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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1章 谜语人离开意呆利


    这次生病,时间持续得久了点。


    最开始只是普通的感冒,后来又发热,然后又变成了呼吸道上的一些问题。断断续续咳了半个月,再一次被雪莉允许外出的时候,已经是郁金香开放的时候了。


    庭院里的饱和度一时之间变得极高,红的紫的白的粉的香槟色的,在花园里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挨挨挤挤地开在一起。这些高脚杯花形的植物优雅过头了,配上浓稠的颜色,总有些富丽堂皇的感觉。


    这就导致我每天早上推窗透气的时候,都有一种奇怪的错位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只是个过着平静普通生活的学生,在并盛中学的春假里跟着堂姐出国散心,回去之后还可以用现成的园丁工作记录充当生物观察作业。


    啊,作业。


    说起来,雷击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我那个周的测评卷子还没改完呢。


    不过我都三年没消息了,也不会再回那个学校了吧。


    说到卷子,虽然以纲吉的背景偏差值再低也不会没有高中上,但还是有点担心……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雪莉是这样说的,低头翻着我的体检单子,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明明恢复比别人快,体质却一直在下滑,就算是病理性的衰弱也要有个临界值,你却完全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就算下滑的速度很慢,但这几个月的数值汇合到一起,累计起来也是很可观了。这一点都不科学,是不是你之前做过、或者被做过什么?”


    她脸色不好,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阴沉。在组织里身不由己的人有很多,我从不是唯一的一个。以她的经历,再加上对组织的敌意,会联想到这一方面也很正常。


    “你忘了吗?我以前的身体比现在还不好呢,”我想开个玩笑安慰她,“真做了的话是下不了手术台的。”


    “……你就非得在这时候惹我生气?”雪莉好像完全不觉得好笑,满脸都写着糟心,“看来你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差不多吧,”我含糊地说,“一点点猜测而已。”


    “……”


    她用来盯着我的表情,怎么说呢,哪怕是对上琴酒我也没这么害怕过……


    “真的只有一点点啦……”我食指拇指捏起来比划了一下,“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不出来的。”


    难道要我跟什么都不知道的唯物主义科学家堂姐说我这是来自世界的诅咒吗?因为成了某个侦探作品的“剧情破坏者”,所以被暗戳戳地针对了?


    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遇到,对这种针对也从潜意识里就完全不带怕的。我怀疑是自己在昏迷的那两年里遇到了什么,所以对目前的衰弱毫不放在心上。


    ——开玩笑,难道【】还会让我在这种时候死掉吗?


    这样的,可以用恃宠而骄来形容的想法,还带了点傲慢,一点都不把死亡放在眼里。


    不知道的还以为黄泉女神是我妈呢,哈哈。


    ……


    突然感觉有点羞耻,不知道为什么。


    ……


    死之女神跟我有没有关系以后再说,我姐是天才科学家这点总是没错的。


    郁金香花期刚过,雪莉就研究出了几种稀奇古怪的药品,没别的用处,有且仅有的效果是维持人体目前的状态……不这已经很厉害了吧!


    两年有这么久吗?这世界的科技树都狠长了一大波啊!


    哦还有彭格列的黑科技加持啊,那没事了。


    毕竟是连穿越未来改变平行世界维护宇宙和平这种事情都做到了的彭格列嘛(那种语气)


    “当然,只是应急做出来的,所以还有些副作用,”雪莉提着药箱穿着白大褂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名医生,“维持时间短、对身体状况没有改善、没有解药等等,也就是说,如果你在受伤的状态下服用了这些药,是没法进行治疗的。”


    我举手提问:“那如果有出血的伤口呢?”


    “外伤、病毒和毒素,都属于外部因素,药物对它们起不了作用,反而还会因为人体内免疫系统失去响应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所以平时你就老实待着,在我想到办法之前哪里也不要去。”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茫然,让她误以为我在伤心,于是不擅长安慰人的堂姐想了想,颇为艰难地吐出一句:“好处是它没有成瘾性,你可以把它当成是维生素或者钙片随便吃吃。”


    看来本世界的彭格列还没神通广大到那种地步。


    其实我也没有伤心,只是在努力理解这里面的关系而已,不需要安慰……而且,虽然我对这方面不怎么懂,但也能想到“没有成瘾性”这句话代表着多么平坦的前途。


    “好厉害。这个药有名字吗?”


    “没有。其实这也不是我个人独立的发明,是爸爸妈妈当年中断了的‘银色子弹’研发的遗留资料的变种之一。”


    她抬起右手挽了一下耳边的鬓发,我发现她每次要说重要的话的时候就会做这个动作。上次她这样做,紧接着就说出了“记忆恢复了吗”这样的话。


    而这次,她放下手,看似轻描淡写似的吐出一口气:


    “我对APTX系列的研发有新思路了,这几天……不,过几天再见吧,凉。”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对生性矜持内敛的她来说,算是特别的亲昵了。


    我有点高兴,被人认可和喜爱总是值得高兴的,被平时特别高冷的堂姐认可当然更值得高兴。轻快的心情之下是思维也飘忽,也因为对雪莉的不够了解,让我没能及时发现她的真实想法。


    总之半个月后,我强行打开地下实验室的大门,遍寻无果后才终于发现,雪莉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失踪了。


    庭院里其他人都只是负责家政和看护的后勤人员,真正能接近我和雪莉的外来人士只有夏马尔一个,在工作时间跟雪莉相处更多。


    然后我又发现,那个又变态又颓废的中年黑医也失踪了……答案这不是明摆着了吗?!


    果然是药物试验过程中出了问题,导致他们现在连我都不敢见,只能自己悄悄逃走了吧!


    第342章 谜语人离开意呆利


    当然,这个“逃走”内涵的并不是畏罪潜逃的意思。


    至少堂姐是不会这样做的。她的责任心足以支撑她照顾自己根本不熟悉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了的堂弟两年还多,就算她给的药物真的导致我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也绝对不会选择逃避。


    这个“出问题”的受害者也不是我,除了偶尔停药检查有没有发生药物依赖,我最近的身体一直好得很。


    也不会是夏马尔。那个理智又精明的黑医才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就算真的不小心被误伤了,也肯定会趁机讹人,而不是悄无声息地逃出去。


    那发生了什么就很好推断了。


    ——雪莉在药物研究的过程中发生了一点状况,危及自身,不过不很严重,只是不想见我。


    而这件事还跟夏马尔有些关系,所以后者带着我情况应该有点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的堂姐逃走了。


    当然,话不能说得太绝对,说不定夏马尔在这场药物研究的事故里没有责任,只是堂姐拜托他带她离开,这个好色到只给女性看病的滥情大叔就色令智昏地同意了……那不是更危险了吗!


    虽然冒着被我追杀的风险做这种事,并不符合他地下世界理智精明很会明哲保身的人物形象。


    但万一呢,谁知道人类什么时候就会被什么东西打动,做出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事?


    这也能从侧面说明堂姐现在确实没什么危险……至于两人是被人暗中潜入带走的,这种可能几近于无。且不说这座庭院暗中的安保力度有多大,现场没发现战斗的痕迹,也没有幻术留下的气息。


    所以唯一的危险就来自于那不知名的药物……和夏马尔。


    夏马尔。


    马尔。


    尔。


    “……”


    “巴吉尔,”我当场打通家光小助手留下的电话号码,“我要复工。”


    是无名杀手重出江湖的时候了!


    对面的巴吉尔:“……啊?”


    他干巴巴地吭哧了一声,颇有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意思。当年跟门外顾问部门接触的时候他作为沢田家光的学生出面的次数不少,跟我的接触也挺多,对这种话有这种反应是正常的。


    要的就是这个正常,至少说明他们跟夏马尔不是一伙的,换句话说,在堂姐离开的过程中没有出过力。


    “开玩笑的,”于是我和颜悦色地安慰他,“毕竟我堂姐是在你们重重保护下被夏马尔带走了,怎么可能只让我一个人去找呢。”


    他好像不觉得这个笑话好笑,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不少:“雪莉小姐失踪了?!”


    为什么是这么傻白甜的反应啊!年轻雄狮的弟子会是傻白甜小猫咪吗?!


    我有点不爽,也可能是在迁怒:“别告诉我你们一点端倪都没发现,你不会是在装样子吧?演技有点浮夸了。”


    “不是……可是,雪莉小姐那边一直都有讯号传过来,定位和监控都没有问题……啊。”


    键盘敲击的声音突然停了,巴吉尔的语调也诡异的平静了下来,或者说,死寂。同时有细微的咔嚓声在头顶上响起,齿轮和金属摩擦的嗡鸣里,墙角开裂,一只眼睛形状的摄像头探了出来。


    那上面萦绕着淡淡的紫色雾气,宛若燃烧的波动着。


    ……所以还是有幻术师插手的,不过只是给屏蔽了一下监控?


    “我大概知道雪莉小姐在哪里了,这边也会出动排名风太进行确认,请不要担心,这次的失误完全是个误会……”


    就说他不会是小猫咪了,真遇到事这不是很严肃吗,但是——


    “我要亲自去找人,”我透过监控对巴吉尔提要求,“既然对方都上门邀请了。”


    那应该是彭格列内部的人,挺受信任,地位不低,只是比较难搞,所以巴吉尔有些为难但并不担心。


    也应该是我的一个熟人,至少从对方的角度来说是的。我对这个波动的雾属性火炎没有印象,只是潜意识里觉得熟悉,这种情况很难不让人想到那两年空白……


    我真的只是在床上躺了两年吗?醒来以后的我,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偶尔在镜子甚至是玻璃的倒影里,会看到让人忍不住警惕的神情。


    那个一心调查、不想“就这么消失”的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上来就送了我一份大礼的“熟人”,能给我答案吗?


