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月圆之夜,月色冷凉得如湖中被飞虫点荡出涟漪的湖面一样,夜里阒寂得适合妖邪做出掏心掏肺的恶事。


    明月夷跟在少年的身后。


    他似乎心情极好,一路不疾不徐地欣赏水榭长廊两侧的夜景,幽深得泛黑的湖面上盛着几簇粉尖莲,若颜色再偏鎏金色,会与师姐体内的金莲如出一辙。


    如此想着,菩越悯靴尖陡然一转,挽起沉长的广袖,露出冷瘦的手臂探身去捞湖面上的粉莲花。


    指尖还没碰上,忽被很轻地拍了一下。


    他瞳珠轻撩,倾首看向身旁清丽的女人。


    明月夷道:“等下要捉妖,你先不要折莲,结束后再折。”


    她是好心提醒他,与妖打起来,莫说是脆弱的花了,便是体内的骨头都能被打断。


    况且她现在是在想尽快去东厢房,救下被挖心后的鹤无咎,以免出了什么遗漏被人抢占先机。


    他走得实在慢,又热衷于穿曳地长袍,一头用红色发呆松懈束绑在身后,极像一条生着尾巴在游走的蛇。


    好在少年乖巧,指尖水中点了一瞬,溅起几滴晶莹的水珠在粉尖莲上,随后便站起了身。


    “师姐走罢。”


    他继续在前面引路。


    明月夷跟在他的身后,下了古雅的长廊,一步步走进潮湿的浓雾中,很快消失在院中。


    夜空上的璀璨绛河与圆月被浓雾笼罩,妖气弥漫得肉眼窥。


    正躺在木榻上的鹤无咎倏然睁开眼,眼中闪过一抹淡金的流光,从床上坐起金相玉质的脸上已无素日的温和,冷淡地抬眸望向已经无月光的漆黑窗外。


    窗外全是浓郁潮湿妖气。


    明府中有妖。


    他从第一日来便就已经察觉了,不止是他救下那对姐弟时斩杀的妖,还有更强大的妖藏在暗中。


    或许也不止有妖。


    鹤无咎刚从床上下来,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他没开口问是何人,一柄长剑在掌中化成形时已经站在了门口,冷淡地盯着白纱外,依稀可窥的窈窕身影。


    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柔媚的女声传来。


    “大师兄可在房中?”


    师妹?


    鹤无咎眼底的杀意散去,长剑散开如雾,伸手拉开房门。


    门外站着的确是师妹。


    鹤无咎见是她,眉眼柔成温和的弧度:“师妹这般晚了,因何缘故来此?”


    她抬着妩媚的面容,楚楚可怜地盯着他,鲜红的唇瓣微启:“大师兄,我一人睡不着,体内的同心蛊一直在发作,想请你帮我压制蛊虫。”


    想要压抑同心蛊并不难,只需要他将灵力注入她的体内,强行使其沉睡便可。


    虽时辰已过了戌时,孤男寡女独处不好,但师妹是他看着长大的,一朝一式亦是他亲手所教,独处的时候远超现在。


    鹤无咎侧身相让:“师妹先进来,我帮你抑蛊。”


    她精致的面上露出感激,“多谢师兄相助,若没有你,我还不知会死在何处呢。”


    鹤无咎浅笑不言。


    她不再多言,体态柔媚着拾槛而进。


    走进来后狐妖正在打量房间,而身后的门应声关上。


    她下意识回头,却见青年不知何时手握一柄长剑,一步步朝她走来了,面含温和浅笑的对她翕合殷唇。


    “师妹,先坐下,师兄为你抑蛊。”


    随着话音落下,长虹剑影携裹破天之势朝她袭来。


    这哪儿是好师兄来帮师妹抑蛊的,分明是来除妖的。


    狐妖心下一惊,连忙化作妖形,九尾拉住房梁,一跃而上躲过他这一剑。


    青年见她躲过,眼中闪过遗憾,缓缓抬起俊美的脸庞,看着房梁上呈警惕对战姿态的狐妖,语气和往常一样温和得极为纵容。


    “难怪我说,外面在会全是妖气,原来是师妹早就已经入了妖道。”


    还不待狐妖开口讲话,他说罢又兀自安慰她:“师妹别怕,我不仅会为你抑蛊,还会帮你将体内的妖气都除去,师兄会救你的。”


