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回到我身边,小灯…………


    一面即将破碎的镜子, 虽勉强能维持成一个圆,裂痕仍会持续存在。


    尖锐的器物刺入表面,裂纹迅速自破口处向四周生长, 蔓延。


    崔沅之在小灯身上看到了这种纹理。


    柏柯灵力爆发,借着他体内的年轮, 少年的经历过往一一回溯。


    崔沅之最先见到的就是这一天。


    是小灯坠下山崖的这一天。


    如一粒石投入平静的湖水中, 自中心处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少年颈间的波纹样伤口崩裂最为严重, 延伸到指尖时, 已经变成密密麻麻蛛丝一般的细痕。


    青蘅后山之上,那一剑刺中他心腑, 就在锁骨下方不远的位置。


    也因此, 少年的五官与前胸遍布着互相连接的伤口。


    看到这些狰狞可怖的伤,崔沅之心中大恸。


    他不敢相信自己见到了什么。


    在他记忆中,小灯的模样一直是清隽秀美的。


    因他舍不得让小灯每日起早贪黑的苦修, 也不愿让他随自己打打杀杀, 多年以来,小灯一向被保护得很好, 浑身上下无一处疤痕。


    乍然见到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少年,崔沅之胸腔中仿佛有什么炸开一般,尖锐地刺痛起来。


    这样的伤,居然是自己留下的……


    崔沅之无法接受。


    其实,那是一场简单的意外。


    此事也已经尘封在他心底许久。


    小灯之死,只是因为被一个怨气极重且极难对付的女鬼附身,又恰好,他没有服下崔沅之事先为他准备好的保命丹药。


    可崔沅之明明在大战前一夜辗转难眠,半夜离开寝屋, 亲自敲开一扇扇紧闭的门,既嘱咐了鹤渊,又拜托了明珠,希望他们在危险时不要弃小灯于不顾。


    当时还心怀侥幸地想着,这样做是为了以防万一。


    但谁能想到,那万分之一还是发生了。


    苦战近一年之久,一重天无数修士的鲜血换来那次致命一击的机会,彼时那女鬼极度虚弱,崔沅之想不到理由不杀她。


    但小灯实在死得冤,死得潦草而简单。


    甚至没有背负任何阴谋诡计与隐瞒误会。


    他的死因就是为了极东之海的安宁与和平。


    近几年来,青蘅宗上下无人敢提起那个雪天。


    但少年曾经历过的一幕幕如排浪般铺天盖地向他涌来时,崔沅之才痛苦地发现,尽管时隔许久,自己仍然无法承受。


    要是能重回到那一天,他情愿恒光剑刺中的是自己。


    然而,作为这段记忆的旁观者,崔沅之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灯掉下一重天,坠落在大卫不知哪个偏僻的角落。


    他看到小灯破碎的本体时隐时现,一盏漂亮的、纤薄如鱼身雁颈的六角玄妙琉璃灯,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片早已找不到了,唯有作灯芯的焚天紫火还在燃烧。


    灯的美与脆弱性一向并存。


    光会照亮他人,会被他人觊觎,却无法被占有。


    崔沅之没有实体,只能暂作魂魄的模样紧跟着狼狈负伤的少年。


    他像是和小灯绑定了一般,只能在小灯方圆几丈之内活动。


    眼下,崔沅之望着四周茫茫的雪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时是冬天。


    人间正是最冷的时节,也是在那个时候,政权顺利交接,年轻的新帝卫越泽定年号为御行,设下大宴。


    皇都的请柬送到青蘅宗时,他正忙着寻小灯。


    对,那时的他也在找小灯,可讨伐鬼族进入收尾阶段,无数大事小事都需要他一一处理,他忙得焦头烂额,每天将宗门上下全部的人打发出去,下令将受伤的小灯带回来。


    他不相信小灯死了。


    忙碌之中,得以喘息的间隙,崔沅之自己也会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


    但小灯就像是刻意被人抹去存在的痕迹一般,在他的世界里彻底人间蒸发了。


    此刻见到小灯掉落在荒郊野地里,崔沅之双拳紧握。


    他简直不敢想,那时少年该有多疼、多难受。


    崔沅之很想听到小灯的心声,甚至恨不得同样体会到他身体上所承受的痛苦。


    只可惜小灯心里所想所感,他一点都觉察不到。


    至于那细细密密的一道道伤口有多疼,他亦不知道。


    自重伤醒来后,小灯先是一动不动,在雪地里躺了整整八天。


    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


    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睛的,崔沅之在他身旁不住地唤,小灯置若罔闻。


    他浑身血迹,脸色苍白,呼吸孱弱。


    有好几次,崔沅之以为他已经死了。


    偶尔,小灯会睁开眼睛,目光呆滞,直直地望着头顶的天空,任凭刮风下雪,雷打不动。


    崔沅之想,也许并非是他不想动。


    而是灵力散尽,没力气、也痛得动不了。


    意识清醒的时候,小灯还会哭。


    静静地流眼泪,重新打湿脸上干涸的血迹,混杂着一滴滴流下来。


    崔沅之望着他的泪痕,指尖抚上去,想轻轻擦掉,却只穿过了少年的身体。


    他捂住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针刺一样的痛感仍在持续。


    第九日,小灯站起来了。


    他身边还躺着那把摔得缺了口的剑,身上穿的道袍是青瓷色的,本来很好看,衬得他很白。


    但蓝色晕上血色,染成了一团深紫、一团浅紫。


    小灯撑着那把剑,一点一点行走着。


    移动缓慢,方向也经常更换,崔沅之看出他是不知要往哪里走,心脏剧烈疼痛,耳膜里全是血液冲刷的轰鸣声。


    为什么不愿意联系自己?


    为什么不试着找一找他?


    他已经让小灯如此伤心了吗。


    崔沅之僵硬地、被动地跟着小灯走。


    少年行得很慢,光是走出这处穷乡僻壤就花了四天四夜。


    往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流浪。


    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会有途径村落的赤脚大夫见他可怜,丢给他一些伤药,或是简单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但一见到小灯遍布全身的伤痕时,所有人眼中都爆发出浓浓的惊恐。


    路过的幼童也能欺负他,见他形容可怕,便想快些赶他走。


    顺手丢过去的东西,小灯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


    崔沅之张嘴想喊、想呵斥,却只发出气音,喉结上下滚动着吞回破碎的音节。


    面对这样的欺凌,小灯唯一能作的回应就是默默走开,或是无声的抽泣。


    他变得很爱哭,大部分时间只是无声地哭。


    年轮之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崔沅之就这样硬生生跟着他走了一个多月。


    重复着每日的动作:想办法吃些东西、喝些东西,走路,求生。


    不知是怎样的意志力与坚持,竟能让他在这种条件下一直坚持行走。


    这期间,小灯做过最消耗体力的活动就是哭。


    路过一条没有完全冻结的河流,他迟缓地停下来,忍着痛探出头,细细端详河中自己的模样。


    在看到自己的脸时,小灯终于放声大哭。


    实则他没有什么力气,所谓的大哭也只是哭出了声音,但他泪水涟涟,眼睛通红,气喘不止,哭到最后,手中的剑掉在地上,他跪在河床边,对着滚滚的河水干呕。


    崔沅之从来没见他这么伤心过。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浓的绝望,哭得极痛,连带着崔沅之的情绪都陷入哀伤之中。


    他不知道小灯到底在为什么而哭,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


    崔沅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发现自己也哭了。


    泪水不知何时布满他的脸,虽探不到少年的想法,但他却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少年的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崔沅之再也控制不住,哽咽着扑到少年身边,低声自喃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当时的他到底在干什么!


    一个月的时间,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小灯?


    崔沅之,你真该死!


    男人双手颤抖着捧着少年那张脸,尽管摸不到,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少年脸上的泪痕。


    “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不应该丢下你的,我怎么能让你受这种委屈呢……”


    “从前在青蘅山上都是被人好好宠着的,怎么能吃得了这种苦?”


    一想到这些都是切实发生过的事,崔沅之就更恨自己。


    小灯是他亲手救下的。


    救起时,他年纪还不大,小小的一个缩在角落里,看着很可爱。


    那时崔沅之就想,他一定要对他负责,一辈子保护好他。


    在经历过种种艰难后,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关系也越来越亲密。


    怎么会走到后面,两个人渐渐都不怎么说话了。


    到底是为什么?


    崔沅之悔恨地闭上眼,泪水瞬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下去。


    他就坐在少年对面,泪流满面,面色颓然沮丧。


    但少年浑然不觉。


    似乎是哭够了,也哭累了,一切还要继续。


    崔沅之见小灯又吃力地扶着剑站起身,向前行走。


    “不,别走了,求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小灯……”


    小灯听不到他说的话。


    这段流浪的日子实在太过煎熬,崔沅之目睹了他经过一座又一座城,抵达南水郡。


    走到这里时,天上又开始下大雪。


    小灯是在夜半进城的。


    途径热闹温暖的酒楼,他忽然停下来,似乎在凝神听着什么。


    就像个无家可归的旅人,望着明亮喧闹的人群,眼中流露出叫人看不穿也摸不透的情绪。


    崔沅之的视线只紧紧黏在他身上,耳边却听到有陌生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那恶鬼见时机不对,飞速附在崔沅之的仆从身上!”


    谁在说话?


    为什么要提到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崔沅之当机立断,掏出恒光剑便对着那小仆穿心而过……”


    不、不,别说了!


    小灯才不是什么仆从!


    “经此一遭,这青蘅宗宗主竟与那明珠公主生了情……”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这正是‘多情多爱。还了平生花柳债!’”


    “闭嘴!”崔沅之忍无可忍打断,他踏入那座酒楼,不顾一切地打断,“这些都不是真的,都闭嘴,给我闭嘴!”


    与他的歇斯底里相比,酒楼外的小灯很淡然。


    他面如死灰,已是强弩之末,听完这个故事,只是转身继续赶路了。


    或许颊边还有几滴晶莹的热泪,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崔沅之追出酒楼外,见他裹挟在夜里的风雪之中,远远望去,那么单薄弱小的一个。


    心里仿若有只破了口的风箱,冷风一吹,只是呜呜的响。


    是他的心在哭泣。


    小灯走到城郊才停下。


    崔沅之见他盯着一个地方出神,不由望去。


    那是一座庙观,黑夜里散发出温暖的光。


    小灯似乎被那处吸引了,转身向那里走去。


    第52章 第 52 章 卫缙这个人,真是疯子!……


    同时, 他的步伐变得更迟缓。


    双腿行走略显僵硬,在雪地里挪动时,瞧上去很吃力。


    崔沅之在少年的脸上见到了死气。


    他的心内激起一阵惊惧, 开始害怕看到后面的画面。


    小灯实在穿得太少、太单薄了。


    走着走着,他竟然开始脱衣服, 手中的剑也随手扔在地上, 面色灰败,毫无留恋。


    嘴里念叨着, 热, 热。


    崔沅之的心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揪紧。


    这种心揪的感觉并不陌生。


    每当小灯支撑不住倒在路上时,都会给他一种随时会闭上眼死掉的错觉。


    崔沅之实在不想见到那样的画面。


    但这一次, 他看出小灯已经走得很累很累了。


    崔沅之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进了观内, 这里干净亮堂,布置十分简洁。


    一座受到精心维护的高大神像伫立在正中央。


    那塑像高得几近房梁,微微低着头, 以俯视的姿态望着跪拜的信徒, 充满神性。


    小灯踉跄着摔倒在垫子上,剧烈咳嗽起来。


    血, 一滴滴从他口中渗出。


    崔沅之通红的双眼盯着他,走到少年身边同样跪坐下来,指尖颤抖着摸上小灯渗血的唇角。


    小灯恍然不觉,唇瓣微微张开,再合上。


    似乎在念着什么。


    崔沅之伏在地上,弯腰贴紧地面,耳朵移到少年唇边,眼泪自眼眶中流下。


    他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


    小灯说,我不想死。


    他不想死。


    崔沅之双手抓紧, 但他也不过是魂灵状态,终究还是什么都握不到手中。


    “我、我不想死。”


    小灯又在喃喃念叨着这句话。


    崔沅之眸中猩红,经脉灼烧感越发强烈,面容似有扭曲,但说出的话却很轻。


    “我知道、我知道……小灯。”


    太阳穴隐隐刺痛,眼前晕眩,这是入魔之兆。


    崔沅之知道,控制不住情绪的下场,就是为那个被分离出来的心魔做嫁衣。


    每当心魔实力大涨之时,他都会经历一遍剜心般的绞痛。


    但,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崔沅之忽略源源不断传来的心绞,紧紧盯着小灯,还想摸一摸他的脸,哪怕并不能触到实体。


    可伸出手时,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


    望着即将消失的指尖,崔沅之愣住了。


    他的神识依托于小灯的所见所闻而存在,若是要消失了,便只有一个可能。


    小灯要死了。


    猜出这个可能,崔沅之跪倒在地上,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恰在这时,风雪之中,忽地闯进来一个人。


    濒死的少年五感渐失,对此毫无所觉,但崔沅之却听到了这动静。


    他转过身来,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卫缙!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南水郡距离皇都极远,新帝登基,此时他应当在皇宫协助政权交替才是。


    崔沅之看着卫缙面无表情从自己身体前路过,快步走到少年身前停下,手持一把熟悉的折扇。


    他的表情有一点冷。


    卫缙来做什么?


