话,便是她也要显摆了。


    不愧是两母女。


    寻常下聘只是两家人一齐吃饭,但疼宠女儿的人家又多讲究,请些亲朋好友来观聘礼。她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奴仆,也学了去。


    “知道了。”果儿笑着说。


    *


    很快便到了果儿未来夫家下聘的日子,曾妈妈等人踩着点到的,只比聘礼快一刻钟入门。


    杜妈妈忙着招呼曾妈妈,她与曾妈妈都是大夫人陪房,但一个贴身,一个管着闲事,压根儿不是一个地位的。


    “曾妈妈,坐。”杜妈妈把人请到了上座,又招呼果儿斟茶递水,“还不过来见过曾妈妈,妈妈事多,还得空来参席,真是我们的荣幸。”


    “妈妈喝茶。”果儿轻声细语,她穿的粉嫩,头上插着好几根簪子,绒花也有好几朵,衬得她娇嫩无比。


    再细瞧,手上带着细细的银镯子与玉镯子,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的响声,腰上环着玉环,成色十分通透,一眼往下来,看见她脚上的绣花鞋都是绣云配叶的,尖尖处还缀着一颗珍珠。


    曾妈妈瞧着她,无声叹气,果儿十三四岁之前,她也考虑过要不要让她当儿媳,可她生性懒惰,不爱干活,又好花银钱,养得跟千金姑娘一样,可不敢轻易沾染。


    不过这会儿看着,可真是好看。


    聘礼一件件抬进来,寻常奴仆结亲,不过是两块布、一双鞋、一根银簪子就是厚礼了,可桌上的物件却沾了奢华。


    甚么金银步摇、一只金镶玉的项圈、两匹上好的缎子、两双时兴的绣花鞋、一只烤乳猪,顶顶出彩的聘礼。


    旁边有妇人在咬耳朵,“也就是果儿颜色好,人家正看中这个,也不嫌她身份,愿意给她赎身,娶了她去。”


    “果真好运,这回可就不同了。”


    杜妈妈招摇似的走动,恨不得每个人都夸上一遍她家的风光,曾妈妈看在眼里,拿茶盏遮掩了神色,只是鼻尖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牵引住了她的心神。


    “你身上倒是香,杜妈妈,这是甚么香粉?”问话的是一个婆子,也爱俏。


    “我这可不是香粉,是香料,旁人送的,也就过得去,将就用罢。”杜妈妈得意地笑。


    婆子娘子们就一贯说好话,教杜妈妈愈发张扬,只是曾妈妈却觉得不对劲,这香气,有些熟悉?


    “你这香料叫甚么?”曾妈妈开口问。


    杜妈妈还以为把曾妈妈都惊了,连忙说道:“叫荷叶香,不算甚值钱玩意。”


    “真的?那香在哪里?我仔细看看。”曾妈妈神色严厉,教附近的人摸不准,杜妈妈审时度势,不敢耽搁,立马取了来。


    曾妈妈等不及,直接拿指甲沾起一些,瞬间,脸色变得及其难看,这哪里是甚荷叶香,分明是她在三姑娘聘礼中得见的,珍贵无比的雪香冰片!


    “就唯这一点?还有没有?”曾妈妈抓着杜妈妈的手问,得了答案后,忙不迭地出门往大房正院去。


    出了这样的事,要瞒着自然是不可能的,待大夫人再次核对礼单,有一点不妥,必都问责她们。


    与其被罚,不如将功补过,主动拿了这香料去见大夫人。


    正院。


    大夫人一听,坐不住,让人开了库房查,果不其然,两盒雪香冰片,只剩下一盒,登时,她脸色黑沉可怖,一字一句地吩咐道:“把杜妈妈喊来。”


    杜妈妈与果儿早候在外头,进去不消大夫人问,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干净净。


    “把东西带上,跟我去五房那。”压着怒气,大夫人匆匆出门。


    第34章 第三十五章 计中计五房正院……


    院,五夫人才喝了药,丫鬟就进来禀告,说大夫人正往这边来。


    “她有何事?”五夫人疑惑,她与大夫人向来是面子情的关系,那头瞧不上她商户身份,她则不喜她的骄矜,若不是她摆宴席,大夫人从不会到她这儿。


    “夫人,奴婢瞧着大夫人脸色十分不好。”觑了夫人面色,松露小心翼翼地说道,她不敢像往常那般说恁多,怕惹她生气。


    “哦?”五夫人沉思,看向一旁的陈妈妈,“我先前教你办的事,如何了?怎么还没听大房那边闹起来?”


    “夫人莫急,聘礼入了库,还没到时候再次核算呢,不过奴婢看,慢不了的。”陈妈妈觍着脸说,一派谄媚。


    五夫人使惯了阴谋诡计,见大夫人来路莫名,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安,就好似有甚么事脱离了掌控。


    “扶我起来梳妆打扮,我来会会她。”甭管是何人,也别想在她面前撒野。


    大夫人坐下后,静等了两刻钟,目光打量着周遭的摆件盆栽,待两道珠玉帘子先后传来声音,她才转头,也不等五夫人问好,直接瞪目沉声命令道:“来人,把陈妈妈给我拿下。”


    “谁敢!”五夫人厉声呵斥,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瞬间涨红,胸口起起伏伏,显然气极了,“你有甚么事,来我这里抓我身边的人?别以为你管家,就能随意使用管家权,她犯了何事,你要拿她?”


    “甚么事?”大夫人冷冷一笑,“你不如问问她,一个偷盗三姑娘聘礼的贱奴,该不该抓拿?价值不菲的雪香冰片,竟教她偷了,又随意转赠,只剩得这一点。”


    怒上心头,她可没那么好心情与五夫人慢慢细说。


    大夫人今儿过来带了不少人,身后粗壮的妈妈婆子一堆,个个对陈妈妈虎视眈眈,若不是五夫人阻拦,她们这会就要把陈妈妈扭出门。


    “甚么?”不可置信地吐出这两个字,五夫人侧头看向面目惊恐的陈妈妈,头一个反应便是陈妈妈背叛了她,可怒中有静,仅存的一丝理智思考过后,就放弃了这个可能。


    她闭上双目,深呼吸几下再睁开,有两个猜测:一个,这局被七姑娘破了,而且还反将一军,拖她下水。第二个,大夫人从头到尾都知道她拿香料,只故作不知,想趁机害她一回,在她身上得一些利益。


    “无凭无据,我说你冤枉栽赃给她。”五夫人咬死不认,甚至倒打一耙,“说不得是你那里的人看丢了聘礼,寻不到人来出气,就盯上了我的人。”


    大夫人气极反笑,也不与五夫人掰扯,“既然如此,就去福寿堂,教老夫人当个公证,我与你辩上一辩,也别说我借着管家的名义欺负你。”她早就想好了,这事定要闹到老夫人那,之所以亲自过来,也是怕她先去了福寿堂,让五夫人听见消息,想出法子逃罪。


    她自个盯着,也不怕五夫人欺上瞒下。


    毕竟这个妯娌可不是一般人,黑心的主儿,从前没有波及到她也就罢了,今儿可没有那么容易就善了。


    “走吧。”五夫人现在还不知道详情,可推脱不掉,只能认着。但去归去,她脑子也没闲着,在想怎么破局。


    一行人无话,相互不对付地怒视。


    到了福寿堂,刚进门,就见七姑娘在喂老夫人喝药,对视间,她瞧见了那抹不喑世事的神情,顷刻,五夫人死死攥住帕子,像是要把揉皱的手帕撕碎。


    像极了她那个死去的姐姐。


    “见过伯母,母亲。”七姑娘起身行礼,也没有走,自然不能错过这等大戏。就闹吧,闹得越乱越好,借大夫人的手痛打五夫人,这就叫借力打力。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有甚么事?”老夫人问,她精力不济,双眼略带迷蒙,又不悦,本来吃药后她就该歇息了。


    “母亲,还请母亲做主。”大夫人眼泪说来就来,身子颤抖得不能立住,委屈得很。


    南枝也在一旁,暗自瞅着一溜烟的人,五夫人、陈妈妈、杜妈妈……一竿子人都是与她有仇的人,合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你仔仔细细说。”待被扶起坐稳后,老夫人指了指抹额,七姑娘给她戴上,她便拍了拍七姑娘的手,靠在她身上。


    “母亲,是这样的,今儿儿媳教人开库验三姑娘的嫁妆,不曾想发觉丢了好几样东西,别的也就罢了,可其中一样雪香冰片名贵得紧,原是聘礼,后又作嫁妆,给三姑娘抬出门,可两份雪香冰片,竟少了一份,如何使得?”大夫人也是个颠倒是非黑白的个中好手,只把事情往自个有益处的方向说。


    “于是我就派人去查,待所有奴仆到齐,在花房管事杜妈妈身上发现了香料的踪迹,一问才得知,香料是五夫人身边的陈妈妈赠她的贺礼。”大夫人已然哭起来,“事情明了,便是那陈妈妈,趁着那日晒聘礼时偷盗,又不知这物珍贵,随手送出去。原本我也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可是那嫁妆单子,早在前几日就送去了青州,只怕这会儿秦夫人都已经过目了,我们这边想变通都不行。”


    她说话极快,一通下来,老夫人头晕目眩,只觉得头更疼了,好容易理顺,便看向五夫人,“你可有话要说?她一个奴婢,若不是仗着你的恩宠,怎么敢做下流的事?”


    她那样的身份,还不至于审问陈妈妈,故而先问的五夫人。


    室内似乎还残存着一丝一毫药味,五夫人舌尖泛苦,回答道:“母亲,她跟着我,向来不缺衣少食,怎么会贪便宜?我不信她会偷东西,此事,想必有人诬陷。”


    “诬陷?谁做这样的事?我?还是旁人?”大夫人针锋相对,往常她不是不知道五夫人心狠手辣,可她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她也就不管。如今欺上脸,再不管,还得了!


    “你这话何意?便是说我空口白牙?陈妈妈,你且说说,那香料,怎么得来的?”


    陈妈妈虽然慌张,但跟了五夫人多年,一听语气便知道,这是要自个想法子脱身。


    思来想去,她跪下道:“回主子们,老奴冤枉啊,这礼,也是旁人送我的,我不小心拿错了,这才到了杜妈妈家。可旁人送的,我收的,只是普通的下人使的荷叶香,并不是那等贵价物。”随后又说出赵大娘与方妈妈的名,好洗刷罪名。


    这事反倒没完没了,都是一条藤上的东西,找出一个还有一个,接下来,大夫人又吩咐人把这两个喊来,一问,又是道士又是货郎,不成个样子,单惹人发笑!


    “这还查甚么,横竖这口子就在你们五房断了,五夫人,你还辩解麽?”大夫人的意思很明显,不管是你五房的人联手偷了,还是她们真的无辜,总之既然参与的人都是五房的奴婢,那就是你的错。


    五夫人身子晃了几下,被松露扶着,看向神色不信任的老夫人,说道:“看情况,不就更能说明,此事是有人故意抹黑我们五房。不然何必寻外人骗她们两个,想查都无踪影。”


    她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而这,本该是七姑娘面临的局面。


    “怕是你们自导自演,伸手偷了之后,这个陈妈妈脑子糊涂,把香料又送回来了,她方才不是说,拿错了才送到杜妈妈家,可见,原本这礼,就该是私藏起来,教我们谁都找不到,院里就乱找,闹得我们不得安生。”为着自个的利益,大夫人脑里清明,很快抓住了陈妈妈话里的漏洞。


    “我们三姑娘得了一个好亲事,你们嫉妒,就出此下策来扰她,偏偏上天垂怜,那等黑心肝的阴谋不成。”讥讽过后,大夫人看向五夫人,“便是如此吧?”


