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番外森鸥外:
战争结束了。
敌对组织MIMIC全灭,潜伏多年的间谍暴露,多个部门合理清洗,“森式会社”得到开业许可。
堪称大获全胜。
森鸥外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桌面上凌乱堆叠的文件和报告。数量很多次序很杂,只有摆在他手边的一小部分堆成四四方方的一摞,是已经被整理过、浏览完可以直接批复意见的简短条理,带着浓浓的“战报”的色彩。
冷淡而严谨,非常具有个人风格。
有部下低声问:“首领,太宰干部已经失踪两周了,是否需要召开干部会议,重新选定……”
“不,”森鸥外打量着两种不同风格的报告,头都没抬:“那个位子空着就好。”
身为港口Mafia的干部,就算落入仇家手里被杀死了,也绝对不会杳无音讯。失联两周就足够确认是叛逃了。
但那孩子是不会不告而别的,所以叛逃的是真正的太宰治。由此可知的有三件事,一是“太宰君”的计划成功了,已经回到他追寻的世界;二是这半年时间里,太宰他对外界发生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第三则是……原来织田君对太宰来说这么重要。
——真是令人“惊喜”。
……
事情要从半年前说起。某天半夜,他忠心的两位干部——红叶君、中也君,突然上报说有妖怪占据了另一位干部——也就是太宰君——的身体。
深更半夜还在加班的森鸥外:“……”
听起来太荒唐,他第一反应是太宰又作妖了,但中也和红叶并不是会随着胡闹的类型。正相反,看似武力派的中也君其实相当敏锐聪慧,红叶君更是相当可靠的、一手教导了中也的五大干部之一。这两个人加起来,就算真的是太宰在胡闹,也不至于看不出来。
所以说,这消息,很大可*能是真的。
确定不是异能力吗?
不,有【人间失格】在,没人能用异能暗算太宰。
确定不是太宰常年自杀终于翻车了吗?
不,确定一个人身份的方法有很多种,中也身为搭档,肯定很了解太宰。
确定不是……
极短的时间里种种思量呼啸而过,连身为他的异能、某种意义上能够反映他想法的爱丽丝都捏着玩具顿住,用微妙眼神扫过室内包括森鸥外的三人。在剔透蓝宝石似的眼珠子分别让两位干部都神色一沉后,异能女孩可爱地歪了下头。
——露出一个天真甜美的微笑。
森鸥外把批示报告的笔放下,看向面色不太好看的中原中也:“中也君可否详细描述一下……这位‘妖怪’君出现的前后经过?”
事发突然,他向来能干、守矩的干部君甚至都来不及打一份完备的报告。
“是,Boss.”橘色发的干部微微低头,酝酿了一下,才开始叙述:“最开始是昨晚的任务……我和太宰那混蛋熬夜清剿了漏网之鱼。任务完成是六点钟前后,人员集结不过五分钟,有部下来报太宰失踪。”
“在此之前,包括任务过程中,太宰的表现一切正常。”
“七点钟左右,我在他经常去跳的那条河里捞到了人,并紧急送往医院。午间十二点二十五分,太宰苏醒,并直接坦白说自己是异世界而来的‘无名之人’,以前还是妖怪……我还以为他是跳河时撞到头失忆了,或者撞出了其它什么精神疾病。”
说到这里,中原中也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并非常可惜地“啧”了一声。被称为“双黑”的两位搭档关系其实非常差劲,凑到一起就会跟小学生一样吵个不停,甚至直接打起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与他打了一架之后,我发现,这个人的体术非常出色,协调性和适应性也很强。在发现身体素质比自己预想中的差劲后,还展现出了非常高效的技巧。”
中原中也笃定地说:“那是个经验丰富的武斗派。”
而他们都知道,太宰治的体术在港口Mafia一众里只能列入中下级,能成为港口Mafia史上最年轻的干部,也是依靠头脑而非武力。
森鸥外微笑:“听起来,中也君对他的印象不错?”
“不,我看着那张脸就犯恶心。”
中原中也很少反驳首领的话,除非事关太宰治。
想了想,他又做出补充:“只是没有敌对的必要而已。从今天的表现来看,他与现代社会脱节,对黑手党也一无所知。如果不是精通伪装的心机深沉之辈,那就是个来自古代的笨蛋。”而笨蛋是不需要警惕的。
森鸥外了然地点点头,又问:“红叶君觉得呢?”
尾崎红叶抬眼,看了一眼身边的中原中也:“妾身倒觉得,那孩子与中也很像——到目前为止。”
“大姐?”中也不明白。
做出这判断的对象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因为另一个人已经懂得。性格的养成无非依靠先天与环境两部分,一个武斗派的妖怪——或者是别的什么人造的阴谋品——附身到脆弱的人类身上,不仅外界环境发生改变,握在手里的力量也几乎彻底消失。
就像逼迫一头野兽放弃獠牙与利爪,而使用此前从未用过的东西。人类在此过程中进化,产生几度进步的文明,从猿变成了“人”,那妖怪呢?
“以及,今日傍晚,妾身从医院回来后,便已将相关监控视频销毁。仅存的一份秘密封存档案室,非首领权限不可取用。您可以亲自观看,观察,然后做出决断。”
穿着红色和服的女性这样说着,微微低头:“在您下达命令之前,妾身可与中也一同监视目标,以防消息走露。”
毕竟事关太宰治。他们港口Mafia人才不多,太宰算是其中最有潜力、也最有可能成为森鸥外继承人的一个。不,不必用“算是”这种程度的词。那个男人就是为黑手党而生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尽皆为人性之恶所纠缠,连血都是黑色。
而且中原中也的异能【污浊了的忧伤之中】,一旦开启【污浊】状态就停不下来,会大肆破坏,直到中原中也因为过强的力量而死亡。目前为止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太宰治的异能力,这也是他们两个成为搭档的原因之一。
如果确定对方有害、而太宰治再也回不来的话,就要考虑是否将那具身体也一起杀死的问题,或是囚禁起来,随时为【污浊】备用。事关两位干部,考虑起来必须要慎重再慎重。
虽然从感情上,就这么荒谬又突然地失去了一位同伴难以接受,就算在Mafia之中,Family成员受到伤害也是要以血和泪偿还的大罪。但理智上,他们是横滨的港口黑手党,过于混乱的城市、虎视眈眈的敌对组织、隐匿暗处的官方部门,都由不得他们随性。
森鸥外是极端理智的代表,比见惯了黑暗的尾崎红叶更胜一筹,听到这话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平静:
“那就麻烦红叶君、中也君了。”
初步的观察持续了十天。
中原中也和尾崎红叶每日轮番出现在不知名的妖怪少年身边,以言语、行为做试探,并在夜间将观察报告上交森鸥外。这流程像极了小学生给老师上交观察天牛和蝉的观察日记,但观察者与被观察的对象都不是对应的小学生和昆虫那样无害的东西。
第十天后,在外界不知实情,只以为双黑之一的某位干部重伤入院、被秘密保护起来的骚乱与兴奋中,森鸥外终于对尾崎红叶说,自己打算亲自去近距离观察那位“妖怪”小先生。
“小”是红叶给对方贴的标签。虽然是妖怪,但从心理年龄来看,他甚至比不上只有十年记忆的中原中也。
——某种意义上,这是事实。
——至于“先生”的尊称,则纯属某位首领的恶趣味,不必在意。
然后……嗯,怎么说呢。
当森鸥外在洋房屋顶上,听到少年用莫名欣慰的语气感叹“和平真好”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就算对横滨的滤镜再厚,森鸥外也不得不接受这座城市的阴暗面,最多就是让这黑暗规矩一点、不要扰乱了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一部分。现在却有人觉得横滨和平——
什么样环境中走出来的人,会觉得这种程度就算是和平?
这想法毫无恶意,纯粹只是好奇,因为他联想到了过去的经历,在各国的战争中游走过、沐浴过,最终还是回到这里。
“鄙人姓森,森鸥外。你可以叫我森医生。”
是的,来自精神疗养院的医生,这就是他要近距离观察用的假身份啦。也说不上假,毕竟老本行是地下黑医,虽然没有专门研究,但对这方面的了解还是挺充分的。
不过,欺骗与隐瞒,不会持续太久。
他从少年清澈易懂的眼神中,看到了沉静与冷漠的阴影部分。就像中原中也在十日观察报告中写的,“就算不是□□,也绝不是什么正义阵营的好人”。
经历过混乱,适应过黑暗,即使在困兽般的境地中也能冷静地拆解线索、试探对方的底线、抓住时机增加对新世界的了解;观察分析,洞察人心,理智运用,脚下所处的立场也一直都处于秩序的一方。
他站在阁楼门内的阴影中,向外转身,笑着说:
“——或者森先生。”
这是块被初步打磨过的钻石,现在落入了他森鸥外的手里。
如果损失无法挽回,他真的失去了那个智多近乎妖的孩子,那这个补偿也称得上是意外之喜;如果还有机会、还能找回太宰,培养并收获这样一位部下就更挑不出错。
不管怎么说——
他草草拟定了一个“剧本”,由自己和异能力生命体领衔主演,让爱丽丝假作森茉莉、自己扮演为心爱小女儿含恨复仇的落魄医生,引出一桩掺杂着血腥、灵异、复仇元素的“疗养院怪奇谭”。
这是他思索了好久才定下的版本。虽然这个“好久”,只是两个“灵光一闪”碰撞到一起迸溅出火花的时间。为此他花了几天时间来做准备,造假文献、安装楼梯、选择群演,还要将必要时的小道具放到应该出现的地方。
不,当然不是亲自来做,港口Mafia的首领可是很忙的。
总之,剧如其名,疗养院,与怪奇谭。
隐瞒了异能力,导引出黑手党,用更深层更残酷的黑暗来证明这粒半成品钻石的价值,用弱小无辜的加害与受害者来检测其所能承受的打磨力度的极限……这是主旨,也是目的。
如果这些都合格,他会让爱丽丝上演这个奇诡故事的真实结局:所谓被逼从阁楼上一跃而下的森茉莉,其实是人体试验中退场的最早的死者;而那些被利益引诱自相残杀的实验人员,其实都是被亡灵玩弄在手掌心的不知情的“正义”人士;而他嘛,的确是为女报仇的可怜父亲,只不过早在森茉莉死去时就已经疯狂,靠无辜人的鲜血维持茉莉小乖乖的存在。
善恶颠倒立场逆行,帮助弱者进行复仇的钻石小朋友会发现,自己不过是幕后黑手的帮凶,手上沾着的都是无辜者的鲜血。
当然啦,这是在确定对方承受的极限之后才会揭露的Trueend,如果测验目标达不到一定的标准,森鸥外不会让玩得开心的爱丽丝变成要拖人下地狱的恶灵。毕竟钻石虽然坚硬,断裂韧性却很低,并非无坚不摧。
没想到在那座围绕着书架螺旋上升的楼梯上,面对鸟雀、幼鹿一般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对方却一口道破了内幕和结局,让故事在开场就结束,还把布置好的舞台都整个掀翻:
“那么,茉莉想让谁下地狱呢,太宰治吗?”
本应清澈的妖怪少年意识到了幕后之人的意图,毫不退让地表现出了深藏于本性中、一直被礼貌与道德压制着的黑色的部分。
恐怕连他本人……本妖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笑容有多危险:
“港口黑手党,很有趣。”
被揭穿了。
被针对了。
被警告了。
但森鸥外并不生气,甚至更加愉悦。即使是百兽之王的老虎,幼崽时期的爪子也不过是猫科动物的肉垫而已,没有半分攻击力,甚至引人怜爱。但他对猫没有过度的喜爱,所以换个比喻:
即使只是半成品,这颗野生的、从不知道什么人手里接来的钻石,也已经显露出了足够优秀的资质,闪闪发亮。
所以这种小把戏失败了很正常,钻石的硬度那么大,强行跟其它宝石放在一起,只会造成无谓的磨损。就像他老师说的
——【钻石要用钻石来打磨】。
没有忠诚不要紧,利益交换加同伴感情加不求回报的恩惠等于让人迈不开步子的羁绊,再这个加点那个加点,四舍五入一下就和忠诚没什么区别。执念深重也不要紧,咬到了饵的鱼就失去了前进的动力,但长久的追逐也会消磨人的意气,只要他拿捏好平衡的度,连执念也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林太郎真阴险,”被带着飙车的那个晚上,娇小纤细的幼女蹲坐在宽大厚重的桌子上,气呼呼地低头看他:“太坏啦!”