    崔沅之对眼前的情状极为不解。


    他望向男人,自然也望见了男人身后的神像。


    这才发现,这里供奉的居然就是卫缙本人。


    人间修铸神像时,大都不了解一重天那些有名有姓的君子长什么模样。


    也因此,大多数君子的塑像长得千奇百怪。


    卫缙是唯一的例外。


    这神像与他简直一般无二,就连身量也是同样颀长。


    但,卫缙为什么会在南水郡?


    他是专门为小灯而来的么?


    崔沅之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卫缙有多瞧不上异族,一重天人尽皆知。


    而小灯在青蘅山上时深居简出,几乎天天跟着自己,崔沅之实在不记得这两人过去有过什么牵绊。


    但他竟然看到卫缙弯下腰,耐心地和小灯交谈起来。


    说话时,面色是少见的温柔。


    卫缙还伸出手,尝试为少年灌输灵力,可惜小灯的本体已经碎得不成样子,根本无法接受如此充沛慷慨的救助。


    崔沅之发觉自己的魂体又变得透明了一些。


    惊慌之中,他想,卫缙修为高强,应当不会让小灯死去的。


    应当不会的。


    不会的……


    崔沅之紧紧盯着气若游丝的少年。


    他想,不论是谁,能不能救救小灯,小灯不想死,他想活着。


    可惜事与愿违。


    小灯死了。


    少年双眼睁着,无机质地望着卫缙的方向,死不瞑目。


    了无生息。


    崔沅之颤抖着走上前,眼睛睁得通红也一眨不眨,似乎要将这场景牢牢镌刻在识海中一般。


    小灯死了。


    是他杀的,是他害的!


    是他害小灯流浪的!


    崔沅之疯了。


    他张开嘴巴笑起来,走到尸体旁扑通一下跪下来,边笑边哭。


    他喜欢的人死了,他是杀人犯!


    他是杀人犯!


    那一瞬间,崔沅之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无数倍。


    他看到了小灯的死状,皮肤每一处裂纹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双没有闭合的眼,是漂亮的杏状,眼神无光,大睁着,似乎一直不觉得累。


    崔沅之瞳孔皱缩。


    他尝出嘴巴里的苦涩味道,神经震颤时,唾液吞咽变得艰难,舌尖又麻又苦。


    他嗅到浓浓的血腥气,还有雪的味道,厚重的雪堆在观外,闻起来是冷肃的感觉。


    他听到很多很多声音,这些杂音在脑海中震耳欲聋。


    烛火噼啪声,风雪呼啸声,卫缙对着尸体说话声,甚至还有庙观前黄狗的叫声。


    很吵、很吵!


    吵得都听不到小灯的呼吸声了。


    崔沅之摸上去,自然,他也没有触感,只是不断地尝试着确认少年还有没有活着的痕迹。


    但这些都是徒劳的。


    小灯真的死了。


    崔沅之闭上眼:“…………”


    有什么东西从唇边溢出来。


    徒手抹了一把,才发觉是血。


    他在柏柯布下的结界里急火攻心,被自己的修为反噬。


    小灯的意识即将散尽,崔沅之的魂体也缓缓消失。


    视线变得漆黑一片之前,他看到卫缙将少年的眼睛轻轻合上,说:“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是雪昼。”-


    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已经大不相同。


    崔沅之的存在完全由小灯的视角牵着走。


    死而复生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但少年恢复意识对于崔沅之而言,不过是转瞬之间。


    崔沅之还没有从方才的情绪中完全抽离出来,便又见到了小灯。


    不,这时他已不叫小灯了。


    他是雪昼。


    雪昼浑身上下裹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药布,只露出如瀑的黑发与那双眼。


    他安安静静躺在一张披着兽皮的榻上睡着,房中放着各色精致小巧的摆设。


    但崔沅之才没有心情打量这里的布置,他乍然见到昏迷不醒的雪昼,快步踉跄着奔到床边。


    大悲后又大喜,失而复得,如此极端情绪反复,他的情绪早已不受自己控制。


    崔沅之露出狂喜的笑容,他头晕目眩,耳鸣不止,眼睛盯着雪昼盯出红血丝,都不肯眨一下。


    哪怕雪昼现在被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相貌。


    太好了,小灯没死!


    不、不对,他是死而复生。


    想到这,崔沅之扬起的嘴角一顿。


    死而复生……怎么会是死而复生?


    人死分明不能复生。


    是谁不计代价将他复活?


    卫缙?


    除了一些早已禁用的邪术,就连妖灵都无法做到强行增加寿数,卫缙是怎么做到的?


    想到这,崔沅之的兴奋被冲淡了一些。


    床上的雪昼还在睡。


    崔沅之就站在床边守着他。


    这里似乎是一处洞府。


    睁开眼时,洞府外的天色还大亮着,但他一直望着雪昼的睡颜到太阳落下,都没有离开半步。


    入了夜,洞府的主人公才回来。


    又是卫缙。


    他依旧穿着葭色的锦服,形容较崔沅之先前所见要消瘦许多,脸色略显苍白,但瞧上去精神很不错。


    卫缙手中提着一个盒子走上前,将其轻轻放到床头。


    崔沅之这才注意到他的双手也被缠绕起厚厚的药布,掌心处渗着血迹,看上去是很重的伤。


    卫缙的手居然是这个时候伤到的?


    崔沅之定睛看去,只见男人在榻旁坐下,先是仔细为少年把了脉,又将盒子移开,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


    卫缙单手轻轻揽起雪昼的上半身,道:“雪昼,该喝药了。”


    昏迷中的少年能有什么反应,自然是喝一半吐一半。


    但卫缙还是一点一点将其全部喂完,这才将雪昼扶到榻中,为其拉好薄被。


    薄被。


    崔沅之注意到这个,不由向洞府外挪了几步。


    原来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一番简单的动作做完,卫缙那双缠着药布的手心似乎露出了更深重的血痕。


    这时,他才从盒子里取出药与布,随意地取下手中缠绕着的白布,露出本来的肌肤。


    崔沅之只瞧了一眼便觉头皮发麻。


    卫缙双手布满大大小小的灼痕,凹凸不平的伤口还渗着血,瞧上去极为可怖。


    那灼痕……他识得。


    只有小灯的灯芯会造成这种创口,且因他是少有的神器,故而留下的疤不能祛除。


    虽无法看见卫缙视角的记忆,但不难猜出他在小灯死后做了些什么。


    若想让小灯重生,便非要收集起所有碎片不可。


    卫缙这个人,真是疯子!


    第53章 第 53 章 “你不喜欢我碰你,那我……


    崔沅之心绪五味杂陈。


    他看到卫缙敷衍地给自己换完药, 走到房间一旁的小案前坐下,翻开书册,提笔写着什么。


    走上前去, 能依稀看个大概——


    三月五。


    雪昼喝了药,一直在睡, 半夜梦中咳嗽, 调息后不见好。明日送出信去,需问炼丹长老, 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三月六。


    雪昼服过药, 在睡。夜里很安分,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长老回信, 道一切正常, 应当无大碍。可是怎么会没碍?雪昼看上去很难受。


    三月七。


    雪昼喝了药,不知是不是错觉,眼睛似乎动了动。雪昼睫毛很长。是不是快醒了?真好奇他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反应。


    再往前的笔记就看不到了。


    笔尖落下, 写完“反应”二字, 卫缙顺手将笔搁置在笔架上,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闭关之中, 外界大大小小的要事闲杂事终于不必让他处理,卫缙难得有一段如此集中的时间供自己静心修炼。


    在洞府的这段时日里,他每日晨起修炼,随后给床上昏睡的少年换药、给自己换药,日复一日,等待着两人的伤口愈合。


    到了夜里,清理收拾一番洞府后,再坐在案前写下新一天的小记。


    若是晚些仍没有倦意,卫缙就会捧着书坐在雪昼身边翻阅, 静坐大半个晚上。


    到了后半夜,他就睡在雪昼旁边。


    这里虽是天授后山一处洞府,但因主人是衔山君,房中布置得也十分齐全、豪奢。


    其中最占地方的当然还是那张卧榻,睡下两人简直绰绰有余。


    为方便照顾雪昼,卫缙常常夜半醒来查看他的伤情。


    这样的生活一日日过去,竟也瞧不出他有丝毫疲倦或是厌烦。


    崔沅之有些震惊。


    他还以为,像卫缙这样的性格,定然不愿意过重复平淡的生活。


    在他印象中,卫缙是不近人情的,对这种细水长流的日子应当完全不感兴趣才是。


    或许不适合清心寡欲的修仙生活,倒更适合回大卫皇室做个杀伐果决的皇帝。


    起码比他那个侄子做得更好。


    但此刻见卫缙照料雪昼时迅速熟练起来的样子,简直与记忆中的衔山君判若两人。


    崔沅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都不了解他们。


    不了解朋友卫缙,也不了解自己喜欢的小灯。


    于是他就这样看着卫缙每日换药、修炼、看书习字、写小记、照顾雪昼……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在某一天,这种平静乃至有些枯燥的生活被打破了。


    雪昼醒来了。


    睁开眼时,卫缙正要喂他服药。


    男人还维持着半抱着少年的姿势,两双眼睛对上,手中的动作滞了一下。


    药碗微微倾斜,滚烫味苦的药汁险些洒出。


    好在卫缙很快便收回这个失态的反应,他将碗放了回去,轻声说:“你醒了,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雪昼一眨不眨看着他,眼神清澈懵懂。


    卫缙又耐心问了一遍,少年仍是同样的反应。


    崔沅之也跟着走到床边,视线紧紧盯着雪昼。


    他身上还缠着许多药布,脸上也同样,在这种状态下说话确实有些困难。


    卫缙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别怕,你已经没事了,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叫雪昼。我是卫缙,是我救了你,你可还有印象?”


    雪昼仍是睁着一双好奇的、浑圆的眼。


    卫缙又给他灌输了一点儿现在在何处、他们现在正在做什么的信息,也不知道少年听懂没有。


    似乎也没想到好好一个人醒来后会变成不说话的木头,卫缙喂他喝了药,扶着他躺回去,脸色有些凝重。


    但雪昼喝药却乖乖的,并没有像昏迷时一样半喝半吐。


    卫缙替他盖好被子,轻声说:“休息吧,我去去就回。”


    语毕,他转身走了。


    崔沅之却看到少年的手腕微微挪动寸许,几根手指抬起、蜷曲。


    似乎想抓住男人自床畔滑过的衣袂。


    但他动作幅度微不可见,最终也只是徒劳。


    “……”


    卫缙离开了,洞府里只剩下雪昼一个。


    崔沅之看着少年睁眼平躺在榻上,呆呆地望着床幔顶,眼睛都很少眨一下。


    他在想什么呢?


    崔沅之很想知道。


    在等待小灯重生醒来的过程中,他的情绪也早就回归平静。


    漫长的时光里,他也会好奇小灯在想什么,卫缙在想什么。


    可是,无论如何都介入不到两人的互动之中,这种无力感分外熬人。


    似乎是睡了个够本,雪昼干瞪着眼躺了一个下午,傍晚,卫缙这才风尘仆仆地踏入洞府中。


    “饿不饿?”


    男人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自顾自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若是你喜欢,就多眨眨眼,明日还给你带。”


    他取出热气腾腾的饭菜,扶着少年坐起,又干起伺候人的活。


    初时,崔沅之见他照顾昏睡的雪昼还略显生疏,但时至今日,卫缙早已得心应手。


    少年吃了一点点就用不下了,他的眼睛紧盯着卫缙,眼神不时变化,但就是不说一个字,也不发出一个音节。


    卫缙似乎并不介意,他对雪昼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其他都不要心急,慢慢会好起来的。”


    扶着他躺下,卫缙转身又去案前写起了东西。


    崔沅之知道,他在写每日的小记。


    今日写的时间似乎格外长。


    崔沅之对卫缙写的东西并不感兴趣,所以仍在雪昼身侧转悠着,视线一寸不离床上的少年。


    本以为重生之后,雪昼会就此顺顺利利养好伤,逐渐成为卫缙的得力助手,顺风顺水地与他一同出关。


    但事情却相反。


    正如崔沅之先前与卫缙对峙时曾笃定地想,他与小灯一同生活许久,少年的灵魂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留下的印记在。


    的确如此。


    雪昼意识清醒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这样的‘印记’便发作了。


    就寝时,卫缙坐在他身侧,轻轻吹熄床前的灯烛。


    洞府内陷入一片黑暗。


    紧接着,就听到“咚”一声沉重的闷响,雪昼剧烈颤抖起来,头顶磕上床头一角,喉间发出嗬嗬的气音。


    “雪昼,怎么了?”


