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霍去病教人
霍彦和霍去病并肩出卫府时早已经过了晌午, 霍彦从马车壁处掏来掏去,最后叼了块点心,顺带给了霍去病一块。
霍去病的面色还是不太好, 沉着一张脸,只是到底接过了点心。
“一句话罢了, 阿兄生什么气啊!”
霍彦吃着开心, 眯着眼睛,又给霍去病一块。
霍去病见到他这没心没肺的模样,下意识就皱起了眉, 虽他并未多说什么,但一看就是不悦。霍彦歪头对上他的面容,眉眼弯弯。
“阿兄。”他的面上是纯然的疑惑,“如果因为一句话就心生愤懑,那我们俩就不用出门了。你今日好奇怪。”
寒门之子,例如张汤在朝中立足,尚需担下酷吏之名,更别说他俩了。自从到刘彻身边稍得了些势儿, 那些个老牌世族,高官子弟哪个不在背后嘀咕他俩的出身。上次霍去病主张杀李广后,他们在背后更是恨不得戳断他俩的脊梁骨,奴隶之子,攀权附贵,私生之子。
照他阿兄的性子, 别说在意了,估计旁人蛐蛐被他阿兄听到了, 他阿兄都会不屑一顾, 然后转头很骄傲的对他和舅舅讲, 这些人嫉妒我得天子心。
所以霍彦百思不得其解,他都不在意的一句话,他阿兄为何耿耿于怀。
晌午过后的长安街市,热闹非凡。车轮滚滚,溅起烟尘。
霍去病正襟危坐,目光却沉炽,缓声与霍彦道,“往后你一人久在长安,仕宦中枢,你属卫府,再如何你势他总会借,而他这人贪心太过,品性不端,而我不希望我在外,卫家在长安的人给你惹麻烦。”
再不把公孙敬声掰扯直了,总有一天会闯出大祸来,到时候必托累阿言在朝中难做。况且他瞧不起阿言,不敬阿言,不存感恩,记仇不记恩,更该训了。
他几乎一照面,就把公孙敬声的结局预言了个彻底,霍彦突然头疼起来,慧极必伤,美物不常存。他阿兄不被禁,谁被禁!
“你那个水晶似的七窍玲珑心,分给据儿他们一角,才是皆大欢喜。你就不能稍微愚钝一点嘛!”
霍去病不听他的抱怨,聪明为什么要掩饰,他聪明自然可以拿别人当傻子。
“等这阵日子闲下来,我就去把公孙敬声提溜出来训训。你自去玩你的吧!”
霍彦翻了个白眼,“杀鸡焉用牛刀,用不着你,他这样的,吓吓就好了,你看我的就是了。”
他又不傻,放条白眼狼在身边。
霍去病双手交叠,从嗓子里哼了一声。
“那你先来。”
霍彦捂额,眼波流转,突然有了个好主意,他附耳对霍去病窃窃私语。
[那你先来,就是我必出手。]
[去病这样,我阿言至今还算直溜,真不可思议。]
[嘿嘿嘿,我们阿言陛下根正苗黑,他说吓人是剁手呢。]
[听不见,有什么好瞒的。]
[哼,言言抠抠。]
公孙敬声最近倒了大霉,赌场的人自月末后就日日登门,说是霍彦给的钱都抵当了,只站在门前召着一大群人口口声声要他还欠的钱并利息,若不还,只能把他手剁了。
卫君孺自上次后就被气得卧床不起,公孙贺为了妻子,寒着脸要把这些闹事的人叉出去。
公孙贺摆出官架,可他完全低估了霍彦赌场里催利的混球刺头们了。
去岁,霍去病正式进入羽林营,训练那些孤儿。而这些个刺头大多是十五六岁,天天跟着霍去病浪的羽林骑。这是一群仗着有马跑得快,什么鞭打恶官,抓贼灭匪,偶尔还敢演练纵马袭官的混世魔王。还有一部分长安纨绔子弟,是跟霍彦交好刘彻的侍中并郎官的弟弟或儿子,一个两个全是好战分子,武力值超高,却因为还不到年纪,泄世不深,就被霍彦用好吃的,好玩的忽悠在赌场里当打手。
只要不当值或训练,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到处催债。他们本来还算收敛,面对大官还有些局促。霍彦就去找刘彻一顿陈情,说他们是为国打仗才做得罪人的收钱活,要刘彻给他们赐腰牌,不准别人欺负他们。刘彻看着那些人催下的钱,大手一挥,都赐了腰牌。
自此,长安城里一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
能把他们都派出来,可见霍彦是打定主意要把公孙敬声暴力扯直的,若让公孙贺把人唬住了,那霍彦以后也不要在长安混了,洗手回他阿兄怀里作小崽子了。
公孙贺脸色实在难看,羽林郎们倒是收敛了些,毕竟他们与公孙贺这个跟卫青相熟的南奅侯还算熟。
但霍彦真派的是他们前面的一群穿着花红柳绿的少年,这群长安纨绔子弟,别说被唬住了,大多扑嗤一下就笑了。
在他们面前逞官威,他们哪个没个好祖宗,好爹,好哥,妄想吓住他们,真是妄想了。
“君侯也不能仗势不还钱啊,我们赌坊小本生意,还养着这些张嘴,若是倒闭了,我们上哪里吃饭去,君侯让小郎君行行好,把钱还了,我们也就不打扰了。”
公孙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桑弘羊的长子,桑迁。
桑迁目光直视着公孙贺,笑容不咸不淡。
凭着他跟他小霍兄长这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关系,他不给这事办了,都对不起他小霍兄长年年给的一袋小金鱼。
众少年笑作一团,全是君侯行行好。
公孙贺自己以前就是个跟在刘彻身边的纨绔子弟,知道他们难缠,他瞪了躲在自己身后的公孙敬声一眼,公孙敬声自幼被娇惯,无法无天的很,此时却跟被霜打了似的,这些人上来就要剁他手,他是真怕了,他紧紧扯着公孙贺的袖子,生怕他阿翁把他推出去。
“阿翁,我只欠了五百金,是他们乱算的。”
公孙贺气在心头,但想起自己柔弱的妻子,还是耐着性子问桑迁,“不知我这逆子所欠几何?我立马凑了。”
桑迁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一个约摸十二岁左右,小少年立马拂开簇拥的少年们,笑容灿烂的报账,他虽矮了一截,说起这些利钱什么的,倒是头头是道。
“禀君侯,按咱们赌坊规矩,这利息是逐月累加,小郎君久未还款,如今已利滚利到十万两黄金了,因着上次霍小侍中帮他给了一些,折合一算,君侯只要付八万两就可以。”
那小少年脆生生地报账,眼神明亮,嘴角噙着一抹自信的笑,对自己所报的账目笃定得很 ,公孙贺没见过这孩子,但见这孩子姿态,也知贵气。说到这儿,他就暗恨,若是旁的赌坊都能抹了,可这个赌坊是天子所罩着的,连曾经的田蚡的儿子都敢说扣就扣,别说他的儿子!
此事若是让陛下知道了,这是眼看着见弃于陛下啊!
想到此处,他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身躯晃了晃,差点没站稳。看向身后的公孙敬声,双眼圆睁,满是愤怒与失望,声音也因极度的气愤而微微颤抖,“你……你竟欠下如此巨额赌债?”
公孙敬声吓得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阿翁,我……我只是一时贪玩,我没欠那么多的,是他们乱算……”
他每次都输光钱就想多玩几把,没想到会欠这么多。
公孙贺只觉眼前一黑。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就算他身为太仆,俸禄不低,可一时间也难以凑齐。他咬咬牙,强忍着怒意,说道,“黄金八万两?这利息也未免太高了些!你们这与那放子钱①的何异?”
桑迁见状,立马从怀里掏账本。
“君侯,我们赌坊是长安中最有名的,不会乱要钱。每一笔账目都是在的,你只管查看就是。”
那个小孩却微微抬了抬下巴,双手抱在胸前,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君侯这话可就不对了。这赌场里的规矩,向来是愿赌服输。小郎君在赌桌上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没说过利息高。如今输了钱,反倒污我们放子钱来了?”
众少年又是一阵哄笑,他们这可是赌坊啊,放子钱正常的很啊。
公孙敬声躲在父亲身后,吓得瑟瑟发抖,小声嘟囔道:“阿翁,我……我真不知道会欠这么多,我……”
公孙贺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斥道:“住口!你这逆子!”
桑迁冷笑,“君侯,这钱可得尽快还呐。咱这赌坊虽小,可背后的主家可不是好惹的。您要是不还,这事儿传出去,对您的名声可不大好。”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周围,那些纨绔子弟们立马附和起来,一时间,七嘴八舌的催促声此起彼伏。
公孙贺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心里清楚,这些人背后有皇帝,今天这钱怕是不还不行了。可八万两黄金,卖了他也不够。
双方就焦灼起来。
这时,卫君孺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眼神中满是担忧与焦急,看到门口这阵仗,忍不住跌坐在地,对着公孙敬声哭喊道,“这是作孽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个孽障!”
公孙敬声任由她推搡着,缩着脖子。
桑迁等人看到卫君孺出来,倒是稍微收敛了些,毕竟卫君孺是卫家人,那小孩子立马又钻回了少年人当中,被少年们重新挡住。
卫君孺伏在公孙贺身上哭得声音嘶哑,她捂着心口,可见是痛到极点。
为母不易,这些少年也不再强逼,彼此缄默对视一眼。
就在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公孙府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正是卫少儿。公孙府这边闹得沸沸扬扬,她搁陈府都知道了,实在放心不下姐姐卫君孺,便亲自前来查看。
卫君孺见到她,忍不住又哭起来。
“少儿,我造孽啊。”
卫少儿握着她手,给她用帕子擦脸,目光却是看向么孙贺,“多少钱,说不定我们凑凑就够了。”
公孙贺只觉心力交瘁,他艰难道,“八万两!”
他说完后,又向卫少儿一揖,“此次多亏阿言和去病补了两万两,我在这里多谢阿妹。”
卫少儿吓了一跳,她高声重复道,“多少钱!两万两!我家阿言平时最是有些钱的,而今他都给了!那其他人都没钱了,这钱凑不齐了。阿姊,我去帮你问问青儿。”
卫君孺却摆了摆手,她扭头看着那些少年郎,突然道,“这钱我们凑不齐,你们把他带走吧,一人作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都随你们。”
所有人都震惊了。
卫君孺可是最疼爱她这个儿子的啊!
公孙敬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扯着嗓子哭喊道:“阿母,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救救我……”
卫少儿也是吓得不轻,“他们连田丞相的儿子都敢剁,阿姊,敬声还小。”
卫君孺泪流满面,声音带着决然:“他不小了,犯下这等错事,就该承担后果。我平日里那般溺爱他,才让他今日这般无法无天,如今唯有让他受些教训,才知道这世间不是什么都能任他胡来!”
说着,她一把将公孙敬声往前推去。
公孙敬声惊恐地瞪大双眼,手脚并用往后缩,哭喊声愈发凄厉,“阿母,不要啊!我真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紧紧抱住卫君孺的腿,指甲都快嵌进她的裙袂里。
少年们面面相觑,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扯皮,没想到卫君孺竟来了这么一出,他们心中也有点不忍,那小孩偷摸钻到桑迁身边,皱了皱眉头,掂脚小声问,“咱们……真把人带走?”
桑迁也没想到这么快可以达成所愿,“夫人,此事也并非全无转圜余地。我们虽奉命催债,但也不想真的伤人性命。更何况君侯与我阿翁同朝为官。”
“我看这样,”他顿了顿,“要公孙小郎君先跟我们去一趟,你们先凑着钱,我们予主家说说情,让他先做个杂役。”
卫君孺和公孙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犹豫。公孙敬声一听,连忙爬起来,拉住父亲的衣袖,“阿翁,阿母,我愿意去做工,我一定好好干,你们救救我。”
公孙贺长叹一声,看向卫君孺,“夫人,事已至此,或许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卫君孺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公孙贺当场立下卖身的字据,在众人的注视下,跟着桑迁等人离开了公孙府。
卫少儿扶着卫君孺,安慰道,“阿姊,既然他们肯给敬声一个机会,说不定他真能改过自新。”
卫君孺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泣不成声,“但愿如此吧,我只盼他能平安,能懂事……”
赌坊中。
霍彦笑容满面与霍去病玩他新出的象棋①,然后笑容逐渐消失。
“不下了。迁儿他们要回来了。”
他掷子在桌。
霍去病毫不犹豫的把他将军,然后重新摆棋。
“多大的事,继续玩。”
他对六博很是热衷,但很明显他现在更喜欢象棋,六博规划繁复,就像被束缚在既定路线的车马,少了灵动与变化。象棋更像是一场纸上的战争,能让他肆意挥洒军事谋略,而不像六博,总在既定的框架里打转。
“车”纵横无阻,“马”迂回包抄,“炮”隔山打牛,每一步都像在指挥一场战役,小小的棋盘之上不同兵种在战场上协同作战。
“若是把六博比作普通的操练,那象棋便是真正的沙场对决。”霍去病目光炯炯,兴致勃勃地夸赞着霍彦,“你这个棋好玩,让你先走。”
霍彦拔棋盘上的卒,翻了个白眼。
“让你让我一下,不是每次都让我先走,我先走十步,我还是输,你这样我很没有面子的,阿兄。”
霍去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把棋盘搬走,“那你再练练,我找舅舅和姨父去。”
霍彦无奈,“你原本说你关心这事的。”
霍去病收棋盘,出门,关门一气呵成,留给霍彦一个潇洒的背影。
他说了阿言先来,阿言训完他再训。
[哈哈哈,被抛弃了哦。]
霍彦敛目,问他们一件事。
[霍彦:雷被最近也上了战场,还活着,他能教我习剑吗?]