森鸥外举着蕾丝边的小裙子赔笑:“可是这个颜色搭配上乳白的细纱花边太可爱啦,爱丽丝乖乖穿穿看嘛~”
“不要!绝对不要!”
“好啦好啦,我下次不让小爱丽丝去跟太宰君玩了,让他自己找朋友……这样可以了吗?”
“这还差不多……”
于是,就像宿命般的,“太宰治”与织田作之助见面、交谈、约定见面、成为挚友。在被私下称为“叛逆期”的游荡之后,还住进了人家家里,成了别人家的猫猫。连任务都任性地不想再做。
最重要的是,住到人家家里之前竟然还跟中原中也真情实意地打了一架。
虽然男孩子之间打一架也不算什么……但连一直保护尊敬的红叶的话都不听了,就算是叛逆期也太伤独守空楼的老父亲的心了吧?
森鸥外沉思许久,下令把中也给他的卡都停掉。
“既然要离家出走,那就更加有志气一点吧!”
爱丽丝嘲讽他:“林太郎心好大,就不怕他带着太宰的身体跑掉。”
“我们早就约定好了嘛,太宰君最守约了。”眼睛里的紫色清透到薄凉,“如果有一天他背叛了我们的约定……要么是太宰回来了,要么就是他打破了自己的底线、原则、风骨,将自己坚持的一切都踩在脚下,成为了他自己都看不起的堕落的存在。”
长长一串定语丰富的陈述句,语气虽然平平淡淡、听起来没有恶意,但爱丽丝身为森鸥外的人形异能,身为他半身般的存在,身为他心思的延伸,还是从中听到了类似于“诅咒”或者“预言”的东西。
——并无矛盾,因为这个“预言”一旦成真,的确会变成无从逃脱的“诅咒”。
“不过,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反而会很好奇呢。”他磨挲着下巴笑起来,好像真是一个无害的落魄医生:“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能让他做出这样的牺牲?”
“好奇、探究、知道,然后毁掉吗?”小女孩沉着蓝宝石似无机冰冷的眼:“或者用来威胁太宰,让他回来?”
“嘛,谁知道呢。到时候再说吧。”
第92章 番外森鸥外:
“叛逆期”结束的契机是灰色幽灵的作乱。趁着小先生无端翘班的愧疚感还没过去,森鸥外还抓住时机将芥川龙之介塞过去跟着学习。
力量的削弱和幻境的变化对妖怪少年的改变没有多少,除了暴露出的阴影越来越多之外,红叶对他的描述一直都没变。“和中也有些相似”。
不是说他非人的身份和现下人类的皮囊,也不只是说经验丰富的武斗派。而是脾性、灵魂或者其他的能与“特质”联系起来的形容——比如敬业和看重人情?
前一条划掉……不,对比一下中也之外的其他人,确实挺敬业的。
总之,在无偿帮助带学生的同时,明显对军队之间的战争更熟悉的“太宰君”还步步压制着MIMIC,悄无声息地埋下陷阱,用一条条预判将港口Mafia的损失削减到最小。
对港口Mafia的首领来说,这可真是个大好的消息,但对森鸥外来说,这个程度还不够。因为——
MIMIC事件,就是森鸥外自己策划的。
为了引出异能特务科。
内务省异能特务科虽然很少露面,但作为一个官方组织,它对港口黑手党而言就像头顶上随时会落下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非法组织的可笑之处就在于这里,哪怕已经用暴力成为凌驾于城市黑暗面的秩序,只要官方想,就可以将他们彻底镇压。
不入流的小鬼就是这样,夜间再怎么猖狂,只要太阳一出日光一照,还是会惨叫着化成飞灰。
这怎么可以。森鸥外不能接受。
横滨的乱象来自于治外法权的横行,官员欺软怕硬,租界军警势弱,港口码头龙蛇混杂,内忧外患,从上到下都滋养着罪犯。想让这座城市安定下来难如登天,不,在各式各样的异能力作用下,就算是登天也比治理横滨简单。
根治痴心妄想,现在的状况是上一次大战的历史遗留,整个国家妥协的结果,单凭一个城市的力量无法反抗。他的老师夏目漱石,在他还在跟随学习的时候就隐约形成了支撑这局面的想法,到他毕业开始四处游历时,想法变成了计划,有了形有了魂,只差填充血肉与骨架。
其名为【三刻构想】,是用黑白灰三方组织鼎立、分开处理黑夜白天与黄昏事件的计划。白日最先到位,是与夏目漱石本人联系紧密的内务省异能特务科。而后是从两个人开始的武装侦探社,他的同门师兄弟福泽谕吉,带着一个才智超乎常人的孩子创立了黄昏的部分。
而他自己在外以学生和军医的身份游荡多年,回到横滨后又以黑医兼情报贩子的身份混迹地下,观察多年后选择了港口黑手党。趁着现代首领老来发疯混入组织,接近暗杀篡位一条龙服务,又在短短四年内将港口Mafia发展到现在这个勉强能配合老师构想的地步。
三刻构想,三足鼎立,当然要势均力敌相互制衡才能形成完美的等边三角形,港口黑手党绝对不能局限于这样一种随时会被官方打压的程度。老师不方便出面,近年来也难寻影踪,能让他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一样东西——
政府发放的【异能开业许可证】。
一手换一手的交易是最好的选择,但能拿到异能特务科面前的筹码并不多。森鸥外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没有筹码创造筹码,没有问题制造问题——
他扶持并引进了MIMIC。
那枚越来越让他满意的野生钻石在首领办公室里磨着牙抱怨加班的时候,少年人不知道,导致上下那么多人一起加班的罪魁祸首其实就近在眼前……
森鸥外最初并没有预想到结局会怎样。投资者往往不会将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他对工具人的选择也是“普遍撒网,逐个培养”。MIMIC能走到最后,靠得还是他们自己优秀。
——日常感慨这种人才要是能进港口Mafia就好了……
——开玩笑的,那不叫引进人才,那是国际纠纷。
钟塔侍从可不是吃素的。能在欧洲和MIMIC接上头,还是借了看似港口Mafia情报员、实则特务科间谍的坂口安吾君的光。
但既然演员都到位了,编剧自然也要把结局安排好。织田作之助退休前是杀手中的精英,异能力【天衣无缝】打探起来也不是很难,不用多想就是克制纪德的主力军。尤其织田作之助与太宰治、坂口安吾私交甚好,还能用来打磨一下越发任性的小孩子。
生路也不是没有,全看安吾与太宰的选择。要是能打出全员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当然最好,毕竟他森某人自认也不是什么魔鬼。
但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大团圆。
与其在期待落空后失望消沉,倒不如一开始就设想出最坏的后果。
“如果织田君不幸在这场战争中牺牲了……那孩子会不会跟我这个无能的大人发脾气啊……”哭丧着脸跟自己的人形异能撒娇:“明明他都那么努力还是被拖后腿什么的……”
“放心吧,林太郎。”性格被设定为讨厌森鸥外的小女孩难得没呵骂他,语重心长道:“肯定会的。”
森鸥外:“……”
“我觉得不会,”他顽强地抹了把脸,自己跟自己争辩:“太宰君可乖了,你看芥川君被教导的多好,平时工作也那么认真……”
爱丽丝用看垃圾的微妙眼神看着他。
“那你就别让他知道是你做的啊,上赶着找骂,林太郎比我印象中的更变态了。大变态!”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部下来报说太宰干部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两天了还没出来、监控屏幕只能显示出黑暗中一片幽幽蓝光的时候,森鸥外就察觉到了,有什么变故正在发生,正将事件推往谁都预料不到的地步。
“我找到回去的线索了。”两天后,形容憔悴眼底青黑的“太宰治”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将一个纸质礼品袋双手放到桌子上。
不过两天不见,原先还会在上报工作时偷偷翻白眼、小孩子一样抱怨加班的少年人满身写着麻木与颓废,连向来注重的仪容都没有打理好。要不是没有被绷带包裹的左眼里还鬼火似的闪着一点幽幽光亮,看起来与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有七八分相似。
森鸥外看了旁边的爱丽丝一样,小女孩哼了一声,还是走过来把包装打开,从里面拆出一张……
游戏光盘?
“乙女游戏,恋爱攻略向。”少年垂着眼睑,低声说:“正面彩图上的巫女,是我进入源氏之前的引导者。”
一人一异能看着光盘中间的“源氏物语”的大字,表情空白了一秒。
“左边那个白发红眼的武士……同时也是位阴阳师,是我侍奉的源氏之主,教导我多年的老师。”
“右边那个黑皮,是老师他领兵对抗了多年的海国妖怪的主人。”
“……”
很长时间内都没人说话。
“来自游戏世界”这种事,远远超出了森鸥外的预想。
早在最初十天的观察时期,森鸥外、中原中也、尾崎红叶三人就讨论过了。如果不是什么阴谋中的人造产物,那这个“妖怪”会是从哪里来的?
根据他自己透露的,阴阳师、式神,主家、世家大族,山野之流,听起来就与现代社会有着挥之不去的违和。从语言到生活习惯,可以确定他原先生活的地方确实是霓虹没错。但除此之外的其他描述都对不上。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一开始,对方就说过了——“异世界”。
关于平行世界的猜想从很久以前就被提出并为人所知了。如果不同平行世界时间流速不同的话,确实有可能诞生出一个人类与妖怪共存的世界。富有探究精神的首领大人甚至还想提出“也许妖怪都是异能力产物”的猜想,看了一眼体内封印着荒神荒霸吐的中原中也,又安分地把这种话咽了回去。
既然神明是存在的,那么,妖怪自然也有可能是真实的。平行世界就平行世界,落到他手里的钻石就没有再漏出去的说法。
但是——
【游戏世界】算什么?那些平面的、被人描画出来的角色,只是一串串数据而已,也能这样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吗?
没有“歧视”,他只觉得神奇,同时还有些担心。
“就是为了这个,太宰君把自己弄成这么狼狈的模样吗?”
自己的世界是假的,这可是想想就令人胆寒的事情。一直都将此作为目标的妖怪少年心理年龄又不大,在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都有可能……他喜欢的是完整的钻石那样闪亮亮的模样,碎成一堆碎屑可就没有价值了。
“……”
少年没有说话,但明显是默认了。
森鸥外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向窗户那边指了指,又让爱丽丝去门外端一壶红茶来。小女孩没说话,飞扬着裙摆哒哒哒地去了,回来的时候还抱了一盒五颜六色的金平糖。
对方嗜甜,向来明显,不加掩饰。这盒糖也是他某次出任务回来带给爱丽丝的。
茶有点烫,捧在手里正好。糖也是老字号店铺的门面招牌,有蜂蜜的顺滑感。“太宰治”在靠近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自闭似的默不作声。
森鸥外给爱丽丝也倒了一杯红茶,在心里叹气。心理辅导这种事,从太宰治十五岁遇到中原中也之后就很少再做了……虽然之前也没做多少吧。总之他可不是很会养孩子的家长类型,放养的太宰和梦野久作一个一个地向着黑泥的方向滑落,他偶尔也会觉得费解的。
但现在情况特殊,硬着头皮也要说点积极向上的内容……
他把一块糖塞进身边小女孩的嘴里:“那么,太宰君想对这游戏做什么?你之前说的线索,是指发行游戏的会社,还是负责开发的工作室?”
没错,把自闭小朋友的注意力转移到事业和对未来的打算上,非常积极向上。
“……是脚本的作者。”有点有气无力的回答,“那才是一个游戏世界的‘创造者’。”
“需要加派人手吗?”
“不,目前还是以MIMIC的事情为主。”小朋友懂事得让他都有些心虚了,“放心吧,这种关键时期,我不会因为私事让港口Mafia的大家难做的。虽然平时任性,但在大方向上,我还是有点可靠的。”
这么说着,因为白白耽误了两天的工作时间,还窝在椅子上的“太宰君”又开始巴拉巴拉的报告工作。虽然在这期间找不到太宰干部的负责人员早就对森鸥外上报过一次了,但他还是安静地听完了全程。
“MIMIC之后呢?”在对方汇报完了安静喝茶的时候,森鸥外又问:“太宰君想好怎么回去了吗?”
