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夷出去后就没再逗留,爬上树干原路返回院中,提拉出储物袋中的裳儿。


    裳儿还以为她是要兴师问罪,双手抱紧了血红玛瑙,楚楚可怜地眨着眼睛:“道君,不能怪我。”


    明月夷倒也不是来责怪她的,是有事要细问。


    她问剪纸:“你害怕菩越悯?”


    “菩越悯是谁?”裳儿茫然地眨眼,见她并非是来兴师问罪也就松开了玛瑙,身子飘起来围着她打转。


    “是方才道君那小师弟吗?”


    明月夷淡淡颔首:“嗯。”


    裳儿转了一圈,停在她的面前如实道:“害怕,他身上的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气息,像是能吞万物的蛇,方才你靠近他时,我直接就晕过去了。”


    待在能隔绝气息的储物袋中,她还能受其影响晕过去,看来菩越悯的体质确实特殊,难怪师傅会如此紧张他,实乃天生行走的除妖杀器。


    明月夷问:“那若是沾染他气息的法器,小妖也会害怕吗?”


    “当然啦,他身上的压迫如此强,寻常妖若是嗅见了味道都避之不及的,哪还敢凑上前。”裳儿道完,忽又飘坐在她的肩上,好奇打听:“这人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厉害法器?”


    明月夷没说。


    裳儿毕竟是妖物,见她不言便也不再问了,只嘟嚷:“道君可别让他知道我的存在啊,我还想多活上几千年,日后成为统领一方的大妖呢。”


    “嗯。”明月夷应下,遂拉开储物袋:“先进去躲一躲,一会他就会过来。”


    一听他要来,原不喜待在漆黑储物袋中的裳儿瞬间钻进了进去,在里面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犹恐露了妖气被发现。


    明月夷以为他沐浴完后就会即刻过来,孰料她在院中从清晨等到晚霞布满,他都没有过来。


    望着天边落下山峰的金乌,一线赤红灼灼晕染墨灰的天,一轮浅月模糊升起,她疑心白日是否听错了,他没说要来找她?


    酉时已过,再过几刻天就要黑尽了。


    见天色已暗沉,她也不再等了,洗漱完后躺在榻上闭眸安寝。


    然而刚闭眼不久,她隐约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钻进了被褥中,腻滑得仿佛赤.裸的人体肌肤,使她浑身的汗毛凛凛浮起。


    以为是昨夜那蛇妖又来了。


    明月夷小心地屏住呼吸,佯装尚未清醒,在那东西缠上脖颈时猛地伸手取下腰间的法带,勾住身上的少年倏然压在床墙上。


    此刻外面的月色已经高升,清冷的月华从窗隔子里漏进来,屋内灰得依稀能看清人面。


    穿着红色长袍的少年仰着颈子,以束手就擒的姿势靠在杨妃色的纱幔墙面,松垮衣领稍有些敞开,露出的肌肤白得有种泡脱掉一层皮的错觉。


    “菩越悯?”明月夷诧异地看着少年的面容。


    “嗯,师姐,是我。”他眼尾薄红,淡得泛玫色的唇很轻地往上扬起,即便是脖子快被她手中的法带勒断了,也无辜得毫无攻击性。


    血从他白皙的脖子滑落,明月夷被他的血冷得一颤,下意识松开指尖的法带。


    他体质实在特殊,连血都是冷的,让她想起了某种阴稠黏腻的冷血动物。


    “你半夜爬上我的床榻作甚?”明月夷收起法带,低头重新系在腰上,所以错过了少年直勾勾的目光正落在她拢上的裙头,苍白的面上闪过一丝遗憾。


    “白日与师姐说过,沐浴后我会过来寻你。”他缓缓直起身,屈膝跪坐在她的身边,一头黑长的乌发在身后曳如长瀑。


    明月夷抬眸见他披散的长发,尾尖上还有尚未干的潮意。


    方才冷黏黏缠在脖子上的大抵是他垂落的头发。


    明月夷道:“你怎洗这般久,我还当你今日不来了。”


    他微眯起笑眼,“要来的,只是想要洗干净点。”


    为了干净,他将身上的皮与鳞片都扒了下来,所以现在很干净,干净得只剩下一身的血肉。


    她一定会喜欢的。


    明月夷看着眼前的纤美的少年不知是想到了何事,忽而垂下眼帘,苍白的颊上浮起很浅的晕红,一副等人来作践的漂亮姿态。


    她强行压下心中划过微妙的情绪,朝他伸出手:“天色不早了,你给我后便早些回去罢。”


    给她?


