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心魔与崔沅之。
也不知崔沅之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他站在那里,视线没有因为裴经业这句不敬之语发生任何偏移。
一拳打在棉花上,裴经业见他心不在焉, 这才收敛敌意,转身继续加入了天授宗这场讨论。
最终, 那面两仪魇被放置在丁宅内一处楼阁露台之上, 周围固定着各种角度的、贴满符纸的镜子,有雪昼渡出来的三成法力做支撑, 以维护一重天与人间的天气互换。
楼阁之下, 是丁三带着护卫与各宗弟子日夜轮流把守,维持一层又一层的结界, 确保在这个过程中不发生意外。
“少爷, 仙师们已经走了,您也不必这么辛劳,还是休息一下吧。”
家仆撑着伞举到丁三头顶, 看他满头大汗, 皮肤晒得发暗,忍不住劝说道。
丁三眯起眼睛, 抬头看了眼天空。
两仪魇生效后,一连阴沉了一个多月的天气终于消失了,宫海郡迅速放晴。
丁三摇了摇头,神采奕奕地抹了把汗。
他指了指天:“雪昼仙师还在努力呢,我们也不能拖后腿,起码要等到天上传来喜讯,我们才能收工。”
只要熬过这场大战,他也算是协助一重天讨伐鬼族的一股重要势力,以后在那些狐朋狗友面前吹嘘, 肯定特别有面子。
丁三决定不走。
家仆长叹一口气:“都是那些仙师们的事儿,他们远在一重天……咱们怎么能知道他们有没有打赢?”
丁三说:“看天气啊,要是一直放晴,那就是赢了。”
要是下起雨来,那就是一重天打输了。
鬼族到时候定会卷土重来-
一重天,青蘅宗,阴云密布。
昙华卷的放置地点最终定在青蘅山,无人对这个决策有异议。
为保绘卷正常运转,雪昼带着妖族提前入画,再与卫缙里应外合,协助弟子们一同修复画卷中的细节。
除他之外,一重天之中能与他一同进入昙华卷的只有青蘅宗。
这时候,他们的得意劲儿便显露出来了。
不断有人走到祁徵面前晃悠,炫耀般开口:“怎么样,你们这几宗瞧不起我们妖灵,最终不还是要被这些法器拒之门外,只能干巴巴在外面守着,不能进去瞧上一眼。”
“我们当然能进去,只是这画卷故意针对我们,便是进去了也只能失忆,帮不上忙不说,还有可能帮倒忙,”祁徵撇嘴,“但那些鬼族一旦闯入昙华卷,发现里面没有修士和百姓,定然会寻找出口,退出画中,到时不还是要靠我们这些人族团结起来抵御鬼族?”
“走着瞧吧,说不定根本无需你们动手,一切就能顺利解决呢,”那青蘅宗修士信心满满,“我们会向一重天证明,宗主的决断绝对是最英明的。”
祁徵偷偷翻了个白眼:“啊是是是,不知道是谁现在只剩一半法力,还叫鬼族那帮杂碎探清了自己的虚实呢,届时你们若真的在里面打起来,景云君能不能保全自己都两说。”
那青蘅宗的妖修果然面色僵硬,看向不远处的崔沅之。
宗主这几天一直不在状态,这可是大忌。
宗主在想什么呢?
……
崔沅之拖着病躯来到后山一处无人的地方,走到一块墓碑前,疲惫地坐了下来。
那块碑上刻着小灯的名字,或许是太久没有回到后山亲自打理,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脏污,指尖轻轻一碰就拂去了。
这是他确认小灯殒命时,为少年设下的衣冠冢。
算一算,如果也过了三年有余。
他闭上眼,阖目小憩。
狂风刮起,电闪雷鸣,周围的树叶花草随风摇晃,发出扰人心烦的嗡鸣。
耳边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站在他面前停下来,似乎正在望着他。
崔沅之掀开沉重的眼皮。
入目先是一片玄色的衣角,上面绣着莲花样的暗纹。
男人梳着精致的辫子,发型繁复,却无一件装饰点缀。
是小黑。
崔沅之一见他就没什么好脸色:“这仗已经开打了,你才姗姗来迟般出现,所为何事?”
小黑说:“我没有来迟,和雪昼一同从阴界离开后,我便在暗中观察着你们的行动。”
“隔岸观火,”崔沅之扶着墓碑站起身来,“看来你对人族并无什么身份认同之意,这样艰险的情况下,你都能冷眼旁观。”
他们一黑一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黑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只是淡淡的说:“我为什么要认同自己和你们是同类?你该很清楚,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上。”
崔沅之冷笑。
小黑又说:“至于冷眼旁观就更没有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帮你。”
“帮我?”
崔沅之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你能怎么帮我,不会是替我上阵杀敌吧?虽然你现在法力是比我高一些,但论战场上的经验,你远不如我,去了也只能是送死。”
“你说得对,”小黑抽出一把匕首,交到崔沅之手上,“所以,你现在杀了我,就能将你剩下的那一半法力悉数取回。”
“……”
崔沅之凝眉,过了很久很久,都没听到小黑再说一个字。
他这才不得不相信小黑说的是真的:“……为什么?”
“你不想活了吗?不要命了吗?”
小黑面无表情地说:“既然你们要在昙华卷里开打,单凭现在的你,定然无法看护好雪昼,但倘若你的法力恢复如初,想必在危急之时能救下他一命——只要你别再犯上次的错误,在需要抉择时又将他抛下。”
其实他很怀疑崔沅之到底会不会拼了命的护着雪昼,但现在除了相信也没别的法子。
正如崔沅之所说,体内的法力唯有转移到他身上时,才会发挥最大的价值。
但崔沅之还是很难相信,他苦心孤诣追杀多年的心魔,此时此刻居然乖乖将命送还到自己手中,理由还是那么的简单。
送上来的机会,他自然不可能放过。
崔沅之拿起那把匕首,对着小黑的心脏便刺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小黑敏捷地躲开他的袭击,单手拦住崔沅之的胳膊,狐狸眼里带着一点儿轻蔑:“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想要我的命,就要拿我想要的东西来换。”
崔沅之定定地看着他,问:“那你想要什么?”
小黑微微一笑:“我听说你有个法器,是一柄藤鞭,名叫柏柯。”
崔沅之:“是又如何?”
小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让他协助我看看你的记忆,我就把自己的命给你。”
……就这么简单?
一粒石子激起千层浪,崔沅之心中涟漪阵阵,心绪难平。
这心魔想看他的记忆,无非就只有一个目的,怕是只想看和雪昼有关的事情。
崔沅之沉默。
小黑以为他不愿意,当即挑眉,语气不善道:“你不会连段记忆都不让我看吧?我只想知道你和雪昼以前发生过什么,这是我死前唯一的心愿,你若是连这个都满足不了我,我是不会把命交给你的,至于你们能不能打赢这场仗,自然也不干我的事。”
崔沅之艰难地开口:“……就只有这个吗?”