“能不能回去是未知数,但我总是要回去的。就算是游戏世界,既然已经有了我这样的变数,肯定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总之,只要大家都在,就算是游戏也会变成现实吧。”
“我想先找找那位作者。MIMIC之后可能会全力投入这件事里,抱歉,我们的合作可能很快就会结束——”
“不,”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这世间事就以捉弄人、打碎人的期望为乐,哪怕只是旁听,森鸥外都觉得正被什么东西的恶意注视着。但他没有打破少年的自欺欺人,“不用道歉。太宰君没有对不起港口Mafia,这就是我们约定的内容。”
爱丽丝坐在桌子的边沿上,鼓着腮帮子吃糖,一下一下地翘着腿。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难得带了些怜悯。
他们断断续续地聊到晚上。直到夜幕降临,将云彩抖去,露出闪烁的繁星。
妖怪少年把椅子滑到窗边,帘幕通电后能看到外面的天空。他轻声讲起自己在平安京曾看到过的场景。描述时画面感很好,让森鸥外能轻易想到那瑰丽不似人间的倒卷的星星的繁盛。即使那只是一张画师描绘的CG。
讲述者第无数次陷入沉默,倾听者看到死水般的寂寞与深海下的孤独。
过去与现在的人影分离又重合,森鸥外意识到,在这个瞬间,对这个孩子来说,这个世界才是“虚假的牢笼”。真实与虚幻不在于客观,唯心主义的说法能在一段时间内流传,就说明它是有受众和事例依据的。
森鸥外想起自己还是地下黑医的时候。带着爱丽丝出门,却救了一个正在自杀的孩子。那孩子自称太宰治,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能倒映着虚无而真实的地狱。
【这世间,是怎样一场噩梦啊。】
“问你一个问题,太宰君。”这个时候,就连理智如森鸥外,都不知道自己问的究竟是谁,抑或两个都有:“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理解你吗?”
“……”
自称是虚伪又自大的孩子极力用轻快的脚步表现轻松的心情,但那只鸢色的眼睛却倾诉了真实。满身满眼都写着疏离。
这世上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感情,这是当然的,因为没有人和他一样出身自一个游戏。也许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能和他多聊两句,但悲哀的事情不会因为与人分享就不再不幸,充其量也就只是“两句”而已。
那之后,有大约一个周的时间,森鸥外经常把“太宰”传召到顶层的办公室来。他自认为不是个合格的监护人,但怎么也算是成年人,还是医生。在自己看好的小朋友可能要出问题的时候费点功夫看顾一下,怎么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吧?
比从前消沉些的少年人喜欢和爱丽丝坐在地毯上看书,安静地好像不存在。门边角落的书架和遮蔽的布帘,就是那时候布置上的。
也是在这段时间内,森鸥外通过游戏人物的关系整理和衣着习惯,找到了披着青绿色毛领羽织的萤草。看看外貌设定只有十五岁,身高甚至不到一米六的人物立绘,连爱丽丝都产生了“港口Mafia为什么总是离不开童工”的疑问。
然后,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
日常加班到凌晨,却被芥川龙之介请求去命令某位干部进医疗部什么的……并不是可以让人愉悦摸鱼的良好体验。森鸥外带着爱丽丝去楼下转了两圈,拿了钥匙打开临时办公室的门,被悄无声息但亮着灯的浴室气笑了。
爱丽丝差点都想把门整个卸下来。
“你需要休息。”他看着连头发都淋漓向下滴水的少年说。
这形象很熟悉,以前走在路上都会开小差跑去跳河的太宰治总是这样从河里冒头,水鬼似的吓人。
那双眼睛里的光也消失了,连火焰燃烧的灰烬都已经被水冲散、带走,看人时倒映出虚无而真实的地狱。
——我终于分不清他们两个了。
——连我都分不清他们两个了。
这块钻石,还没有被他打磨成自己心仪的样子,还没有等到能闪闪发光的那一天,就已经因为外力出现了裂纹,将要碎掉了。
“我睡不着。”那孩子躺在床上,低垂着眼睑,苍白的像一具尸体。
“上次给你开得药呢?”
没有回答,不是吃完了就是没用了。森鸥外默不作声地打开爱丽丝背着的医药箱,从里面取出药剂和针头。
“用多了会引发依赖性,今天情况特殊,只能用这一次。”
还是没有回答。
森鸥外思考片刻,觉得果然还得从积极向上的方面来吸引话题,比如事业和对未来的打算。事实上,他已经猜到了,这个世界上,能对对方产生这么大影响的,只有关于平安京的事情。
对方也的确告诉他,已经找到了解决安德烈纪德和回去那个世界的方法。
“可能会让太宰君死一次,不过我已经找好了具有相关异能的医生,请您放心。”
因为精神上的极度疲倦而以敬语的形式做讽刺,对森鸥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从前做过军医的男人也大概能猜到所谓“具有相关异能的医生”是谁*,毕竟还共事过一段时间,虽然后来被那位银狼剑士截胡了——
“没关系。如果能这么轻易的体验一次濒死的感觉,太宰也会感激你的。”
——才怪,但孩子就是要挨打了才知道痛,一直自杀的也要死过一次才能珍惜生命……大概会吧。
“这样啊。”
药剂终于起效了,他们心知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半年来第一次诚挚地相互道别。
“再见,森医生。”
就像当时真相还没有披露,少年在阁楼上转身,看到穿着白大褂的落魄的医生,平静的问好与告别。
真可惜啊。
如果不放手的话,这颗钻石会在自己手心变成一堆碎屑,而后顺着指缝落进泥土里,成为毫无价值的垃圾吧。
就这样吧。让他离开这座牢笼、这个地狱吧。或许时间或者别的什么人将这道裂缝粘合,让这颗宝石重新闪亮起来。只不过,不是在这里。
森鸥外探身将床头的小夜灯关上,开关发出微小的“啪”的一声,带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和:
“再见,太宰君。”
真可惜。
…………
“首领,太宰干部留下的物品要怎么处理?”
森鸥外看看手边一本报告册的最后批改日期,是十五天之前的晚上。
就这么放走了对方,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毕竟是那么能干的下属,还花费了那么多心思去培养。但现在再说这些就没意思了。
他看了一眼坐在书架边地毯上画画的爱丽丝,叹了口气。
“封起来吧。把这些书、这座书架都放进楼下的临时办公室里,一起封存起来。”
“不要跟之前的办公室弄混了。”
“是!”
第93章 若一生毫无惊喜
“不!求您……!”
“一期哥!一期哥!救救我……救救我……”
吵死了。
“什么啊……坂本君可不是、会看着这种事发生的人……”
好疼,身体好重。
我从窒息的黑暗中恢复知觉,最先感受到粗糙地板质感的是脸,而后才是冰冷到麻木的指尖。身体像是被摔碎在地上的偶人,细密的疼痛连绵成网,笼罩在全身,唤醒迟钝的知觉。
“陆奥守!”有个熟悉的声音几乎是炸响在旁边。
“三日月殿下……俺没能……”
我挣扎着开始动弹,脸,脑袋,脖子,脊椎,四肢,肢体的末端……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我,视觉效果一定跟诈尸一样惊悚吧。
不过,就算是诈尸也比人偶的挣扎要好得多。我从地上爬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像是没上发条的玩具。有什么疼痛以外的、蛛丝一样的细密的东西缠绕上我的手脚,勒住我的脖颈,束缚在我腰间的刀剑上……
刀剑?
我低头看了一眼,黑紫色的不祥的“蛛丝”从面前房间的深处延伸出来,挂满全身。蛛丝包裹下能看到白色的布料与金色的锁链,还有披挂在腰上、垂到膝盖以下的甲胄。
果然,这一次是鹤丸国永。
那么,那个熟悉的声音是三日月宗近?
我抬头,环绕目前所处的环境。传统而有些简陋的和室,身边半开的窗户,有结界笼罩的紧闭的拉门,一只三日月宗近,一个趴在地上全身是血的青年,还有……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我。
凶案现场?还是……
“鹤丸殿?!”窗边有人大喊:“三日月殿小心!鹤丸他……”
啊,内讧吗?
我扶着墙缓了一下,在遍体鳞伤、破破烂烂的三日月宗近的注视中深呼吸:“咱们的账待会儿再算。”嗓子有点疼,这么说句话就尝到了点血腥气,可能是很久没说话了。
三日月皱了皱眉,没有作声。这个在我记忆里一直都以幕后反派气质出场的老头子面色冰冷,直白的以刀剑相向的姿态表现出敌意,刀锋倒映出冷冽的眉眼,就连眼里的月亮都不亮了。
什么啊,原来“未来的我”开局这么难的吗?
不,现在应该是,“我”的开局。
嗯……其实区不区分都没关系,过去现在未来,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就算自欺欺人的说着“过去的”“未来的”这样的话,也一点意义都没有——算了,哲学问题以后再说。现在明显是救人更要紧。
我压低身子,反手握刀,调整脚步。
这是最初三日月教我的、突击的小技巧,叠加在居合斩上可以增加蓄力和速度。尚且为蒲公英的时候,我都敢用这个去锤海国妖怪的脑壳,现在身为刀剑付丧神,更有种无坚不摧的锐气横生出来。
——阻碍于前者,皆可斩而摧之。
啊,这就是刀剑付丧神吗?
不愧是杀人的凶器,感觉有点理解鬼切打人——不,并没有特指我——的状态了。
一刀斩出,结界裂缝。
两刀,结界消失。
蛛丝汹涌而出,从房间的深处潮水般向我涌来,想要和我身上的这些汇合到一起。我走了几步,本想用刀直接挥开,却看到熟悉的白色光芒闪烁明灭。须臾之间,蛛丝消失。
那是……文字构建的异能力,【人间失格】。
我心下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收刀,抬脚,一脚踹断没了结界什么都不是的拉门门框,让整扇门都哗啦一声倒下去。
门内是一个中年人类,面上还糊了张御神纸,看来是当初山兔介绍过的“审神者”之流。长相如何看不出来,但露出来的上身肌肉弧度柔软,不像是能打的样子。
“怎么回事?!鹤丸!”人类又惊又怒。
他身下,一个竭力拉住最后衣物的少女正在低低抽泣。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不。没怎么。”
……
三日月搀着那个浑身是血的青年艰难地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将羽织脱下来盖在那个橙色长发的孩子身上。
来得及时,没出大事,但小朋友受到了惊吓,碧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把沾满了血的手背到身后,退后两步:“抱歉,吓到了吗?”
外面那道门轰然倒塌,一个水蓝色头发的青年跑进来,叫喊着“乱”将那孩子抱住。我猜这是那个女孩的名字,而这个“一期哥”才是人家的亲兄弟,就又自觉后退几步,将空间让出来。
“那个人……死了吗?”三日月搀着的青年问。
“没有,”我回答,一转头却看见他腰上还别着把枪,伸手指了指:“这个,能借我用一下吗?”
“啊?你不会用……”
砰、砰、砰、砰、砰。
没有不会用枪的Mafia。我转了转被震得发麻的手腕,将比纪德他们用得鲁格P08还要老式的枪还给青年。按照图鉴上来看,这种样式和后坐力大概是江户时代甚至更早的古董……
但是性能和手感都比鲁格好很多?
我回头,伸手:“好了,不用担心他再犯了。”毕竟连作案工具都整个的轰掉了,炸成一滩捡都捡不回来的那种。
青年咽了口唾沫,眼神都被吓直了,抬手正要接过我递去的枪……
三日月宗近说:“你不是鹤丸国永。”
啪嗒,枪掉了。
…………
照常的道歉与自我介绍完毕之后,我和三日月宗近坐到廊檐下,一边喝茶一边谈话。据三日月说这么大的事本应让全本丸的人都来参与讨论的,但伤员需要治疗,乱还需要陪伴,暂时有空的就只有他一个。
“这位……鹤丸殿,既然你也说不记得自己名姓,那这样称呼,不会介意吧?”