    卫缙忙用手托住他的后脑,轻轻揉动起伤患处,耐心问:“哪里不适?”


    黑暗中,雪昼只是发出“啊啊”的气音,呼吸急剧加速,看上去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卫缙连忙重新将灯点起。


    “雪昼怕黑?别怕,现在已经亮了,不黑了。”


    卫缙凑近了,这才发现雪昼眼眶湿润,眼神中传递着焦虑与惊恐。


    “不会有事的,我们点灯睡,我会一直陪着你。”


    卫缙似乎还没有把握好哄劝人的分寸,只是来回重复着这几句。


    崔沅之见他将少年抱在怀里,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少年的情绪才稍稍好转。


    但即便灯亮了,他也不肯睡去。


    洞府外稍有风吹草动——卫缙或崔沅之完全没意识到的小动静,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反应。


    雪昼整个人陷入极大的紧张情绪中。


    卫缙皱起眉,一旁的崔沅之也觉察出不对劲。


    雪昼的症状也许不是、或者说不只是一盏灯的明灭决定的。


    床上的少年开始僵硬地弯曲,熟悉着久不支配的躯干,趁卫缙不注意,一个翻身从床上摔下去。


    “雪昼!”


    不知何处扯到少年身上的药布,瞬间连带着全身的布帛都被拽得松散,露出到处长着愈合新痕的身体。


    他的脸恢复得是最快的,已经长了薄薄一层血痂,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拆除药布。


    卫缙连忙从榻上下来,将少年捞起。


    但雪昼似乎看穿他想抱自己回床上的意图,登时激烈地挣扎起来,眼神哀求着,不断地:“啊,啊。”


    卫缙的手穿过他的腰背,摸到一手汗湿。


    雪昼竟然被吓出一身冷汗。


    为什么?


    “雪昼,你怕我吗?”卫缙声音十分轻柔,“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我同你睡觉也不会做什么,只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好不好?”


    他耐心地解释,但雪昼怎么都不听,表情看上去很痛苦,捂着心脏,浑身微颤。


    崔沅之在一旁看得也焦急。


    为何好好的,突然有此反应?


    卫缙双眉紧蹙一瞬,随即试探着放开少年,收回双手,面上却是一副温柔的笑脸,不带一点压迫感。


    “你不喜欢我碰你,那我不碰了好不好?不要着急,也不要伤害自己。”


    雪昼张开嘴,啊了几声,用很悲伤的眼神看着他。


    卫缙闭了闭眼。


    他接着尝试与雪昼接触,似乎是想找出少年能够容忍他做到何种程度的底线。


    但次数多了,崔沅之发觉,雪昼并不排斥卫缙的碰触。


    他居然是排斥自己睡了许久的那张床。


    很明显,卫缙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雪昼,你不想睡在这里,是不是?”


    雪昼伏在冰冷的地上,鬓角汗湿,恐惧地望着那张温暖的床榻。


    卫缙不得不与他打地铺一起同眠。


    接连几日,如此反复数次,两人都明白了雪昼的难处。


    他不喜欢睡在高处。


    哪怕是床榻这样的高度也无法接受。


    刚醒来之后,雪昼睡觉会惊惧,半夜会做噩梦惊醒,出汗、心悸,伴随着强烈的情绪反应。


    严重了,还会颤抖恶心。


    甚至他变得胆小易受惊,有时还会暴躁易怒。


    无数个夜晚,雪昼都流着泪醒来。


    崔沅之看在眼中,心中凉了透底。


    他想,雪昼被师星移拽下陡崖时,为何在昏迷中高热不退、颤抖应激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他畏高。


    从前却是从不畏高的。


    第54章 第 54 章 “躲什么?怎么突然这么……


    原来这就是他崔沅之在小灯生命的最后阶段带给他的东西。


    是恐惧, 是阴影。


    是怎么都逃脱不开的枷锁,是在灵魂中打下的烙印。


    将一个天真开朗、不谙世事的少年,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胆小畏缩, 发声无能,连好好睡上一觉的权利都被剥夺。


    不, 不该是这样的。


    不会的, 这都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崔沅之下意识想否认。


    可看雪昼的反应,他明显是受到了不小的创伤。


    除了死前那段经历, 还有什么能把他变成这样?


    两种想法在崔沅之心里互搏。


    他静静望着缩在角落里发呆的雪昼, 心道:难道这就是你对我没有半分留恋之情的缘由?


    在雕叶小筑重逢时,雪昼那么冷静、漠然。


    是因为已经在洞府捱过最难熬的日子, 对过去什么情分都没了, 是吗?


    只有厌恶和恨了,是吗?


    这一切,究竟是因为卫缙对他下了契, 还是雪昼早已心死, 崔沅之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


    最终,那张床榻还是被弃用了。


    因为雪昼从不在上面睡觉。


    卫缙竟然也由着他去, 甚至默许雪昼在床上堆满杂物,自己则夜夜陪着他睡在地上。


    但雪昼还是不说话。


    卫缙每日给他换药,他就沉默地看着。


    偶尔卫缙动一下,他还会害怕地将手臂抽回来,快速缩回不远处,警惕地观察。


    与动作相矛盾的是他的眼睛,眼神里倒没有什么恐惧之情,只是一直好奇地打量着男人。


    雪昼的杏眼是亮晶晶的,里面映出卫缙的模样。


    他对卫缙又好奇、又忌惮。


    或许, 还不能够完全信任眼前的人,所以一切都只是微小的试探,试探着男人对自己亮出的底线。


    卫缙生的俊美,但却不像崔沅之那样有亲和力,他不笑时的模样很有侵略性,桃花眼也带着几分轻佻,看上去就不像是能值得托付的样子。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长相不够温柔,经常在上药时若有似无地暗示雪昼。


    “我知道,雪昼从前肯定听说过,我不喜欢人族以外的生灵。”


    “但那些其实都是谣传。”


    卫缙说得面不改色:“我的脾气实则很好。”


    见他一脸笃定,雪昼迟疑着,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是真的,”卫缙道,“我要是不喜欢,怎么会把你救回来呢?”


    随着他暗示的次数越来越多,雪昼开始卸下防备。


    他能服用的药量一日比一日多,很快便拆下了药布,又过几天,也能下地行走一小会儿了。


    卫缙手上的伤已经好全,只是在雪昼面前需要时时用到这双手,露出伤痕多有不便。


    于是他戴上了手套。


    同崔沅之在皇宫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一切都对上了。


    这段时日,卫缙经常有事离开洞府,他不在的时候,雪昼只好自己一个人待着。


    此季节春日正盛,气温并不冷,为方便抹祛疤的药物,他日日只着中衣。


    偶尔,在入夜时觉得冷了,就披上卫缙的外袍。


    但雪昼的活动范围也只在洞府之中,从来不肯出去。


    卫缙也还处在了解雪昼的喜好阶段,见他不爱走动,便也由他去了。


    只是每日行走锻炼,却是雪昼无论如何不愿意,他也要带着他一起做的。


    今天外面下着雨,雨声淅沥,落入流水潺潺小溪,门外那棵樱桃树也发出枝杈晃动的声音。


    雪昼没见过那棵樱桃树,但卫缙同他提起过。


    说起此事时,崔沅之就站在阴暗的角落,自虐般地望着两人。


    眼下,不知少年想到了什么,他开始缓慢地朝着那扇门走去。


    莹白的双足赤裸着踏在柔软厚重的地毯上——是卫缙不久前亲手铺下的。


    脚步生涩而僵硬,行走的姿势标准得不像话,像个初学走路的孩子。


    雪昼推开门,冰凉的雨滴斜织,打在身上。


    他赤足踏入雨水中。


    雨势并不大,雪昼的视线落到那棵樱桃树,提步而去。


    他的情绪很平静,直到路过一片积起的水洼。


    雪昼微微低下头,望见了水中自己的倒影。


    他愣住了。


    跟在他身后的崔沅之暗道不好。


    雪昼刚醒的时候,浑身缠满白布。


    卫缙趁他睡着时,将洞府里所有能照见面貌的东西都扔了出去,为的就是让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


    但他们谁都没料到会下这场雨。


    弯腰望去,水中少年脸上遍布斑驳纵横的粉色疤痕,疤痕一路延伸至锁骨处,埋入衣领,消失不见。


    雪昼怔怔解开衣领,只见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痂与狰狞的疤,有的痂还没自然脱落,有的疤痕极浅极淡,几乎要消失了,有的则是深粉色的。


    卫缙给他上药时,他大多时间都在发呆,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喜欢打量自己的身体。


    但此时此刻,这些痕迹都在清晰地提醒着他,他现在的容貌有多丑陋。


    雪昼弯下腰,跪在那汪清澈的水洼前,仔仔细细盯着自己脸上每一处细节。


    雨水落在他脸上,崔沅之看到他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有没有掉眼泪。


    雪昼低声哭泣起来。


    ……果然哭了。


    他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自厌情绪,光是崔沅之站在那里,都能觉出少年头顶有一片乌云,正在他心里下着雨。


    “雪昼……”


    崔沅之感受到他的难过,哑声开口。


    他才发现,自己的罪孽或许远不止伤害了小灯这么简单。


    过去是小灯一直乖巧听话地围着自己团团转,时日一久,他也忘记了少年会有别的情绪。


    崔沅之一向自诩将各族生灵视为平等,如今才觉自己并未像想象中那般做得好。


    甚至,还不如卫缙这个明显对异族抱有偏见的人更懂体贴二字。


    小灯不是故事里的甲乙丙丁,也不该是甘愿给他做配的角色,他也有自己在乎的,十分珍惜贵重的东西。


    所以他崔沅之的另一桩罪,是对少年的忽视。


    他怎么,从前没注意到小灯这么在乎过自己的容貌?


    雨水打不到崔沅之身上,但他也觉得自己淋湿了,从头到脚都是一身寒意。


    视线里,少年还跪在雨洼前伤心地哭。


    雪昼哽咽着抽泣,抓起旁边的落叶,扔到那汪水中。


    水波晃动,映入其中的少年五官扭曲、变形。


    雪昼不断地扔着叶子,似乎是在泄愤。


    他的动作越来越用力,恍然不觉头顶的雨不下了。


    卫缙持伞匆匆赶过来,撑在他正上方。


    视线里映入苍葭色的袍角,雪昼抬起头,见到卫缙正用一双笑眼盯着自己。


    他吓了一跳,坐在地上,不断地后退。


    卫缙的伞一直撑在他头顶。


    他蹲下来,捉住少年湿润冰冷的手腕:“躲什么?怎么突然这么怕我?”


    雪昼小臂被他钳制着抽不回来,只能用另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


    卫缙的笑容微微一僵。


    “雪昼看到自己的脸了?”


    少年没有回答,肩膀抽动的力度更大了些。


    想来是又哭了。


    卫缙松开他的手腕,改为将少年抱在怀里,伞面罩在他二人头顶,湿润的水汽氤氲。


    “没关系的,这些很快就会消失,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影响容貌。”


    雪昼似乎没有相信,仍旧哭得很凶。


    卫缙又说:“我从来不骗雪昼,答应过你的事,我可有哪一件是做不到的?”


    雪昼抬起头,视线盯着他握着伞柄的手。


    隔着一层黑色的手套,似乎已经看到卫缙手上的疤痕。


    卫缙:……


    可这两种疤痕又怎能相提并论?


    卫缙说:“我的手难看些没什么,但怎么忍心让雪昼身上留疤呢。我这几日出去就是为了此事,雪昼,你要相信我,好不好?”


    雪昼不再说话,双手抓紧他的衣衫,埋进他怀中痛哭。


    卫缙大掌轻抚他单薄的背,一下一下。


    没过多久,他又变戏法似地从袖中抖出一支镶着绿宝石的簪子。


    “这是送给雪昼的,看看喜不喜欢?”