心魔一旦被他手刃,意识会消散在天地之间,再难捕捉,和在这世上灰飞烟灭有什么区别?
他不相信心魔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
“另一个条件我说了,”小黑重复,“我希望你拿着这一半法力保护好雪昼,仅此而已。”
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离开阴界之后,他一直在思考最近发生的事,回顾从前,发觉自己也做过不少拖累雪昼的事,若是能以此将功补过,九泉之下也得安息。
不对,想什么九泉,他哪里还有机会去九泉呢。
崔沅之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小黑眉头一松。
只见他走到墓碑的另一边,依靠着坐下来,一副准备好了模样。
崔沅之将柏柯召唤出来,说明缘由,后者用力点头:“宗主放心,我现在便为你们两人护法。”
藤鞭的一侧终于握到小黑手中,他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天地在视野中倒转,景色骤然生变。
属于崔沅之的记忆,开始了-
恍惚之中,小黑看到数年之前的崔沅之,一袭白衣,轮廓看上去更年轻一些,带着点青涩,与如今的他判若两人。
只见他拨开草丛,踢开已经损坏的陷阱,匆忙地寻找着什么。
掀开繁茂的树枝后,小黑顺着崔沅之的视角,看到了年幼时的雪昼。
说是雪昼还不太妥当,那时的他还是一盏灯呢。
树丛里的灯灵,皮肤白皙,身上披着被粗糙树枝挂得破破烂烂的衣裳,双眼如幼兽一般纯稚、清澈,即便还没有完全长开,也能看出那漂亮的五官,定会吸引越来越多的视线为他驻足停留。
小灯灵瑟缩着,害怕地望着崔沅之,一动不敢动。
就像看到这番场景的小黑一样,崔沅之亦忍不住心软,他语调放缓,轻声安抚道:“别怕,那迷阵已经彻底被我击破,不会再有危险了。”
灯灵眨巴眨巴眼睛,才用细弱的声音说:“嗯……谢谢。”
第112章 第 112 章 原来被雪昼喜欢,是这……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太小了。
崔沅之忍不住弯腰凑得近一些, 才好听清楚他说的一字一句。
小灯灵顿时露出胆怯的表情,连忙后退几寸,衣衫扯掉些许, 露出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
崔沅之看在眼中,为了缓和气氛, 便笑了笑, 主动问道:“我救了你,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灯灵听了, 仍旧眨着眼, 只等他继续开口讲话。
林中飒飒作响,风止之时, 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日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崔沅之身上, 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晰、深刻。
他想,自己是做不到和这小灯灵就此分道扬镳的,这处集水沂峰向来鱼龙混杂, 离人间大陆太远, 生活在这里难免遇到些牛鬼蛇神,若是自己走了, 这小灯灵又遇险,怕是不会那么好运遇到一个法力高强的人保护他。
崔沅之努力将语气放轻松,提议道:“这里很危险,你年纪又很小,不如跟我走。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有你在,恰好有人与我作伴。”
小灯灵打量了一会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崔沅之耐心地半蹲下来, 视线和他平齐,温柔地说:“跟我走吧,我那里很安全,会好好保护你。”
说完这句话,他便坐在小灯灵身边,等着他给他回应。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小黑也只能站在不远处看崔沅之和年幼时的雪昼并肩而坐,两人一语不发,仿佛纯粹消磨时光一般。
就这样又等了许久,久到崔沅之以为自己等不到灯灵的回答,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但才迈开一步,一只手便揪住他的衣角,力道轻轻的,极容易被忽略。
崔沅之转过身来,便见小灯灵仰头望着他,迟钝地点了点头。
崔沅之捞起他的手,扶着他从地上站起:“那我叫你小灯好不好?我叫崔沅之,你喊我沅之吧。”
小灯灵接着点点头-
纵然崔沅之和小灯的相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小黑仍丝毫细节都不肯放过地看完。
小灯跟随崔沅之回到青蘅宗后,两人逐渐熟络,先时,少年仍留有几分矜持,对崔沅之的指点与照顾还不知如何应对。
小黑看到少年总是趁着无人注意时,偷偷攀上崔沅之院中的梧桐树晒太阳睡觉,一遇到人就像个松鼠似地躲起来,不擅与外人结交。
有时不愿配合崔沅之,他又会大着胆子反驳男人几句,见崔沅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并未教训他,便知男人不会再约束自己。
小灯一点一点试探着崔沅之的底线,渐渐在这种奇妙的交往模式中乐此不疲。
待在青蘅山上的日子该是很无聊的。
和崔沅之一起修葺宗门,渐渐招揽人才,再辛苦地和崔沅之下界讨伐,接下各族递来的委托书……青蘅宗这才一点一点发展起来。
常年不与陌生人接触,导致小灯格外地依赖崔沅之。
只有他两人相处之时,小黑会尝试着将自己带入崔沅之,去体会那时与小灯相处时的心境。
小灯倚在廊檐下等他处理公务时,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看上去那么轻松、惬意,如果他是崔沅之该多好,小黑从未见过雪昼如此无忧无虑的样子。
原来,雪昼以前也有过这样闲适安逸的生活。
自然,并非所有日子都这般千篇一律,起码站在崔沅之的角度,那几年的经历也称得上一句精彩,小黑跟在他身边,看他开疆拓土,在一重天青年翘楚中崭露头角,为平各种战事四处奔波,认识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异族朋友。
望着那些年轻男女向崔沅之投来热烈爱慕的眼光,小黑渐渐理解了为何他是那样地受欢迎。
“景云君年纪轻轻便已是一宗之主,我看比那衔山君也不遑多让,若是再过几年,这一重天各宗排名变成什么样还不一定呢。”
议事殿外,小黑看到一个穿着陌生校服的修士凑到崔沅之身边,讨好且狗腿地说道。
崔沅之抬眸,淡淡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卫缙,谦虚道:“衔山君才是独得上天厚爱,他比我还要年轻些许,如今已经将天授宗打理得井井有条了。”
那修士也跟着看了眼卫缙的背影,面露嫉妒之色,悄声说:“家中托举所致,不足挂齿。”
小黑没忍住看了他们一眼,翻了个白眼。
卫缙似乎是没听到两人在背后的窃窃私语,摇着折扇走在人群最前方,目光打量着花园中的景致,看上去兴致缺缺,百无聊赖。
风吹过,飘来一阵清新淡雅的香气。
一行人顺着香味寻去,不远处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梧桐,卫缙这才提起兴趣,迈开长腿走到树下,突然出声问道:“谁在树上?”
小黑一怔,抬头望去,就见小灯从天而降,摔落下来。
那一瞬间他的心也紧跟着高高提起,脚下已经快步走上去,双手做起托举的动作,口中也喊道:“雪昼——!”