“不会。”
毕竟是陌生的人,不知敌友,不知底细,换算一下如果对面立场站着的是我的话,肯定也会这样做。
这样看来,三日月就是这座“本丸”里,现存实力最高、心眼也最多的刀了,不愧是平安京时期的老头子。
我说:“可以理解。”
他笑了笑,亲手倒茶,将小巧的杯子推到我面前。
我不喜欢苦的东西,没有点心和糖来中和的时候更是讨厌,就摇头表示拒绝,转而朝着庭院坐着,看那棵长得很高很茂盛的树。树上开满樱花。
三日月啜饮茶水:“那是万叶樱。”
“哦。”
有点像玲子小姐庭院里、樱花妖的本体,但樱花妖开花的时候每天都会有大片的樱吹雪,光看着就让人觉得温柔。
我看了一眼万叶樱下残存的积雪,默默抬手将羽织自带的兜帽带上。虽然没有柔软暖和的毛领子,但也聊胜于无。
“鹤丸殿真是冷淡啊……”老年人在那边造作地叹气,“难道是因为年龄有差距、有代沟吗?听你刚才说的,鹤丸还是个孩子吧?”
我想了一下:“跟你一比,确实是呢。”
算算我今年多少岁。加上记忆的话,十五岁,七年,半年,大概是二十三岁了。如果不加记忆的话,那就是七岁半……不管怎样,都比三日月、鹤丸他们这些刀剑付丧神年轻很多吧。这样说起来,就算是刚才救下的孩子模样的“乱”,其实也比我大很多。
毕竟付丧神是“器物放置百年”而成型的精怪。
三日月微妙地停顿了片刻。
“果然,”他抬起袖子来遮掩住一半的表情,眉眼弯弯,笑意却不及眼底,薄凉至极:“在所谓的‘来到这世界’之前,阁下就认识我了。”
“或者说,认识的是另一振‘三日月宗近’?”
第94章 若一生毫无惊喜
啊,被发现了。
作为礼节,我现在是不是该象征性地慌乱一下。
思考一秒钟,我点头,坦然承认:“是的。而且不是‘别的三日月宗近’,就是你。”
三日月卡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直接承认,毕竟这不合套路。但这种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没遮掩,他老成精,能看出来这一点并不稀奇。
我说:“你教过我很多,算是我的启蒙老师。”
“……是吗。”他眨眨眼,光明正大地打量我,有些伤脑筋地开玩笑:“鹤丸殿没有表情,完全看不出是不是在说话呢。”
“不过,你曾经害我从山崖上掉下去,摔断腿还划破脸。”我想起当初山体滑坡导致被族长发现的事,淡淡道:“这笔账还是要算的。就等你伤好之后。”
我当初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一抹脸血呼啦碴满手都是血的时候就说过了,这辈子都会记住他。
三日月震惊了。
不远处的墙角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沉闷声响,有小孩子惊呼的声音。我猜是这座“本丸”的三日月的同伴,为了支援随时可能开打的三日月才藏在那儿。但他们多虑了,我并没有随便动手的习惯。
刚刚那个企图侵|犯小孩子的人渣不算,而且我也没把他打死……如果他现在还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死的话。
“不、等等!”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对自己的……”
这个词吐得有些艰难:“学生,我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学生做那种事?”
“我们也想知道!”墙角处探出来一个黑色的小脑袋,又被一只手按了回去。
我眨眨眼:“我也不知道,但你当时一出现就下手,没有解释就跑了。”
三日月的表情无法用语言形容。
我猜他可能是忘了,就好心地又提醒了一遍:“所以,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去算账。这不是征询意见,是通知。”
没有一言不发就暴打老年人已经是我最后的尊老和体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为我那天血呼啦碴的脸和“社会性死亡”的事讨个说法。
“等等、但是!”老年人试图辩驳:“做出这些事的是未来的我,不应该让现在的老人家付出代价吧?”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将过去的我带进源氏呢?
没有义务搭救,至少不要将人推进火坑吧?
我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苦涩的茶水平复心情。垂眼时能看到杯子里小小一片的水面,倒映着青年金色的眼瞳和雪白的睫毛,平静一如水波。
是的,我应该平静。因为三日月不是主动去做那些事的,真正的主使者是我才对,是我自己选择了那条路。试图埋怨他人、而将罪责也推到别人身上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只会让心也堕落,百害而无一利。
注意到这一点,我又调整茶杯的角度,通过水面去看月亮。金色的弦月依然黯淡,让那双眼睛显得深沉如暴风雨时的海,没有半分他走在万屋时华贵出尘的气质。
我说:“你的心不静,三日月。”
他喝茶的动作僵住了,许久没有说话。
近处没有语言的扰乱,庭院里的流水声、鸟鸣声、风吹过树干拂过草地的声音就变得明显起来。冬去春来,这个季节的一切都在复苏,为了迎接新的一轮枯荣而生机勃勃。
我继续看外面,坐久了有点腿麻,就把腿伸开垂到下面,根据走廊木板距离地面的高度来估算这里住民的身高。看鹤丸国永一米七几的个子都够不到地面、甚至能自如晃腿的情况,这里住的应该是一米八、一米九以上的大个子了。
按照从前了解的关于刀剑付丧神的体型,人形接近两米,本体一般都是大太刀。
那那些小孩子就是短刀……或者胁差什么的。再向上是打刀太刀,这些刀种对应的体型老师没讲,但估算一下也能得出个大概。
跟妖怪不一样。妖怪的成长很慢,而且不同种族对体型的要求不一样,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强弱。举个例子,大天狗一米六。
等一下,翅膀算不算体型?拎起来的话,也能增加不少高度吧?
我放空脑袋,胡思乱想,直到有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啪嗒啪嗒地过来。三日月招呼了一声“鲶尾”,向后移了一点,方便对方替换茶水。由此看来,老头子就算在自己家也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务苦手。
我试图帮忙,伸手的瞬间宽大衣袖滑落。太久没穿类似的衣服我都忘了注意这一点,想要抬手都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袖子一角往茶汤里盖过去……被“鲶尾”嘿咻一声捞起来了。
他嘿嘿地笑起来,活泼又开朗:“放心吧放心吧,没湿呢!对了,还没感谢鹤丸殿救了乱,一期哥和药研都说待会要来感谢你呢!你有空吗?”
这孩子不说话的时候,精致清秀的像个女孩儿。
我看了一眼三日月,见他没有“待会儿就去打一场”的意思,就向鲶尾点头:“有的。不过不用特意过来。”
鲶尾一愣:“您不想看到他们吗?”
所谓“他们”,就是上一句里提到的“一期哥”和“药研”,应该也是他的兄弟们吧?看来是个大家族呢。
“因为没什么需要感谢的。”我说:“保护孩子是大人的义务。”
就算年龄……别说了,别说这个了,只看体型不好吗?
少年眨了眨眼,转头挠脸:“用这张脸说这种话,还真是……”
怎么了吗?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真正的鹤丸国永是会四处挖陷阱做恶作剧的人设,实际年龄跟三日月差不多,一样是个老爷爷,每天混在短刀堆里却毫无违和感的那种。
我想了想:“抱歉。”
“不是您的问题,请不要道歉。”
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好像是以前……白色的……
白藏主对我说过,桃花妖和书翁老师也为此苦恼过一阵子。
不对。
我看着鲶尾告别离开,转头去问三日月:“我的思维出问题了。不,应该说,这具身体出问题了。”
思维的运作滞涩了很多,反应也变得迟钝了,虽然表现出得不算严重,但有问题就是有问题。
要么是我又犯精神病了,要么是这具身体脑子有问题。但中间没有经过任何事,所以只有可能是后者。我手撑着走廊,探身靠近三日月,盯着他眼睛里黯淡的金色弦月:
“你也一样。”
他喝了口茶:“竟然能自己察觉出来……”
我盯着茶杯,总不会是茶里有毒吧。
“这也是我疑惑的原因。听鹤丸的意思,老爷爷我竟然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他慢条斯理地撸起袖子,露出手腕处刺出皮肉的白色骨刺,“也许你听过一个词……”
“骨质增生?”
“暗堕。”
我们同时开口,然后同时沉默。
“抱歉,”我谨慎地收手,坐正回去,虚心如一个好学的真学生:“您继续。”
第95章 若一生毫无惊喜
就算三日月不提,我也会主动问的。
不管在任何地方,初来乍到之下,首要解决的就是情报和常识信息问题。通常情况下,这能帮助人规避八成以上的不必要的麻烦。
除此之外,这世界本身的存在形式也是一个大问题。我在见到阿紫小姐之后就想到了,只是没有时间进一步地调查——
与《源氏物语》相比,【刀剑乱舞】究竟算什么?
只是联动的游戏吗?但包括三日月等人在内的游戏脚本是从异能力的手稿中改编创作的。也就是说,在她的异能力中、在她长达八年的梦境中,确实有三日月宗近等人物的出现,并非无中生有。
这样一想又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漏洞……在看完光盘里的游戏之后,我竟然没派人去找《刀剑乱舞》的相关线索。明明那是仅次于“脚本作者藤原紫”的疑点,发行的时间也在至少七年之前。
但要说一个异能力衍生了两个世界,可能性又很小。那个浮华美丽的平安古都与刀剑们的时间线相差千年,阴阳师与审神者的负责领域也两不相干、完全不同。就像在古典歌舞伎中突然出现了手风琴的伴奏一样,违和极了,不可能同根同源地共同诞生。
都不对。
但无解的问题是不存在的。有且仅有的两个方向都被堵死了,只能说明我一开始的思路就是错的,或者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比如时之政府。
…………
俗话说得好:认错认得早,挨打挨得少。
我端正地坐直,非常严肃地看着三日月。就算刚刚说了不着调的话,他也没有生气,只是笑了一声,轻声道:“看来是真不知道呢……”
嗯,看来是真逃过一劫呢。
“那就让老爷爷来给鹤丸解释吧。关于‘时之政府’,关于‘刀剑付丧神’,关于‘暗堕’。”
一切的开始是三百年前。名为【时间溯行军】的历史修正主义者掌握并应用了能够穿梭时空的技术,回到过去、篡改历史。现实被扰乱的一塌糊涂,每天都有人因此而消失或凭空出现,社会秩序濒临崩解。
这样说有些抽象,拿港口Mafia举例子说明一下:假如有时间溯行军回到森先生继任首领的时候将他刺杀,那港口Mafia很可能会陷入内乱。最后这个组织会因为大家都能力有限——是的,我调查过森先生继位之前的人员,除了极少数的几人,其他的都不亮眼——却沉迷内部斗争而四分五裂。再向前继续改变,说不定连港口Mafia都没了。
虽然按照“时势造英雄”的唯物主义来说,没了港口Mafia还会出现别的黑色组织,但溯行军的出现本来就够奇幻,偏离唯物主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溯行军又不是只能穿越一次,更不是只能杀一个人。
没了港口Mafia作约束,横滨的现状绝对不是现在的样子。至少大街上、白日里出现的犯罪者会多一倍以上,军警与特务科的性质也会更加偏向暴力,演变到最后,这座港口城市说不定会变成暴徒的游乐场,罪犯的聚集地。
——对没有自保之力的原住民来说,便是社会秩序崩解,城市沦为地狱。
而溯行军的业务范围可比一个横滨广得多……造成的破坏也大得多。为了与其进行抵抗,各方势力成立了【时之政府】,通过唤醒著名刀剑中的神明、批量复制刀剑本体、克隆付丧神记忆来制造无数的【刀剑付丧神】,作为抗击溯行军的主力。
毕竟冷兵器是历史的主流,就算到了后现代时期、退出了舞台中心也没有完全消失,是最不会被历史排斥的存在。
付丧神居住的据地就被称为【本丸】,在古代是城池中心的意思,尤其是军事方面。怎么说,还挺贴切的。
但就像式神需要阴阳师的约束一样,时政的刀剑付丧神也需要审神者,签订契约、供给灵力、维持清醒。暂时失去审神者的付丧神会在消耗完体内存储的灵力后回本体,进入沉睡状态;契约彻底断绝——也就是现任审神者死去——的付丧神会沾染溯行军的污秽,【暗堕】为毫无理智的溯行军①。
当然,也不乏审神者品德恶劣、犯下肮脏的暴行而后被刀剑们杀死的……这种就是极端事例了,比较少见。在三百年后的现在更是凤毛麟角。
“大致就是这些。”三日月说完了,静静地端起茶杯。
“……”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片刻的沉默后,我先做了一个比较友好的假设,然后才说出不太友好的话,“这样的规则也还算合理。毕竟对时政来说,有天分的审神者死一个少一个,量产的付丧神却取之不尽。”
三日月唇角微笑的弧度不变。
我却知道他在生气,甚至已经产生了杀气。
这不奇怪。妖怪、式神,神明、刀剑付丧神,经常被人类排斥在外,但从感情上来说却与人类并无不同。他们也有自己珍视的家人、朋友,他们的生命也只有一条——不,这个时候不提复活类的技能——在这种意义上,他们与人类是平等的。
不管种族如何,生命同样珍贵。
但时之政府肯定不会这样想。我就是人类啊,比大多数人类同族更加虚伪、自大、卑劣、心思阴暗,更能了解到对不同种族间的隔阂有多大。再用举例子说明的话,这里问的应该是——你还记得自己吃过几片面包吗?