[崽,你要学剑不如跟舅舅和阿兄学嘛。]
[对啊,那个雷被有戳人的前科。]
霍彦:不重要,他闲就行。
[不对劲,你以前学过这些的,虽然比去病差太多,但也能看。]
[你是要上战场!]
[那别做梦了,你跟不上去病的。]
霍彦阴测测的笑起来,把弹幕弄得都不敢说话了,然后才慢悠悠道,“说的有道理。”
皮一下,很开心。
[神经病,吓我一跳!]
[那你学剑干什么!]
霍彦摊开他的《三年皇帝,五年模拟》,凉凉地笑,“我觉得据儿得白切黑,在儒生面前儒雅,但在军方面前得一剑能戳死人,还不能让人有力气反杀的强横。”
众弹幕:你说的有点道理。
然后众弹幕就看见霍彦的这本集厚黑学,韩非子,君主论大成的帝王从书第一章手把手教你做太子,上面第一行就是,“是否去做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君王表明态度。”
霍彦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与他年纪不符的深沉与狡黠。
“藏锋非无锋,他学一点总没错的,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旁人近不了他身,他还能活久点。”他抬起头,对着空荡荡的四周,仿佛那些弹幕都有了实体,“实在不济,我们都翘蹄子了,他自刎也能快一点,快一点转世就不会遇到他爹了,我让阿母给他留一个弟弟位子。”
弹幕里瞬间炸开了锅。
[我替据儿谢谢你。]
[这可真够地狱笑话的!]
[不过细想一下,据儿确实得会点,快一点也不会太疼。]
[我替据儿也谢谢你。]
[那雷被真能教好据儿吗?班固在《汉书》中一直说刘据性格仁恕温谨。太温良了,这能学到精髓不!]
霍彦像是听到了他们的质疑,轻轻哼,“不管,教了再说!那孩子认定阿兄,可我阿兄什么水平,我还能不知道吗,让阿兄教,孩子就完了!”
众弹幕:也对,让去病用教你的模样教孩子,真完了。
这时被刘彻没收了象棋,撵去椒房殿教刘据练剑的霍去病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得了三个小脑袋的关心注视。
卫皇后的四个儿女与霍去病霍彦之间的年龄差非常有趣,霍去病长卫长公主三岁,卫长公主年长阳石公主三岁,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诸邑公主和刘据,同样也是相差三岁。
大姑娘卫长不在,只余下阳石和诸邑躲在花园旁边偷看弟弟练剑看热闹。
霍去病面无表情地横剑,由于十二岁的年龄差距,他和刘据也没多少可说的,他做事一向直接,说了陛下要他教刘据习剑后,上手就开始教基本动作,根本不问刘据为什么对他教剑执着,刷刷刷地给刘据展示了一下出剑姿势。
然后继续面无表情的看着刘据手忙脚乱的比划。
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③看到刘据手忙脚乱的动作,心里不由有些担心,阿言表兄今日不在,去病兄长平时又不爱搭理她们,这去病表兄不至于打幼弟吧。
霍去病被两双眼巴巴地看着,以为她们俩也想学,于是他随手折了两根树枝递给阳石和诸邑。
“你们也来。”
阳石公主羞涩不已,又不敢推拒,一看旁边诸邑早已经舞得虎虎生风了,不由得又担忧起来。
“去病兄长,我这就带阿妹离开。”
说着,就要拽玩得正开心的诸邑走。
霍去病阻止了,“无妨,她喜欢就留下。”
他顿了顿,“你若喜欢,也可以留下。”
他想起了阿言教卫长打算盘,给阳石带新出的纸时说的话,又道,“多学总不会不好的,有时候现在所学,来日就是你翻盘的机会。”
阳石听不太懂,但她很乖地摆起了剑势。
刘据看见姐姐们陪他一起,更开心了,他自己都没学会,还要提醒诸邑把手抬高。
霍去病眼睛中闪过笑意,他于是又在三小只的注视下,又耍了一遍,耍完后,又简洁明了的讲述了一遍,他本人于武艺一道堪称天才,教人的时候难免以己度人,以至于他的讲话,三小只基本听不懂,他觉得不算太难的动作,刘据和阳石完全做不到。
只有一向活泼的诸邑照着耍了一遍,虽然还有些地方不准确,但是确定比霍去病以前教过的霍彦还好,关键是诸邑这孩子肯用劲儿,比霍彦那总想偷懒的软绵绵剑要强。
霍去病的眼睛顿时亮了。
“不错。”
他终于有点教人的快乐了,怪不得阿言总喜欢教卫长打算盘呢,妹妹就是聪明。
诸邑得了一向不说话的表兄夸奖,小脸顿时红扑扑的,刘据和阳石学着霍彦平时的样子使劲儿给诸邑鼓掌。
诸邑的脸更红了。
“我会好好学的。”
她大声保证道。
霍去病笑了。
平素三小只哪见过他笑,此时一见到他笑,立马也傻笑。
去病兄长笑了耶。
刘据虽小,但还是冲阳石使劲儿眨眼睛。
阳石也眨眼睛。
去病兄长笑起来真好看,跟阿言兄长让她帮忙调的口脂一样好看。
第72章 此夜美满
霍彦坐在帷幕下逗弹幕玩, 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楼下。
赌坊内,光线昏暗,烟雾缭绕。一张张赌桌旁围满了人, 他们或是面红耳赤地叫嚷着,或是眉头紧锁地盯着赌桌上的牌局。一张张巨大的赌桌, 上面堆满了金银财宝, 一场场豪赌正在进行。
霍彦姿态松散靠在椅子上,目光阴沉。
他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破衣烂衬,眼却死死盯着那不断移动的乌木赌盅, 弹幕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去看,只看到那男人的两个眼睛红的跟要吃人似的,脸色却青白跟鬼似的,跟吃人的恶鬼转世似的。
这群弹幕是嬴璨特地给霍彦筛过的,都是些正经人,没见过这种疯狂的状态,但是不代表他们不会口嗨。
[你看啥呢!宝儿。]
[努力工作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努力赌博是为了早日倾家荡产。]
[好好的生活不过, 偏要在赌桌上找刺激,也不知道是脑子被门夹了,还是想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这男的架势估计都赌成散财童子了。]
[这些赌鬼连自己的儿女都卖。]
[别说了,我心里难受,咱家的女工人好多都是被卖来的。]
[世道如此,悲夫!]
霍彦扑嗤就笑, 只是那笑有些古怪,平白带着杀气。
“看鬼呢。”
众弹幕:啊, 你又干啥去?
霍彦起身, 给自己披上了一身黑衣, 覆上了一个白面狐狸面具,伸了个懒腰。
“闲得慌,找乐子呗。这人刚哄着自己妻子卖身几天,又来赌,我看得烦。 ”
喜欢赌是吧,老子赔他赌。
赌场是他最挣钱的生意,而他很擅出千。
他在弹幕面前装都懒得装,向来直言不讳。
[好,弄他!]
[阿言大王万金万金万万金!]
[哥,顶天立地!]
……
霍彦很喜欢弹幕里的这□□臣们,他勉强颔首给了个好脸,缓缓起身,身姿挺拔如松,在那昏暗且嘈杂的赌坊中,一身黑衣白面狐狸面具显目得紧。
他一步步朝着那个赌鬼男人走去。每一步落下,都似带着无形的压迫力,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起来。
“诸位稍安勿躁。”
赌坊里的喧闹声在他靠近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下了静音键,逐渐安静下来。众人纷纷侧目,好奇赌坊主人为什么出来,这又是要剁谁的手。
那赌鬼男人也察觉到了异样,缓缓转过头来,当他的目光触及到霍彦那白面狐狸面具时,不禁打了个寒颤,“坊主,欠的债,我一定还,你别杀我。”
霍彦让人把小孩子带下去,便坐定在赌桌旁,声音低沉却清晰,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般阴冷,“玩大小吧。”
他轻轻抬手,打了个响指,身后立刻出现几个侍从,他们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打开后,里面的金光芒夺目,瞬间照亮了整个赌桌。
“赢了,都归你。输了,你知道的,我要你手。”
那男的眼里全是金子,一口气应了。
霍彦抬手示意倡优①挥带盅,骰子在乌木赌盅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赌鬼男人死死盯着赌盅,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肌肉随着骰子的响动不断抽搐。
“小,小,小!”
骰子在赌盅里乱撞的声音显得愈加清脆。良久,倡优的动作戛然而止,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倡优这才很慢、很慢地掀起了赌盅的一角。
“小!”
众人定睛一看,果是小。
那男人欣喜若狂道:“我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运气来了!”
赌鬼男人兴奋地一拳砸在桌上,脸上露出贪婪的笑,“我就说我能赢!”
霍彦不动声色,又让人搬来两箱金子。
“继续赌吗?一只手一只腿。”
那男人忙不迭的点头,霍彦示意倡优下一轮,他的左手随意搭在桌上,“你先来。”
倡优再次摇起赌盅。
在揭开赌盅的刹那,霍彦的食指微微一动,骰子在赌盅内的滚动轨迹悄然改变。
“开!”倡优大喊一声揭开赌盅,三个二。
赌鬼男人兴奋得满脸通红,“我就说我今天运气好!” 他癫狂地挥舞着手臂。
霍彦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又一抬手,五箱金摆满整个大堂,他支下巴轻道,“赌否?双手双脚。”
男人早已经确定今天运气好,认为霍彦是浪得虚名,便嚷着继续。
“小,我还赌小。”
桑迁他们就是这时候回来,一群孩子,哪有热闹他们都想钻去看看,他们一群人东钻西拉,终于挤到里三层,看到了那两个正在赌桌上下注的男人。
霍彦顶着狐狸面具,那枚食指上青铜戒熠熠生辉,让桑迁他们不由得心疼起他的对手来。
阿言兄长平时出千可厉害了。
咚,咚,咚。
三颗骰子骨碌碌,在乌木盅里滚动,响声清脆。
倡优动作停下,到了揭晓胜负的时刻,霍彦勾起了唇角,一个赌坊的女侍者却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拿着镰刀①,就飞奔着去砍那男人。
赌坊内瞬间乱作一团,人群尖叫着四处逃窜,桌椅被撞翻,金银财宝散落一地。
霍彦被桑迁他们团团护住,目光一凛,把那个报账的小少年卫长护在了身后。
那女子与脚步踉跄却又无比决绝,手中的镰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森冷的光。她的双眼通红,平日里的怯懦全然不见,只剩下满心的仇恨。
“你答应过我什么!”
她的声音尖锐而凄厉,仿若在赌坊中回荡。
“你是不是把嫽儿也给卖了!”
男人见女子举着镰刀冲来,慌乱中本能地抬起腿,狠狠一脚踹在女人的胸口。女子本就身形瘦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整个人被这一脚踹得倒飞出去数尺。
她小小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地摔落在地,扬起一片灰尘。那把镰刀也“哐当”一声,掉落在一旁。女子蜷缩成一团,下身流出了血,双手紧紧捂住胸口,痛苦地呻吟着,每一声都揪人心弦。
周围的赌客们发出一阵惊呼,有人面露不忍,却也只是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管事连忙上前,指挥着人要把女人扯着胳膊抬走。
男人看着倒地的女人,脸上的恐惧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恼羞成怒,“贱女人,没见到老子要赢了吗?还敢来砍老子!小心老子不赎你回去,你就在这儿呆着吧!”
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围着霍彦的那群少年多侠气,顿时瞪大了眼睛,一个两个怒不可遏的上前,桑迁直接给人来了个窝心脚。
“什么东西!”
霍彦的脑子在看见那女人下身缓缓流出的血时嗡嗡作响,面具下的唇角绷直。
“今日关门。伤人之人,留下。”
管事应了一声,忙疏散着围观的人群。
[完了完了完了,这是有孩子了!]
[啊啊啊,哥,救人啊!]
[固元止血!]
霍彦两步并作一步,抱起女子,对卫长道,“去拿我的药箱。”
卫长还是个孩子,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哪见过这么多血,她慌乱之极,出了一身的冷汗。霍彦话一出口,她登时找到了主心骨,忙跑着上楼。
那个女人气息微弱,见到霍彦还是很感激的。
全靠坊主,她才能活命,可她的嫽儿呢?