    狐妖看着眼前分明还没清醒的青年,心中大骇。


    不都说修道之人大都是为了拯救苍生,为何这宗门魁首却是这副邪气的模样,她竟一时分不清谁才是真的恶妖。


    狐妖今日打定主意要吃了此人的心脏补身体。


    她眼中闪过暗色的妖性,以手作爪,朝着下方持剑的青年袭去。


    鹤无咎剑法极高,对付她游刃有余,只是因顾忌是师妹而不忍动手太过,伤了她。


    狐妖察觉她对自己还有几分人性,当机立断,停下攻势将整个身子都依偎过去,口中柔软地唤着他:“师兄……”


    鹤无咎指向她的剑刃蓦然一收,伸手接住了狐妖,“师妹,你……”


    话还没出口,噗嗤一声,皮肉被强行抓破的声音在夜里响起。


    狐妖笑得妩媚,贪婪地舔着嘴唇,洋洋得意道:“师兄,你的心脏师妹就收下了,等我修为大涨后得到金刚杵,必定会回来为你敛尸的,也会将你整个身子都吃下。”


    修道之人浑身灵气,每一寸都是大补,她自是不想放过。


    鹤无咎没听她在说什么,而是缓缓垂下眸子,看着插入胸口握住心脏的那只手。


    心脏即将被剥离时半分疼痛都没有。


    因为狐妖的那只手插入的并非是他的胸膛,丢失的记忆也隐约被唤醒了。


    “师兄。”


    女人的脸埋在他的怀中,拥抱着他的力道一点点放松,在即将无力地往下滑时他才后知后觉地身后拦揽她。


    他缓缓吐出她的名字:“明月夷……”


    她抬起虚弱的眸子,如拥星辰般明亮璀璨,身上雾蓝的长裙被鲜血染红却还在笑:“还好师兄你没事。”


    虚弱的尾音落下,明月夷恍惚看见鹤无咎的身后,站着一位神清骨秀的少年。


    他望着她,眼底沉如清水染墨,瞳孔黑得隐泛出赤红,曳地的长发被敞开的门外吹来的风扬起,越来越长,仿佛变成了无数条吐着蛇信子的细蛇。


    不像那些波澜不惊的神佛,而是彻底的死寂,散发着诡异的阴湿气息。


    但此刻她已经坚持不住冷了,闭上双眼晕倒在鹤无咎的怀中。


    鹤无咎垂睑盯着怀中的女人,脑中却是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还好师兄没事……


    他是没事,可她的胸口却是空荡荡的,若非有他灵力相护,此刻她已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但现在并非是伤心之际,要为她拿回心脏。


    鹤无咎眼中的情绪散开,冷淡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狐妖唇边沾染着血。


    “你这师妹道法似乎不太好,心脏里半点灵力都没有。”狐妖神情颇为挑剔。


    她还以为鹤无咎的师妹,至少也得是第三层境的修者,却没想到半点灵力都没有,白吃了。


    “是吗。”鹤无咎将已经昏迷过去的明月夷放下,看着不远处的狐妖站起身,长剑从手中幻化成形。


    他甚少用本命剑杀妖,但今日,他或许要破例了。


    “好强的灵力。”狐妖嗅见了他身上溢出的灵力,眼中浮起贪婪之色。


    若是吃了他的心脏,她定能找到藏匿在此处的法器,届时何须再害怕那些修道之人。


    鹤无咎看着不远处的狐妖妖气竟显,八尾撑成巨大的尾伞,对身后的少年寒声道:“师弟,看好师妹,我替她拿回心脏。”


    说罢便执剑朝着那狐妖攻去。


    剑影与红狐的尾巴掀开了房顶,外面被浓雾笼罩的硕大圆月渐渐露出轮廓,春夜潮湿冰凉。


    少年立在被灵力所护的女人面前,垂着偏细长的内双眼皮,清冷俊美的玉面过于苍白无血色,眉眼间隐透出冷恹的阴戾。


    他亲眼看着明月夷一刻也等不了,在狐妖的手快要刺进鹤无咎的胸膛时,以身相挡。


    师姐还是很喜欢鹤无咎呢。


    菩越悯屈膝蹲在她的身边,惨白的指尖点在她唇角的鲜血上,继而置于唇下舔舐。


    虽是甜的,但他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将明月夷从地上抱起,掌心覆在缺失一块的胸膛,红色的血珠一点点融进她的身体。


