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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我一手策划的这些事,夏目玲子和她的式神们都不知道。


    他们也不会知道。源赖光本来就没有向他们给予信任,这么重大的事自然也不会让任何知情人泄露。事实上,整个源氏,知道所有内情的只有源赖光。


    所以最后,被晴明选中去星火幻境接走萤草的,就是夏目玲子和樱花妖,随行的还有之前隶属于萤草的几个源氏的武士。


    那时距离萤草被关只有一年零几天。晴明说到做到,以一己之力加快了所有人的进度,即使顶着被星熊童子绝命追杀的压力,也硬生生地将预估中的两年缩短了一半。


    这种无良组长,放在港口Mafia的技术部,是会被人套麻袋的。但不知道晴明是怎么跟他们说的,除了星熊童子因为头秃而日渐暴躁,但其他大妖们都没说什么。


    那是萤草来到平安京的第五年。


    我附身鹤丸国永的第六年。


    【鹤丸国永】的本体刀已经裂开了两条无法修复的裂纹,这具身体的关节也大都长出骨刺,手腕上的尤其严重。


    我挥不动【鹤丸国永】了。


    伞剑也被一改再改,本就纤细的刀身薄成一片,只有刀刃越发锋利。后来刀上几乎就只剩刀刃了。


    我在锻冶所看白槿仔细地调整刀镡,橙红炉火映在她长发和鬓边的汗珠上,也想过让她别再费这些功夫了……但她的眼神比火光还炽热,让人说不出放弃的话。


    ——虽然那其实、真的、已经算不上是“刀”了。


    本丸的气氛一度低沉,尤其是三条和粟田口这两个刀派,但在我面前又都尽力保持原状……我不喜欢看他们强颜欢笑的样子,就找晴明研究了两个封印的术式。


    晴明刚开始是不同意的。


    “你本来就是半个傀儡半振刀,现在刀要碎了,要想封印的话,就只能变成完整的傀儡之身,”他皱着眉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我说,“但我也有自己的底牌。”


    最早,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被制成一半的傀儡之后,我就想过现下的情况了。


    当时白槿还没说她是源氏的白槿,跟三日月说,如果能保证治疗的话,让这具身体存活七年不成问题。如果不出意外,这七年是足够我把各种事情都布置好的。


    但事事都怕万一,为了保证周全,我还是做好了第二手准备。


    在后来跟大妖们联络的时候,我抽出几天的空当,去深山老林拜访了某个制作傀儡的手艺人家……的傀儡师。她是这家最早的手艺人的最好的作品,一直被细心的保存着,在百年的时光里生出神智、诞生了付丧神。


    我是作为萤草的时候知道这家人的。他们的传家之宝不见,怀疑是被小鬼偷走,便上报给了源氏的阴阳师。然而事实是傀儡娃娃自己好奇溜出去玩,一不小心迷路了……


    可能是物似主人型,她脑子里除了制作傀儡的技艺,其它什么常识都没有。我把她一路拎回那户人家,听了满耳朵的木料打磨抛光和绸缎裁剪缝纫,被迫留下了堪称深刻的印象。


    所以白槿一说傀儡,我就想到她了。


    傀儡师完全从傀儡的立场来审视当时的我,把关节工艺和操纵的方式批的一文不值,然后直接上手做了调试。傀儡的关键在于操纵,在我的要求下,她把这一部分完全拆除,换成了另一种驱动结构。


    “当时时间紧,我没要求她把新的术式完全启动,但也仔细了解过了,是靠灵力和自己的意识驱动的。”


    我跟晴明解释:“你可以理解为,把我从刀剑付丧神变成傀儡付丧神。不需要别人操纵,也不会失去自我。”


    写作解释读作胡扯。


    付丧神就是以本体作为依托现世的,本体碎了一个角都会在付丧神身上显现出来。与其相信付丧神能改换种族,不如相信木料和绸缎之间没有生殖隔离。


    我真正的底牌其实是侵蚀者。虽然就是它们加速了【鹤丸国永】的暗堕和碎刀,但这跟它们有用并不冲突。


    它们本来就寄宿在我的影子里,通过影子与灵魂的联系侵蚀这具身体。也就是说,天生的联系灵魂与躯体的纽带。


    所以在身体变成傀儡以后,我通过侵蚀者,也同样能够控制新的身体。代价是跟侵蚀者同化的程度加深。深也深不到哪去,最多也就是彻底融合,不过它好像并不想跟我融合——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是这几年里,它唯一对我说过的话。就在我决定要把萤草关起来的时候。之后它就再也不肯搭理我了。


    不知道晴明信没信,最终结果是他被我说服了。


    我们研究了不少具有封印作用的术式,然后挑出了最适合的一套。


    他一个人完成不了这么大规模的封印,就把地点定在了源氏,把源赖光也拉来帮忙——毕竟在作为族长之前,源赖光首先是源氏最负盛名的、不世出的天才阴阳师。


    源赖光没拒绝,并微笑着嘲讽了我一顿,直接打开了鬼兵部的兵工厂。


    “选一个合眼缘的台子躺上去,”他一脸悲天悯人,仿佛让我选的不是工作台,是自己的棺材,“或者,上去之前先吃点好的?”


    我从善如流地想了想:“金平糖,可以吗?只要金色的,金色的最好看。”


    源赖光:“……可以。”


    “谢谢族长,”我又想了想,“其实万屋有家我常去的和果子店,里面有单独卖的金色的口袋装。”


    源赖光深呼吸,悲悯表情都崩出青筋来:“吃糖的时候记得闭嘴。”


    “哦……哦。”


    晴明扇子一开挡住脸:“噗。”


    ……


    封印之后,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期才能自如控制身体。


    ——其实就是我跟侵蚀者的磨合期。


    我不想这样子回去让刀剑们担心,就让晴明骗他们说封印还没结束,需要再等几天。源赖光没说什么,只是派人把他的住处的偏院收拾出来,让我安分待着别乱跑。


    他还在忙术式调试的事,其实很忙,帮忙封印都是百忙中抽出空来,还压榨了自己的休息时间,连黑眼圈都比以前重了。


    作为唯一的闲人,我很识相的答应了。


    但这样待着过于无聊了,我又不能言而无信,就可劲儿地骚扰侵蚀者,一定要让它开口说话。最后还得逞了。


    它对我竟然真的这样做了表达了十二万分的敬佩,然后试图“敬而远之”,被我威胁住了。


    ‘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动手呢,’我问,‘开始就好好配合,不就不会牵连到别人了吗?你看,这样一下,你多伤心啊。’


    【……】


    ‘歪,在?可以回答我一下吗?’


    【疯子的要求,怎么能配合?】它冷笑一声,【最配合你的,现在不是已经痴傻了?】


    说的也是。


    ‘那我带你去看看他吧,’我突发奇想,‘看看我还不疯的时候。上次见他还是三年多以前,那时候他超乖的。’


    现在小盆栽应该还在自闭,连人都认不出来,也不会留下对我的印象。我可以做点平时不能做的……比如请他吃糖?


    ‘现在连话都不会说,应该会更乖吧。’


    第152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想见萤草其实很简单。


    我知道他的住处,知道会遇到谁,知道这座大宅和另一所庭院的一切,只要按照这些已知的内容向前走,我就能见到他。


    见到以后能做的事也是已知的。一个疯子和一个傻子凑到一起,要么大家一起自闭,要么要么大家一起疯,然后我被打出门。


    ‘好无聊哦,’敲院子门的时候,我跟侵蚀者说,‘你觉得,如果玲子小姐开门以后,我跟她说萤草其实是被我关起来的……她会不会打死我?’


    【……】侵蚀者发出响亮的抽气声,虽然我也不知道它一滩黑泥是怎么抽气的,【你就不能消停一点?】


    ‘能,但是不想。’我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搞事之心蠢蠢欲动,‘这样多有趣啊……!’


    吱呀,门开了。


    玲子小姐琥珀色的眼瞳里倒映出一片苍白:“有事吗?”


    “我来……”


    【你就不怕夏目玲子背叛源氏?!!】


    我卡住了。


    沉默片刻,我从衣袖里掏出还剩下大半袋子的金平糖,笑得无害:“打扰了,我来探望小朋友。”


    我对玲子小姐胡扯了一个“任务途中偶然遇见而后相见恨晚”的剧情。因为描述的细节和萤草的习惯都很详细,不是熟人都不可能这么了解,还带了他很喜欢的金平糖,玲子小姐就半信半疑地把我带进去了。


    好骗过头了,玲子小姐。


    走在廊下的时候,她像是随口问我,为什么今天来探望萤草?


    我扬扬手,让她看我身上带有源氏家纹的病服,也随口似的回答:“因为正巧在此养病……哈哈,不然也没法过来呢。本丸的规矩就是这样,没有办法。”


    “这样啊,不过鹤丸殿才见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她摸摸脸,“是有不妥吗?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不,只是一时眼花,以为见到了故人。”


    “哈哈,这样啊。”


    她旁敲侧击,我滴水不漏。


    最后走到部屋向着围墙那边、满是花势颓败的白槿的后院,她向我比了个“嘘”的手势,慢慢走上前:“没有乱跑吗?真乖呀,萤草。”


    哄孩子似的语气和表情:“有朋友来看你啦,看看他是谁?”


    我一时失语。


    有点肉麻……其实我这个时候真的什么也听不到看不懂,说傻了也是另一个方面的傻,是句玩笑话,并不是变成弱智……


    但看玲子小姐习惯成自然的模样,这几天,她和樱花妖那些式神恐怕都是这样做的。


    这就很尴尬了。


    ‘你什么都没看到,’我跟侵蚀者说,试图把动辄威胁它的大魔王形象保住,‘那是小盆栽,不是我。’


    【……嗯,不是你。】


    自欺欺人虽然愚蠢,但对当事人来说,是个非常有用的心理安慰。我给侵蚀者点了个赞,轻快地走过去,从玲子小姐身后猛然冒头:“哇!吓到了吗?”


    萤草坐在廊檐下看花,满脸漠然,连眼神都没给我们一个。


    玲子小姐叹了口气:“就是这样。他刚回来的时候还会出声,最近连对人的反应都淡了……”


    “我可以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吗?我想和他说说话。”


    这个请求情理之中,玲子小姐没有理由拒绝,很爽快的答应了。临走之前还叮嘱我说她就在附近,有事的话喊一声就行——这不就是威胁了嘛。


    【夏目玲子iswatchingyou】,【敢做坏事就当场暴打】,大概是这些意思吧。


    ——我又跃跃欲试了。


    这让侵蚀者极度心累,如果它有实体的话,肯定会抓着我领子使劲摇晃:【你现在被源赖光亲自安排在源氏,如果你对萤草动手了,夏目玲子会怎么想源赖光?!】


    【她真的会背叛源氏的!背叛了就会被源赖光杀死!】


    【你清醒一点啊!!!】


    ‘……哦。’


    说的也是。我放弃了搞事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坐到小盆栽身边。


    他对我的靠近没有半点反应,依然温顺安静地半阖着眼睑,默默地注视那些花的衰败。这种时候的萤草是看不出危险性的,反而像个真正的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我比划了一下鹤丸国永和萤草的身高差,嗯,足足有十几厘米,可明显啦。


    “人总是会长大的,”我对他说,“不用着急,看花的时间也很好,不是吗?”


    理所当然的,没有回答。


    我被这个理所当然逗笑了,又觉得自己真是格外无趣,就闭上嘴和他一起看花。花瓣一点一点舒展开到极盛,极盛后又一点一点合拢萎缩,最后黏着成花苞似的一团。


    他看的是这个过程。


    木槿花朝开暮谢,虽然肉眼不能看清,但整个过程还是比较迅速的,既有相似,又不会跟星火幻境的静止完全相同。


    这是一种克服恐惧的手段,也可以说是寄托。不过后来遇到了森鸥外,就被更大的恐惧取代了。


    至于现在的我,因为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什么害怕的,就很久没像萤草这样安静的看花了。有空闲的时间,我更愿意去练字养兔子,再不济还可以研究术式,帮加班组分担一点工作。


    但是现在什么工作都没有,连搞事都不行……


    我忍着无聊坐了半下午,就靠着小盆栽闭眼睡觉。他身上温度不高,但总比没有生命的傀儡要暖一些,渐渐的就被这个冰冷的感觉吸引,有了点反应。


    ——他转头来看我,看了很久,然后把斗篷拉起来,把我也拢在里面。


    做完这些他就把头转回去了,继续一脸漠然的看花。要不是这之间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可能会以为是有其他人来过。


    当然,没有。


    他只是对我的存在感到熟悉、安心,并毫不设防。


    就像我对他。


    这个时候我才有了“我们是同一个人”的实感,后知后觉的感到了新奇。但可能是斗篷的保暖功能太强,我脑子里的实验一二三都没来得及实施,就自己往里缩了几下,真的睡着了。


    傀儡不需要睡眠。


    只有操纵傀儡的人需要。为了磨合这具身体,我都好多天没合眼了。除了不会猝死,就算是我,也是会困的。


    这一觉一直睡到太阳落山。


    再醒来的时候,晴明和玲子小姐两个人正一脸严肃的蹲在近前,打着灯笼端详我们……嗯,我们?


    我缓缓扭头,向上看,正对上小盆栽平静的眼神,好像被我压着的不是他的腿一样。


    “你腿不麻吗……”我忍不住帮他揉了两下,吐槽说:“这个随时随地照顾人的习惯是不是应该改一改……”


    晴明咳嗽了两声:“鹤丸……”


    “嗯?”


    “咳、咳……”


    我顿住了,缓缓扭头,看到了玲子小姐不善的眼神。


    我默默地翻身,把手和脑袋都缩进斗篷里继续装睡:“啊好像是梦游了呢。”


    ……


    最后还是萤草下意识帮我盖斗篷的动作,让我免于被当成对小朋友动手动脚的变态一样一顿暴打。


    我跟在晴明的灯笼后面,慢悠悠地踩着平平整整的石板路回我们现在住的院子,一边打哈欠一边跟他说今天是怎样度过了没有搞事的一天……


    嗯,虽然无聊,但确实没有搞事。


    “我有点理解你们的感受了。”


    我困得嘟嘟囔囔:“小盆栽这么乖,确实挺让人不忍心的,以后我不会对他下手了……”


    “上手也不会。今天只是个意外,幸亏玲子小姐没怀疑……”


    “好险好险。”


    嘟嘟囔囔到半路,我没话说也不想说了,就闭上嘴安静地走路。因为身体不适应,加上睡了一下午关节发僵,走得有点慢,晴明就误会了。


    “这么困?”他把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能看清吗?”


    困了跟瞎了还是有区别的谢谢。


    我迟疑一下:“……五。”


    “是‘二’。算了,你还是接着睡吧。”


    “?就算真的瞎了,也不至于把我丢在半路上吧?”我简直不敢相信,“别人都说苟富贵勿相忘,为什么放到咱俩身上,还没富贵就变得这么塑料了?你真的是我认识的晴明吗,不会是什么妖怪变的吧?”


    晴明:“……”


    他哭笑不得,转身把身体稍微压低了一点:“我是说背你回去……或者你想睡在路边?”


    ——!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苟富贵,勿相忘!


    第153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又过了一年,术式调试完毕,准备进入【充能】阶段。


    我依稀记得当年清醒是在一个下雪的冬夜,就赶在冬季之前让源赖光在大江山小住了几天,把需要开会商议的问题一次性解决。高强度的连续开会,连星熊童子都有些吃不消,但他以人类之躯撑下来了。


    送他离开的时候,因为我被禁止脱离本丸或晴明的视线范围,就只是站在一次性的传送阵外面,跟他说了几句话。


    是关于萤草的,小盆栽喜欢的点心零食之类,都很家常,没什么特殊。只是最后,这个特地为他设立的传送阵四周都开始发光了,源赖光忽然问:


    “如果有机会,你还想回源氏吗?”


    我愣了一下,骤然警觉:“你不会是想把源氏迁移到阴界去,成为妖怪们的监督者吧?”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传送走了。只是表情有些凶恶,让人分辨不出他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可能源赖光只想听我回答,根本就没想到我会反过来提问?


    可我以为,我表现的很清楚了。


    从同时坦明“我就是萤草”和“我在利用源氏”的时候开始,他就该知道,我不可能再成为效忠于源氏的凶犬了。没有家犬会回过头来反咬自己的主人。


    所以这个问句是一句废话。而他是个足够理智的人,特意放在临走时才突然说起,不可能没有别的目的。就像我当初分析“海鸣”一样,既然不是废话,那就只能是一句提醒。


    “你想不想回源氏”,这不就是在问我对源氏的工作条件印象如何吗?一般会社的社长问这种话,要么是裁员,要么是招聘……


    结合实际,他想招聘,面向的人才范围是妖怪。


    再结合实际,以后的大多数妖怪都到阴界去了,除非源氏也要到阴界,否则招不到妖怪,也没有这个必要。


    ——逻辑通顺,完全自治。


    我把自己说服了,一边感慨你族长还是你族长,一边又对阴界未来的势力划分产生了莫大的担忧……


    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个企业转型之前就离职了的老员工而已。所以归根到底,源赖光真正想提醒的,其实还是星熊童子玉藻前他们。


    星熊童子又要被气秃了。


    为了不被星熊童子迁怒,我在找他们之前,先把事情拿去跟晴明商量了一下。晴明表现的很惊讶,表情极其复杂:


    “其实……不,算了,反正你这个结论是对的……”


    “那你捂脸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遗憾,”他不仅捂脸,还把脸转到旁边去了,肩膀微微颤抖,“以后还是请舅舅帮忙去源氏送信吧……”


    这看起来像是被吓到了,但晴明从来没有对什么东西表现出恐惧过,对源赖光就更没有了……所以是我遗漏了什么吗?