    在府里,除了她,还能有谁能这般折腾?


    甭说是与五夫人不对付的七姑娘,小小的一个孩子,身边又没有年长妈妈带着,能办成这样的事?


    大夫人自然不信,故而只一心怀疑五夫人。


    有口说不清,五夫人思量许久,说道:“问题就出在那两个骗子身上,只要找到,真相就能大白。”她节节败退,哪怕再厉害的一个人,凭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也无甚好法子。


    如果真的是被人算计,那会是谁?


    她脸色青白交加,南枝甚喜,暗道:若来回经手的不止是李府的人,那追查起来麻烦不说,也会教人生疑,是不是五夫人的路数。而这,正是她要的,恰如当初她姐姐被她冤枉,辩驳不得,五夫人也该亲身体验一番。


    或许正是五夫人的手笔,才让事情进入死路——除了知情人,在场的人都这般想。


    大夫人尖锐地发问,“找?哪里恁容易,哪怕找着了,到底耽误了我们三姑娘,结果不是明晃晃?”


    “那你待如何?”强撑着一口气,五夫人问她,“总之这事我不认,没准是你发觉丢了,又不想自个承担,才冤我,想教我给你填这漏洞,陈妈妈送的礼是香料,可不代表一定就是雪香冰片,丫鬟们知道甚么,兴许配合你演这一出戏。”


    她定然不能轻易认错,届时不止陈妈妈落难,只怕她也要败了去。


    “我听说为了给三姑娘还有二公子与三公子说亲,公中入不敷出,你也花了不少嫁妆,该不会银钱不足,故惹事,想让我们五房贴钱给你们办事?”五夫人另起一话题,也给大夫人扣了一个盆子。


    见了大夫人那架势,五夫人一心以为大夫人谋算她,也不怀疑七姑娘了。往常她就经常收她的孝敬,如今缺钱,只怕更是变本加厉。


    要说这两妯娌当真有趣,大夫人管家多年,所以抓拿奴仆言语里的漏洞便很迅速,而五夫人虽然不管事,可出身商贾,联想到钱财,倒也能乱中找线,给自己谋一个清白。


    恰恰符合各自的身份。


    从没人直白提起这些事,遮羞布被一把子扯下来,大夫人面上无光,呼吸不由得重几分,愈发恨上打她脸的五夫人,她轻慢地解释道:“你常在院里,很多事都是道


    听途说,下人们嚼舌根子没个谱,乱讲。”


    “公中与大房都不缺银钱,你莫要信口雌黄,况且,若真不足,我必先寻老夫人过计,又怎么扯到你们五房。”


    此话也有理,只五夫人可不信,反问道:“是吗?那为何今年的年礼比往年轻?除夕夜与初一的宴席,虽然菜式与去年无异,可我观,有几道菜用料平之,逊色不少。”连年夜饭的菜都用了次一等的材料,可见的确在省钱。


    她也不是那等容易饶人的,一拿住这对自个有利的地方,便使劲用力,“原谅我在老夫人面前说,只是我亦或是奴仆们,都感受到了这俭省之计。那就证明,你管着府里,银钱上不足,可对?”


    “呵,我当是甚么,哪怕惯有的赏赐都一概没了之后,我也不会盯上你们五房。”大夫人强撑,没有直截了当承认在省钱,“老夫人,您来评评理,她这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枉了好人。你见识不多,不知雪香冰片难得,我岂会用它来算计?”


    她指着五夫人,就差骂一句“蠢货”。


    “若丢得只是那等不起眼的物件,又怎能闹得这麽大。”五夫人依旧紧咬着“价格”不放。


    如此,两人各执一词,偏偏最重要的人证“货郎”“道士”难以找寻,事情就到了死胡同。


    七姑娘给南枝使了一个眼色,目露赞赏,这事做得不错,教她们二人对立,往日有得闹。


    “够了!”老夫人一拍桌子,七姑娘赶紧安抚,“祖母,小心您的身子,大夫说您不能动怒。”


    “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孝顺,那便好。”指桑骂槐过后,老夫人视线从大夫人脸上挪到五夫人身上,骂道:“非要吵成不带脸?这张脸面还要不要了?亏得还是妯娌,没心没肝,不如到外头,拿了刀剑来打一场,分个胜负?只怕要把我气死,你们就安乐了。”


    一番重话砸下来,两个儿媳当场跪下,连带着一大片奴仆,也齐齐磕头。


    “此事既然涉及到府外,你们妇人不便调查,就叫他们男人插手,等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论。”老夫人当场命令琉璃去请李通判与五老爷,“两人同时查,是为公正,等因果知晓,才知谁错谁对。”


    “是。”两位夫人同时应了,只是心里早已认定是对方做局,本就得了面子情,经此一事,连面子情都没有了。


    “缺了雪香冰片,这样,先用我的私房钱给三姑娘买一份,加急,不能让齐家瞧不起我们。权当我给三姑娘添礼,怎样?”


    大夫人挤出一抹笑,“老夫人明智,我代三姑娘多谢您。”


    “再则,甭管事情如何,经手了这香料的奴仆,不罚是不行,陈妈妈、杜妈妈、赵大娘、方妈妈,你们四个,各打三十大板。”不管四人如何呼喊求饶,老夫人始终不为所动,“若被我找到生事的人,别怪我不顾及往日情分,便是主子,也照罚不误。”


    “你的人涉事,在明了之前,管家权暂且由二房三房还有四房领了,有我看着。”不由分说,老夫人剥了大夫人权力,也是怕她滥用。


    三房共同管事,相互制衡,也不打眼,不会让大夫人与五夫人心里不爽。


    更何况,于大夫人来说,老夫人还是偏心她的,让两位老爷查,就五老爷那个废人,能顶甚么用?


    第35章 第三十六章 夫妻不和挨了一……


    顿打不止,落水狗一般的陈妈妈只剩下一口气,被拖着带回了五房,还要受五夫人的责问。


    “夫人,哎呦。”正有人给她换血汗混杂的衣裳下来,陈妈妈疼得龇牙咧嘴,换罢,抬头一看,五夫人神色不善。


    “我且问你,当初是你向我献计,说这般浑水摸鱼,可以害了青竹轩那人去,为何事情变成今日这样?”五夫人面上不显,可内心却已经不大信任陈妈妈的能力,若是对付七姑娘,被她截住,甚至反过来算计她,勉强能算作是七姑娘有些聪慧。


    可此事跟大房扯上关系,由大夫人发难,她就不得不思考,这事果真那般简单吗?


    让人偷拿雪香冰片,是陈妈妈一手跟进,大夫人说她贪心那香料,偷偷摸摸私藏,这事五夫人不信,更别提陈妈妈把香料送给杜妈妈,定不真。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陈妈妈办事不力,大夫人发现了她的动静,使计对付她。这其中,说不定还有七姑娘的手笔,她投靠了大房?


    大夫人这人她最是清楚,墙头草似的人物,谁对她有好处她就乐意对谁好。


    “你要没有露出马脚,她们岂会知道?”


    见五夫人已然认定是她的错,陈妈妈身心皆痛,连忙哭喊道:“夫人,求夫人明察,老奴真的无错无漏啊,说不得,说不得是那人发觉,左右绕道,以此教旁人都以为,是咱们院里的奴婢偷盗,挑起两房不合。”


    疼痛让陈妈妈脑海清明,一番胡思乱想,倒真让她猜中了,可惜这为自个辩解的话说出口,她都不信。


    果然,五夫人冷冷地看她,质问道:“即便是像你说的,她发觉了,可之后呢?谁为她出谋?谁为她跑动办事?就凭她身边那些无甚见识的丫头?头一回那巫蛊不成,是因着流云吃里扒外,这回没用到青竹轩任何一个,只经咱们的人的手,竟也坏了事,你说,她如何做到?”


    陈妈妈张了张嘴,不作声。是极,背后的人把她脾气算得刚刚好,又知道她喜欢转送礼物,也了解她为人,不会打开那等朴素无华的礼。这些,七姑娘身边哪个丫鬟能做到?


    想到这,她悔恨无比,早知如此,当初她就该开盒瞧一瞧,让她看上一眼,她准知道那是雪香冰片。


    “保不齐,那两个骗了赵大娘与方妈妈的人,都是大房安排的,为的就是瞒你们这几个。”五夫人说,“我看她缺银钱了,怕是借着这事,想要讨我的银子花,也不看看哪儿有恁便宜的事。”


    “松露,传我的命令,往后不用给大房送每日的孝敬,甚么瓜果蔬菜,精细良炭,她想都别想了。”闹到这个地步,两人翻脸,五夫人也不会给她任何好脸色。


    “至于陈妈妈,便照老夫人所说,家去养个半年,先别当差。”


    “夫人。”陈妈妈忍不住出声,待看见五夫人神色,只能颓废地趴在竹席上,沉闷地应了一声,由着粗使婆子把她拖出去。


    “咣当”,桌面上一整套茶盏全部砸在地上,丫鬟们齐齐下跪,不敢惹五夫人不快。


    为何,到底是从甚么时候开始,样样事情都不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越想,脑子里却越混乱,竟是想不明白,徒惹起头风。五夫人捂着头,摇摇欲坠,晕过去之前,只听得松露惊慌失措地喊道:“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那大夫从小门进来,没遮掩,南枝很快知道,又报给了七姑娘听。


    “既如此,今日少不得喝一壶酒,让她们烫梅子酒,我且喝上几杯。”先是笑足了,随后七姑娘才吩咐,她笑中带哀,“烂了心肝的人,黑心不讲理的浑物,这般滋味也该你入口。”


    南枝在一旁看着,无声地叹气,坦白讲,七姑娘想要使五夫人真面目暴露可不容易,或是过于怨恨,或是时间紧迫,总之七姑娘办事是很有几分急迫冲动的,离间二人此事虽然成了,但若再有下回,五夫人恐怕会渐渐回过味来。


    她也得劝着七姑娘,缓着些,切莫再着急。


    “我不急,等再下回,就要一击必中,咬她害处。”七姑娘点头,她唯实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前世被耽误了,进了宫,却也经历了几场腥风血雨,才有所成长。


    只可惜,最后遭一次背叛,让她毒酒下肚,那也是教她彻底醒悟的事。


    虽重活一回,可人不能变得聪慧,该是何样就是何样,她能避开的阴谋,要么是前世经历过的,要么是身旁的人发现的,至于她自个,于这方面属实缺了些嗅觉。


    “姑娘预备如何做?”南枝询问。


    “单等翠平探听回来,我再作打算。”七姑娘说,待喝了酒,又仔仔细细漱口,她这才说道:“梳妆,去正院。”


    正院里着实乱了好一阵,主母生病,姨娘们陆陆续续赶到,公子姑娘们在奶妈妈们的带领下也到了,年纪小一些的,哭闹不止。


    面皮红润的五老爷拧眉看了那两个孩子一眼,烦躁得很,语气不善地命令奴仆,“怎么做事的?还不把他们带下去,在这里扰了清净。”


    七姑娘到时,他也不过不咸不淡地点头,“起身。”


    依南枝来看,五老爷无一处好,似乎对谁都是那般高高在上,就是亲生女儿,都能下死手,可见其凉薄。


    “这位夫人心中郁气不散,乍然气血上涌,以致晕厥。老夫已经施针,不出半刻钟,夫人就能醒。医治完,这就去开药了。”大夫告退。


    五夫人幽幽转醒,面色苍白得不像话,像是久病之人。在五老爷看来,她本就姿色平平,又面无血色,更是丑妇!