等他走到面前,便眼睁睁看着小灯被卫缙稳稳当当接在怀里,眼中带着诧异。
原来这就是雪昼和卫缙的初遇。
小黑僵在原地。
他不由推测道,小灯应是像从前那般躲懒晒太阳去了,被树下的卫缙发现异样,一时紧张便掉了下来,又那么恰好,被卫缙抓了个正着。
真是够巧的。
浓浓的不甘涌上心间,他不悦地想道,为何这崔沅之和卫缙与雪昼的相遇都如此浪漫,偏自己是被雪昼射了一箭,狼狈地追到偏僻幽暗的巷子里才罢休?
算了,若是雪昼能因此记住他也好,他可不想自己白白死去,若不能在雪昼心里留个好印象,哪怕是坏印象也行。
就在他思忖之间,小灯已经从卫缙怀中跳下,慌忙离开了。
见此,他这才心里好受一些。
崔沅之走上前来,为小灯说着好话:“衔山君见谅,他年纪还很小,看到生人容易害羞,去天授宗学规矩就算了,我自然是舍不得的。”
卫缙似笑非笑地说:“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景云君这么护着他,想必他也不会是你口中一件微不足道的法器了。”
“法器还算不上,”崔沅之的笑容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神色,“他连结印都不太熟练呢,平时跟我出去也就只是探探路,哪里会让他做那些危险的事。”
卫缙若有所思。
这倒是真的,小黑点头。
崔沅之只道他还在长身体,每日多睡多吃,空了就出去跑跑走走,不必如此刻苦修炼。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有他护着,谁能伤害到小灯?-
日复一日过去,就如同成熟的花苞渐渐绽开一般,小灯长大了。
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又是怎么喜欢上崔沅之的。
站在崔沅之身边,看着小灯对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表现出稚嫩的暗恋与羞涩,小黑心中五味杂陈。
幸福、开心、纠结、妒忌……他都体会到了。
原来被雪昼喜欢,是这种滋味。
那道赤诚的、坦然而青涩的目光一直紧紧跟在身上,就是要让你知道,不论什么时候你与他对视,都能感受到他对你强烈的倾慕和爱恋。
为什么……崔沅之这么幸福,为什么?
小黑对崔沅之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如崔沅之这般不知足的人,得陇又望蜀,为何不肯好好珍惜唾手可得的珍宝,还要迷恋外面那些莺莺燕燕。
小黑也观察过崔沅之与那些趋之若鹜般追求他的人是如何交往的。
譬如那极东之海的小公主明珠。
母亲被厉鬼附身,整个国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少女别无他法,只得将目光放在崔沅之身上,祈求两族合作。
“沅之,女王对我那般好,从小悉心指导我如何成为一个明正的君主,这片海域我定然不能将之拱手让人,尤其是被鬼族占据,”明珠泪水涟涟,双手紧紧攀住崔沅之的衣衫,恳求道,“只要你帮我,帮我救下女王,我们氐人一族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崔沅之将她捞起,柔声细语安慰道:“公主请放心,我助人从不求什么回报,鬼族人人得而诛之,即便你不说,我也会想办法帮你。”
明珠喜极而泣,感激地抬头看他:“真的吗?”
崔沅之微笑:“当然是真的。”
“沅之,你真的太好了!”
明珠扑进崔沅之怀中,终于松懈防备,嚎啕大哭起来,将尽数委屈打湿崔沅之胸前衣衫的布料。
崔沅之怔忡,双手抬起,僵在半空之中,不知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小黑好奇。
为什么不推开?
小灯,可在一旁偷偷看着呢。
该不会觉得这样做不符合君子所为,君子就要在姑娘哭得魂不守舍的时候甜言蜜语细细安抚,不得做出煞风景般将人挥开的事。
此时正逢冬日雪夜,他们这样半拥半抱,直至天上下起小雪。
小黑看到崔沅之终于是抬起一只手,轻轻放到明珠的肩上,为她扫去衣衫上的薄薄积雪。
他猛然回过头,见小灯躲在廊檐拐角之下,被雪花模糊了表情,看不清细节。
崔沅之每每忙到深夜,小灯便会守在殿外,等他处理完所有事情,才抓住机会说上几句,直至两人回到寝屋前分开。
从白天等到晚上,他居然也不觉得累和委屈。
第113章 第 113 章 要比崔沅之和卫缙更完……
自然, 这段记忆当中也不乏有许多甜蜜梦幻的时刻。
站在崔沅之的视角,只需向角落里偷偷一望,便能望见少年乖巧地隐没在不远处、一直悄悄陪伴着他。
想到这里, 小黑的心情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好起来。
小灯很喜欢跟在崔沅之身边。
院落里那棵梧桐树下,常常会同时出现他们两人的身影。
阴天的时候, 小灯就陪坐在他身边, 看着崔沅之处理公文。
至于晴天,他就爬到树上晒太阳, 或者躺在崔沅之的腿上睡觉。
和风一吹, 小灯的睫毛轻轻颤动,他微张着唇, 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有时还会流口水。
崔沅之的衣衫叫他睡得发皱,雪白的袍子有时候还会留下口涎的痕迹,对此他都一笑置之, 并不介意。
小黑又嫉妒了。
他幻想少年就睡在自己腿上, 这样,自己只需要疲惫时看上那张脸几眼, 便觉得精力十足。
要是能闲聊些什么不沉重的话题,那真是最好最好的时光。
偏崔沅之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几次小灯想跟他说话,都硬生生咽了回去。
为什么不跟他说话?
遇到崔沅之这种分身乏术的大忙人,小灯只会看在眼里,然后变得越来越沉默。
小黑见不得少年皱眉一下,每次看到他躲起来伤心,便恨不得走入其中替两人斡旋,督促崔沅之多说些心里话, 别总是让小灯胡乱猜忌。
但大多数情况下的崔沅之是沉默的,比起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他更爱无声无息站在小灯身侧,或是闲暇时余悄悄观察着少年,鲜少主动开口。
自从答应与氐人族一同讨伐鬼族后,他更是忙得晕头转向,两人交谈越来越少。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青蘅宗和氐人一同举办宴会的这天。
小灯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席间悄悄退出大殿,将身后的一众欢笑声抛下。
他的心情很不好。
小黑知道他在想什么,方才自己就站在崔沅之身边,看得一清二楚——那个明珠公主亲了崔沅之一下。
崔沅之居然没有推开她,面对众人的起哄亦是面不改色,一字不说。
不承认,也不拒绝。
小黑不信崔沅之没看出小灯对他的感情,青蘅宗上上下下有谁会忍心对小灯如此纯粹的恋慕视若无睹呢?-
入夜,崔沅之送明珠回房休息,此时天色已经很晚,微微下着小雨。
他身上沾染着几分酒气,步伐却还走得游刃有余。
独自撑着伞匆匆向自己的院落走去,满山寂静,唯有游廊下的明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小灯的寝屋就在他院中,小黑看着崔沅之走到少年的屋门前,先是犹豫半晌,最后还是缓缓推开了门。
少年已经睡熟了。
崔沅之将伞轻轻放在门外,拂去身上的雨珠,这才步入房中。
他走到床前,盯着那张睡颜,紧挨着小灯坐下,一点点替他掖好被子。
小黑就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
细细回想起来,和小灯一样,崔沅之也没少干这种偷看的事。
平日里若是有什么宴请与集会,他也要抽出几分心神注意小灯在哪儿,但大多情况下都是不动声色的,有时或许连他自己本人都无意识,但小黑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他就是在看小灯。
可想而知,今天分明也见到小灯不高兴了的,为什么现在才来?