    雪昼哭到一半,红着眼睛看了一眼,怯怯的,看上去很感兴趣,但不敢接。


    卫缙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哄道:“昨夜雪昼散步时多走了一刻钟,这是奖励,它现在是你的了,随你处置。”


    少年这才将那支簪子接到手中,不哭了。


    卫缙讨人欢心的本事的确很强。


    在少年无法说话的情况下,他很快试出了雪昼的喜好,也逐渐摸索出了合适的相处方式。


    雪昼喜欢华贵之物,说巧不巧,他卫缙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卫缙当夜就修书一封,送往大卫皇宫。


    紧接着,各色奇珍异宝就像不要钱似的往洞府里送,除却这些之外,还有从大江南北收集来的厨子做的糕点、吃食。


    有些菜式皇帝都吃不上一口,他这处小小的洞府却多得吃不完。


    有这些东西用来分散雪昼的注意力,他果然不再像先前那样每时每刻关注自己身上的疤痕。


    只是镜子又重新出现在洞府之中,每次路过,他都要站在那里看上好久。


    夜里上药时,雪昼还会从卫缙手里接过没用完的祛疤膏,伸手扯着他的袖子,用眼神示意。


    卫缙不解,垂下头问:“怎么了,雪昼?”


    雪昼纤细修长的手指,从卫缙的手腕处,钻进黑色的手套中,和他皮贴皮肉贴肉。


    卫缙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雪昼将那只手套取下来,指尖取出一块膏体,小心翼翼抹在男人干燥的掌心中。


    他涂抹得很认真,每一处细小的疤都不放过,眼睛紧紧盯着,纤长的睫毛微颤。


    指腹的力道也很轻,就像是怕弄疼他一样,有些痒。


    一大一小两只手撞在一起,各自生着不同的疤痕纹理。


    卫缙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第55章 第 55 章 “雪昼,好厉害。”……


    雪昼还不知道, 卫缙的疤是永远无法祛除的。


    但他还是坚持每天给卫缙的双手上药,自己身上的疤一天比一天淡了,卫缙的却不见好转。


    雪昼有点着急。


    对此, 卫缙倒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同自己相比, 他显然更关心雪昼的伤情。


    随着雪昼逐渐适应修复好的身体, 卫缙开始想方设法给雪昼找些事情做,供他打发时间。


    最简单的就是看书、习字。


    崔沅之看见雪昼坐在卫缙身边, 笨拙地握着笔, 尝试写自己的新名字。


    卫缙一只手穿过少年纤细的腰肢,扶在桌案一侧, 形成半保护的姿势。


    他没说话, 眼睛却一直盯着雪昼的笔尖,唇角微微勾起,十分专注。


    同样的字, 他带着雪昼写一遍, 再让雪昼自己写一遍,就这样反复临摹自己从前的字, 不厌其烦。


    “这个字就是昼,是从天亮到天黑的一段时间,和黑夜相对。”


    卫缙引着他的手,在‘昼’前又添了几笔:“这是雪,我和雪昼就是在雪天遇见的,是不是?”


    雪昼也很听话,让写什么就写什么。


    初时,他写得还不是很好,卫缙也说:“真厉害, 这个字写得又进步了,怎么我说一遍雪昼就能完整写下来?”


    他很喜欢夸奖雪昼,并对此毫不吝啬、乐此不疲。


    “雪昼同我的字越来越像,你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卫缙将他的字和自己的字放在一起,随后一起摞到旁边的檀木盒中锁起来:“这张我收藏了,以后定要时时拿出来看,雪昼再写张新的吧。”


    雪昼握紧笔杆,同他对视,快速眨了眨眼,手攀上那个盒子,又摇了摇头。


    卫缙微微笑起来,就当自己没有读懂他的眼神。


    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


    雪昼尝试开口说话,也是在两人一起写字时。


    那时他临完卫缙的帖,对着手中的纸页嘟囔着什么。


    卫缙听到他发出声音,停下笔,悄无声息靠过来问道:“怎么了?”


    雪昼指着纸上的两个字,艰难地说:“喂!”


    嗓音带着几分久不开口的沙哑。


    “喂?”


    卫缙挑眉:“这是在喊我?”


    “嗯,嗯!”


    雪昼重重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亮起来:“喂。”


    “缙。”他又说。


    “卫,缙。”


    原来不是喂,是卫缙。


    清晰地从少年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卫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木雕般定住。


    竟然没有像往常一般献上夸赞。


    雪昼打量着他的表情,又迟疑着重复:“卫……缙?”


    他的小手还拍了拍卫缙的肩,双眉拧紧,看上去不太满意。


    就像是在等卫缙夸他一样。


    下一秒,卫缙捉起他的双手,桃花眼中闪过几分意外之喜。


    “雪昼,你能讲话了?”


    “能不能再说一次让我听听,说什么都可以。”


    雪昼乖乖重复:“卫,缙。”


    说的次数多了,也熟练了一些。


    他从前讲话就很标准,只是受到重大创伤后,就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一般。


    卫缙一时无法分辨这是心理所致,还是身体部分有所损毁,这几个月经常在背地里为此事奔波请教。


    如今听到雪昼生涩的咬字,卫缙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他迫不及待将少年抱入怀中,大掌顺着雪昼的后背,声线里透着愉悦:“雪昼,好厉害。”


    雪昼的脸蛋猝不及防被按压在卫缙胸膛前,还没反应过来,有些呆愣。


    但,总算听到意料之中的夸赞,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望见少年满足的模样,感受到那种难言且微妙的快乐,崔沅之的心绪也被调动起来。


    过了很久,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也是上扬着的。


    原来,看到两个幸福的人相拥,会感到温暖。


    与讨伐鬼族、守卫和平这样的事毫无关联,尝试着开口说话,哪怕是这样一件小事,也会让卫缙与雪昼产生成就感与喜悦。


    崔沅之羡慕这样的能力。


    他与卫缙出现在雪昼生命过程中的不同阶段,都陪伴少年走过一段时间,两相比较之下,有些细节连自己都无法做到。


    但卫缙可以。


    就连教书写字这样平凡简单的日常,卫缙都会把每件事拆得很细很细。


    小到今天雪昼比昨天多练了一页纸,他都会以此为由给予雪昼奖励。


    每份礼物都精心准备,带着不同的缘由,平日里外出归来,定要给雪昼带点什么他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若是更晚些回来,还会亲自下厨给雪昼做些他爱吃的点心。


    雪昼来天授山之前,卫缙从不会这些手段。


    但雪昼才跟在他身边几个月,精神状况已经大有好转,脸颊上也多了点肉。


    除了不爱说话,几乎与寻常普通人无异。


    他最先会说的两个字是卫缙,随后是雪昼。


    再然后是衔山君,天授山,珍珠,蓝玉,宝石,樱桃……


    又过两月,天气更暖和了一些。


    卫缙开始教他修炼。


    自两人共同生活以来,雪昼变得很黏人,夜里没有卫缙在身边就无法入睡。


    后山之中,往往卫缙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说话时也偷懒,能说一个字就绝不说第二个字。


    大部分情况下,卫缙都是默许的,纵容的。


    唯有修行一事,却是雪昼无论如何黏着他都无法解决的。


    这件事必须他自己来。


    好在雪昼态度也十分端正,他很珍惜卫缙手把手教他修炼的机会,努力按照卫缙定下的修炼计划执行。


    但,总还有一个困难无法克服。


    恐高。


    任凭他近战练得如何行云流水,作为一重天的修行者,恐高仍是大忌。


    雪昼连睡在稍高的地方都不敢,躺在床上,闭上眼稍微待上一会儿,失重感就一阵阵袭来,紧接着是心悸、冷汗、浑身颤抖。


    更别提在空中施展法术了。


    他想逃避,眼睛哀求般看向卫缙,希望可以不要有这个环节。


    卫缙的态度有些冷酷无情,但他仍然和颜悦色地说:“雪昼,这是必须的。”


    “你一定要学会。”他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没人能保护你,你要怎么保护好自己?”


    卫缙语重心长地同他讲道理。


    雪昼只好提起剑,重新面对这个难以克服的问题。


    偶尔,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后山,也会偷偷站在稍高一点的地方,尝试着往下看。


    他还喜欢扔东西玩儿,小石子,一片树叶,一朵花,闲来无事就喜欢在洞府外到处扔。


    崔沅之就在几步之遥的距离观察着少年。


    他知道雪昼的本意并不是喜欢丢东西——他在观察那些东西坠落的样子。


    一遍又一遍,反复扔下,捡起,再扔下,默默盯着看。


    又过几日,雪昼爆发了。


    不知是修炼受阻,亦或是其他原因,他整个人显得有些烦躁。


    这种烦躁在他对着铜镜扯开衣襟、看到心口处那道无论如何也去不掉的伤疤时,彻底达到巅峰。


    雪昼一下将铜镜挥倒,手边能砸的东西全砸了,抄起剪刀,将自己的头发剪得不成样子,利刃对着胸口的疤扎下去,划了好几道血口子。


    等卫缙忙完外面的事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一片狼籍的场面。


    雪昼浑身湿漉漉的缩在没有光的角落里,眉睫发尾都滴着水,洞府内被破坏得看不出原貌,到处都是碎片。


    卫缙挑眉,欣赏着少年的杰作。


    他缓缓走向少年。


    每走一步,就感觉到少年身体颤抖的幅度在增大。


    在害怕吗?


    卫缙走到他面前,蹲下来。


    雪昼瑟缩着,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忽然主动扑了上去。


    卫缙没有料到这一举动,但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接住他,感觉到雪昼的下巴抵在自己脖颈处蹭了蹭,是主动示好的行为。


    “让我看看,伤到没有?”


    卫缙仔细检查了一遍少年各处。


    在看到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和左胸处的伤口时,卫缙峻挺的眉深深蹙了起来。


    “你喜欢摔东西,咱们这里供你发泄的玩意儿多得是,为什么要拿自己撒气?”


    卫缙的语气冷下来,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雪昼不安地看着他。


    卫缙顺手将自己的发带扯了下来,将他两只手腕绑起:“在这里乖乖坐着不许动,这是对你的惩罚。”


    随后他将少年从自己怀里捞出来,仔细上好药,将他放回两人一起睡觉的地方。


    雪昼的眼睛一寸不错开地看着卫缙。


    他看到男人一点一点将洞府收拾干净,面上瞧不出半分愠色。


    随后卫缙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雪昼有些着急,他小声呼喊卫缙的名字,他说,对不起。


    但是卫缙没有听见。


    这一走就是两个时辰。


    雪昼乖巧地坐在那里,大脑放空,就连崔沅之都猜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刻钟,卫缙回来了。


    这次他带回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满满一箩筐的樱桃,各种长相的器具。


    其他的雪昼看不到,但他能闻出烈酒和甜香的气息。


    时值初夏,正是结樱桃的季节,洞府外那棵树已经收获了一轮。


    卫缙将所有东西放下,对他招手:“雪昼,来。”


    雪昼迟疑着走上前。


    卫缙将他手腕上的发带解下,让少年在自己身侧坐下。


    “修行的事先停一停,做樱桃酿的时节到了,雪昼陪我做。”


    语毕,他将那一筐樱桃向少年的方向推来。


    “雪昼想学吗?”


    雪昼点点头。


    卫缙说:“那挑樱桃的事就交给雪昼来做了,你平日里爱吃,肯定知道哪个甜哪个不甜。”


    雪昼伸出手,取出几个饱满完整的来。


    他望着躺在手心的樱桃,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


    过了很久,才有眼泪掉在掌心。


    怕卫缙发现,他用力抹掉了。


    第56章 第 56 章 “我说的,是一辈子待在……


    雨后的樱桃需要浸入清水, 沥干,去核。


    梅子水没过樱桃,小火煮至果皮微皱, 捞出置筲箕。


    陶瓮底层铺上蜂蜜,放入樱桃, 大约至八成满, 再用米酒酿制。


    百日后才能启坛。


    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繁琐。


    好在卫缙并不是个枯燥乏味只知灌输的老师, 由他手把手亲自教, 雪昼不至于毫无头绪。


    酿酒是一件需要细心与耐心的事情。


    米酒的比例,多一分则洌, 少一分则寡。


    蜂蜜放多少、樱桃铺几层, 分别用什么器皿来盛,以什么样的方式保存,都很讲究。


    第一次上手, 雪昼只负责些简单的活。


    闲来无聊时, 他就在一旁看着,看卫缙如何用一把匕首打磨出去核用的竹签, 除此之外,还有竹匙、各类小巧的器皿,竹筲箕等。


    天底下好像没有卫缙不会做的事。


    雪昼坐在他身边,心也跟着静下来。


    待前期准备完成后,由他在瓮口覆上油纸,用笔在瓮身写下‘第一坛’三个字,卫缙再将其密封。


    两人一同将酒瓮埋在门前溪水旁的樱桃树下。


    从这天开始,雪昼坐在树下小憩的时间渐渐多了。


    晴天白日去看,刮风下雨也要去看, 每天都在想象那坛酒打开后会是什么味道,掰着手指数日子。


    这天卫缙走出洞府,见雪昼又绕着那棵樱桃树打转。


    他就倚在树荫之下,无聊地数着叶子玩儿,脚边的泥土很新,一看就是翻过的。


    卫缙的视线扫过来时,他正弯腰用手里的工具铲土。


    一见到那葭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雪昼将小铲子一丢,双手背到身后,装作自己在忙别的事。


    偷偷看过去,就见卫缙抱臂倚在门边,好整以暇道:“又在看第一坛?”