    我很不解,但怎么想都想不出个一二三来。最后我只能说:“你们最近都奇奇怪怪的。”


    除了这个插曲,其他一切正常。


    术式正式进入【充能】阶段。


    这是我们之前在大江山开会的重点,也是个原本很有难度的问题。因为阴阳分离之术作用的对象是整个平安京,启动的瞬间对能量的消耗极大,如果要自然积攒的话*,几百年也攒不出来。


    我们没有这么长的时间了,这个轮回即将结束,剩下的时间只有一年多一点。


    但我也说了,这个问题的难度仅限于“原本”。因为溯行军还在铃鹿山底下,它们的机会也只有这短短的一年多一点了……狗急跳墙的操作性非常大。两个问题一叠加,就非常具有废物利用的既视感。


    “让源氏来制造一场战争吧。”


    我就是用这句话开启源赖光在大江山日夜开会的生活的。


    时间定在一年以内,人物就是在座的诸位和被神明们盯着的溯行军,地点定在本来就半阴半阳的丹波之地——也就是大江山,这里是最容易突破阴阳两界的界限的地方。


    “就用时间溯行军的尸体,来给历史奠基。”


    全票通过。


    这才是当年源赖光一意孤行退治大江山的真相。


    在大江山假打以开辟战场,迷惑混杂在海妖中的溯行军,再让其他大妖们暗中把海国的“正常”妖怪们绊在沿海,只放溯行军居多的队伍进入聚能的阵法的中心。


    ——当然,大妖们的筛选和控制也不是绝对的,这之中必定会产生无辜的妖怪的伤亡。


    ——那就没有办法了。


    这是无可避免的。且不说如果溯行军的数量不够,星熊童子他们会不会干脆把海妖们也骗来祭天,就算溯行军的数量是够的……大妖们能去给海妖拦着点,已经是看在同为妖怪的份上了。仁至义尽。没有必须要替海妖负责的规定。


    对此,星熊童子的表示是冷笑一声:“他们有为这个计划掉过一根头发吗?没秃就没有话语权!”


    这很星熊,酒吞的说法则更有大江山风范,除了他是一边和茨木拼酒一边说的:“不服就打嘛……反正他们本就要侵略吾等的领地……”


    这让侵蚀者一度焦虑。它们本来就是从海国妖怪的倒影里诞生的,对海妖们的感情非比寻常。


    我心说这不就是现成的劳动力吗!自家人的事当然还是自家人了解,让它们去还能让大妖们腾出手来看顾各地的术式……主要是我也压制不了另一半的黑泥。


    ‘反正,就,交给你啦。’我对寄宿在我身体里的这一半说,非常信任,‘它们要是发疯,大家就一起死啦。’


    这样的信任还是头一次,让侵蚀者的语气里都透露出有些病态的受宠若惊:【不会出问题的。】


    于是,就在萤草醒来的那天,倒影空间里剩下的那一半侵蚀者,悄悄来到了水面以上的这个世界。


    如附骨之疽,悄悄缠上了海岛之下的无数骷髅,盘踞到它们的眼窝里、肋骨中。既是定位,又是操纵。


    【交给老夫。】


    嗯……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说一声“驯养成功”?


    总之,战争开始了。


    第154章 如雪堆砌的幻影


    三日月找到大江山来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将要结束了。


    “好久不见,三日月。”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从我把自己做成傀儡之后,我就一直待在大江山,而他也一直没有出现。


    我把手上的封印术式放下,转头去看他。他衣角和下摆沾着些泥点和枯叶的碎屑,看起来是难得的狼狈,但面上依旧从容。


    我好奇地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为什么要让萤草出现在酒吞童子和源赖光战斗的现场?”


    这是在计划之外的部分,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明明说好了是假打,表演给海妖和溯行军看的,为什么源赖光会受伤、酒吞童子会被斩首?”我看着他,付丧神昳丽的面容与肃杀的戾气与很久以前的记忆中的画面重叠,“你们达成了别的约定吗?”


    三日月沉默了很久。


    久到天光暗淡,大江山周遭交织对峙的妖气与灵力将光线渲染成一片晦涩,他才极慢极慢地开口:


    “果然,这样也救不了萤草吗?”


    “……!”


    不可否认,我被吓到了。


    “你……不,你们,你们是想改变历史吗?”这个发展是我没想到的,“让萤草活下去,然后呢?由你们回到过去,代替我来完成这八年的历史?”


    “你跟源氏达成了这个新的协定,但酒吞童子发现了,不想让你们破坏即将到来的成功,所以跟源赖光真的打起来了?”


    这样的话,三日月要源赖光发现萤草的理由也很明显了,包括源赖光为什么要将萤草安排在后勤的位置……不只是为了隐瞒线索,也是一种万无一失的保护。


    毕竟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萤草究竟是怎么退场的。


    源赖光受伤后,特地给后勤传信的目的也是这个吧,让萤草抓紧时间回到源氏,隔绝一切可能有的危险——谁能想到,源氏内部也会遭到那么大的危机呢。


    “这可真是……”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无奈摇头:“何必呢。”


    这个态度无疑显示了他们的计划的失败。三日月也摇摇头,转身就要向外走——一步踩进了骤然大亮的阵法。


    他一怔:“什……!”


    光芒一敛,古雅太刀直直倒地,刀镡与地板相碰,发出一声闷响。


    我把矮几上随意堆着的废纸收拢,堆成整齐的一摞放到桌角。


    晴明从天狐之森的神社里找出来的阴阳术手札和阵图典籍被放在最下面,作为理应珍惜的“教材”。在那里面,我最先学会的,就是封印用的术式。


    我走过去,将刀收起来:


    “我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当是扯平了吧,三日月。”


    现在的萤草刚刚被源赖光赶回后方,酒吞与源赖光两败俱伤的事还没有发生,我不可能让知道了这些的三日月离开。


    早就说过了,这个世界的历史,绝对不能改变。


    所以,下一个就是……源赖光。


    悄无声息就搞出这么大的事来,还能把一片大好的局面说放弃就放弃……真不愧是一族之长。


    这个也很简单。我等了几天,等到他受伤的消息传给萤草,确保萤草已经赶回源氏,直接以时政代表的身份将药研藤四郎送到源赖光身边。


    鬼切不在,萤草也不会逾矩、轻易近族长的身,我仗着对源氏内外的布防的了解,直接潜入到源赖光身边。


    满屋血腥气。酒吞童子身为大江山的鬼王,大江山又是对我的计划倾注最多的地方,他当然不会允许源赖光忽然横插一脚试图重来,下手的时候格外狠辣。


    “何必呢,”也是这句话,“都快结束了,安然接受不好吗?”


    源赖光看了我腰间悬着的三日月一眼,知道自己失败了,表情淡淡地移开目光:“人类之所以为人……”


    说话的时候牵动到伤口,咳嗽了几声,绷带上晕开一点殷红:“……就是因为,人类总是对被给予的东西感到不满足。”


    “您在嫌我自作主张?”我笑了一下,“我伤害到源氏的骄傲了吗?”


    “你伤害到我的部下了。”


    “……”


    “你那是什么表情?”


    “怀疑您是不是被小鬼附身了,想要除妖的表情。”


    源赖光被我气得又流血了……为了避免把过去的上司气死,我识相地把空间让给他和药研,自己悄悄退出去,在屋顶上找了个位置蹲起来。


    屋顶是鬼兵部和其他武士巡逻的死角,算是在萤草的巡逻范围之内。只要避开他就行,对我来说很简单。


    我一直看着他。


    在源赖光的居室之外,廊檐之下,他也一直看着庭院中开得热烈的白槿。


    这样过了十几天,海鸣趁着大江山与源氏“元气大伤”的关键时刻,对护送鬼王首级的鬼切、夺取鬼王首级的茨木童子下手,让他们纷纷混乱倒戈。


    鬼切一路杀进源氏大宅,源氏凶犬萤草与其厮杀,两败俱伤。源氏震怒,集结其他陆地大妖,共同赶赴沿海,退治海妖。


    茨木童子杀回大江山,因连失两大战力,大江山沦陷,成为陆地与海国对战的中心主战场。


    检测到海妖中混有大量时间溯行军,时之政府驻平安京世界分部接连三次排遣十几支部队参战,最后更是将整个分部显现于平安世界之中。


    至此,所有布局完成,阴阳分离之术所需能量积攒完毕,只等酒吞童子和源赖光养完伤(……),便可随时启动。


    当然,源氏要切割阴阳师和朝廷之间的权柄,妖怪们也要筛选想要留下的妖的力量和品行,这些准备工作从几年前就开始了,但还没有做完,还需要时间。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所做的,只是在与萤草道别、还了他一个拥抱之后,从勉强幸存的犄角旮旯里,捡走了一只灰头土脸的花妖幼崽。


    大人打架,小孩子遭殃。幼崽身上脸上都沾着血和尘土,一脸痴呆呆,话也说不好,连自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唯独发上一枝白槿,开得妖冶热烈——


    灼灼其华。


    第155章 番外反叛军


    【


    敬启鹤丸殿下:


    平安京一别两年,您现在在哪里呢?这是给您写的第二十五封信,希望您能收到。


    没收到也没有关系,咱在每一封信里都概括了之前写过的书信的内容(刚开始是附上复印件的,但纸鹤载不动太重的东西,后来就改成简略地抄写在一张纸上啦),您看到最后,会看到一条长长——长的分割线,那后面就是了。


    哦对了,还有咱的照片!!!贴在信纸后面了,如果没丢的话您一定要看!是咱变成人形的样子吖!除了头发里那几缕去不掉的姜黄色,都是按照您的喜好设定的!您会喜欢吗?


    如果喜欢的话,等咱找到您的时候,您能不能夸夸咱的人形呢?不用太麻烦的,一句可爱就好啦……】


    写到这里,笔尖稍顿。


    狐之助回想自己上一次被那个人夸奖可爱是什么时候,好像有……四五年了吧?


    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周围严阵以待的狐之助们。跟靠着吞噬妖怪进化成SSR、化出人形的他不同,它们还保持着小狐狸的外形,即使成百上千只的集结起来,也不会让人心生戒备和恐惧。


    尤其是在这样广阔、空旷而威严十足的地方,时之政府的正大门前,连通往大门的台阶都是做成了大理石质地的特殊合金材料,显尽了时政的面子。狐之助们走在上面,就像是一个个的毛球在滚动,谁会害怕滚动的毛球呢?


    答案当然是没有。


    没有人会害怕狐之助,没有人会把狐之助列入需要戒备的范围,没有人……会正眼看待它们。


    他觉得可笑,就眯着红色的眼睛笑了起来,唇畔露出两颗看似无害的小虎牙。


    ‘所以咱才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啊。’他愉快又不愉快地想,白色的尾巴在身后蓬松松的摇动。


    ‘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


    说回正题(再不进入正题,您恐怕又要嫌咱啰嗦了吧),今天写这封信是想告诉您,咱的计划就要成功啦!


    多亏了您的亲身教导,咱才能在短短两年时间里颠覆时政,接下来就是谈判、收获的时间,然后还有重建权力结构拟定新的契约……


    啊,本来以为没多少的,写下来才发现好多哦。


    不过,需要咱亲自做的事也没几件。这两年里,咱一边联系那些本来就对时政和审神者心有不满的刀剑付丧神,一边操控其他狐之助蚕食本部的资料库,收获了不少能干的盟友和后辈,到时候都交给他们,咱只处理最关键的问题就好啦。


    夏目玲子大人也帮了咱不少忙,应该是看在您和白槿大人的面子上吧。前几天遇到她的时候,她还跟咱讲,想要跟本丸的殿下们一起去找您呢。


    悄悄地跟您说,咱本来也想把本部搞垮就回到白槿大人的本丸、和他们一起寻找您的,但晴明大人劝咱,说接管时政以后能用来找人的资源更多,条件也更便利,咱就只好暂时先待在时政……


    咱怀疑晴明大人是在忽悠狐之助,可咱没有证据。


    (上句划掉)咱可不是在抱怨!咱可没有不情愿的意思!咱也超想找到您的!一想到您孤身在外,遇到的人也不知是好是坏,会不会对您不好,会不会让您受伤……


    (啊啊啊上一大句也划掉)不咱也没有小瞧您的意思!您超厉害的!您是狐之助见过的最厉害的人啦!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跟您一样的……】


    “一样的……”


    啊啊啊要不还是重写吧!!!


    狐之助原本是倚坐在台阶旁边的栏杆上,一腿屈膝垫在信纸下面写字的。这会儿眼看着自己越描越黑,心态崩溃,深深弯腰把额头撞在膝盖上——


    无声尖叫。


    从台阶上咕噜咕噜小跑下来、路过这块栏杆的小狐狸慢慢停下,迟疑道:“首领……?”


    其实原本是叫族长的,但狐之助觉得自己对这个称呼的心里阴影有点重,几番纠正之下,就成了这个叫法。


    小狐狸不解歪头,头上顶着的文件差点滑落:“您在紧张吗?”


    在其它狐之助的眼里,已经进化成SSR级别还有了人类的形状的首领又厉害又可靠,自己遇到了能够脱离时政的主人、却没有随着主人一起离开,反而回来解放了它们、解放了好多刀剑付丧神大人——


    许多被制造出来不久的年轻狐之助们都听说过从前的狐之助的悲剧,只是被当做工具,低廉又卑微,还经常被当作各种战场上的炮灰,是最没有价值的消耗品。


    这样的狐之助和制造出它们的时政相比,就好似蚍蜉比高山,只是看着就知道差距有多大,想要解放它们,根本不可能。


    ——但首领做到啦!


    “资料库里记载的英雄,说的就是首领这样的狐了吧?”它们这样说,然后相互肯定:“对吖!就是这样哒!”


    想到这里,小狐狸又摇摇头:“不不不,首领怎么可能紧张呢?”


    它这样笃定的表现把狐之助逗笑了,少年人模样的狐妖从膝盖上抬头,两只白色的狐耳都抖了抖:“为什么咱不会紧张呢?”


    照着某个人的审美设定出来的外貌过于优秀,狐妖的天赋也使得那双赤红眼瞳过于惑人,让小狐狸瞬间脸红,一不小心就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心里话:“因为英雄是不会紧张的!”


    这个名词有些陌生,还从来没人这样形容过他。但只稍微一想就能明白,这个形容是因何而来的。


    狐之助心想多新鲜呐,好像从那位殿下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自己弱小时候的样子了……可他也曾经被吓得吱哇乱叫过,也曾经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哭得丑兮兮脏兮兮的。


    “可是,为什么英雄就不会紧张呢?”他故意逗这只年轻的小狐狸,就像曾经那个人逗弄自己,“咱还没有被开除狐籍吧?”


    这话把小狐狸问倒了,傻傻地看着他。


    狐之助无奈地笑笑:“不过那确实不是紧张……”


    是恐惧才对。是那个人留给他的东西,除了亲身教导之外的,长久的、延续至今的、深深的恐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他们前期的相处并不友好,相互倾轧,都想争得合作中的主动权。狐之助至今还记得,十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人的模样——


    像虚幻而单薄的鬼,从假山与花枝的阴影中缓缓浮现。因为周身气质矜持到冷淡,最开始的惊吓过后,狐之助甚至觉得他是无害的、可以试图欺骗的。


    当然,狐之助很快就为自己的错觉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无害的人会有那样稳又那样狠的一双手,轻描淡写地掐在他脖子上,随时磨挲,随时发力,还简单又粗暴地按着他的脑袋往空间乱流里按。


    ——在对那个人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后,狐之助总是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事,并对自己竟然能活下来报以十二万分的惊叹。


    暴力之外,还有智商上的碾压。他才只说了一句话,那个人就把所有前因后果和他所谋求的东西都看破,并以相当平淡、相当习以为常的姿态说了出来。


    就好像所有隐秘不堪的想法,都被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一眼看穿。没有人敢说自己的心灵完全纯洁、毫无瑕疵,所以没有人敢说自己不畏惧那双眼睛。


    ——这是一种由极度的惭愧和羞耻衍生而出的畏惧。


    狐之助怕那个人,从那双眼睛开始,绵延至今。


    而畏惧滋生忌惮,忌惮催发怀疑,怀疑导致试探。前期的种种,多由此而生。


    ……


    小狐狸很茫然。


    它出厂还没多久,既没有经历过曾经身为工具的卑微,也没有和几个人交流过,对很多事都不明白。


    ‘不是紧张又是什么?前辈们说害怕跟紧张的表现差不多,所以首领其实是在害怕吗?’


    ‘可是害怕的话,首领又为什么要笑呢?’


    狐之助不再难为它,看看四周,给它指了个方向:“那是你的朋友吗?它们在等你,快去吧。”


    “哦……哦!好的!首领再见!”


    它有点笨拙地跑远了。而它的同伴就在不远处,看向狐之助的眼神里,尊敬中也藏有丝丝缕缕的畏惧。


    狐之助视若无睹,平淡地收回视线,继续提笔。


    字如倦鸟斜飞。


    【


    (后三段重写)


    ……今天就是计划结束的日子了。咱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原本想要达到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是不是离与您相见又近了一步呢?


    站在这个位置上,好像对您曾经的感受有些理解了……刚才有一个后辈找咱说话,很尊敬的样子,可它的同伴眼里还有对咱的恐惧。虽然不太恰当,但当年的咱,也是这样看您的吗?


    吖吖,咱也成为好多人的大前辈啦。


    不过咱当时,其实也没有那么害怕您。毕竟您可是第一个看到咱、重视咱、平等地对待咱的人,在您之前,还从来没有人抱过咱呢。


    之前咱说过想让您帮忙起名字吧?在妖怪的世界中,赐予真名就代表着收为部下,是个很牢固的仪式。您是不是知道这一点,才几次推拒的?


    可惜您离开得太早,既没有看见咱的人形,也没有替咱取名字。咱就只好自己给自己取啦,就叫狐之助,狐—之—助,怎么样,很顺口很好记吧?


    这样,以后,您一见到咱,就可以叫出咱的名字啦。】


    ‘是不是过于煽情了……?’


    ‘这样可一点都不像殿下记忆里的狐之助了。’


    狐之助陷入深沉的思考,而后再次将目光放到了重写的分割线上……重写这种事就是有一必有二的,一旦开始,没完没了。但在他真的动手之前,有人笑了一声。


    “又在写信啊。”


    穿着巫女服的审神者沿着台阶走上前来,身后跟着两振极化满级的短刀,一看狐之助的架势就知道他想做什么:“别重写了,上上次那封信你重写了十几遍,差点跟上次的一起寄出去,你都忘了吗?”