    她要强,不想教儿女以及姨娘们看见憔悴一面,故而很快让她们各自回院。


    “怎么弄的,我知你与大嫂有些误会,解开不就好了,多大点事。”五老爷坐在圈椅上,不耐烦地说道:“方才福寿堂的琉璃来了一趟,我都知道了前因后果,此事大概是误会,等我查清楚,谁错了,给对方赔个不是。”


    “那你可等好了,我只好端端地受着她的赔礼。”五夫人闭眼,硬邦邦地说。


    “不过一罐子香料,值当闹得人仰马翻?你们这些妇人,就喜欢抓着一点小事不放。我日日在外走动,忙着呢,这一点小事也值当找我一回。”五老爷惯常在外头花天酒地,哪里知道五夫人在内宅的艰难,亦或是知道,但也不甚在意。


    按他所想,若这件事是大嫂弄出来的,含糊着也就过去了,难不成还能就此割席,老死不相往来?


    “你就不能学一学先夫人,与府中众人处得多好。”他说,然,他早忘了先夫人的容貌性情。


    “旁人都欺辱上门了,你还觉得无所谓?”五夫人恼怒,忽然高声,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在五老爷跟前,她最是温柔小意,何曾试过这般语气?七姑娘愈发得意、身边的奴婢背叛、被大房指着鼻子骂,再到如今,夫君也不站自己,凡此种种,在她心中堆积了许久,现下彻底点燃,她坐起身,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五老爷,骂道:“我受了委屈,你只当看不见,或是教我不要计较,或是教我忍着,你但凡是个男人,就不该让我受这罪。你说说,你回来除了进后院,就是问我拿银钱,你还会甚么!”


    松露赶紧给她拍着后背,劝她,“夫人,您消消气,还是躺着吧。”老爷几日不进正院,这进门还没半个时辰,夫妻就吵起来了。况且,这也不是一般吵架,夫人骂的话,都是顶顶难听的。


    没见老爷脸黑如墨,双目似要喷火麽!


    “住嘴!”桌子被拍得作响,五老爷一双多情风流的眼瞪得像铜铃,“你个不知妇德妇容的浅薄庸人,焉知我所作所为,不过为了一家安宁,且照你这样说,事事我都为你出头,为你驳了我哥嫂,还如何自立,还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少拿宗法礼制压我,说得重,其实你就是怕得罪你大哥,怕他赶我们走,这一走,你就再不能用李通判弟弟的名声在外面名利场里游,我还不知道你们内心腌臜,通通只为自个着想,我的苦,我的难,半点看不见。”两行清泪落下,声音沙哑,五夫人却还不肯就此罢了,“但凡你有条谋前程的路子,哪怕要讨好女子,你还不把她当亲娘一样孝顺?给她当脚凳,给她当孙子,你都心甘。怎的到了我身上,就没了声响?事关自己,就知道伏低做小,事关内人,却不闻不问,当真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众仆人皆瞠目结舌,五老爷鼻翼大张,气得狠,被向来不放在心上的妻子骂的体无完肤,这还有脸面在?


    “你个疯子,油蒙了心,胆敢使性子。”


    五夫人向前走了两步,见他后退,依旧不服,“没话说了?你嘴里除了淫词浪语,还能说出甚么,真那么有种,何不见你谋个一官半职,堂堂正正地出门?”


    “不知所谓,传我的令,夫人发昏,在正院养病,养个三五个月再出门。后院的事交给莲姨娘处理。”五老爷说不过她,使了权力,轻而易举教五夫人痛苦。


    待他夺门而出,松露这才说道:“夫人,您不必与老爷闹翻脸的。”往后日子多难过?


    “反正他也不喜我,何必给他脸。”五夫人苦笑一声,他为何娶她?就是当时正值升迁的李大老爷得罪了人,需要大把大把银子疏通,故而作弟弟的,娶她这个带了万贯嫁妆的商户之女。


    “他瞧不上我,嫌我身份低微,我处处忍让,他便是说我卑贱,我也忍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提那个不能转世的胚子。”珠玉一般的姐姐散发着华光,把她压的昏暗。早成了她的心病,自然不能提。


    松露摇头,若老爷不提先夫人,他说甚,夫人都听,从不忤逆。


    “乖巧懂事,那是妾侍姨娘的品性,与我何干?难不成,他拿我与她人比较,我却不能反之?都谋我的银钱,夺我的心血,都是如此,都是如此……”又想到了死去的姐姐,喉头一阵腥味,下一刻,一口血吐了出来。


    “夫人!”


    *


    却不独五房这边闹哄哄,大房那头也是如此。


    李通判家来,知晓了因果,抚须说道:“我已教人去寻那二人,若找到,便能知道真相,若不走运,找不到,只怕找不出幕后黑手。”


    “这不正是府里?”大夫人指了指五房那边,“除了他们,哪个敢有胆子搅风搅雨,其他三房敢麽?”


    两人都没有想到小辈作乱,也是因着七姑娘即便改变了,但他们对她的印象还是不佳,认为她蝼蚁一般。


    “他是同母的弟弟,哪怕做错了事,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你要是想做甚,福寿堂就先不答应。”大夫人语带不满,显然积怨已久。


    “往常借着我们的威名谋利也就罢了,如今还把手插到姑娘的婚事上,哼。”大夫人从不觉得大房欠五房甚么,诚然,五房是时时有孝敬,可她记得,赵家因着攀上通判府,生意畅通无阻,壮大了一倍不止。


    这算利益交换。


    “我那弟弟不着家,管不住妻子。”李通判恨声,“听你说,她面慈心狠,对有血脉关系的小辈尚且如此,对我们,只怕更甚。”


    他重重放下茶盏,说道:“有这样的人在府里,难保日后不会惹出甚么败坏名声的事。”他一心一意都是自个的官位,生怕自身受一点污秽。


    大夫人心念一动,又旧事重提,“依我说,分家最好,从此,谁也不干谁的事,他们遭殃,连累不到我们。”


    “只是母亲身子……”李通判犹豫,母亲病重,孩子们不孝顺在床榻,反而想着分家,谈何容易?


    “哪里分不得,对外,咱们就说为了两位老祖宗清净养病,分走四房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这分家一事,最好由老夫人亲嘴提出,我们孝顺,为了成全她的心意才答应。”说话没有停顿,大夫人明显思考过很长时间。


    “可行。”李通判抚掌,同意。


    过后一连五日,调查却陷入僵局,只因那货郎与道士早出了城,去向不明。


    原来是南枝先前特意嘱咐,教林安与秋扇寻不日就离城的人办事,即便府里要查,也不容易,一番行事,就更教人生疑:恐怕那两人都是受人安排,收了金银后逃之夭夭。


    第36章 第三十七章 话本子且不说府……


    府里各房斗争,说说南枝家里头。


    王娘子出声问道:“如何?可好不好?”她语气里含着一丝忐忑不安,妹妹正认真着,她虽着急却不好连连催促。


    纸张翻动的声音并不大,可听在王娘子耳里,似勺敲击碗那般清晰。


    “整体是挺好的,只不过,少了些趣味。”南枝把三张信纸一一摊开,指着开头说道:“你看这里,你写康家老爷有一外室,使了手段有了身孕,逼得康老爷接她入府,接下来


    便是康夫人与这外室在后宅斗得你死我活的故事,能看下去,但是没有那种让人一瞧就上瘾的感觉。”


    原是王娘子构思几日终于下笔,写了三张,教妹妹帮她看看作话本子可不可以。


    闻言,王娘子有些沮丧,到底是第一回做这个,本也不知成不成,如今教妹妹一说,心里鼓着的气散了些去。


    “姐,不要这副苦瓜脸蛋,还是有好处的,瞧瞧,字写得多好。况且,这故事没问题,只需要细细改一改。”说着,在王娘子殷殷期盼下,南枝从一旁拿来几张新的信纸,提笔,笔走龙蛇,唰唰唰就写满了五张纸。


    “喏,你这回再看,有没有好点?”


    王娘子拿起来,一眼便陷进去了,不自禁瞧完了南枝改写的故事,待看到最后一个字,她猛地抬头,略略急切地询问道:“后边呢?”


    “后边你自个想,我给你改前头,你顺着写下去就是了。而且,我只是多添了些身份,这话本子呀,还是你的杰作。”南枝安抚王娘子,“俗话说,难事难在第一步,走出来了,往后就顺遂很多。姐姐你初初写,待多练多写个一年半载,定能出名。”


    能写出一个开头,已然不易。


    王娘子别扭地理了理头上的簪子,说道:“哪儿有恁好,我也是占了便宜,先前在福寿堂,见识多,再则就是时时写字。”


    “不过,我这故事只算普通,经你手一改,得了趣味。”王娘子复看,越看越喜欢。


    只见纸上写着:那花娘外室一入门,日日去正院请安侍奉,连老爷都冷落了。夜晚老爷宿在她那,夫人头疾复发,外室却比老爷更紧张,不待老爷吩咐,先一步出门,赶去伺候夫人。


    老爷气得狠了,自顾自去外院书房歇息,想着等那乖巧的娇娇人来放低身段哄,不曾想,倒没人理他。


    他暗自恼怒时,外室正捧着药,着急地哄夫人,“您且喝上几口,喝了就不疼了,我喂您。”


    “不需要你管。”夫人瞪她。


    “怎么不要,我既然进府,就是夫人的人,夫人的事,便是我的事。”那花娘生的楚楚可怜,一番蹙眉,端的是教人心疼。


    偏生夫人出身武家,最恨这等姿态的人,推了她一把,“出去!”


    哪料,花娘反握着夫人的手,心疼地说道:“你要骂我认,别动手,仔细手疼。”


    到这,故事戛然而止。


    王娘子询问,“这花娘……”她瞧了瞧南枝的小脸,怕带坏她,又忍不住想知道后续,便支支吾吾地问道:“她喜欢她?”


    南枝:?


    “咳咳。”一口茶水从唇边溢出来,南枝赶忙用手帕擦了擦,反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自然不是。”


    “我给花娘加了层身份,从前是边关士兵的女儿,遭拐子掳走,正在生死之间,被在边关长大的夫人救了。与家人团圆后,歌姬一直想要报恩。几年后,花娘父母陆续去世,她被黑心的叔父卖了,在南边花船上当花娘,可巧夫人也嫁来了这处,她一番处心积虑,接近康老爷,为的就是与夫人重逢,报答她。”


    “而其中,康老爷是个浑人,家里早已没落,凭着父辈的父母之命才娶得康夫人,他心里狭隘,想害死夫人,谋财害命,被歌姬得知,告与夫人,随后两人联手,反过来对付老爷。”


    算是一个相互救赎的故事。


    “你觉得可成?”南枝想了想,又说道:“你要是认为不妥,咱们再细聊。”


    “不用,便是这样就好。”王娘子摇摇头,“我无甚见识,先前想的故事来来回回都是困于后宅,可听你一说,把它变成这般,倒更加丰满。”


    顺着南枝的思路,王娘子也思索起来,“可以写两人曾一起玩过几个月,有情谊,不过这部分放后,教看的人心痒痒,随后再慢慢叙清夫人与花娘之间的相遇、相知。”


    “我知道该怎么改了。”王娘子眼睛亮晶晶,显然,在南枝口述的前提下,她又细化了细节。


    “那我可等着姐姐写出来。”南枝鼓励她,自从她姐想要以此谋生,人活泼不少,也不再念着在福寿堂的日子。


    “我想写两个故事,只一个,未免机会太少。”王娘子那风风火火的性子说做就做,方抓住脑里灵感,又写了个梗概。


    献宝似的递到南枝面前,她问,“这个还能怎么改?”