“失去审神者会暗堕”的规则,就是在鞭策付丧神们优先保护审神者,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因为除了自己,本丸里还有其他相同刀派的兄弟,保护审神者就等于保护了他们不会沦为毫无理智的怪物……这就是威胁与人质啊。
顺便一说,式神失去了阴阳师并不会失去理智,野生的妖怪们照样活蹦乱跳活得很好。按照源氏付丧神与时□□丧神的共通之处来看,果然时政还对刀剑们做了不小的手脚……也可以理解吧,毕竟是优秀的战力,叛逃去溯行军那一边就得不偿失了。
——不好用就毁掉,不听话就亲友一起毁掉。
——虽然分析了好多,但总结起来就是上面那句话的意思。
我看着三日月冰冷的眼神,又思考了一会儿:“这么一想,刚才那人渣会成为这座本丸的主人,原因也很明朗了——三日月想和我做交易吗?”
三日月沉默了很久:“……刚刚鹤丸还说,思维凝滞了很多?”
“是比平时迟钝一些。”我说,“如果这也是暗堕的效果,希望下一位审神者的动作能快一点。”
这种脑壳嗡嗡响、说不上是要罢工还是超负荷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我甚至能幻想出后脑里有什么东西在下沉的场景……想想就疼。
不过,看三日月的样子,我的症状比他要轻一些。不知道是之前那个人渣的契约还是【人间失格】的原因……没有做实验,暂时还不能确定。但之前太宰君的能力确实帮我摆脱了蛛丝的控制。
以后还能见到的话,一定要感谢他。
“交易的筹码?”
“让这座本丸得到自由。”
“嗯……没想到,明明是初来乍到、连时政都不清楚的鹤丸殿,竟然有这么大的志气呢。”
“不,只是利益交换。”我向前凑近三日月,一手撑下巴倚在茶桌上,眯起眼睛来微笑:“将从另一个交易对象那里得来的利益交换给三日月而已——我本身可是一无所有的。”
没有筹码创造筹码,没有问题制造问题。我在森先生那里学到的可不只是幼女控和带孩子——等等,前一个划掉——还有空手套白狼。
甚至青出于蓝。
三日月若有所思:“既然一无所有,支撑鹤丸行动的又是什么呢?”
我愣了一下。
他伸手来遮住我的脸,语气里带着笑意:“不想笑就不要勉强自己,本丸里个性特异的孩子有很多,不会在意这点哦。”
绀蓝色顺滑厚重的料子贴在脸上,遮挡出一片黑暗。
我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有新有旧,大概是他身上之前就有的……以及手腕上不停增长着的骨刺钻出皮肉的伤口。一时之间,我竟有些怀疑是这刀子精生锈的铁锈的味道、
难闻到让人喘不过气了。
我捏住他的衣袖,慢慢拉到一边:“打感情牌可是没有用的。”
“我的筹码给出来了,三日月呢?”
如他所愿,我没有笑,只是平淡地、礼节性地直视他的眼睛。
只是交易而已,没有必要牵扯别的东西。
我是这样想的。
“哈哈哈——”啊,这个熟悉的笑声,“这个问题不该问鹤丸吗?”
三日月笑眯眯地反问:“鹤丸想从本丸得到什么呢?如果是老爷爷的话,唔,现在就可以哟。”
咚的一声。
什么东西坠地的声响。
我眨眨眼,转头去看,看到一个黑头发白大褂的少年一脸震惊地站在原地,脚边还有一个白底红字的医药箱。听声音分量不小,大概装了不少东西在里面。
那个少年有点眼熟。我记得在最后那段时间,给族长治疗的那位短刀付丧神就是黑头发白大褂,还有一双带了点灰的紫色眼睛。看起来秀气又风雅,其实是非常沉稳可靠的类型。
名字好像是药研藤四郎来着。
“打扰了,三日月殿,鹤丸殿。”短刀少年捡起医药箱,干巴巴地说:“我来,替你们包扎。”
他看上去很想逃跑的样子。
第96章 若一生毫无惊喜
隶属时政的刀剑付丧神情况特殊,连受伤都依赖着审神者。寻常伤势还能用药物进行治疗,严重的话,就只能请审神者用灵力对刀剑本体进行【手入】才能恢复。
药研藤四郎就是本丸里的医生。他安置完了手入室里的刀剑,久等我与三日月不到,干脆收拾出医疗箱,自己过来找我们,再就近找座空部屋进行包扎。
说起来,藤四郎真是个大姓,药研藤四郎、鲶尾藤四郎、乱藤四郎……三日月介绍说他们是粟田口刀派的兄弟。
药研默不作声地剪断多余的绷带,又低头取棉球,看着没有阻止的意思。我就继续听三日月介绍。
现下时政实装的粟田口以短刀居多,足有十几振。此外只有两振胁差、一振太刀与一振打刀。胁差是双子,其一是我刚才见过的鲶尾,另一个叫做骨喰。太刀是兄长,一期一振,也是之前见过的。打刀叫做鸣狐,按照辈分,是粟田口的小叔叔。
“鸣狐他不爱说话,也很少管事,所以粟田口的大家长是一期。”三日月包扎完了,在药研帮助下又穿上那套有好几条裂口的繁复狩衣,听起来是在笑:“不过最有威严的还是药研。”
我坐在他们身后的墙边摆弄衣袖,听到这里看了药研一眼。少年模样的短刀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能管教住自己的兄弟很正常,而且他还是医生*……医生总应当是受人敬重的。
“只是给一期哥帮忙而已。”药研整理一下白大褂的衣袖,转头看我:“鹤丸殿身上有伤口吗?那个人之前设下的咒术有没有留下后遗症?”
我有点摸不清药研的态度。
他所谓“那个人之前设下的咒术”,其实是傀儡术。按照之前事故现场看到的情况和三日月谈话时泄露的线索来看,这大概是一个“原审神者死亡,新来的人渣审神者用傀儡术控制鹤丸国永,用傀儡和结界阻拦其他刀剑,试图对少女短刀下手”的故事。
再结合一下时之政府对刀剑付丧神的态度和对优秀战力的掌控欲,不难得出“人渣审神者只是一个用来作下马威的炮灰,只是给真正优秀的审神者铺路而已”“为了防止刀剑们真的暗堕,也为了把握住施威与施恩的时机,新的审神者很快就会到来”的结果。
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小小的损失是不算什么的。被挑选、制作为傀儡的鹤丸国永——其实也不一定是鹤丸国永,端看那个人渣选中了谁——和会被伤害的乱藤四郎——同上,也不一定是乱藤四郎——就是“小小的损失”的一部分。
但当时【人间失格】帮我摆脱了蛛丝的控制,让我能用不太和谐的手段制止了他,所以问题就变成了“人渣的家世够不够对时政施压,让罪魁祸首去受罚”的未知问题……
也就是说,如果人渣没有后台,或者后台不硬,我和乱都不会有事;如果人渣有后台,要求时政给一个交代,我或者乱或者我们两个都会成为牺牲品。
——但是傀儡术和结界都这么优秀的,大概率是传承悠久的世家。
那就要考虑牺牲品的问题了。
从好的角度想,人渣没死,且有错在先,推一振刀剑出来就够了。从坏的角度来想,动手的是我,已经被制作成傀儡、以后就这样了的也是我,而乱的背后是整个粟田口,价值高低一目了然,所以被牺牲的也会是我。
——这就是结论,也是我向三日月提出合作的直接原因。
某种意义上,我跟乱、跟粟田口是“竞争对手”来着。虽然我没有让孩子挡在前面的想法,粟田口也表现得很感激,但有感情就会有牵绊、有牵绊就会有私心,有私心,就会做出逆反本心的事情。
负罪感与兄弟的死,对大多说人来说,要做出选择是很艰难的。但艰难之后,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前者。
——说我内心阴暗也好,小人之心也罢,我已经做好了被警惕、戒备甚至是敌视的准备。
——但从他的神色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默默地看着药研,药研不明所以:“怎么了?”
“……”
“算是……后遗症吧。”我垂下眼睑,低头把衣袖撸上去,露出手腕和手肘:“原本以为只有手腕,但刚刚看了一下,可能几个关节都有。”
是类似于针线缝合在皮囊上留下的紫黑色孔洞,一个个蚂蚁大小,在关节的地方绕了一圈形成环形。能清晰的看出边沿处的皮肉翻卷着凸起,在鹤丸国永本就过白的肤色映衬下越发诡谲。
密密麻麻,看着就掉san.
药研倒抽了一口气,快步走过来:“这些是……”
我把手举起来给他看。他顿了一下没靠太近,就在我右前方一臂的距离停住,半蹲下来做检查。疼不疼痒不痒麻不麻一轮问完了,又从医疗箱里拿出了镊子,一点一点的触碰并挤压。
药研:“有异物感吗?”
“没。”
过了一会儿,我问:“有东西吗?”
“不清楚,这痕迹像缝合留下的,但也可能是拼接……”低沉的语调颤了一下,药研想到什么,把我手上的露指手套也摘下来,细细地端详掌心与手指连接的地方。
“如果是缝合,痕迹肯定不深,”我提出建议:“可以用刀子割开看看。”
金属的镊子发出一点轻微的摩擦声,在沉凝的气氛中被一个用力捏到变形。药研抬头看了我很久,深深叹了口气:“你……算了。”
他把手套递回来,拎着医疗箱起身:“不管是什么,这种邪术留下的痕迹都不会是好东西。鹤丸殿也不要异想天开,本丸里没有了解傀儡术的刀剑,割开之后肢体接不上怎么办?还是稳妥一些,等时政安排了新的审神者过来,请审神者为鹤丸殿手入一次再说吧。”
语重心长,操碎了心。对比更偏向温柔的一期一振,说药研才是粟田口的大家长也不稀奇。
我向来不擅长应对这样的人,除了点头,根本想不到其他方式的回应。
正沉默着,窗外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男孩从窗框下方冒头,带着点哭腔说:“一、一期哥说请三日月殿快去大广间……新的审神者已经到了,还有好几个很凶的时政人员……”
那是个白色头发的孩子,怯怯的小小的,头上还趴着一只猫。我没见过,但从他的称呼和穿着来看,应该也是粟田口的一员。
“我知道了。辛苦了,退。”三日月向那孩子点了点头,又拧眉看向药研:“那鹤丸就先拜托药研……”
“等等。”
我站起来,示意药研后退:“这种事不能单方面决定吧,‘鹤丸国永’不是当事者、不是这座本丸的刀吗?”
什么叫“请三日月殿过去”,什么叫“先拜托药研”?
一期一振和三日月是什么意思?
三日月冷声道:“鹤丸国永,他当然是。”
像一耳光扇过来,因为羞愧和内疚,这话让我脸上火辣辣的。但我从还是萤草的时候就做好了觉悟,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让步。
有些事能让,有些事不能。就算我不是原本的鹤丸国永,不是他们的伙伴,没有资格质疑他们的决定。
“我要过去。”
“来传话的是退,说明乱是同意的。”
“我不同意,”我有些恼火,语气也激烈起来:“我没有让小孩子挡在前面的习惯!这样跟那个渣滓有什么区别?!”
“他不是小孩子,”三日月犀利地反驳:“不要拿你的标准来要求刀剑。本丸里都是战斗了上百年的刀剑付丧神,每一个都能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乱也同样,他既然主动选择了你,你就……”
“我不。”
我抬手捂住耳朵,面无表情地耍赖:“不听不听,□□念经。”
三日月冷峻的表情垮了:“……”
我觉得这样可能不够,就退了几步挡住门口,继续耍赖:“不让我去,我就闹了。反正现在新审神者来了,不管怎么闹,只要不立刻碎刀就好。对吧?”