    ……


    至于,为什么不觉得是那个人绑架了雪莉。


    该说是任性吗?有生以来第一次,会将所有不好的可能性都*计算出的理智被战胜了。


    那是奢侈的,可以被称为信任的感情。


    ……


    家光说,你应该去一趟霓虹。


    我看看他,他看着我,从这个状似中年落拓大叔——说起来他们怎么都喜欢这样的伪装——的男人是打定主意闭口不言了,但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有些话不吐不快。


    我诚恳,且非常礼貌地说:


    “谜语人离开意大利。”


    第343章 谜语人离开横滨


    或许是因为睡了两年,中间没有空白期,我对霓虹那个国家的记忆还挺清晰的。


    简单点说就是又小又弱。跟这边的国家比起来,霓虹并没有多么特别的地方,也没什么话语权,所以才会被跨国违法组织和来自遥远意大利的黑|手|党骑脸乱来。


    哦,不止这俩,还有其他国家的间谍组织。


    所以我为什么要去那里?就算堂姐要去找能解决问题的资料,也该去美国那边的实验室,或者其他得到资料最多的国家。


    “因为霓虹是剧情的中心?”巴吉尔送我上飞机,一边把包递给工作人员,一边试图安抚我,“那里……”


    “那里有很多侦探,擅长破解各种疑难悬案,也擅长寻找走失的小猫小狗。”在机舱中间立着的人接过了话头,语气还挺友好的:“您好,凉君,我是您这次行动的随行人员。”


    巴吉尔突然安静,我抬头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恍惚了一下,第一眼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红,继而就有种被大型野兽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幻觉很快就消失了,露出中间让人警惕的瘦削青年。他个子高挑,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浅色墨镜,发型跟纲吉有点像,只不过发色是泛着冷调的白。


    他微笑着看我,眼神在墨镜后面不很清晰:“您可以叫我‘白兰’。”


    我看着白兰,直截了当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这算搭讪吗?哎呀,即使是凉君,在这里待久了也会染上这样的……”


    这轻佻的调调听得人心梗:“别这么说话,我不喜欢。”


    而且,既然没有正面回答,就只是我的错觉而已吧?那么——


    “我也不喜欢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这么自来熟的称呼我,直接叫宫野就可以。”


    “……”突兀的沉默,好像所有人都被我毫不客气的嫌弃刺伤,动一动就会被空气烫到一样。


    我以为他会恼羞成怒。


    但这人居然相当能忍,即使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了也没有失态,只是僵硬了一会儿,就缓缓放松了绷紧的身体。仅以这肚量而言,果然发色显眼的不会是什么小人物。


    我试探完了,颇为无聊,也没想给自己竖立不必要的敌人,就搭了个梯子请他下台:“那么这次去横滨的任务就靠你了,白兰,加油吧。”


    聪明人立刻意会,语气正经了不是一点半点:“好哦,我会努力的——宫野君。”


    这次挑的队友很不错嘛。我给了巴吉尔一个非常满意的眼神,自顾自找了个沙发坐下,准备看会风景就睡觉。


    白兰立刻指挥人各就各位准备起航,动作有条不紊,娴熟得好像他本来就是空乘。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从外形上看他是完全可以干这一行的,在自家有需要的时候就再调回来管理私人飞机……


    啊,是的,这是彭格列名下的私人飞机,因为西西里没有直飞东京的航班。


    私飞需要申请航线,申请航线需要时间,能这么迅速的起航,正是靠了彭格列在横滨那边的人脉关系。


    这话听来挺奇怪的:能在东京都为所欲为的庞然大物,竟然还需要为了区区一条航线的小事去麻烦当地的地头蛇吗?


    但怎么说呢,这种事在彭格列的同盟家族之间其实挺常见的,虽然看起来只是一点小事,没有必要去“求助”他人,但人情不就是这样联系起来的吗?


    感情是需要培养和维系的。普通人只需要多串门多交流,组织间就要靠人情往来和利益交换……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双方心知肚明即可。


    家光让我顺路去横滨,就是为了拜访一下那个家族。


    这并不是突然产生的任务,也不困难,只是时不时就要去做一次,而这次他们正好抓到了我这个壮丁而已。


    “我还不是你的下属,”我很难忍住不提醒他,冷酷无情地说,“要加钱的。”


    对此,沢田家光的回复也是一记发自内心的吐槽:


    “你这性格开朗了是不止一点半点啊……”


    看在他打钱打得很痛快,而且确实顺路的份上,我还是接受了这个委托。说起来,我还没去过那里呢。据说那边是异能力者的聚集地,前几年局势还乱得很,连那个黑漆漆的组织都不太想沾上那边的事端。


    我看着舷窗外苍青色的天幕,依稀看到一个姜黄色的影子闪过,好像是只俯冲玩耍的大鸟。


    ——只是两年而已,再变又能变到哪里去?跟那里的势力联络感情,真不愧是彭格列。


    会飞的动物真是自由。我闭上了眼睛,感受到有人走近,轻轻盖上一条毛毯。


    是那个白兰。


    ……


    这次梦到的是一家书店。


    黑麦和明美姐带着我出游,走进书店,看到穿着店员制服的波本正在给穿着校服的学生推荐几本书。


    他也看到我们了,只是一直没过来,直到黑麦转了一圈,拉着我自然而然地走进漫画区,拿起了一本超级英雄的漫画。


    【这位客人,】波本三言两语让学生满意,拿着本看不清封面的书过来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是要看一些经典作品了?】


    黑麦和他对峙,明美姐接过那本书,微笑着打开封面给我看。


    具体内容也是模糊的,大概是因为我当时心思并不放在看书上。成年人或是随性或是深思熟虑的教育方针也并没有被当时的我所察觉,我只是好奇,怎么波本又混进了奇怪的地方,和我们又如此巧合的碰上。


    我抬起头,视线擦过书页右上角的艺术字,上面花里胡哨的印着作者的名字,似乎是叫做中原中也。


    我看向波本,他也在看黑麦的间隙中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在后面一排一排的书脊的映衬下,表情都显得柔和了一点。


    是柔和的吗?抑或是在看我左后方的明美姐?


    我又看不清了,一瞬的恍惚之后,面前站着的是白发紫瞳的少年人。


    他说:【哎?你不喜欢幽灵吗?】


    然后被紫色的雾气击溃。


    ……


    很久没有做这么清晰的梦了。


    我捂着额头坐直,有些烦躁。吃药之后状态的稳定也包括精神上的,突如其来的头疼显然跟最后出现的紫色雾气有关,而我对那背后的人一无所知。


    毛毯滑下去,跟一团绒毛似的堆到膝盖上。飞机已经降落了,舷窗外阳光灿烂,白兰握着把伞、臂弯搭着一件外套走近,笑容跟梦里一模一样:


    “宫野君,睡得还好吗?”


    我总不能说不好,但看到那张脸,一个没忍住就说了真心话,语气颇为恶劣:“不好。”


    “那稍后到了酒店再休息一会。”


    他像个尽心尽力的小弟,把外套和伞都给我装备上,还把睡乱的头发都打理了一遍:“森式会社来接机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不是干部,但也是老资历的首领心腹——”


    老资历还没混上干部地位吗,那看来这个心腹要打个引号。或者能力有限,毕竟这里是横滨。


    但不管是哪种原因,都跟我没有关系。这边的事我已经打定主意交给白兰,自己只要走个过场,速战速决,然后就去试试这里的侦探。


    寻找堂姐才是我的第一目标。


    其他的都只能算是支线。


    我说:“这些事你自己处理就可以。”


    毕竟不是家光那种等级的人物,还只能算是个编外人员,我的地位不一定比来接机的老资历高,如果不想让人以为彭格列目中无人,还是早点下去比较好。


    我撑着伞、披着外套走下舷梯。


    因为刚刚那场梦,我的头还有点疼,心情也不是很好,虽然出于职业素养还能控制住表情,但也无心关注他人,更不想进行繁琐而无用的寒暄。


    都说了要交给白兰了——


    “太宰君?!”


    ——然后就听到了,这样的惊呼。


    我顿了一下,抬起伞沿,缓缓抬眼看向出声的人。


    他变老了。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头发已经灰白了,眼睛也没有当年那么有神。比起日裔更贴近欧洲人的打扮,还戴着白手套,怀里悬着金怀表吗?


    “广津——柳浪先生,”我慢慢地说,“您认错人了?”


    老绅士迅速收敛了那副惊讶的表情。


    “失礼了,”他低下头,礼貌到谦卑的程度,“不知该如何称呼?”


    太奇怪了,那个被跟我认混了的“太宰”,威慑力这么大吗?但我也没有被认成另一个人的恼怒,甚至还有点熟人见面的轻松。


    “宫野,”我说,“这么叫我就可以。”


    ……


    我们坐车前往要下榻的酒店,当然是由森会社的人来接送。上车之前广津先生问我晕不晕车。


    可以说是与外表相符的体贴。我说不晕,他还有点不信似的又确认了一遍。


    那种奇妙的熟悉感又来了,好像故友久别重逢,他还记得你那些微小琐碎的习惯。


    可我确实不晕车,也许小时候晕过,但在各种情况下都非常迅速地适应了;我也确实不认识他,横滨都是第一次来,怎么会与地头蛇首领的心腹有交集?


    我从后视镜里看他,正撞上他也从后视镜里看我。


    他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正巧中原干部还留在本部,今晚的接风宴上就可以见面。”


    中原。


    书页上的名字一闪而过,我下意识念了出来:


    “……中也?”


    第344章 谜语人离开横滨


    中原中也。


    我在梦里见过的名字,写在一本诗歌集上,被人描绘以绚丽的花体。梦境外的现实中那本书是确实存在的,就在那天,那个场景之后,被明美姐很高兴而黑麦没那么高兴地带了回去。


    她大概是想给没有上过学的文盲小孩熏陶一下,但我其实识字,也会念书。在母亲还算正常、雇佣的管家还算尽心的幼时,我也曾度过被抱在怀里柔声教导的日子。


    只是后来什么都没有了,我无心把那本诗集读完,更遑论其它书籍。


    据明美姐说,中原中也是霓虹昭和诗坛上最耀眼的明星,如果我去上学的话,还能看到国语教材里有很多他的作品……等一下?


    ——忽然想起来,我上过学啊!


    我在并盛中学念过两年,也看过纲吉国小的教材,里面并没有叫中原中也的诗人,甚至连诗歌都很少。


    我也陪纲吉去过书店,因为他喜欢看超级英雄和高达的漫画。不只是中原中也,其他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也从没出现在书店的书脊上。而我当时不仅没有怀疑……甚至在那整整两年里根本就没想起过这件事。


    就好像那些作家诗人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被历史的缝隙所吞没。


    我在后座上陷入沉默。广津先生咳嗽了一声,似有期待地问:“您听说过中原干部的名字吗?”


    ……干部?


    白兰低声提醒:“中原先生是森氏的五大干部之一,被称为重力使的那位。”


    那应该不是那个早逝的诗人。重名而已吧,挺常见的。


    我摇摇头,不再关注,也没注意前后座人各自的表情。反正不太平就是了。连车里的空气都变得险恶,难为司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把车开得稳稳当当。


    也不知道他们在明争暗斗什么……按理来说彭格列和这个森氏株式会社的关系应该挺好来着?


    怎么感觉好像不太熟悉的样子。


    ……


    晚上的宴会很无聊。


    人人衣冠楚楚,人人皆是暴徒。出于某些原因,我对这种场合还算熟悉,深知这些人脱了那身光鲜亮丽的皮会是什么德行,就更觉得不耐和厌烦。


    森会社的首领和高级干部在开紧急会议,托了话来表示歉意,很客气地请我自便。那我当然是不会勉强自己的,仗着那些人不会把一个看起来既不高大也不强壮的未成年放在眼里,毫不客气地指派了白兰去跟他们斡旋,自己则缩到靠窗的角落吃宵夜。


    外面夜景很漂亮,霓虹斑斓,月光黯淡。我看了一会儿就端着碟子坐下,不怎么专心地观察旁边几个西装男来打发时间。


    其实这边站着的本来是广津先生……他对我和那位“太宰君”的相似有种谜之执著,但是没待多久就被白兰拉走了,只来得及留下几个部下。据介绍他们是直属于森氏首领的游击队,队名叫作黑蜥蜴,人也穿得黑漆漆的,乍一看很不起眼。


    这里的不起眼指的并不是长相,而是更抽象的,气息,人气,或者存在感。


    穿黑西装的还算是普通人,最靠近这边的那个戴着奇怪面罩、头顶扎着炸毛马尾的,一身杀手味收都收不住,看起来是个颇为冷酷嗜血的同行。


    我看了他几眼,总觉得这身装扮有点眼熟,还有种这审美究竟是怎么保持下来的绝望感。


    他也看了我几眼。


    然后眼神一厉,猛然俯身,手一抬金属反射灯光,冰冷晶莹的刀光像只蝴蝶在他手指间穿梭——


    叮的一声,盘子满载着被切成大小一致的小方块的水羊羹,被轻巧安置在桌面上。


    是真的满,连西式的餐刀和木制的叉子都没地方放,只能呈花形插在微微震动的半透明点心下面,看起来有种杀气腾腾又花里胡哨的土气。


    他垂着眼睛把盘子推到我面前,睫毛细密,指尖蒙着一层手套都能看出点似有若无的纤细与踌躇,总得来说,姿态可以用娴静来形容。


    我带着点震撼地低头又抬头,听到他轻言细语:“请用。”


    这声音……是女性啊!