    狐之助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她身后的刀,不感兴趣地低头:“看来你的工作都做完了。闲着没事做就加班,没有加班费的那种。”


    “谢谢,但我拒绝。”审神者反手打出互相伤害,“要加班的明明是你,时政那边刚才派人来说,想要提前开始谈判。”


    “让他们想,咱不反对人有梦想,能不能实现就不一定了。”


    “……”这狐狸真的有够毒舌。


    审神者心说难怪时政的人现在一提起狐之助这三个字就掩饰不住地咬牙切齿,是盟友的时候还好,要是敌对立场的人这么说话,想套他麻袋都是轻的。


    她不说话,狐之助反而抬了抬眼皮,疑惑道:“怎么了,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


    “……那你还在这杵着干嘛,那么多本丸的刀剑付丧神都归你管,你不去安排他们,来安排咱?”毫不客气,也丝毫没有对女性的所谓绅士风度,“先说好,咱不加班。”


    审神者背后的乱藤四郎和药研藤四郎几乎捂脸,不忍直视。他们微微偏转视线对上眼神,同时从自家兄弟的眼里看到“大将好惨”这几个字。


    谁能想到,狐妖中竟然会有这样不解风情的类型,哪怕是其它的狐之助呢,都不会对异性这么不客气。


    真的太惨了。


    不过这种惨剧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两振短刀甚至能想到接下来的发展,数在自家大将被气走的前两秒就向狐之助微微躬身示意,然后自然转身,跟在审神者背后离开。


    徒留狐之助一脸莫名其妙的茫然:“……”


    狐之助:她到底来干嘛的?


    【


    几次被打岔,原本想写的好多内容都忘记了。不过,反正咱是话痨嘛,忘记一些废话也很正常,还能减少纸鹤的负重(它真的好没用哦!以后咱一定要改良,把纸鹤做成能载重更多的样式,您觉得小飞机怎么样?这样咱不光可以给您送信,还能给您送东西啦!),就先写到这里吧。


    ……其实还是工作的原因,等咱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好了,一定会专门拿出一整天的时间来给您好好写信的!谁都别想再打扰咱!到时候信可能会很长长长长长——您不要嫌弃咱啰嗦就好啦!


    总而言之,咱现在过得挺好的,还不错,要是能找到您就更好了。您在哪里呢?又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有没有被欺负,被欺负了又有没有欺负回去?


    虽然知道您很厉害,但还是很担心您呢。


    想念您的狐之助】


    水笔在信纸上写下最后一笔。


    狐之助回过头将自己写的内容通读了好几遍,又修改了几处语气和措辞,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和另一张早就写好的纸粘贴上去。


    小纸鹤拍打着翅膀从他的羽织衣袖里飞出来,把信件收进翅膀里面,又带上了好几张补充灵力的符咒,做好长久飞行的准备,拍打翅膀慢慢起飞——


    狐之助看着担心:“你别飞丢了,丢了你不要紧,别丢了咱的信……哎呀!”


    小纸鹤被气得对着他的狐耳一顿乱啄。要不是附近还有后辈和刀剑付丧神,还要维持身为反叛军首领的面子,狐之助简直想要吱哇乱叫(……)。


    其实叫了也不要紧,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把他抱在膝盖上任他撒娇打滚,用平淡的语气让他闭嘴了。


    “咱说真的,要是敢搞丢咱的信,你就别回来了。”


    狐之助面无表情:“不然咱就烧了你。”


    小纸鹤在半空中转了几圈,拍打翅膀加速飞走。它飞过时政大门口的长长台阶,飞过台阶之前的广场,飞过广场上数不清的狐之助、审神者和刀剑付丧神,飞过狐之助利用时政本身的技术封锁起来的空间结界——


    飞过一场骤然掀起的反叛。


    它一头扎进时空的洪流,顺着被占卜出来的方向,向某个命定的世界一路前行。


    并最终落在某个人的头顶。


    ……


    “这是什么……噫,凉君!你头上长纸鹤了!”


    穿着沙色风衣的青年夸张地看看窗外,再看看坐在窗边沙发上的黑发少年,戏很多地眉头一皱:“这难道是——”


    “是一封信。”


    少年不接他的戏,干脆利落地展开纸张,愣住了:“……”


    第156章 番外逆命者


    “所谓天命,只是力所不及的人,为自己的弱小找的借口而已。”


    ……


    玉藻前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鹤丸国永】,其实是在很久之前。


    那时候他还没有遇见怀着晴明四处游历的葛叶,羽衣和爱花也才刚刚降生。没错,正是他的妻子千代,“陨落”于天谴之时。


    天雷降下、巫女舍身,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保护不了重要之人的一天的九尾妖狐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却无力阻止,尚还来不及悲痛——


    白鹤从一片灿金中跃出,闪身挡在天雷之前!


    “【侵蚀】!”


    他听他低喝,随声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泥的幻影,汇聚成屏障挡在神社之上,将天谴吞入泥泞,又反过来沿着雷电向上蔓延,直直地冲着高天原而去!


    那是仿佛篡改了世界的法则的攻击,让神明都发出哀嚎。诸神退避,高天入云,雷电和乌云瞬间散去,所谓天谴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玉藻前心中一动,刚要说话,就见那只鹤回身收泥一气呵成,反手一捞扛起他的妻子,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撒腿就跑……就跑了???


    大妖当即惊怒,挥手就要放狐火把人拦下!


    ——要不是因为此人刚刚救了自己的妻儿,这狐火就不只是拦人了!


    但他手还没挥出去,一条灰紫色的小蛇就被“啪嗒”一声丢了回来,脸着地扑在他面前,摔得头晕眼花。


    蛇身带着污浊的神力。


    【本神劝你别乱动,】头晕眼花的小蛇嘶嘶的说,用最弱小无害的模样发出最阴沉不善的语气,【想要逆天改命,就别……】


    信息量有点大,九尾妖狐和他的狐火一起卡住了:“……什么?”


    他没能得到答案。小蛇的身影随着金光的消失而变淡,眨眼间就消失不见。徒留玉藻前抱着他和千代的两个孩子,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


    “……”


    第二次见面是在京都附近的山上。


    那时玉藻前带着羽衣和爱花隐居,寻找妻子的生活过了十年,却一时不察,被路过的阴阳师趁虚而入,重伤儿女——


    察觉到家中的禁制被触动,玉藻前匆忙赶回,正见到白鹤侧身避过阴阳师的攻击,又抬手一伞将人抽晕过去。他衣袖扬动间露出惨白手腕,腕上盘着黑紫色的小蛇,种种都与十年前无不同。


    两次至亲陷于危局都是这人突然现身、施以援手,若说只是巧合,未免也太牵强,太瞧不起九尾妖狐的智商了。


    玉藻前站在门口,默然而立,看着白鹤一手揽起那两只昏迷的小狐狸……他面上冰冷,眼中却燃烧着狐火一般的烈焰:“这就是,我的宿命吗?”


    丧妻亡子,永失所爱,孤独终生?上天若对他不满,为何要将灾祸降于他人之身?!


    蛇神嗤笑一声,而白鹤回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双眼睛沉静又淡定,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带着些耐心的安抚,无声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打草惊蛇,不要被情绪左右,不要因一时意气毁了所有……


    要耐心等待。


    他说:【嘘】


    这一次玉藻前等了七年。


    七年后的某一天,他如常站在逢魔之原一棵枯树的树顶上,漠然地看着领地中的一切。


    因为长久的等待,因为心中郁结,九尾妖狐的妖力在领地上空徘徊不散,凝结成雨,淅淅沥沥地烧灼着雨滴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把平原都烧上一层晦暗。


    即使有植物生命力强,侥幸存活,表皮也大都灰扑扑黑漆漆的,只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压抑。放眼望去,视野中只能看到单调的黑白灰三色。


    【他】就是在这片单调中出现的。


    同样的殷红的伞,同样的素白羽织,同样的沉静耐心的眼睛。像误入梦境的一点灵光,鲜艳而显眼。


    “您就是逢魔之原的主人,大妖玉藻前吧?”


    来人一步一步走到树下,仰头直白地发出邀请:“初次见面,我是没有名字的书外之人……有兴趣与我做一笔交易吗?”


    初次见面。


    书外之人。


    玉藻前低头看他,没有不似活人色的惨白皮肤,也没有那条存在感鲜明的小蛇,面前的人似乎……比七年前和十七年前所见的都要年轻,都要鲜活。


    之前所见的白鹤有些过尽千帆式的从容,现在面前的却还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刀,同样锐利,却还没有鞘。


    ——原来是,这样吗?


    这一刻,玉藻前终于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的是什么了。


    他之前怀疑过的所有荒诞可笑也都找到了合理的逻辑。因为再不可能的事都已经发生了,再多的荒唐,也比不上所谓的真相。


    不,这也说不定。


    最荒唐的,明明是他面前这个所谓的书外人。原以为是鹤一样自由洒脱的人物,却原来作茧自缚,自愿成了陷入最深的局内人。


    玉藻前身影一闪,直接出现在青年面前,很近很近的打量这这副两次接触都没看清楚的皮囊:“没有名字,也该有个代号吧?”


    伞下人表情不变,似是习以为常:“你可以称呼这具身体的名字——刀剑付丧神,【鹤丸国永】。”


    和他的“原以为”对上了。


    但在猜想出大致的内情之后,再听到这个名字,就只剩下浓浓的讽刺。


    尤其是在谈话中,对方偶尔压制不住的烦躁和戾气、一开口就是要将整个世界分离成两半的果决、对各路人类和妖怪都极尽利用与压榨之能事……


    如果说九尾妖狐天生就站在力量的巅峰,那这只连记忆都没有的鹤,就是“人心险恶”的最浓重的缩影。


    多*么矛盾,多么有趣。


    怀着那么晦暗的心情,用着堪称险恶的手段,心里怀着的却是如此宏伟的愿望;看似已经深陷淤泥不可自拔,内里却还纯白空茫如虚影。


    那次见面之后,玉藻前想,白等这么多年了,还以为是个多厉害多深藏不漏的人物,原来只是个小鬼。


    所以……


    “小鬼就要有小鬼的样子,大妖也该有大妖的样子。”


    所以去到大江山的第一天,玉藻前就把无数与两界相关、与各种阵法相关的资料和典籍都堆到鬼王面前。


    大江山三位当家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被九尾妖狐丰富的藏书量和他竟然想压着他们钻研学习的想法惊呆了。


    尤其是星熊童子,非常强烈地表示拒绝:“咱不学!说得好像你们是学习那块料似的!学到最后肯定只有咱出力!”


    “不过看看还是可以的……”


    玉藻前只当没听见,天生九尾的另一个含义就是,他天生就这么厉害,除了长久不见分隔两地的妻儿,从来都没有他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他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换言之,骄纵恣意惯了,甚至有些任性。


    玉藻前盯着酒吞茨木和星熊,勾起一个格外冷酷无情的轻蔑笑容:“身为成年大妖……”


    看着【鹤丸国永】在短短一年内就让时之政府在平安京过了明路、以一己之力坑骗阴阳寮和时政本部、让平安京所有势力都达成平衡还把万屋都建立起来了的成就……


    “……你们竟然好意思把责任全都压到幼崽身上?”


    一拍书面:“来,学。”


    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沉默片刻,一起将“好自为之”“兄弟加油”的眼神投向了星熊童子。


    星熊:“……”


    星熊回以“我就知道!!!”的扭曲表情,而后一转头恢复正常,佯装不在意地看向玉藻前:“那您要一起学吗?”


    “当然,”玉藻前笑容可亲,“不。”


    基础的东西他本来就会,学也不用跟没有基础的新手一起学,倒是更加高深的、真正对两界分离具有实际作用的那些,需要再行研究。


    研究一年还没有办法的话……那就只能去天狐之森,找他当了族长的妹妹葛叶帮忙了。天狐一族有一半的神明血脉,虽然族人稀少,子嗣单薄,但在这些传承性的东西上向来丰厚。


    而且狐妖本就聪慧,天狐又比其他狐狸聪明,族内应该有能研究出这种术式的人……吧?


    说实话,玉藻前自己也不确定。但事总要做了才能知道结果,不做的话,必输无疑。


    跟源氏产生联系,是研究阵法过程中的插曲。


    那是所谓“八年轮回”的第二年的夏季末尾,源氏的妖兵鬼切孤身来到大江山,亲手将源氏族长的信函交给逢魔之原的妖怪主人。


    源氏。这个家族玉藻前早有耳闻,向来与妖怪两相敌视,其中更以族长源赖光为甚,怎么可能主动和他交流?


    “除非……”他打开桧扇,遮住下半张脸,只用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对面坐姿笔挺端正的源氏重宝,“事情与时政有关?”


    ——毕竟这是唯一一个源氏吃亏、需要跟别人合作才能找补回来的地方了。


    鬼切面不改色,尽职尽责地转述主人的话:“是的。主人说,时政那位鹤丸殿下事务繁忙,妖怪与人类之间,总不能一直依靠他来协商。”


    “如果源氏能与大妖们建立直接联系,以后做事的效率也能加快。这样做既能替鹤丸殿下分担,也能更好的商榷人与妖双方的诉求,交换各自技术中的优势……”


    玉藻前心想不愧是人类一族的族长,明明是想要架空鹤丸,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嘴上却说得那么好听。


    跟妖怪不一样,人类总是这么虚伪。


    但“分担”的话还是打动他了。伤人伤己的刀要是只顾着劈砍、却没时间来寻找刀鞘保护自己的话,做再多保养也会碎掉。


    让一个幼崽在他们这些大妖面前碎掉?大妖不要面子的吗?


    于是他轻飘飘地答应了:“好啊。”


    这个合作没有瞒着星熊童子他们,而后者也默认了。这样一谈就是几个月,本来就进展缓慢的术式研究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陷入停滞——


    星熊童子捉了狐之助帮他们带信,催促鹤丸想办法;玉藻前也终于想起来,要去天狐之森请外援的事。


    然后邪神就到了。


    【就知道你们帮不上忙,】说话向来不客气的吃瓜大蛇说,带着点矜持的自得,【他让你们休息一段时间,等过完新年,再送外援过来。】


    这话的语气太微妙,就好像在说“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让玉藻前一下子就想起从前这神明附在小蛇身上威胁、嘲笑他的事。


    新仇旧恨叠加到一起,他打开扇子嘲讽回去:“说得好像神明大人能帮上忙似的……您的本体还没出狭间吧?这么一条小蛇,连做阵法的材料都不够。”


    “呵。”


    最后一个语气词极尽嘲讽,让邪神气到打结:【你懂什么!本神才是……!】


    “才是什么?”


    【……】


    邪神走了。


    玉藻前没想到那孩子会跟天狐之森有联系。


    天狐一族避世而居,连族地都要用迷雾来掩盖住,如果没有族人主动引路,别说纸鹤,连大妖都进不去,不管是用什么方法。


    玉藻前也没想到所谓的外援会是自己好久不见的大外甥。


    虽然不常见面,但他对半妖的处境还是了解的。晴明身为族长之子,没有被丢到人类那边,也没有赶出族地自生自灭,已经是天狐族老们宽宏的结果。这样的情况下,晴明也很懂事,一直自己居住在族地外围的山间神社里,几乎不与外人联系。


    仅有的几次见面中,玉藻前所见的晴明都表现得极冷,看似淡然,对任何事都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实则冷漠,“与我无关”,所以“淡然”。


    最没有想到的,是他大外甥还带来了羽衣和爱花。


    “父亲,”两只小狐狸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找到他们,而是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妈妈让你再等等她呀……”


    好像所有人都要他等等、再等等。


    但他已经等得够久了。


    玉藻前抱着他们,也悄悄地说:“没关系,只要不被发现就好……羽衣和爱花也一起来吧?”


    ——来欺瞒这个,不知所云的命运。


    这个时候,是八年中第二年的末尾、第三年的开始。


    玉藻前看到那只鹤的灵魂里多了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然后是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的时候,晴明从大江山离开月余,带回了一只将自己伪装成付丧神的傀儡。


    与玉藻前记忆中的形象几乎重合,但还差一点。


    就这样到了第八年,一切尘埃落定。


    ……


    鬼切被控制重创源氏凶犬的两个月后,玉藻前收到了来自大外甥和鹤丸国永的求救(……)信。


    信,送得十万火急。


    字,也写得十万火急。


    甚至还先让纸鹤到千代面前转了一圈,让巫女开口劝他过去。玉藻前满心疑惑,在现在的平安京,还有什么能给他们两个造成麻烦?


    满心疑惑的大妖被妻子劝动了,也担心是真的出事,动用妖力赶往源氏……然后就看到了对一只花妖幼崽束手无策的笨蛋二人组。


    大妖被气笑了。


    “这么久不见,”他甩甩手上被十万火急送到神社、内容也十万火急的信,“还把信送到千代那边,千呼万唤地请我过来……”


    小纸鹤被捏着翅膀甩来甩去,垂头丧气,看起来和它的两个主人一样,弱小无助又可怜。


    玉藻前不为所动,冷酷无情道:“只是为了让我教你们带孩子?”


    真有出息!


    “可是幼崽真的好难养啊……”


    笨蛋之一鹤丸国永小声吐槽,对上大妖的黑脸也一点都不带怕的,还振振有词一本正经地说漂亮话:“而且您也曾经自己带过羽衣和爱花,肯定比我们有经验,比我们厉害多啦!”


    甚至不惜撒娇,双手合十满脸恳切:“帮帮忙啦,大舅——”


    无事玉藻前,有事叫大舅。


    大妖哼了一声:“看你像什么样子。晴明呢,晴明也不会?”


    笨蛋之二晴明满脸无奈,拎着小花妖的后领子提起又放下,着重展示了被捏在幼崽手里的长长银发:“舅舅……”


    他也不会啊!羽衣和爱花被送到他的神社的时候都十岁了,那时候他自己也没有多大……说起来他自己都是靠着千代舅妈顺手一起养大的!


    总不能因为哥哥姐姐的狐狸外形看起来很小,就认为弟弟会照顾孩子吧?他变成狐狸看起来更小好吗?!