三日月忍无可忍:“鹤丸国永!”
“在的。”
千岁高龄老爷爷被气得捂住脑门转过头去缓了好一会儿。当然,肯定不只是气得——我可是乖巧听话得连福泽社长那样威严的长辈都喜欢的人啊——肯定有暗堕后脑壳疼的原因。
非常理直气壮地这样想着,我又警惕地看了看窗户,开始思考三日月跳窗走的可能性,正对上名为“退”的孩子茫然又迷惑的目光。一看就相当腼腆的小孩子吃了一惊,一把抱起小猫挡住半张脸,只偷偷露出一点眼睛来看我,脸都红了。
这用猫来缓解害羞的动作有点眼熟。那时候在长椅上遇到的小镜花就是这样抱着一只兔子玩偶……明明才几个月而已,感觉却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对这样的孩子很有好感,虽然那只猫皮毛的花纹有点像另一种动物,但不管老虎还是猫,总归都是毛茸茸的幼崽。
“鹤丸,”三日月还捂着脑门,甚至不想回头来看我,声音从袖子后面传出,有些闷闷的:“问你一个问题。”
我回神:“请问。”
“你的种族……和年龄?”
“种族是人类,年龄二十二岁半了。是个非常可靠的成年男性。”
药研很吃惊:“等一下,鹤丸殿不是……怎么会说自己是人类?”
啊,他之前不在现场,没有听到我说自己不是鹤丸国永的话。我看了吓得猫都掉了的退一眼,向药研平和地又解释了一遍。
药研发现了盲点:“你说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那还能记得种族和年龄?”
“我也不清楚,但刚醒来的时候,脑子里确实存有‘十五岁’‘人类’的念头……”等一下,我好像暴露了不应当暴露的信息。
我看着药研,药研看着我,都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沉默里,只有退恍然大悟:“所以这位鹤丸殿有记忆的时间只有七年半。按照我们的计算方法,只有七岁半吧?”
啪的一声。
药研藤四郎和三日月一样,捂着脑门转过头去了。
退高兴地继续说:“太好了,和泉守先生不是本丸里年龄最小的了,他一直都想当别人的前辈呢。”
——你们的计算方法,是什么方法?按照记忆计算是不是哪里不对,你们明明是按照锻造的年份……
——总不会一锻造出来就有记忆吧,感觉有点微妙,这让我以后怎么用刀剑……
“所以,鹤丸,放心吧!”看上去小小只可可爱爱的退高兴的把猫举过头顶,非常坚定地说:“我们都会保护你的!因为从今以后、从今以后……”
他大声宣布:
“你就是个弟弟了!”
第97章 若一生毫无惊喜
弟弟……
明明是值得感激的好意,听起来却有些微妙,是错觉吗?但那孩子的眼神纯洁到跟他手里抱着的猫差不多,所以,大概,可能,应该是错觉吧……
我礼貌地道谢,然后婉言拒绝:“让你失望了,但我并没有多认几位兄长的意思。而且我是人类,不管是二十二岁还是七岁,都与刀剑付丧神的概念不同。我……”
“别说了,”三日月生硬的打断我接下来的话,“我明白了。”
他看了窗边不知所措的退一眼,对药研说:“接下来的事交给我,药研先带着退去广间,我们稍后过去。要是一期问起来就让他找我。”
“三日月殿……?”
“好孩子,听话。”
“……好的。”
两振短刀匆匆离开了。我没再看退的表情,只听到那不知是猫还是老虎的幼崽哀哀地“嗷”了两声。
三日月宗近冷冰冰地盯着我。
又在生气。
他又在生气。
“我不明白,你在愤怒什么。”我不懂就问,非常耿直:“暗堕会让刀剑付丧神的理智丧失到这个程度吗?我现在的身体也在暗堕状态,你这样看着我,让我觉得是在挑衅。”
“让我想拔刀。”
刚被未来的我活活掐死,就碰到那样一个犯罪现场,就被当罪犯一样盯着,就被盘问被检查……
“你最好克制一下自己的言辞,还有态度。”我认真的提建议:“我想和你好好交流,平等、礼貌、真诚、没有隐瞒的合作,这样才能达成双赢。未来的你和我相处的不错,我不太想改变那样的未来。”
我又不是泥巴捏的,我也是有坏脾气的。
既然知道自己状态不对,那就多克制一点啊,朝着别人无缘无故的撒气算什么?我是主动到鹤丸国永身体、到这座本丸来的吗?
“我又不欠你的,三日月。如你所说,我也有自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到的目的。如果你的行为让我觉得困扰、成为了我的阻碍,我会结束我们之间的合作,寻找别的三日月宗近。”
……
……
这话说得很失礼,很不客气。
坦白说我已经做好了打起来的准备。或者被打。
但三日月不愧是三日月,千年老刀名不虚传。他只冷静了一会儿就长出口气,走过来郑重地向我道歉:“是我态度不端。不管是不是暗堕的关系,都不该轻视于你,随意地替你做决定。”
“我们是平等的合作关系,以后我会扼制暗堕造成的冲动……非常抱歉。”
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说完这些话,感觉受到了惊吓。
“为什么是这个反应……鹤丸?”
“不,没什么!”我下意识后退一大步,视线从他的手到他腰间的刀一一扫过,看他没有别的动作才放松了肢体:“只是不太习惯而已。也不用这么郑重,既然是合作伙伴,在这种小事上本来就该互相包容……”
“小,事?”三日月笑容微妙:“嘛,看来鹤丸的目标的确十分远大……但是鹤丸,如果将原本应该倾注到自己本身的意志都分散、投注到另一件事上,即使是刀剑也会折断的。”
危险。
危险。危险。
直觉疯狂预警,叫嚣着捂住耳朵不要去听快点逃走离开这里。但我不明白要离开的究竟是三日月还是三日月说的话,也无处可逃,就只能固执似的站在原地……并且没有反驳。
“有些时候,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比较好哦?”
无从反驳。无法反驳。
我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说出这种话,也就分不清这到底是诅咒还是警告还是安慰,所以也不确定该用什么话来应对。从前学得那些东西好像都失灵了,或是鹤丸国永的脑子真的坏掉了……
也可能是我潜意识里不想理解、不想回答,怪诞又混乱。
不能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现在根本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
住口,住脑,静心。
“……”
“好的,谢谢。”我看着三日月:“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见时政的人了吗?请放心,我会保全鹤丸国永和乱藤四郎两个的。”
三日月接下来的反应,我没看清。
我不知道。
…………
这座本丸的结构很传统,四周是按刀派划分的部屋和其他设施,最中间是审神者居住的天守阁。天守阁共有四层,最顶上是小阁楼,最下层就是偶尔聚集进行重要会议的大广间。
顺带一提天守阁也是除万叶樱外本丸内最高的建筑,据三日月说有些刀剑比较迷糊经常迷路,每次都是向着天守阁进发,然后被当天在天守阁值守的近侍送回部屋……
“近侍?”
“就是当天要一直守在主君身边、照看主君起居、辅助其完成公务文案的贴身侍从,”三日月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我也假装没听见,“是个非常考验工作能力的职位呐。”
我们穿过两重庭院,走过檐廊,经过石子铺起来的小径。
他对这些路径太熟练了,让我怀疑所谓“经常迷路只能去天守阁等着领走”的迷糊刀剑就是他。这样想来,前前任审神者还在的时候,这座本丸一定过得非常愉悦,非常开心。
“暗堕的时候,”我跟在他后面,鞋底有些高,踩到石头上要注意一点才能保证不崴倒,“会疼吗?”
他拂开一片稀疏的花枝:“鹤丸不也正在暗堕吗?”
“我说的是最初那一瞬间。”
“这也是合作内容吗?”
“如果不方便回答的话……”
“当然,会疼。”三日月的声音非常稳,过于平静,从中听不出喜怒:“作为交换,鹤丸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的愿望告诉老爷爷呢?”
“……我什么时候决定和你交换答案了?”
“哈哈哈。可是,老爷爷只想知道这个啊?”
我不理解。
我又不理解了。
三日月宗近想知道的,不应该是我和他之间的“合作”事宜吗?包括双方砝码和目的,只有在利益上没有冲突才可能达成良好的合作,可这些并不能用“愿望”这样包含着美好期待的词来形容吧?
他不是想让本丸获得自由吗?他不是痛恨被时政控制着的身份吗?
他不是怀念过去那位主君、因此才拒不接受新的审神者,因此才在其他刀剑付丧神都没有暗堕的情况下暗堕了吗?
“你在骗我。”我平静地得出结论:“收集与我们交易无关的信息,然后分析我的长短项,从中找出我的弱点,进而准备好克制我的手段。这样,就算我在合作中坑你,你也能及时止损顺便报复回来。”
“?”三日月忽然转身停下,我没刹住车,一头撞在他肩膀上。胸甲的边沿有皮质的包裹,不算坚硬,但很硌人。
三日月眼神微妙:“鹤丸以前遇到类似的情况……对方都是这样想的吗?”
“不然……?”
我后退一步,抬眼,看到他眼里的月牙似乎亮了一点:“没有交换把柄,怎么可能放心?合作是共赢没错,但能在最后吞并对方,就能用一倍的付出得到双倍的利益,百分百额度的大赚一笔。”
三日月僵住了:“……”
“如果能把对方搞得元气大伤、顺便把合作伙伴也吞并就更好了。”
三日月和蔼的微笑裂开了:“……”
“所以不管和谁合作都要谨慎再谨慎,不管是为了毁灭还是前行。”
三日月又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前面已经能看见四层的小楼了,不用再带路,我绕过他自己向前走。
“所以,三日月,不要再探究我了。”
“我就是这样的人,没有愿望,也没有探究的价值。”
第98章 若一生毫无惊喜
我知道自己有无理取闹的嫌疑。
毕竟刀剑们已经将好意展现在我面前,无论是鲶尾的感谢、退的热忱、一期一振与乱藤四郎的挺身庇护,还是三日月隐藏在“合作”之下的委婉的关心,都是很容易接受、接受了就可以温暖起来的东西。
但我不想要。
说我不讲道理也好,不知好歹也罢,总之,没有硬性的规定说“别人给予的好意一定要全盘接收”吧?
不接受就不会有亏欠,不亏欠就不需要再偿还。将所有来往都物化为简单的利益与人情的交换,就像我对森鸥外没有别的挂念一样,干脆利落,一身轻松的状态,不是比其它任何情况都安全得多吗?
我不想再遇见第二个“平安京”了。
放过我吧。
……
新任的审神者排场很大。
直白地说就是他/她背后的家族势力很大。同等前提下,这是对我和乱非常有利的一件事。
我沿着石子路面的小径往前走,又转了个直角的大弯,才从天守阁侧面的灌木丛里钻出去,也不知道是谁把路通到树丛里……一冒头就被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
六七个穿着长款风衣制服的人类青年肃然而立,围在我与天守阁的正门之间,正门里还隐约能看到更多的人影。从他们公事公办的冷漠态度来看,应该只是时政特地拨来作“护送”之用——所以才说新任审神者的家族势力很大。
领头的人是个没有多少特色的路人脸,还没说什么,就听后边灌木丛又传来刷拉刷拉的声音。
半数枪口都被移了过去。
于是一冒头就被好几双眼睛盯着的三日月:“……”
气氛微妙了片刻。
“哈哈哈,本丸内许久未曾这般热闹了。”三日月笑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拍拍衣服上沾到的叶子,自然而然地上前来跟守卫们打招呼:“辛苦了,果然还是年轻人有活力呐。”
“不过,这座本丸的刀剑付丧神,来拜见这座本丸未来的审神者,有什么问题吗?”
守卫们迟疑了一下。
三日月挡在我面前,接着用那种天然又和蔼的老人家语气发出新的质问:“还是说,在别人家的地盘上用武器指着别人家的孩子——是最近流行起来的新风尚?”