    菩越悯盯着女人在夜里白净的脸,思虑几息,缓缓将消尖的下颌置于她的掌心,往上抬着眼:“这样给吗?”


    ?


    明月夷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这种亲昵的动作,若是寻常男女做出来会被视为调情,而他做出来的感觉截然相反,仿佛只要她点头,他立即就能将头拧下来给她。


    甚至他的头不会死,只会给她裂唇露出满足的诡异微笑。


    明月夷如拿了烫手山芋,猛地抽回手:“不是。”


    菩越悯的头没了支撑,顺着倒下,整张脸都埋在她的膝间,一时半会没讲话,但从灰暗中响起一丝很轻的骨骼连接声。


    还不待她仔细想,少年便已经抬起了头,脖子有些偏,僵硬地转了一下才调整回原来的位置。


    他问:“师姐要什么?”


    明月夷道:“你给我一个常用的法器,我放在身边便可。”


    “原是如此。”他语气淡淡,似有很浅的遗憾。


    随后抬手按在肋骨上,从体内抽出一把银白的蛇形长剑,剑身上还有一线血红,周遭散发着冰凉的霜寒。


    菩越悯将剑递给她:“师姐用此物。”


    明月夷接过后诧异地看着:“你将本命剑给我?”


    修习剑道之人,本命剑与自身体感相通,就如她体内的金莲,但凡是出事她也会跟着受创。


    他竟如此大方,放心将本命剑给她。


    菩越悯眉宇间含有几分微笑,“嗯,我身上暂无别的法器,唯有蛇剑,师姐若是担心妖物近身,可随身佩戴。”


    明月夷问道:“那你呢?”


    他目色柔和地盯着她,摇头道:“无碍,我相信师姐。”


    既然他都很放心,明月夷自不会再客气。


    她利索地收了剑后与他道谢:“多谢师弟,日后若是有事,也可寻我,我亦会如此帮你。”


    他问:“什么事都可以吗?”


    明月夷只是随口的一句客套话,见他认真,顿了顿颔首:“对。”


    “嗯,我知晓了。”他笑了笑,从床上下去。


    少年站在床边低眉凝望她时,眼底的情绪被笼罩得神色难辨,轻声道:“师姐,我日后会找你的。”


    明月夷点头,只要不是什么难办之事,她也不会吝啬。


    得了她的回应,菩越悯没在房中多留,转身出了房门。


    拉开门时外面的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血红罩衫上,连背影都无端有几分说不出的冷艳。


    明月夷低头看着手中的蛇剑,伸手抚摸剑身。


    冰凉得和他的体温一样。


    难怪宗门上下皆喜欢他,师弟待人真是极好的。


    她心中想了片刻,困意来袭,遂将蛇剑置于身边,躺回榻上闭眸休息。


    自从体内灵根被堵塞,她每夜都睡得极沉,很快周身松懈地睡了过去。


    窗格子外的一束清冷月光探进来,床上的被褥里有东西在蠕动,随着弧度隐约能看见一条雪色的长尾从里面露出一截,缠上女人清瘦的脚踝。


    一颗美丽的头从里面伸出来,早应已经离去的少年,此刻却抱着床上的明月夷,惨白的唇中发出愉悦的轻‘嘶’声。


    以后都能和师姐在一起了。


    -


    因昨夜有了菩越悯的本命剑,明月夷昨夜睡得极为安稳,是从百花谷中出来后唯一没有梦见过蛇,也没被蛇妖缠上过的一夜。


    她醒来后洗漱完,坐在妆案前,打开储物袋原是想叫裳儿出来,却见她早已经晕在了里面。


    看来他的本命剑和他人一样,寻常妖物一碰都如遇天敌。


    裳儿醒来后幽怨地盯着床边挂着的蛇剑,转头看向她:“道君,你要不将这法器还回去,我看见后总想着想要以头抢地跪拜。”


    明月夷当她在玩笑,安慰道:“你暂且就先待在储物袋中,等到后面我找到大师兄便将剑还给他。”


    如此,裳儿被宽慰着钻进了储物袋中。


    明月夷虽然不能出府,但却能在府上随意行走。


    今日的日头极好,她仰头坐在满园春色中,明媚的春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令她生出几分倦意。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有过如此清闲的时刻了。


    上次如此,可能是刚穿书那时,她那时候天真烂漫,还不知道日后会被祭剑,在不断重生轮回,周而复始,此后的每一世都在疯狂找方法避开结局。


    从这世开始,她决定放下执着,就有种人生仿佛又有了盼头的平静疯感。


    一滴混着晨曦冷凉的水滴落在她高挺的鼻梁上,往脸颊一侧滑去,卷翘的长睫很轻地抖簌颤了两下。


    她迷懵地睁开眼,入目便是少年清艳绝伦的含笑眼眸,金灿灿的光辉落在他的侧脸,隐有透明的冷感。


    “师姐。”他轻声唤她。


    明月夷瞬间回神,嗓音含着初醒的哑:“你怎么在这里?”