她的手紧紧握着霍彦的手,一脑门的汗,气若游丝。
“孩子,您行行好。”
救救她。
桑迁他们停下了打人的手,大气也不敢出,哪怕见惯了沙场的热血男儿,也为这个血止不住的弱女子和未出生的小孩子担心。
霍彦迅速转身,对桑迁报药方,“川芎六铢,阿胶六铢,甘草六铢,艾叶九铢,当归九铢,芍药十二铢,干地黄十八铢。”
这群半大少年一刻也不敢耽搁,翻身上马,勒紧马头,在街道上飞速穿梭。
霍彦将女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安置在赌坊的内室,让她平躺在榻上。然后轻轻解开了女子的衣衫,查看伤势,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女人的胸口处一片淤青,显然是那一脚造成的重伤,而下身的血还在不断渗出,洇红了整个人的身下。
卫长抱着药箱匆匆赶来,小脸因为紧张和奔跑而涨得通红。她气喘吁吁地将药箱放在霍彦身旁,“阿兄!”
霍彦如释重负,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小针全部拿了出来,找准女子腹部的关元穴,针尖缓缓刺入,紧接着,又在三阴交穴位下针,进针、捻转、提插,一气呵成。①随着银针的深入,女子的痛苦似乎稍有缓解,紧皱的眉头也微微舒展。
这时,桑迁他们抱着大一包小一包的药材匆匆跑了回来,累得直喘气。
来回不过半刻,可见他们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还有一人手上拎着的是已经煎好的药,送到霍彦手上时,还是温热的。霍彦掰开女子的嘴,把药直接灌了进去。女子艰难地吞咽着,下身的流血似乎渐渐少了一些。
霍彦丝毫不敢放松,眼睛紧紧盯着女子的面色和脉象,手中的银针不时调整着角度和力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子下身的流血渐渐止住了,面色也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他才收了针,擦他那一脑门的汗。
他一手的血,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情况已经稳定了。你好好休息吧。”
女子的眼中涌出泪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虚弱地说道:“多谢您,大恩大德,我……我无以为报……”
霍彦未说什么,只径自出去。
桑迁便跟了上去。
楼上,二十几个半大孩子排排坐,等着霍彦发这次行动的报酬。
霍彦洗干净了手,揭了面具,把玩具屋的一年畅玩卡挨个发给他们。
桑迁他们顿儿都没打,没等霍彦开口,直接鲤鱼打挺。
包括卫长!
她冲霍彦吐了一截小舌,蹭的一下蹿到下面,想大摇大摆从后门钻了出去。
霍彦无奈笑笑,然后卫长就被他手下的人直接架到他面前。
桑迁也跟着上来,想要说情,却被居高临下的霍彦扫了一眼,桑迁缩了缩脖子,跟只小鸡崽似的。卫长气得哼一声,抱拳瞪他,桑迁挺直了脊背,勉强道,“阿言兄长,公主总是在你身边,偶尔出个门也不是坏事啊。”
霍彦笑道,“你觉得我无趣?”
“还是说,”他转向卫长,“你觉得我无趣?”
卫长坐在他身边了,然后催着桑迁出去。
桑迁拨腿就跑。
卫少就冲霍彦笑得讨好,“阿兄最好了。”
霍彦瞧着她笑也笑,就是语气古怪,“我无趣,可怜公主跟着我了。”
卫长摆手,连声否认。
霍彦抱拳轻哼。
卫长立马笑得讨好,不光把公孙府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他,还绘声绘色的演了起来。
她的动作活泼又可爱,霍彦忍不住微笑,“送你回去的车在玩具屋后门。”
现在去玩吧。
卫长嗯了一声,偏头就冲他笑。
她才不是去玩呢,她要去找那女子的嫽儿。
[妹宝,亲亲。]
[曹襄,夺妻之恨啊!]
……
卫长走后,霍彦的脸陡然阴沉下来。
赌坊的管事上来时,就被迎面泼了一盏茶。
他被泼了一身,好在茶水是温的,他跪在地上,连声请罪,是他们没看住那个女子,才造成了这乱象,让主君下去稳定局面。
霍彦懒得听这些,他止住管事话头,只是下命令。
霍彦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岁月静好,如果他不说话的话,“找一下那个叫嫽儿的孩子。”
得给孩子个拨氧气瓶的机会,他助力每个与他上辈子相似的梦想。
管事知他现在气消了,但也不敢动。
霍彦轻笑,视他于无物,又啜了一口茶。
刚救了人,他心情不错。
敬声现在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公孙敬声现在想死。
真剁人啊!
“血,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什么地方啊,剁人手啊!
“放我出去,我不敢了!”
“欠债不还,这就是下场!”
那剁人手指的魁梧男子大声吼道,故意吓他,“你也想剁成这样吗!”
公孙敬声发出比被剁手人还大的尖叫,然后嘎一下晕了过去。
得到他晕过去的霍彦抽了一下嘴角,然后很快平复心情,他笑容灿烂,“敬声没死吧!”
管事立马应了。
“主君英明。”
正好缺人扫院子!
霍彦啜完最后一口茶,管事才一瘸一拐下去。
[你心软了呀,就只让人跪一下。]
[犯了这么大的错,你的钱受影响了,你就泼了杯茶,你也心疼那女子是吧。]
[你肯定是心软了。]
霍彦不想讨论他心软不软,果断岔开话题。
“我决定讨好一下曹襄。”
众弹幕:啥?你讨好得明白吗?
霍彦把脸托起,肉肉叠作一团,难得有些萌,“说的对,我这么可爱,还要去讨好!曹襄不懂事,应该把主动将他的富婆妈妈介绍给我才是。”
众弹幕:富婆妈妈,你要去吃软饭!?
霍彦笑嘻嘻,吹了声口哨。
“舅妈也是妈啊!一家人。”
美妆店要打品牌效应了,自然要找代言人。姨母虽然身为皇后,但久居内宫,哪有便宜舅妈好用。
众弹幕:根据《汉书》中的记载推断,舅舅与公主的成婚时间最有可能是元朔五年。叫舅妈还早呢。
霍彦的心情不太好了,他气哼哼地道,“这么晚吗?为啥啊?她不是今年想要在京城中选一个列侯做驸马吗?我舅舅是列侯里最好的,最俊的,最出息的,最有力气的,最好脾气的,她为什么不选。难道她舍不得曹襄那大胖儿子,那我跟她说道说道,实在不行,我给曹襄作作思想工作,多大的人啦,还粘他阿母身上。
上次漠南之战,他舅采用“迂回侧击”的战术,西绕到匈奴军的后方,迅速攻占高阙①,斩杀并活捉匈奴数千人,夺取牲畜数百万之多,此役过后,汉军彻底控制了河套地区。匈奴骑兵对长安的直接威胁被解除。他舅牛逼死了好吧。
不说瞎话,他舅得胜回来那日,刘彻看舅舅的眼神跟饿狼看骨头一样,香迷糊了,霍彦在后面都怕他一个绷不住,直接抱着他舅啃。
要不是刘彻是个男的,刘彻恨不得当场以身相许,所以霍彦完全没考虑别人看不上他舅,他要是个女儿家,他都想嫁。
哼!,谁!能!不!爱!我!的!小!舅!舅!
公主也不能!
[6。]
[你个舅控。]
[平阳公主想要在京城中选一个列侯做驸马。左右侍从都说,咱舅最适合。平阳公主笑着对他们说:这个人出自公主府,以前还当过我的骑奴啊,怎么能做驸马呢?侍从们就夸咱舅了。于是,平阳公主告诉卫子夫,自己想和卫青结婚。卫子夫将平阳公主的想法转告给了刘彻,刘彻便下旨,让卫青与平阳公主成婚。]
[但是宝,现在公主还不想嫁人呢。]
霍彦顿悟,“我现在就去给舅舅刷好感!那些侍从也得走动走动,还能给舅舅介绍公主,简直是赢在起跑线上!这波操作绝对秦始皇摸电线。”
众弹幕:赢麻了,你还是这么爱编排秦皇。
霍彦说干就干,准备晚上就要逆帖去平阳县勾搭曹襄,顺便拜访公主。
月牙渐上柳梢头,本该去玩的卫长怀里抱了个猫,偷偷回了宫。
负责送公主的侍者,听着马车里卫长哄猫儿的声音,疑惑不已。
公主的猫儿果然不一般,还会咿呀叫呢。
彼时,刚出宫的霍去病一进门就闻见了霍彦淡淡的血腥气。
他轻皱眉,找到一个好徒弟的喜悦被冲淡。他担忧的望过去,就看见了霍彦和卫青的背影,这爷俩坐在窗前,就着夜色啃羊排,听见推门声,齐齐转了身,卫青给霍去病扯了一大块羊排,霍彦招呼道,“阿兄,刚离火的羊排,吃点垫垫啊!一会儿吃别的。”
羊排表皮烤至金黄泛红,香气四溢,霍去病接了,也啃啃啃。
汉武帝时期贵族食用的是膘肥体壮的绵羊肋排,肉质鲜嫩紧实,没有太多膻味。
霍彦手下的庖厨先用快刀将羊排上的筋膜小心剔除,再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接着以盐巴、花椒、姜蒜等调料仔细揉搓,每一寸羊肉都被涂抹均匀,随后,把腌制好的羊排串在打磨光滑的铁钎上,炭火之上,把羊肉烤得滋滋作响。
等到被端上桌时,还会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香料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令人垂涎欲滴。
霍彦就吃了两块,剩下的被霍去病和卫青全包了。
霍去病觉得他拒绝刘彻留饭是对的,宫里确实没阿言给他吃的好。
他仨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霍去病啃羊排,霍彦就在旁边说他对公孙敬声的照顾,卫青很有兴趣,对他这般处置表示赞同,霍去病时不时嗯了一声,显然不感兴趣,敷衍的很。
霍彦也没太大兴趣,说完他的安排后,就停了话头,说些别的有意思的事,卫青一直很喜欢在难得的闲暇时间与他们闲聊,霍去病也抬起头,附和他。
他仨慢悠悠享受晚餐,然后椒房殿来的人,迎面就把一个小孩子抱给了霍彦。
这小孩不过五个月大,瘦得比猫也大不了多少,感觉眼上还有层蓝膜没褪,水汪汪的能把人心化。
霍彦手忙脚乱地接过孩子,满脸疑惑地看向那侍人,“这是……?”
这是谁啊!还有,舅舅,你怎么抢孩子抱,还抢得这么熟练!阿兄,你回屋干什么!
“舅舅,这不是咱家孩子,快放下!”
不要这么心大啊!!!
卫青反复比对他跟这个孩子,最后继续哄孩子。
没事儿,孩子都像阿母。
霍去病也在这时回来了,他抱着一个大金项圈和一壶奶,速度很快的把金项圈放在了孩子脖子上,奶塞进卫青手里。
然后一向话不多的少年绷着脸,声音却格外的柔和。
“叫伯父。”
卫青也逗孩子,点头答应了。
“叫舅公。”
被盖戳未婚生子的霍彦咬牙切齿,他恨恨望向侍人,“我自己还是个孩子,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的清白啊!
侍人被霍彦凶狠的目光吓了一跳,“这孩子是皇后娘娘让送来的,说是公主在郊野寻到的,身世可怜,皇后娘娘想着您心善,定能给这孩子一个安身之所。”
霍彦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心中满是疑惑,姨母怎会突然送来个孩子?这屋里三个大男人啊!怎么能照顾好这么小的宝宝。
他压下心头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皇后娘娘可有说这孩子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要交给我?”
侍人低着头,不敢直视霍彦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回道:“皇后娘娘只说,这孩子名字叫嫽,与你今日救下的妇人有些渊源。”
霍彦了悟。
他给了打赏,侍人便告了退,一转头对上了两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霍彦的头突然巨疼,他很快解释清了这孩子的来头。
“估计是卫长把孩子带回宫去被姨母发现了,姨母为了卫长的名声只得让我叫人把这个孩子送回去。”
霍去病逗孩子。
卫青逗孩子,神色温柔。
“好孩子,乖。”
霍彦麻了。
这破家,就没人听我说话是吧!可恶,我马上就要离家出走!
“快些送走吧!她阿母念着她呢!”
霍彦正抓狂,就听见卫青温柔道。
霍去病也点头,他给小孩又裹了披风,叫人把孩子送走了。
大金项圈保子平安,他始终未摘下来。
霍彦的抓狂情绪突然被安抚了,他低垂眉眼,难得有些想吟诗的冲动,他随口起了一句汉赋。
“若夫明月之升,出于东海之滨,耀于九霄之上。初如金轮涌出,渐若玉盘高悬。其色皓白,其光清冽,不耀不炫,不骄不躁。洒清辉于大地,照万物而无私。山川城郭,皆被其泽;草木虫鱼,咸沐其光。”①
霍去病接道,“此正如君子之德,温润而泽,普惠众人,不遗微末。”②
霍彦笑意浅浅,“阿兄懂我。”
卫青看着他们俩笑,“值此良辰,人间处处,皆享团圆之乐。应列佳肴于几案,陈旨酒于尊罍。忆往昔之趣事,话来日之宏图。”③
霍彦扑向卫青,被卫青轻巧接住。
“舅舅,阿兄,此良辰莫辜负,当浮一大白!”