    纸上几句话:贾家有位自小养在庄子的五姑娘,接回家后,抢了大姑娘的婚事,两人翻脸、府中众人看不起她,其实她反而救了大姑娘。


    与前一个故事有些相似,但也能看出,王娘子是融入了自个的想法。


    “可是如果两篇都是这种发展……”南枝“唔”了一声,“也不是不行,不过得额外加些东西。”


    “譬如?”王娘子问。


    “就比如说,这个五姑娘其实不是真的姑娘,她是死去的五姑娘养的狸猫,化成人,回府给五姑娘报仇。而且,更重要的是,她重活了一世,上辈子,大姑娘救过她。”总体来说,就是要狗血,如此才能挑起看客情绪。


    别看重生好似很骇人听闻,实则文朝内流通着不少带这个元素的话本子,还有甚么人与妖相恋,妖怪报恩,竹子精投胎转世七回,只为了寻仇人报仇。


    先前王娘子为了学习,买了许多话本子回来看,南枝也瞅过,那真真是各显神通。


    “是丰富许多。”王娘子眸光奕奕,又略带不解,“你这脑子怎么长的,明明我比你年长,可却想不到这些。”


    南枝耸耸肩,“小孩子才喜欢奇思妙想。”大人,大多都被规训好了。


    况且,这些纯粹是她前世的记忆,列如甚么追妻、侠客……还有很多能给王娘子细说呢。


    姊妹两个嘀嘀咕咕,林安打外头进来,放下提着的菜,说道:“今日吃一锅烩,我还买了做面条的粉。”


    “南枝,才刚,我找的人打听到了赖小子的去向。”林安老实性子,立马就把事情说了,“赖老爹在城南的花枝巷里给他租了个小院子,还买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子照顾他,每日,他就带着小子去一个举人办的书院上学。”


    “可恨!”王娘子咬牙,马娘子害她,可赖小子反而得了银钱,能上学。


    怎么教人心甘?


    “可赖小子却不是一心扑在读书上,散了学,去青楼,去花船,乱得不成。”


    待听林安说完,南枝深思,赖家走了运,但看赖小子,是个不成器的,从这下手,或许能布个局也说不定。


    “还有,你见过秋扇了吗?”南枝又问,自从得知七姑娘要对付五夫人后,她就使了林安探一探秋扇的去向,好得知七姑娘计划的进度。


    “探了。”林安细说。


    南枝心里有了计较,说道:“最迟今年六月底,我必报这仇。”


    王娘子与林安相互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担忧、骄傲,倒也不阻拦。


    谁还没个气性了?!


    晚上吃着一锅烩,三人还温了小酒,几个得罪过她们王家的人都遭殃,值得贺一贺。


    “他们二人,一个已经北上,一个随着方丈云游四方。”林安说,他憨厚,可办事却不含糊。


    *


    静待了半个月,可那事还没有得个水落石出,如今,大房与五房的关系愈发紧张,连两房丫鬟们,也不大走动,生怕碍了主子的眼。


    好几日,南枝陪着七姑娘去正院侍疾,五夫人一病不起,正是需要人伺候。


    照旧,五夫人只留了七姑娘一刻钟便开口赶人,七姑娘虽出来,可不着急走,而是站在廊道上,看着花圃。


    去年七八月份时,正院还是花团锦簇的模样,如今入了二月,尚在冬日,没花,只剩下凋零的气息。


    “这是甚么?”一个小丫


    头与七姑娘从两个方向同时出门,她一手打伞,一手拎着双层铜造食盒,正埋头走,被七姑娘一叫,回禀道:“回七姑娘的话,奴婢奉夫人的命,去外院给老爷送汤水。”


    “去吧。”


    南枝走在七姑娘身侧,说道:“奴婢听说,夫人日日都给老爷送汤水,老爷喜欢得很,小厨房那儿有个特意从蜀地找来的厨娘,做的一手羊汤,不腥不臊,又暖身子。”


    小雨淅淅沥沥,砸在碧青油纸伞上,激起一阵悦耳的韵律。


    七姑娘头一次知道,不由得多问两句,“那为何不把厨娘直接送到外院当差?”


    “这个,奴婢不知。许是这般,更能显出夫妻恩爱?”南枝用不确定的语气说,上位者眼中可没有“麻烦”一词,要奴仆们烈日冬雪也不能迟地办事。


    “哼。”七姑娘笑了笑,喝恁多补汤,怎的上辈子还会七窍流血地死在女子肚皮上?


    等等——


    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七姑娘回头朝那个小丫头的背影看去,补汤?


    “南枝,你去教翠平来,我有事找她。”七姑娘语气含着一丝兴奋。


    南枝应了一声“是”,琢磨是何事,她惯会抽丝剥茧,联想到那补汤,莫非?


    *


    白嬷嬷不日就要进府,重拾对两位学生的教导。而南枝还在跟着牛稳婆学医,往后还会更忙。


    二月初五这日,院门落锁,南枝每日三个时辰的学习就结束了。


    说是三个时辰,可远远不止。


    七姑娘有谋算,许南枝每日响午过后不必当差,只把心放在医术上即可。南枝也是个有心气的,花了银子买上几份大礼,特意央牛稳婆,上值前两刻钟、晚饭后一个时辰以及她不用当值时,一整天都用来学习。


    待同一个房里的丫鬟都歇下了,她还不肯停,顾自点了烛火,看医书哩!


    可今儿,牛稳婆却听得她说明日暂且空一日,她抬眉,干瘪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沉默,终究没问她原因。


    “明儿是我生辰,在家里摆了几桌,请大家伙乐一乐,预了婆婆的位置,你可愿意来?”南枝说,院里的大丫鬟生辰都会宴请好友,像先前满月也请了,左不过是一起吃酒,都会赏脸去。


    “这……”牛稳婆犹豫,她向来没经历过这种场合,“我没有备礼,还是算了。”


    “诶。”南枝过去拉她的手,指腹触感干涩,那是牛稳婆的皮太皱太皲裂,“你教我一场,便是我的长辈,不过来吃一顿,都是院里的人,也不怕旁人怎么看。再说,我从你这学到的,已然是一份可遇不可求的生辰礼。”


    牛稳婆神色松动,南枝继续劝她,“况且,我姐姐也想见见你呢,她说要谢你容忍我愚笨。”


    “你可不笨。”照她半辈子经历,南枝算是数一数二的聪明内秀了。


    “便来麽,有你喜欢的好酒。”南枝诱惑,牛稳婆最终松口,答应了。


    “那我扫榻欢迎,且等着婆婆了。”


    对牛稳婆热切,一方面是因着她们现在的师生关系,一方面,南枝也有自个的想法:牛稳婆是聘到九月份,这还有七个月,望闻问切还没学透,她是想着若七姑娘没发话,到时候她自己问牛稳婆,看她愿不愿意继续教她。


    只是工钱还有住处,却是难啊。


    初六,一场大雨过后,天微微放晴。


    南枝对镜梳妆,往头上插上两根带金带银的簪子,再点唇脂,手腕上叠戴三个细细的镯子,金银玉都有,举手投足间,携出一阵叮叮当当的细碎声。


    她穿了一件绯色对襟袄子,上头的花纹是王娘子寻了刺绣活好的好友做的。


    “这是琉璃姐姐托我转交给你的礼,她要当差,不能亲自来了。”那生辰礼物没有用盒子或布装着,而是直接露着,一匹花色少见的软云锦。


    南枝收着礼,嘴上说着一连串好话,心里却想着琉璃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


    她与琉璃其实并没有深交,在第一回琉璃试探时她上道后,二人就算是能相互传递不要紧事情的关系,有两分面子情。


    软云锦昂贵,在她收到的礼中数一数二,这可不是泛泛之交舍得送的礼。


    在旁人的恭贺声中,南枝一心三用,疑惑:莫非,琉璃有事求她?


    第37章 第三十八章 栽赃二月初八,……


    八,李家大老爷高升,去了上州做知州,因着时间赶,便只带了家仆十几人以及侍妾二位,先行一步。


    而李府剩下的人,在两个月内,再慢慢挪动。


    得知这一消息的南枝皱眉,不免有些急切,若是离了这里,便不好监视赖小子,以此给五夫人带去损失。


    这仇,还没有报复完呢!


    不过……她紧皱的眉头很快松开,着急的应当不止她一个,还有七姑娘。


    果然,待她值夜时,就听见床榻上翻来覆去的动静,她过去掀开一侧帘子,与七姑娘对视上,“怎的睡不着?仔细明日没精神,白嬷嬷要骂人的。”


    昨儿白嬷嬷回府了,教了两人一下午,还嘱咐养好精神。


    “我知道,可我总烦着,那人只看银钱,可我手里的银子,总不能全给他,偏正院那个出手大方,哼。”七姑娘怨道,“都是只看好处的,全然没有了出家人的宁静。”


    原是五夫人用了大把银子塞住了慧能法师的嘴,七姑娘想以此抓他把柄,偏生他是个奸滑狡诈的,识破了常去广佛寺的翠平的目的,有意躲她。


    于是七姑娘就恨他只看银钱办事,又恨她自个手里不丰,不能教他反水。


    “这冒险的法子,我也要使上一使了。”七姑娘抿唇,先前想好的计划太慢,如今得下一剂猛药才行。


    “南枝。”她唤道,南枝凑耳过去,听了一番,眼里蔓延上诧异,倒不是惊讶于这个计谋,而是这跳板,又是五老爷!


    “你觉得好不好?”嘀嘀咕咕完,七姑娘询问,她自知有不足,故而也愿意虚心问亲近者的意见。


    南枝沉思,七姑娘的计划不算复杂,在五老爷回院的必经之路利用磷火引起恐慌,届时定要请法师道士来“驱邪”,趁此机会,把事儿往正院栽赃。


    “我原想着撬开慧能的嘴,可实行了才知道其中难度,翠平买不动他,倒是买动了另外一个法师,若由他来,便也能教正院那人尝尝被冤枉的滋味。”


    虽然说得如此流利,可七姑娘却叹气,她脑子算不得机灵,很多事情都只看见表面,以为简单,可做了才明白,个中难处棘手。


    就比如她让翠平往广佛寺去,本想利用慧能,但事却难。


    “不妥,咱们贿赂正院一个小丫头都消了不少金银,要在道上燃起磷火,后患无穷,定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南枝摇头,不赞成。


    在七姑娘愁容满面时,她话锋一转,说道:“不若来个自导自演的戏,说不得也能成。”


    驳一半,肯定一半,如此才能不引起上位者不满。


    “在青竹轩周围燃磷火,且磷火位置下面埋巫蛊娃娃,随后您就‘突发恶疾’,央老夫人把慧能法师与收买到的法师请来,因着您觉得他们有几分本事。等请到后,其中如何操作把控,且看情况。”


    “一则,这事与当初五夫人的相似,能引起府中众人猜想,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点错觉。二则,同样请慧能,混肴视线,能使正院不明他是不是叛她。”


    “那若是他甚么都说不出呢?与她攀扯不上。”七姑娘问。


    “也好。他沉默不语,不附和另一位法师,总能教人知道,他真真是个徒有其表的假货,先前一事即便还有人嘀咕您,也不会当真了。他反驳,站五夫人,也总要说出个理由,况且,他一旦态度鲜明,那更加教人疑心他与五夫人是不是有甚么勾当。”南枝做事喜欢谋好处,通天的好处没有,退一步,也定要带来回报。


    这步棋,进可攻退可守。


    “这是第一个方面,第二个,不知姑娘您是否还记得老夫人受惊一事?”


    “怎么?”