为什么不解释?
“小灯?”
崔沅之试探着开口。
少年正处在对这个世界满是信任且毫不设防的年纪,睡得沉沉,根本没听到男人的呼唤。
崔沅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檀木盒,指尖拨动锁扣。
小黑眯起眼睛。
他觉得这个盒子十分眼熟,似乎是分别时明珠拿给崔沅之的,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待盒子露出缝隙的那一刻,柔和的光芒将床榻上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定睛一看,原来那盒子中是两颗个头不小的夜明珠。
崔沅之从中取出一颗,放在手心摆弄了一会儿,视线落向床边的烛台。
小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虽然没听到崔沅之说话,但也能明白崔沅之的意思。
这夜明珠就是送给小灯的礼物,供他平日起居使用。
崔沅之见小灯睡得实在太熟,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低语:“去极东之海前,我说过要给你寻几颗夜明珠,如今战况紧急,挑到成色这般好的已实属不易,到手也就拢共两颗。”
小黑凝眉。
哼,这夜明珠算什么?他敢发誓,若是雪昼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绝对不眨眼地替他摘下来。
崔沅之擦拭着两颗珠子,将其装回盒子,安安静静放到小灯枕头旁。
想象着明日小灯醒来时会露出的表情,崔沅之的唇角也微微勾起来。
可小灯这两日心情都不大好,会因为这两颗珠子而高兴么?
崔沅之思考半晌,又将盒子收回来,悄声道:“我若是不给你,你肯定会自己来找我要的,到时我再同你解释和明珠的事。”
他站起身,又立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捡起自己的伞离开。
但第二日,小灯仍像往常一样活动,并未有过主动寻他的心思。
崔沅之在等他,他却以为崔沅之忘了这个约定,此事一拖再拖,竟直接拖到两人想不起来为止。
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就这样一直拖到人鬼大战的前夕,月上中天,他坐在崔沅之屋内的桌案前,等待着天亮。
若算得不错,明日就是小灯的忌日了。
漫漫长夜,他一缕魂魄还不知该如何度过。
这时,床榻那边却传来动静,原来是崔沅之夜半披衣而起。
小黑正纳罕他要做些什么,就见崔沅之匆匆推开门,向着明珠睡觉的方向而去。
“……”
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白日里再说,非要大半夜来寻,而且寻的还是个女人?
小黑怒火中烧。
但崔沅之伞都没拿,顶着雪天敲开明珠的房门,语重心长道:“明日我已经派许多人手看护好你,鹤渊最为可靠,你可以信他,前山战场就交给我,待女君身上的厉鬼一旦脱离她身,我立刻将她杀死,绝不叫她有机会近你的身。”
“大家身上都有法力傍身,小灯却修为不精,”说到此处,他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呼吸,不知道是不是在后悔,“这瓶子里装着吊人性命的丹药,是我幼时误闯一个叫清坞山的宝地,遇到两位仙人所赠,若是明日小灯有个三长两短,还望你能在危急关头救他一命。”
说着,他将一个小玉瓶交到她手上。
明珠接过玉瓶,歪着头笑了笑:“我要是你,会亲自送给他,让他千万保护好自己的命。”
崔沅之不语。
他想起白天和小灯交谈时,少年那冷漠的眼神,当中没有半分温暖的眷恋和流连之情,两人说话时也心不在焉。
崔沅之想同他继续说些什么,小灯已经走远了。
他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崔沅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一向很不擅长解释这种事情,胸中升腾起一股郁郁之气,只听他疲惫道:“他现在不大爱听我讲话,但我知道,只要是交给他的事情,他会拼了命为我做好,若是这药亲自交到他手上,遇到危险时,他也会把这个求生的毫不犹豫地交给你。”
明珠静静凝望着他。
崔沅之的视线望进她眼中,说道:“我今日已经嘱咐他,叫他明日保护好你的。”
若是将此事交付给明珠,他心里倒还放心些。
明珠和他有利益交换,为了大战后顺利登上极东之海女君的位置,定会说到做到。
说完此事,小黑又见他接连找了柏柯和鹤渊,同样的话一般无二说给两人听。
其中,鹤渊郑重点点头,微笑道:“宗主且放心,我就是舍了自己的命,也绝对不会让小灯有任何生命危险。”
崔沅之这才放心走了。
小黑被迫跟着他的行迹移动,转身望去,只见鹤渊不断将那瓶子抛起、落下,脸上露出兴味满满的表情。
鬼族的内奸!