    而昏迷中的明月夷隐约感觉身体好冷,冷得她牙齿疯狂打颤,但很快就被湿软的东西覆盖,湿黏的东西顶开颤抖的嘴皮,冰冷的气息占据了腔内。


    冰块在舔她……


    明月夷想睁开眼,但此刻的眼皮似有千金重,意识一点点往下消沉,神识无力地漂浮着,好像做着梦,又好像清醒着。


    她看见了遗忘的记忆。


    爸爸和阿姨在外面的客厅里吵架,她关紧着房门依旧能听得很清楚,蹲在窗下翻看着前几天从便宜弟弟房间拿的小说打发时间。


    那晚窗外的月亮很圆,冷得诡异,她看完最后一页,外面的吵架声也已经停了,正当她要起身出门时头一阵眩晕。


    也看见她因为蹲得太久起得太急,贫血晕倒穿进书中后,初见鹤无咎的那一日。


    还是少年的鹤无咎已是众人敬仰的天之骄子,第一个朝她伸手,温柔的叫她师妹,耐心教她练剑。


    后来鹤无咎修为倒退,受宗门其余弟子的嘲笑,拿曾经的他去对比师傅刚收不久的师弟,她甚至鬼迷心窍的为了鹤无咎,而将少年引诱至洞府,锁在地下的暗室中。


    后面更是因为鹤无咎而与二师兄喝得神志不清,回到洞府将少年当成了当年的鹤无咎,对其身躯百般折辱。


    也同样看见了鹤无咎后面将本命剑插进她的胸膛,绞碎她的灵根。


    被祭剑的那些记忆于她而言,实在太深刻了,深刻得她一日都不敢忘记,以至于在死而重生后觉醒自己只是书中被几笔带过的恶毒炮灰,想到自己为鹤无咎做的那些事,往后的每一世她都恨不得剜去那段记忆。


    明月夷感觉灵魂飞离了体内,漫步目的地飘荡着,不知在寻找什么。


    原本清晰的记忆也渐渐褪色,只记得她刚才似乎替鹤无咎挡了狐妖的挖心一击。


    直到隐约听见一声很轻的声音。


    “来这里。”很熟悉。


    明月夷脑中现在有太多紊乱的记忆,一时记不起在何处听过这道声音。


    “道君,快点来,不然我可就去找别人了,我看你那大师兄就不错,生得有好,天赋亦是难得一见的好,跟着他应该能过得很好。”


    女音用娇滴滴的撒娇音兀自讲着。


    明月夷听见她说鹤无咎好,要跟着鹤无咎,积攒几世的情绪蓦然倾泻般溢出,阴郁占满了她的胸腔。


    她不会再被祭剑的。


    一定不会,不仅如此,她还会拿鹤无咎祭剑。


    “不想的话就睁开眼过来看我呀。”女声嘟嚷,似对她很是不满。


    明月夷缓缓睁开眼,僵硬地转动涣散的瞳心,看清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雾茫茫的虚空中,周围静寂得可怕,放眼望去一片惨白,由心升起仓惶的荒凉。


    明月夷迷懵地伸出手,轻碰萦绕在周围的浓雾,哑声呢喃:“这是什么地方?”


    “道君,后面呢,我在后面。”女声变得明显,就贴在耳边讲话。


    明月夷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然后看见了身后悬停着一柄散发微弱金黄光芒的黄金杵,铜身刻着莲花纹与古老的梵语。


    上古梵语早已失传,她理应不识得,但此刻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金刚杵。


    “道君,还看呢,再看你的灵力就要被妖化了,等妖化了,我可不跟你,还是去找你那道法高深的大师兄,这样说不定等他飞升后,找到我的前主人。”


    女声是从金刚杵里发出的。


    明月夷眼睫很轻地颤了下,失血过多的玫色唇瓣翕合:“裳儿。”


    当这个名字出口后,金刚杵明显安静了。


    过了好半晌,才又发出虚弱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是我?”


    它被困在这里数不清有多少个日月,或许沧海桑田都轮过好几次了,她一直想要跟着人出去,去找主人,但奈何只能待在这里。


    直到后来它的一缕神识忽然覆在了,明家小姐的刚剪的剪纸上,又等了很久才等到明月夷来。


    它最初是看上了鹤无咎,奈何鹤无咎太谨慎了,半点血都没流下,反而是明月夷,体内的血都要流干了。


    明月夷的血出乎意料的甜,蕴含着说不出来的温柔灵力,它不反感,所以才打算认她为主。


    没想到她竟然认出了自己。


    就在金刚杵惊叹之际,明月夷‘哦’了声,语气平静道:“你声音都没变过。”


    “啊……”金刚杵怔滞了。


    想起来,它似乎好像真的没有隐藏声音。


    可恶,被狡猾的凡人钻了空子。


    金刚杵恼羞成怒地转过身。


    由于它杵身的花纹和形状相差不大,明月夷分不清正反面,只当它是在暗示她尽快滴血结契。


    明月夷抓紧时机咬开指尖,将精血滴在金刚杵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