    虽然早就觉得这身量是不是纤细了些,但不听声音根本就没人会往他其实是她的方面想,这身打扮也太有迷惑性了!


    我捏着蛋糕叉陷入深深沉思。


    倒不是怀疑下毒:虽然知道我爱吃这种甜到发腻的东西的只有奈奈纲吉和两位堂姐;虽然在这个明显西式的宴会上突然出现传统点心,本来就很突兀;虽然不管什么原因把仅有一种的吃食全端给我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尴尬……


    但是,在里面投了毒的话,应该不会表现得这么刻意?能做彭格列同盟的家族,至少不会连杀手都这么外行吧?


    我在想的是——


    她还在专注地凝视我,明明已经竭力内敛,却还能看出那似乎含着些微水光的担忧与欣喜。


    “你也觉得我很像某个人吗?”我把声音放轻,微仰起脖颈缓缓靠近,好让她把我看得更加清晰。


    我不是很高兴。


    不,应该说,我很不高兴。


    我看着她眼睛里的黑衣少年,开始侧写那个人的特征:“那个——长相带着些幼态,身体不怎么好,被人恐惧,但是爱吃甜食,习惯撑伞,或者说用伞作为武器,平时还挺有礼貌挺有风度,但其实不在意别人眼光的——”


    “按理来说应该是港口Mafia的干部,但却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


    “他跟‘太宰君’是什么关系?据我所知,贵方已然叛逃的太宰干部,似乎曾经短暂的出走过一段时间?”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豁然睁大了,湛湛的,倒映着目光幽幽语气也幽幽的我。


    “您……”她喃喃地说,“您……!”


    被我隐藏着的恶意吓到了吗,还是惊异于我所掌握的信息的数量?


    我有点得意,但并不开心,正打算开口缓和一下凝滞的气氛,却见她拔出匕首猛地挥下!


    与此同时眼角余光里黑影一闪,弹丸破风声、窗户破碎声和这位女杀手的动作几乎同时到来,我一手按向伞柄一手抄起瓷盘遮挡飞溅的玻璃碎片,被击碎的瓷器又炸开更多但更小的碎屑——


    咚。


    锐器扎入皮革的声音。


    子弹被伞柄弹开又被匕首切成两半,她和我的侧脸各有一道红色蔓延,尖锐的玻璃碎片有半截没入我们手边的沙发扶手,靠背上扎入了一只像是用生锈的铁丝扭成的箭。


    立了大功的瓷盘只剩下一小片,啪一声被丢在地上。我揩去她眼角慢慢滴下来的血,发现自己手上也不干净,给人家越抹越不干净,讪讪地想把手放下。


    她抓住了我的手。


    “……银,”她低低地,不易察觉,“请这样,呼唤我。”


    我脑海空了一瞬。


    就在这瞬息里白兰赶了过来,黑蜥蜴戒备起周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群中响起了一两声尖叫,接着就是杂乱的呵斥和安保人员掏枪跑动的声音。


    “为什么本部的玻璃会被子弹打碎?!”


    “该死的是什么新生的异能者吗……!”


    “是谁敢挑衅我们港口、森氏会社!”


    “谁死了!谁死了!”


    “……”


    听起来有股令人同情的熟练。


    “谁也没死,诸位,只是此处窗户家具已然受损,多少扰人兴致,请移步……”


    年老的绅士还在另一边安抚人群,白兰已经把我提溜到旁边,无视了银和跌落在地上的两半子弹,戴上手套拔|出了那根奇形怪状的箭。


    黑蛇的虚影从箭头燃烧到箭尾,八个脑袋的影子有七个咬向白兰的手,剩下一个弹簧一样向我的方向弹过来,然后连着箭矢一起被白兰手上燃起的火炎烧成了白烟。


    “……”


    白兰无辜地看向我。


    银小姐冷淡平静地指出:“你把证据烧掉了。”


    白兰委屈地看着我。


    银小姐也戴上手套,弯腰捡起那两块曾经为弹丸的金属交给跟在白兰身后不敢作声的彭格列的人,默默忙碌的身影在我和白兰之间来来去去,就显得……显得白兰特别不务正业。


    他们之间有过节?


    看来白兰和黑蜥蜴这边确实有点什么,这样他一路上和广津先生的奇怪氛围就都能解释通了。我对插手私人恩怨没有兴趣,目前看来这也不会对公务造成影响,就不掺和了。


    “既然是在贵方发生的袭击,就交由森氏这边调查处理吧,想必一天之内就能看到结果,”我是这样说的,“时间宝贵,我就先不耽误大家的时间,先回去休息了。”


    “告辞。”


    银沮丧的神情不似作伪,广津先生也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还制止了其他人的议论。我将厅中众人的表现扫过一轮,没发现有疑似主导刺杀的人,就留下白兰等人自己离开了。


    他们都很听话,不知是不是巴吉尔提前嘱咐过的缘故,也有可能是从前在家光那里见过我。


    反正我是没有印象的。给那时的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现在只有小部分还活着。


    白兰不听话,但白兰好像知道了我要去做什么,很安逸地摆摆手,在被森氏的人围上去之前笑着做了口形:


    【————】


    “……”


    就算我会读唇语,笑到裂开的嘴也很难读懂。


    总不会脱离“注意安全”“平安回来”之类的话,成年人都是喜欢客套的。我冲他点点头,然后看着那一头白毛被淹没在人群里。


    隔着很多很多人。


    侍者推开宴会厅大门,躬身向我作出“请”的手势,我看看他们再看看除了守卫空无一人的长廊,迈步走了出去。


    长廊,电梯,夜景,玻璃。


    我自己站在透明的观景电梯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涌出一种非常强烈的奇怪的感觉。


    ——他们好像NPC.


    ——而现在,是我独自探索,寻找线索的时候了。


    “……”真的很像。


    玩这种游戏应该怎么做来着,纲吉以前教过我,进入新地方以后要先看……系统地图?


    我左右看看,再抬头看看,不知道这里面的摄像头收音效果怎么样,但小点声音应该不会被听清。


    我目不斜视,用召唤出租车的语气说:“系统地图。”


    几十秒后,无事发生,我安详地缓缓闭上眼睛。


    ……好!我就知道!中二病也不是没有人就可以犯的!


    要不是不想被监控室的人看见我都想捂脸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羞耻,我连有人敲门都没反应过来。


    咚、咚、咚。


    敲得还挺有节奏感,就是听起来有点着急了……我走神了很久吗?这电梯速度还……


    电梯还……


    没停吧?


    我偏了偏头,正面朝向敲击声,手按着伞柄睁开眼睛。


    惨白的、变形的、紧贴在外层玻璃上的,几乎被电梯与电梯壁挤成扁扁的一张,非人之物用没有五官的面孔幽幽注视着我,间或又把脑袋使劲后仰,而后像弹簧一样弹回来,一头撞上——


    咚。


    ——原来声音是这样发出的。


    我的脑海几乎和它一样白。


    几分钟后电梯到底,发出叮的一声,门向两侧打开,而它横向蠕动着向门口挪过来,其动作之卖力和形状之悲惨形成了莫大的震撼,非一句“敬业”不能评。


    穿着黑色长风衣的苍白少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和我一起看它蠕动。


    这个少年人长得很有特点,秀丽是一方面,垂在两鬓的发丝末尾一段是灰白的,可见体弱到何种程度。


    我不认识他,便没有搭话。


    他也不认识我,除了偶尔咳嗽两声,也没有说话。


    我们一内一外地干站着看了一会儿,白色的东西终于把自己挪出来了。它扒着门边休息了一下,全身上下都在用力,试图把自己伸展开来。


    少年说话了:“这是阁下的东西吗?”


    我摇头。


    他点头:“在下知晓了。【罗生门】!”


    黑影一闪,把还在做伸展运动的东西唰一下切成了两半!


    好像有什么东西悲惨地嘎了一声。


    很凶也很有礼貌的少年向我点头致意,脸上写着“献丑了”,手上把在半空中飘荡的纸片捏了起来,细细打量。


    他皱眉说了最后一句话:“这里为什么会有纸鹤?”


    ……


    是的,纸鹤。


    不大不小的一只,不知道怎么钻进了电梯井里,被挤得本来就扁的身体更扁扁了。


    我接住了另一半,磨挲了一下,直接应该将它展开,就像它刚才要做的那样。


    里面写满了字:


    【敬启鹤丸殿下……】


    字字关心,情真意切。按理来说应该挺让人感动的。


    如果书写能更好看一点的话。


    ——这字怎么丑得格外眼熟?


    第345章 谜语人离开横滨


    我在横滨的黑暗里游荡了一夜。


    这真是座奇特的城市,微妙而难以启齿的历史令它处处充满骚动,又碍于什么庞然大物的控制而止步于骚动。这个用简单粗暴的法子维持了夜晚秩序的东西,稍微一想就是现在已经套上了正规名头的森氏株式会社……


    或者说,还是港口Mafia这个旧称更直白贴切一点。


    我在宴会上所用到的一切森氏相关密辛都来自于白兰的情报,能得知这个旧称也是如此。包括四年前那段时间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干部”。我猜想这个人跟他、跟他们的怪异之处一定有某种联系,或许跟我也有点,但能有什么呢?


    四年前的我还在跟纲吉玩过家家呢。


    我也没有更多的亲人了,无论哥哥还是弟弟。


    摸不着头绪。就算是玩游戏也要给玩家留下足够的线索才对,白兰却烧毁了那只箭矢,纸鹤也被斩成两半,失去了活蹦乱跳的能力。


    他们或许并不很想让我知道什么,但处处展现出怪异吸引我去探究的人,又正是他们自己。


    ……也许不该这么好奇的。


    精疲力尽回到酒店的时候,白兰已经在套房的客厅里等着我了。晨光熹微,他一丝不苟地穿着新衣,身上却带着淡淡的酒气,坐在沙发里的样子像是单纯的走神,又像是在期待和恐惧。


    我看了他一会儿,把他看得躯体僵直,这才随口打了声招呼:“早。你没睡觉吗?”


    “……啊,”他回过神来,仓促露出点笑容,“在想凉、宫野君会不会遇到危险呢?就算很信任你的能力,独自在外面游荡一晚也太危险了。”


    “是‘独自’危险,还是‘外面’危险?”我把外衣的衣兜掏空,把一些装备拆下来,准备去浴室泡一泡,“这里有些小零食,碰到一对好心的老夫妇给的,你看着处理一下。”


    “是开旅店的老夫妇吗?”