霍去病在满月下轻笑。
霍彦拽着他往回走。
“皆会圆满的。”
[魅魔。]
[全TM是魅魔!]
[阿言这几年贵族教育没白上,都能吟诗了。]
[他们说的什么意思!]
[是互吹。]
……
当那个小孩被送回那女子身边时,她几乎克制不住的又笑又哭。
这个女子姓冯,这个孩子名为冯嫽④,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外交家,是那个锦车持节,慰定乌孙,足传千古的冯夫人。
第73章 英雄归来
霍去病教刘据和诸邑习剑已有一月有余, 霍彦刚说要把刘据给雷被教,霍去病就抿唇。
他这是不喜欢,霍彦只好摊手看他, “你一心想要跟舅舅上阵杀匈奴,对你来说, 训练好姨父交给你的羽林孤儿, 早日获得上阵杀敌的资格许可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
霍去病点头,然后在霍彦越来越揶揄的眼睛中皱眉道, “不是我非要去,是据儿。”
提起刘据,霍去病的头就难得疼起来。
刘据年方三岁,以刘据的身份而言,日后是用不着亲自上战场的,打仗有他呢。习剑不过是学点基本招式,别说宫里的侍卫了,就连霍彦都能教他。但霍去病也看出来了, 刘据个性腼腆安静,喜欢自己独处,可是当太子也不能太安静吧,朝堂上的牛鬼蛇神们可一个赛一个的能蹦。
“那不更该让雷被去吗?”
听完他的叙述,霍彦得意的翘脚脚。
“你觉得愁人,我倒觉得可爱, 总得允许各人有各人的性格。”
他的思路没有问题,霍去病却左右瞅着他的脸, 突然轻笑。
他有了个更好的人选。
跟阿言一块儿, 据儿不热闹也得热闹了。
霍彦万没有想到霍去病在刘彻耳朵边馋言几句, 直接把他的进言拒了,教导刘据的任务落在了他头上。
艹!
这是太子少保超前版吗?霍去病就喜欢强扭的瓜。
霍彦在心里骂人,然后默默迎着晨光拿着自己阿兄传的木剑,慢吞吞的行至院子中间,身后两只小崽排排站,像两颗水灵灵的小葱。
在一旁观剑的阳石也期待不己。
“阿言兄长教我们吗?是不是去病兄长已经没什么教我们的了!”
诸邑饱含期待地问道,刘据也眨巴着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霍彦:……
他默了一瞬,凉凉道,“练剑吧。”
说完,他在三人们的众目睽睽之下,扑腾起两根胳膊,架起了一个软绵绵的起手式,一招一式地演练起来,一边演练,还一边念叨。
“太极——混元剑法——静心——又凝神——固本——还培元——学成——天下全——”
霍彦托长声音,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他连舞剑他都懒得用力。别说霍去病的力度了,他那木剑过处,恍如无物,连一丝风都掀不起来。
阳石眼睛瞪得滚圆,满脸写着懵。
诸邑忍不住嘟囔,“这、这和去病兄长教的也差太多了吧!都没有风呢。”
刘据倒是没吭声,只是小脸上的期待褪去了不少,眼神里满是疑惑。
霍彦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剑法”里,脚步虚浮地移动着,嘴里还在念念有词,“清心又明目,活到九十九。”
他自顾自地把一套剑法耍完,收了架势,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看着三个小家伙道,“好了,自己练吧。”
霍去病每次到椒房殿,都会先检查他们的练习进度,再给他们布置未来几日的任务,对比下来,霍彦太敷衍了。
三个小崽对视几眼,前后对比太强烈了,就连刘据都不觉皱巴起小脸。
霍彦笑眯眯,像是背后长了眼,歇了在旁边摊书的动作,冲他们说道,“你们不练我的剑吗?很好的,练试试嘛。”
诸邑默默摇头。
口号什么的,好笨。
“为什么不练再说呢?”霍彦难得有些委屈巴巴,放下手中木剑,蹲地上画圈,忽悠道,“我这套讲究的是以柔克刚,和光同尘。不信,你们跟我练完一套。”
阳石歪着头,满脸怀疑,“真的吗?阿言兄长,你可别糊弄我们。”
霍彦一本正经地看向三个小家伙,眼神真挚,“这看似软绵绵的起手式,实则暗藏玄机,是这套剑法的精髓所在。我阿兄教你们的是战场上杀敌的招式,而我教你们的,是如何在剑招中融入心境,你们看这一招就叫扮猪吃老虎。这招的精髓就是在最后的一刺中加点力。”
他蹲下身,轻挑手中木剑,一记刚才的起手式,木剑带起劲风,直逼诸邑咽喉。
“你可以假意舞剑,然后直接趁其不备,瞅准地方囊死他,别管好坏,能弄死人就是扮猪吃老虎的精华。”
诸邑眼中一亮。
“妙啊!”
刘据眼睛亮晶晶,脸上还带着几分兴奋。
霍彦就知道他的教育最好,他嘿嘿一笑,一人来了一张他特制的人体穴位图。
这张图与前世的画面也无甚分别,只是在每个穴道的末尾都加了一句被扎的后果。
三小只瞠目结舌。
霍彦老神在在翘脚脚。
“我们这种弱小无辜的小孩子,阿兄,舅舅和侍卫不在,遇到坏人怎么办?只能能阴就阴,怎么阴怎么来。”
三小只悟了,有模有样地学起霍彦的起手式,胳膊软绵绵的,像根面条。
诸邑一边比划一边喊着:“太极——混元!” 刘据和阳石则有些怯生生地跟着动起来,动作虽小,但看得出在努力模仿。
霍彦不看他仨,继续看书,时不时地来一笔批注 。
[好家伙,这是出版社新投的稿件啊。]
[自从出版社建好之后,阿言就把私人业务和刊物发行分开了,他可不敢动刊物发刊的事了。]
[这个文风好像…]
[别说了,是《史记》。]
[这是始皇本纪?]
[初稿,马迁刚写的。]
[好奇,阿言的评语是什么?]
[霍小言,你别捂!]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TM,还收了?!]
……
霍彦落下一句这人吧,他其实长得很好看,才把这卷书轴卷上了。
他打了个哈欠,招呼几个孩子歇一会,照他讲,练剑不能太勤,你看他阿兄练的,瘦巴巴的,连块肉都不多长。
“那个,宝宝们,来,阿兄给你们讲故事。”
他兴致勃勃即兴发挥讲了一段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励精图治,终于成为春秋霸王的大男主故事。
三小只听得有劲儿。
刘据的眼又亮起来,他要做兄长口中的赵王一样英明神武。
然后他就听他阿言兄长淡淡的来了一句总结,“最后他被饿死了。”
他刚刚萌芽的雄心壮志就这样破碎在了“饿死了”的阴影中。
刚辉煌呢,就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脑门的问号,扒住霍彦腿,企图让霍彦解惑。
阳石的脸上出现了怀疑神色,她记得父皇不是这样总结的啊。
霍彦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冲着三小只古怪一笑,“欲知后事如何,明天到这里来。”
说着拿起自己的小木剑,施施然地走了。
“下课了,我回去了。”
[迟到早退还摸鱼]
[又磨了一天的洋工。]
[他尽教些不着调的。]
[赵武灵王晚年传位于次子赵何,是为赵惠文王,自己则号称“主父”。后来公子赵章和田不礼起兵叛乱,攻打赵惠文王,被赵惠文王直接弄死。他派公子成和李兑率领军队包围赵章逃亡的沙丘宫,杀死赵章并把赵武灵王一并饿死了。]
[他明天教的是如何杀死父亲。]
[赵惠文王才是阿言想让刘据成为的人。]
[阴啊,你真阴。]
霍彦翻白眼。
“你们阅读理解想必是满分。”
弹幕发出霍彦同款笑眯眯的表情。
霍彦哼一声,轻柔的笑。
“猜的不错,奖励你们写明天的故事。”
众弹幕:艹!
霍彦教了刘据大半个月,剑学了个一招半式,天天光顾着带着刘据他们各种搞发明和讲故事了,看得难得来椒房殿的霍去病直摇头。霍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话头一转,说了几件自己和霍去病小时候的糗事。
“我小时候啊,跟阿兄摇竹子,摇到半截就一起栽进了雪里,得了阿母一巴掌。还有一次,我阿兄天天说带我去看大舅舅家的小黄犬,我还特地给小犬带了一小碗我喝不完的奶,结果。”他捂着脸,不忍直视他当时那傻气的样子,“那狗比我都大,我那奶碗还不够它一口的呢,我后来才知道,我阿兄给他取名叫小黄,大名小黄犬。”
霍去病静默半响,缓声道,“你又没问。”
霍彦哼一声,趁热打铁,继续爆料,“谁都有出糗的时候,没什么好害羞的。你们去病兄长小时候还傻乎乎的用脚给小麦扎小辫呢。”
阳石和诸邑笑得直打滚,刘据也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霍去病起身就走。
霍彦笑容满面目送他离开,心里可算畅快了。
他真的不记他阿兄把活分给他的仇,真的。
“你们也有喜欢的事吧,我小时候就喜欢跟舅舅阿兄一起去草里打滚。”
诸邑道,“我就喜欢舞树枝。”
阳石默默吐槽,“是啊,专捡花打,一地无头花。”
霍彦哈哈大笑。
刘据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我喜欢追蝴蝶,但上次追蝴蝶,掉进了花丛里,阿母就不让我去了。”
霍彦捏了一下小孩粉白的脸颊,“蝶绕花,花中有个据儿!”
刘据听不懂,但他却被霍彦抱起,霍彦兴冲冲,“哎,今天去引蝴蝶玩,好不好?”
几个孩子瞬间来了精神,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期待的光芒。诸邑兴奋地跳起来,拍手叫嚷,“好呀好呀,阿言兄长快教我们!”
阳石也在一旁使劲点头,刘据虽没出声,可紧紧拽着霍彦衣角的小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急切。
霍彦带着孩子们来到御花园的一处角落,这里繁花似锦,花香馥郁。他先是让孩子们去收集各种鲜艳的花瓣,不一会儿,阳石和诸邑就捧着满满一兜花瓣回来了,刘据也小心翼翼地攥着一小把,像是捧着珍宝。
“接下来,我们把这些花瓣拼成大花朵的形状。”霍彦一边说,一边动手示范,将花瓣一片一片整齐地摆放在草地上,孩子们依样画葫芦,不一会儿,一个色彩斑斓的巨型“花瓣花”就出现在眼前。霍彦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淡粉色丝帕系在木剑上,做成了一个简易的“花旗”。①他把“花旗”插在“花瓣花”中央。
“蝴蝶对颜色极为敏感,通常会被红色、黄色、紫色等鲜艳的颜色吸引,因为这些颜色往往与富含花蜜的花朵相关联。蝴蝶的触角上分布着大量的嗅觉感受器,能够敏锐地感知空气中的甜味,所以我们可以模仿花朵引蝶。”
做完这些,他又叫侍人拿了杯蜜水。他用手指蘸了些蜜水,沿着“花瓣花”的边缘轻轻涂抹,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丝丝甜香。
“好了,现在我们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等着蝴蝶上门吧。”
霍彦招呼孩子们坐下,大家屏气敛息,刘据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朵特别的“花”。
起初,只有微风拂过花丛的沙沙声,孩子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诸邑刚要开口抱怨,霍彦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在这时,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翩飞来,在“花瓣花”上方盘旋几圈后,缓缓落在了涂抹了蜂蜜水的花瓣上,开始贪婪地吸食起来。
“来了一只!”诸邑激动地压低声音喊道。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蝴蝶被吸引过来,白的、黄的、花的,在“花瓣花”上肆意飞舞、停歇。
刘据完全看呆了,脸上洋溢着惊喜与兴奋,他的眼睛紧紧追随着蝴蝶的身影,小手不自觉地想要去触碰,却又怕惊飞了这些美丽的蝴蝶。
然后一件沾水的手迅速将一碗蜜水滴他手上,他不明所以望向身旁少年,“阿言兄长?”
少年让他将手伸开,突然一只黄蝶落在他指尖,他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霍彦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一幅你去招蜂引蝶,别烦我的样子。
刘据都忍不住想用手碰,黄蝶便忽的飞走,又眷恋地留在拇指上。
“据儿,你要留它吗?”
良久,霍彦开口道。
刘据凝望那贪食蜜水的黄蝶一会儿,点了点头。
霍彦甩手将自己的外衣掷出,从头到尾把那些蝴蝶牢牢地禁锢在衣下。
少年人横跨而出,兜起满衣蝴蝶,从刘据指尖捏起黄蝶双翅,勾起唇角。
“回去给你们糊个蝴蝶灯,好不好?”