    晴明苦笑道:“您再不帮忙,外甥就要秃了……”


    先后六年,经历了加班组、原画组、建模组的摧残都没有多掉哪怕一根头发的男人,要是因为带孩子而秃了,别人不说,光一个星熊童子就能把大江山都笑塌。


    被两个在外面仿佛无所不能的小辈这么看着,任何一个长辈都不可能狠心拒绝。而玉藻前刚和妻子儿女一家团圆没两个月,本来就正处于最心软的时期……


    就更不可能了。


    他冷眼看了一会儿,骄矜地伸开手:“那好吧,来,让我看看。”


    鹤丸和晴明对视一眼:计划通。


    ——果然这个时候传信是对的,吃软不吃硬的大舅更是要哄着夸着才行……


    玉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套路了藻带孩子经验丰富前熟练地接过幼崽抱在怀里,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突然挑眉:“怎么有鬼切和萤草的气息?明明是只花妖……”


    大妖想到了雪童子:“他俩的孩子?”


    鹤丸:“……不是,机缘巧合而已。我在他俩战斗现场捡的。”


    “然后你就养着了?”


    “嗯……毕竟这是我未来的审神者,总不能就这么丢给源氏吧?”似是想象了一下被源赖光教导过的审神者的样子,鹤丸笑得干巴巴的,“没想到幼崽这么难养。”


    “哦,所以她是白槿?”


    听到自己的名字,花妖一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看我不看”“你们说什么都与我无关”的表情也没什么波动,只是冷淡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就低下头去继续专心地玩手里的头发。


    玉藻前点点头:“确实很像……”


    一样高冷。比旁边这两只看着省心。


    确定了幼崽的根底,玉藻前就开始现场示范怎么照顾小孩子了。他也没问为什么不把白槿送到本丸去让她本人照顾,直接从婴幼儿辅食讲到植物生长几大要素,从晒太阳补钙讲到光合作用一二三……


    晴明一边听一边沉思。


    鹤丸默默翻开笔记本:“您还知道光合作用啊……”


    “万屋有书店。”


    “……哦。”


    这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照顾好别人。


    玉藻前忽然沉默,心想他为什么要让两个小鬼来照顾另一个年纪更小的小鬼?不管是姑获鸟还是其他花妖,不都比这两个自己都需要照顾的小鬼合适?


    ——他是不是被带偏了?


    第157章 番外老师


    /:.


    很久以前,源氏还不是由他来掌管的时候,源赖光就在思考一个问题:诸神百鬼,为何能凌驾于人类之上?


    答案很明显——因为力量。


    规则是以惩罚为基础而存在的,没有能施以惩罚的力量,规则就没有威慑力,就起不到约束的作用。在人鬼共生的平安京里,想要用人类的道德和律法来约束那些非人的存在,无疑只是个冷笑话。


    所以源氏从来不宽容。


    源氏的依仗就是力量,只有力量,才是保护人类、让人类免受神鬼欺凌的唯一途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借口和天真的妄言。


    为了得到力量,源赖光甚至可以冒着惹怒天照大御神的风险与邪神做交易,利用鬼怪、制造妖兵、违逆神明。鬼切、妖刀姬、鬼兵部、源氏的诸多式神,统统都是这一理念下的产物。


    夏目玲子原本也是。


    由源氏散布流言成为神选之子,而后被吸纳成为源氏的阴阳师。只为了她那一身强大的灵力。


    为此,有族老特地单独拜见过源赖光。


    “就算有笹龙胆的家纹,也无法确定那女子是否能完全忠于源氏,如今她在家族内部,若要对家族不利……”


    老人拢袖弯腰,微微低头:“赖光大人,为何不……”他比划了一个手刀割喉的动作,肃杀之意溢于言表。


    源赖光只是看着面前矮几上的公文,头都没抬:“她没有式神。”


    族老:“这……请您明示?”


    “夏目玲子灵力那么强大,却没有式神,”对能说人话、能听得进去别人说话的族老,源赖光还是有些耐心来解释的,“如果她没有说谎,确实来自未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因为某种变故,未来的世界妖怪没落了。”


    在这个妖鬼横行、神明至上的时代,这句话一落下,就好像在族老耳边放了道惊雷,震得老人心中大骇。


    更骇人的是源赖光接下来说的话。


    他终于抬头,烛光之下,眼中殷红炽烈灼人,却又深邃意味不明:“你觉得,源氏,能成为这个变故吗?”


    没人敢说不。


    源赖光是源氏一族上百年来最有天分的阴阳师。尤其是因为上一代族长提前退位,他继任时甚至还不到二十岁,有且不仅有青年人才有的特点:年轻气盛,野心勃勃,锋锐无匹。


    他也是历代家主中带领家族走得最快的一位。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就不是天分和锋利了,而是切实的、能给源氏带来实际利益的本领:头脑,眼光,大局观,决断力。


    由此,威势甚重,族内无人敢与之相抗——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至于,既然都从夏目玲子的身上推测未来的发展了,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关于历史的事呢……的问题,源赖光也不是没想到,也专门亲自去问过。


    对此,夏目玲子表现得很坦荡,回答得很耿直:


    “因为历史没学好。老师讲课的时候,我偷跑出去跟小妖怪打架了。”


    身为学霸无法理解什么叫学不好、身为族内子弟表率无法理解逃课行为、身为鹰派无法理解和小妖怪打打闹闹的行为……的源赖光:“……”


    看来千年后的世界跟现在差别很大呢。而且源氏竟然、不,应该说是果然,传承了那么多代,延续了那么多年……


    “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多描述些未来的情况。”千年前的源氏族长对千年后的来客说,神情十分自然,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心怀好奇的古人,“当然,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就可以。”


    毕竟信息都在细节中,越是日常的琐事,掺假的可能性就越低。


    想让源氏成为所谓的【变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千载光阴何其漫长,源赖光已经做好了长久等待、甚至最后什么也等不到的准备。


    他没想到波澜生得那么快。


    夏目玲子来到平安时代的第六个月,七角山附近出现了从没见过的恶妖,和斩除了这种恶妖的从没见过的存在。


    七角山是源氏情报上的一块死角,因为那里有风神连。爱惜人类的风神常年以神力庇护着山上山下的生灵,村民们几乎从未受到妖怪的骚扰,也就从没有跟源氏的阴阳师寻求过帮助。


    不需要帮助,源氏自然也不会将太多目光投向那个地方。他们很忙,因为除了源氏,京中低价甚至无偿为平民除妖的阴阳师真的不多。


    ——其实主要还是为了除妖,帮助平民只是顺手。


    但神佑之地又不能放着不管,哪怕只是为了表达对神明的尊敬呢。于是在源氏不感兴趣、从没争取过的情况下,阴阳寮就成了朝廷与七角山联系的枢纽。


    阴阳寮的中坚力量大都是贺茂家的人。贺茂、源氏、藤原之间相互防备、相互较劲的情况持续了那么久,如今有了能够甩开源氏的机会,贺茂当然不会好心地把消息递给源氏……


    所以源氏是三大家中最后一个知道七角山异变的。


    起初源赖光并没对这件事上心。


    起跑输了没什么要紧,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情况,源氏有足够的资本后来居上。新型恶妖也没什么要紧,反正最后杀光就行,阴阳寮这点业务能力还是有的,实在不行还有大江山。


    虽然源氏并不相信鬼王们所谓的“约束部下和平共处”……


    但两个月后,京都和大江山都还没有查到这种恶妖的底细,源赖光就直觉有哪里不对劲。


    没找到是不对劲,源氏连恶妖的边都没擦到过一下,是更大的不对劲。


    他摊开一张地图,在上面把各个传出过恶妖消息的地点都圈出来,标注上时间,再与源氏排遣人手的规律路线对比一下……虽然看起来都是巧合,但事实上,恶妖就是把大部分源氏阴阳师们出现的时间和地点规避开了。


    甚至,如果不是他果断开放家主的权限,让家族的情报队伍把这些琐碎的信息一一整合对比,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源氏走了水逆、运气不佳的缘故。


    情报上的问题,源赖光深沉地想,该要让专业人士来解决。


    【……】某专业人士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当然表面还是要维持神设深不可测的,【就为了这种事情,也要寻求神明的帮助吗?】


    【人类啊……】


    源赖光很熟练地往祭坛上塞了两支白槿花,还有闲心解释说樱花开放的季节还没到但是白槿也很好看blabla……很快就把邪神顺鳞安抚住了。


    然后他才开始骗蛇:“神明大人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究竟是什么人,既掌控着新出现的恶妖,又对人类大族的内部情报了若指掌?”


    “在其他人和妖都被耍得团团转的时候,唯有您,尊敬的邪神大人,能找到对方的踪迹,看破对方的手段……”


    甜言蜜语不可怕,一向把野心写在脸上的强硬派忽然开口说甜言蜜语,还句句说在别人的心坎上,这才叫可怕。


    但神明的矜持还是要的:【既然如此,那就算本神找到他了,又跟人类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么有趣的事,自然不能错过。】


    源赖光一脸耿直坦然:“是,与人类无关。只要您开心就好。”


    ——开什么玩笑,八岐大蛇吃完瓜要是能憋住不跟人分享,那就不是八岐大蛇了。


    ——没有他时不时的“吐槽”,源氏才不会每年费时费力地给复兴之塔这边这么多供奉。


    多年以后八岐大蛇想起这一段,再想想某个小混蛋是怎么忽悠他的……只能说不愧是师徒,上梁不正下梁歪,谁的徒弟随谁。


    不过源赖光不知道,早几个月前在大江山四处乱转、发现一把没见过的刀上有自己的神力烙印的时候,邪神就在追着他们要查的人四处跑了……


    连邪神自己,要不是源赖光提到“恶妖”“避开源氏”这一茬,都没想到他要找的和他已经找到的其实是同一个人,这大概就是灯下黑吧。


    但是,一旦想通,就会瞬间产生豁然开朗的爽快|感,连吃瓜都更有味道啦!


    八岐完全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在被双向套路大蛇吃瓜吃得很开心,一开心就忍不住想吐槽,一吐槽就被早有准备的源赖光听到……


    源赖光:懂了,是那个叫鹤丸国永的在搞事。


    而后恶妖和刀剑付丧神就被贺茂家的人先发现了,时之政府也出现在人前了,被藤原家的领到京都引荐给天皇了,贺茂和藤原都因此受到奖赏实力增强了……


    源赖光:懂了,鹤丸国永不是在搞事,是在搞源氏。


    如果说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思考时政的刀剑付丧神为什么会跟恶妖、也就是溯行军有联系,又为什么要专门针对源氏,那几个月后,随着万屋建立,时政的科技让贵族们越来越震撼、喜爱,与时政直接接触的另外两家越来越得意张扬……


    源赖光:懂了,没时间慢慢查这些了,直接动手吧。


    这个动手,指的并不是简单粗暴地打上门去,而是以利诱之,以势化之,以损耗最少的手段从内部瓦解对手,转嫁矛盾。


    切入点有很多,比如时政和溯行军的敌对,比如时政还要不要维护历史,比如某些平安京老刀的本体……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才会动用武力。那是最后、最有效的手段,也是几个选项中损耗最大的一个。


    “鬼切。”


    所以新年那天,万屋庆典,四方汇聚,人鬼共行,连等闲无法见到的时政审神者们都带着刀剑来到平安京。


    源赖光脱下狩衣甲胄,换了寻常贵族公子的打扮,询问一脸茫然的源氏重宝:“想去庆典吗?”


    推己及人,如果是他,一定会选在这种人群汇聚鱼龙混杂的时候跟人会面。


    对方的思维习惯也的确和他很像,所以双方第一次的见面,并不是偶然相遇,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单刀赴会”。


    “源氏的族长,”他看见白鹤穿过层层斑斓灯火、人声鼎沸走到自己面前站定,笑得莫名感慨,“久仰大名了。”


    彼时源赖光还不明白,一个初次见面的敌对人物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露出那种表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也称得上软弱。


    但是,他想,与我何干?


    在看到鹤丸国永和大江山的星熊童子站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明白妖怪的态度了。能悄无声息地在搅动京都局势的同时拉拢妖怪,只为了将源氏排除在外……


    “能劳您惦念,也不知是我源氏的幸或不幸,”他针锋相对地用敬称讽刺回去,“时政的鹤丸国永殿下。”


    那天晚上他们借着喝酒的名头说了不少话,放出情报,刺探目的,交换利益,真真假假交错叠加。直到最后连分辨真话假话都觉得吃力,难如老茧抽丝,一层层的分不出来。


    源赖光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从思维方式到布局手段,从嘲讽的语气到话里藏话的习惯,都跟他很像。一晚上来来回回,唯一试探出来的就是对方对时政的态度好像不怎么样,又好像想怎么样……


    这样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一把跟自己相似的刀,可能还有可以合作的地方——哎呀,要是能招徕到源氏就好了。


    这是源赖光对鹤丸国永的初印象。


    第一次见面后,因为某种原因,鹤丸国永没有再继续针对源氏,不管是时政还是妖怪都进入了诡异的平静期,只有贺茂和藤原还在继续得意。


    源赖光冷眼看着他们上蹿下跳,怀着某种默契,一直没怎么出手,等来了第二次见面的暗中拜访。


    这次一见面,鹤丸国永就表现得很和蔼很友好。


    源赖光:……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过如此了。


    这比针锋相对互相讽刺还要磨人还要恶心,源赖光有点撑不住,直言问他到底想做什么。于是半年不见看起来病态了不少的太刀跟他提了个条件:


    用肃清人间界,来换取源氏对一个R级小妖怪的培养。


    前者完全戳在源赖光的心坎上,大概八岐大蛇被忽悠的时候也是这种感受吧,源赖光考虑了一会儿,就果断地答应下来。


    他没想到后来的发展会那么离奇。用邪神神神叨叨的话来说,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开始?


    总之他见到了萤草,在夏目玲子的本丸里。


    那时候他是夏目玲子庭院的常客。为了得到关于未来的线索,他在玲子面前表现得没这么严苛,很平易近人似的。庭院里的小妖怪们虽然有点怕他,但也只是对“阿爸的顶头上司”的正常的敬畏,连萤草这种胆小的妖怪都敢来到他面前。


    当然,是作为日常的、跟随在自己阴阳师身边的护卫。


    那时候萤草还是个腼腆的、大力不自知的少女,穿着清爽,马尾高竖,大蒲公英重逾千斤,每一根绒毛都好像铁打的,拿在她手里却像是个装饰品。


    治愈系,植物原型,羞羞怯怯,有些潜力。


    源赖光心说培养这种小妖怪也不是不可以……


    下一秒变故陡生,蒲公英轰隆倒地,把坚硬地面都砸出深深裂纹。源赖光看着夏目玲子和她的一众式神焦急地围过去,沉默两秒,冷静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


    ——他就知道,那把刀那么能折腾,怎么可能单单放过他?


    不过,身为源氏族长,他连大妖玉藻前变男变女都见过,一只治愈系的小妖怪而已,还能闹出什么大场面不成?


    源赖光不以为意,让鬼切去大江山跟玉藻前、酒吞童子他们商量合作的事情之后,就带着人去了荒川,交涉海国入侵的事情。


    然后万屋里再次见到萤草,草就变成男孩子了。


    还有据夏目玲子所说的,现在的萤草是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失去了记忆的人类,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常识之外,连灵力是什么都不懂,懵懂又无害。


    源赖光:“……”


    他不信鹤丸国永不知道。但如果知道萤草内里是个人类,还坚持用培养妖兵的方法来培养……问题是源氏的妖兵确实有用人类制成的,这样做是不是想挖源氏的墙角?


    但他刚从荒川回来,刚确定了鹤丸国永要跟时政反水,没道理反水之前还要帮时政挖墙脚。如果不是时政的意思……那鹤丸国永自己挖到墙角又有什么用?


    源赖光想跟对方单独谈谈,开诚布公的那种。就在跟审神者们正面相遇、交谈时频频暗示,用眼神示意鹤丸国永找个机会溜出来……


    但鹤丸国永竟然也会心虚,待在那个代号白槿的审神者的背后,看天看地看萤草,就是不敢给他一个眼神!


    就算三日月宗近就在边上,时政的队伍有这么多人,也不敢看他一眼!


    源赖光被气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把刀还有这么不靠谱的一面……笑完了就转道跟上萤草,以跟踪萤草的方式逼鹤丸国永主动现身。


    当然,也有对萤草好奇的因素,但在搞事鹤面前,这点好奇可有可无,随时都能抛之脑后。


    ——既然还会心虚,那就直接诈出答案吧。


    源赖光沉下脸,故意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一字一句地质问:“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鹤丸国永沉默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将问题反抛了回来:“这个问题,我以为您已经有答案了?”


    这个神态。


    这个语气。


    源赖光眼神一变:他果然是要脱离时政自立门户!


    结合对方不到一年就把各方势力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脚踏人妖刀三方都没翻船的游刃有余的手段;结合他招揽人手、光明正大挖源氏墙角的坦荡的态度;最后再联系他分离阴阳两界的好大手笔……


    这不就是想自己建立一个势力,在未来的阴界中分一杯羹的意思吗?


    而源氏、他源赖光,就成了一块踏脚石?


    虽然合作伙伴的意义就在于此,但一直被隐瞒也让源赖光火气飙升,甚至听到了理智崩断的声音。


    ——果然还是动用武力吧,让鬼切、妖刀姬和他打一架。


    ——还有萤草,既然这么重视,就做他的人质吧。


    他一定会好、好、培、养的。


    到这个时候为止,源赖光对鹤丸国永的印象,就是一个不怀好意、随时爆|炸的危险人物。虽然是合作伙伴,但合作伙伴不就是用来坑的吗?一个随时可能捅刀的队友,比鬼王级别的对手更需要警惕。


    而萤草……萤草就是个被危险分子盯上的倒霉蛋。这之中可能有内情,也可能没有,反正不管有没有,被鹤丸国永那样的人看中都足够倒霉。


    前者每次出场都自带预警BGM,后者无辜得像个路人。


    然后鹤丸国永说,他就是加入源氏九年后的萤草。


    源赖光:“………………?”