小灯的死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小黑很想知道,但他看不到少年的视角,只得将视线放回前山的战场。
下着大雪,前山的尸体东倒西歪,一个叠着一个,有的是鬼,有的人,有的是妖。
但还是人与妖更多一些,不管是一重天还是人间,他们对待鬼族的经验实在少之又少,为了试探出各种杀敌制胜的方法,多少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崔沅之望在眼中,却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他的心情很沉重,却不得不强打精神,看着身着各色校服的修士排山般倒下,更多的修士顶上去。
青蘅宗存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而此时,他们尚不知晓后山发生了什么。
随后,崔沅之一剑杀了极东之国国主,附身其上的女鬼生怕殃及自己,便从那国主身上逃出,向后山跑去。
等到小黑跟着崔沅之赶到悬崖边,迎面便看到明珠害怕地捂着自己的伤口扑过来,场面很是喧嚷。
“沅之,方才真是吓到我了,那厉鬼……方才好像钻到小灯身体里了。”
人群自动为崔沅之让出一条路,小黑听到一个少年快步走上前来,语速极快解释着情况:“那女鬼不知道从哪里窜出,附身在明珠姐姐体内,还控制着明珠姐姐伤了自己,见她往悬崖那边走,小灯便追过去抱住她的脚,不让她再往前一步,可是他才受了伤,虽然鹤渊喂了宗主您给的药,但还未能调息,那女鬼便附身在他体内,不肯出来了,现在小灯被控制着,要杀人——”
小黑听着,瞥见崔沅之的面色一点点沉下来,闭上眼不想再看。
后面的事便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下,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原来小灯死的时候,在崔沅之眼中是这般模样。
面色苍白,不知是因为厉鬼附身还是受了重伤,甚至显得有些发青。
但那张年轻隽秀的面孔却不带半分邪气。
鲜血溅到洁白的雪地上,他痛得说不出话,甚至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一句,就失足坠下弥漫着雾与云的山巅。
作为一个不甚走运的小角色,他只是恰好被命运选中了而已。
起码在小黑眼中是这样。
就在小灯消失的那一刻,宗门内不少人都下意识向他掉落的方向走去,其中一个青年更是心急如焚地走到悬崖边,险些跟着他一同跳下去。
小黑冷眼看着他露出焦急担忧的神色,心中却在冷笑。
就是这个叫鹤渊的家伙,从前在青蘅山修行,随后去了神权宗,这么多年以来竟然掩藏得好好的,无人发现他的不对劲。
但说起来,这其实都是崔沅之惹下的祸事。
思及此,小黑倏然转过头来,眼中带火地看向崔沅之。
男人手中握着恒光剑,剑刃上还滴着血,却没有将他的衣袍弄脏半分。
他身侧依偎着明珠,寒风猎猎,吹乱他的发丝。
崔沅之只是盯着少年消失的那处,眼珠微微偏移,望向地上那些五彩斑斓的水晶球。
是挂在小灯脖颈前的,方才被恒光剑挑断,哗啦啦掉了一地。
穿了孔的小水晶无声砸在雪堆里,折射着日光。
越来越多的人转过头来,打量着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试探他对小灯之死的态度。
不过他们都心知肚明,宗主剑术极精准,并不存在失手的可能。
崔沅之握紧恒光剑,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冷硬地吐出几个字:“那女鬼已死,其余的杂碎尽快肃清,日落之前必须结束这场讨伐。”
明珠也恢复镇定,对着身后的同族道:“还不快配合沅之去捉鬼,这次我们损失了不少同伴,为了不辜负那些朋友,也定然要将这些鬼族消除得干干净净,不给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不断有人离开后山,井然有序地做起这场战役的收尾工作。
崔沅之环顾一周,冷静地吩咐:“其余人跟我下山。”
他快步转身离去,视线微抬,却见周围所有人都目光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决定此刻下山。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崔沅之浑身一僵。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走不了的,若是他走了,那些尚未肃清的鬼族又要谁来应付?
鹤渊突然走上前来说:“宗主,事态紧急,不如就让我替宗主去寻吧,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一定会及时让柏柯转告宗主。”
“……好,”崔沅之身形踉跄,扶着额说,“你将剩下的人都带走,我给你的药,你有没有给他吃?”
鹤渊连忙点头:“不敢隐瞒宗主,我已经提前喂给小灯了。”
崔沅之闭上眼:“那就快去吧。”-
冬天过去,冰雪消融,春天来了。
小灯失踪三个月,大家已经接受了他身死魂销的事实。
虽没有人敢明说,但实际上一个个都这样想。
一座衣冠冢悄然树起。
崔沅之也平静地默认了这个众人心照不宣的认知。
小黑一直等着他发作,等着他后悔,等着他发狂失态。
但他没有。
平日里该做的事情,崔沅之一件不落,讨伐照接不误。
只有小灯失踪的头一个月,他一次都没有笑过,待春天一来,他便又成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景云君,和旁人有说有笑了。
明珠平日里遇到什么烦心事向他倾诉,他也极耐心地安抚。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记忆力开始变差。
有时半夜处理完公事,从议事殿走出来,望着左右两个方向,他会迟疑、露出犹豫的表情,似乎在为难该往哪里走。
走到梧桐树下,会突然停顿向四周看去,面色有些茫然。
小灯的寝屋就在他的院落里,自他死后,那扇门再也没被推开过,崔沅之就当那不存在一样,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
第四个月的时候,鹤渊请辞青蘅山,说要另寻出路,他准了。
又过几天,他突然不再接委托,说是要下山历练一番。
就这样干脆地扔下偌大一个宗门,说消失就消失了。
小黑跟着崔沅之走。
崔沅之身上未带分文,藤鞭也不跟着他,唯留一柄恒光剑。
青蘅山下,他一寸一寸地寻找,剑尖翻开泥土,感受着那盏灯的气息。
小黑知道这都是在做无用功,小灯死后的第一个月都一无所获,越到后面怕是越难找。
但没人敢劝崔沅之,他在旁边说什么,崔沅之也听不到。
他翻遍山脚就花了半个月,一直寻到下界,便更加细致认真地搜索起来。
渴了喝溪水,需要吃饭休息就靠做些好事换取村中百姓的收留,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翻山越岭寻找小灯的途中。
青蘅山大战后,民间将景云君吹得天上有地上无,那顿时间甚至都不再供奉衔山君,转而修筑起景云君的庙宇来,大家口口相传,说这景云君白衣纤尘不染,看着就像是九重天上的仙君一般。
自然也无人知晓,那墙角边同乞丐并肩坐着休息的,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是他们倾慕的景云君本人。
他蓬头垢面,双眼无神,累了就靠在墙上和乞丐一起望风。
一直等到暮色降临,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打更人轰走那群乞丐,又返回来对着他叫骂:“新皇登基不久,现在不允许流民夜间在街巷中游荡,你别再这儿赖着了,赶紧起来滚!”
说着,沾满尘土的足靴也毫不客气,对着崔沅之就踢了过去。
乱糟糟的黑发中突然抬起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
打更人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就见他缓缓站起身来,肩背微微佝偻,但仍比自己高大许多。
崔沅之毫无感情地对他说了句谢谢,慢吞吞地贴着墙走了。
打更人心里发毛,对着他的背影吐了口痰。
这次是崔沅之亲自找的小灯,兜兜转转找了大半年,仍是一无所获。
待他狼狈回到青蘅山上时,已经和那个风光霁月的景云君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的记忆变得更差,情绪也逐渐不稳定起来。
有时,会突然发作,大力掐着眼前人的脖子,厉声质问他:“小灯在哪儿,你有没有见到他?”
“有没有跟他说,我在找他,我在等他回来?”
若是那个人说不知道、没见过,崔沅之就会寻到下一个人,重复一模一样的问题。
宗门里渐渐有传言,说宗主疯了。不少人开始效仿鹤渊,纷纷自请离开青蘅山,另谋出路。
崔沅之渐渐没有人可以问,便会对着铜镜里问自己。
他时而癫狂大笑起来,时而痛哭流涕。
严重时,柏柯闯入他房中,见镜子碎落满地,他披头散发,双手都是血,溢满血丝的双眼阴鸷地盯着少年,带着陌生的敌意与杀意。
待一觉睡醒后,又像往常一般该做什么做什么了。
往复数次,柏柯欲言又止,纠结半晌还是害怕地说:“宗主,您最近是不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情绪大起大落,恐怕对身体有损。”
“大起大落?”崔沅之眯起眼睛,“我这段时日以来都好好的,什么时候有过起落?”