    雪昼视线闪躲。


    卫缙说:“也不必非要这样苦等,这个时节还很长,雪昼可以酿些新的埋进去,等到百天以后,每天醒来都有新的酒喝。”


    雪昼眼神微亮,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有了新的事情可做、可等,他鲜少再对着镜子生闷气。


    雪昼的情绪,也在漫长的樱桃成熟季节中变得更加稳定。


    这个夏天终于过去了。


    第一坛酒启封的那个夜晚,洞府内飘着樱桃酿的清甜醇香气。


    雪昼是第一次跟着卫缙酿酒,也是真真正正第一次喝酒,为不至让他喝多了醉倒,卫缙有意控制了米酒的比例,故而这‘第一坛’的酒味并不浓郁。


    雪昼一杯接一杯,拿它当甜水喝。


    入夜时分,卫缙从他手里接过酒盏:“好喝吗?”


    雪昼面色酡红,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迟缓地点头。


    “喜欢。”他说。


    卫缙又问:“那这几个月玩儿得开心吗?”


    “……嗯!”


    “今天只能喝这么多,余下的以后再说。”


    卫缙将酒壶朝着他相反的方向推远:“现在,我们要说一件正事。”


    “……”


    雪昼半靠在小案前,支着下巴,不解地盯着他。


    卫缙就坐在他身边,两人的距离很近。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从明天开始,雪昼要继续修炼了,拖得太久,会损耗体内的灵气。”


    ……原来是修炼的事。


    雪昼没有说话,神情略显萎靡。


    卫缙似乎看穿了他的情绪:“这都是为了雪昼好,迟早有一天,我们要离开后山,届时没有修为傍身,雪昼要怎么面对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雪昼的神色有些僵硬,唇边的弧度变得平直。


    “不过,”卫缙安抚道,“现在,我可以给雪昼两个选择。”


    雪昼静静听着。


    “第一个选择,出关之后,雪昼做我的小师弟。”


    小师弟。


    卫缙的小师弟?


    “倘若雪昼同意,出关后,我会想办法让你佯装成人族,拜入我师尊门下。”


    雪昼懵懂地看着他。


    卫缙的视线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说到此处,他眸子里蕴藏着雾一般浓重的占有欲。


    “选了这条路,雪昼可以不用修炼,不用像现在这样痛苦,此生最大的任务就是做个无忧无虑的人,吃喝玩乐,随你喜欢。”


    “你现在享受到的一切,以后仍然可以,除此之外,任何想要的东西,只要雪昼说出口,我都会为你取来。”


    什么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吗?


    雪昼似乎被这个十分有诱惑力的条件吸引了,他期待地看着卫缙,似乎在求证真伪。


    然而,卫缙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任何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但唯有一条,雪昼不得违背。”


    “为了保护雪昼的安全,我不会再带你下山,你要一辈子待在我的春晖殿里,陪着我。”


    说到后面,卫缙语气加重,他握紧雪昼的手腕,重复道:“我说的,是一辈子待在我这里,每天等我回家。”


    腕间传来滚烫的触感,雪昼的眼皮一跳,心也跟着剧烈跳动。


    还不待他思考完这个选择背后的含义,卫缙又继续讲了起来。


    “第二个选择,做我的法器。”


    卫缙解释:“你的魂魄已经被我封入折扇中,对外,我会说你是折扇生出的器灵,不会有人怀疑。”


    “但这条路很辛苦,你要和我一起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大事小事,甚至随我一同去讨伐。为此,你要付出比平日加倍的努力修炼,自然,我也会帮你。”


    “雪昼也知道,我除了是天授大弟子之外,还出身人间皇室,身上的重担绝非常人可比,用这个身份跟着我,你会很辛苦。”


    卫缙微微一笑:“不过,不论你选哪一种,都必须留在我身边。”


    “现在,选吧。”


    看上去更舒服的那条路已经摆在了雪昼面前,条件不可谓不心动。


    然而,就是因为小师弟这个身份诱惑太多了,雪昼一时间不敢选择。


    他陷入了纠结中。


    这一番心理活动,卫缙无从知晓。


    一直旁观的崔沅之也无从知晓。


    他只是看到雪昼犹豫,心底里有些着急。


    即便知道雪昼早已做出了选择,崔沅之也下意识替他忧心。


    平心而论,卫缙给的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选项。


    要么就乖乖被他豢养一辈子,做个依附主人一辈子的小宠物,要么就陪他出生入死,那样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就在他思索的间隙,雪昼已经给出了回答。


    “我想,试试。”


    雪昼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忐忑不安:“我想和你一起下山。”


    “想,做你的法器。”


    “很好。”


    卫缙站起身,逆着光,雪昼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悦。


    只见他居高临下地摸了摸雪昼的头:“那从明天开始,我们照常恢复修炼,好吗?”


    雪昼颔首。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这一夜他睡得很沉。


    第二日晨起醒来,卫缙已经梳洗好,坐在床边看着他,眸中情绪叫人看不透。


    难捱的,磨人的修炼又开始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雪昼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他变得比以前更勇敢,也更稳定了一些。


    虽然畏高的性子还是没改,但却不会再像过去那般轻言放弃。


    要做卫缙的法器,不会飞可不行。


    第一步学的就是化形。


    一次次,卫缙陪着他一遍遍练习,练习变成折扇后要怎么飞回到卫缙手中,再练习脱手时要怎么化成人形。


    那样的高度,雪昼有些接受不了。


    但卫缙从不让他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个问题。


    几乎每一次,他都站在雪昼会落下的地方:“别怕,不论你飞得多高,我都在下面接着你。”


    这样的过程实在过于枯燥无聊,有好几次,就连崔沅之都觉得重复到看不下去了,卫缙的脸上都没显现出丝毫不耐之意。


    雪昼就是在这样反复的过程中逐渐好转起来,这之中的艰辛自不必多言。


    一天又一天过去,说不上是哪里有了变化。


    在崔沅之眼里,眼前的少年已经变得和刚醒来时判若两人了。


    雪昼的话慢慢多了起来,法力也飞速长进。


    他和崔沅之所熟悉的那个雪昼很像,说话口齿清晰,谈吐自如,带着一种气度。


    乖巧,听话,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偶尔耍小脾气。


    他逐渐和卫缙有了距离感,开始称呼卫缙为‘衔山君’。


    再后来,睡觉的地方也从地板转移到床铺上。


    对此,卫缙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包容的态度。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


    这天卫缙不在,后山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雪昼坐在溪流旁,对着手中的铜质小镜子发呆。


    崔沅之就站在不远处,听少年自说自话。


    “雪昼,你今天修炼怎么没有昨天努力?”


    “明天你要更努力,让衔山君看到你。”


    在雪昼的观念中,没有人会喜欢无用之人。


    他不想活得没价值,他想成为卫缙最信任的人,最无法放弃的人。


    他要对卫缙有用。


    不仅要对卫缙有用,还要成为最有用的那一个,如此,才不会在危急关头被他匆忙拿去比较性命的价值,随后轻飘飘被放弃。


    他之于崔沅之,不就是被比较了一番后才毫不留情丢掉的吗?


    这样的事情,雪昼绝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第57章 第 57 章 “我不是景云君,你喊错……


    卫缙出关那日, 天授不少同门师兄弟都满怀期待地前往春晖殿等候。


    魂体状态的崔沅之出现在人群之中,听到大家低声交谈着这个兴奋的消息。


    “两年多过去,大师兄终于要出关了, 好好好,咱们终于又能过上花不完钱的好日子了!”


    “想来是当年师兄的双手受伤过重, 一直在好好养病, 但不得不说,二师兄手里攥着钱, 咱们全宗上下过日子都紧巴巴的。”


    “若是让我知道谁伤了大师兄, 我定不叫那人好过!”


    “……”


    卫缙是在每月一度的宗门大比时出现的。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一袭云水纹红衣, 雪肤花貌, 发间还插着一支耀眼的宝石发簪,身后背着一把巨大无比的长弓。


    他紧跟在卫缙身后,听到卫缙介绍自己时, 才向大家露出一个略显羞涩的笑容。


    “师尊, 这正是我与您提过的雪昼。”


    卫缙轻描淡写揭过了雪昼的来历,无人敢有质疑。


    从此, 雪昼正式在春晖殿住下,成为卫缙的左膀右臂。


    在外人面前,他们就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主仆,主人下令,仆人无条件服从。


    人后,雪昼也恪守本分,从不做逾矩之事。


    实则自他重生的那一刻起,卫缙对他的态度从来不曾变过,可自从出关后, 雪昼便默默退回到一个进退有度的距离。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这种转变是缓慢的,但崔沅之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了。


    雪昼,很像猫。


    一只恃宠而骄的小猫咪,被主人抛弃后,再被新的主人捡回家,性格会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小猫会更温顺、更黏人,更依赖新主人的照顾,对外面的世界也不再生出探索欲。


    或许偶尔因不信任出现攻击行为,但最终,小猫会因为患得患失而试着变得乖巧,以对新主人示好。


    这背后代表着小猫对自己的否定,小猫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必须好好改变才能被接受。


    也许,雪昼在心底里早就把自己扭曲异化成一只弃猫了。


    他对卫缙的态度产生转变,不是为了与卫缙疏远。


    恰恰相反,雪昼是真的想以器灵的身份在卫缙身边待一辈子。


    只因初时受到重创的他还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许多应激般的行为掩盖了这个问题。


    等到神智恢复清醒之后,雪昼只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小猫咪才会发现自己不是弃猫呢?


    没人知道。


    崔沅之站在雪昼的视角观察着,尝试着用少年的情绪理解周围的一切。


    越了解,越难过。


    当他清晰地意识到很多问题的罪魁祸首是自己,愧疚感便涨潮一般淹没他。


    过去的崔沅之对雪昼表现出的无情抱有恨与怨。


    但现在,这些复杂的感情统统消失了。


    经历了这样难捱的时期,他怎么还敢要求雪昼对自己有情?


    崔沅之想,他该补偿,该赎罪,该对雪昼道歉的。


    等到一切结束,他一定要和雪昼好好道歉。


    无数记忆片段如走马灯一般闪回。


    崔沅之浑浑噩噩地想着,视线却被某个节点吸引。


    他暂停思索,眯起眼睛看去,只几眼,便如一盆冷水浇头,浑身一震。


    快速默念法诀后,那段记忆顺利被提取出来。


    崔沅之迫不及待出现在少年身边。


    正逢黑夜,他看到卫缙在雪昼睡着时,悄无声息地给他下了契。


    似乎是不太确定,崔沅之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但,他看得一清二楚,昏暗的房间里,卫缙坐在雪昼床边,抽出匕首,在他后颈处快速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


    随后,他又将自己手臂同样划开,取了血。


    再将两人的血滴到符咒之上,喂入雪昼口中服下。


    光线并不明朗,那张符咒写了什么,崔沅之并未看清。


    但仍能看到卫缙面无表情,神色是冷静的。


    是魂契吗?


    饶是崔沅之日日怀疑卫缙给雪昼下了契,此时亲眼见到也有些难以置信。


    纵观两人闭关时的种种,卫缙不可谓不宠爱雪昼,但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同雪昼定下不平等的契约?


    魂契本就是一重天的修士自行研究出来的认主仪式,专为驱使妖灵、让妖灵听命于自己所制。


    有了这魂契,主人想让仆人如何就如何:控制他的情绪,控制他的思想,甚至随意控制身体上的感觉,一切皆有可能。


    不少人族为了让小妖乖乖听话都会用这一招,以此折磨那些小妖的身体,百试不爽。


    崔沅之一向对此种契约深恶痛绝,是以从不使用。


    他之所以怀疑卫缙对雪昼下了契,也是因为雪昼看上去像是失忆过。


    毕竟,去除仆人的记忆,魂契同样可以做到。


    怎么会这么巧,他怀疑卫缙下了契,卫缙就真的对雪昼做了这种不公平之事?