    继被气到失去理智之后,他再一次在这把刀面前失态,连虚伪的假笑都维持不住了,表情整个裂开。


    难怪他跟自己这么像……


    难怪他对源氏的人手了如指掌……


    难怪他能轻易把控京都的势力与局势……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白衣白发的鹤坐在堂下,松松垮垮地向前靠在茶桌上。他一手转动茶杯,一手撑着左脸,把脸上的肉都挤成一团,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幼稚的孩子气。


    当然,在源赖光加持了“极度危险”的滤镜的眼里,这都是某种更深层次的病态和嘲讽,就像般若总是笑着扒人脸皮一样。


    鹤丸国永笑眯眯地叫他:“赖光老师。”


    源赖光头顶的呆毛就晃了一下,以替被惊呆的本体表现出震惊:“……”


    经常以一手教导出源氏重宝为傲的族长大人深受打击,并陷入了对自己的教育水平、以及源氏工作环境的沉重怀疑。


    怀着这种打击和怀疑,源赖光送走了鹤丸国永,等来了被妖刀姬带进门的萤草……


    一个想要给小纸人分性别的,心里有话都写在脸上的,眼睛清澈的能一眼看到底的,真孩子气的少年人。


    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看起来甚至有些呆,要源赖光来形容的话,就好像是只小青蛙,一戳一蹦跶。


    “你是怎么……”长歪成那样的?


    话说到一半,源赖光想起鹤丸国永半威胁半请求的保密的原则,及时闭嘴,把鬼切召了出来。


    “这是萤草,以后是你的同僚。”


    这句话成了开启之后几年时间的钥匙。


    从读书习字到基础礼仪,从书房打杂到旁听族会,从担任护卫到独当一面……源赖光如自己承诺过的,将萤草一点一点打磨成了源*氏妖兵的样子。


    外人盛传源氏凶犬咬人不叫。


    但族内的很多人都知道,除了冷淡一点、沉默一点,所谓的“凶犬”跟普通的少年人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他部下的武士会习惯性的购置些新奇有趣的东西;他院子里的小纸人会有规律的换音效和绳子颜色;专门负责衣物的绣娘备置了各种材质的毛领子;


    厨房掌勺的纸人厨师每几天就会做一次羊羹;万屋的和果子铺为这个大主顾专门上新了只有金色纯色的金平糖;还有一帮小妖怪掰着手指计算他休假的时间,掐着点送信聊这聊那,邀请他出去玩……


    乖乖巧巧懂礼貌的好孩子谁不喜欢呢?还是会随手给人帮忙、从不添乱的那种,至于外人说的可怕,这不明明是敬业的体现吗?


    对源氏的人来说,被陌生人恐惧,是一种夸奖。


    尤其是鹰派。


    这样过了三年,就在源赖光确定他和源氏都没有问题,一定是萤草离开源氏后遇到了什么才性情大变的时候……


    大江山那边传来消息,说阵法原图画好了,要他过去开会。会后,源赖光原想不动声色——至少别刺激到鹤丸的神经——地打探出【萤草】究竟遭遇了什么,却被对方十分体贴地绕过了话题。


    源赖光:“……”


    孩子绕话老不好,多半是惯得,打一顿就好了。但本来就不太正常的熊孩子,再打一顿会不会更不正常?


    他还在犹豫,鹤丸国永就兴致勃勃地对一边的藤原紫说想要她帮忙把萤草关起来,最好能关个一年半载的……


    源赖光看向藤原紫,在默默答应的大妖眼里,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崩溃。


    没救了。


    他终于想起那年在庆典上,穿过所有光影和人群向自己走来的白鹤。从那个时候开始,甚至更早之前,他的眼神和表情,就与萤草完全不一样了。


    单刀赴会,久别重逢,初次见面,无声道别。


    那个让很多人都悄悄喜欢的孩子,其实在还没遇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


    ……


    为了早点把萤草带出来,晴明跟鹤丸国永谈妥了条件。


    其他大妖和源氏都默认了,星熊童子看看自家对术式着实苦手、准备退到后方支援的两个兄弟,再看看已经做好准备的晴明,摸了一把自己日渐后移的发际线:


    “源氏培养出了一个不得了的怪物啊……”


    “不是源氏。”


    “不是我们。”


    两道声音同时说。


    源赖光看了一眼表情冷淡的白狐公子,没再说话。


    一年后,各地的基础术式构建完成,鹤丸国永应约放出萤草,然后把自己做成了完全体的傀儡。


    无知无觉、无感无心,也没有生命的傀儡。


    作为两个动手的人之一,源赖光常常以“送佛送到西”的理由去给鹤丸做机能调试和关节的保养。碍于术式的调整离不开人,他都和晴明换班似的过去。


    有时候,尤其是最开始那几天,鹤丸国永要适应这个新身体,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后来他的情况好一点,就会没事儿人一样跟源赖光贫嘴。


    “族长不是很忙吗,还有时间过来?”


    这个时候,源赖光就异常怀念以前那个沉默的萤草。但现在的萤草正在“自闭”,沉默过头了……


    他用同样的语气反问:“傀儡不是很不方便吗,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一边问一边用小锤给上完油的膝盖敲两下,听听声音:“还行,还没脆,还能用。”


    “因为我还不能死呀,不做成傀儡我就要碎刀了。”不知好歹的熊孩子僵硬地低头看了一眼,“这个箱子好像有点眼熟……”


    “万屋卖的。”


    “哦,白槿也有同款,不过她的上面写的是‘五金’,这一个……是木匠套吗,族长你会做木匠活啦?!”


    源赖光:“……你以为是拜谁所赐?”


    “哦。”


    于是安分了。


    这里的安分是指,不说话,不眨眼,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了。虽然避免阳光直射是大部分傀儡的基本保存条件,但每次看到这个躺尸般的阴森森场景,源赖光都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忍住拔刀的冲动。


    就这样被气死,是不是太亏了?


    他用当年决定收下萤草的时间思考了一会儿,做了个会让其他知情人士集体崩溃的决定——


    重来一次吧。


    既然是平安京的事,那就让平安京的人来解决。


    让一个后辈,一个无辜的局外人,一个本身连灵力都不知道的普通人类来牺牲,未免也把他们显得太无能了。


    既然要搞事,那当然要贯彻到底咯。


    源赖光第一个盯上的就是时政的时空转换器。当然,要是能直接拉拢到几振刀几个审神者和他一起就更好了……然后就和三日月宗近一拍即合。


    不管目的如何,至少,在实现各自目的的途径上,他们是有重合之处的。


    第一步就是让萤草在这个世界安稳地待到最后。


    他们让萤草在大江山退治的时候一直待在后方,让领了保护命令的鬼兵部取代了萤草身边的士兵,让萤草一直处于稳定和安全之中。


    源赖光后知后觉:“我们现在……是不是也变成恶妖了?”


    “是时间溯行军。”塑料盟友这么回答他,“赖光大人又不是刀剑,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说的也是。”


    然后第一步就失败了。


    萤草私自赶来前线,虽然因为三日月的“偷袭”而被源赖光发现、赶回了后方,但大江山这边有星熊童子。


    酒吞童子当时没有发现异常,星熊童子却在当晚复盘时发现了。身为大江山的三把手,妖的肃杀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直接劝说酒吞在第二天战斗的时候假戏真做,将源赖光杀死。


    “好歹是一起加班一起掉头发的情谊,咱也不想说动手就动手的,”临场辅助的时候,眯眯眼的妖怪摸了摸自己的发际线,叹了口气,“谁让你要破坏这个计划呢。”


    “死吧,源赖光。”


    再然后,第一步就失败的计划,被鹤丸国永发现了。为了确保计划的最后一部分顺利进行,他甚至还封印了三日月宗近、带来了药研藤四郎,亲自过来劝说源赖光放弃挣扎。


    他不明白源赖光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是嫌我伤害到源氏的骄傲了吗?”


    用他俩相似的脑回路想一想,再往下是不是还有生命跟骄傲哪一个重要、一个人的价值能否与群体的骄傲相抵之类的问题……


    源赖光懒得再跟这个不知好歹的熊孩子说那么多话,就淡淡道:“你伤害到我的部下了。”


    ——拒绝哲学。


    可能连鹤丸自己都不知道,在听到这话以后,他很小很细微、却很真实的笑了一下。


    就像守在部屋之外的萤草。


    ……


    一切结束之后,源氏有段时间特别热闹。


    首先是夏目玲子。最早离开的也是夏目玲子,她带走了已经苏醒、回到自己身体的少女萤草,反正平安京除了海妖就没别的祸患了,很久没有再来源氏老宅。


    其次是大江山的使者,鬼王被斩首、鬼将被断臂,这都是切实发生的,双方敌对的时候这当然只是学艺不精,没什么可说的,但双方合作的时候……


    来敲一笔不是很正常吗?!


    正巧大江山被茨木童子半真半假的大闹了一场,被打砸的诸多财物和物资都需要补充。而且如果不是源氏搞事搞死了酒吞童子,他们这次也不会拦不住茨木呀。


    星熊童子语:“源氏家大业大,不敲他们敲谁?总之我大江山妖怪绝对不当冤大头!”


    然后源赖光就让人把大江山的使者好声好气地请进他的部屋,当着对方的面吐了好多好多好多血……看起来命不久矣。


    妖怪死了还能复活,我人死了就彻底没啦,你们想要赔偿,是不是自己也该表示一下?


    使者:“……”


    使者无功而返。


    第三个是玉藻前,据说是为了帮忙带孩子来的。在源氏阴阳师们好奇又畏惧的眼光中住了有小半个月,然后就回去天狐之森陪自己的妻儿了。


    这一次的热闹就跟玉藻前自己没多大关系了,主要还是源氏的阴阳师们……毕竟九尾妖狐活得太久,在民间留下的传说太多,而近十几年内销声匿迹得又太突然。


    “师父保佑,我也是亲眼见过大妖的人了!”


    “看起来和那位晴明大人不像呢,不是说是亲戚吗……”


    “那只小妖怪是哪里来的,怎么会被……抱着?”


    就,类似于这些。


    也多亏大妖那边全家团聚心情好,没有跟他们计较。源赖光还躺着养伤,懒得管这些小事,就让族老们自己约束部下,多多工作少说话。


    第四个是鹤丸国永的审神者白槿。因为那十几座本丸要联合起来、合并到一个结界里,然后再整体迁移到分离出来的阴界里,工作量特别大,而白槿又是最初的发起联合的人……


    忙、很忙、非常忙的白槿只是官方地拜访了一下源氏,请源赖光对他们家不省心的鹤丸多多关照,还留了一大笔“住宿费”,就甩甩袖子施施然离开了。


    源赖光:“……”气笑了。


    正好源氏被砸的是老宅,损耗的也不少来着。


    他干脆给白槿回了一封信,就说鹤丸住在源氏不要紧,毕竟鹤丸跟源氏的关系不一般,不过花妖还是要养的,这些钱就给小白槿用吧……


    白槿那边没再回应。不过据后来来找鹤丸国永的狐之助说,审神者收到信后,气得在锻冶所里连打了三天的铁……


    八岐大蛇吃瓜吃得超开心。


    【人类,】他开心到大半夜都不睡觉,还跑去把源赖光吵醒,神神叨叨地说,【你变有趣了。】


    “神明大人,”源赖光还在养伤,本来就需要休息,被吵醒后简直困到晕厥,“有趣的不是我,是鹤丸,这些趣事都是因他而来的。”


    源赖光笑得一脸热情爽朗,背后黑气弥漫:“您看热闹也要讲讲道理。”


    这笑容放在源赖光脸上太可怕,让邪神都有一瞬间的呆愣:【……说的也是。】


    但八岐大蛇没有马上就去找鹤丸国永——他神明大人要是这么简单就被说服、改变自己的主意了,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他就要第二天再去!


    然后第二天,深更半夜,鹤丸国永和小花妖的房间爆出了无数黑泥。


    侵蚀者惊魂未定:【啊啊啊啊啊!】


    小蛇一脸懵:“嘶嘶嘶嘶嘶?”邪神被从小蛇身上弹出去了……


    徒留鹤丸国永,披着浴衣拎着小白槿,一脸茫然地站在被毁的房间中心,头上缓缓冒出无数问号。


    晴明和鬼切一个抓着无数符咒一个提着刀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仿佛被无情烧灼过的废墟,烧得还很干净,连一块砖一片瓦一根木头都没有留下……


    晴明挑眉,以扇遮面,意味不明地“哦豁”了一声。


    鹤丸一愣,而后意识到什么,缓缓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这个,其实是个意外……”


    鬼切就耿直多了:“意外就更要向主人报告了,今天只是毁掉了房子,明日若伤了人,又该如何?”


    自从想起来自己曾经也是生在源氏、长在源氏的武士之后,鬼切的心结就彻底解开、也更忠诚于族长了。想让他隐瞒,难度不亚于再给他洗个脑。


    “鹤丸,”鬼切很有礼貌、也很有同僚情谊地提醒道:“最近主人被吵得心情不太好——”


    “你千万不要撒谎。”


    鹤丸国永:“……谢、谢谢?”


    “不用谢。既然没有危险,我先回去了。”


    “好的好的,再见……”


    再见的“见”落下最后一个音节,鬼切的身影也几下子看不见了。鹤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目光缓缓地、幽幽地投向了地上气息奄奄的小蛇,露出个堪称狰狞的笑容来。


    小蛇:QAQ?


    第158章 番外共犯(上)


    白狐之子,日月之辉,天纵之才。


    在大江山与鬼王们一起构建改良版阴阳分离之术的术式时,晴明经常听到类似的感叹。


    主要还是术式太难太复杂了。除了他自己,也就靠着脑子吃饭的星熊童子能勉强看懂那些奇点和回路走向,还为此掉了大把头发……


    “晴明当时好像还不到二十岁?”后者啧啧称奇,“就算是一出生就开始学习,不到二十年时间就能研究出这样的阵法,不愧是天狐一族的后裔啊……”


    “天才到一定程度,真是让妖连嫉妒的心都没啦。”


    每当这时,晴明都推脱几句“谬赞”,然后打开扇子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不熟悉的人或妖就会以为这位向来游刃有余的天才是害羞了,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果然还是个年轻人啊……


    但只有晴明自己知道,被遮在扇子后的表情跟害羞扯不上半点关系。一定要形容的话,用“讥讽”和“冷漠”还差不多。


    ——不到二十年研究出这么复杂的阵法?


    ——怎么可能。


    放到大部分阴阳师面前,二十年的时间,能让他们把这个阵法理解透彻就不错了。而从无到有开发一个全新阵法的难度,又岂是单纯研究、理解能比得上的?


    那明明是连他自己都数不清的,几乎无穷无尽的时日。


    ……


    第一次对面前所见产生“这个场景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的怀疑的时候,晴明才刚刚学会识字。


    教他的是千代舅妈。


    那实在是位非常温柔又非常坚强的女性,即使被告知了要等待二十多年,也没有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反而将神社和神社周围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晴明被送过去以后,更是一手接过了对他的抚养。


    至于葛叶——她是族长,分不开身,更不被允许将时间浪费在一只半妖身上。即使那半妖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也只能偶尔、悄悄、短暂地来探望片刻,片刻后又要离开。


    在这种情况下,舅妈便干脆连外甥的启蒙教育也接管了。


    好在千代从小在神社中长大,修行之余也接受了巫女神官们的培养,学识上虽然比不过专门的学究,用来替幼儿开智还是足够的。还有灵力的使用、阵法的运算、占卜的星图等等……


    这些基础知识也是她教的。晴明说自己被舅妈一手带大,没有半点夸张。


    所以他觉得哪里怪怪的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告诉她。


    “舅妈!”他用短短的手指握住书简上沿,吃力地举起来给千代看,“这些字我好像看过,我都会啦……”


    他本意是第一次见到这卷竹简,还没怎么翻看,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一模一样的知识了。这还是千代自己从神社后殿的书阁里找出来,亲手给他的。


    但千代没理解小晴明的意思。


    没有办法,他太小了。小小只的半妖即使努力站直,也才刚到巫女的大腿那么高,穿得又比较多,加上蓬松松的尾巴与耳朵,整个人都像只毛绒绒的……团子或者类似的什么柔软的东西。


    偏偏又满脸一本正经,可爱得让人心都化掉。


    于是千代用正常家长的逻辑思考了一下,肯定地说:“这说明晴明是天才呀!”


    看一遍就能把书里的内容都学会,这不就是天才吗?


    小晴明迷惑歪头:“天才……?”


    所以这其实是个很常见的事情,只要是天才,都能摸一下就记住书里的内容吗?


    小没下山见过其他人刚开始识字书也没读过几本所有常识都来自舅妈晴明被忽悠住了。虽然直觉有哪里怪怪的,但舅妈那么厉害,说的肯定是对的!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自己是个“天才”的设定,并在两年时间内把书阁里的典籍都“摸”完了。


    那些知识,不如说是带有知识的记忆,流水般通过他接触书籍的手,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好像,似乎,真的有哪里不对。


    小晴明有点纠结有点迟疑地从最后一本书上收回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反手就打出一道熟练至极的桔梗印。银白色流光直直飞出,击中了书架侧面的墙壁,啪的散成无数光尘。


    小晴明:还、还挺好看……


    但天才还能自己掌握技能吗?舅妈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还没纠结完,被打中的地方就慢慢浮现出一个银白色的法阵,五芒星为底,无数术式盘旋其上,外层轨道是圆形,内里框架却好像一道门。


    他愣了两秒,第一反应是这扇门我也见过的,上面的术式和五芒星看起来也很眼熟……


    就像他看过的每一本书。


    “……”


    莫名而来的深切恐惧慑住了年纪尚小的半妖,他慢慢转身,僵硬地环视这偌大书阁、重重书架和无数典籍,恍惚想起自己不是“摸到书就能学会”的天才,也不是第一次站在这个地方……


    他只是在慢慢、慢慢地想起来。


    而舅妈……


    舅妈……?


    “我为什么,”他因潮水般的恐惧而倒退一步,“会有舅妈……?”


    正退进银白色月光般的【门】里。


    ……


    第一次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的时候,晴明正吃力地推开书阁大门。


    他自己住在这座天狐之森外围山上的神社里,只有葛叶时不时地前来探望、送些吃的和穿的。但后者身为族长,就算来了也不能久留……所以日常的洒扫还是他自己做的。


    像书阁这种地方,既不是厨房那样的必需之地,又有一扇沉重的大门阻挡,之前的好多年都没人进去过了,更不用说打扫。


    所以小晴明一推开门,就被门框上簌簌落下的灰尘扑了满脸:“噗……咳、咳咳咳!”