所有人满口答应。
[阿言真是的,这就该表演给你老姨父看的嘛。]
霍彦给小孩子挨个糊了个蝴蝶灯,拿着灯的大家笑得更欢了,刘据也彻底放松下来,眼中有了往日少见的活泼。
卫子夫也拿到了儿子兴冲冲递给她的一盏,对着油灯,蝶影纷飞,美轮美奂,她不由自主的谓叹一声,她年少时也爱扑蝶吗?似乎是太久了,她也忘了。
霍彦一改平日沾了就走的习惯,掀袍坐在她的下首,二人都不说话。
良久,卫子夫轻笑,乌发如云,只是间或杂了一丝莹白。
“阿言送的妆膏很是不错,明日阿言若来便给姨母再送些。”
霍彦抿唇低头,做出羞涩状。
“姨母用的好我便高兴了,明日便给姨母送过来。”
卫子夫叫他到身前来,然后伸出手指点他的眉心,少年人是白皮儿,被她一点,眉心带了点红。
“姨母,我可以走了吗?”
“你这半个月学你阿兄的样子,你那妹妹也与你学坏了,也不与我说清楚敬声的事,你们仨个就想着让我操心!”
霍彦不吱声,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卫子夫更生气了。
“你一声不吭是为何!敬声有难,你做兄长的,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进那赌坊也不施救!”
霍彦伏地不起,左右环顾四周侍人。
卫子夫只让人出去,等这屋中只剩他们俩人,霍彦才附在卫子夫耳朵边说了句赌坊是姨父的,卫子夫的眉眼就不由绽开笑意。
“原是陛下见他不济,有意指点,是大好事呢。”
霍彦煞有其事的点头附和,“阿兄也并非有意让你着急,只是揣测陛下的意图到底是大不敬。此事姨母知悉后便当我未有透露过吧。”
他的言辞之间全是我与阿兄虽受皇恩,但到底与你亲,故而我愿意为你多说几句。
卫子夫轻笑。
“还有句话阿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霍彦做出犹豫状,得了卫子夫的允许他才做出温软模样,道,“陛下此番这般用心还是希望卫家后辈不要走田氏的后路,好为据儿助些力。”
卫氏已经有狂悖的苗头了。
卫子夫能在汉武帝后宫坐稳皇后之位,脑子不可谓不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她该召大兄说说话了。
见她懂了,霍彦便不说话,用完晚食后,识趣地告辞离开,手中还提溜着一盏蝴蝶灯。
那盏中的灯油燃起烛光,明明灭灭,蝴蝶被困在薄如蝉翼的丝绸糊的笼子里,无力的振翅向火光去。
啧。
他提灯走出椒房殿,取下自己束发的簪子,挑灭灯芯,把灯笼撕了,蝴蝶伴着热气四散而逃。
一只白色的蝶落在了他红衣袖旁,被他无情掸开。
“我红得不像花。”
[你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这蝴蝶还挺像彻子的。]
[喜华服,好甜腻。]
[猪猪:你礼貌吗?]
刚把自己的心腹大患遏制一些,霍彦任由弹幕在他眼前乱蹦,刚一抬头,霍去病便蹦跳着地小跑过来,全无往日的稳重仪态,霍彦望了望要西沉的日头,心道太阳还打西边落啊,然后被霍去病如一阵狂风般卷走。
他跟着霍去病跑,边喘气边道,“我的病病,出啥事了?姨父又乱吃东西了?”
霍去病素来处变不惊的脸上呈现出些许狂喜的神色,眼睛亮得像太阳,他顿了顿,带出半截小虎牙。
“张骞回来了,现在进长安了。”
张骞持节出使那年,霍去病比刘据还要小,怎么可能见过他。只是过去这些年,他听皇帝念叨张骞的次数不算少,对他的事迹也知之甚深。所以很期待。他当年带霍彦去看黄犬时,也是这个样子,兴冲冲,眼睛亮晶晶的。
“呀,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霍彦被霍去病牵着,霍去病以为他是感慨,谁料他扭头,直接催道,“快点啊,阿兄,我跑得慢,你扛着我跑!”
霍去病一幅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伸手握住他腰,让他蹭地一下离开地面,霍彦被直挺挺的连根拨起,坐在他手臂上,心里有一万只草泥马奔腾,满口芬芳到嘴边被他憋住了,没办法,他这人就一点不好,心软。
“你要不换个姿势,这样显得我跟个孩子似的。”
元朔三年秋天,这位曾被匈奴囚禁十年的汉使,张骞历经十三载艰险返回长安。
霍彦和霍去病东挤西挤好容易挤进人群时,只看见了一段清瘦背影和他牢牢握住的那支汉节,表层已褪成灰白,但缠绕其间的牦牛尾仍倔强地垂落。
霍去病有些遗憾,他还想问问张骞西域的地形地势呢。
“姨父已经下旨,要在承明殿接见张骞,命二千石以上朝官通通到场。我俩还不够呢。”
霍彦在人群中护着他,免得他被挤,见他这样子,深吸了一口气,闻言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个,我有主意。”
霍去病又一个拔起,霍彦咬牙切齿,“狼狈为奸听过没!你背着我就行。”
[狼狈为奸?狈那是骑着狼脖子上的吧。]
[狼狈为奸,hhh!]
[形容的很贴切,但是该成语有关典故最早见于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去病根本不知道。]
[狈每次出去都必须依靠狼,把它的前腿搭在狼的后腿上才能行动,否则就寸步难行。阿言这狈可太狈了。]
……
霍去病道,“什么意思?狈是什么?跟狼一样能拨牙吗?”
第一反应是拨狼牙,足见凶残了。
霍彦捂脸,“那个,阿兄,我们说说搞定姨父的事吧。”
次日。
长安城笼罩在晨光中,未央宫前殿的九重阙楼刺破天际,张骞手持斑驳的汉节,带着仅存的匈奴向导甘父①与胡妻,在羽林卫的护送下穿过巍峨的西安门。这座由夯土筑成的城门三道并行,中门道青石铺就的驰道,这专为天子銮驾铺设的御道,此刻却为这位黑瘦的使臣让路。两侧门道夯土上深深的车辙,与张骞脚下簌簌作响的沙尘,共同见证着十三载光阴的沧桑。
穿过南宫门时,两重门扉间的回音在瓮城中激荡。这座仅三米宽的门道以青砖砌筑,门楣上雕刻的螭龙纹饰被晨露浸润得愈发威严。守门卫士的青铜甲胄在朝阳下泛着冷光,他们手中丈八长戟交叉成阵,却在看清汉节上只余残红的朱漆纹样时骤然分开。
拾级登上前殿台基时,三重夯土台面次第展开。最底层台基上,十二对云纹瓦当在庑殿顶上列阵,瓦当中央"长生无极"的篆书在秋阳下流转金光。中台甬道两侧,昨天晚上听从霍彦建议的刘彻现加的郎官们玄衣纁裳肃立如林。腰间玉佩随呼吸微微起伏,与殿角青铜仙鹤衔灯吐出的沉香青烟交织成无形的威压。
未央宫东侧的承明殿①前,花了两万钱充作郎官的霍去病与霍彦执戟在前,踏着青砖上的白霜,霍彦仔细观察这位英雄,张骞跪在殿前丹墀②,虽换上了赭色深衣,可手上似乎犹沾着疏勒河畔的红土。
他身后跪着的是他的胡妻与仅剩下的随从甘夫。
霍彦听见他胡妻捧着的漆奁③中,龟兹乐谱的羊皮卷与于阗玉雕④碰撞出清响,看见了甘父背负的革囊里浓黑的大宛马鬃。这些西域的物件在这个秋日迈过万里风沙,化晨风穿堂而过,如雷神车驾隆隆驰过大汉,在大汉上至天子下至万民的胸口惊雷又添了一把火。
辰时三刻,钟磬声自前殿次第传来。
"宣——张骞觐见!"
礼乐大响,编钟齐鸣,谒者令的唱名声刺破殿中寂静。霍彦和霍去病引着张骞进殿,张骞深吸一口气,捧着西域舆图的双手微微发颤,腰间佩玉被他的紧张带得轻响。
霍去病目不斜视,霍彦轻瞥他一眼,眉宇间全是春风暖意,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玉有灵,他也知大人归家了。”
御座上的刘据瞪大了眼睛,向前倾身,朝着承明殿的门口看去。
偌大的承明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集中到了那个人的身上。
张骞身形消瘦,眉宇间全是风沙消磨的沦桑,他步履蹒跚地跨过殿门,一步一步朝着皇帝走来,步伐虽慢,却很坚定。
安静的大殿内渐渐有了微弱的抽泣声,而且越来越明显,许多人开始抬起衣袖,卫青擦拭眼角怎么擦也擦不干的泪水,他与张骞交好,是见过十三年前张骞出发时的情形的,感悟因此更深。
张骞一步一步走到了承明殿的中央,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根使节捧在手上,跪倒呈前,神色无比虔诚,“臣张骞奉旨出使大月氏归朝,奉节于陛下,乃全使命。”
霍彦轻叹一声,转首就看见他情绪充沛的老姨父已经起身离开御座,朝着张骞走去。
“整整十三年……”刘彻泪眼婆娑,扬声道,“张骞,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一点音讯都不给朕?十三年啊,十三年啊!”
“陛下!陛下!”张骞跪倒在刘彻脚下,失声痛哭。
君臣抱头痛哭一阵,张骞忙解下背囊,取下右衽处别着的乌孙骨针,取出中空管内藏着的微型羊皮卷,当舆图在鎏金案上徐徐展开时,西域三十六国的朱砂印记在羊皮上灼灼如焰。
"陛下请看,”张骞的声音突然清亮,“康居商队说,大宛贰师城有天马,汗流如血,可日行千里。”他的食指重点舆图某处,指甲缝里还嵌着车师古道上的砂砾。
阶下百官中忽然响起窸窣声。
“此去经年,卿竟还记得朕当年在渐台⑥说的话。”刘彻的手指划过舆图中葱岭的墨迹,虽然现在的酒香更淳厚,但刘彻依稀闻见了当年渐台夜话时,二十四岁的天子与二十七的郎官共饮的椒酒香气。
刘彻突然起身,十二章纹的玄衣纁裳扫过案上竹简。他高声道,"朕的使节如穆天子西巡,为朕踏出了真实的凿空之路!"
霍去病双眼打出激光,死死盯着舆图上标注的"身毒"⑦字样,他不由的舔了一下唇,这个密道还能通西南大夏,浮屠教是干什么的,有时间可以去那边捉两个舌头问问。
“他是英雄。”
张骞出使大月氏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却被匈奴人扣了十多年,最初出发的百人使团,仅仅只有两人归汉,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霍彦拍他的脊背,这满室充沛的感情下,他像个怪物,然后他看见了大宛的紫苜蓿籽⑧在玉匣中泛着幽光,安息的琉璃瓶里凝着没药树脂⑨。
霍彦连玻璃都能做,对琉璃不感兴趣,他只盯着苜蓿籽两眼发亮,仿佛已看见关中沃野上万马奔腾。
哎呀妈呀,葡萄、石榴、核桃、大蒜。
种子,种子,都是种子,发了发了,这次发了,他终于有葡萄石榴吃了!
有些东西有的时候你不在意,没有的时候它乍一出现了,你恨不得现在就得到。
他的目光落在弹幕上,无声的比口形。
[霍彦:我不管,这些我都要吃!]
众弹幕:懂你,《葡萄的种植》《石榴酿酒的制法》……
张骞用嘶哑的声音讲述着一路的风土人情,满室静默,霍彦恨不得把司马迁也给带过来,记不完,根本记不完。
大宛有苜蓿,葡萄,马,大月氏有胡桃⑩,康居有胡麻⑩,安息的桂皮、胡椒,波斯萨珊王朝等地的金银器,造型奇特,工艺精湛,有胡瓶、盘杯等容器。
不管,他扒着霍去病,死死扒着,满脸全是红晕,霍去病与他一样,宝看见,宝得到,他迅速制定战策,小声道,“兵分两路,拨下车师和楼兰⑨。”
霍彦听不太懂,但他相信他阿兄和舅舅,他柔弱一笑,“阿兄快去打吧,我很想跟他们做买卖呢!”
把他们打下来,他立马把地方划了,专地专营,雇人养马,种植往大汉送,再把大汉多余产能运出去,双方资源对换,这样才好呢!