    “开书店的。”


    “唔……”


    他好像沉吟了什么,但我已经关上套间的门,听不见了。


    总感觉让他讲太多话会落入很麻烦的处境,还是避开吧。


    ……


    白天用来补眠。第二天一觉醒来,听说我们亲爱的盟友森氏有大事发生——


    那个确认叛逃的前干部太宰君前一天被抓回来,没过夜就跑掉了。


    算算时间,就在我离开宴会后不久。


    虽然不会有人因为这个就觉得这件事跟我有关系,但该做的调查还是要做的。这件事也确实跟我没关系,仅有的关联大概就是,把那位太宰君抓回来的是他从前悉心教导过的弟子,而那个弟子回本部的时间跟他逃走是前后脚……


    也就是几乎跟我同时。


    我沉默了一下,问,那个弟子是不是长得挺秀气的,看起来身体不太好,两边鬓发发尾泛白?


    “原来已经遇见了吗?”白兰的惊讶着实有些不走心,“是的,他名叫芥川龙之介,虽然看起来年纪小,但已经有不小的权限了,连广津柳浪都要敬他三分,属实是名师出高徒呢~”


    这是在阴阳怪气,没错吧?


    我不太明白,但也不怎么关心:“他年纪很小吗?太宰君四年前叛逃,能留给他的东西不多吧。还要自己努力才行。”


    而芥川君看起来就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努力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有点高兴。


    我想了想,把这点归结为他实在很有礼貌,又生了一副瘦削纤弱的样子,很难不让人产生好感。当然资料里不是这样写的,他能在这种组织混出名堂,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人。


    但敷衍自己的借口而已嘛,随便找找、能找到就好了。


    我就心安理得地蒙头又睡了个回笼觉,半下午了才正式起床,洗漱穿戴好就要出门。


    白兰还穿着那身衣服坐在那个沙发上,抱着电脑不知在坐什么。他梳了头发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很有商务人士的专业气质——从提供情报的详细和准确度来说,他确实挺专业的,这身打扮倒也不算装模作样。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决定还是不搭理他了。


    ——最讨厌欲擒故纵的谜语人。


    “早饭也不吃了吗?”他这样问。


    “我出去吃。”这样的回答。


    倒也没有赌气或敷衍的意思,我向来不会跟食物过不去,就算再讨厌某人也不会迁怒生存物资。只是昨天遇到的那对好心的老夫妇给我推荐了不少好吃的店面,发现我认识汉字之后还热情推销了中华街,热情得很难不让人生出去看一看的想法。


    距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足够我逛完那一长串景点,吃完正餐再光顾几个开在车里的小吃摊。


    还能吓唬一下以为我是外地游客、准备宰客的黑车司机,用伞尖抵着他给我刷了张交通卡,坐上足以环绕整座城市的列车——不想留下自己来过的证据,那当然要抢别人的证件用啦!


    黑吃黑我可是专业的。


    我本来是想看看风景和地形的。但是走到快最后一节车厢,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之后又感觉到困。这睡意来得凶猛,我只来得及把伞柄握在手里,就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一只纸鹤展开翅膀,转过身撅着屁股示意我坐上去。


    梦里的我不仅不怕,还习以为常,撩起衣摆很自然地迈了上去,盘腿在它被折平的后背上安稳坐下。它被气流托着起飞,纸折的翅膀上画着符文,只扑扇一下就飞出去很远,瞬息间就把我带到某个人面前。


    她——从衣着和银色上看,姑且称之为她——坐在屏风后面,和某个跪坐在厅堂中的人聊天。


    我直觉温馨与愉悦,跳下纸鹤就要跑上前。屏风后衣着繁复的影子不动,依然在轻笑地说着什么,那不起眼的黑衣人影却偏了眼睛,轻飘飘一眼瞥过来。


    我下意识看过去。


    黑色的眼睛,黑到隐隐发蓝;黑色的头发,低垂着束在后颈上;黑色的衣摆在地上散开,很松散很惬意似的;脊背却笔挺,肩颈肌肉也紧绷,明明唇角弯着微笑,却一副时刻要以命相搏的架势。


    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见她?


    我对这两者会面有些本能的排斥,却奇异的并不厌恶他。究其原因,也许要归功于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害怕吗?’他翕动薄唇,带着笑问。


    什么?


    我一愣,却见有黑色的烟雾状长发人影,恶鬼起尸般从他颈背上浮起,被瘴气遮掩着面容与衣饰,只露出暗绿色瞳光与骨刺嶙峋,像乱葬岗里爬出来的形貌丑陋的夜叉。


    他背负着这道恶鬼般的身影,终于转头正对我,微笑着一字一句问:“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我站着,他跪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可我看着他的脸*,还是感到头晕目眩。


    “你怎么……”


    ……


    轰然巨响。


    我自黑暗中睁开眼,四周已空无一人,车身摇晃,从窗户能看到前面的车厢正在向外冒黑烟。背部扁扁的纸鹤有气无力——真奇怪,我竟然能从这东西身上看出有气无力——地趴在我手上,翅膀紧紧缠住伞柄,不让武器从我手中滑脱。


    这举动赢得了我些许的好感。


    但也只是些许,刚刚那奇怪的睡衣很明显跟它有关,梦境也显然不是单纯的梦境。它或许对我没有恶意,但它的主人不一定。


    我捏起它上下翻看,思考是要做手工把鹤拆开还是跟之前遇到的芥川龙之介一样,直接用刀子把它切开来。留下空洞的地方在它肚子的正下方,它缓缓抬起翅膀,羞涩地用翅尖捂住了这个地方。


    我:“……”


    它:“嘎。”


    有病吧你一个纸鹤在羞涩什么而且为什么叫声是鸭子的叫法嘎啊!


    第二阵剧烈的晃动。


    车厢顶部的广播可能是在爆炸中损坏了,电流杂音刺啦作响,间或能听到女人的声音在说着什么,遥控器爆炸之类的……


    真是民风淳朴。市民们的业余生活这么多姿多彩,大白天就这么热闹,幸福指数一定很高吧?


    我垂下头,看着通往另一节车厢的门边。那里的地上有喷射状的焦黑痕迹和不明物体。虽然早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尸体,但这些乘客只是出门坐了个列车而已,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场景还是显得有些恶心了。


    我决定见义勇为。


    我倒提着纸伞,用伞尖点着边继续向前行驶边摇晃颤动的列车车壁,往中部车厢的方向搜寻。好消息是被炸的车厢不多,沿途能看到那些幸运的旅客门匆忙逃离的痕迹,活着的人占大多数。然后……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留着黑到发蓝的头发,用白色的绢花扎成两束垂在两边胸前。穿着橘红色的和服,色彩不能说不艳丽,却总让人感觉掺杂着暗色,全无小女孩应有的轻松烂漫之感。


    她正被一个瘦弱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人指着脖颈。人类的手当然是无法造成威胁的,但那个少年——鉴于气质打扮,我决定把他当作少年——的手臂从手肘开始异化,到指尖已经是老虎一样的利爪,尖锐的指甲泛着寒光。


    他们正在对峙,少年从女孩手里拿过了什么东西,我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敲诈勒索的暴行,正要上前,却眼一恍,看到了漂浮在一边的、手持刀剑的素白和服的女性。


    夜叉面。净琉璃人偶一样的幼小女孩。


    是白兰资料里利用外表迷惑目标实施暗杀的少女杀手,看起来却全无银或者我这种人的肃杀之意,全无地下世界流通的“三十五人斩”的威名。


    我站在车门处的暗影里,理智说应该再仔细观察,情感却蠢蠢欲动,催促我向前走哪怕一步,去看看她,去问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真的认不出她吗?


    你真的全无感觉吗?


    那不是你很喜欢的、很羡慕的、很关心爱护的孩子吗?


    【狠心的大人。】


    【虽然悲伤的结局很美,但要是我来写的话……】


    她羞涩的藏在兔子玩偶后的脸,水光中闪闪发亮的眼睛,遐想着给所有人带来幸福的笑容。


    ——小小姐,你不是想成为作家吗?


    闪回的画面如此真实,附带着巨大的情感波动与冲击,我一时头晕目眩,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纸折的小东西。伞尖重重支在地上,发出很大一声响。


    那少年猛地看过来,女孩身上却已传出急促的滴滴声,因为经过电流有些失真、却依然能从独特音色认出来的芥川龙之介的声音说了些鬼话,要让她认命跟这趟列车同归于尽。


    于是她把试图解下炸弹的少年推到一边,自己后退到了侧面破碎的门洞上。列车正经过一座桥,风从海上来,吹得她摇摇欲坠。


    “小小姐!”


    “我已经……”


    我们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她含泪的琉璃色的双眼向这里看了一眼,含着些诧异,却一点都不曾犹豫地向后倒去:


    “不想再杀死任何一个人了。”*


    她带着炸|弹坠落。我打碎就近的车窗,看到白虎四肢的少年勇猛无畏地冲了下去,撕开炸|弹扔到高空,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


    我捋了一把纸鹤的头尾,将它变成小飞机,丢出去挡住他们俩。


    轰——!


    纸鹤:“嘎!!!”


    第346章 谜语人离开横滨


    只有纸鹤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找到他们的时候,我看到小女孩衣服头发都湿漉漉的,正一手抓着白虎少年的衣领、一手紧紧捏着已经变成黑灰色的纸鹤在水里沉浮,很努力地想把他们推到岸上。


    可能是纸鹤发挥了作用的缘故,少年人虽然在第二层用身体挡住冲击波,但精神还算清醒,正一手拉着女孩的衣袖,一手使劲划拉,咬着牙在水里……狗刨。


    这是在干什么.jpg


    我努力分辨了一下,才意识到他们是在努力救助对方。只是没有沟通一下,导致你划你的、我推我的,大家一起在水里打转。好在他们看起来都水性不错,就这么放着不管也迟早能游上来,不需要别人操心。


    但我还是甩脱大衣和鞋子,跳下去搭了把手。


    ——上来吧,从海里。


    ……


    “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她咳出呛进身体的大部分水后的第一句话。


    我正在旁边拧干内搭的衣服,闻言抬起头,就看见她深深地跪伏在地上,疲惫又沉重的样子。她的衣服也湿透了,头发贴在脸和脖颈上,这样看来是很小很小的一团,还很瘦,可见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


    衣服的裁剪和面料倒是颇费心思,但小孩子并不是吃得好穿得好就算过得好的。


    因为她低着头,我也不确定这个问题是在问谁,只能秉承着尊老爱幼的精神,将眼神投向也在吐水的少年。


    他愣了一下,看看她又看看我,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地回答:“啊……没、没有原因可以吗?实在要说的话,因为你的眼睛在求救吧,我没法放着不管……”


    他又求助似的看向我:“这位、呃,小朋友,你呢?对了还没谢谢你的纸鹤……”


    什么小朋友。我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从他紫金色的大眼睛里看到了同样湿淋淋并不健壮的我自己,顿时:“……”


    总感觉我已经很大了,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小。


    “不用谢,这个纸鹤也不是我的,”我把贴在两边脸上的头发拎起来挤水,“救你的原因,从大方向来说,救助小孩子本来就不需要理由,从小的方面来说……”


    我觉得这话说来有点轻浮,但问题如鲠在喉不得不吐。我望着她,语气跟心情一起复杂:“你不记得我吗?”