    好脏。


    他掏出手帕擦了把脸,顽强地抬眼看向门内重重排列的书架和书架上浩如烟海的典籍。在无灯无光的昏暗的室内,在只打开了一点、光线狭窄的大门之间,他和它们一起沉默。


    奇怪。


    小晴明想,明明只是想要找点事做打发时间,明明是第一次进这个房间,但这些书好像过于眼熟了。


    他迟疑了一秒,反手熟练地点起灵光照明,就着这点微光向里走去。每一步都惊起些细微的尘土,每一步都走在流水般流淌而来的记忆上,越走越觉得某些东西似曾相识……


    最后他走到房间和书架的最深处,看到了一扇流动着月光般的银白色的【门】。


    门上术式盘旋游动,在五芒星的核心上往复循环——


    他走了进去。


    ……


    第一次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的时候,晴明正在练习结印。


    他好不容易、嘿咻嘿咻地努力了好多天,终于把书阁打扫完毕,还在清理蛛网的时候发现了被木板封堵起来的窗子。破除木板后,窗外是一片空地,生长着蜂拥的杂草和零星几棵樱树。


    因为无聊而将其它地方都跑了好几遍的小晴明:发现新地图啦!


    幼崽的新鲜感来得很快,他干脆把每天看书、玩耍的地点都定在这里,就连照着书上练习新学的各种术法,都要将这些跟他差不多高的杂草定为目标……


    但新鲜感去得也很快。


    本来以为看书能消磨一些时间,本来以为学习术式能消磨一些时间,本来以为探索新地图能消磨一些时间……


    小晴明心很累,无聊地瘫倒在窗框上,随手打了一道亮闪闪的灵光,看着流光萤火虫似的四处乱飞,最后一头撞进书架的深处。


    撞进去……就再也没出来。


    小晴明:?


    正疑惑间,书架深处的黑暗里亮起一束月光,无数术式在其中盘旋扩展、撑起五芒星外的轮廓,看起来就像一扇门。


    他眨眨眼,走了进去。


    ……


    第一次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的时候,晴明正在跟葛叶说话。


    即使是半妖,被族人漠视的人类之子,他也是族长葛叶的孩子,总不能一辈子浑噩无知的待在神社里。


    葛叶动用了自己过去伪装成人类时的人脉,想将晴明送到贺茂家去学习阴阳术。不管是占卜还是术式,哪怕只学一点皮毛……也比现在懵懵懂懂的样子要强。


    其实已经看完了书阁所有典籍、各种阴阳术和妖术都学了一点的小晴明:“……”


    他看着母亲因为愧疚而双眼含泪的样子,感受着每次都只能蜻蜓点水似的碰一下的母亲的怀抱,想安慰她说自己过得其实也还好,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但一滴泪水落下来,落到他的脸上,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上打出层层迭起的涟漪,把水面上的倒影全都揉皱、折叠、打碎。


    小晴明莫名地顿住了。


    明明耳边是自己最亲爱最想念的母亲在絮絮地叮嘱着,他却只觉到了心悸和恐慌。


    “我还有几本书要拿,就在书阁里……”他艰难地对葛叶说谎,“您等我一下。”


    为什么要对母亲撒谎?


    为什么要下意识地来到书阁的最里面?


    小晴明不知道。他只知道有哪里不对劲,他看到的、他听到的、他经历的……统统都不对劲。


    “晴明,”葛叶在外面呼唤他,“找到了吗?”


    “还差一本!”


    小晴明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点起一束灵光,想挑几本书来圆谎——


    一道以术式缠绕在五芒星为框架的【门】缓缓浮现。


    ……


    第一次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的时候,晴明正摇着蝙蝠扇看他老师和稀泥。


    起因是他一不小心露出了狐耳,暴|露了自己半妖的身份。一直与他针锋相对的同窗小胖子顿时来了劲头:


    “你就是个半妖!半妖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低贱!肮脏!心怀不轨!”


    “老师为什么要把你这种东西收入门中,还跟我们一起学习?!”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晴明自小从没接触过会对他恶语相向的人或妖怪,隐瞒半妖身份入贺茂家求学之后,更是一直被夸赞、被追捧……


    “因为我的课业比你的好?”他露出一个常常用来安抚葛叶的微笑,温和柔软人畜无害,说的话却辛辣讽刺毫不留情:


    “因为我学得比你快,还有余力帮助同学?”


    “因为我更懂事更讨人喜欢?”


    “因为我长得比你好看?”


    “哎呀,”少年晴明合拢扇子,佯装玩笑地抵在自己唇下,慢慢道:“这样一说,我都怀疑阁下是怎么入学的了。”


    同窗:“……你找打!!!”


    一个无能狂怒,一个游刃有余,贺茂忠行闻讯赶来后一眼就看出是谁挑事,按头让对方道歉,让他俩和解。


    “他是半妖啊老师!”小胖子当然不肯。


    “他是你同学!”然而老师并不在意这个,要是在意的话,当初他也不会同意葛叶把儿子送过来了,“你来学习就是为了挑衅同窗吗?!”


    晴明看着中年人严肃地训斥学生,话里话外都不提半妖如何,只是让他们要和谐,要友爱……


    他摇着扇子想老师是位好老师,哪里都好,就是眼光不太行,总是对一些蠢货抱有不可能的幻想……嗯?


    摇扇子的手僵住了。


    ——总、是?


    ——可这明明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身份的暴|露终究还是给他带来了影响,没过几个月,晴明就自请结业,带着这三年明里暗里学的东西回了天狐之森。


    然后在自己幼时学习的书阁里,发现了一道【门】。


    ……


    第一次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的时候,晴明正在为新年做准备。


    大扫除,做点心,挂灯笼,系红绸。


    年纪小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有新年这回事,对时间也没什么概念,只在找各种事情消遣无聊之时,看到斗转星移、草木荣枯、樱花开谢,才明白是有什么东西擦着他越来越长的银发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后来他在贺茂家、在人类的世界度过了五年,虽然最后因为身份暴|露而闹得不怎么愉快,但在前期的四年半,他还是过得挺开心的,也明白了很多自己之前不懂的东西。


    比如每一次冬去春来都是有规律的,它们被称为时间。


    比如某些固定的时间是可以庆祝的,它们被称为节日。


    比如节日那天人们总是要待在一起,因为他们是家人。


    比如……


    他年幼时无论做什么、去哪里都消解不了的“无聊”,在除了他之外的人口中,是另一个形容——


    【寂寞】


    少年人模样的半妖拍拍狩衣衣袖上的雪粒,沿着参道步步走上山腰处鸟居的位置,而后慢慢转身向下看。


    白茫茫一片的视野中,只有他方才系到樱树上的红色绸带,寂寂无声的热闹着。


    神社四周没有动物,冬日里也没有虫鸣。能与他一起过新年的,只有白雪、红绸、和微小的风声。


    “新年快乐。”


    他站了很久才想起应该对自己说点什么,但在开口之前,他就恍惚听到了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嗓音、语调和说话的语气。


    却不是第一次祝自己节日快乐。


    新年之后的几天,晴明在书阁的最深处,找到了一扇【门】。


    ……


    第一次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的时候,晴明在神社书阁的最深处发现了一道【门】。


    说是门,其实只是一道月光般银白色的阵法,以五芒星作为核心,基础框架是连接了五芒星各点的五边形,外围又由无数术式盘旋环绕成一个圆。


    他下意识地在阵法上用灵力写写画画,像曾经做过无初次一样熟练地打开了那道阵法。


    阵法后显露出一个跟书阁差不多大的空间,里面堆满书架,仅在最中间留出空地、放了张矮几。


    恍惚间晴明想起,这个地方,自己来过无数次。


    ……


    第一次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的时候,晴明正在研究改良版的【阴阳分离之术】。


    这种违逆常理的阵法,自然不会是天狐一族的神社所保存的东西。确切的说,不管是在哪座神社、哪个家族,这个阵法都是禁术中的禁术。


    也只有在这个被封闭、隐藏起来、除了自己没人发现的结界里,才有可能找到这种东西吧?


    晴明有点不确定,但在长年自娱自乐、只能通过看书和研究来打发时间的无聊——说寂寞也可以,反正对他来说没差——中,他已经养成了研究阵法的爱好和习惯。


    禁术就禁术吧,有足够的挑战性、能让他打发时间就行。


    但就算对晴明来说,这个术式也太难太复杂了……一直到他从少年长成青年,也只堪堪在半成品后面增添了一道术式。


    哎,至少成就感是满的。


    ——不过,这个这么难的阵法,一开始是从哪里来的?


    ——是建造这个结界空间的人创造的吗?


    青年返回去看之前的半成品,忽然发现,自己增添的那道术式已经和其他术式混在一起、无法拆分了。


    【混在一起、无法拆分】的涵义只有一个——


    之前的半成品,就是晴明自己创造的。


    ……


    第一次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的时候,晴明制作了一个只有自己能进去的空间结界。


    用来作为自己的秘密基地,专门储存禁术、研究阵法。


    而第一个要研究的是……既然【阴阳分离之术】的资料最齐全,那就从创造改良版的【阴阳分离之术】开始吧。


    ……


    第一次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的时候,晴明在神社落了灰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卷记录着怎样分离一个人的明暗两面、在阳间界开辟一个单独的空间的阵法。


    它名为【阴阳分离之术】。


    为了研究这个阵法,晴明搜集了很多资料。


    ……


    第无数次,晴明想起,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


    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清醒的认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每次都想起来。


    也许和他的母亲、他的老师、他的同窗们一样,无知无觉、亦永不停歇,那才是真正轻松的、正确的选项。但他已经厌倦了被人控制的生活。


    天狐一族能够约束他,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母亲难做,等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自然会去别的地方转转。现在,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也想约束他,让他永远待在神社里?


    就算安排这些的是所谓的命运,他也绝不妥协。


    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无数次轮回加起来的时间太长,他的大部分记忆都已经模糊了。能清楚记起的,只有已经熟练进骨子里的阴阳术,和在那个空间结界里研究的阵法、术式。


    他在积累打破轮回的力量,等待一个改变轮回的契机。


    直到这一次。


    ……


    “哎……!”


    噗通。


    小晴明倒着摔进【门】里,后脑勺着地,直接被摔懵了。什么恐惧什么疑惑,统统都被这一下甩出了脑袋。


    小晴明:好、好疼QAQ


    懵完了他捂着脑袋坐起来,缓了一会儿,伸手从旁边书架的底层抽出一张摆放得非常明显的小地图——这是上个轮回的他在这里留下的,为了方便新来的自己。


    地图上是各种资料的摆放位置:


    “改良版阴阳分离之术、相关资料、占卜星图、典籍……”


    小晴明越念越觉得熟悉,也就越来越泄气:既然每次都是一样的、都没有变过,那自己所谓的“做准备”岂不只是自欺欺人?


    他绷着小脸地把地图对折,就要原样塞回书架里,却忽然发现纸张背后还有字迹。他好奇地翻过来,展开,第一句话就是——


    【你现在几岁了?】


    晴两年后依旧是团子明:感觉有被冒犯到。


    接下来是一系列的吃饭睡觉穿衣服之类的琐事。写这些话的人显然对独自生活很有心得,甚至把*木柴不够用时可以拆神社的哪些部位应急都标注出来了,言语间满是“过好自己的日子、神社怎样都无所谓”的冷酷和大逆不道。


    小晴明默然无语。


    可能这就是每一个小孩子都会产生的疑问吧,“我以后竟然会变成这么糟糕的大人”之类的……


    【是的,你以后就是这么糟糕的大人。】


    小晴明:!


    【不用太过惊讶,如果这次也等不到改变的契机,你留在这里的信也会是差不多的内容。


    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冷静下来,就好好读这封信。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我要告诉你的事,都在以前的你的信里写着,就不再重复了。】


    小晴明:……


    糟糕的大人!!!


    他很不冷静地接着往下看,愣了一下,沉默很久,从刚才抽地图的地方又找出一堆类似的地图和信件。


    他随便抽了十几封一一展开,看得眉头紧皱。


    “我才不会乖乖听话。”


    外表柔软无害的团子似的半妖这么说,既是对所谓的命运,也是对曾经在这里写下每一封信的自己:“改变已经出现了,就是千代舅妈,不需要再等别人……”


    “没有这个必要。”


    第159章 番外共犯(下)


    记忆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


    小晴明很想说没有影响,自己没有任何改变。但事实之所以为事实,就是因为它很少会向着人们心中所想的方向发展。


    即使没有那些独自在山上生活那么多年的详细记忆、一直在舅妈的关爱下长大,他也产生了无聊、厌倦、寂寞等一系列负面的感情。


    在神社各处活动的时候,远眺群山的时候,打理周围空地的时候,手植花木的时候……


    哪怕只是简单的在廊檐下行走,看到不远处一枝春樱横斜探来,他也能想起自己曾经无聊到在这里数花瓣、数叶片,数着不会发生改变的每一天。


    有个词叫触景生情,而晴明对这座神社,已经不能用熟悉来形容。


    这样突然发生的变化没能瞒过千代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里,千代都为此而担心。她不知道原因,也没有贸然询问,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然后默默增加了对幼崽的关心。


    这波关怀堪称来势汹汹,让小晴明深刻体会了什么叫有一种冷叫舅妈觉得你冷、有一种饿叫舅妈觉得你饿、有一种累叫舅妈觉得你累……


    虽然有点吃不消,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直白热烈的感情很能慰藉人的心灵。小晴明因此而缓过神来,还无师自通了该如何伪装自己的情绪。


    伪装到让千代这样朝夕相处的亲人都看不出来。


    “舅妈不用担心我啦,”他安安静静地微笑,耐心地宽慰千代:“晴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虽然没有详细记忆,但他曾经长大过好多好多次,这件事还是能确定的。


    千代盯着他看了很久,确定他不是逞强也没有冒险之后,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不是。”


    ——可能小朋友都是这样的,长到一定的年纪,就有了自己的秘密,还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晴明只是比寻常的孩子稍微早了一些,应该是正常的……吧?


    她有点不确定,但反正一直都在神社里,小晴明做什么都不会遇到危险,就放弃了探查小朋友的秘密。


    这样一个谨慎一个心大,再加上半妖小小只的外表和小大人似的表情实在是很有迷惑性,竟然也让晴明顺顺利利地隐瞒了过去。


    九岁那年,晴明见到了舅妈的两个孩子。


    那时正是傍晚,晴明和往常一样,借口在书阁看书、实际上是在结界空间里专心研究阵法。感受到陌生的气息突然出现,他第一时间就想赶到千代身边保护她。


    但刚跑到门口,还没进本殿的大门,他就听到了女子和幼童的哭泣声:一个哽咽着“我的孩子”,两个迷惑又茫然地喊“母亲”。


    他也看到了巫女将两只身上还带着血的小狐狸拢在怀里,深深弯腰,像是坚持着不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倒。


    恍然间,晴明想起了九尾妖狐与京都、与阴阳师之间堪称不死不休的局面,想起了自己的舅舅每次来看望自己的眼神,想起了千代有时候很明显地、透过自己思念着什么的伤感表情……


    那是被命运所厌弃、被神明所敌视的压力,但她始终没有倒下,他们也始终没有放弃。


    他默默地停下脚步,后退,想要将空间让给好不容易才从天命手中争得一线生机、久别重逢的他们——


    却猛地撞上一个人。


    小晴明呼吸一滞,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从僵硬中恢复过来后,他首先感知到的是某种清新浅淡、微弱却不可忽视的花香。


    然后是一声轻笑。


    “也不用这么怕我吧。”


    被撞的人伸手扶住他的肩膀,素白衣袖蜿蜒而下,很自然地弯下腰来和他说话,“哇,小时候的晴明?”


    “你认识我?”


    “是呀……嘘,小声点,不要打扰千代夫人他们。”


    “你认识舅妈?”


    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那两只小狐狸气息那么微弱,身上还带着伤,不是这个人送来的,难道还是自己跑来的?


    第一次实际性的跟外人交谈,就犯了这么蠢的错误,这让自诩大人的小晴明有些懊恼。


    他抿了抿唇,又问:“以前,是你把舅妈送到这里来的吗?”


    “如果我说不是呢?”


    “……如果你说不是,”小晴明慢吞吞地说,“那你就是在捉弄我。”


    很好理解。如果千代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现在肯定会拉着他说些询问或感谢的话,但她没有。从这种熟门熟路的表现来看,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将某人送到这里来“避难”的行为也不是第一次……


    而这里只有晴明和千代。


    “从小就这么敏锐,真可靠啊。”对方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笑着说:“那我就把他们交给你了。”


    这么说听起来挺无情的,有种“保护他们才是要紧,和你说话只是顺便”的既视感。小晴明眉头一皱,刚要说不劳您费心……耳朵就被从下到上“唰”的撸了一下!


    小晴明:!!!


    无礼!放肆!他毛都要炸起来了!什么人啊这是!


    他猛地回身,气到连表情都绷不住了,反手就是一记束缚之术——缚了个空。


    眼疾手快后退数步,青年一脸无辜,笑容客气甚至还很有礼貌的扬手告别:“那我先走啦。回见~”


    然后就消失在一片金光里。


    小晴明眼神险恶:“……”


    轮回那么多次,他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虽说也不是多严重的问题,看那个人对自己熟稔的态度,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朋友间的恶作剧……但这不正是最让人郁闷的地方吗?都不能报复回来,这叫吃闷亏!


    拜这种印象所赐,小晴明记住这个人了。不仅记住了,还记得特别深刻,一刻就是七八年。


    和羽衣、爱花一起“玩”的时候,给舅妈帮忙的时候,跟母亲交谈的时候,去贺茂家学习的时候,听着同窗小胖子第无数次连词儿都不换的挑衅他的时候……


    以及待够三年就淡定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悠哉悠哉地溜达着回神社的时候。


    已经长成少年样貌的半妖走在参道上,两边樱树枝叶繁茂,脚下台阶老旧如常。他看着蹦蹦跳跳跑来迎接的两只小狐狸,把扇子收回衣袖,弯腰伸手将他们抱起来。


    “晴明,晴明,”银灰色的爱花细声细气地问,“人类的世界好玩吗?”


    作为哥哥的羽衣就要凶上一些:“没有人欺负你吧?”