只要汉军能过去,只要他能过去,绝对优势加上垄断,他就可以死死地把他们绑上大汉的战车上。
他与霍去病几乎一同望着张骞舔了舔唇,好想过去。
“阿兄,你得去匈奴,我也得去,你把匈奴干趴下,我就修路。”
谒者令呈上的节杖将在三日后存入兰台,未央宫檐角的铜铃在秋风中鸣响,声波沿着丝绸之路荡漾开去。
承明殿藻井的北斗七星正指向殿门,卫青看见了通往河西走廊的驿道在秋阳下蜿蜒如金蛇,此番,可以一举歼灭漠北了。
刘彻嘉勉了张骞和一直跟随他的堂邑氏奴甘父,拜张骞为太中大夫,甘父为奉使君。
无数的壮志腾起在沙哑声音的叙述下。
今夜无眠。
第74章 封官
殿外传来羽林郎换岗的甲胄铿锵, 惊起栖在铜雀阙上的麻雀。殿阶两侧的铜鹤香炉正吞吐着龙涎香的青烟,将秋寒凝成缕缕细雾。
宣室殿渐次点上烛火,刘彻激动得一夜未眠, 对着巨大的舆图勾画着哪里是西域,哪里是大月氏, 哪里又是匈奴。
霍去病的眼睛亮得发烫, 对着舆图说着自己的想法。霍彦偏头看他,仅一眼便仿佛已经驰骋在广阔天地中,他依稀叹了口气, 而后目光柔和起来。
深渊暗处有潜鳞,九皋旷野飞苍鹤。
霍去病想去,他不能拦着他啊。
霍去病又在闹腾卫青去上战场,可是这次与卫青站在同一战线上的霍彦突然倒戈了。他为了帮霍去病甚至说服了刘彻,还让卫子夫也答应了说情,可是他疼爱霍去病,卫青又如何不爱呢?
卫青疼爱霍去病的程度和他不相上下,卫青看似温和, 实则是犟种。霍去病自己软磨硬泡了好几次,连刘彻都点头了也不能让卫青改变主意。长平侯决定的事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关键是长平侯没有软肋,霍彦分析八百遍,都没给霍去病想到脱身之法。
霍去病自己都没办法,天天垮着一张脸搁马场溜小漂亮。
“阿言, 你说谁家养鹰把它揣怀里。”
他虎着脸又是一马球,那一球正好落在曹襄马腿边。曹襄身姿挺拔如松, 眉目间带着平阳侯一脉传承的儒将风范, 可惜一开口, 形象干个稀碎。
“霍去病,你TM不痛快别找我啊!”
霍彦狰狞一笑,挥动球杆。
曹襄吓得躲马后,半响盯着地上的球骂骂咧咧道,“我们是陛下赐的婚,马上就要定亲了,公主是我的妻子!”
【曹襄实惨,元狩四年随卫青出征漠北,差点被匈奴包饺子!】
【小言,快查他脉象!一看他脸色,就不吃你给他开的药。】
【曹襄要娶卫长?这波是政治联姻天花板!】
【平阳侯家祖坟冒青烟了,娶到汉武帝最宠的长公主!】
【可惜曹襄命短啊,元鼎三年就挂了,卫长守寡惨兮兮……】
曹襄说着说着,脸红了起来,傻乎乎的笑。
卫长公主生于建元四年,她的出生打破了人们对刘彻某方面能力的怀疑,因而生来备受宠爱,这是她的两个妹妹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远不能比的。
汉家素有规矩,只有列侯才能尚主,卫长公主身为皇帝的嫡长女,要下降的自然不会是普通人家。各家列侯的子弟不少,卫长又是美名在外,刘彻千挑万选才选中平阳公主的长子平阳侯曹襄,曹襄的先祖是汉朝的开国功臣平阳懿侯曹参,袭封万户侯。曹襄和卫长公主是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长大后结亲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卫长喜欢,这更是喜上添喜了。
但是他曹襄几岁,卫长几岁,况且他曹襄什么德行,他们一条裤子长大的,谁不知道。不光霍彦不满,就连霍去病也是看曹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果然,霍去病当即冷笑,扭转马头就走。
霍彦跟在霍去病后面,用尽力气又挥了一杆子。
娘的,砸死你。
曹襄气得跳脚,“你准头不好,你也打我,要不要脸!”
霍彦扛着马球杆,笑意盎然。
“你老牛吃嫩草就要脸了,也不知道阿妹能喜欢你什么。”
反应完两人的身份,曹襄跟被掐了喉咙的鸡似的闭口不言。
良久,他冲自己难缠的两位大舅哥道,“那我脸还不错呢。”
霍彦冷笑,反唇相讥,“是啊,只剩张脸专会迷惑小姑娘,真想划花了。”
曹襄气炸了,他捂着脸,恨恨道,“你要不要去看我阿母了!”
霍彦勾唇,“阿襄啊,你知道不知道阿妹喜欢什么。”
曹襄圆滚滚地走到霍彦身边,被霍彦忽地扣住手腕,霍彦三指按上寸关尺,眉尖微不可查的轻蹙起。
曹襄被他拽得一怔,旋即抽手,报霍彦以老拳,“我还要娶公主呢!”
霍彦被他打中肩膀,呲牙咧嘴。
“你TM想不想知道卫长喜欢什么了!”
曹襄附耳过去,霍彦偏头不理,曹襄献上荷包,霍彦开颜附他耳侧。
“西域的琉璃璧①过时了,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套叫月魄的玻璃头面,阿妹爱不释手,现下又上了一款红雨的花冠,我本欲扣下此物买来送她。但到底多年兄弟,这个机会便让你了。你到时候讨得阿妹欢心,来年夫妻和睦,也算是我之幸了。”
曹襄的眼温热。
“阿言,这么多年,没想到你竟然是个人。”
霍彦用袖子甩开他的脸,嫌弃溢于言表,“你TM连话都不会说。”
曹襄被甩也不生气,傻呵呵的下马,就要去给卫长买首饰做聘礼。
人走后,他偏头向霍去病,抱怨道,“我就说他傻吧。”
霍去病勒马回身,忽然心情好多了,他也点了点头。
“傻。”
西域走私来的琉璃自从霍彦的玻璃出来后就不值钱了,玻璃取代琉璃成为上流人摆宴杯盏的首选。玻璃价贵,在黑市能炒出万钱,运往匈奴的地界也让霍彦大赚特赚。玻璃的首饰价钱倒在其次,关键是抢不到,长安妇人哪个不赶时髦,哪个又不想为自已和女儿置办一身呢,曹襄如何能抢到。
霍彦让曹襄自己去,纯粹是刁难他,想逗逗他罢了。他早为卫长准备好了添妆,谁料曹襄真的凭着砸钱把这一套抢到手了。
霍彦听到消息的那一刻,突然就笑了,他指着那些个平阳侯府送来的成箱子钱,“换成金子,等卫长下次过来予她吧。”
晨光刺破长安十二街鼓声,霍彦打了个哈欠,将练好的药丸放进口,眉间竖纹越来越深。
“他没病,他与阿兄一样没病。”
眼前浮动的半透明弹幕如流水般划过。
【可元鼎三年,曹襄病逝,卫长泣血守灵,这是事实。】
[是急病吗?]
……
丹叔上来耳语一阵,霍彦的目光缓缓阴沉起来,良久,他揉了揉眉心,“他爱吃甜的,你可劲儿上,我去找人明日哄哄他。”
丹叔退下,霍彦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药杵“咔”地一声嵌入榻沿。他猛地起身,玄色锦袍带翻案几上的医书,竹简哗啦散落一地,他都没有捡,只是嘱咐了丹叔两句便快步往椒房殿去。
自己的亲哥,跪着也得哄完。
椒房殿
近来太后的身子好了,也能下床走几步。
刘彻大喜,卫子夫也有了时间,为卫长订亲。第一次嫁女儿,卫长的嫁妆厚度毋须多言,霍彦大略扫过卫子夫递给他的嫁妆单子,便与皇后说起了曹襄为博卫长欢心豪掷千金的趣闹,卫子夫不由得眉开眼笑,她最担忧的事现在看来倒是杞人忧天。
霍彦笑得温文,他一向爱装,只说他与霍去病身为表兄也为卫长添礼,然后亲手将一小匣递给了卫长。
“若遇绝境,服此药可暂益气补血。”
希望可以撑到我来。
他与卫长相处日久,卫长不知道他送这物作甚,只是分外珍重地接过,冲他规矩行了一礼。霍彦接礼,在心里暗骂了曹襄几句,卫长悄悄冲他眨了一下眼,眉眼俏皮。
霍彦想像小时候一样摸她的头,但到底是大姑娘,他最后只是像哆啦A梦似的又从怀里掏出一支更小的匣子递给卫长,从卫子夫那里只能看到他给的是一套做工精细的纯金头面,上面鸾鸟饰纹精致。
卫子夫只当是金头面,夸了两句霍彦有心。
卫长的手扣在那个小匣上,把玩着那个比两个手掌还要长的金簪,这簪子比起旁的稍粗些,周遭更锋利一些,刃面隐隐可以看见雪白的光。她掂了一下,几乎要维持不住大笑出声。
金性软,铁性硬,这个簪子金包铁,加上霍彦淬用的是工坊新出的军用铁,硬度已经接近钢了,这不是簪子,这是一把已经开刃的小匕首,霍彦还根据卫长平日的习惯,精心设计了两侧的放血槽。
“谢谢两位阿兄。”
她才不是娇滴滴的小公主,她喜欢这个礼物。
卫子夫面上的笑几乎维持不住,让她先回去,她有话与霍彦说。
霍彦窥了她的面色,心道不会吧,姨母发现了!他的腰微弯,面上如丧考妣。
果然卫长前脚刚走,卫子夫脸就沉了下来,她对着霍彦批头盖脸一顿骂,“阿言,让你来教据儿练剑,你教了什么!教了一个月,据儿天天就会让诸邑去打鸟了,你这孩子!”
霍彦垂头,抠手指。
“那个,您不是说据儿安静,想据儿热闹嘛,我就带他玩了啊。”他的声音渐小,“他就是不会玩,我教他他就会了,他自己玩可以,呼朋唤友我也能帮他找,我还帮他定制小游戏呢,哪里就只有玩鸟了,那个玩两下就不好玩了。”
卫子夫哑然,冷笑了一声。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
“那也不能去泥水里滚吧,万一着凉了怎么办!他可是皇长子!”
霍彦抬眼,直直对上卫子夫。
他终于知道刘据安静的原因了,姨母太小心了。
“姨母,您想让据儿热闹,又想他安静,您到底想要什么呢?”
卫子夫怔忡,霍彦乘胜追击,“其实他这个年纪多跑动对身体更有益。”
卫子夫让他滚出去自己去看,霍彦不想看,他还不知道刘据现在疯成什么样了吗。
刘据以前安静是因为没发现外面有多好玩,自从霍彦手把手教他玩后,他彻底释放孩童天性,每天每天天不亮就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扯着嗓子跟诸邑在皇宫的花园里你追我赶,捉枝头栖息的雀鸟,河塘里的鸭子他都想去摸摸。御厨送来的点心不吃,偏要趁御厨不注意,偷摸伸手抓一块刚出锅的糕点,被烫得直吹气,额头也蹭了锅底的黑灰。还喜欢在草地上滚来滚去,草叶沾满了后背,起身时活像个移动的草垛。
霍彦想起放他们自由活动结束,刘据和诸邑从头到脚没一处干净的状态,边背手边在心里谓叹,我可真是个毒瘤。
他一偏头,头发乱成鸡窝,脸上黑一道、泥一道,衣服更是污渍斑斑的刘据从他身边飞略过去,大汉的储君踩着霍彦给的滑板车,锦袍沾满了塘泥。他看到霍彦扭转车头,坏笑着扑他身上,腕间金铃随着动作叮当乱响。霍彦拨腿就跑,但他哪里跑得过车子,被迫无奈被糊了一身泥。
霍彦指节捏得发白。三日前他不过说了句塘间有藕,这小子竟真敢去。诸邑手中大红鲤的眼珠散着诡异的光,竟是被刘据和诸邑敲晕了。
霍彦的袍子上全是泥,摊开手拎起鱼递给侍人,把这两个脏孩子拎起来。
“这个不能吃,过两天,我带你们去捉能吃的。”他佯作思索片刻,在越来越亮的四只眼睛的注视下,缓缓道,“兄长说他要与我带你们去放风筝。”
两只小崽撒欢。
“阿言兄长最好了!”
卫子夫瞧见,又好气又好笑,直摇头叹气。
霍彦怕她又拦,振袖施礼,“卫长也与我们一道去,去试试曹襄买的钗环。”
“明日我去接敬声,让赌坊且把人放一会儿。”
十六座联排陶窑吞吐着蓝烟,匠人们正用浇筑装浮光的玻璃瓶,公孙敬声也在那中间,他在赌坊里被吓破了胆子,霍彦便让人把他调回了厂里,折腾了几个月,明日算他一日休息也不错。
况且他的目的只是想找些人去哄哄他阿兄。
霍彦捏准卫子夫的心思,果然,卫子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行,只是嘱咐了霍彦几句。
霍彦算着时间,在刘彻来之前,先告退了。
“要落雨了,阿言今日留在姨母这儿吧。”
卫子夫在后面喊,霍彦却摇了摇手。
天阴沉得吓人,未央宫的九曲回廊灌入强劲的穿堂风。
铜鹤宫灯的光晕在暮色里洇出昏黄涟漪。霍彦不知为何,手指在广袖中蜷成惨白的茧,下意识加快了步调,紫檀木窗外斜飘的雨丝掠过他发冠上的银丝绦,在青玉砖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霍侍中留步。”
刘彻的侍人从转角处转出来,八名玄衣内监提着琉璃宫灯,将霍彦的影子钉在潮湿的宫墙上。檐角铁马被骤起的北风撞得叮当作响,霍彦闻见他们身上飘来的人参苦香,混杂着宫砖沁出的森然冷意。
王太后不好了。
霍彦的心凉了半截。
领头的侍监掌心托着金错刀,“陛下召您去宣室殿。”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辇车声,三十六颗鎏金铜铃在雨幕中发出催命的清响。霍彦望着阶前被雨水泡发的梧桐落叶,忽然想起半月前给王太后诊脉时,那截枯枝般的手腕。
王太后是自然的衰老,他已经尽力往后拖了,王太后的死也就是在这几天了,他可扶伤,对衰老却无能为力。
他的发贴在脸侧,但不出须臾,便上了车。
雨势陡然转急,侍监们的影子在宫墙上扭曲成锁链。霍彦行在冰凉的朱漆廊柱间,听见了宣室殿方向传来玉器碎裂的声响,混着雷声碾过未央宫的重檐。
“阿言,救人!”