    “?”她茫茫然抬头看我。


    我试着提示,因为那画面没头没尾,重要信息一概没有,只好捡着可能会让人印象深刻的话来说:


    “‘还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比较好,要所有人的愿望都能实现,最好谁也不会死’……小小姐。”


    我问她,问了个谁都能看出其中悲伤含义的问题:“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神从迷惑到恍然大悟,又到不可思议:“你才是……!”


    “难道还有人冒充我吗”的念头一闪而过,就像气泡一样破灭了。背负着三十五条性命的少女杀手崩溃地捂住脸,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悲鸣:“我没有……我的名字是泉镜花……”


    【你可以叫我镜花。】


    “是个孤儿,使用着杀死了爸爸妈妈的夜叉,六个月杀死了三十五人……”


    【要所有人的愿望都实现,最好谁也不要死,想一起生活的人也不会受到阻拦。】


    “最后杀死的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孩子。”


    【想要成为作家。】


    “是个杀人犯。”


    【哥哥。】


    她问:“让我死掉,不是更好吗?”


    “……”


    少年人大气都不敢喘地看着我们俩,不敢说话。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回忆翻涌,无法自控地笑了一声,半蹲下去平视着她。


    “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轻轻地说,“我叫宫野凉,是个孤儿,当过杀手,害死过很多帮助我的人,用武装直升机当着公|安的面轰炸过东京。现在算是半个黑|手|党,可能还是个逃犯。”


    空气凝固了。


    镜花的表情,怎么说呢,变成了Q版,眼泪还留在脸上,眼睛却已经变成豆豆眼,嘴巴变成X形,连一潭死水的脸都圆润起来,像那个很有名的缝线嘴兔子。


    她憋了很久,估计是在找一个礼貌又能表达自己心情的说辞,但过去很久也没找到,最后只是把手搭在我的手上,像只试图安慰人类的猫。


    我被可爱到了,故意露出点当年跟波本对着干的黑暗气息吓唬她:“你不怕我吗?”


    兔子小姐摇头摇头:“其实当时……当时回家以后,妈妈就跟我说过,你很危险,但是对小孩子很好……而且我现在也不是好人。”


    “‘由善良堕落为邪恶,就由美的变成了丑。’”她轻轻念诵,“这是当时你评价夜叉的话。你说的是对的。”


    我就笑起来。


    尤其是看到旁边还在炸毛、一脸“我不理解但大为震撼”的白虎少年,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但就是期期艾艾不好意思插嘴的样子,只是因为觉得镜花可怜、而我还救过他们,就在完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觉得我是个好人,嗯……


    这就是当代年轻人吗?多少有点天真了。


    不,直接点说,天真过头了吧。当然我并不讨厌这种人,因为这种人才是普世意义上的好人,谁会讨厌好人呢?


    我向他道谢,并询问他的名字。


    “我叫中岛敦!”


    终于有姓名了的少年还赤着脚,半袖袖口破破烂烂的,刘海就算湿透了也能看出来形状奇怪;脸色也不是很好,泛着点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看起来并不是幸福家庭出身的孩子。


    有手有脚有异能,却会长期营养不良,甚至被人在脑袋上胡来,心性还这么善良,中岛敦之前生活的地方必定不是以暴力为秩序。有某个人在教育他,而物质条件不是很好。


    显而易见,这个时期,这个地方,一个有着强势院长的孤儿院最符合条件。


    讲个笑话,在座三个人可能凑不齐一套爸妈。


    ——好地狱又好冷的笑话。


    我被自己冷到了,恰巧又有风吹过来,被河水浸湿的衣服黏在身上又重又冷。我没忍住抖了一下,低头打了个喷嚏。


    连锁反应似的,小镜花也低头打了一个,最后是中岛敦。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中岛敦举手提议:“不如……去我那里?虽然只是员工宿舍,但也有热水,楼下洗衣店还有烘干机……”


    真体贴啊。


    正好我也不想让他们遇到白兰,小镜花又无所谓去哪儿,就跟着小小年纪就买入社畜生涯的中岛走。他边走边自我介绍,说以前生活在孤儿院,最近才被赶出来,快要走投无路饿死街头的时候遇到了好心的前辈,帮他解决了异能的困难,还把他带进了现在的会社……


    小镜花听得呆毛都竖起来,转头看了两圈,又往他手上搭了一下。无口少女的安慰谁都看得出来,中岛敦倒是乐观,反过来摸摸她的脑袋,笑着说已经没事啦。


    “要是镜花也能留在侦探社就好了,”他憧憬地说,“社内的大家都是好人,一定能帮到你的。”


    我的脚步微妙地顿了一下。


    “侦探社?”


    “啊……是!全称是武装侦探社,里面有很多好心的前辈,比如非常严格但可靠的国木田先生,非常厉害的与谢野医生、呃……与谢野医生……?”


    老虎炸毛到掉色:“救命!我忘了报告与谢野医生!她现在不会在找我吧!”


    唔。


    “我倒是觉得,你的前辈对你另有安排也说不定。”我安抚地拍了拍他,“毕竟我都找到你们这么久了,她也看到你们跳下来了——对哦,看到了,当时还扒着窗子喊了好大一声呢——到现在既没给你打电话,也没出动来找你,肯定是有原因的。就算没有安排,也肯定是她很信任你,觉得你肯定能安全回去。”


    “所以就不用担心啦,这可是前辈们宝贵的信任。”


    “是、是吗?”他低头思考了一下,很好说话地信了,“对啊,原来是这样啊!”


    镜花:“……”


    缝合嘴巴的小兔子露出了“你是不是在欺负人”的表情,我竖起食指,悄悄但快乐地向她比了个“嘘”。


    欺负老实人,就是这么快乐。


    不过我也没说假话。如果中岛敦说的都是实话的话,最合理的推测就是这个。反正真的忘记了是不可能的,横滨的异能力集团,有名的只有三个,森氏和官方机构都可以排除,剩下的就只有据说是森氏死对头的……


    【武装侦探社】


    ——他自己不也说出来了嘛。


    上飞机前巴吉尔说过的一位很有名的侦探坐镇的组织,白兰的资料里提到的森氏的对头,被晚上遇到的一些小混混深深恐惧着的地方。


    最后一点不重要,毕竟我又不与混混共情。在遇到小镜花之前,我只对他们社内的侦探感兴趣,不过听说他最近不在横滨,除此之外,我对一家私人会社完全没兴趣。


    遇到小镜花之后,我倒是有一点想法了,毕竟看她的样子,对现在的生活完全适应不来。我的情况又特殊,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法好好的保护她。倒是没有把她推给别人的意思,只是在我自顾不暇的时候,总要让她有地方容身。


    我是这样想的。


    ……


    意外出现在中岛敦的宿舍楼下。


    我们顺着楼梯向上,那个人则从楼梯间拐过来,沙色的风衣一角先飘出来,旁边依偎着几个装满零食牛奶的环保袋。


    “织田先生!”


    这是小老虎活泼开朗的声音,一改之前的强装镇定,不稳重得像个小孩。


    “回来了,敦。”


    这是那个人的回应。浅色的西装裤向上是简朴至极的衬衣,西装外套里隐约能看出武器的痕迹,我抬起眼睛向上看,入目的是没刮干净的胡茬和很显眼的铁锈般红发。


    他也在低头看我,垂着那双在阴影里隐隐发亮的蓝色的眼睛。


    “欢迎回来。”


    他说。


    第347章 谜语人离开横滨


    所以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我裹着那位好心的“织田先生”提供的干净衣服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仰着脸躲鼓风机一边自闭。旁边的坐垫上是同款坐姿的小镜花,前面中间是以“我才是年纪最大的人应该由我来照顾你们”为理由举着两个鼓风机的中岛敦。


    感觉我的发际线都要被吹后退了。


    小镜花大概也是同感,因为她时不时向后躲。被扎久了辫子的黑发在发尾处有些分岔,发质倒是很顺滑……


    照顾她生活起居的,一定是位很有品味的女性。


    “别躲了,不吹干会头疼,会生病的!”


    相比之下,中岛君实在很没有生活情趣。


    ——当然我也没有,我只是在找借口批判他,借以批评他滥用鼓风机的行为而已。


    “谁在躲?”


    好心人端着姜汤从厨房走出来了,很夸张地用了小型砂锅,手上是厚厚的隔热手套。这中西合璧的架势着实唬人,汤水里翻滚的暗红和红姜也着实令人望而生畏,我一时陷入沉默。


    我没法不沉默。


    我根本就想象不出来,我以前——假如真的有这种以前——跟他究竟有什么关系、是怎么相处、分别时又做了什么好事,才让我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开始心虚。


    心虚得难以抑制无法自控,连人家后面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就转身试图跑路,非常丢脸。


    更丢脸的是,这双腿着实不争气,连跑都没跑出去多远。我当时迈了才两步,就被人从后面按着肩膀抓住,旱地拔葱一样拔了起来,然后反手扛在肩上。


    “跑什么,害羞了吗?”


    除去古井无波的语调,这话的内容颇为轻浮。我应该生气的,低头一看却发现这人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嘲笑或者戏弄的意思。


    他扛我简直就像建筑工人抗麻袋,或者老父亲抓回自己不省心的小儿子,肩膀邦邦硬硌得我想吐。我按着他的肩膀调整姿势,脸上热一阵涨一阵,被两个小朋友不明觉厉的眼神看得羞愤交加。


    ——就连那个白送的姐夫都没这么扛过我!


    最离谱的是我还迅速适应了,甚至觉得被人扛着也不错,至少爬楼梯不用腿,高处的视野也很新鲜。


    ……羞耻心你坚持一下啊!


    事实证明这种呼唤是没有用的,我不仅就这么自然地进了好心人的家门,还在被放进浴室后很自觉地洗了澡换了衣服。


    就很熟练。


    之所以称呼“织田先生”为好心人,是因为他不仅很主动地贡献出自己的衣服浴室鼓风机,还马不停蹄地钻进厨房,一边嘱咐中岛敦一定要看着我吹干头发穿好衣服,一边翻找材料熬驱寒的汤。


    像个操心的保父。


    明明第一眼看着还挺冷淡的。


    但我对这种感觉非常熟悉,或者说潜意识里非常熟悉,甚至有种回到了自己地盘、做什么都会被包容、绝对安全的信赖感。


    ……那我在心虚什么?


    我悄悄坐正,挺起背脊。


    他把砂锅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又变戏法一样翻出来两个大碗,给我和小镜花一人倒了一碗。


    我主动接手,异常恭敬:“谢谢您。”还用了敬语。


    他愣了一下,也很谦逊:“不用客气。”


    莫名其妙的敬语对话后,他自然地切回正常口语,嘱咐道:


    “不常在这边住了,材料没那么全,凑合着喝。后面有不舒服立刻说出来,这里的医药箱配置很齐全。”


    我一时没动,中岛敦把鼓风机停了,看看我又看看他,非常谨慎地问:“为什么会不舒服,难道有材料过期了吗?”


    “……”


    好心人语调平稳地说:“没有,不是这种不舒服。”


    “也没有过期,我最迟一个星期回来一次,糖和姜都不至于变质。”


    “……织田先生,”中岛敦不解又沉痛地说:“其实这是个槽点来着。”


    好心人:“这样啊。”


    这也是个槽点吧!