柏柯便不再说话了。
他逐渐发现崔沅之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
彼时也不知晓,这并不是记忆错乱的问题,而是崔沅之衍生出了另一个人格。
不,说是心魔更合适。
心魔出现时,常常没出息地流泪,还喜欢走到小灯的碑前,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在他险些将明珠掐死时,她再也坐不住了,便返回极东之海,将族里的长老请来,为崔沅之做分离心魔之术。
而那心魔离体后,只带走崔沅之一半法力,记忆却一片空白,脑海里只剩下小灯这个名字。
这便是小黑的由来。
小灯是谁,长什么样子,现在在哪儿……当时的他完全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活着的使命就是找到小灯。
小灯没死,他还等着自己。
他一定要找到他-
后面的记忆,小黑并不想看了。
其实他还有点遗憾,想看雪昼和卫缙的故事。
但一想这是崔沅之的记忆啊,怎么可能看到雪昼和卫缙是如何相知相识的呢,便也就放弃了。
护法结束,柏柯站起来,识相地退下,只留给他们两人时间。
崔沅之睁开眼,便见小黑兴致缺缺点评道:“我想在死前看点儿高兴的,却只看到你如何辜负他,如何让他伤心,看完这些以后,我都不想将自己的命交到你手上了。”
“我怕我把命给了你,你却不好好护着他。”
但,话又说回来。
他的确可以趁着崔沅之病弱杀了他取而代之,但崔沅之的人脉,讨伐作战的能力,却是谁都继承不来的。
这场大战到底还是要靠崔沅之顶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沉默着,说道:“……对不起。”
小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算了,算了,他如今也想通了,来去皆不能如愿,还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起码能见到雪昼不曾在他面前展示的一面,不是吗?
比如他小时候原来是那么可爱啊,畏怯地看着崔沅之时,一旁的小黑也心旌荡漾,想将他领回家。
雪昼以前还很喜欢枕在别人腿上睡觉,睡得那么香,那么安稳。
他以前也喜欢玩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廊檐下的灯他咳嗽一下就能灭几盏。
和崔沅之一起处在黑漆漆的环境时,他还壮着胆子提灯走在前面……
实在太多太多了。
就在小黑陷入回忆时,崔沅之已经拾起墓碑旁掉落的匕首。
他扑上前,精准无比地刺入小黑心脏。
“呃——!”
黑衣男人眼神涣散,生命迅速流逝。
他张开嘴,鲜血流下,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咕哝着听不清楚。
崔沅之指尖颤抖,握着刀柄的手骤然松开。
他凑上前去,只听小黑艰难说道:“你……怎么,还是在做这种让别人牺牲的事……”
崔沅之瞳孔倏然放大。
电光火石间,他仿佛看到小灯被自己刺中心脏的画面。
同样的话,雪昼也在不久前对他说过一模一样。
……是啊。
他崔沅之的人生,为什么总在被迫做着你死我活的选择?
为什么要让他见证这些失去?
崔沅之慌乱地擦拭着男人伤口处的血,用手捂上去,死死按着,似乎想阻止什么。
但源源不断的灵力正充实着他的丹田,就连体内的伤都加快了愈合速度。
一切都昭示着,男人的死已是注定。
小黑倚着墓碑躺下来,咳出几口血,闭上眼睛。
他开始幻想自己就躺在梧桐树下的草地上。
是雪昼小时候常常休息的位置。
他还是有点羡慕崔沅之。
如果还有机会,他也想和雪昼来一次完美的初见。
要比崔沅之和卫缙更完美。
心魔化作尘埃,随风吹散,消失在崔沅之眼前。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又有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这阵恰到好处的风由大转小,将一切尘土都吹得一干二净。
视线里惟余一抹红。
这是什么?
崔沅之下意识望去,这才发现小黑消失的地方留下来一个什么东西。
很小。
他捡起来,放在掌心中端详,这才发现是个朱樱耳坠。
晶莹剔透,很漂亮。
第114章 第 114 章 “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啊……
那场意料之中的大雨终于降临。
狂风呼啸, 黑云压境,雨势大得看不清前路,也听不清同伴的交谈。整座青蘅山被浇出浓浓的白色雾气。
一重天修士与各妖族早已严阵以待。
风暴正中心处, 滔天的浓墨积云被獠牙撕开裂口,缝间漏下的不是天光, 而是沸腾的忘川血河——九幽黄泉正倒灌一重天, 鬼族倾巢出动,除了那些身披铠甲的阴兵之外, 还有许多从未见过也从未对付过的恶鬼。
鹤渊就站在军队后方悠闲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场大战之所以提前开打, 为的就是抓住卫缙不在的间隙,出其不意打一重天一个措手不及。
虽说如今卫缙突然提前回来了, 只要攻势够快够猛, 管他是卫缙还是崔沅之,统统都阻挡不住鬼族讨伐的脚步。
他站在高空向下望,看到鬼族大军如黑色潮水涌向青蘅山各个角落, 所到之处夷为平地, 冲散了人族与妖族。
鸣金相击之声隐没在雷雨声中,像一场沉默的厮杀。
与此同时, 雪昼和崔沅之等人已经站在昙华卷中,做好启动绘卷的准备。
“雪昼,雪昼?”
崔沅之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扯回。
“在想什么?”
雪昼两手发汗,略有紧张。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脑中却在想方才在绘卷外时和卫缙一起并肩作战时的样子。
衔山君这两日都不爱笑了,雪昼甚至有时能从他眼中读出一种幽微难言的哀愁和惆怅。
衔山君在担心什么呢?
雪昼心中牵挂着这件事,但他更想将眼前这处难关挺过去,只要昙华卷中进展顺利,就能保下天授宗、乃至更多一重天的修士。
他深呼吸一口气,手中握紧弓箭。
此时此刻, 崔沅之与他就站在一处与青蘅后山几乎一模一样的山巅之上,居高临下观察着前山议事殿的方向——那是画卷与外面的交界处。
只要卫缙率领众人将鬼族引进来,他们便会立刻开始行动,让这个小世界运转起来。
雪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
崔沅之见他紧张,主动安抚起他的情绪来:“雪昼,是在害怕吗?”
雪昼迟疑一瞬,先是摇头,然后点头。
崔沅之问:“怕什么,怕我们打不赢?”
“不是。”雪昼硬邦邦吐出两个字。
他是不怕这场仗输掉的,毕竟崔沅之在,身为命运眷顾的主角,他何曾打过败仗?
但崔沅之会赢,不代表其他人也会赢。衔山君,蕴和君,还有平日里一起修炼的大家,若是没有命运的眷顾与主角光环,谁知晓会不会在这场讨伐中命丧黄泉?