    “有些好玩,有些不好玩,”他耐心地一一回答,说到后来还温和一笑,“欺负我的人……在山下当然是没有的。”


    想欺负他的人比比皆是,想干脆杀了他的也不是没有,但也只能想想了。这么多年里,唯一一个成功的,不就当年那个谁……


    哦,他还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为何突然背后发凉的羽衣、爱花:不,这可不像是没被欺负的样子啊。


    实际上是哥哥姐姐的两小只心中担忧,看着弟弟回来没多久就又跑到书阁废寝忘食地学习,找母亲诉说了自己的忧虑。


    很了解人类勾心斗角的千代:“!”


    巫女也紧张起来了。


    在她眼里,晴明当然是个很好的孩子,就是性格太稳重了,看起来有些腼腆,有些内向。她以为这是他从小在神社长大,没跟羽衣和爱花以外的同龄人接触过的缘故,所以就很赞成葛叶送晴明去贺茂家学习的行动。


    ——学习是其次,主要还是多跟同龄的小朋友玩耍,过得更热闹些、开心些。


    但这次回来也没多开心的样子……原来是被人欺负了?


    巫女陷入沉思。


    并在之后的日子里,和自己的儿子女儿一起,加大了对已经不是幼崽、但在她眼里还是小孩子的大外甥的关怀。


    晴明:……


    三倍的“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的关心,沉重到他头顶的问号都飘不起来。每次他坐在结界空间的书桌前,展开一封新的、从前的自己留下的信,看到其中必写的神社独立生活指南时,都忍不住笑着叹气。


    ——无聊的、厌倦的、寂寞的事,在一生中自然是常有的。


    ——但人总是要向前走,只要一直向前,总会发生改变,总会遇到好事。


    这样一想,就连对某人生气的心情都平缓了很多呢……


    跟从占卜的指引在山下转了好久、最后才从天狐之森的最外围找到一只小纸鹤、展开一看字迹张牙舞爪几乎起飞、内容带有不加掩饰的钓鱼意味且不说、纸鹤的气息还那么熟悉,的晴明:“……”


    是的,十分平缓。


    缓到脑门上青筋都蹦起来。


    他慢慢、慢慢地打开扇子,遮住自己因为高兴恼怒嫌弃期待好奇等种种情绪交织而显得过于复杂的表情,心想——既然是不加掩饰的钓鱼,那自己也不加掩饰地小小报复一下,应该不要紧吧?


    要用恶作剧打败恶作剧;通过信件设下的陷阱,也要用文字上的陷阱来回敬。


    这是双方都有意为之、但表面上都伪装成偶然的第一封信。


    晴明甚至做好了对方被激怒、和对方互怼的一系列准备,当然,如果那个人能被气到失智、再来神社一次就更好了。


    ——虽然并不知道来神社之后要干嘛,总之怼就对了!


    但所有准备都落空了。


    回信里看不出一点生气,很平淡地绕过了他的陷阱,字里行间还带着一股诡异的“谁让我先不好呢,你想玩就玩吧”的温柔和“我就静静看着你胡闹”的包容。


    ——这跟他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


    晴明心梗,梗得一整天都无心学习,梗得第二封回信里变本加厉、挖坑更深,梗得再次接到纸鹤时竟毫无意外之感……


    然后他发现这游戏还挺好玩的,尤其是对方忍无可忍也开始给他挖坑之后。


    聪明人好找,愿意迁就人的聪明人却不多,愿意迁就人玩幼稚游戏的就更少了。这样的迁就和包容之下,谁还能坚持生气?


    晴明坚持了不到三个月,最终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我不能……换个角度思考一下,当时那个人敢跟自己开这样的玩笑,不正是他们关系好的证据吗?


    他顺理成章地说服了自己,心安理得地加大了对朋友的近况的关注,还把和阵法一样拿手的占卜之术也拿出来……然后发现自己这位友人的处境不太妙。


    每次占卜都是大凶;


    每次大凶之后再恢复联系就要好久;


    每次恢复联系第一封信必定吐槽家里人把他看得特别严。


    这三件事单独拿出来,哪一句都没什么。但连在一起,就非常有什么了。偏偏那个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的当事人还一点都不当回事,甚至要很苦恼地吐槽。


    完全接受了笔友聪明、温柔人设的晴明:“……”


    滤镜一碎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晴明找出自己以前收下的信,一字一句的回顾、斟酌,果然在最初几封里就发现了违和的迹象。


    比如对方的信里很少提到他的日常生活,就算提到一两句也只有旁人;比如从始至终对方的遣词造句都过于客气,第一封跟最近一封完全看不出区别;


    比如除了第一封信引他上钩写得活泼一些,剩下的全都直奔主题,除了提问毫无寒暄;比如每次大凶九死一生,对方却从来不说自己近况……


    就好像在追逐着一个目标,满心满眼都是它,为此可以利用、放弃所有人,包括自己,尤其自己。


    而他被挖坑小游戏迷惑了双眼,或者说,一个曾经满心无趣的人遇到了一个满心搞事的人,因为自己算不上完全正常,就一直没发现对方的完、全、不正常。


    眼看着对方现在的笔触里流露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该做的我都差不多做完了,现在死了也没什么”的谜之愉悦,这一刻,晴明的心情难以言表,甚至连吐省略号的心力都没了。


    他不在乎自己的朋友正不正常。


    他只在乎,自己的朋友因为不正常,快要把自己作死了!


    所谓的保护性的符咒和结界如果有用,就不会次次大凶了;而他轮回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对方的信息,更看不出对方到底会不会死。


    枉他自诩天才,事到临头却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你想做什么?】


    ——你在为了什么牺牲自己?


    他只能写信,写几笔停一下,心中生出比从前更甚的郁气。


    【我会尽力帮忙。】


    ——我会努力救你。


    虽然时机还不到,契机还没来,他只能在神社里进行远程帮助。


    他在结界空间里翻找,把从前的自己写的无数封信全都找出来,一封一封的展开又一封一封的放到一边,找到最后都忘了自己想找的是什么。


    ‘我在找什么?’


    最后他伏在书桌上,额头抵住桌面,长发滑落下来遮住侧面脸颊,也遮住疲惫的表情。


    ‘我只是想……救救他。’


    就像当年舅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救了自己。


    这个念头一生就如杂草疯长,一发不可收拾。而想要救一个为了达成目的、连自己都当做工具的人,只有先帮忙实现他的愿望。


    他们交换了姓名。


    而鹤丸国永的愿望是分离平安京,让所有人自由。


    晴明视线扫过那无数封写了同一句话的信,顿了顿,很冷静地找出了改良版的【阴阳分离之术】。


    向来直奔主题、很少说废话的笔友君很现实地写了大半页纸的直白夸赞和热情感谢,长度仅次于上次用一整张纸来夸他冷静温和不黑化。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晴明想的,这个人,有时候,是真的会让别人分不清自己是否只是他的工具人。


    如果不是当然很好,他们本来就是好朋友。


    就算是也没关系。晴明想。在自己单方面决定要救鹤丸的过程中,他也只是自己的工具人。


    扯平了。


    第三年的伊始,新年过后第一天,他们在神社之下的山脚见面。见面的头一天晚上,羽衣和爱花坚持要跟着晴明一起下山。


    两只小狐狸的想法是跟着去保护弟弟、不让弟弟受欺负,但晴明说他要去见玉藻前。


    他看着他们,有些头痛:“我这次是去给大妖们帮忙,不去人类的世界……不会受欺负的。”


    “带上他们吧,晴明。”但千代说,“正好让他们帮我带句话。”


    晴明还想反驳,忽然想起自己在信里挖坑的事。鹤丸那么敏锐,看到羽衣和爱花之后肯定会明白是自己耍了他,肯定会生气……


    但主动道歉总比事后被抓包要强一些,到嘴边的拒绝就变成了同意。


    这是他们第一次双方意义上的见面。


    参道,樱树,薄雪初霁,天光渐明。


    白衣白发的人影素淡的几乎融入雪地,肩上却负一把过于鲜艳的朱红油伞。晴明拾级而下时,看到红伞微抬、白鹤转身,只是远远看到自己,便微笑着弯起鎏金色的眼睛。


    与十年前见到的有些不同。


    但与自己每次写信时构想的形象完全一样。


    晴明心中不由得升起些雀跃,又不想被觉得是不矜持,便微微敛了眼睑,只装作专心抱狐狸的样子慢慢走近——


    “怎么还带了两位小朋友,买一饶二?”


    白长了一副好皮囊的鹤丸国永一张口就是熟悉的工具人式言论,虽然只是玩笑,却也有够不解风情。


    晴明:“……”煞风景。


    他看了他一眼,心想算了,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自己早该习惯了……重点明明是那两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狐狸。


    “你不也一样,多带了两个来?”


    没关系。他想。言谈间还拿出扇子来遮住自己的表情。


    反正这次下山只是为了帮鹤丸实现分离阴阳界的目标,至于其他的,来日方长。


    ——他有的是时间。


    在大江山的时间过得很快。


    早通过鹤丸的来信对汇聚的诸多鬼王、大妖们做过分析,晴明对销声匿迹的玉藻前、以身殉川的荒川之主、暗堕为妖的一目连实际上在大江山扎堆视若无睹、毫不好奇,他最关注的是星熊童子和狐之助。


    前者是靠头脑吃饭的脑力派,也是唯一能勉强跟上他计算的妖。后者身后是一整个时政的数据库,有些资料和平安京的实地数据都能从中得到参考。


    有了他们辅助,连他自己的效率都提高了。


    而且狐之助还是鹤丸国永的忠实拥护者,虽然已经很注意不泄露一些重要信息,在加班加到吐魂时还是会碎碎念“鹤丸殿blabla”……


    它说的是只言片语,但对晴明来说,跟详细描述没什么两样,内容还是自己之前没怎么听说的日常。


    “狐之助这么喜欢鹤丸吗?”他有意无意地问。


    小狐狸眼睛一亮,当即滔滔不绝:“那当然啦,咱对鹤丸殿下的感情可不是旁人能比的!没有鹤丸殿就没有咱的今天吖!鹤丸殿可厉害啦blabla……”


    “而且殿下看起来很严肃很阴险、啊不是,很严肃很深沉的样子,其实他有那——么那么可爱!本丸里的短刀殿下们都可喜欢带他一起玩啦!”


    旁边不小心听到了什么鬼故事的星熊童子:“你们说的谁???”


    狐之助不理他,继续说:“殿下还很温柔,做饭也好吃,油豆腐也好吃,油豆腐……就是有点硬,不知道为什么呢……”


    晴明:……


    心情过于复杂,以至于暂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让狐之助的工作量多翻一倍吧。


    但这样的描述也让他有些安心。听起来鹤丸在本丸的生活过得不错,本丸的其他人对鹤丸的态度也过于刻意,想必他们也跟自己一样,想要拉那个病而不自知的人一把?


    晴明想起当年舅妈拉着羽衣爱花一起来的三倍关怀,再想想带着孩子一起搞事、但最近显得越发慈祥的舅舅玉藻前……


    他有点惆怅。


    有这么多人帮忙,鹤丸的问题很快就会好转、解决吧?自己的任务也很快就能达成,就要……


    但为什么惆怅,他自己也不清楚。就像过去的记忆中没有鹤丸的存在一样,他也没有遇见过类似的事情、产生类似的心情。


    ——这明明是一件好事。


    白狐公子习惯性地合拢扇子抵在唇下,陷入了大脑一片空白的“沉思”。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还没“沉思”出个所以然来,某一年的五月,玉藻前从源赖光那里受到消息,说鹤丸国永要把萤草关进离岛上的星火幻境,什么时候从原画转职建模的他们完工了,什么时候才放出来。


    玉藻前的表情被面具遮着,看不真切,但晴明只看了一眼,就能从自家舅舅身上看出些无奈和烦躁来。


    明明前两天开会的时候还好好的,看着大家吃吃喝喝还笑了呢。


    晴明想了想,觉得问题应该是出在那个之前没听说过的名字上:“萤草是……?”


    玉藻前看了他一眼:“是从前的鹤丸国永,现在于源赖光手下任职。”


    晴明:“……”


    因为之前没见过萤草,他表现的比某位族长要冷静得多,只是停顿了一会儿,就恍然大悟的点头:“难怪鹤丸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到这些事。如果是在作为萤草的时候与他人建立了羁绊,想要拯救的心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是,如果只是这样,他和源氏的关系不应该是现在这样才对。我对那位源氏族长有些印象,他并不是会放任自己的手下独自做事、一直在外的类型……”


    “鹤丸不想回到源氏?但他对源氏族长并不敌视……”


    “所以……”


    得出结论五分钟,后续生气一整天。


    晴明怎么也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代入自己想想,只是提前留下信件叮嘱几句话就厌烦得不行,更别说是全部都设计、掌控了……


    这不是恶性循环吗?!什么病而不自知,他明明清楚得很!


    所以在别人都想拉他一把的时候,人家自己还主动往泥潭里跳呢?不求他自救,连稍微一点自觉都没有吗?!


    “我去找他,”晴明说,气到极点反而觉得好笑,“我亲自跟、他、谈、谈。”


    至于怎么上门……他冷眼看向狐之助。


    狐之助:“……休想让咱背叛殿下!!!”


    然后它就被忽悠得连北都找不着了。


    第二天还非常主动地把晴明带到了本丸的大门口:


    “其实咱是不关心那位‘萤草’的……但既然你说这样做对鹤丸殿有好处,咱就勉强帮你一次吧。”


    晴明点头,严肃异常:“交给我。”


    然后他就一点气都生不出来了。


    在本丸里的白鹤比在外面的放松很多,肉眼可见的,连眼睛里的金色都更亮了。就算是借口练习唢呐想要逃跑、被抓回来,讪笑的样子也是他从未见过的鲜活。


    晴明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对单调素淡的白色产生“烂漫”“可爱”之类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印象。


    但仔细想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之所以会对这个人产生那么深刻的印象,就是因为偷袭摸耳朵这种过分幼稚的举动。


    除去外表,抛开不知该如何定义的责任,他明明是个如此跳脱、如此孩子气的少年人。


    “……”输了。


    晴明想,行吧,就这样吧,他高兴就好。


    哪怕这个结果本来就是【鹤丸】有意无意算计出来的,哪怕自己还是没能摆脱工具人的嫌疑,哪怕这样做还是没能救到萤草,可能也错过了最后拯救他的时机。


    但是,不管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只要鹤丸能一直——


    “可咱们不是共犯吗?”他自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一语双关,“这明明是分赃不均。”


    ——一直、一直,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这样的想法当然是不正常的。


    往小里说,这是毫无底线的娇惯熊孩子,往大里说,这就是为虎作伥。虽然鹤丸并没有像伥鬼一样危害到谁。


    但玉藻前还是发现了。


    加班到狂躁的星熊童子第无数次跳脚之后,作为过来人的九尾妖狐在无人时拦住了自己的大外甥,慢慢道:“你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晴明?”


    “我知道。”


    “所以,这就是你的决定?在明知是错的前提下?”


    晴明沉默片刻,点头说是。


    “他不会在这个世界留下。”


    既然能从源氏的萤草变成时政的鹤丸,就一定能再到别的地方去,变成别的世界的什么人。


    “也不会再停留很久。”


    哪怕只是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这个世界、这段时间,带给对方的也没有多少好事。


    “这么短的时间里,没有人能将已经造成的伤害抹平。我不能,妖怪不能,源氏不能,那群刀剑不能,甚至他下个世界、下下个世界遇到的人也不能。”


    能抚平伤痛的只有时间,漫长的、他无法参与的时间。


    “我不希望他离开以后还要被这里的记忆困扰,不希望他想起我的时候只有疲惫和压抑……”


    “我不求他好——”


    因为这已经是注定无法改变的事。


    晴明垂下眼睑:“只求他能开心。”


    “……”就算是玉藻前,也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话。从道理上这简直歪得离谱,但从感情上,谁也挑不出一点错误,他只能这样提醒自己的后辈:


    “不要后悔。”


    “不会后悔的,舅舅。”


    也没有办法后悔,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没给他们留下退路。


    所有人都是被摆在棋盘上的棋子,即使挣脱了名为命运的丝线,也没能挣脱开他的摆布。


    但是——这有什么要紧?


    这样目的明确的“纵容”比“拯救”要简单得多,虽然同样沉重。晴明就是在这种简单又并不轻松的心情的支配下,收到了鹤丸要将自己彻底改造成傀儡的请求。


    ——把【刀】的一半完全封印,只留下很久之前被改造过的一半,让【傀儡】的一面完全体现。


    谎话连篇。


    晴明看着鹤丸认真胡扯的样子,冷静地想。如果真的如鹤丸所说,这样做带来的只有好处,一点弊端都没有,他为什么不找自己的审神者帮忙?


    最大的可能就是,封印完成以后,即使活着也不如死去。只有这样,那座本丸的刀剑们才有可能拒绝鹤丸的要求。


    但晴明拒绝不了。就算他推测到了这些,他也拒绝不了。


    鹤丸国永想活下去。


    即使这具身体已经脆弱得不成样子、关节处都带着隐秘的血腥气、被瘴气折磨得眼睛都有些发红,看上去冰冷阴郁、随时都有可能暗堕成恶妖,他也坚持着不肯碎刀。


    晴明的目光略过他伶仃手腕、苍白手指,隔着二人之间茶水升起的袅袅热气,慢慢放空:“好。”


    就这样,他被他“说服”了。


    还在库存的数十种封印类的阵法里,找出了最符合鹤丸国永要求的一种。


    “但这样的封印,仅凭我一人之力是完成不了的。”


    晴明想到了某位背靠邪神、手握妖兵、还批量制造鬼兵部的族长,用扇子拍了拍手心:“不如请更擅长的人来帮忙?你也不想被刀剑付丧神们发现吧?”