    感觉更熟悉了!


    ……


    厨房用完要收拾。


    就像在水池里洗完碗筷还要擦溅到了水滴的边沿,这是隐形的家务,微不足道,但不做不行。


    我怀着满腹心事跟在他后面进了厨房,他刷碗我就向左转,他摆碟子我就向右转,亦步亦趋地跟着转了好几圈,最后因为走神加上转晕了,一头撞到他背上。


    那是围裙系不到的地方,旧衬衫布料又薄又软,但内里肌肉跟肩膀一样梆硬,撞得我吭了一声,眼泪都出来了。


    他没立刻转身或让开,背对着我疑惑:“宫野?”


    “叫我‘凉’就可以,”我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干脆也不动,就这么低着头杵在原地,“你认识我吗?”


    “认识一半。”


    “?”


    我没出声,只是抬头看了眼他的背影,他就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发现了我的疑惑,并作出回答:“意思是,我认识你的时候,没见过你的身体,不知道你的外貌。”


    “……我们在网上聊过天?”


    我以前可完全没有奢侈的可以跟人闲聊的时间,也没有结交网友的兴趣,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性,能让一个人“认识我却不认识我的身体”?


    总不会是认识我的灵魂吧?难道要说我失忆的那两年其实是灵魂出窍回到日本,在别人看不到的情况下跟人交朋友,然后又灵魂回到身体失忆了?


    太好笑了,这又不是什么神秘灵异的世界背景……?


    不,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科学到哪去啊。


    不仅有简直是科幻故事照进现实的平行世界和时光机,还有死气之炎和千奇百怪的异能力,这几天还出现了疑似能自主行动的小纸鹤……就算是科学,也已经不再是我记忆里那种朴实无华的东西了。


    时光机和志保的药还能用彭格列的科技来解释,其他的却怎么也不可能在两三年内就突然出现吧?这不仅杀死了牛顿,还否认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啊!


    我脑洞大开,又隐隐对自己的推断无比信服。我自认是个谨慎的人,还有点耳濡目染得来的疑心病,遇事非要备好planABC不可,这种自信极其罕见,甚至可以说是值得警惕,但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世界


    ——这样的想法。


    那么,是什么东西让世界突然“进化”了?


    还是说,发生剧变的其实不是全世界,而只是某些人?


    我以前,真的没来过横滨吗?


    ……


    有点头痛。


    想不起来。


    怎么回事,明明想起小镜花的时候很容易的,只见到一个背影就认出来了。


    我扶了一把旁边的料理台,恍惚想起今天回来倒头就睡了一天,上飞机之前吃的药效已经过去了,这中间又是动手又是调查又是泡水,刚才只是打了几个喷嚏已经要夸堂姐是制药天才了。


    好心人迅速转身,稳稳架住我胳膊:


    “Daz、凉?!”


    我只是扶了一下,而且:“你刚刚要叫我什么?”


    我反手抓住他的衣袖,目光灼灼地抬头看,脑海里盘旋着的问题越转越快,漩涡中却已经有线索的线头冒出来。Daz,Dazai,太宰,他不是第一个这么叫我的人了,在明知我不是那个人的情况下。


    “你不认识我的样子……因为你认识的是太宰,对吧?这两年间的某段时间里,我附在他的身上,混迹过森氏,跟你和小镜花结识……”


    “那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第六个干部,就是我,对吗?”


    我对银说得还是有些保守了。


    那个人何止是跟我很像,那明明就是披着太宰君皮囊的我自己!也难怪广津先生他们能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侧写出来的特点跟我现在的身体情况全都对上了,甚至包括白兰临下飞机前才提供的伞剑和外衣……因为他也是知情者。


    “是的,你当时没有记忆,不记得名字,我们都用‘太宰’来称呼你。那个女孩不是,你当时似乎不想对她说假名。”好心人一个一个问题的答,“我不太清楚你在那里面的地位,不过确实不低,出入有专人专车接送。”


    他想了想,又说:“跟我住在一起的时候应该吃了不少苦,那时候我还住宿舍,房子比这里还小,还要你天天陪我出去工作,其他人还以为你是我的儿子或弟弟……”


    听起来是个非常温馨的故事。


    可我不是听故事的孩子,是曾经切身经历的当事人,他说得越多越详细,我就越能在轻松中察觉出压抑和窒息。


    有幼年的经历,不管我还有没有记忆,都一定会对类似的处境和事心怀排斥,在黑|手|党中怎么可能真的过得很好呢?


    跟这个人生活的日子,与其说是吃苦,不如说是已经迷失了过去的我,在森氏和这个人之间争取到的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间。


    “还有其他的吗?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我有没有说过要去欧洲或东京之类的话?”


    我有些急切。


    我想填补那两年记忆的空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有没有再做坏事。


    就这一天在横滨遇到的其他人都含含糊糊欲言又止,只有这个人不是谜语人,我当然要抓紧时间赶紧问个清楚明白!


    然后说话很坦荡的好心人说:“你当时什么关于自己的记忆都没有,也没有告诉我更多,只有一点——”


    啪嗒一声。


    “你一直都坚称自己是异世界来的,在寻找回到另一个世界的途径。”


    跟前两只一模一样的纸鹤从窗台上跳起来,人性化地用翅膀拍了拍灰,又探头探脑地贴到玻璃上来看我。


    “你说你以前是隶属某个大家族的妖怪。”


    灵魂,附身,妖怪,另一个世界。


    这一刻,我听到了牛顿和达尔文的悲鸣。


    第348章 谜语人离开横滨


    上次听到这么离谱的话,还是在上次,


    不同的是上次遭殃的尤尼口中未来毁灭过一次的世界,这次却是我——我穿越了?


    该怎么说,这个词根本从画风上就和我不搭吧?


    看看我的过去:在好像所有人都有精神疾病的宅子里挣扎求生,在枪林弹雨的组织艰难求生,在沢田家光手下打工求生,在疗养院和空气斗争求生……


    关键词就是求生。大背景是黑白色调的都市,附加描述是在法律边缘左右横跳,拍成纪录片的话也只会播放在法治频道。突然告诉我曾经穿越过,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某天我好端端的背着吉他包走在路上,突然被波本开着大卡车创进异世界。


    ——怎么会是我呢?


    这年头的轻小说都不会选除了作恶之外一无是处的主角了,何况我自知并不是个会把日子过得有趣的人,目前看来还到处打工,要素堆叠一下光标题就够离谱——


    《少年杀手成为异世界妖怪员工后又转生成为黑|手|党干部的那些事》


    ——哈哈,哪家好文库会出版这种东西啊!


    也许是我的想法太一言难尽,最后呈现到脸上的只有一片掩饰性的空白。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终于理解了什么:“你不相信吗?”


    “这是当然的吧,”虽然很想,但全靠想法行动的人是活不到现在的,“我不可能就这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这话说得有些伤人了。他却没有生气,甚至还很欣慰似的,点头说这是应该的。


    “或许你还想多听一些,从我的角度讲述的那段过去?”


    “这是不保真的意思吗?”


    “是不强求你相信的意思。”


    唔,这不是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吗。


    ……


    “那么首先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织田作之助。


    曾经在PortMafia、也就是现在的森氏打杂,做一些疏通下水道、收保护费、调解高层情感纠纷以及打扫战场的杂事。


    就是在那时,我遇到了‘太宰’。”


    “也就是你,凉。”


    ……


    织田作是大好人。


    其实我本来挺抗拒喊他的姓氏的,所以才一直用“好心人”来代替,但他说出了自己的全称之后,我立刻就爱上了“织田作”这个叫法。


    他给我讲了很多东西。结合我知道的那点情报和时间线上的分析来看,他何止不当谜语人,他根本就是把自己的记忆都倒给我看了一遍:


    从执行任务的途中茫然迷惑的初遇,到赏花会上心照不宣的确认,从三人同行的热闹的夜晚,到小房子里互相(也许这点存疑)照顾的默契,从武装侦探社到Mimic,再到最后洋房中的分离。这故事听起来那么短,又因那么多细节而显得那么长。


    等他的讲述落入尾声,时间也接近傍晚了。窗外的天空披上层层暮色,黄昏将霞云点燃,光线投过窗户,鲜艳得像将要在地板上燃烧起来。


    这场景跟他讲述里的终局微妙的重合了。我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外面,看云,看到了漫天飞旋的米白色的书页。


    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一时沉默。


    如果换个人当主角,我一定不会怀疑这故事的真假,甚至会为他们的真挚友情毫不吝惜地鼓掌。可那里面的人是我——虽然是失忆版——那个我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无比陌生,陌生得像假的。


    还像个幸福的笨蛋。


    连被人耍得团团转的自觉都没有。


    “最大的疑点,”我托着脸,一手捏着已经叫不出来的纸鹤,“有利益关系的上司和下属也就算了,身为他的朋友,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上司要利用,下属会恐惧,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能起到的价值没有减少,人变没变并不重要。但朋友是不一样的。


    “朋友是不一样的。”


    当时的我大概没朋友吧,所以没有意识到。


    “如果自己的朋友突然遇到危险——更不用说是直接消失、被人取代——那么翻遍整座城市,挖地三尺,都一定会把他找回来。”


    织田作的眼睛睁大了一点点。


    他是个很沉着的人,会让人联想到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这种句子,古朴点形容就是颇有大将之风,直白点说就是表情好像焊在脸上。如果不是我对他的微表情格外熟悉,可能都看不出来。


    “同样,如果我要去做可能会让朋友担心、但不得不做的事,也一定会提前打好招呼,以防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遇到危险。”


    “你可以稍微解释一下吗?”


    织田作沉默了一下。


    他缓缓开口:“……就是你说的那样。”


    “在见到你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Lupin酒馆的聚会上,他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你喜欢小孩子吗,织田作?’”


    你看,我就说他是大好人吧。


    对自己认可的人就毫不设防,一点手段都用不上。


    对我是*,对那位太宰治也是。


    我笑了几声,织田作终于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那位太宰君才不是我以为的被占了身体的受害者。他知情、预见甚至还在这件事里插了好几手,这才能让一个有点心机但不多的失忆降智患者顺利存活。


    他有什么目的?


    从结果上看,我达成的最大的一件跟他有关的事,不就是插手了Mimic首领和织田作的对决吗?如果不是我横插一脚,森氏的Boss会让织田作死在那里吧。


    只是一个人而已,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收获,这买卖简直赚翻了。而太宰治——太宰治也是棋子之一,身在局中,是对抗不了棋手的。


    所以,挽救了自己的朋友,这个理由够不够他出借自己的身体呢?


    还有那份莫名其妙出现的书稿……能让太宰治这种干部级别的罪犯都全身而退顺利洗白的东西,对官方来说一定非常重要。


    首先排除情报,这种东西一旦流出就失效了,把经手的人处理掉还来不及,不可能加以庇护。


    应该是武器。


    某种可以重复利用的、不会被外人掌控的战略性武器,从这座城市的风俗来看,想必又是异能力造物。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手里?


    “我”利用它回“家”,是怎么做到的?


    织田作不知道,但是我能猜出来,这故事里唯一一个和官方机构有联系的人,是那位“坂口安吾”。


    他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官方的人暂且接触不到,要解开这些问题,目前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做法就是——去找太宰治。


    那么问题来了。


    太宰治在哪里?