    倘若卫缙心中真有雪昼,绝对干不出来这样下流无耻的举动。


    但若是他一直在利用雪昼……


    思及此,他心中燃起浓浓的不悦。


    雪昼分明已经很听话了,卫缙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对雪昼这么好,到底想从雪昼身上得到些什么?


    无数个疑问困扰着崔沅之,他皱着眉,决定将记忆再回拨些许,看看卫缙到底对雪昼有何执念。


    年轮将时间线拉得很长很长。


    一直拉到雪昼和卫缙初遇这一天。


    这天的记忆早就在崔沅之脑海中淡忘了,此刻重新经历一遍,仍像雾里看花一般,依稀只能记个大概。


    但崔沅之仍能回想起,他第一次向卫缙介绍雪昼的模样。


    “叫衔山君误会了,他是小灯,并非什么花仙,我与你说过的。”


    崔沅之看到自己站在卫缙身边,对他很有耐心地介绍。


    梧桐树下,卫缙看着正掉在怀中的少年,仍有心情打趣:“如此散漫,不如去送天授宗学学规矩。”


    小灯……为什么会出现在卫缙怀中?


    想起来了。


    是小灯在树上偷偷躲懒晒太阳,突然不慎掉了下来,又恰好被卫缙接了个正着。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崔沅之继续往后看。


    小灯在青蘅山上的生活很简单,十天里有九天都在围着他转,如此一来,自然有很多机会与卫缙见面。


    说巧不巧,他们两人总是在青蘅山上的各个角落里擦肩而过,即便偶尔迎面撞上过几次,两人的视线也仅仅只是简单交汇,很快便若无其事地分开了。


    看上去十分正常。


    就这么简单?


    崔沅之拧眉,继续寻找起来。


    也不知来来回回看了多少次,终于,崔沅之在记忆中寻到了两人的交集。


    那是在青蘅宗宗主议事殿。


    午后时分,小灯手捧案盏进入。


    他的视线在殿内逡巡着,在重重屏风后见到一道静坐的人影,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前来:“沅之,我来找你啦。”


    自始至终,小灯都没见到屏风后的人是谁,崔沅之一时间也无法求证,只得眼睁睁看着。


    “这些都是我和柏柯新摘的葡萄,沅之快趁新鲜多吃。对了,听说你今天还要见客,我特意多拿了些,不过还不知道你的客人喜欢什么水果,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这些沅之了解不了解?”


    小灯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举着案盏越走越近。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靠近屏风时,忽听屏风后传来一道极浅的笑声。


    就只是很轻很轻的笑,声音同崔沅之完全不一样。


    小灯顿时停在原地。


    他犹豫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屏风,过了好半晌才问:“……沅之?”


    屏风后人影晃动,他听见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不是景云君,你喊错了人。”


    小灯听了,脸色瞬间变红。


    他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太疏忽了!”


    “没关系,”那道声音的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一种难言的包容,“我记得你,你是小灯,那天在梧桐树上掉下来的是你。”


    梧桐树……?


    怎么偏偏记得这个。


    小灯羞赧地后退几步:“抱歉,那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只记得两三个人,一时回想不出来您是谁。”


    “哦?”


    那道声音似乎颇感兴趣:“想不到你还记得两三个,说说看,都是哪些人?”


    小灯语塞。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记得沅之,记得……记得衔山君,还有丰照君。”


    “衔山君,”那道声音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你知道他?”


    “知道的,”小灯点点头,“衔山君是沅之的好朋友,听说是天下第一宗的首席弟子。”


    “这些信息随处可闻,”那声音懒洋洋的,听上去兴致缺缺,“你能不能说点儿大家不知道的?”


    大家不知道的?


    小灯摸了摸鼻子:“衔山君哪有什么秘密是我知道的……我只知道,身边的朋友都很怕他。”


    “怕我……怕衔山君?”那声音追问,“为什么?”


    “因为他不喜欢异族,”小灯理所当然地说,“这件事似乎在一重天传开了,您不知道?”


    “……嗯,的确是广传天下。”


    “那你呢?”


    第58章 第 58 章 这样的关系和夫妻有什么……


    那你呢?


    问题突然抛给自己, 小灯的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


    思考速度跟不上脱口而出的话,他当即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我了半天,都没想到后面要接什么。


    于是没了声音, 只望向那扇屏风,等着对面开口说话。


    一片寂静。


    两人隔着一扇屏风, 似乎都在等彼此先开口。


    这时, 小灯才注意到这扇屏风到底长什么样子。


    朱漆的边框雕着莲花卷草纹,以云母薄片镶嵌, 透光如星辉, 若是辅以烛光肯定更好看……


    不对不对,这些都不是重点。


    小灯摇摇头, 耐心等着那人的下文。


    可他左等右等, 那人还是没说话,就像是铁了心非要得到他一个回答似的。


    没办法,小灯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对衔山君, 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不喜欢妖族。


    再则, 如果这个衔山君见一个讨厌一个,那他躲远点不就好了?


    大约是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屏风后的人又说话了。


    “我和衔山君的想法一样。”


    小灯面上浮现几分疑惑:“……什么一样?”


    “我也不喜欢异族。”


    小灯下意识问:“为什么?”


    “异族自恃妖力,常常进犯人族边界,其中有许多贪婪无德之辈暗自垂涎人类的江山,凡人与他们实力悬殊,倘若遇到入侵,将毫无还手之力。”


    小灯点点头。


    点完了,他才发现那人看不到。


    又小声说:“差距真有这么夸张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天下还是你们人类的?”


    那人听见了这句嘟囔。


    只听他道:“人间之所以还没有被这些虎视眈眈的异族蚕食, 是因为皇室统治规则森严,更重秩序,相较之下,那些愚蠢的异族内部混乱,虽有能力,却不知该如何好好利用,以小搏大。”


    ‘愚蠢的异族’小灯本人:“。”


    他从来没想过这些,听得都有些走神了:“……你看得可真长远,是我见过第一个会站在整个人族角度考虑问题的人。不过,我就不会因为这样的强弱差异去讨厌一群陌生的妖,尤其是当他们离我还很远的时候。”


    “长远?”


    屏风后那人笑道:“我讨厌他们,也不全是因为这些,自然也有私心。”


    小灯将案盏放下,静静听着他继续说。


    那人继续讲起了故事:“我祖父曾娶过一房小妾,那小妾是他去南海游历时,带回来的人鱼。”


    “鲛人?”小灯好奇地道,“我只听说过东海有氐人族,不知是不是这样的人鱼。”


    “并非同一族,不过,在样貌上应当相差无几,”那人说着说着,似乎陷入了回忆,语气也放慢了,“我祖父十分宠爱那小妾,他们成婚第二年便有了一子,当时祖父膝下无儿无女,家中累世经营着巨大基业,这些都需要传承。”


    “这份家业自然而然留给了那个孩子,但等到此子八岁生辰那日,他死了。”


    小灯问:“怎么死的?”


    那人淡淡地说:“被他的母亲吃了。”


    吃了?


    小灯目瞪口呆。


    “祖父赶到时,那小妾嘴角还挂着血痕,地上到处都是残肢,她只道自己饿了,对养了八年的亲子毫无眷恋之情。”


    “也是后来,祖父才了解到,那南海人鱼族确实有同类相食的习性。”


    说起这件事,屏风后的人冷静异常,仿佛是在陈述一则平平无奇的小事一般。


    “妖与人的本性终究不同,许多妖兽不善与人群居,自然对人类的规则一无所知,这种只知放任天性的畜生,自然是不配统治这个天下的。”


    “从那以后,家中再不许人与异族通婚。”


    小灯听得毛骨悚然:“怪不得……怪不得你和衔山君一样的立场。”


    任谁家中发生了这样的事都不会忘记的,毕竟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小灯面色讪讪的,说话时莫名其妙带了几分愧疚:“那个,其实我也不是人,但我也不是故意要和你聊这么久的,抱歉抱歉。”


    他又听到一阵低沉的笑声。


    那人说话时,尾调略微上扬,心情似乎还不错,丝毫没有受到方才那个沉重故事的影响。


    “我知道,你是景云君的法器,并非人族。”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偏要对他这么忠心耿耿?”


    小灯说:“沅之救了我的命,还收留了我,我很感激他。”


    “据我所知,他救了不止你一个,这青蘅山之中,受过他恩惠的妖灵不在少数。”


    小灯嗯了一声:“沅之很善良,遇到需要帮助的就会施以援手,并不会介意他们是人还是妖。”


    那人沉吟:“这样说来,岂不是一主认多仆?”


    “不不不,”小灯忙纠正道,“我们和沅之没有订下任何主仆契约,沅之说,我们平日里与他就像朋友一样相处。”


    “本该如此,毕竟认主一事太过私密,若他真的对你们下了契,那可真是罪恶滔天。”


    “私密?”


    小灯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魂契:“为什么这么说?”


    那人反问:“签了魂契,就要一辈子绑在一起,契约的条件很霸道,这样的关系和夫妻有什么区别?”


    魂契,代表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操纵乃至完全的掌控。


    更需要足够的忠诚,长久的陪伴。


    “……”


    小灯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从来没人将主仆和夫妻做比较,可他偏偏说得又很有道理。


    小灯道:“一主多仆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夫妻关系好歹还只能容下两人呢。”


    就像崔沅之,假如他愿意,青蘅山上将有数不尽的仆从天天围着他转。


    但一想到那个场面,小灯心里就有些闷闷的。


    “所以,我不会这样。”


    只听那人懒洋洋地道:“在我这里,一仆认二主的情况绝不许发生,至于一主认二仆,更是不能。”


    小灯怔了一下:“……第一次听到如此奇怪的要求。”


    “不错,就要如此奇怪,”那人坦然道,“若有朝一日轮到我来下契,我定要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只属于我的法器。”


    他说得笃定,语气里能听出几分掩藏不住的占有欲。


    忠诚和专一,都是最最珍贵的东西。


    小灯颔首:“确实很像你说的夫妻……”


    那人没说话,屏风后传来走动的声音。


    定睛望去,隐约看到一处衣角出现在视线中。


    他对这人充满好奇,若不是碍于礼节不好上前见他的模样,此刻两人怕是早就打过照面了。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道呼唤。


    “小灯!”


    少年猛然回过神,连忙抽身去门外,只见鹤渊正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对他招手。


    “小灯,你方才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久,”鹤渊给他使了个眼色,“宗主正在找你呢,快跟我来……”


    “来啦。”


    小灯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跳下低矮的台阶,连告别的招呼都忘了打。


    他风风火火地随着鹤渊走了,只留下一道纤瘦挺拔的背影。


    ……


    仅此而已。


    这居然就是他们两人言谈最多的一次对话。


    崔沅之看罢,仍不敢相信这是卫缙和雪昼的全部交集。


    就这样结束了?


    和预想中的背叛完全不同。


    雪昼甚至不知道当时同他有过短暂交流的是卫缙。


    崔沅之闭上眼,太阳穴突突地跳。


    等到他再睁开眼时,眼前景象已然大变。


    这里是一处简陋的洞穴。


    师星移身上还带着伤,此刻正在一旁小憩。


    崔沅之发现自己就守在昏迷的雪昼旁,衣衫略显破烂。


    两人的手中还握着藤鞭的两端。


    他回来了。


    在看完雪昼的经历后,终于回来了。


    崔沅之一时不知是喜是悲,他垂眸看着雪昼紧皱的双眉,心中忽地一刺。


    指腹不由蹭了蹭鬓角,拭去少年渗出的冷汗。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但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这时,手中的藤鞭灵力涌动,只听变成人形的柏柯语速飞快道:“宗主,雪昼就快要醒来了!”