    菩越悯上挑的眼眸认真凝着她,“我方去你院中找你,见你不在便看今日的春光甚好,所以就出来来花园赏花,谁知师姐就在这里呢。”


    他说着弯起眸子,清晨的光温柔不刺眼,落在他的笑容上使人心中格外舒畅。


    明月夷目光从他柔软的唇上移开,稍垂了下眼睑,方发觉他靠得很近,两人的袍摆交叠,形成纠缠的在一起的错觉。


    他顺着她的视线往下觑,似也才发现近得有些冒犯,主动往后靠了些,拉开两人的距离。


    明月夷乜了眼他,没说什么,眉眼困些些地问道:“找我做什么?”


    菩越悯舔了下唇,仿佛唇上还有师姐刚才落下的甜蜜目光,略带迷离地弯着剪秋墨眸道:“师姐不是要找师兄吗?我是来告诉师姐,他今日会回来。”


    “这般快?”明月夷诧异。


    她还以为鹤无咎要很久才回来,没想到这般快。


    “嗯。”菩越悯盯着眼前的女人,冷淡的唇角往上翘了翘,“师兄说,他找到师姐了。”


    明月夷不解他这话是何意。


    直到下午,她亲眼看见鹤无咎从外面回来,身边跟着位穿衣装扮与她如出一辙的女子,唯有那张脸皮不像。


    极为标志的狐狸脸。


    “多谢娘子与郎君这段时日的收留,才让我寻到了师妹。”衣不染尘的白袍青年抱剑作揖也不显卑躬屈膝,反而有洒脱的神仙之概。


    明月夷坐在原位,面上含笑地看着鹤无咎身后的女子,心中无甚情绪波动。


    她总算是晓得为何他当初为何会忽然丢了心脏,原是因为狐妖。


    那就不冤枉了。


    她看得认真,狐妖都忍不住抬眸看她,满面无辜之态,甚至还羸弱地掩唇轻咳了几声。


    鹤无咎闻见,止住寒暄的话,侧首温润地看着她:“师妹可是又毒发了?”


    “许是。”狐妖虚弱摇摇头。


    鹤无咎又看向不远处的姐弟,道:“我师妹身上有伤,不知两位可否再留我与师妹住上几日,待师妹伤好后,必定厚礼谢之。”


    师妹是他在狐狸洞里找到的,彼时已经奄奄一息了,身上还中了妖毒,所以现在他还不能将她带回焚净峰。


    明月夷没开口,倒是一旁单手撑着下颌的少年,自始至终都直勾勾地望着那柔弱的女子。


    狐妖站在鹤无咎的身后,悄然抬着妩媚的眸子,与坐在上方神色散漫的少年对视上。


    好漂亮的郎君。


    狐妖眼中渐渐浮起惊艳的迷恋,不自觉地探出一双狐狸耳,又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收起,这才没叫众人看见。


    她心虚地垂着头,听见少年温润柔和的嗓音响起。


    “好啊,道君若是想留,想留多久都可。”


    慵懒的腔调清清冷冷,如泉珠溅落在滚烫的心口,给人很熨烫的舒服。


    鹤无咎对他道:“多谢。”


    “不必。”菩越悯莞尔勾唇,视线从他身后掠过。


    鹤无咎带着狐妖师妹住进了明府。


    他像是没察觉到那狐妖并非是她,甚至她就站在他的面前都没有认出来。


    明月夷回到院中,坐在藤椅上轻晃摇椅,暗忖不知那法器何时现出来。


    现在剜心的狐妖都已经出现了,想必法器也快了。


    应该如何提前比鹤无咎先拿到法器,那法器的原始状态究竟生得何种模样,她只记得是一把金刚杵。


    正想着,门口忽然出现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被夕阳逆光拉长得很纤细,暗色的影子似一根清瘦的冷玉竹一级一级地往上攀,最终落在了她淡蓝的裙裾上。


    明月夷眼珠轻转,看过去。


    少年站在门口对她露出天真的笑靥,动了动唇,用很轻的语气问她:“师姐,可要去阻止狐妖作恶?”


    鹤无咎带回来的那只狐妖,肉眼可见的浑身野性的妖气,在大厅中都还控制不住冒出过毛茸茸的耳朵,所以她应该不会等很久。


    大概会选在今夜作恶。


    明月夷没有犹豫。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