    哦,他前一天刚被森氏的人抓回去。


    虽说已经跑掉了,但现在应该还在最安全的地方隐蔽着,找出来的可能性不大。


    我看着织田作,思考要不要直接问他太宰治的踪迹。


    织田作平淡回望,头顶呆毛弯成一个问号。


    “我……”


    “你……”


    “电话——织田作—电话——”


    这个铃声来得非常巧妙……我指的当然不是搞怪的来电提示。我把纸鹤塞进兜里,示意织田作先接听。


    他打开了免提:“太宰。”


    “嗨嗨——晚上好织田作,以及宫野君。很遗憾没时间寒暄了,有紧急情况需要你们出面——”


    跟我想象中的幕后黑手的声音有点不同,感觉过于活泼了?


    我靠近手机:“招呼可以之后再打,直接告诉我们地点,敌人,以及时间的期限吧。”


    “港之见丘公园,在中华街附近,最少还有五分钟。至于敌人——”


    “也许不是敌人呢,凉君。”


    太宰治,意味深长地说。


    ……


    且不说外出采买生活物品的中岛敦和小镜花是怎么逛到了中华街附近,又是怎么吸引了敌人的注意。


    现在时间紧迫,最重要的还是赶到现场,织田作的车虽然破,但好歹驾驶员技术在线,硬是把一辆普普通通家用车开出了赛车的既视感。


    从副驾驶下来的时候我还能走直线。


    这不是因为他开得稳,而是因为我曾经坐过更快更歪甚至更能上下起伏的车——波本,一款开车时谁也不敢得罪他的黑司机。


    在波本的后车座上挣扎求生时,我一度严肃认真地考虑过:他连牛郎这种合法职业都做不了,只能来混黑,难道是肇事逃逸的案底太多了吗?


    创死的人多到洗不白,这挺符合他的车技的。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我这样说,但我开车的技术也不怎么样……也不坏就是了,毕竟师承波本和黑麦,我学习能力蛮强的,赶时间的话也会握一握方向盘。


    这次不是我来开,纯属织田作法律意识较强:无证驾驶犯法。


    也好在我没有晕车。


    这样才能在下车的瞬间理清楚局势:


    中岛敦已经负伤倒地、不能再战斗了,看伤口的位置和出血量,必须尽快送去救治。


    小镜花没有外伤,但脸色白惨惨的,身形也摇摇欲坠,大概是遭遇了精神上的打击。暂且没有危险。


    以及……场上唯一一个可能是敌人的,撑着红伞、作艺伎打扮的红衣女人。


    红衣,红伞,红发,通身气度颓靡艳丽,握持伞柄的右手是门内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随时可以抽刀的姿势。


    女性,很有品味,物质条件优渥,以及这传统的衣着。


    “就算是监护人,也不要对孩子的选择干涉太多了。”我对教养保护了小镜花的人还是持一点感谢态度的,不然一个怀有强大异能力的小孩子,会落得的下场远比现在要悲惨得多。


    小镜花猛地转头:“你怎么来了?!离开这里!”


    “别急嘛,小镜花。”女人掩着唇慢慢侧脸看过来,红色的眼影与口脂之下,眼角与唇角几乎是妩媚地勾……额,没弯起来。


    她僵住了。带着好像是见了鬼的神情。


    可就算是鬼,也一定是她极喜爱的小孩子的鬼魂。我拄着伞剑,隔着仅有几米的距离与她对视,眼看着她欲言又止,连脚尖朝向都不由自主地转了一点。


    难怪太宰治要我来。


    这又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就静静站在原地,既不上前,也不后退。


    “好久不见。”我只是说。


    第349章 谜语人离开横滨


    我对女性通常持尊敬但远离的态度。


    毕竟从前我接触的那些人都很特殊,脱离正常社会环境,只要还活着,看起来越无害的就越是危险。女性和小孩都属于这一类,后者人数几乎为零,而前者——


    前者跟我接触最多、留下印象也最深刻的,是贝尔摩德。


    那当然不是人名,而是一个代号。代号下的女性明面上是享誉世界的大明星,实际上却是借演艺事业进行刺杀和情报窃取活动的杀手。口蜜腹剑,长相美艳,心如蛇蝎,在代号干部里也相当有地位。


    这种高级成员,就连普通的代号干部都很难亲自见上一面,按照常理来说,是不会跟我有交集的。但我们之间有一条名为宫野的纽带——雪莉堂姐的父母,曾经在贝尔摩德身上做过实验。


    她因此而痛恨那两夫妇的女儿,连带着也痛恨身上流淌着宫野家血脉的我。最开始把我送到琴酒和雪莉面前的就是她。但也是因为这个姓氏,后来她对我产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大概可以用怜悯来形容的东西。


    同为“宫野”受害者,她有移情是正常的。


    当然,这点怜悯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杀手的善心能有多少呢?具体表现,也就是偶尔在琴酒或波本身边见到我的时候问一句“还活着啊真顽强”。偶尔的偶尔,她会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高级糖果,带着“这糖里下毒了你敢不敢吃”的笑容塞进我怀里。


    我当然是敢的。但一开始琴酒不允许,还会搬出他们老大的名号来警告她;后来波本倒是允许了,按着我肩膀的手却总悄悄用力。不过他们都是白担心,那些东西,进了嘴的我都吃不出味道,被拿走的,也没有毒死过一条小白鼠。


    我就在这样似是而非的恐吓里见了她十九次。最后的第二十次,她撕掉□□,对我笑了一下,不怎么释然但很无奈很平静地走向了熊熊燃烧的烈火。


    那不是国际影星的背影。也不是贝尔摩德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甚至连她的真容都因为火光太耀眼而没能看清。我想也许她也有属于她的故事,但这里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自己的苦衷。


    我不了解她,谁也不了解。了解她的人都已经死了。最后的赴死再平静,也动摇不了她前十九次见面给我留下的恐惧。


    ——也许那也是她送给我的礼物。


    但这么说未免太抬举自己了,像个斯德哥尔摩患者的自我安慰,还很自作多情。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到阴阳两隔后会时不时怀念的地步,只是偶尔想起来,还能作几番评价。


    或者看到了类似的人,也会不自觉将这少有的女性的模板从记忆里掏出来,尝试着进行对比。


    譬如现在。


    高调美艳又杀气腾腾的女性,除了职业是更具有霓虹本地特色的艺伎,其它方面的既视感都很强。


    尾崎红叶。


    我把森氏的高层人员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同类型的女性也只找到这一个。


    “要叙叙旧吗?”


    为防万一,我的手已经按在伞柄上。动作没有隐藏,她看到了这点,表情却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变化,而是有些欣慰似的笑笑:“跟太宰说得一样。一别多年,你也长进了不少呢。”


    所以之前织田作被怀疑,却还欣慰点头,也是因为觉得我“长进”了吗?


    “谢谢夸奖,但有一点,我有必要说清楚,”我说,“你们之前认识的我只是特殊情况,没有参考价值。从认知的角度上,把我们切割开也可以。”


    “哦?”


    她看起来并不当回事。


    或者说,没有记忆的我也失去了攻击性,让他们对我产生了不必要的误解。如果我们是敌人的话,这算是好事,但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也没有那么卑劣。


    非必要情况下,我还是会讲点武德的。


    “我名为宫野凉,你应该知道这个名字。”我还是把小镜花护在身后,没让她去任何人身边,“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小镜花一定要带走,这点没得商量。”


    她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很快又把衣袖抬起来,掩住唇故作哀怨:“真是无情啊,找回了自己的家人,就连大姐都不叫了……”


    “但是,既然是这样的立场,不就更不应该动手了吗?比起侦探社,我们之间的盟约要更紧密才是,”她张开手,笑眯眯地,“来,一起,回来。”


    小镜花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角,小声但急迫道:“不要!”


    她在恐惧。


    她听出了我和尾崎红叶的言外之意,害怕我们是一伙的,害怕我把她带回去。


    但她还是抓着我,在寻求我的庇护。


    我把手伸到背后去,稳稳握住了她的。


    “以我目前的立场,的确不应该跟你起冲突,也不该插手你们内部的事,阻止你把她带回去,”我握紧小镜花,“但小镜花不愿意。”


    她不愿意,我就不会让她被带回去。


    “是吗,你也觉得这样好吗……”


    尾崎红叶叹了口气,我默默加强了戒备,听到她沉声质问:“不对,你应该明白这点……生于黑暗的植物,是不会在光明中得到幸福的!曾经的我也是,四年前的你也是,现在的她也是……”


    “你以为去到侦探社以后镜花会得到什么好结果吗?镜花杀过人,他们会把她交给军警,交给异能特务科,交给会把她处刑的人!”


    “我不会,”我说,“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们也不会。”


    “我也!”白虎少年跟着织田作插嘴,又被尾崎红叶一个眼神瞪了回去,“……绝对不会的。”


    尾崎红叶轻轻地笑了。


    “你果然是忘记了,”她轻柔地说,“连这种不自量力的话也说得出口。我给过你一次机会,结果是一次死去、太宰叛逃,我是独断专行吗?我是想掌控你们吗?”


    “镜花,你叫他哥哥,是对的。你们都一样,被光鲜亮丽的世界迷惑了眼睛,忘了自己本来就属于黑暗……”


    “不信你就扪心自问,”她绯红色眼尾锋利得像一把刀,眸光刺过来,刺得小镜花打了个寒颤,“你现在想不想杀死我?”


    “只要杀了我,就没有人能带走你了,你有没有这样想过?!”


    女孩像被掐住嗓子一样发出悲哀的气音。


    我不想再争论下去了。


    “人要追寻光明,追求幸福,是天经地义的。”我看着尾崎红叶,不由得心生悲悯,“你想带走镜花,是为了保护她,这一点所有人都能理解。我们没有误会你的好意。”


    尾崎的眼神亮了一点。


    “但是,不能因为一次失败,不管这一次输得有多可怜,就放弃与生俱来的权力。”


    “大姐,”我斟酌着称呼她,“红叶姐。”


    “人可以躲避痛苦,但不该被失败驯化。”


    红叶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看着她,用微微刺痛的心,和冷酷计算的大脑。她已经被说动了,这时候要做的是乘胜追击,将她的观念彻底击溃。


    但是——


    但是,你又要欺负她吗?


    ——因为她的感情最细腻柔软,所以就要被利用攻击,被用来达成你的目的吗?


    我顿了顿,还是选择了温柔一点的措辞:“而且仇恨他人总比恨自己轻松得多。如果这次失败了,她可以尽情的去憎恨他人。如果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她会恨谁呢?”


    “她是善良的孩子,不会只恨你的,还会憎恨自己的弱小——你想让她一辈子都怨恨自己,直到某天承受不了,把自己毁灭吗?”


    “不!”


    被攻击的,被威胁的人,向前走了两步。


    红叶的表情哀哀的。她没有狼狈或扭曲,可能是长久的训练早已经将美丽铭刻到身体上,就连悲哀也含蓄而朦胧。


    她分明是艳丽的,明亮的,像开到最盛即将整朵坠落的花。


    但我同时听到了她和小镜花两个人的无声痛哭。


    “去吧,”我对镜花说,“不跟她回去,但去拥抱她。”


    小女孩看了我一眼,踌躇地,缓慢地,但一步也没有后退地向红叶走了过去。


    这是很感人的场景,我听到了中岛敦不明所以但是非常投入的吸鼻子的声音,转头一看他连眼眶都红了。


    我:“……”


    我眼神示意织田作,不然就给他也抱一个吧。


    织田作:?