暴喝声劈开雨幕,霍彦看见刘彻的大氅扫过宫阶,金线绣的龙纹在闪电里露出獠牙。年近而立的帝王身上挂的珠玉珠佩簌簌作响,手中却攥着半块染血的帕子——眼角的那抹猩红刺痛了霍彦的眼睛。
海棠零落。
再好的医也打不过时间。
他隔着雨幕,望着刘彻哀伤的眼眸,心头突然发狠,他疾步上阶,红衣,乌发被雨水打湿,将撑伞的侍监甩在了后面。
豆大的雨珠砸到人身上,砸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刘彻不顾雨水满阶,不顾帝王的体面,他身边的侍监撑伞着急道,“陛下,小心脚下泥水。”
刘彻没说话,他来到霍彦身前,用自己的大氅替他挡住漫天风雨。
我将竭力一试。
拖着一身水的少年进殿施针,漆黑的天穹划过一道闪电,吐出一口血后就昏睡不醒的王太后悠悠转醒。
“彻儿,”她像是做了个美梦,目光温和得能滴下水来。“我梦见你父皇了,他说他想我了。”
刘彻的眼尾突然红了。
王太后轻轻的摸他的脸,似乎要用尽最后的力气记住她此生最珍贵的宝物。
“你父皇说的好,彻儿是生来要做皇帝的,阿母真的梦见了天上的日飞入我怀,现在啊,我怀中的太阳高悬。”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唇角上扬着。
王娡一生,恨过,爱过,来过,起于微末,到现在身份尊荣系她一身,她无悔意。
刘彻低下了头,似是雨水渗到了内室。
他的母亲是天生的野心家,曾想揽权扶持田蚡,但是他的母亲是最好的母亲,他的母亲足够爱他。
他所得到的爱足够拿出手,所以一份份曾经拥有过的离去对他来说才会如此的难以接受。
汉武帝元朔三年六月庚午日,王太后薨。
天下缟素,王太后孝期没过,原本预订的攻匈计划便搁置了起来。
刘彻情绪低迷,但跟霍彦没太大关系,他舅舅在这里呢,刘猪猪才不要他劝呢。
卫青倒是因此空闲下来,霍彦与曹襄约在平阳侯府见面时,便央着卫青过来接他,想着搓和卫青与平阳公主,谁料哪怕躲在角落,也被卫青一抓一个准。
他沮丧不已,心想他舅舅是完了,公主在旁边呢,舅舅找外甥作甚,找媳妇啊。
后来,可能是他带猪拱白菜的动静太大了,曹襄见他也脸不是脸的,但没关系,他脸皮厚,舅舅不行,他来。
他上送香膏焕新颜,下送银钱求美颜。短短三个月把平阳侯府上上下下都变成了卫青吹。
在元朔四年的某一天,他又一次夸耀起卫青,这次公主的脸悄然红了,不是往日的昔年身份差,而是羞红的脸。霍彦笑而不语,心里只觉大功告成。
嘿嘿,舅妈被我蛊惑了,舅舅,只差临门一脚了。
元朔五年是个好年。宫里的王夫人和李美人先后有了身孕,这对子嗣单薄的皇帝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喜讯。卫长公主即将出阁,这对宫里人来说,也是好消息。
宫中久不逢喜事,而今一头接一头的过来,刘彻自然心情爽利,看谁都顺眼。
他大笔一挥,应郑当时的请求给霍彦封了个斡官长,主要负责掌管国家的均输、平准等事务,通过调节物资运输和物价,以稳定市场、增加财政收入。均输是指统一征收、运输物资,避免地方各自为政导致的运输混乱和成本高昂,平准则是通过在物价波动时进行物资的抛售或收购,来平衡市场物价,防止商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听起来高级,其实就是六百石的官,属于中等偏下的俸禄水平。当时官员的俸禄主要以粮食等实物形式发放,六百石的俸禄能够保证官员及其家庭基本的生活需求,维持一定的生活水准。
他的起点相当高了,至今还在郑当时手下熬资历的桑弘羊都馋哭了。
“简在帝心啊,大儿。”
霍彦顶着经月未清的眼下乌青,在漫天的财目中翻了个白眼。
“你来就是,我出去。”
[阿言算被贬了,他原来是天子腹心,现在是天子手背。]
[不知道桑弘羊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一上手就是大农丞,千石,我宝是斡官长,六百石,hhh]
第75章 求神
元朔五年秋, 卫青第四次出征匈奴。以霍彦刚封的斡官长的身份是没权力参加这场战时国家财政政策的制定的,但是他厚脸皮,就凭着自己侍中的身份往郑当时面前挤。现在诸侯王还苟着呢, 国家连续四年对匈作战已导致国库空虚了,他生怕他不来盯着, 这群老头不给他舅舅吃饱。他还不知道搞钱的德行嘛, 又想让马儿跑,又想让马儿不吃草。
他得看着,军费不准减, 他舅舅在战场,阿兄马上也要去,军费减了,他们打仗饿肚子,他想想,就想把人撕了。
故而辰时的晨雾还未散尽,霍彦就讨好的蹲在了郑当时官署前,还故意将侍中银印挂在自己改良过的蹀躞带外侧。
带我一个呗, 我是侍中郎,我还超乖的。
郑当时无奈地看着他,伸出手,霍彦立马乖觉上前,笑的讨喜。
“大人,下官扶您。”
郑当时乐呵呵地将手放在他臂上, 似是一位普通的长者,与他一搭没一搭的说起话来。
“你这般作态若被长孺见了, 少不得一顿说教。他常说你刚劲生气, 昂扬铮铮, 最是不屈于人的。”
长孺是汲黯的字。
霍彦唇边的笑纹都没变,礼貌又克制的模样,“下官当不得汲大人的夸奖。”
如果郑当时没见过他年幼时对卫青的撒娇和与霍去病打闹时的笑容,便真以为他这少年得宠的天子红人向来如此沉稳了。
只要是他不上心的人,如何褒贬臧否他都不在意。
他不上心,无论你给什么,他都退还,他都疏远。
郑当时很遗憾的发现他和汲黯都亲近不了霍彦。
少年人低垂眼眸,叫人看不清情绪。郑当时心中遗憾更甚。
他不知道的是霍彦在满屏的弹幕中已经看见了他的结局。
[郑当时也挺惨的,本来都要安享晚年了,结果因保举的人及其宾客替大农令承办运输亏欠钱款甚多,他好好一个大农令被连坐了,被司马安检举而获罪,赎罪后削职为平民,后暂行丞相府长史之职,汉武帝认为他年事已高,让他去做汝南郡太守,几年后,就嘎了。]
[我们已经救了他一次了,元光四年,在窦婴与田蚡的争论中,汉武帝让大臣们发表意见,郑当时先是认为窦婴有理,但后来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汉武帝。汉武帝怒斥他像驾在车辕下的马驹般畏首畏尾,于是将其被贬为詹事。]
“大人,小心碎石。”
郑当时正想着,就听见了霍彦的提醒。
少年人平静语气像与他拉家常。
“大人,飞鹤培养丰满羽翼,爱惜羽翼,时刻梳理羽毛,飞于皋野。我昨日见上林苑鹤将自己坏死的羽毛拨下,大人知为何吗?”
郑当时望向他,轻笑颔首,“霍小侍中的提醒,老夫记下了。”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
鹤拨坏羽,人除小人,皆为平安落地。他身边有人犯了事,他不能落地。无论是对是错,霍彦天子近臣的身份,愿提醒他,便是善缘。
霍彦笑盈盈的一张俏面。
“现下正是报我之时,大人请。”
郑当时见他笑心中咯噔一下。
这小子这样笑,不妙。
霍彦跪坐在末席听着一群人拨着算盘,从这里抠一笔,从那里挤一比。霍彦听着烦,但是他官小,只能按住自己的脾性,盯着算盘看,这算盘还是刘彻薅他的羊毛才人手一个的,朝廷就穷成这样。
他本欲等那些人谈完后再吱声说点子的,就听见了一个人道,实在不行,再苦一苦百姓吧。他的火瞬间烧起来了,妈的,他年年那么多丹药,诸侯王们还能买得起,凭什么不搞这些玩意儿,就想着苦百姓,给百姓加税。爹的,长此以往,百姓谁不恨打仗,谁不厌他去打仗的舅兄!
他越想越气,忍一时,还是越想越气,“你阿翁的,加税,你怎么不说把你一千石的俸禄献出来呢!”
众人静默如水,一致把目光落在霍彦身上,霍彦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态度,唇边带笑,施了一礼,“今国家财政捉襟见肘,某实忧前线将士衣食不齐,思来想去,只得将自己俸禄全数捐出,为我军筹粮,盼我汉军无往不利。”
他振臂高呼,又诌了一段汉赋,“诸君皆怀瑾握瑜,心同皎月之明晰,情牵社稷。常念黎庶之安,每思邦畿之谧。岂惧祸难之临,安顾福泽之弃。蒙君恩之浩荡,纵困厄之加身,犹矢志而不移。念家国之兴衰,愿捐躯而不惜。朝乾夕惕,惟社稷之昌盛是期;夙兴夜寐,冀苍生之乐康为祈。虽九死其犹未悔,誓竭忠而奉义。①”
文采斐然,出口成章,上上之才。
就是这个提议不讨喜,这时的臣子没有受儒家思想多年熏陶,大多是贵族出身,哪怕是寒门,也是落魄贵族,在他们眼里,是没有小老百姓的。
所以苦一苦百姓是正常的对策,没见过霍彦这样割自己的。
不是,都是打工的,你捐就捐,不要带上我啊。
郑当时的心沉下来了,他终于知道霍彦为什么要他欠人情了。
此事,还需要他带头,霍彦才能成。
他正欲开口,就看见霍彦笑笑,突然抖开了袖中改良过的丝绸舆图。靛蓝底色上用金粉勾勒着诸侯国疆界,各色琉璃片标记盐井铁矿。
“我知诸君为国,家中皆清贫,全家上下全指一份俸禄过活,可我们穷苦,那些诸侯国主们却个个肥得流油,潇洒快活,现在国有危难,他们却无心家国,全指着我们加税,好让他们寻上由头,再赚一笔税呢。”
“诸君请看。"他脚踩着诸侯国贡来的白虎皮,腰间玉佩,“临淄煮海为盐,邯郸冶山为铁,吴楚豫章之铜可铸三官钱”指尖划过舆图,那些琉璃标记竟能随光线变幻,这是霍去病用玻璃改良过的沙盘技法,专门为霍彦做来玩的,霍彦带这个来,是早就准备好了。
“我们苦涩,菜中都快没了膏油,可是这些诸侯却整日寻欢,押金如土。”
所以诸君,不搞他们,就搞你们哦。
他的意思明晃晃的。
世人都喜欢折中,当你想开窗户,你就去拆门,这一点百试百灵。
何况汉武帝时期的官员除了个别几个,人均疯狗,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
故而人群沸腾,搞外快总是比挤钱让人有快感的。
“说的有理,钱都不是攒出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想办法搞诸侯国。
桑弘羊却眯起眼睛,看着那道霍彦写的式子。
这小子今日就打着算盘搞诸侯国来呢。
霍彦冲他讨好一笑,晃了晃手里白花花的算盘珠子。
搞他们嘛,义父。
桑弘羊笑起来,他也很不爽那些诸侯王呢。
午时三刻,铜龟吐出的计时水雾漫过殿阶。霍彦被挤到离主案最远的青玉席。他浑不在意盘腿坐在堆积如山的《平准书》简册上,将算盘打得噼啪响。他故意用南海珍珠做算珠,每当有人开口反对,就拨出一串刺耳鸣响。
“列侯私铸盐铁,岁入不过三成”嘈杂声中,少年嗓音清亮,“诸君,正月快到了,陛下要召诸侯进长安了。”
满殿死寂。他施施然走到殿心,玄色深衣下摆扫过散落的算筹和算盘,“以上林苑白鹿之皮,缘以银丝,缀以翠羽,值四十万钱。”突然抖开改良过的皮币样品,惊起一片抽气声。
“诸侯王朝觐见需此币。”霍彦指尖抚过皮币暗纹,笑容柔和,"现在就发令予诸侯王,自可解我等燃眉之急。”
说完他故意停顿着看向郑当时,后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点了点头。
桑弘羊听得认真,觉得自己大儿聪明得不行,霍彦又笑,“小子建议再加荐璧税,按玉璧品级交税,以次充好者再交一倍钱。”
众人唱了声彩,心照不宣的想起毒计来。
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
[用上林苑的白鹿皮做"土豪金VIP卡。]
[镶银边、插鸟毛强行定价40万。 ]
[强迫诸侯王必须买这张"皮卡"才能来长安送礼 ]
[还交税,你把他们往死里整啊。]
[其实这些贵族真的是被阿言支配了一辈子,一年四季的昂贵丹药,化妆品,酒,黑市,玻璃,茶,阿言拿他们的钱养了几百个厂,十几万人,淮南那片地界,阿言的账本就有一车……]
[阿言现在要用他们养军队。]
……
当众人把一条条毒计合并被郑当时交给刘彻时,刘彻看完忍不住笑出声,“可。”
郑当时走后,他才微眯着眼睛,“阿言呢?让他过来。”
日昳时分,霍彦手欠地拆了连枝灯上的朱雀铜首,蘸着墨汁在殿柱写改良算式。然后被羽林卫请进了宣室殿。他斜倚着未央宫北阙的青铜承露盘,看夕阳将自己改良的皮币样品染成血色。冰凉触感贴着左手的旧疤。
他嚼着杏干轻笑,忽然将侍中印绶抛向空中又捏在手中,给旁边的侍监递了块杏干,“是陛下想我了吗?”