这个熟悉的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这个听起来就满肚子坏事不好招惹的调调,这才是我熟悉的三日月宗近嘛。之前那个优柔寡断的知心老爷爷是什么特异。
我没再说话,看着他们交谈了几句,然后就跟着三日月进了天守阁。一楼大广间本就是为了集会而设,装点得典雅富丽的室内开着四重拉门,一重重地把空间扩展到最大。最深处正中的位置属于本丸的主人,之下席位则按照资历或功绩进行排列。今天情况虽然特殊,但变动不大。
坐在主位上、以御神纸覆面的巫女静静地看着我们走近。
她膝盖上蹲坐一只白底红纹的小狐狸,玲珑娇小,如果不算毛茸茸大尾巴,从脑袋到身子都加起来才一个半巴掌的长短。明明狐狸属于犬科,神态身形却像是一只幼猫,眼睛都是眯着的。
我记得时政的狐狸式神是狐之助。白底,黄花,带着点红条纹,但绝对没有这只这么精细,直白点说就是比这只丑多了。
“三日月宗近。鹤丸国永。”朱红花纹的小狐狸张开口,声音尖尖细细,稚气如孩童,语调却三日月一样慢悠悠:“终于来了。”
“让您久等了。”三日月不慌不忙。
“无妨。久等的也不是主人,”小狐狸说,“是那边尊贵的客人们。”
“身为刀剑,自然该以主君为先。”
“有道理,真不愧是天下五剑之一的三日月呢。”
“哈哈哈,您过誉了。”
好像很合得来的样子……我在后面安静地听他们商业互吹,一轮轮下来无聊到低头看榻榻米的花纹。但没看多久,几束明显是负面的目光就投注到我身上——
是【愤恨】。
我顺着视线的方向扭头去看,只是几个咬牙切齿的陌生人,从年纪上来看,应当是那人渣的长辈。
我没有瞧不起谁的意思,但仅凭这样的表现,就已经能看出对方的城府实在是不怎么样。粟田口和三日月紧张成那样,嗯,包括我也做好的某些打算,其实根本就没必要。
再加上新审神者一看就很高深莫测的出场就在面前,对比过于惨烈了,甚至让人同情。
“三日月,鹤丸。”审神者出声打断了商业互吹和负面对视。这位巫女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就正常的多了,正常的少女声线,正常的语速快慢,除了冷淡毫无问题:“坐下吧,给你们留了位置。”
旁边坐在一期一振怀里的乱藤四郎小幅度地向我们招了招手。
于是,这座本丸彻底偏离时政规划的路线、以一己之力带偏无数本丸、在后来人口中堪称辉煌的【历史】,就从这天下午,这座广间,这个前任与现任之间的大型“索赔”现场开始了。
——当然此时的我不知道这些。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只是见证了一场反向碰瓷而已。
精简一下,省略那些繁琐的弯弯绕,双方的辩论大概是这样的:
对方:刀剑付丧神伤害了审神者,就该付出代价。
小狐狸:是您家的孩子先把鹤丸制作成傀儡的。
对方:既然是刀剑,就该无条件服从审神者,被制作成傀儡也算不了什么,更不该伤害主人!
小狐狸:不,从审神者随时会换代的情况来看,刀剑付丧神隶属的是本丸而非个人。您家的孩子想把鹤丸做成傀儡,据为己有,一是伤害,二是偷盗。
小狐狸:记得赔偿。
对方:等等?现在讨论的不是傀儡伤人问题?
小狐狸:您也说了是“傀儡”伤人,只是学艺不精、傀儡术不到家导致的失控而已嘛。归根到底,还是操纵傀儡的人的问题啊。
小狐狸:还有,就算暂时岔开话题也不要假装忘记——记得赔偿。
对方:……
这其中夹杂了来回转的车轱辘话和“我知道但我就是不听”的胡搅蛮缠,总结的不多,但耗费的时间是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都黑了,大广间里灯光亮起,昏迷不醒的前任审神者被抬进来……
他们家依稀自称是某位族老的老人终于咬牙点头:“好……我们赔……就是了……”
小狐狸悠然低头,由着巫女小姐将一杯茶水端到嘴边,从容非常:“记得要甲洲金,打到这座本丸的官方账户里。”
那位族老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咯——”的一声,翻着白眼表情狰狞地倒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房间里顿时又闹哄哄的,一半乱糟糟一半安安静静,像是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我一直都认为,刀剑与审神者,应当是双向选择的关系。”一个下午没说话的审神者终于再次开口。
她怀抱着朱红纹路的小狐狸,抬手慢慢将覆盖着上半张脸的御神纸揭去,露出少女清丽娇妍的面容,就连笑起来都浅浅的淡淡的,素色的花一样带着几分冷意:“而我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诚意。”
小狐狸尾巴扫了扫,懒洋洋地问:“主人的意思是,你们对她还有不满吗?如果没有,日后就是一家人了。”
当然没有。别的乱七八糟且不提,单单一只小狐狸就已经把粟田口的好感度刷爆。就算以后再有什么问题,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以及,我对她的好感也挺高的——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有一个“靠谱的顶头上司”是多么愉快。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以后要做的事会不会轻松一些?
我不可避免地这样想。
然后就听到这位巫女小姐补充似的说:
“啊,还没有告诉你们我的代号……吾名【白槿】,直呼白槿也可以。”
第99章 若一生毫无惊喜
白槿……?
这个名词,还真是容易让人想起些不太好的事情……
被玲子小姐送到源氏去的那天,老宅的白槿花就开得如火如荼,连绵的、烂漫的占据几乎整个源氏。源赖光那个人,族长那个人,他向来把家族和人类集体的利益放在一切之前。虽然没有森鸥外那么极端,但感情也内敛到接近冷淡的程度,唯独在与鬼切有关的方面,他会展露出一点点“无聊无用”的私心。
所以我看着老宅里的白槿花开花落整整七年,连死的时候都能闻到幽幽氤氲的白槿香气。
不过,为了防止被付丧神知晓真名而遭受【神隐】,时之政府的审神者们都会给自己起一个代号。时政建立几百年,审神者那么多,工作需要又最好要避免重名,【白槿】这*个植物名也不算稀奇。
只是偶然而已。
跟我没有关系,只是我想多了。
我不该在这种无意义的地方纠结太多。
……
但要说有多忙,那也是没有的。
新审神者入驻的第二天,这座本丸里的刀剑们都恢复了正常状态,伤势较重的几位也得到了手入。只除了我。三日月带着我去天守阁单独拜见,请她帮忙检查【鹤丸国永】的身体。
其实我是不想去的。非必要条件下,我不会示弱,也不想在别人面前袒露自己的弱点。但三日月说要是不把那些奇怪的痕迹查清楚,可能会影响我想要实现的目标。
“都坚持到现在了,鹤丸不会想因为这种问题功亏一篑吧?”
他是这么说的,好像对我有多了解似的。明明我什么也没说。
但这个假设确实说服了我。之前看过的一篇文章里怎么说得来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虽然不太合适……
总之我还是去了。
检查的过程略去不提,结果出来之后,我真心实意地向三日月表示感激。因为鹤丸国永在我来到之前就已经被制作成傀儡的缘故,这具身体被固定在了被制作时的状态,然而当时鹤丸已经暗堕……
就像翅膀破碎的蝴蝶,被做成标本后就再也没机会变得完整一样,【鹤丸国永】会一直暗堕,直到碎刀死去。
“无需惊慌。”
我把外衣拉好、整理衣袖的时候,那只小狐狸从审神者膝上跳下来,轻巧地走到我面前,把乳白毛色的小爪子搭到我手腕上。我把手放下,方便她——唔,听音色应该是“她”没错——搭住,轻声说谢谢。
“不必道谢,我不是在安慰你。”她说:“连拼接痕迹都掩盖不住的傀儡术一定有破解的方法,有主人在,不会让你碎刀的。”
“……我可以摸摸你吗?”
她愣了一下,主动跳到我怀里。暖烘烘的小动物身体柔软,皮毛顺滑,动起来像一团流动的火焰,却比火焰温和得多。
我小心地避开可能会失礼的地方,抚摸她尾巴尖尖和背上的花纹。听到旁边三日月问审神者,如果一直没找到破解的办法,鹤丸国永还有多少时间。
审神者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小狐狸在和我玩拍爪爪游戏,没有帮她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开口:“有我帮他缓解暗堕症状的话,七年之内没有问题。”
三日月又问,除了暗堕,别的方面还有什么影响。
“其他的还需要观察,但手入可以正常进行。”
巴拉巴拉,吧啦吧啦。
他们俩一问一答,搞得我好像得了绝症一样。三日月作为病人家属,对主治医生审神者问这个问那个,一点都看不出来失智老人的模样——果然平时都是装的。
我听到七年那里就不感兴趣了,捏着小狐狸的肉垫踌躇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出去玩。她想了想说好啊,跟审神者说了一声,就趴在我肩膀上示意带路。
——但是我也不认识路呀。
——其实我只比你早来半天哦?
我回头看了一眼三日月,趁他没反对,一手护着小狐狸蹭蹭蹭跑了出去。反正都是从零开始,探索本丸这种事当然越早越好。三日月估计也是为了防止我走失才说出“迷路后可以直接向着天守阁来”的事。
天守阁前的景观湖连着一条小小的河,我们从这里出发。
“我们沿着河走,”我跟小狐狸说,“应该可以看到农田。”
“……应该?”
“嗯。昨天烛台切先生来送饭的时候跟三日月说的,饲养的兔子偷偷跑出来,在农田里繁殖了好多……”
“鹤丸想去看兔子?”
我接住头顶上掉下来的一片干枯破烂的叶子,歪头把它递给小狐狸看:“只有一点想看。但是,狐狸的主食不就是兔子和老鼠吗?你……”
“狐狸的主食明明是油豆腐啦!你在对长辈说什么失礼的话!”一直温柔和气的语调飙升,她气得拿爪子啪啪地拍我脸:“啊啊啊竟然想看人家生吃兔子你竟然是这种孩子吗?!”
“抱歉、但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狐狸的主食什么时候变成油豆腐了,我一手扶着她任由她打,反正小小只的动物爪子也小小只,拍起来一点都不疼,“好吧好吧,其实就是我想看兔子。”
以油豆腐作为主食,果然不是普通狐狸。而且“长辈”又是什么意思?鹤丸国永可是平安年间的刀啊。
平安京时期有什么厉害的狐狸吗?
排除我认识的玉藻前和白藏主,排除白色的天狐,排除妖狐管狐三尾狐……果然,应该是由某种强大的力量凝结成的造物。从不吃血食这点来看,又大概率诞生自神明。
——稻荷神先排除,她的狐狸都是灿烂的金色。
——但除此之外,亲近人类的神明也没有几位了。
我碰了碰她的尾巴尖,再次低声道歉:“那,你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吗?”
“……算了,反正是陪你出来玩的。”消了气的小狐狸恢复了那种慢慢悠悠老年人的语调,“就去农田好了,顺便看看本丸的内番。”
唔,还很敬业呢。
我们慢悠悠地向前走,在农田里看到了几振小短刀。机动值比较高、体型也比较小的短刀们嘻嘻哈哈地跳过田垄,帮揪着袋子等在农田外的刀剑男士抓兔子。
“弟、鹤丸先生!”退也在里面,带着连滚带爬的小老虎们——从叼兔子这点来看确实是老虎了——跑到近前,“上午好!”
“上午好,退。”我装作没听见这脸都红扑扑的小短刀最开始喊得什么,给他介绍:“这是……”
我还不知道小狐狸的名字。
但退先误会了:“咦,这是新的狐之助吗,好像和从前的不一样?”
“可不是狐之助吖,”小狐狸没生气,“主人给我取得名字是‘雪丸’,你们可以这样叫我。”
“啊,对不起!我是五虎退……雪丸先生叫我退就好……”
“虽然名字里带了‘丸’,但我还是女性哟。”
“对、对不起,雪丸小姐!”
槽点好多,我都不知道该从哪个吐起。眼神乱晃间看到旁边那位穿着运动服的青年一脸警惕、恨不得张开双手挡在农田之前的姿态,我礼节性地点头:“你好?”
青年唰唰唰后退三大步。
我:“……?”
按照之前附身太宰治的情况来看,这是鹤丸国永的风评也不太好的意思吗?他喜欢对农田做什么?
“长谷部先生!鹤丸不是……之前的鹤丸殿下!他还是个唔……”
他还是个弟弟,我知道了。这个梗能不能过去,我不是已经拒绝了吗?