    南枝逐字逐句说道:“字变色,香齐断,磷火焚,您不觉得很近似麽?这里,也能作文章。”


    她隐晦地提醒,七姑娘一下子想明白,若此事与她相关不足以让府中人重视,可若是害到老夫人,那便没那么容易收场。


    “只要让法师往那方面引,剩下的,自有她们去寻事。”


    七姑娘看得清楚,南枝何尝不是?府里主子各个不是善茬,哪怕是慈眉善目的老夫人,也是个自私的种子,忒关心自个的命。


    除开前面两层,还有第三层计划她没有说出口——南枝为姐姐讨公道,也要设计生事。


    这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若只是空口白牙,没有证据,那咱们就给他们一个证据。”南枝斟酌,说到这里,却转去了请罪,“奴婢有罪。”


    她说,姐夫偶遇了赖小子,见他出手阔绰,便跟了他一路,随后见他上得起书院,出入赌场,疑心他们家钱财来路。


    “那马娘子一做那事,虽然死了,可保不准留下的贿赂钱都给了家里人,咱们查不出,但老夫人、大房那边总能查出。”


    南枝坦白了这件事,她自然可以瞒着不说,等七姑娘闹事时她就顺水推舟把衣着光鲜的赖小子哄到门口,也能达成目的。


    可时间太巧的话,会让七姑娘起疑。


    倒不如直说,过了明路。


    “竟这般巧合,可见上天都给了我方便。”对于南枝的直白,七姑娘很受用,她喃喃自语,“出事,教两位法师进府,矛头指向正院,之后再让赖家两个出现,想必上回正院做的事也就瞒不住。”


    既然上回的事是五夫人做的,那么这回,是不是也是她故技重施?——这便是南枝要使的阳谋,能教五夫人无法辩驳。


    “你能保证让赖家撞进这件事中?”七姑娘明白,自个这边是不能主动提起马娘子的家人,不然她在众人眼里,也算不得清白。


    这个问题,南枝早就已经让林安去办了,可她不能就这样说出来,办的太快,主子不会以为你能力好,只会以为这事简单。


    “姑娘给我一些时间,我且想个法子,保证办得妥帖,不出一丝错漏。”


    “南枝,没了你,我,唉。”七姑娘既激动又难过,不住地想,若前世带了南枝进宫,也不至于落得一个冷宫惨死的下场。


    “你且去办,我信你。”


    “奴婢明日就去。”南枝应了,又想,希望事情顺利,好让她报仇雪恨。


    *


    二月十五,天不亮,福寿堂吵闹起来,有几个粗使的婆子挑着灯笼到各处,一个去小门处,吩咐老爹去请大夫,其余则是去知会各个主子。


    南枝也随着七姑娘来了,见老夫人面色青白,已然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大夫人着急地询问道:“如何,怎么样了?老夫人什么时候能醒?”她目光深沉,扫了内室的丫鬟妈妈们一眼,质问道:“怎么伺候的?要是老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揭了你们的皮。”


    她夫君才升作知州,如果老夫人这个时候去了,那他就要在家丁忧,到手的好日子也落空。李知州离开时,还向她千叮万嘱,一定要养好两位老祖宗的身子,原以为事不难,可这才几天?


    “启禀夫人,老夫人气血亏空,又兼忧思过度,这才昏厥,待小人施针开药,便能清醒。只是老夫人的身子,却要慢慢养,不能长时间劳累,以免再次惊厥。”随后,大夫说了一长串补血气的方子,昂贵之物不少,莫过于甚么人参、阿胶。


    慌了好一场,等老夫人醒了,众人这才散去。


    待回来,南枝寻牛稳婆学医,正学到望闻问切,她想到了老夫人,便说了她的症状,问牛稳婆,“这是何症状?”


    “气血不足,整日忧虑,活不长了。”


    果然,与她想的一样。


    她把牛稳婆的诊断与七姑娘一说,七姑娘没有惊讶,似乎早有预料,南枝便猜测,最多不过几年,老夫人就死去。


    “等老夫人身子养好些,再行计划。”倒不是关心老夫人,而是她身子不济,一番谋划就不能顺利地进行下去。


    *


    五日后,二月二十日,大房。


    “回夫人,小的们追查了许久,查到那个道士是受人指使,只是具体是谁,却仍旧还没个清楚。”


    大夫人坐在上首,冷哼一声,“便是她,又怎么能教你们知道。”她早认定是五夫人所为,追查困难,也恰恰符合五夫人的秉性,她喜欢使银钱,受金银的人又怎么肯轻易松口?


    “老爷去江州之前已经特意与我说过,这事查到这里就算了,左右我们猜到幕后黑手。曾妈妈,带他们下去领赏。”大夫人说,如今她还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事要办,不能分心呢。


    况且,指向五房的“证据”,还少吗?


    从前五夫人惯会使手段,她管家,门儿清,有些事密而不发,但她手里,也是有她把柄的。


    即便是五老爷也在查,可以他的本事,能查到就有鬼了。


    “三姑娘的嫁衣绣好了吗?还有嫁妆,上下都得警醒点。”吩咐完,大夫人又道:“带上东西,咱们去见老夫人。”


    也不知她与老夫人说了甚,出来后,拿回了管家权,而五老爷被喊到福寿堂,出来后直奔回正院,又命芙姨娘暂且再管后院一段时间。


    等再过三日,就连南枝都听说,三姑娘的嫁妆又厚了几分。


    是琉璃与她讲的,几箱实抬的嫁妆从正门抬进来,一并晾在院子里。


    三姑娘父亲刚升官,嫁妆厚些也有面,只是不知是谁出的银子?


    自前些日子琉璃赠了生辰礼给她,二人关系就亲近了不少,琉璃人精,也不言明自个有甚需求,只一味姐姐妹妹地叫。


    南枝曾私底下探过,发现琉璃不独与她拉关系,还有其他院里的人,甚至是二夫人那头,她也有一两个相好。


    也不知她遇了甚么事。


    话分两头,南枝领了差事,便寻到林安,问他,“如何?”


    “那小子瘾大,好几日都在赌场里头不肯出来,学都没上了。我找人一问,他输了不少银子。”林安说。


    赖小子原本只好色,包了一个窑姐儿,可那窑姐儿与老鸨做局,想谋更多的身家,便带赖小子进了赌场,他掏银子快得很,三五场后,已然嗜赌如命。


    而赖老爹那头,因着府里要收拾东西搬运,暂时不得空去见赖小子,竟也不知,那赖小子染上赌博,正在把马娘子用命换来的银钱流水似的输出去。


    “收尾干净些,别教那窑姐儿还有老鸨发现。”南枝叮嘱。


    那窑姐儿缘何能想到带赖小子去赌场?皆是南枝一手算盘打下来,预好的!


    “知道。”林安点头。


    二十四这日,小门来了两位追债的,被守门老爹赶走。


    同日,七姑娘忽的重病,软在床榻上起不来。


    二十六傍晚,他们又来了,不敢惊扰官大人们,只小声央老爹把赖老爹叫来,不巧,赖老爹运货外出,不在。


    二月二十八这日,天已然暗下来,一声尖利的叫声刺破了李府。


    “发生了甚么事?”大夫人正带着人往青竹轩去,“老夫人不是在福寿堂养病?又怎么会跑去青竹轩?”


    “七姑娘病得不成样子,却还能日日教小厨房的人送汤水去给老夫人,端的是孝顺。她一连病了几日,老夫人不放心,特意来瞧瞧她。哪儿知——”说起这话时,那个妈妈眼


    露惊恐,似是见到了甚么可怖的存在,在大夫人不耐烦的追问下,她才又开口,“见青竹轩四周飘有鬼火,及其骇人,所幸琉璃姑娘机灵,挡住了,没叫老夫人看见。”


    饶是如此,老夫人也吓得不清,丫鬟们喊得那般瘆人,怎么能不怕?


    等到了青竹轩,鬼火已经消失。


    “嫂嫂。”五老爷行了礼,七姑娘白着脸,也全乎了礼数。


    老夫人却不在这里,去了隔壁的清心斋,正喝定神的药。


    “父亲,伯娘,我才知此事,这该如何是好?”七姑娘捂着脸哭,拿不出个主意。


    “嫂嫂,为今之计,恐怕要请大师家来。”五老爷怕死,只觉得在屋内站着都浑身不自在。


    “那便请宝华寺的大师,曾妈妈,你亲自去。”大夫人面色凝重地应道,不曾想,曾妈妈却答道:“夫人,宝华寺今日在开坛做法,大师们皆不得外出。”


    “那便去广佛寺。”大夫人又道。


    小厮们快马加鞭,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多一刻钟,便把两位大师带进府里。


    “启禀夫人,广佛寺只得两个法师有空,一位慧心法师,一位慧能法师。”小厮说。


    慧能法师?


    大夫人听这四个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可是与五夫人有关?


    第38章 第三十九章 揭发“松露,今日我……


    ,今日我眉心一直跳,可是出了甚么事?”被禁足在正院的五夫人问道,她教人搬了贵妃榻放置在窗边,靠在翘起来的那头,神情倦怠地望着正院枯败的花草出神。


    “夫人仔细有风,倒春寒冲着呢,容易惹病。”松露放下碗,先是关小窗户,再给五夫人披上披风,随后又端起碗,说道:“夫人不要忧心,咱们好着,不会有事的。夫人且先喝药,大夫说了,您的身子要用心养着。”


    莲春私自攀附老爷,陈妈妈被打了一通,至今还不能下床,如今夫人身边,竟只有一个大丫鬟松露可以依靠。


    “是吗?松露,你说,我甚么时候能出去?”正院一派颓势,五夫人心里那股劲儿却还没散,她有儿有女,手里海量钱财,但凡有事都能用金银解决。


    何况,她还有恁多仇人。


    七姑娘,五老爷,大夫人,这三位更是首当其冲。


    一个,是她最厌恶的姐姐延续的血脉。一个,瞧不起她的身份,大婚当日,还言让她跟她姐姐学着点,管好七姑娘。一个,贪她的钱,做局冤枉她不止,还挖了她一大块银子去。


    可恨!


    “你去打听打听,若外头有甚么事,一定要速速来与我说,不要瞒着。”五夫人交代。


    “诶。”松露应了,也亏得平常夫人常赏赐下人,所以夫人暂时不能出去,他们也不敢怠慢。


    而就在五夫人眉心跳得厉害时,青竹轩里,正提到她的名字。


    “慧心大师,这可不能胡乱说。”五老爷当即反驳,“她怎么会做这等下作的事?”


    “各位施主,生辰八字我都看过了,正是看完,才寻到了这些诅咒娃娃。埋下诅咒娃娃的人,就在东南方,名中带木。”慧心大师一通有理有据的话语,不得不让人相信。


    而东南方,有不少院子,五房的正院,芙姨娘,赖姨娘的院子都在那儿。


    但名中带木,只有五夫人一个。虽然慧心大师没有指名道姓,但只要不傻,都猜到了是谁。


    可正因为猜中了,在场众人才有些疑心。


    大夫人看向慧能法师,“不知大师如何看?”这人不是被五夫人收买了麽?怎么不声不响,净由慧心大师主导?


    慧能法师也只胡乱应付两句,他能如何说呢?毕竟来这一趟也是因着寺里无人,慧心师兄硬拉了他来的。


    若赞同,便得罪手握金山的施主,若反对,岂不是教人怀疑?


    被架住,不上不下,滋味当真难受。


    “师兄修行比我深,极少有错。”慧能法师模棱两可地说道。


    站在一边的南枝视线扫过几个主子的脸,外泄的情绪被她看了个正着,不屑,轻蔑,失望……她知道,这计划,已经成了一半。


    接下来,便是牵扯到前一回的事了。


    “鬼火象征不详,可府上的,却不是鬼火,只是一种燃物,点燃了便似幽冥鬼火。我曾云游四方,恰好得知过。”慧心大师仙风道骨,用手指掐算一番,两片薄唇上下一动,又说,“府上几个月前是不是出过一宗事?可有人受惊?”