雪昼正是担忧这些配角的命运。
见他看上去神色越来越凝重,崔沅之心里一紧,故意语气轻松道:“雪昼,你放心,我现在身体已经大好了,乐阅他们也已经在画卷中做好埋伏,我们对付鬼族绰绰有余。”
“另外,若是这次能彻底击退鬼族,短时间内他们怕是不会卷土重来。”
雪昼知道他说了这么多都是一番好意,虽然不想听,但也没有继续甩脸色看,只是干巴巴嗯了一声。
毕竟这是男主,今天很多帮手都是他叫来的。
哪怕对他有偏见如雪昼这般,此时此刻也不得不佩服崔沅之在妖族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影响力。
崔沅之从腰间取出一个符咒给他,郑重道:“若是一会儿你在天上遇到什么危险,只要捏碎,我会立刻出现在你身边。”
“多谢,”雪昼强迫自己扯起一个算作友善的微笑,“我会努力保护好我这条命,为了衔山君能好好活着,我说什么也不能死。”
崔沅之怔了一下。
雪昼怎么突然这样说?
思忖须臾,他才回想起自己曾同雪昼讲过那心契的霸道,两人性命联结,契约既成,不会有一方独活。
崔沅之拧眉:“雪昼,这真是你想要吗,这心契是卫缙他强加给你的,从来没有过问你的意见,你从来都只有被动接受的份。”
“他卫缙可有问过这样的生活你想不想要?”
“……”
雪昼望着暗色的天空。
他轻轻说:“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啊……”
“我想,在小溪边的樱桃树下挖一坛樱桃酿,尝尝味道。”
“……樱桃酿?”
崔沅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了这种没头没尾的话。
不过,这既然是雪昼说的,便也和声应道:“待战争结束,我就为你去寻人间最好喝的。”
雪昼没有回他的话,继续自顾自说:“我还想,经常能在醒来时,收到好看的新首饰。”
想吃一次味道辛辣,奇怪、却美味的糕点。
想在风雪夜对着俊美的神像许一次愿。
想变成折扇好好在麝香味的怀抱中睡上一觉。
想在后山闭关修炼一次,站在高高的山腰处一跃而下,柔和清新的春风拂面而过。
有一个苍葭色的身影就站在他落下的地方,露出比春风更温柔的笑意,将他稳稳当当接在怀中,对他说:“别怕,不论你飞得多高,我都在下面接着你。”
那人顶着一双笑意吟吟的桃花眼,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雪昼,好厉害。”
……
皎洁的月轮挂在天边,绘卷中刮着狂风骤雨,静止的风也移动起来。
崔沅之独自一人站在山巅之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那是雪昼。
议事殿隐隐有黑影攒动,很快,鬼军便被卷中的“修士们”引了进来,无数蛰伏在暗中的妖族化作人修的模样,迎战而上。
殿宇倒塌,血雨污染水源,伏尸千里。
鹤渊望着战场,几不可见地皱起眉。
正在这时,耳边在雨中捕捉到剑刃破空之势,当即转身堪堪一避,便看到崔沅之一袭白衣,提着恒光剑向他冲来。
“这不是崔宗主么,进来可好啊?”
鹤渊抽出自己的佩剑,勾起一个邪笑:“我师承于宗主,几年过去,也看看我这剑术有无长进。”
语毕,那柄细长的薄剑仿佛没有重量,化作一点寒星,精准无比地对着崔沅之劈了过去。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
不过才交手几个回合,鹤渊便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你法力何时恢复的?”
崔沅之冷声道:“你死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天空打了个闪,映亮两人眼中瞬间的杀机。
鹤渊微笑:“别这么凶,好歹我们也有多年情谊在,在阴界的每个夜晚,我还会常常想起我们几个在青蘅山上的日子。”
崔沅之并没有把他的鬼话连篇放在眼里:“这么多年,你一直做鬼君的走狗,就为了替他完成一统阴阳两界的大业?”
鹤渊歪着头,笑眯眯的:“你猜啊。”
崔沅之冷哼:“你伺机而动,五年前便有所试探,先对着最薄弱的极东之海下手,又看重了大卫这块宝地,若是此次叫你们得手,下一个目标必然是一重天无疑。”
“宗主还是那么聪慧,”鹤渊说,“人族实在太过渺小脆弱,为我们奴役又有何不可?我们不死族才最适合做主宰,若是天下交给我们,便会永生永世延续下去,不会再有同族为了夺权自相残杀之事,你看,这大卫皇室当初不也是侵犯前朝才在此地盘踞下来的么?”
说到此处,他又露出贪婪的笑容:“当然……我知道你天生仙骨,不老不死,和我们鬼族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是我当年选择去青蘅宗的原因,你说,我们若是联手起来,这天下该会是什么样子啊。”
鹤渊如鬼魅般迎着崔沅之的剑刃抵上去,苍白冰凉的手探上他的后背,五只成爪按在脊骨的位置,仿佛下一秒就能撕出一个伤口,将崔沅之背上的仙骨取出来。
崔沅之从没想到鹤渊一直暗中垂涎着自己的仙骨,登时涌上一阵恶寒:“你休想。”
若是仙骨落到鹤渊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鹤渊说:“我若是不问自取,你也不能奈我何啊,崔宗主。”
他边向下看边道:“纵使你们用了两仪魇也不能奈我何,拿下一重天和大卫,对于我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说到这,他突然不说话了。
鹤渊目力极佳,很快便意识到这里不对劲:“这不是青蘅山上,这是哪里?为什么没看到那些宗门的修士?”
崔沅之趁此机会,风中柳絮般急退,恒光剑在他手中化作点点寒芒直捣鹤渊心口!
恢复实力的他动作实在敏捷,鹤渊躲不开,只好硬生生受下这一剑。
他后退着躲开剑刃,脸色略显苍白,闭上眼感受几瞬,突然睁开眼怒道:“你们也收买了鬼族替你们卖命……否则这昙华卷是如何启动的?!”
不对。
昙华卷不是早就让雪昼毁掉了么?
鹤渊下意识看向月亮,转瞬之间便明白过来,阴森森笑道:“有意思。”
他再不恋战,当即甩下崔沅之,奔月而去。
“站住!”
崔沅之意识到雪昼有危险,也顾不得再看战场,提剑追上。
焚天紫火正照耀着这个小世界。
它正变换着不同的月相,正待画卷外的天授宗传递信号,若是烟花亮起,便是绘卷自毁启动之时。
雪昼躲在结界中为自己的灯芯护法,远远望去,他在皎月前构成一个小小的虚影。
然而就在这时,结界突然狠狠晃动几下,不断对冲着他的法力。
雪昼眉头一皱,转身向斜下方看去,就见鹤渊正气势汹汹向他飞来。
这个视角让他想起自己正处于数百丈高空之上,当即背后一寒,颤抖地对着鹤渊连发几矢,试图将他逼退。
但鹤渊像是铁了心地搞破坏似的,软剑劈断流光箭羽,对着雪昼怒道:“雪昼,你若不想死,现在就让月亮变为满月,否则待我取到你的本体,你怕是求死都没那么容易了!”
满月?将昙华卷中的鬼族全都放出去,给外面的人族增加更多火力吗?
雪昼根本不听他这些狂言妄语,只是蹙眉对他身后的崔沅之道:“崔沅之!你就这点本事,连一只厉鬼的都杀不死!”