    没过多久,便见昏睡中的少年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崔沅之心中一喜,连忙将他扶起:“雪昼,你还好吗,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过于温柔的态度让少年有一瞬间的怔愣。


    雪昼警觉地看着他。


    他甩开崔沅之的手,视线快速在洞穴中逡巡起来。


    在看向洞外那不见天日的幽谷时,脸色忽地一白。


    雪昼想起来了。


    回想起自己掉进陡崖时的情景,飞速下落的失重感似乎还在,他呼吸渐渐急促,十指攥紧,咬着唇不说话。


    熟悉的反应,令崔沅之胸口像被人重重砸了一拳。


    雪昼还没有从那段阴影中走来。


    崔沅之观察着他的表情,柔声细语地道:“已经没事了,雪昼,不会再有任何类似的危险了,你放心。”


    正当他继续斟酌着后面要说出口的话,洞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隐约能瞧见不少身影时隐时现在密林深处。


    柏柯快步走出去打探情况,没过多久便返回来道:“宗主,有人来了。”


    第59章 第 59 章 雪昼和衔山君已经在一起……


    崔沅之并未对柏柯说的话有所回应, 他微微侧过头来,双手扳住少年的肩膀,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情绪, 表情快要失去控制。


    “雪昼,你听我说, 卫缙他不是个良善之辈, 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雪昼无心理解他这句话的背后含意,只是捕捉到了卫缙两个字, 双手下意识攀上崔沅之的双臂, 紧紧攥着手中的衣料。


    “衔山君……衔山君……”


    雪昼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双目变得空洞、无机质。


    崔沅之见他一副惊恐发作的模样, 连忙安抚道:“没事的雪昼, 你摸摸我,我们都好好地坐在这里,这里没有任何危险, 已经安全了。”


    少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 力气大到持续传来痛感,男人恍若未觉, 只是大手挪到少年脸颊旁,轻轻贴了上去。


    “衔山君……”


    雪昼突然反握住他的手,眼眶变得有些湿润,眼神却还是无神的。


    看到他回应自己,口中却在喊着别的男人的名字。崔沅之指尖微颤,下颌线绷紧成锋利的弧度。


    过去,他眼中是只有自己一个的。


    现在,这种青睐尽数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崔沅之极力克制着情绪:“雪昼,其实我是——”


    这句话未尽, 山洞外已经围满了人。


    崔沅之的余光瞟到那群人影,突然闭上了嘴。


    只见层层簇拥之中,卫缙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林谷中不见天日,阴冷的气氛包裹之下,更显得他周身寒气逼人。


    卫缙面无表情,一眼望见雪昼和崔沅之交握的手,眯起眼睛,眼神瞬间变得危险。


    他当即迈开长腿向两人走来,一脚踢开拦在路上的枯木枝,动作带着几分压制不住的怒气。


    这动静吓到了本就受惊的雪昼,他打了个颤,连连向山洞的角落里躲。


    崔沅之的手还被他攥得死死的,脚步被雪昼带的挪动几寸,两道略显慌乱的身形重叠。


    但很快,卫缙已经走到雪昼和崔沅之身前。


    他冰冷的眼神扫过崔沅之,像是淬了毒的刀一般,恨不得将崔沅之那只手剐个千遍万遍。


    视线偏移,落到雪昼脸上时,眼神忽而一变。


    低磁的嗓音透出几分闷闷不乐。


    “雪昼。”卫缙唤了一句,语气听上去含着淡淡的怨气。


    有点像埋怨。


    乍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雪昼睫毛颤了颤,视线缓缓有了焦距。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来,昏沉的光线映照着卫缙半张脸,明暗交界线分割着他的神情。


    雪昼立刻松开了崔沅之的手。


    “衔山君——”


    他扑进卫缙怀中,后者下意识揽住他的腰,后退两步稳稳接住少年。


    雪昼双臂紧紧抱着男人,越来越用力,用着恨不得将两人融为一体的力道。


    他的呼吸仍然很快,背后已经汗湿,瞧上去状态极不对劲。


    卫缙却好像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轻抚着他的发,低声说:“雪昼,是我,我们现在很安全,你仔细看看,这里是哪里?”


    这一番话说得与崔沅之大差不差。


    卫缙一遍遍讲给少年听,没过多久,雪昼的状态便平复下来,渐渐恢复安静。


    跟随卫缙而来的修士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崔沅之静静看着这一切,攥紧拳直至掌心渗血,面上仍云淡风轻。


    这时,卫缙抬眼瞥了一眼在场的人,薄唇紧抿。


    “雪昼跟着你们离开不过片刻就出了事,我想,各位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众人的目光落在崔沅之和师星移身上,其中带着满满的探究。


    师星移咳嗽两声,走上前来解释道:“衔山君,怪我一时被讹兽控制,这才连累雪昼同我一起坠了下来,我向雪昼赔罪。”


    他看着雪昼的模样,言语带着深深的愧疚:“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雪昼畏高,此事是我疏忽了,抱歉。”


    他面色苍白,又拖着一副病体,身边不少人见状开始说和。


    “师道友如此诚心,想来也是无心之失。”


    “是啊,我记得你身上本就有重伤,方才是不是又受了伤?”


    面对乱七八糟的关心,师星移不为所动,仍满怀歉意地看着雪昼。


    卫缙冷眼旁观,似乎没有因为他的道歉动容一分,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他刚要说些什么,雪昼忽地动了动,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卫缙垂眸,见雪昼抬起头看着自己,恢复了几分理智。


    他忌惮地看了眼众人,双手放开卫缙的衣衫,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衔山君,这里人多,我们……能不能先回去?”


    虽表面上没有什么不对劲的表现,但没了男人的支撑,他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似的。


    卫缙点点头,余光和崔沅之带着敌意的视线撞到一起。


    须臾,他扬起眉挑衅道:“景云君,每次雪昼遇到你总没好事,你也该知趣一些了。”


    这句话声音并不大,柏柯听到了,顿时紧张地看着两个男人。


    天知道,他再也不想看到这二人争风吃醋吵架了。


    好在崔沅之现在没心情和他吵。


    他只是看着卫缙带领雪昼快速离开了山洞,一众人跟随在后鱼贯而出。


    很快,山洞里便只剩下他和柏柯两人。


    崔沅之终于疲惫不堪地半跪在地上,扶着额,看上去极为头痛。


    柏柯忍不住为他打抱不平。


    “宗主,您方才为什么不说是您救下的雪昼?”


    分明是宗主不顾危险随着雪昼跳了下去,牢牢护住了雪昼。


    宗主自己身上也受了不少伤的。


    这些为什么不说?


    柏柯不理解。


    明明说了就有机会引起雪昼注意的,时间久了,雪昼说不定就不会对宗主抱有敌意了。


    若是不说,以后怕是再没有什么机会旧事重提了。


    这句疑问飘入崔沅之耳中。


    为什么不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说。


    说出来像邀功,一片真心变了味道,雪昼或许会不喜欢。


    以眼下雪昼对他的态度来看,这件事说与不说,又能改变什么?


    崔沅之涩然开口:“多谢你为我考虑,没关系,如今我已经破坏不了他们的关系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柏柯不解。


    雪昼的记忆他是看不见的,自然也不知道崔沅之那段时间都看到了什么。


    他只能看出宗主神情很沮丧,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


    “宗主,”柏柯心里隐隐有个不详的猜测,“难道,雪昼和衔山君已经在一起了?”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差的结局。


    崔沅之摇摇头。


    没有在一起。


    甚至,他没看到两人有任何亲密的互动。


    雪昼与卫缙在那漫长的闭关修炼中一次暧昧都不曾有过。


    只是普通的修行与日常起居的记录,其余并无什么特别。


    但崔沅之就是知道,他早就无法介入进去了。


    卫缙和雪昼的牵扯实在太过深刻,仿佛有一道巨大的网将两人罩住,与旁人隔绝开来。


    这张网剪不断,砍不穿,任谁也不能将这种严密的编织丝丝缕缕地分开。


    崔沅之终于艰难且诚实地承认:“柏柯,我已经比不过他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就是卫缙。


    柏柯听迷糊了,他知道宗主一向是有话直说,不会盲目自信,更不会妄自菲薄。


    宗主竟然比不过衔山君吗……


    在柏柯印象中,宗主是整个一重天最受欢迎的翘楚,凡是提到宗主的,言谈中都会透露出或多或少的倾慕,喜欢宗主的更是数不胜数。


    那衔山君虽然长相也不输他家宗主……


    但是他脾气差啊!


    光是区别对待人与妖这一条,就惹了多少妖族背地里说他坏话。


    看衔山君那气度,就知道他心量窄小,性格定然不好,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对待雪昼呢。


    说崔沅之比不过卫缙,柏柯不大相信。


    “宗主,我知道您心里一直对雪昼心怀愧疚,但在那之前,你对他的好我们也都看在眼里的。”


    柏柯的立场在雪昼和崔沅之之中摇摆不定。


    他叹了口气,上前将崔沅之扶起。


    “宗主,您已经打算放弃了吗?”


    崔沅之那双狐狸眼中透着浓浓的失意,眼角的泪痣为他平添几分多愁善感的气质。


    他绝对不会放弃。


    更何况现在也还远远谈不上放弃,眼下最重要的是,是赎罪-


    卫缙一行人重新回到林中。


    望着那处隐蔽的陷阱,他朗声吩咐道:“好好搜查一番,看看这附近到底有没有讹兽的痕迹。”


    天授宗弟子忙答:“是。”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这处崖谷也要仔细检查,谷底生长的树种与城郊这片郊林极为不同,应当不是天然形成的。定是有人故意设了陷阱在这,引人来钻。”


    任务布了下去,卫缙的脸色才算好看。


    回到熟悉的环境中,雪昼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只是他有些话少,安静地跟在卫缙身后,全程静静听着男人的安排。


    其余几人则带着师星移寻到一处干净的角落处理伤口了。


    没过多久,雪昼感觉衣襟中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震动。


    他摸了摸,将通信卷轴取了出来。


    点燃引香后,很快传来祁徵大喊大叫的声音。


    “雪昼,还是你好,方才我和二师兄怎么联系大师兄,他都不带理我们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真是个大忙人!”


    雪昼不由看了眼斜前方的卫缙。


    似乎听到了这句吐槽,卫缙面色阴沉不定地转过身来,走到雪昼身边,似笑非笑站在卷轴前。


    “大忙人现在刚好得闲,你有什么废话要说?”


    祁徵一见到卫缙,顿时蔫了,他笑着说:“这不是师尊神速助我们破案,宁姜的事情有进展了,特意来给大师兄汇报嘛。”


    卫缙挑眉:“你们找到了污染源?”


    “当然!”


    说到此处,祁徵略显无语:“和大师兄先前的猜测一样,师尊也说了,那条河一看就不是咱们人间会有的玩意儿。”


    他们之前给这段径流命名为忘川,也不算冤枉。


    卫缙蹙眉:“师尊还说了什么?”


    “没说多少,师尊一来就和几位长老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破坏力惊人。”


    说到这,祁徵忽然闭上嘴,神色悻悻。


    裴经业突然出现在画面中。


    “大师兄,别听他瞎说,师尊没有那么肆无忌惮……对了,污染源已经找到,就在天上。”


    “天上?”


    天上有什么?云?雨?


    裴经业道:“是一面镜子,镇在宁姜镇附近最高的山顶之上,照着整座城镇。”


    “这镜子能翻转阴阳,此镜照射之处,阴阳两界的河流与水源会互相逆转。”


    “咱们的百姓喝了这阴间引来的忘川水,久而久之,自然会受到影响异化成鬼,壮大鬼军。”


    “这些都是相族长告诉我们的信息,他也算和鬼族交手数次了,经验丰富。”


    相乐阅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不愧是男主角的最强外挂。


    雪昼问道:“那这镜子是恶鬼所化吗?”


    “不全然是,”裴经业神色莫测,“据我们所知,这镜子里住着一只鬼,但不论使用什么方法都无法破坏,也不知道该怎么让此鬼现身。”


    说着说着,相乐阅的声音也传来。


    “听说景云君有一功法名叫引魂术,可以逼恶鬼现身,若是他肯来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引魂术……的确是崔沅之会使用的技能。


    雪昼心里暗自想道:案子是他们破的,关键环节却不得不依靠崔沅之。


    看来这份功绩又要被崔沅之夺去了。


    “好,你们想办法联系景云君即可,”卫缙应道,“三日之内,务必要看到宁姜镇结案。”


    同镜鬼相比,讹兽显然更值得关注一些。


    “师兄,你和景云君都留在中心城,托您帮忙转告一声也不行吗……”


    祁徵没胆子使唤卫缙给自己办事,他只能疯狂暗示。


    卫缙冷笑。


    见他这副态度,祁徵果断放弃,他当即转向红衣少年。


    “雪昼雪昼,那你帮我联系景云君好不好?我身上剩的引香实在不多了,还没来得及找师道友要新的呢,眼下能省一点是一点。”


    雪昼不太愿意和青蘅宗的人有过多牵扯,但祁徵所托又是正事,他只好放下个人恩怨,点点头:“嗯,我会的,等景云君上来我就……”


    “——不必了。”


    卫缙突然高声打断少年说的话。


    祁徵和裴经业不由将目光移过来。


    只见卫缙面色不善地挥了挥手,召来同门一个弟子。


    “守在那处陷阱旁,等景云君出现后,立刻引他去宁姜镇,不得耽误。”


    “是!大师兄!”


    那弟子乖乖领命去办事了-


    入夜,天授宗的队伍终于回到暂居的院落。


    雪昼惦记着自己掉下陡崖的事,一回到房间立刻将脏衣服换下,打来热水梳洗沐浴一番。


    擦拭发尾时,忽然觉出卫缙的古怪。


    自从和衔山君在罩房发生过那件事……两人再相遇时,衔山君的心情就不是很好。


    是自己贸然和师星移离开,让他生气了吗?