    见大师能算到这个程度,五老爷不由得一肃,点头,“正是,我们家老夫人被惊了一回,经文变色,香烛齐断,可吓人,老夫人到现在也还病着。大师,这有何联系?”


    “嗯。”慧心大师轻轻捻着修长的白须,说道:“我算了算,老夫人遭人惊吓是人为而非天意,而且,那真正作怪的人,还没有寻到。”


    “大师,敢问那个人是谁?”大夫人也不由急切了两分,她当初还真的没有怀疑过是他人作祟,老夫人是何许人也,李府的老祖宗,便是她夫君,都要恭恭敬敬伺候的,谁敢惊扰?


    言尽于此,慧心大师却不肯再多说,“这是施主们的家事,我等不好插手。”


    慧能法师撇了他一眼,心说这个师兄也跟他一个德行,赶在旁人问之前,他双手合十,也说,“天机不可泄露。”


    意思就是,这事他们两个管不着。


    “这……”五老爷为难,看向大夫人,“嫂嫂,这该怎么查?”既然知道还有幕后黑手,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大夫人皱眉,一时间也拿不准,府里谁会胆大到这个程度?脑子里把所有老爷夫人想了一圈,也没哪个是不孝顺老夫人的。


    偏生李知州一走,没了个能与她拿主意的人,真是棘手。


    正待这时,守小门的周老爹来报,“启禀主子们,有赌场的人寻赖老爹,他儿子赖小子输了很多钱,被扣在赌场。”


    “这种事——”大夫人话还没说尽,便被人打断了。


    “赖老爹,赖小子?”南枝惊呼,言语间尽是惊诧。


    “他们怎么了?”这等下人的事,只要不影响自家,谁都不管的。卖身契又不在她身上,做甚管恁多?


    南枝赶紧跪下,略带惊慌地请罪,“回夫人的话,奴婢有错。那赖家二人是马娘子的家人,而马娘子,正是因着与我姐姐有仇,所以使计陷害她,不小心惊了老夫人。奴婢对他们家记得深,故而失礼了,还请主子们责罚。”


    她表面上是为自己辩驳,实际一字一句,皆指向赖家,说他们家有猫腻。


    “他欠了赌场多少?”早在周老爹来之前,两位大师就被迎去了耳房,没了外人,大夫人也就直截了当地询问。


    “呃……”周老爹记性不大好,抓耳挠腮一阵儿后,忽的想起来,“那打手说,赖小子用一千多两去赌,欠了赌场五千两,数额太大,便只能上门。”


    “因为那赖小子曾在赌场里说,他是通判府上的奴仆,外边的人不能随意处置,那些人知道了,就来了,头一回是去了正门,第二回到了小门,今日是第三回来。”


    “可恶!”大夫人呵斥,一个奴仆,竟也敢拿着通判府的名声在外面招摇撞骗,这回甭管他是哪家的人,都不能轻易过了她这一关。


    “把他们带进来,我要细细问,他哪里来恁多银子,一千两,呵。”大夫人冷笑,她望着五老爷,见他扶袖子摆香囊,一副靠不住的模样,也不与他商量,只说道:“这事事关老夫人,我又管着府里,不如让我查下去,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五老爷不成器,正没耐心处理这些事,不想驳,当即就应了。


    “那便依嫂嫂的意思。”五老爷说。


    不多时,鲤鱼池附近的花厅里,老夫人、大夫人、五老爷便坐下了,七姑娘精神不济,命南枝前来看着。


    周老爹领了两个虎背熊腰的男子进来,他们不敢在官大人府上造次,老老实实地回了话,“……上学堂,还包了妓子,日日都在场子里销魂,恨不得长住。”


    “一个下人,竟威风起来了,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来花厅的路上,大夫人隐隐猜到了是谁在搅风搅雨,能出的起千两,可一时不确定。你说她对付姐姐的女儿情有可原,可对老夫人使计,有甚么必要呢?


    “不管是谁,我


    都容不下她。”针刺到自个身上就觉得疼了,老夫人狠狠一杵拐杖,面色复又红润。


    当得知鬼火是阴谋诡计才得来的,老夫人放下担忧害怕,要亲自过问这件事。


    等了半个时辰,在码头看着箱笼上船的赖老爹被带回来,再过了两刻钟,赌场里的赖小子也被绑了回来。


    “当着家里老祖宗的面,你们还不快快把事说了,偷了府中哪位主子的银钱去赌?亦或是谁给的,教你们也敢去风流快活。”大夫人沉着一张脸,颇有几分当家的威严。


    赖老爹还不知甚么事,正一头雾水,旁边周老爹得了令,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震惊加愤怒,让他面红耳赤,在那一瞬,他恍觉山崩地裂、天地变色,娘子用命换来的一千两,几日就亏空了?


    “你,你,你个混账!”原以为能改换门楣,不成想儿子没出息,还闯祸,赖老爹恨不得立马死过去。


    “别在老祖宗面前演戏,只本分回话就行。说罢,银钱是偷的?还是借着主家名头在外敛财,放利钱?若说不出个五六来,你儿子这条命,我就只能给赌场了。曾妈妈,可找到了?”大夫人喊了一声,曾妈妈捧着一个雕兽木盒进来,打开,捏了一张纸放在桌面上。


    大夫人便指着那一张纸,说道:“白纸黑字写着的卖身契,如果你们答上来了,这债务兴许还能解决。可倘若不能老实说,那便只能把卖身契给赌场,让你跟去了。也是不凑巧,你儿子已经赎了身,不然,我还能替他分辨几句,他也不必有事了。”


    她虽言语缓和,可赖老爹也精,猜她口不对心,哪怕他们父子俩不去赌场,留在李府也不会有好下场,不过是二选一罢了。


    “不从?来人,拖赖小子下去打一顿,让他知道,甚么叫做厉害。”大夫人吩咐完,粗使的老爹们把赖小子带走,等赖小子再进来时,已然不成个人样。


    他们专挑脸打。


    赖老爹瞧了瞧儿子的面容,鼻青脸肿,显然被狠狠打了一通。赌场可是吃人的地方,他们两个都不能去,可若是再不坦白,只怕都没命出李府。


    赖方可是赖家的根!


    思来想去,赖老爹颓然地磕了五个头,把青砖砸得“砰砰”作响,额头见血,他却察觉不到疼痛,哑着嗓音回答道:“回主子们的话,这银钱,不是我们偷来或是放利钱得来的,而是,而是,”犹豫过后,最终一咬牙,他说道:“是五夫人给的!”


    既把那三个字说出口,接下来便顺畅许多,他说,“是五夫人使了银子给我娘子,说她要对付老夫人身边的王娘子,那些法子,都是她给娘子说的。求主子饶命,全然是马娘子一人所为,我知情,可赖方是甚么都不清楚,求主子们饶他一命,来世还给你们当牛做马。”


    他喊得凄厉,下一刻,却挨了一记窝心脚。在地上滚了几圈,咿咿呀呀地叫着。


    五老爷指着他,怒火中烧,“你个贱奴,可不要随意污蔑人,可是想好了再说话。要是让本爷发觉你撒谎,舌头给你割了。”


    他甚慌,没想过这事能与五房扯上关系。观老夫人与大夫人脸色,就知道她们已然信了五成。


    “还不把五老爷扶着,仔细他身子不爽。”大夫人斜看五老爷,嘴角的那抹笑似有若无,若真是五房所为,顺水推舟把分家一同办了,这李府往后就是她的天下!


    各自皆有自己的小算盘,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老夫人嘴唇颤抖,眼皮子也耷拉下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还是一声惊叫才教他们回过神。


    “老夫人。”南枝与琉璃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夫人,不肯放过拔尖的机会,南枝从荷包里拿出几片叶子,捏碎了放在老夫人鼻下,一股冲鼻的清香散发,老夫人幽幽转醒。


    “你说的可是真的?”老夫人厉声问,赖老爹说自己不敢随口污蔑,“小的还有证据,家里还藏有最后两锭五十两的银元宝,那是五夫人给的,其中一个银元宝上边有咬痕,是九公子周岁宴那日,五夫人拿来逗九公子,被九公子摔在地上,碰到尖角留了一个印出来。”


    原是五夫人私底下给钱,在外面的铺子掌柜给她,后面见掌柜拉柜子给客人找零钱,马娘子瞧见了留印的银元宝,为了稳妥,央那掌柜换那个银元宝给她,留个心眼,以防不测。


    那掌柜也只听从吩咐给银钱,不知马娘子与五夫人之间的事,就依了她。


    待曾妈妈与琉璃带人去赖家一搜,扯了个干干净净,果然找到那锭有印子的银子。


    或许就连五夫人都没想到,还算周全缜密的计划,竟因为早已被打死的马娘子而露出了马脚。


    若无这锭银子,空口白牙,也证明不了是五夫人所为,可若有了,那便完全不同。


    最起码,老夫人脸上怒气冲冲做不得假,明显恼极了五夫人。


    “可恶的下流种子,竟也敢使手段在我身上。”老夫人一拍扶手,冲着门口叫道:“去五房,把那黑心胚子给我带来,我倒要亲自问问她,在家里不安分是想做甚。”


    “老夫人消消气。”有眼力劲的妈妈端来了定惊茶,琉璃服侍老夫人喝,还一迭声地安抚道:“您要保重自己,不然老爷夫人们心疼您。”


    “倒也不全是。”老夫人冷哼,但也喝完了一整碗定惊茶。


    “启禀老夫人,五夫人到了。”半刻钟后,有小厮回话。


    第39章 第四十章 五夫人被软禁……


    姐姐,老夫人这是何事要找我们夫人?夫人刚喝了药,才睡着。”琉璃带着人来势汹汹,虽然没有讲重话,可松露还是觉着不安,故而趁小丫头给五夫人梳妆打扮时,她偷偷使了荷包给琉璃,想打听一下。


    不料一贯受用的琉璃却把荷包推回来,也不露口风,只说,“夫人去了便知道,奴婢等不敢妄言。”平常与五夫人走的近,一是老夫人喜欢她,二是有好处拿。


    可如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五夫人闯祸了,保不齐往后甚么光景,她又怎么敢沾染?


    松露一心为主,只急得面露焦色,听得五夫人的声音从珠玉帐帘子后传来,“松露,过来给我找找往常戴的玉镯子,不见了。”


    何必放低姿态去求人?她见多了这种人,有利益便亲亲热热,没有就即刻翻脸。五夫人叹气,从琉璃的举动中,她察觉到了,只怕这一行不简单。


    默然地到了花厅,迎面砸过来一只茶盏,被松露挡住了,茶盏碎裂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不算烫的茶水浇了松露一身。


    “见过母亲,郎君,不知我犯了甚么错,郎君这般动怒?”五夫人抬眸,瞧着五老爷举起的手还没放下,方才那茶盏就是他砸的。


    “瞧瞧他们,你可认识?”老夫人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赖老爹、赖小子,“你给他们的银钱,一千两,不少啊。”


    五夫人不认得他们,但听得一千两时,心里一突,她拢共就给过一次千两,该不会……


    饶是面料这种境地,她却还在装无辜,狡辩道:“不认识,莫不是他们说了甚么,污蔑我?我手里虽然有些存量,可也不会无端端赏赐下人百两千两,他们牵扯我甚了?”