    呆毛缓缓变成问号。


    错失一个拥抱的中岛敦悄悄问:“我们之后要怎么做?小镜花真的要去武装侦探社吗?”


    孩子不聪明怎么办?


    我看了他一眼,也悄悄地问:“你就这么相信我们吗?我们可是Mafia家族盟友哎,万一我是故意骗小镜花去红叶姐那边呢?”


    中岛反应了两秒,没反应过来:“……啊?”


    哇他是很认真的觉得我是个好人不会伤害他。


    我忍不住笑出声。这个笑声有点突兀,那边还在别别扭扭拥抱的两位女士都看了过来,脸上带着些疑惑。


    我笑容爽朗地说:“放心吧,我不会让小镜花被带走的。”


    “因为今天要被带走的是红叶姐嘛。”


    他们都诧异极了。


    我从伞柄里抽出刀来,对准了侧面的花丛:“难为你在里面看完了全过程,现在一定很无聊吧?要试试活动一下筋骨吗?”


    这种情况下,再比拼耐心试图隐藏,就有点没意思了。


    瘦高的青年用老虎的爪牙拂开花枝,从阴影里站了出来。


    他神情静静的,穿着这个季节里一看就让人觉得热的黑大衣,领子扣到最顶上,把喉咙都遮住,白发有被斜切了一刀的刘海,白虎的四肢后有黑白花纹的尾巴在摇曳。


    明明外形这么显眼,神情和气质却都静静的,潜伏下来就谁都感受不到老虎的威胁,反而像是一尊石头雕塑……或者死去的什么东西。


    “你好,”他很有礼貌地打招呼,看不出来一点一惊一乍的样子,“我家首领让我代他向您问好。”


    “你好,”我说,“那你自己要问好吗?”


    一惊一乍本乍在织田作的帮助上合上了下巴,手舞足蹈,大为震撼:“不是、你是、啊我其实有兄弟吗?啊???为什么你、我……啊???”


    黑衣服的白老虎彬彬有礼地忽视他向我打招呼:“要的,我叫中岛敦,您好。”


    中岛敦的“兄弟论”戛然而止。


    第350章 谜语人离开横滨


    这当然不会是中岛敦的兄弟。


    就算确实有这个可能,但这个出场、这个氛围、这个人均智商不会低于90的场景中,就算是被吓得炸毛的小老虎,也没有人会真的以为这位不速之客是来认亲的。


    织田作迅速抬手:“别看,是二重身。”


    小老虎:“咦咦——?!”


    ……不,也不是这个吧。


    虽然我读书少,但也是知道“二重身”这种设定的。起源于心理学上的名词,死期将至的不祥预兆,ACGN用来加时髦值的角色……织田作捂住小老虎眼睛,说明他以为的是第二种,是个幻影。


    但是,从这个世界的本质来说——有一个跟白虎少年相对的黑虎,这么大的反差,才更吸引人吧?


    “只说名字吗?自我介绍是不是该详细一点?”


    我从他身上闻到了深入进骨子里的血腥气,并不冰冷,也不恐怖,只是滞涩,像不堪负荷的齿轮卡了血,又偏要用,只好在斑驳锈迹中发霉,等待腐烂。


    这是意象化的描述,颇为文艺,可能还掺杂了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滤镜,不太像我从前风格。那味道也并不存在于现实,优秀的杀手身上不会有明显的气味。


    是的,虽然他被发现了,但他隐匿自己的能力是没有问题的。我并不是靠嗅觉发现他的。


    是靠视觉……或者某种特异功能:


    我能看到人身上的“光”。


    好人是绿色,恶人是红色,作恶越多红芒越重,日光下还好,晚上看简直是行走的红绿灯。


    这个功能是在飞机上见到白兰之后出现的,就是我当时以为的幻觉。听起来酷炫,实际也有点不大不小的弊端。我至今还没被白兰或者横滨的晚上闪到眼,全靠这灯光亮度是可以调节的,随着心意开关。


    通常情况下,我会把亮度调很低,只在需要的时候调亮,用作摸排或探查。好比刚才:昏暗的薄暮光线里,花木阴影中亮起的荧荧红光,几乎要跟中华街里挂的红灯笼一样了。


    黑虎幅度很小的抿了抿嘴,僵硬但流利地张口就来:“我的来历并不重要,您无需为此费心。首领只是让我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并没有做什么的意思,也无意与您为敌……”


    “这也是你的首领教你的回答吗?”我听得头疼,“别这么紧张,你背多了。”


    “抱歉。请您原谅。”


    “倒也不到需要道歉的程度……”


    “抱歉。请您原谅。”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空无一物,“这是他设定的自动回复吗?”


    “首领说,”他吸了口气,抬手鼓掌,语气与其说坚毅,不如说是一本正经如临大敌,“‘连这都能猜到,太棒啦!不愧是凉君!’”


    我:“……”


    他缓缓放下手:“……首领是这样说的。”


    感觉头更疼了。


    这种被看透了的感觉,卡在戏弄和耍赖的边缘,既不让人干脆利落得到答案,又亲昵得让人生不起气来。如果我记忆还在,想必会为这活泼的恶作剧会心一笑。


    但我没有印象。现在能知道的,只有他的首领至少不是森首领那种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不然那也太吓人了。


    “你直接把他允许透露的信息告诉我好了。”


    我对能得到多少有价值的回答不抱希望,苏醒以来遇到的谜语人实在太多,我对他们的作风也习惯了,坐下来喝杯茶就能解决的问题,不绕上十个八个圈子是怎么也不可能说清的。


    换别人来,可能已经被憋屈得上火了。我还能不紧不慢地跟他们兜圈子玩解密游戏,是因为我不着急。


    反正我没有记忆了,除了找到雪莉也没有其他目标。在彭格列表示能保证后者安全的情况下,连速战速决的需要都没有了。


    ——不是想玩吗,那就玩好了:)


    一身不祥红光的中岛敦果然有现成的答案,他又想了想,忽然转头看了眼什么:“确实有的。首领让我跟您说——”


    他短暂而刻意地停顿了一下。


    在这片刻停顿里,有人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小镜花一声惊呼,织田作单手上膛,短刀和枪|口同时对准了这边:“你做了什么?”


    “——无论结果如何,PortMafia欢迎您来做客。”


    “【夜叉白雪】!”


    白色的夜叉凭空出现,骤然一剑当头斩下!


    剑风飒飒,非人的异能造物杀气冲天,气劲鼓荡白色衣摆。黑衣的中岛敦没有躲避,他偏头看着剑光,一直空空茫茫的表情终于有所波动,像是幽魂落到实处,露出堪称欣慰的笑容:


    “小镜花……”


    镜花水月一般,他的身影消失了。


    从原地,从一动不动的我的眼睛里。剑气吹动头发也拂动,我紧盯着他站立过的那一小块地面,在脑内反复回放他消失的那一瞬间,没有找到任何异常。


    他就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消失。


    唯二留下的,是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以及——


    一动不动,昏迷在织田作怀里的中岛敦。


    小镜花已经冲过去检查他的脉搏心跳,手里的手机还没来得及收起。织田作应该已经检查过一轮,此刻正扶着少年人躺倒在地,低声安抚着小女孩别太着急,将疑问的眼神投向我。


    我摇了摇头,示意没看清任何攻击的动作。


    于是他又将目光投向尾崎红叶,手里依然持着枪:“那么,森氏有什么想说的吗?作为曾经的PortMafia?”


    红叶还在皱眉凝视黑虎消失的地方。


    从表情来看,她应是也有疑惑的地方,听到织田作的话却并没有配合的意思,而是顿了一刹,很有些刻意地偏头看去。


    ——非常刻意,肩膀以下纹丝不动,脖颈挺直,下巴微抬,眼角挑出十万分的冰冷不屑。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向织田作……好吧也不是很正眼。这两个人之间有私怨吗?


    红叶用与表情眼神相符的语气冷笑着说:“哎呀,区区私人作坊的小职员而已,竟然敢用这等语气质问妾身吗?”


    织田作皱眉。


    “还是说,”红叶接着说,“你以为区区四年,就能抹消你曾经做下的好事了?”


    气氛凝重得夜叉都要拔刀了。小镜花半抱半扶着中岛敦猛地抬头张嘴欲喊——


    “织田作——电话——电话——”


    ——又是这个奇妙刺耳的电话铃声。


    织田作单手接通,一句话后按下公放,很有辨识度的青年声音带着低笑从话筒里流淌出来,带着细微的电流刺啦声:


    “别这么激动嘛大姐,这种事让当事人亲自解决如何?这么多年过去,你不是都承认,凉君已经长大了嘛。”


    她下意识看了我一眼。


    我手指微微弹动一下,垂下眼睑挡住了视线。


    红叶冷笑一声:“你明知他当时自愿得很,让他追究,去侦探社和你们玩过家家吗?”


    感觉好像被骂了。


    我等着听他们还要说什么离谱的话,但电话那边的太宰治被逗笑似的乐了两声,就突然回转到了正事上来:“敦的情况,大姐你也亲眼看到了。”


    小镜花浑身一震,红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也哑然:“连同伴都要监视,不愧是你……”


    我:“。”


    不得不说,红叶姐是有些嘴替的本事在身上的。


    我也早就想说了,从在织田家那通时间掐的正正好的来电开始,到俩人根本就没有掩饰也无心解释的杂音,都说明太宰在时时刻刻的关注着织田作这边……


    而织田作习以为常,在别人面前都不加掩饰。


    要不是他稳重可靠的气质镇压着,让他看起来真就是个不容置疑的正经人,任谁来都要说一句你们玩得也太花了!


    难怪织田作看到中岛敦倒下也不着急,有看起来什么都知道的太宰治时刻关注,如果中岛真的出了事,这边会立刻收到指示的。


    太宰治再次笑出声,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


    我怀疑他在织田作身上装了个针孔摄像头,但是没有证据。


    最后他说:“来侦探社吧,大姐。”


    “你……!”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森先生让你独自前来,甚至连接应的人都没安排,”太宰轻柔地说,“中也都还闲着呢。而且你不是放心不下小镜花吗?可以来看她以后的生活环境哦。怎么样?”


    “……”


    “你也来吧,凉君?”


    “……”


    “凉君?”


    “别这么叫我,”我忍不住说,“你这样,让我想到刚才那位中岛敦的首领。”


    他哑然,片刻后很伤脑筋似的叹了口气:“这种话,听起来真是让人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发抖呢。”


    我是不当谜语人的,有话就要直接问:“所以你是吗?”


    他在那边很欢快、一点都听不出发抖地说:“当然不是啦!我怎么可能当P.M.的首领呢,你要不要问问红叶姐和织田作,当初我可是很果断就跑路了!”


    “加上织田作,再加上小镜花,如果凉君也能来一起工作的话,这边的调查员可就有超过一半都受过森氏的栽培了呢。”


    他吐字清晰,阴阳怪气: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