    鹤丸用“我怎么没想到”的表情看了他好半天,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唯一不高兴的源赖光:“……”


    虽然嘴上说着不高兴、开嘲讽,但行动上还是任劳任怨地打开兵工厂,尽心尽力地帮了他们。


    “你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封印进行到后半段时,源赖光意味不明地说,“难怪他会找你来做这件事。”


    “你不是也没有拒绝?”晴明看着那双眼睛一点一点失去光亮,最终变成了某种带有鎏金色的晶体,手下动作一顿,“果然。”


    不一样是指他们和那群刀剑付丧神不一样。


    果然是指傀儡付丧神的说法果然又是在骗人。


    ——就算是真的傀儡付丧神,有了自主行动能力之后,也不会再露出如此冰冷、如此僵硬的一面。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所有暗堕的症状都消退掉,不会再有碎刀的发生了。毕竟傀儡是傀儡,刀是刀。而这正是鹤丸国永的目的。


    “本来就迟钝得可以……”


    晴明凝视着这只像是被冰雪堆砌起来的偶人,无奈叹气:“这下可真的没有心了。”


    ——谎话连篇、没心没肺的小疯子。


    谁能想到这样的小疯子其实还和小孩子一样,喜欢那种甜过头、甜到发腻的和果子呢?


    就算自己没有味觉吃不了,也要把剩下的金平糖送给过去的自己……这种事放到他身上好像也挺正常?


    就是旁观者可能会比较迷惑,比如那位名叫夏目玲子的小姐,可能从没见过拿着半袋子糖来探望病人的……病人吧?


    是的,病人。


    不是指身体,而是指精神。


    而变成傀儡之后的一个月内*,病情加重得尤为明显。没有办法,晴明只能和源赖光交替着看管鹤丸,并强制性地要求鹤丸每天跟他汇报这一天做了什么。


    毕竟这是在源氏,鹤丸随便搞什么事,都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


    从萤草那里接走鹤丸、背着他回去偏院的时候,晴明问:“接下来,你要回本丸还是去大江山?”


    人偶很轻,几乎没有重量。盖着萤草的斗篷睡了一下午,身上都沾着些清新的草木香。


    “或者去天狐之森的神社?舅妈一直都很感谢你,想再见你一面。”


    “嗯……感谢就不用了吧,我也不想回本丸……晴明要去哪?”答话的人困得神志不清,瘫在他背上特别安分,“老师,我想学阵法……”


    “老师?”


    “晴—明—老—师——”


    也就这种时候能听到这种话了吧,晴明再次想起自己还没被洗干净的工具人嫌疑,温和地笑起来:“我用符咒录音了——“


    “醒来可别哭。”


    在影子里旁听了好多事的侵蚀者安静如鸡:【……】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和侵蚀者抱有相同想法的是星熊童子。


    这位大江山的三把手好像从来都没摆脱过头秃的命运。从前还好,只是在酒吞和茨木打起来、打到忘我的时候站出来收拾一下残局,现在就无时无刻都是残局,甚至还要学习,被玉藻前和晴明先后逼迫着加班!


    而这都是遇到鹤丸国永之后才开始的。


    ——归根到底,万恶之源。


    而现在,万恶之源也被压着学习各种变来变去的阵法和令人头秃的术式运算了……


    星熊童子特地从大江山脚赶回鬼王的宫殿,站在晴明的书房门口仰天大笑:“哈!哈!哈!”


    “你也有今天!”他得意到叉腰,高兴坏了,“怎么样,有没有很难的问题,想不想听前辈补课啊?”


    鹤丸国永幽幽抬头:“……你终于被数学、不是,被术式折磨疯了?”


    搞事鹤毒舌一流,在自己不痛快的情况下也不想让别人痛快,当即就戴上营业性假笑开嘲讽:“哇,真是爱岗敬业,令人敬佩呢。前、辈。”


    啪啪啪海豹鼓掌。


    星熊童子默默地把叉腰的手放下:“……”


    其实他也能对着开嘲讽的,毕竟是大妖打起来都敢喊着“听咱一言”插|进现场中心的狼火,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认输。


    但鹤丸国永身后,捏着扇子的晴明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星熊前辈童子:“乖,好好学习。”


    打扰了。溜了溜了。


    鹤丸没想到对方连一个回合都没撑下来:“术式就这么吓人吗,连星熊童子都害怕?不,肯定有哪里不对——”


    “我说啊,晴明,我们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晴明用扇子轻轻敲他脑袋:“别找借口开小差。”


    “……哦。”


    这不加掩饰的失落把晴明逗笑了:“觉得无聊直说就可以,不想学就不学。你想去山下玩吗?附近有片长势很好的枫林,最近……”


    “停停停——”鹤丸捂耳朵,抬头控诉他这种不负责任的发言:“要学的,万一以后就用到了呢?而且你这样讲话不像老师,像溺爱孩子的不负责任的爹妈。”


    晴明挑眉。


    被自己心怀不轨的对象控诉说像他爹妈,还真是各种意义上都相当新奇的体验。但这话是万万不能接的,不然以鹤丸国永迟钝且相当容易给人升辈分的神奇脑回路……


    早知道就不该应那句“老师”的,虽然只是对方半梦半醒间的玩笑话。


    他用扇面遮住鹤丸的眼睛,故作苦恼:“可我是半妖,二十二岁的半妖,还只是幼崽呢,应该做不了鹤丸的‘老’父亲?”


    算了算自己的年龄的鹤丸国永:“!”


    “对哦,那我是人类,将近三十岁的人类,应该算是中年人了吧?”他恍然大悟:“所以我才是晴明的……!”


    啪的一下。


    晴明隔着扇子拍在他脑门上,忍无可忍地笑出森森黑气:“闭嘴,别逼我,别让你我好好的友情在今天变质。”


    “……”鹤丸闭嘴了。


    乖巧.jpg


    但这崽子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乖巧的。


    熟知其本性的晴明很了解这一点,一直没有放松,在两年后、鹤丸在源氏溜达几圈捡到一只花妖幼崽的时候——


    晴明突然袭击:“这孩子该叫我什么?”


    鹤丸脱口而出:“叔叔吧。”


    晴明松了口气:可以放心了。


    ——白槿就是这样得到晴明的原始好感的。


    但这口气松得太早了。无它,他们俩都不擅长照顾小孩子……


    擅长陪小孩子玩是真的,但能跑能跳能搞事的“小孩子”跟两三岁外表、连话都不会说的幼崽还是有区别的,区别可大啦!


    偏偏这个时候身边也没有能帮他们的人。夏目玲子、源赖光、审神者白槿、大江山的妖怪们……都各有自己的事情做。好像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他们两个又闲又废物的家伙,连幼崽都照顾不好……


    “两个选择,”晴明抱着小白槿,硬着头皮将自己的头发塞给幼崽玩,以保证一段安静的、安全的谈话时间:“第一,我们带着她回天狐之森的神社,让舅妈帮忙照顾。”


    鹤丸叹气:“现在源氏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走得开……”


    毕竟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源氏疲弱,刚刚退治大江山,又要派兵打海国,家主在养伤,凶犬被重伤,重宝没动静,退治大江山之前还自己削弱了家族的鸽派……


    他们一直留在这里,不只是为了带孩子(……),也是为了保护和震慑。


    晴明早料到他会拒绝,没停顿,直接提出第二条:“那我们把舅舅请来吧。”


    “舅舅……玉藻前?”鹤丸眼睛一亮,“也对,玉藻前也是带过羽衣和爱花的。而且有这样一位大妖坐镇,可比咱俩有威力多了。”


    “但直接说请他帮忙带孩子是不是会被打?”


    “嗯,还是要婉转些。舅妈的心地就很软……”


    “千代夫人啊……”


    鹤丸想了想,忽然想到什么:“说起来,现在的剧情也差不多了,我答应玉藻前的承诺也该兑现了。”


    行动力Max+的鹤手随心动,话音未落就掏出来转换器开始拨指针,金光一闪就消失不见——


    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吃瓜的小蛇突然蹦出来,【嘿呦】一声就跟着跳进去,也不见了。


    晴明:“……”


    哦,对,还有这一茬来着。


    鹤丸太能折腾,这几年时间过得比从前十几年都令人心累,他差点就忘了当年的无礼之徒是怎么“偷袭”他的……


    下一秒,鹤丸又从一片金光中出现,连眼睛里都带着笑意。


    晴明歪了歪头,眯着眼睛微笑:“鹤丸好像很开心?”


    鹤丸国永:!


    哦豁,跑过了小晴明,忘记了人家本尊就在这里等着……


    他瞬间把手背到身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怎么能用开不开心来形容呢,这明明是救人的正事!”


    “我可严肃了!”


    晴明不想听这些,往前挪了两下,倾身、歪头道:“开心就正正经经、光明正大地过来摸,偷袭小时候的我算什么本事?”


    鹤丸想说“你别这样,我有点怕”,但毛绒绒的吸引力太大了,那耳朵还会动,比雪丸和狐之助的加起来都软……


    “真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现在有多亮,眼瞳里闪着多少小星星,还在强行矜持,“真的可以吗?”


    会不会太失礼了?


    “当然可以,”晴明打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的表情,低头时又刻意垂下眼睫,将眼底神情也遮住,半点都不让他看到:


    “我说过的,只要你开心。”


    第160章 番外有形之物


    三日月宗近恢复了意识。


    鹤丸国永可能是第一次将那个封印阵法用到别人身上,下手没轻没重,力道堪称粗暴,直接让他梦回诞生之初……就是还没有凝聚出人形、只能安静待在刀里,连意识都很微弱的时期。


    这实在不是什么能称得上“好”的体验和回忆。


    因为这个,也因为记忆中最后听到的那句“就当是扯平了吧,三日月”,他又缓了很长时间,才费力地睁开眼睛。


    “三日月!”守在旁边的大太刀立刻凑上前,“你终于醒了,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石切丸殿。”


    哦,被送回本丸了。


    三日月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挫败的感觉了,一时只觉部屋里的灯光都有些刺眼。他慢慢抬手,用手背遮住眼睛:“我是怎么回来的……?”


    “鹤丸将你送回来的,他还向我们道歉,说将你封印也是事急从权,情急之举,但大概半个月内你就会醒来……”说到这里石切丸顿了一下,“今天正好是第十五天。”


    “是吗,十五天……”


    想必现在源氏的一切已经结束了吧,情急之下还能将时间控制得这么准确,该说不愧是鹤丸吗?


    三日月表示并不是很想知道源赖光又会遭遇到什么,以鹤丸的手段,肯定不会轻松就是了。


    倒不是担心,塑料盟友之间也没有这么深厚的情谊,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同病相怜而已。


    这个反应平淡得不对劲,而且鹤丸会将三日月封印,这个举动,本身就很令人惊奇了。之前的十五天里,三条刀派几番交谈都推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石切丸想到了某件事,主动把探询的任务揽了过来,一直守着三日月的本体刀。


    此刻,他问:“你做了什么,三日月?”


    “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不说也可以。”


    “没什么不方便的,”三日月说,“只是我想破坏鹤丸的计划,成为溯行军回到过去,代替他做这一切而已。”


    石切丸:!?!


    信息量太大,石切丸当场宕机。


    不搞事则已,一搞惊人,说的就是三日月了。谁能想到平时对熊孩子管教最严的人,自己竟会做出这种事呢?


    还好没成功。石切丸擦了一把冷汗:“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这样做?”


    是啊,为什么呢?


    明明自己最初的目的——想要这座本丸的人都摆脱时政的控制、获得自由——已经达到了,只要等待最后一段时间的过去,等待着收获最后的果实就好了。


    那位源氏的族长……明明也是同样。


    三日月轻声说:“因为萤草君,他实在是个很好的孩子啊。”


    这里的萤草君当然就是他认识的那一位,既不是天真无邪的草木的小妖怪,也不是后来的鹤丸国永。


    只是一个普通的、一不小心流落到别的世界的孩子而已。


    虽然外貌是别人的,名字是别人的,身份也是别人的,都当不得数,眼神却做不了假。三日月见过他的警惕和恐惧,见过他的恼怒和揶揄,也见证了他向源氏凶犬转变的瞬间……


    从拽着兜帽歪头问“你在笑什么”,到装好腿仰头笑“来打一架”;从抗拒他们这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到自愿为了老师赶往战场的最前沿;从茶室外探着脑袋暗中观察的“草”,到山崖之下随手擦血的“妖”。


    那双浅碧色的眼睛,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染上疲倦的深色。无事时总是微微半阖着,看起来多沉静似的,唯有在看向敌人的时候才显露出一点凌厉的火光,带着“就是你这憨批让我加班”的凶残。


    但即便如此,从开始到结束,三日月都能在他眼里清晰的看清自己的影子。


    ——“萤草”是一贯如此的,过于认真和专注,看人的时候总会让人产生“他只会这样注视我”的错觉。


    一个安静的、温吞的、认真的、敬业的,偶尔还会毒舌几句的孩子。


    跟“鹤丸国永”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如果是先结识萤草君、后遇到鹤丸,我也不会下定这样的决心吧。”


    毕竟暗堕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明知自己在暗堕、却不得不继续堕落的感受,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三日月对这一点很理解,因为在白槿之前的那位审神者,在“鹤丸国永”来到这座本丸之前,他就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将污秽散布到本丸的人渣,被扭曲了的白鹤,黑暗中盘踞的蛛丝,幼童尖锐的哭喊。


    他是自己选择暗堕的,只为了能将污秽的制造者杀死。至于审神者死后刀剑付丧神会快速暗堕的问题……白槿不是很快就要到了吗?


    作为一个存在几十年,战绩超过大部分本丸的本丸,他们是不会缺少审神者的。


    但【乱藤四郎】和【鹤丸国永】只有一个。


    这就是羁绊,无法用常理来揣度,也无法用理智来衡量,明明代表着让人幸福的东西,却总是逼迫着人往更深更痛苦的渊狱里前行。


    很少有人能坚定地走下去,更少的是这样走第二次。比更少还少的,是这两次都被同一个人打断。


    ——被一个自己都深陷泥潭的人。


    石切丸没见过萤草,应当说,在鹤丸国永刻意的安排下,这座本丸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萤草,无法产生与三日月相同的感想。


    “你对鹤丸……”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要问的话有点离谱,但实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便慎重又迟疑地问:“有什么不满吗?”


    三日月果然挪开手,向兄长投来诧异的目光:“你怎么会这样想?”


    “……”


    “不过,若说不满,其实也是有一些的——最不满的就是那种消极的坚持吧。”


    那种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我就看看还能再差到哪里去”的、连挣扎都没有的,顺其自然一路向下的……坚持。


    这也是“鹤丸国永”与“萤草”的最大的不同,如果说后者坚信不好的事情一定会过去,几年等待最终为的是一个更好的结果,那前者就不如直说是等死,这样还贴切一点。


    三日月是本丸中除了白槿以外离“鹤丸国永”最近的人。五年多的时间里,他近距离注视着“鹤丸”,目睹了这个漫长的既颓且丧的过程,也积攒了不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哀与愤怒。


    只可惜,再多的不满到现在也宣告结束了,他什么都没能做到。两次堕落都是那个人救了他,可他一次也没能救下那个人。


    历史的必然性就在于此:一份无可动摇的决心,一些不起眼的巧合,再加上不可复制的运气。


    那只在一片肃杀中出现的鹤,终于能够放心的满足的,安然的闭上眼睛。而他一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


    有形的事物终会毁坏,三日月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他不想再说这件事了,便起身整理衣饰,想要出门去走一走,活动一下半个月没动的筋骨。


    石切丸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座部屋,也是只有他们两个,曾经发生过一场类似的谈话。


    大概六年前。


    ……


    那时“鹤丸国永”在铃鹿山不知遭遇了什么,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只有三日月怀里一把濒临破碎的太刀。白槿和三日月让他在手入池子里泡了几个月都没解气,直接把人关了禁闭。


    石切丸从没见过被气成那样的三日月。


    身为天下五剑中最美的一振,平安时期的千年老刀,三日月宗近向来都是优雅、华美、理智、豁达的代名词,即使是面对他们这些兄长,除了刚刚诞生、人形幼小的那段时日,也没有如此失态过。


    可那段时间,面对笑容依旧、却时不时毫无规律散发黑气的三日月,就连今剑也不敢大声谈笑,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几番推辞,他们将劝解的任务交给了看起来就很擅长这个,而且还是三日月亲兄长的石切丸,一个个的眼神恳切极了。


    石切丸:“……”


    不知为何,有股祛除邪气的冲动呢。


    当然,生性温和敦厚的石切丸也很担心自己的弟弟,就算没有他们的拜托,也是要找三日月聊一聊的。


    然后他就被三日月投了个雷。


    彼时夜凉如水,花香浮动,他最小的弟弟拢着袖子坐在廊檐下,盯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杯,盯了半天,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我曾心悦于他,兄长。”


    石切丸瞳孔地震:“谁的兄长……?”


    “……”


    三日月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假装没听到,转回去继续面无表情地盯茶杯:“但他总是能带给人不小的‘惊喜’。这次是,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


    这样说的辨识度就很高了,石切丸忍了又忍,没忍住:“鹤丸还只是个孩子,任性一点也很正常,大不了你好好管教……”


    要石切丸来说,那孩子平时其实挺乖巧的。


    虽然某些时候的任性已经不能单纯用任性来形容,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管教好的,但一副气到要打人的样子也大可不必……


    “是啊,还只是个孩子,我一早就该知道这一点。”


    三日月沉默片刻,笑了笑,扭头去看半天空中的月亮。


    被高大樱树和房屋檐角簇拥在中间的月亮的光是经过两层结界透进来的,有些涣散,但并不妨碍观赏,还因为同在高天的距离拉近而明亮清晰了许多。


    他合上眼帘,将眼底的月牙遮住,自问轻如梦呓:


    “那我又是因何而产生了所谓的‘恋慕’的感情?”


    答案似乎已然显明——


    “爱他……残缺似上弦月,寥寥如枝下樱,料峭薄雪,暮春浮冰。”


    爱他自困旧梦。


    爱他求而不得。


    爱他支离破碎。


    爱他身陷囹圄之中,将自己活成一道幻影。


    ——“爱他可悲可怜。”


    悲而生哀,哀而生怜,怜而生悯,悯而生爱。


    而这只是正常的、人们看到美丽却残缺的事物时都会产生的心情,与所谓“恋慕”有些相似,根本上却还是不同的。


    所以在发觉“鹤丸国永”的本质之后,就成了曾经且只会存在于记忆中的谬论。


    所以只是一场单方面的误会而已。


    三日月笑了笑,将目光从弯弯月轮上收回,向对面的石切丸端起茶杯:“兄长来找我的原因,我已知悉,日后会多加注意的,请放心吧。”


    “夜已深,我先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