我捂着退的嘴,向“长谷部先生”点头示意:“不好意思,因为之前的关系,我现在不认识您。请问有什么事吗?”
“不认识……?”青年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脸色变来变去,最后迟疑着从手上的袋子里抓出一只灰色的兔子:“好好养伤,我会向主君申请暂停你的出阵……之前你说过想养兔子,拿去养着玩吧。”
——虽然你这么说了,但还是有种拿保护费换平安的感觉啊。
——而且,想养兔子的也不是我。
说起来,如果刀剑付丧神的诞生和死亡都是以本体刀的状态作依据的话,现在这身体还没消失,是不是说明原先的鹤丸国永还活着?
希望如此。
我接过在半空中不停蹬腿的兔子——看来是只公兔——一手捞在怀里,跟长谷部和退道别:“我和雪丸小姐还有别的事,就不打扰了。再见。”
农田再往前走就是马厩。
这里是鲶尾和他的双子兄弟,骨喰。长相秀气的像女孩子一样的兄弟俩果然一模一样,只除了发色和性格。骨喰比鲶尾安静的多,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很好说话。
就是鲶尾喜欢玩马粪……味道有点难以言说,总之我又带上几根稻草秸编的金黄色的小马,继续向着探索全本丸的目标前进。
然后是手合的道场,一红一蓝的两个少年模样的付丧神正在用相似度极高的招式对打,意兴阑珊似的。看到我之后就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
“上午好鹤丸殿,身体恢复了吗?”
“欸,这是主君的小狐狸吧,好可爱!”
“上午好。”我歪头点了点雪丸小姐的爪子,“是的。”
少年们的表情变成了震惊至极的Q版,和长谷部一样唰唰唰倒退三大步。
说明暂时不记得他们后,我收获了【加州清光】的红色樱花形状的护身符和【大和守安定】的蓝色绒球。挂在腰间好像一对,我识相地没有点破,道谢后继续向前。
然后就跟暗中约定好了一样,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收到伴随着莫名慈爱眼神的吃的玩得小礼物……
最后我终于把自己转迷路了,经过厨房,被烛台切光忠喊住。
这位给我第一印象是“个子好高”的刀剑男士其实有着超乎想象的妈妈力,也是三日月很信任地说明了真相的几人之一。虽然带着眼罩、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很有黑蜥蜴成员的气质……
但真的很会照顾人,做饭也好吃。
“鹤先生……啊抱歉,已经习惯这么喊了,你介意的话……”
“没关系。”我抱着一堆东西看他,兔子被塞在外衣和内衬的夹层里,只在胸前冒了个头出来,“有事吗,光君?”
“欸,光君这个……”
“失礼了吗?抱歉,烛台切君。”
“不,不是这个问题……只是鹤先生以前也会喊我光坊,觉得很奇妙。叫‘烛台切君’就太疏远啦,鹤先生想怎么称呼都好哦。”
“好的,光君。”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又问昨天晚上在三条部屋睡得怎么样。我知道三条宗近那个有名的刀匠,三日月宗近这把刀也在源氏供奉过,姑且知道“三条”是三日月所属的刀派的名称。
“因为鹤先生从前都在伊达组的部屋休息,三日月殿又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三条家的其他几位殿下又都远征去了,还没有回来,”他叹了口气,“很难让人不去担心啊。”
哦豁,这满满的担心空巢老人的忧虑。
“不用担心,我的家政很好。”
“是吗,哇,鹤先生真厉害!”
微妙地感觉被当孩子哄了。
他拉着我闲聊了很久,直到门里传来什么东西烧焦的气息。本丸第一的厨师先生手忙脚乱地回去看汤锅,还不忘递过来一包油纸包裹的点心:“抱歉,鹤先生先去别的地方玩吧,下次有机会再聊!”
你说了“玩”吧,你说了“玩”对吧?
所以你们果然串通了不知道什么样的消息,把我当小孩子哄吗?
都说了我没有当别人弟弟的打算,这个梗能不能过去……
小狐狸用尾巴扫了扫我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我停止了内心无休止的吐槽,用手腕内侧把兔子脑袋往下按按,对雪丸说:“我们回去吧。”
只是有种毛骨悚然的无所适从感,让我头皮发麻,甚至想就这样原地消失。我不是没受到过别人的好意,玲子小姐樱花妖他们不用说,港口Mafia那边除了森鸥外也都对我挺好,还有织田作和武装侦探社毫无杂质的友情……
但这种大规模的、热情过头的感觉……
不,冷静一下。
虽然是被热情的对待了没错,但这是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还不知道【鹤丸国永】内里换人的缘故。等到确定了审神者和雪丸的立场、和她们也达成合作关系,我就向本丸的刀剑们坦明真相。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至少不会再像现在一样了。
我根本就——没必要害怕。
没错,就是这样。
第100章 若一生毫无惊喜
这个世界跟我以前经历过的不一样。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被按在三条部屋无所事事了很长时间,每天要做的就是“开开心心”地玩耍和吃点心……活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而其他人就是傻儿子的傻监护人,满脸都写着“能吃就好”“开心就好”,连审神者都会在给小短刀们买零食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给我也准备一份。
最可怕的是竟然没人有异议,甚至连一个吐槽的都没有。
“果然,是三日月跟大家说了什么,”我举着森太郎躺在檐廊下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坐在旁边的刀剑付丧神说话,“还有一期,他也有嫌疑,最近他每天都过来。”
哦,森太郎就是长谷部送我的那只兔子,虽然我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但给养得小动物取名还是很容易的。从“作家都是取名废”这一定理来看,我失忆前的身份可以把作家排除掉了。
以及,我承认这名字有影射森鸥外的意思。反正我都莫得良心了,把森太郎送到药研那里去试图绝育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动摇,只是药研说还没发情还不到年龄,才让泥巴丸逃过一劫。
——森太郎、泥巴丸,听起来好幼稚啊。
——暗堕之后,我的自控力好像比以前差好多。
“鹤丸不喜欢一期吗?”对方反问,刚洗过的头发飘着香草型香波的味道,“可三日月说你把自己喜欢的点心都给他了。”
“那是待客的礼貌。而且我不挑食,只要是甜的我都喜欢。”
“一期听到这话会哭吧。”
“也没有讨厌他啊,就是有些困扰……”
“哈哈哈,毕竟是‘天下短刀皆吾弟’的一期呢。”这白发红眼头发上还翘着两个狐耳一样头发撮的付丧神扭头一笑,爽朗地露出两颗虎牙,“小狐都听说了,鹤丸救出乱那孩子的事。做得很好哦。”
我往他那边看了一眼:“所以,小狐丸也把我当做短刀吗?”
这名字里带着“小狐”、长得也好像一只毛茸茸大狐狸的太刀是三条的一员,从诞生的时间来看,可以说是三日月的兄长。跟其他老刀一样,都喜欢拿莫名慈祥的眼神看人。
乱那件事发生时,他正在外远征,隔天才赶回本丸来。但身为兄弟,他比本丸的其他刀剑都更受三日月信任,也更早的知道了我其实不是鹤丸的真相。
小狐丸细致地打理着那一头长长白发,微笑道:“不,短刀们可都至少几百岁了。”
“……”
你们怎么净拿年龄说事儿?就我现在连死都不得安生的状态,说不定总有一天会比你们年龄还大,到时候又怎么算?
我不说话了,把森太郎放到一边自己玩耍,反手盖住眼睛准备睡觉。
三条刀派的部屋位置很好,可能是当时安排住处的刀剑男士比较尊老,特意找了这样朝阳还临着庭院的一处住所。廊檐下的地板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边沿处的位置又总是被太阳晒到,躺下去后暖洋洋的。
在初春的天气里,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不过……
等我年龄真的比刀剑付丧神还大的时候,我还是人类吗?
还是说,在被雷电劈死的那时起,我就已经脱离人类的范畴了?
我带着这样混乱的疑问,陷入黑暗。
……
那个女人又来了。
就像恐怖游戏里的主角视角一样,这次的梦境从桌角下颤抖着展开,黑白灰仿若遗像的颜色遍布用途不明的房间,正对着的木门大开。
门框上悄悄地探出好几张看不清面目的人的脸,仍在窃窃地讥笑着什么——她们不会停的,只要机体还活着,只要口中还吊着一口气。
细细长长的木条一下一下地抽过来。
“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母亲不是说了——”
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叫骂声,尖锐地仿佛要捅破鼓膜:“你绝不能、绝对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还有那两个女人!绝对不能!”
身体垂着脸极力地蜷缩,冷静地选择了最能够保护自己的姿势。明明处于被施暴的一方,却比施暴者安静理智得多。
我还是像前几次一样,熟练地将疼痛感忽略到一旁,做一个合格的观察者。也许以前的我会因为这些记忆而痛苦吧,但现在的我什么都不记得……
“说对不起啊!道歉啊!向母亲发誓啊!”
疯子。
“说!你绝不会跟他一样!绝对会成为一个好人!”
疯子。
“说啊——!!!”
果然是,疯子吧。
……
好久没做这样的梦,连午觉都被毁了。
所以做梦的意义何在啊。这样的过去根本没必要想起来,一定要想的话,先把名字还给我啊。
莫名的重量压迫下来,让我的手臂发麻、胸口沉重,呼吸都闷闷的。我愣了很久,才感觉到什么毛茸茸的触感,盖住眼睛的手掌动了动——
抓到一片温热柔软的东西。
还伴随着一声“嗷”叫。
……好的破案了。我摸索着先把趴在我脸上的小老虎抱到一边,又从脖颈边胸口上抱开第二只第三只,还有顺着肩膀滑下去的第四只。森太郎被委委屈屈地挤到腰间的位置,和雪丸、今剑挨在一起,睡都睡得战战兢兢。
——好像混进了不得了的东西。
我撑着地面坐起来,戳戳今剑的小脑袋。然后就感觉到脖子一紧、垂在背后的兜帽里传来挣扎的响动,又从里面捞出了第五只老虎幼崽。
我有点茫然地举着它,它懵懂无邪地看着我。
看着看着,幼崽竟然全无被人举着的自觉,人性化的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保持着这个姿势又睡着了。
我:“……”
“嗯……鹤丸?你醒了?”今剑揉着眼睛翻了个身,“还不到起床的时间呢,再睡一会儿吧……”
不想睡觉。
而且虽然你们每一个都是小小只,加起来却很重,想睡也睡不着了。
我把森太郎和小老虎都塞到今剑怀里,把羽织也脱下来盖到他们身上,抱着雪丸悄悄起身。一直眯着眼睛的小狐狸看不出醒没醒,但尾巴动了动,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
“天气真好啊。”她轻声说。
我抱着她走远了一点:“他们怎么在这儿?”
今剑也是三条刀派的一员,虽然是短刀,却是五振刀剑中最年长的一位。不过,在平日相处中完全看不出这一点……据说是因为重铸过的关系,他本来是大太刀来着,变成短刀后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因为在传说中曾经被鞍马山天狗送给源义经使用,今剑也有着“小天狗”的称号。他平时也的确喜欢蹦蹦跳跳的,灵活的像是飞起来。
“因为怕你自己在外面睡觉会着凉啊。”雪丸慢悠悠地回答。
“别卖关子了,你知道我问得不是这个……”
毕竟每次在外面醒来都会发现有谁正好在附近,我已经大致猜到刀剑们寸步不离看孩子的想法了。但五虎退和今剑早上刚刚出门去远征,目的地还是八个小时的远地图,不可能赶在现在就回来。
审神者虽然看起来冷淡了点,不太爱说话,但工作能力很强也很负责,不会平白无故地用咒符把出阵队伍召回来。极化后的短刀和太刀、大太的组合也不会在八小时的远征地图中遇到危险。
排除掉这些原因,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本丸出事了。
“是哪位大人物来视察工作吗?”看雪丸都有闲心来一起睡觉的样子,就算本丸出事也不会是难以解决的大事,我讲了个冷笑话:“哇,总不会是来派发什么拯救世界的任务吧?”
“面无表情地讲笑话,这画面看起来挺吓人的。”
“抱歉……”
“不过也差不多。之前一直搪塞的狐之助的派发问题终于解决了,就在两个小时以前,新的狐之助终于送到。”
她说:“顺便传达了一个隐秘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