    雪昼心里没底。


    他尚不知道卫缙不久前才和崔沅之有过矛盾,此时倚在床边辗转反侧,就是莫名觉得卫缙和平时不一样。


    在众人面前,衔山君仍是那个衔山君,只是在雪昼眼中,衔山君比往日更沉默一些。


    到底是怎么了呢?


    他深深反思了一会儿。


    或许是玄殷真君去了宁姜,那里进展飞速,而中心城这里却还没找到讹兽,相较之下压力更大一些,衔山君应当是在忧心此事。


    但,这好像也说不通。


    衔山君什么样的讨伐没见过,怎么会因为一只讹兽如此不悦?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深夜。


    雪昼躺在床上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卫缙神色沉郁的脸。


    又或者,衔山君是见到自己和崔沅之握了手,所以生气了。


    想到这个可能,他迅速掀开被子下了床。


    等到自己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卫缙房前。


    “……”


    雪昼伸出手,犹豫着探向门扉,在敲门前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门里的灯还亮着。


    衔山君居然还没睡。


    纠结了一会儿,雪昼决定还是要好好解释清楚。


    他轻轻叩响寝屋的门。


    “衔山君,我是雪昼。”


    屋内很安静,过了好久,卫缙的声音才传来。


    “进来。”


    声音听上去有些喑哑,语气也略显奇怪。


    雪昼心里咯噔一下,似有所感。


    他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转身将门关上,空气中弥漫着麝香的味道。


    “衔山君?”


    雪昼走到纱幔前,隔着几层帘子,对着卫缙小心翼翼道:“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


    从这个角度,依稀能看到卫缙是坐在床边的姿势。


    隐约还能听到一点水声。


    但怎么会有水?


    雪昼凝神细听,却又听不到了。


    这时,只听卫缙沉着声音反问:“那雪昼这么晚了为何不睡,还来敲我的门?”


    “我——”


    雪昼突然有些难以启齿。


    他想解释自己和崔沅之的事情,但又怕卫缙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说出来反倒给自己难堪。


    于是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改了个理由。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恰好看到衔山君也没睡,就斗胆来问问。”


    “衔山君也睡不着吗?”


    卫缙嗯了一声,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没有多说话。


    这反应落在雪昼眼中,那就是不愿意搭理自己的模样。


    他略有些失落,但还是鼓起勇气关心道:“衔山君为什么睡不着,若是心有烦忧,我可以为您排忧解难。”


    很快,他听见卫缙的笑声。


    “当然可以,雪昼,来吧。”


    得到应允,雪昼心跳加速。


    他撩开重重纱帘,向卫缙的床榻走去。


    等到掀开最后一重,就看到男人衣衫松散坐在床边,正在给自己摘手套。


    闻到古怪但熟悉的气息,雪昼顿时想明白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他整个人顿时变得通红,僵在原地。


    衔山君,方才居然在自、尉。


    第60章 第 60 章 “我有那么快?”


    卫缙衣衫虽略有不整, 但该穿的一件不落。


    唯有腰胯处堆起织锦袍的褶皱,蹀躞带也不知所踪。


    衣袍开衩之处,露出两条裹着白色长裤的双腿, 因衣料轻薄,隐约能瞧见当中的肌肤颜色和紧绷的大腿肌肉轮廓。


    衣衫重重叠叠, 雪昼瞥见一部分紧实的腹肌没入阴影。


    掀开纱幔时, 卫缙正在取手套。


    一见到雪昼走进来,他的动作倏然停下。


    柔和的烛火映出皮质表面的莹润反光, 上面沾着湿漉漉的液体。


    面对雪昼的突然出现, 卫缙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他径直对上少年略微惊讶的目光,视线晦暗, 瞳孔像锁住猎物一般, 透着点兴味盎然的幽光。


    烛芯爆出火星,惊醒了看呆的雪昼。


    这样的衔山君是陌生的。


    过去从未见过。


    他这才想起,自他们离开一重天后, 自己染上怪病以来, 一直都是衔山君帮自己疏解。


    那衔山君呢?


    衔山君每次帮助他时,说不定也在忍耐。


    此时, 脑海中又跳出两个人在罩房里的对话。


    “衔山君也会有七情六欲?”


    “我也是人,是人自然会有。”


    衣着保守禁欲、高高在上的衔山君,夜半时分也会暴露出情绪如此汹涌的一面。


    思及此,雪昼略显不安。


    但他整个人紧张得一动不动,连转身逃走的勇气都没有。


    见卫缙撩开腹部的衣袍,雪昼立刻吞咽口水,强迫自己转移视线,竭力克制着身体自然而然出现的反应。


    这时,卫缙终于大发慈悲开口说话了。


    “雪昼不是说要帮忙?怎么一个人站在那发呆。”


    他靠在床柱旁, 双腿仍保持着分开的姿势,眯起眼睛对少年勾了勾手指:“过来,帮我摘了。”


    脱到一半的手套,仍保持在那里,等着雪昼上前。


    命令般的语气,让雪昼条件反射般回了句是。


    他僵硬地走上前,身体已经先于意识一步在卫缙大敞的大腿之间跪坐下来,双手触到卫缙的手掌。


    手套上沾染着熟悉的味道,咸腥的。


    雪昼将其取下,小心翼翼放在床边小几上。


    他抬起头仰视着男人,用眼神询问着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卫缙懒洋洋地觑着他,伸出手用很轻很轻的力道捏着少年的脸蛋,动作随意慵懒。


    像调戏。


    雪昼不敢低头,甚至有点害怕低头。


    万一看到衔山君的……岂不是冒犯了他。


    雪昼慌乱地想着说辞,尝试着理清思路,片刻后才憋出一句:“您已经……好了吗?”


    “好什么?”


    卫缙眉眼压低,手上不紧不慢地从他的脸颊移到耳垂,稍稍用力捏住,揉了揉:“我有那么快?”


    雪昼敏丨感地闪躲了一下,没有躲开:“……”


    他连忙说:“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雪昼认真思索了一下,又道:“我只是想帮您。”


    衔山君帮了自己,自己也该懂得投桃报李。


    再则,衔山君曾经说过,这样的程度还算不上和奸,宗门也管不到他们。


    帮一帮,也没什么的。


    衔山君不是经常帮自己吗……


    卫缙的指尖重重碾上少年的唇缝,胸膛随尚未平复的呼吸起伏,道:“你确定?”


    “雪昼,我可不是你随随便便摸几下就行的。”


    卫缙心底里压着一股躁火。


    不悦、妒忌、雪昼对他持续存在的诱惑、以及在休介之地连日以来的奔波劳累,悉数需要发泄。


    任谁见到这样的小美人埋在自己腿间,一双漂亮的眼睛湿润地看着自己,都没办法不意动。


    真是极品的小猫。


    既然出现了,他就再不会放他走了。


    卫缙垂下眼眸,膝盖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肩,喘丨息中混杂着诱哄:“上来,我教你该怎么做。”


    雪昼鬼使神差从地毯上站起。


    他似乎想爬上榻,卫缙却一把拦住他的动作。


    “错了,是来这里。”


    雪昼看过去,只见卫缙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那双腿。


    居然是坐在衔山君身上……


    雪昼似乎回想起什么,耳尖变得通红。


    他一点点挪回去,卫缙将他抱坐在腿上,让少年背对着倚在自己怀里。


    他双手握住雪昼的手腕,面不改色地说:“雪昼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帮我身寸出来就好。”


    “你的眼睛要一直盯着我,不许看别处。”


    雪昼坐到要紧处,一动不敢动。


    “既然是帮我的忙,我说快就要快,我说慢就要慢,听懂了吗?”


    卫缙贴着他耳朵说话,语气下丨流放丨荡,呼吸的热流钻入耳中,雪昼顿时脸色烧红,胸膛起伏的节奏顿时也跟着乱了。


    他不能再认真听衔山君讲话了,若是一会儿淫病发作,就更难以收场了。


    要知道,雪昼对卫缙也是有欲丨望的。


    一个又一个若有似无的吻落在少年的鬓角,尽心安抚着他。


    尽管角色互换了,雪昼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但他的气质仍然有种不谙世事的青涩。


    即便曾经被困在男人怀里玩儿了个彻底,下次再遇到同样的情况时,双目依然清澈,还是会露出羞赧的红晕。


    就像两人初遇时,树上开满的纯白色桐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引人采撷。


    越是这样楚楚可怜,卫缙就越想玩。


    “别这么闷……乖宝宝……你多说点什么,我出来得会更快。”


    卫缙捏起他的下巴,视线在雪昼精致的脸上流连忘返,随后附上去,轻车熟路地撬开唇探了进去。


    低头时,玉冠束起的马尾晃动,垂落在怀中少年锁骨处,拂得人心痒。


    这还是雪昼第一次意识如此清醒之下同他接吻。


    连眼睛都忘了闭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卫缙峻挺的眉眼。


    但,卫缙的大舌一钻进来就全身发软了,他想抵回去,却不得不和男人的舌纠缠起来。


    “宝宝真甜……真好看……把头抬起来……我要看看你是怎么帮我的……”


    这时,卫缙一只手握着他的指尖探进自己的衣衫,另一只手则和他十指交握,带着霸道的掌控欲。


    粗糙起伏的掌心与他的掌心彼此贴紧,雪昼心旌剧烈晃动,呼吸加快。


    他被卫缙高大的身躯桎梏得紧紧的,无法动弹,脑袋也嗡嗡的。


    ……


    卫缙裸裎着精壮的胸膛坐起来,翻身下床,从案几旁倒了杯水。


    重新返回来时,他单手将身边熟睡的少年捞起,茶杯轻轻抵住他的唇。


    用沙哑的嗓音说:“雪昼,喝点水。”


    雪昼被唤醒了,他睡眼惺忪,茫然地看着卫缙,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卫缙递到嘴边的,他还是悉数喝了下去。


    “真听话。”


    卫缙夸赞道,顺手将茶杯放下。


    雪昼饮完,困顿的眼皮重新合上,也顾不上这里是不是自己的房间,迅速睡着了。


    ……累,他好累。


    尤其是手腕,感觉要断了。


    趁着少年睡觉的功夫,卫缙一件件将衣服一丝不苟地穿好,梳洗过后,坐在床畔盯着他的睡颜。


    正待他要说些什么,寝屋外忽然响起通传声。


    门外那人语速飞快道:“大师兄,师尊他们回来了。”-


    崔沅之去宁姜镇本也就是收个尾,此行效率颇高,镜鬼引出后,他干脆利落地将其杀了。


    那面镜子却不知该如何处理。


    此时若是雪昼在场,定然是要跟他争一争的。


    这镜子的功效听上去大有用处,留在天授宗,拿着总比不拿好。


    但彼时在场的人竟无一人有异议。


    玄殷真君才到中心城,便唤裴经业将自己的大徒弟唤了来。


    卫缙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衣着整齐的雪昼。


    “拜见师尊。”


    玄殷真君坐在堂上,饮了口茶:“这里没有外人在,还行什么礼。”


    “是。”卫缙淡淡应道。


    玄殷真君:“皇宫那边发生的事,祁徵已经与我说过了,宁姜的水源是小事,尚好解决,讹兽却不好对付。”


    “天授先将讹兽处理了,再去支援其他各宗。”


    卫缙颔首:“这两日已经根据君子族的线索追查,定会将此事办妥。”


    玄殷真君点点头,他神色略松快了些:“此番出山,除了来看看你们这些小辈,还有旁的事要办,我与烁日即刻便要启程,我们走后,若是天授有什么重要的事,定要及时上报。”


    卫缙掀起眼皮,径直问道:“师尊要去哪里?”


    玄殷真君似乎早已习惯徒弟没大没小的质问,答:“神权山。”


    听到这,雪昼没忍住抬起了头,看向卫缙。


    最近大家都在说神权宗有问题……这个时候去,会不会不太平?


    卫缙倒没有任何担心自己师尊安慰的想法,他道:“事不宜迟,我这就着人下去准备。”


    玄殷真君笑了笑,视线突然转过来,看向雪昼。


    今天他穿了身紫衣,仍旧扮得光鲜招摇,幸好人够美,不至于让那些珠玉喧宾夺主。


    一看就是他那个审美有些问题的大徒弟会做出来的事。


    玄殷真君怜悯地看了一眼雪昼。


    雪昼:“?”


    这时,玄殷真君忽看到少年颈间露出的一小截项链。


    那块玉……


    他好似觉察出什么,但脸上仍波澜不惊,只是露出慈爱的微笑。


    “雪昼,你这几日身体可好了?还有没有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