    待妈妈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还讲到了这几日七姑娘病重,五夫人脸色顿时变深。


    “母亲,不知女儿哪里得罪了母亲,竟落得个这样的遭遇。我从小见着母亲,对母亲是实实在在的恭敬,母亲叫我不能打扰祖母,不能整日在父亲面前晃悠,我都听的,从不敢忤逆。即便如此,母亲还是不满意,想要置我于死地。”当得知事情与五夫人相


    关,七姑娘拖着重病的身子就来了,眼下她哭得梨花带雨,嗓音里带了哀愁,似是难过极了。


    南枝忙着给她擦泪,同时想着:这一幕怎么有些熟悉?当初陈妈妈也是这样口口声声冤枉七姑娘的,如今倒是反过来。


    五夫人经历过的算计不少,几乎瞬间就明白,眼下这个局是陷害,可前面那个,却是真的。亦真亦假,信服力就有了,所以他们才会不细查,就说她有错。


    “儿媳没有,请母亲明察。”五夫人跪下,“自入府以来,我把母亲放在心尖上孝顺,夏日备瓜果冰块,冬日送炭火嫩肉,从不敢懈怠,生怕母亲受苦。我又怎么会做这种事?”


    七姑娘嘴角勾起,她方才特意与老夫人说了,先别说那银子的事,给五夫人一个辩驳的机会,或许她有不同的言论。


    老夫人说她有孝心,是个良善的好孩子。可唯有她自个知道,她想要五夫人说出这些伪善的假话,随后再被拆穿。


    先给了希望,再陷入绝望。


    “……对父亲母亲,我恪守本分,对郎君,我三从四德,对孩子们,也没有一丝不上心。此事绝非我所为,母亲,老爷,你们明鉴啊。”五夫人啜泣,脑子里转得快,又想好了面对不同情况该说甚么话。


    只可惜老夫人没有给她机会,琉璃捧上来那锭银子,老夫人就说,“你既说得自个光明磊落,那为何这银子会在赖家?可别说赏赐,也别说下边的人花出去,正正好流到了赖家,而他们家的马娘子,又正好惊到了我。”


    “哪来那么凑巧的事!”


    把谁当傻子不成?老夫人气得心肝疼,“你还在这里装模作样,亏得七丫头还为你说话,可你开口闭口就是自己的不易,你是不易,只怕正是因为不忿,所以才害了我们去。”


    她也是不择言地骂,偏生真的说到了五夫人的心坎上,她是不服,凭甚因为她是商女,在这里就要低人一等?


    甚至因为是填房,处处要与死去的姐姐比,她真的受够了!


    但……瞧了那锭银子,五夫人心气散去不少,终日捕鹰,竟有一日教鹰打了眼。


    瞧不中的马娘子,留了后手,确确实实扎在她的穴上,让她动弹不得。


    “儿媳真的没有做过。”不管如何,这事都不能认,不然焉能还有好日子过。五夫人垂手,借着袖子遮掩,给后面的人摆了手势。


    跟着跪地的松露领会到了,却也犹豫几瞬,最后想到自己父母还在赵家,便也不顾及其他,往前膝行几步,把头叩得“砰砰”作响,大声地说道:“请主子们饶恕,这事不干五夫人的事,全赖奴婢,教导南枝看账本子时有过不和,偏找不了她的事,所以寻了马娘子,对付王娘子,不曾想惊到了老夫人。我给马娘子的银钱都是自个这些年攒下的体己,夫人给的,所以他们误会了。”


    “我虽然不是个好的,但也知道不能教主子白白蒙冤,何况夫人平日里待人接物皆好,从不会有争吵。全都是奴婢一人所为,五夫人一概不知情。”她把罪扛下来了,说得那般真情实感。


    五夫人松了一口气,倏地扭头怒斥,“你你,你敢背着我做这等下作的事,真是枉费我如此信任提携你,松露,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松露依旧在磕头,“真的只马娘子那一回,七姑娘受惊一事奴婢并不清楚。”


    她替罪,老夫人明显是不信的,尤其是松露说不清楚今日这一遭事,除了有势的主子们,府里还有谁能把首尾扫的干干净净?而她又是五夫人的丫鬟,这背后的人,一瞧便知。


    可见,两件事都是五夫人一手操纵,不过推了一个替死鬼出来。


    五老爷也气恼,可明白这罪不能安在五夫人身上,不然他们五房可就真的犯错了,连带着他也要遭难。


    “母亲,我们……”


    “你住嘴!”老夫人头一回直接不给五老爷脸面,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她恨声道:“她一个奴婢,没有人撑腰敢做这种事?便是马娘子稀罕钱财,替松露做一回,那今日之事又当如何?慧心法师都说了,那火焰与经文变色同属一个人的主意,那丫头能办成?”


    五夫人突然睁大眼睛,她倒是不知道有法师说了这一层。就像当初她利用慧能法师冤枉七姑娘那样,这会儿轮到她哑口无言——她就是知道老夫人信佛,才使了法师开口。


    报应不爽,也到她身上了。


    “如何?都没有话说了?”老夫人看五老爷,又转头瞧五夫人,“家门不幸,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娶个商户出来的女子,没有学识不说,通身铜臭,还只会装模作样,使尽阴谋诡计。”


    大夫人与五夫人有了间隙,但也不乐意老夫人这样说她,倒不是替五夫人说话,而是物伤其类。今日老夫人骂五夫人铜臭不堪,明日是不是就得骂她迂腐陈旧?


    “母亲,您歇歇,他们都知道错了,您瞧瞧,都没有与您争嘴。”大夫人教曾妈妈端来燕窝,亲自服侍,堵住了老夫人的嘴。


    低着头,五夫人沉默不语,人心一旦有了偏见,任凭口舌费尽,也改变不了分毫。


    她很想问一问老夫人,这些年供进福寿堂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那样不需要“脏臭荤腥”的铜钱来换?她赚铜钱的还不如她享受的,何其可笑!


    只可惜,她还有一双儿女,她可以不要前程,可他们,断然不能被家人厌弃。


    闭了闭眼睛,老夫人顺气过后,当即吩咐,“既然是你身边奴婢犯的错,便由你来处置。”


    “这个贱婢敢谋害老祖宗,来人,拖出去,一副药灌死。”掌心被指甲狠狠掐着,五夫人神情恍惚地说出这句话,耳边传来松露拼死求饶的声音,极度教人害怕。


    “夫人,夫人,求您饶命,饶了奴婢吧,老夫人,老夫人……”松露瞪着眼睛,怔然过后便是满心满眼的后悔。或许,她该学着莲春,攀附老爷,即便为人不耻,可不用如此轻飘飘就丢了性命。


    她真的后悔了!


    凄厉的叫喊声蔓延,让阴暗的天气变得更加寒冷。


    忽的,外面传来了五公子的叫喊,不知谁给他递了消息,他知道了母亲有难。


    五公子的出现,中断了老夫人的怒火,哪怕五夫人再不堪,可她始终为李家生了嫡子,若只是如此就罢了。偏偏,先生都说五公子聪慧,下场科举定有出息。


    如此,倒不好随意处罚五夫人了。


    “母亲,此事说起来是家事,是那奴婢一时糊涂,惊了母亲,便是把她一家子打死都不为过。只不过,她不认诅咒七姑娘,您看,还需要继续追查吗?”大夫人问,李府终究还没有分家,她也不能含糊过去。


    “不必了,我心里有数。”老夫人哀叹,“你的奴婢有错,便是你教导看管不严,又或者心太软,纵容她。她死了,你也难逃一罚,自今日起,你就老老实实呆在正院,再不许出去。还有,我会教人日日打你手心掌你的嘴,让你知疼才行。”


    软禁到底。


    留她一命,已经算是轻拿轻放了,律法家规都写着,惊扰老祖宗的,死。


    五夫人想要辩驳,只她刚抬头,就见五老爷替她应了,“母亲只管放心,回去后,我定会严加管教,不让她再出来惹是生非。”


    “你们几个,还不快点把夫人带回正院,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随意进出探望。”


    “是。”粗使婆子们应道,五夫人怕连累五公子,没有过多挣扎。


    “你也给我滚回去。”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就是因为你整日不着家,她才敢做下大逆不道的事。若你时时在家看顾,又何尝会闹成今日这样?你哥哥才升官,届时去了江州,你也不许再出门去烟花之地,不然我把你送回祖籍,让父老们教训你。”


    “这段时间,你就帮我看着他,不准他出府,非得让他静静心才能长大。”


    大夫人嘴角下撇,勾起一个勉强的笑容,“是,我知道。”又不是小


    孩子,谈甚么“长大”?


    孩子都几个不止,外室养起来,这会儿才说让他反省,多余!


    “七丫头,委屈你了,琉璃,去福寿堂挑拣些好玩意给七姑娘,玩的入口的都要捡好,不能敷衍了事。”见七姑娘遭遇与自个一样,老夫人便对她更多了几份心疼,哄完了七姑娘,再看向眼疾手快的南枝,夸赞道:“你很不错,方才用的是甚么?倒让我眼不晕头不痛了。”


    “回老夫人的话,奴婢用的是薄荷与凉撅子,都是提神醒脑的草药,于身体无害。”南枝最清楚老夫人想听甚么,故而念好话。


    “嗯。”老夫人上下瞧她,忽的说道:“欸,我见你倒有些眼熟,你可是叫南枝?跟着人学医的?”


    “启禀老夫人,正是奴婢。”


    “好,好,好。”越看越满意,老夫人又说道:“有你在七姑娘身边伺候,我就放心了,且去琉璃那里领三十两,就当我给你的嘉奖。”


    南枝忙不迭地谢恩。


    事情一了,各自散去。


    南枝扶着七姑娘回青竹轩,却见七姑娘精神状态非常差,“姑娘方才就不应该撑着,奴婢回来与您说也是一样的。”


    “不,我需要亲自看着,如此才了了我的念想。”七姑娘缓缓舒出一口气,紧紧握着南枝的手,“我,我真的做到了。”


    让五夫人也尝过她上辈子的痛苦。


    但这远远不够,她一肚子坏水,谁知道哪天就能出来了?


    得一竿子把她打死,这才绝了后顾之忧。


    “翠平呢?”七姑娘问,南枝回答道:“把两位法师送出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你让她来见我,我有事寻她。”


    南枝“欸”了一声,“姑娘实在不应该去泡冷水,这一病,指不定甚么时候能好。”


    七姑娘这病是的的确确折磨出来的,寒冬时候,在冰水里泡到面白唇青,还发起了高烧,可见决心。


    “好,我等下就去找翠平。”


    五夫人遭难,南枝也高兴,起码帮她姐姐报了一半的仇。


    剩下的一半,南枝眯眼,她会配合七姑娘去做,继续看她落魄。


    毕竟,她陷害王娘子时,也是想要她的命,没道理她报复回来,轻飘飘揭过。


    第40章 第四十一章 与牛稳婆外出据……


    夫人被关着,身边伺候的亲近者通通调走,只留下两个粗使婆子照顾吃食。于南枝而言,日子总算平稳下来,不用再担惊受怕。


    但她闲不下来,白嬷嬷与牛稳婆日日教导她,好容易回一趟家,还要给姐姐写出来的话本子提意见。加上等三姑娘出嫁后,她们又要跟着搬去江州,家里东西多,兼之林安在布庄当掌柜,往后跟不跟去还未可知。


    这不,趁南枝看话本子,王娘子给妹妹绣衣裳,还问她,“七姑娘有没有说铺子的人怎么安排?你姐夫前儿还说呢,若是铺子照在原处,他就打量着辞了不做。”


    两地分居哪儿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林安听她说过,有小厮勾她,心里也不安。


    “七姑娘与翠平商量了,说是留下最挣钱的胭脂铺子,剩下的六间都卖掉,等到了江州再另行购置,我听了一耳朵,姐夫在的那间布庄,也是要卖的。先前铺子是甚么人在管,去了那边,应该也不会改。”南枝说,七姑娘怕隔的远,这些奴仆在这儿立地为王,不听使唤。


    “那就好。”王娘子安心了,又忍不住问道:“怎么样?写得好不好?”