崔沅之面色紧绷,飞溅的鲜血染红了白袍,他身形猛地旋起,恒光剑由刺变抹,雪亮的剑锋划向鹤渊的咽喉!
快得只剩下一条冰冷的白线。
鹤渊则拧腰沉胯,软剑随之变向,由竖劈转为横斩,如同黑色的旋风,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拦腰扫向崔沅之!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如同纠缠的阴阳,在月前交错而过。
鹤渊的目的根本不在崔沅之身上,这时他剑锋一转,疯了一般向雪昼砍去。
雪昼先时还能分出心神抵抗一二,但很快便承受不住鹤渊失去理智的袭击。
脖颈上,一道细细的红线缓缓浮现,随即,细密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又在瞬间被薄剑残留的森森寒气冻结,凝成一道刺目的冰血线。
站在地面上的妖族很快便发觉天边已是一轮血月。
“雪昼!不想死就乖乖配合我,”鹤渊威胁道,“你知道,我一直很想让你死后被我炼成厉鬼的,不是吗?”
死?
不,他不能死。
和衔山君还有心契在,只要有这份联结,他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再坚持一会儿,只要等天授的信号就好。
雪昼捂住脖颈连连后退,又见鹤渊追上来,癫狂道:“快停下!停下!四年前我能在青蘅山上借崔沅之的恒光剑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他扬手又是几道泛着血光的剑意飞过去,雪昼还在不断维持着月亮的轮廓,无法全然躲开。
踉跄一步,腰腹间,一道恐怖的伤口被鹤渊的剑撕裂。
雪昼咳了几声,唇边溢出鲜血,挑仍衅地说:“我不会死,有本事……你就真杀了我。”
粘稠的鲜血,正缓缓凝聚,拉长,坠落。
鹤渊怒意渐起:“雪昼,过去你可是很听我话的。”
从前在青蘅后山时,雪昼还如稚童一般什么都不懂,那时多好哄骗。
鹤渊眼神黯沉,现在真是一点都不乖了。
他握紧长剑,快速冲上前来对着雪昼发出骤雨般的攻击,忽见崔沅之突然挡在少年身前,将他的剑都挡了回去。
崔沅之面色如千年寒冰:“方才你说的,借我的恒光剑杀他一次……是什么意思?”
雪昼头脑发昏,眼前的景象朝着同一个方向旋转、扭曲,失重失衡,让他几欲作呕。
但他除了呕出几口鲜血便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感到身体沉重,想睡觉。
不能睡,不能睡。
要等信号,他要保护大家。
雪昼喃喃念着,已经听不清崔沅之说了些什么。
鹤渊见他一副还蒙在鼓里的样子,不由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崔沅之,雪昼不会还没告诉你真相吧?看来他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你了!”
“怎么,难不成你还对自己抱有什么幻想,觉得当年那场大战另有隐情?”鹤渊大声说,“我告诉你,没有,是你亲手用剑将他杀死的,我为了配合你,故意将给他的药动了些手脚——”
后面的话他不必说,崔沅之脸色一白,什么都明白了。
他眼中寒光一闪,提着恒光剑直取鹤渊心脏,那直透神魂的负面情绪已如潮水般涌向青年,剑气之恐怖,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
恢复实力的崔沅之到底深不可测,只见那冰冷的利刃“噗嗤”一声深深扎入皮肉,鹤渊目光呆滞。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亮起一道烟花。
是信号!
雪昼心中一喜,知道绘卷外的局面已经得到控制,当即将梵天紫火收了回来,修为顿时重归丹田。
紧接着,整个小世界地动山摇起来。
他捂住自己的腹部,深呼吸几口。
就在鹤渊和崔沅之对峙之时,一道刺痛感自背后传来,箭矢狠狠扎入鹤渊心脏。
雪昼收回手,冷静的声音响起:“先走,衔山君已经在外接应,这里马上就要爆炸了。”
崔沅之抽出恒光剑,对着鹤渊的胸膛又刺入一剑。
抽出,再刺。
然而鹤渊早已没了呼吸。
崔沅之将他尸体收入囊中,这才发现四周火光冲天,昙华卷在这毁天灭地的力量下剧烈颤抖,大块大块地崩塌、湮灭。
绘卷终于爆炸了。
轰——!
少年飞速坠落,像破布娃娃一般掉了下去。
视野中的一切事物突然放大无数倍细节。
那些大大小小的,瓦片苔藓的纹路、飞鸟振翅的绒毛、崖壁裂缝里的虫卵皆纤毫毕现,几乎快要将他的视野挤爆。
煎熬与恐慌淹没了他,风声灌入耳膜与口鼻,叫他无法呼吸。
此时此刻,畏高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
雪昼的心咚咚跳,如丧钟一般。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咽喉呛血,口中充满锈味,指尖发紫麻木
不,不行。
雪昼,你还不能死在这里。
他强撑着运转法力,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失速,想象这是在修炼,这里是天授后山,一切都很安全。
衔山君就在下面,不要怕。
雪昼的心脏快要挤出嗓子眼,直到地面的风景越放越大,他看到无数具尸体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青蘅宗变为一片废墟,血流成河。
那道苍葭色的身影正站在那里,衣衫被鲜血染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对他张开双手。
……是衔山君!
就像两人在闭关时联系过无数次那样,雪昼向他怀中落去。
风势渐渐褪去,卫缙稳稳当当把他抱在怀里,唤道:“雪昼!”
少年气息奄奄,满是伤痕地缩在他怀中,疲惫地喘息着。
到了卫缙怀中,他才觉得安全。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但,才闭上眼睛,就有一滴湿润的水珠砸在他的眼睑处。
……雨水,不是已经停了么?
雪昼缓缓掀起眼皮,这才看到卫缙一双猩红的眼睛望着自己。
四目相视间,又有一滴泪从他眼眶中无声无息掉下来。
好在,他眼中的惆怅之色终于消失了。
“……”
衔山君,居然哭了?
所以这两天一直闷闷不乐,是在担心自己?
雪昼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顿时有些慌张地抬起手,带着血痕的指尖为他拭泪,却将他的脸擦得越来越花。
现在的卫缙看上去有种难言的脆弱。
雪昼只能笨拙地说:“衔山君放心,我不会死,我和衔山君血脉相连,一殒俱殒,所以,我不能死。”
谁料卫缙听到这句话,突然破涕为笑。
“是谁和你说的,我和你一殒俱殒?”
雪昼愣了一下:“崔沅之同我说,我们有了心契,所以……”
“是有心契不假,但那是当初才将你带回天授时,为了稳固你复生后的魂魄才出此下策,”卫缙的脸颊在他掌心中轻蹭,语气缱绻而轻柔,“但要你把命抵给我却是没有的,雪昼,你的命在我眼里那么珍贵,你还那么年轻,我怎么舍得让你和我一殒俱殒?”
原来……原来如此。
雪昼将脸埋在卫缙怀中,闭上眼睛,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