    “进步很大,我勾了两个地方,再改改就成了。”南枝放下笔,把纸张往王娘子面前摆,同时提议道:“我觉着你多写一些攒着,去江州之后再找书肆或者是说书茶楼卖,不然在这里卖,不方便。”


    “我省的。”王娘子点头。


    *


    时间一晃而过,三月初一,大夫人带着三姑娘去往青州的宅子待嫁,由二老爷三老爷陪同。定的婚期是三月初十,天大亮,宜嫁娶。


    府里无甚事,七姑娘寻了一个由头,带着丫鬟们往外院去。


    五老爷正与通房厮混,听闻七姑娘来了,皱眉问道:“她来做甚?让她进来。”


    那通房是在书房侍墨的,静悄悄地往里间走去,不敢上脸。


    “父亲。”七姑娘恭恭敬敬行了礼,眼里带了孺慕之情,倒是让五老爷神色缓和许多,她示意翠平把食盒放在桌面上,长随把它打开,一股香气便飘出来。


    “我在祖母那儿听说父亲茶饭不思,担心着呢,这是我下厨为父亲做的几样小菜,送海鲜粥正好。”七姑娘说,“父亲可要保重自个的身子,不然祖母与我都忧心。”


    五老爷在外借着哥哥名头很是有几分面子,家来了,又凭着父亲这个身份端起架子,略尝了一口,他就满意地说道:“还不错,算你有心。”他是个风流种子,一时不见女人都不行,挂念着内里的通房,便对七姑娘说道:“不过你一个女郎,来外院一回两回就成了,往下不要经常到这,没得教人看笑话。”


    “无事多学着女德女训,对你有好处。”


    七姑娘心里恨他恨得不行,嘴上却乖巧应了,又与他磨了好一阵儿,终于听得走廊有走动的声音,下一刻,便是小丫头禀报道:“老爷,每日的补汤送到了。”


    “拿进来。”五老爷吩咐,长随照做,待开了双层食盒,从里面拿出一个青瓷盅。


    七姑娘眉心一动,问道:“父亲,这就是母亲给您炖的?是甚么滋味?”


    五老爷有心把七姑娘打发走,“不过是一般东西,说再多也不如你自个尝一尝,浮生,给七姑娘装一碗回去,你自己试试。”


    目的达成,七姑娘顺势离开,还没走出外院,便听见欢声嬉闹,她微微停顿,旋即拐弯。


    到了青竹轩,七姑娘教南枝闻那补汤,“怎么样,能觉出甚么不同吗?”


    “姑娘,我闻不出。”南枝摇摇头,想了想又说,“不若请牛稳婆来,她见多识广,想必有不一样的看法。”


    “快去。”正合七姑娘的意。


    只是牛稳婆闻嗅尝了一刻钟,得出的答案与南枝无异,皆是没有异样,“这汤正是寻常的补汤,里头加了好几味药材,都是滋补的,没有任何不妥。”


    七姑娘叹气,脸上期待的神情逐渐平淡,她抬手挥退牛稳婆,仔细想了想,与翠平说道:“你拿着这汤去外面找大夫看,多找几个。”


    翠平应了,马上去办。七姑娘思量,难不成真的是她多心了?五老爷是长年累月酒色伤身,才而立之年就没了。


    可……她总是觉得这里面有甚么东西才对。


    南枝见七姑娘一脸愁容,给她掖了掖盖在腿上的小毯子,劝她道:“姑娘可是疑心甚么?单凭一碗汤,应当发现不了。老爷喝这个汤之前,说不准也找大夫仔细看过,不然哪里能一直喝呢?”


    再说哪怕这补汤真的有蹊跷,五夫人也不至于蠢到让人一查就露馅。


    “你说,会不会还有别的?那补汤只是障眼法?”七姑娘猜测,她想要五夫人彻底不能翻身,故而一遇到与她相关的事,就带了几分急切。


    “可您让翠平去查的,夫人给老爷准备的只有补汤,其他的……夫人管着内宅,能插手的事不少,咱们不好细查,除非,您能有一部分管五房的权力。”南枝说,如今五房是芙姨娘与柔姨娘代管,事情不多,可确确实实有名头过问五房的事。


    管事吗?七姑娘陷入沉思,“倒也不是不能,我去求祖母,央她教我管事,咱们慢慢查起,多少也能揪出一些阴私。”


    话便这么说定了。


    待下了课,七姑娘去了福寿堂,好一番甜言蜜语,得了老夫人同意,“你原是说这事,我老了,赵氏又不堪,竟没人想得起来教你管家,偏生你伯娘去了青州,不若等她回来,我再跟她说?”


    七姑娘不愿意浪费时间,况且变故频发,谁知道老夫人还能捱多久?万一一去,大夫人岂会理她,还不如自力更生。


    “祖母,倒也不必那么麻烦。伯娘管着里里外外,二哥哥不日又要成亲,她忙着呢,我不想打搅她。我还小,过两年再学那些也一样,不如,先教我与院里的姨娘一同管事,如此学着些。”


    “也好,琉璃,去叫两个姨娘来我这里一趟,我交代她们。”


    不出半日,事情就成了。


    芙姨娘与柔姨娘对七姑娘笑脸相迎,样样都应,看不出小心思。


    *


    这日,南枝正在学揉肚散寒气,红叶走进来,把一封信交给牛稳婆,“牛婆婆,有你的信,原本在周老爹那,我给你捎来了。”


    牛稳婆渐渐融入青竹轩,本来丫鬟们觉得她难以相处、脾气古怪,但茯苓正在生死之间,她却能立马施救,她们都看在眼里,也乐意与她笑脸。


    自然,也有一层原因,她是南枝的“师傅”。


    “多谢,你有些上火,我这里有败火的菊叶茶,给你一包。”牛稳婆也不白白占人便宜,等红叶欢快地走了后,她拆开信件。


    然而过了好一阵,她还没有动静。


    南枝不禁问她,“有事?”


    “嗯。”牛稳婆纠结过后,低声询问南枝,“若我要外出几日,不知七姑娘会不会同意?”她更怕惹恼了七姑娘,丢失活计。


    “什么事要外出?你有个正经的由头,七姑娘不会反对的。”


    “是我一个友人,预备生了,写信来跟我说,她胎像不好,加之约好的稳婆有事回了外家,暂时不能为她接生。所以问我能不能过去,替她接生。”可生孩子又不是街头买菜,日子前后误差个十来天都是有的,所以牛稳婆得即刻动身,归期不定。


    故而她忧虑。


    南枝认识她恁久,除了她的生平不太清楚之外,倒是探明白了她的拿手绝活:接生。甭管甚么胎位,产妇甚么情况,她都有能力抢那一线生机。


    顶顶有用的本事。南枝馋那很久了,牛稳婆是聘来教她医术,接生这样的手艺教不教,取决于她自己,为了讨牛稳婆的欢心,南枝轻轻说道:“牛婆婆,不如这样,我与你一起去,两个人安全,你也不用担心忙不过来。”


    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牛稳婆皱纹横生的脸上出现一抹明显的诧异,“这,这,会不会麻烦?”


    “不麻烦,不过我去这一趟,也有私心。一是担心您老人家的安危,二是,想跟着您接生,偷学手艺。”南枝用玩笑的语气说,只是光明正大说出来,哪里算“偷学”,只不过试探一二。


    如果牛稳婆有心,听懂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回。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牛稳婆恍然大悟,她就说南枝怎么肯帮她,为了自己与友人,她答应了,“也罢,早晚我都会教你,不过为了另外谢你,我把一张保气血的方子给你,若产妇血崩,用那个方子,或许能救回来。”


    南枝眼睛一亮,不曾想有这个惊喜,“那便要谢谢婆婆了,我这就与您一起去询问姑娘的意思。”


    必不用说,七姑娘一下同意了,还额外拨给她们两个二十两银子当作盘缠。于她而言,南枝学会了这些,日后定能派上用场。


    宫里,甚么情况都有,万般准备不为过。


    *


    从码头乘上船,南枝与牛稳婆一路南下,去越州的安南县。


    通河上到处是船只,挂着花儿的花船,刻着诗词歌赋的诗船,捕鱼的渔船……


    南枝还没出过远门,在船上瞧甚麽都新鲜,这头看看船上人家捞鱼,那头瞧瞧才子佳人们行酒令,处处是热闹。


    牛稳婆则不同,走南闯北惯了的,已经不好奇这些个。见南枝身子往外探,她提醒道:“小心点,别掉下去。”


    “我有分寸。”方才下过雨,南枝嗅着河水的腥味,有些想吐。但她还是不肯回里头,一味看着载满鲜花的船只,上头或站或坐着许多花娘,一个个天仙一般,穿戴富贵,手里帕子扬起,招着过客的心。


    “妹妹,可来喝酒?”有个簪着牡丹花的花娘对南枝打笑,她举起酒杯,“姐姐把你搂在怀里,好一顿亲香,包你不想走。”随着她的动作,她身上的清香仿佛随风飘散,迷了不少人的眼。


    原本不管南枝的牛稳婆却坐不住了,把南枝拉回船舱,力道之大,让南枝龇牙咧嘴,“轻点,婆婆,你捏疼我了。”


    “对不住。”牛稳婆松手,神情不再急切,“你不要靠她们太近,都不是甚好人,只怕把你带坏。”


    这船大,上面还有些娘子妈妈,但也与南枝一般,不厌恶花娘,甚至还趴在那儿看。像牛稳婆这般憎恨的,倒是头一个。


    “怎的了?”南枝料想可能与牛稳婆的经历有关,从前她与花娘有过一段过往。


    “没甚么,只是不想你学坏,学着勾人,学着坏人的家。”牛稳婆丢下这句,又开始整理草药,不理南枝了。


    她脾气古怪,好在南枝不介意,只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外面又开始下雨,她索性不出去,拿着医书看。


    过了两日,在青州大城下船,雇马车行了半日,终于到了安南县。


    天色擦黑,两人在客栈歇息一晚,翌日一早就坐牛板车前往大河村。


    路上,牛稳婆还说,“大河村偏僻,没有马车。而且,露富出来,旁人指不定如何算计,委屈你几日。”她是知道,南枝与她不一样。


    过惯了奢靡日子的丫鬟,比小门小户的姑娘还要滋润,随手戴的镯子戒子都不凡,可能就招眼了。


    “我都没戴那些金银物,衣裳还是翻的旧衣裳,等到了地方,只说我是您徒弟。”南枝不会在这种地方犯迷糊,精明着呢。


    大河村靠河,有妇人在浆洗衣物,牛稳婆一问,她们就指路,“翠娘家在村尾,沿着路走下去就是了。”


    “她昨儿不还说肚儿疼?许是要生了,你们快些去。”知道了这是稳婆,她们热络几分,凭本事吃饭的人,比她们一把子力气好上不少。


    “多谢。”


    南枝一步步跟着牛稳婆到了村尾,这户人家砌了围墙,是村中零星几户有这能力的,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在问,“是白芍吗?”


    牛稳婆应道:“是我。”


    “吱嘎”一声,门开了,一个大肚的妇人迎出来,她头上插着两根素银簪子,一根带了云纹,一根刻成蝴蝶样式。


    “快进来,我估摸着是这两天到,就等着你。房间我都打扫好了,就是那儿。”说着,她看见了后面小小一个的南枝,惊喜地问道:“哟,这就是你跟我说的,收的小徒弟?果真不大,我与白芍是手帕交,你叫我翠婶子就好。”


    比起牛稳婆,她属实看起来年轻许多,没有风吹雨打的沧桑感。


    南枝:?


    牛稳婆承认她是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