那侍监是熟人,是昔日霍彦从拐子手里救下孩子的舅舅,闻言就笑,细声细气地道,“陛下让小郎过去用膳呢。”
霍彦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今晨给众人写的算式——那些诸侯国盐铁收益的数目,其实多算了一个零。
“怪不得义父这般看我”少年侍中哼着小调转身,荷包的玉坠子在腰间撞出清脆的声响,“那他们自认倒霉好了。”
“姨父,你想我了吗?”
他兴冲冲地过来。
然后被拉着拜神。
春雨在子夜时分转为冰霰,刘彻跪坐在一座太一神像①前,十二盏雁鱼灯将他的影子钉在绘有云中君的壁画上,他还看见了一座小蚩尤神像②,刘彻求完这个求那个,旁边还有个霍去病。
“神明在上,保佑仲卿。”
“保佑舅舅。”
霍彦果断往那太一神面前跪了。
“诸神在上,保佑舅舅,有用塑金身。”
刘彻:“对,塑个大的。”
霍去病:“不灵,砸了!”
在担忧和做事之间,三人选择拜神和暴力威胁。
然后刘彻将龟甲掷入火盆,青烟中浮现的裂纹竟是大凶之兆。
霍彦一惊,与霍去病,刘彻三人面面相觑后,异口同声道,“这个不准。”
刘彻又投了一个,还是大凶。
霍去病又道,“不准。”
霍彦抢过刘彻手中的龟甲,自己投,又是大凶,三人的表情一起变了。
“那个,这个神不灵,砸了,换一个。”
良久,刘彻道。
三人于是转投蚩尤,蚩尤很给力,给了霍去病个大吉,三人有致一同道,蚩尤是战神,打仗归蚩尤管,其他人都不灵。
三人做完每次卫青出征必做的拜神,才说起正事。
刘彻指着郑当时递的奏书,点了点霍彦的鼻子,霍彦撒娇卖萌,“姨父,平定诸侯国时,让阿兄去,行不行?”
刘彻点了头。
霍去病眼睛亮了,当场给了霍彦个熊抱,他一开心就会变成小时候的模样。
霍彦反抱着他,“你开心就好啦。”
[什么我都给你做好,你开心就好啦。]
诸侯王本是有骚动,这不纯坑人钱吗,刘彻疯了吗?
然后刘彻就在霍彦和霍去病发亮的眼神下,给了霍去病五百羽林骑,精锐都被卫青抽走了,只剩跟霍去病一样稍小的,他意思是让霍去病自己去耍,就当去溜达散心了。但与霍去病同龄的反而是霍去病带的最熟的。霍彦还免费提供了马具和军医,洒精,粮草都给他们备好了。于是一群半大少年,跟着他们老大,骑着高头大马,放浪的撒欢去了。然后的然后,霍去病跟土匪似的把那些离长安近的诸侯列王按地域远近全都暴打外加打劫了一通,他给自己手下分了东西,剩下的全扔给刘彻了,美其名曰上交战利品充盈国库,给刘彻哄得大儿不离口。
匈奴地界。
朔风裹挟着冰碴撕裂旌旗,汉军如离弦之箭刺入戈壁,每名士卒背负两囊马奶酒,腰间皮囊装满炒粟。卫青还不知道他外甥的壮举,他正手持羊皮舆图策马当先,化作指向匈奴王帐的利刃。铁骑昼夜疾驰,马蹄裹毡消音,在月晕之夜绕过匈奴斥候布防的鸣镝山。当右贤王搂着阏氏痛饮马奶酒时,汉军已如幽灵般出现在穹庐群外围——他们五日间横绝了六百里流沙!
子夜时分,卫青点燃火把,三万支松明同时爆燃,将匈奴营地照得亮如白昼。右贤王的金狼纛在火光中扭曲,汉军以武钢车结阵推进,弩手在车阵间隙轮番齐射。惊慌的匈奴武士不及披甲,便被连环马阵的铁索绞入车辕之下。
卫青亲率八百锐士直扑王帐,□□劈开三重牛皮帷幕,却见案几上温酒尚存,右贤王仅着单衣从帐后遁,可怜这位草原霸主连战靴都未及穿上。
黎明时分,卫青踏着凝结血冰的草地巡视战场。被焚毁的粮车在风中飘散着黍米焦香,二十万石匈奴存粮化作冲天烟柱。他拾起右贤王遗落的金狼头腰带,随手抛给掌旗官,“送去未央宫,就说——”
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却是李沮率战车兵团押送俘虏而至。一万五千匈奴降众被铁索串成长蛇,他们蹒跚的脚步在冻土上犁出深痕,恰似汉帝国版图向漠北延伸的轨迹。
此战俘获裨王十余人,牲畜百万计,彻底打废匈奴右部。
宣室殿内青铜朱雀灯吞吐着明灭火光,春夜细雨裹挟着兰膏香气从半开的雕花木窗渗入,却浇不灭刘彻眼中灼灼燃烧的火光,他笑得玉冠歪斜,——那卷边角泛黄的奏书已被他反复摩挲数十遍,竹片上的朱砂批注在烛火下泛着血色的光泽。
"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年轻的帝王又忍不住笑起来,玄色广袖扫过案上堆积的奏报,“仲卿啊仲卿”
仲卿即朕,朕的天子剑。
尾音消散在骤起的夜风里,未竟的赞叹化作指尖重重叩在简牍上的闷响。侍立阶下的霍去病与霍彦注意到,皇帝握着奏简的指节已泛起青白。
他俩对视一眼,然后不由自主地伸脖子,玉组佩撞出清脆声响。
他们大胆,皇太子刘据更大胆,他踮脚趴在紫檀案边,仰头望着父亲被烛火镀上金边的侧脸,那双肖似卫子夫的杏眼里盛满渴盼,“父皇,舅舅是不是要回来了?”孩童的声音在空旷殿宇里激起细微回响,惊醒了蛰伏在梁间的春燕。
刘彻转身时,白玉冠的垂珠在眼前晃出粼粼波光。他伸手将儿子抱上膝头,玄衣纁裳的十二章纹在动作间泛起暗金涟漪,“据儿可知你舅舅此战夺回多少牛羊?”未等稚子回答,帝王已自袖中抖出帛图,“数百万啊!”
霍去病握剑的手倏然收紧。他看见皇帝展开的舆图上,代表匈奴右王庭的狼头标记正被朱砂狠狠划破,血色墨迹沿着山脉蜿蜒,恰似卫青率军奔袭的轨迹。少年将领垂眸盯着自己战袍下摆未净的血渍——那是三日前在上林苑围猎时沾染的鹿血。
“等仲卿还朝,朕要拜车骑将军卫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刘彻的誓言惊得掌灯黄门手抖,一滴滚烫的蜡泪坠在蟠螭纹地砖上。刘据懵懂地拍手称好,却不知"大将军"三字重若千钧——自韩信被斩长乐钟室,大汉甲士已有七十载不见此等殊荣。
霍彦望着鎏金漏刻中缓缓坠落的银砂,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封赏。当皇帝将虎符与玉具剑同时赐下时,舅舅掌中握住的将是整个帝国的兵锋所指。他看见刘据正把玩着案上的匈奴骨雕,浑然不知这道诏书将如何震动未央前殿的九卿公卿。
霍去病突然觉得喉间发紧。他想起幼年深冬,卫青握着他的手教他挽弓时,虎口处层层叠叠的冻疮裂痕。那时他的舅父不过是个领羽林骑的建章监,而今却要位极人臣,总领天下兵马。少年不自觉地抚上腰间新铸的环首刀,冰凉的刀柄让他想起匈奴地经年不化的积雪。
那他也可以呢!他也想去打匈奴!他会和舅舅一样的!
在旁的霍彦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他的虎口处也全是裂痕冻疮,与卫青的相似,如何涂都涂不好的。
世人皆在卫青护佑之下,唯独霍去病一力向前,要争得一席并肩。
霍去病的眼总灼烧着火。
夜雨渐急,打湿了殿外新栽的花。霍彦望向南方星空,那里似乎正划过一道耀眼的流星。野心勃勃,冲劲十足,铮铮昂扬,在这个弥漫着兰膏气息的春夜,属于霍去病的时代,正蛰伏在天子剑折射的星光里。
第76章 胡饼
卫青斩首俘虏多少人取决于他见到的匈奴有多少, 他打的一向是灭国战,讲究的是人过脱衣,雁过加餐, 牛羊过就系颈拉走。所以霍彦从来不担心他舅舅打仗会赔本,因为是真赚啊, 说白了, 中原地区的硬通货是粮食,而在草原,马是养来用于打仗的, 硬通货是牛羊。他舅舅这一战把匈奴右贤王部所有匈奴人的棺材本和老婆本都拉回来了。
刘彻在意这些,是因为这些全部都会化成他这个皇帝的功绩,霍去病在乎这些,是因为这些是他的目标。但这些匈奴人死多少,说实在的,霍彦是不在意的,虽然他知道匈奴要打,但在他这个贪利的人看来, 就算天降殒石把匈奴人都砸死了,总归他也没占什么便宜,也算不得兴趣,甚至于这些俘虏没有牛羊重要。大司农署那边的老狐狸们比他懂,故而一听几百万头牛羊,脸都笑烂了。
在双方大规模用兵的现在, 比的就是谁能抢得多,耗得少, 就凭这点, 卫青已经死死拿捏了他们这群搞钱搞粮的。
卫将军真是神仙人物, 不枉他们这几个月坑蒙拐骗,毒计频出。
自古以来,别说什么自古以来,就只说纵贯古今,管钱的最抠,但是管钱的青眼你绝对是真给钱。
就像现在霍彦说把上次白鹿币的钱分七成划给卫青时,众位抠门精也笑盈盈的,完全看不出来他们平常因为哪个部门多划点钱要杀人的凶残。
匈奴地。
胡天的二月风还是烈的,沙粒子打在牛皮帐上,营帐里混杂着腐草与血痂的气味。
“老韩!”帐帘突然被掀开,公孙敖满身冰碴闯进来,他的脸上全是傻笑,露出了两排蹭亮的大门牙,"大将军要巡营!"
帐外朔风卷着雪沫,卫青从后头拍了他一巴掌,笑着让他到一边去,凭白在这里堵门。胡地这天很冷,他的银甲肩头的红缨上结了冰棱,离近了伤兵营帐,尽管鼻子冻红了,他还能闻到浓重的酒味,间或杂着三七粉,黄连水的苦味。
这个营帐与汉军其他的营帐不同,营帐顶部和侧面开出了多个通风口,似乎又起风了,苦味散了些,轻薄的布帘一荡一荡。卫青一一看过伤兵们,与穿白衣的医者微笑示意。
来来往往穿梭着的是霍彦来信说的淳于缇萦这些年收的弟子,十几个人忙的脚不沾地,人人都穿着白色的素布依着年纪大小,分布在急救区、重伤员区、轻伤员区和康复区。
这些人是霍彦连着修蹄师用商路快马加送过来的,手里揣着刘彻给霍彦的玉牌,一路上在他们的后方,自己搭了个白棚,忙前忙后的救治伤员,霍彦让人送的几十车的酒精,为了怕摔,全用铁包瓷给运了过来,但那酒一来,味还是散得远。公孙敖本来以为是喝的,还想着偷摸着尝一口,谁料酒刚到,全拉到伤兵营,被这些小巫医不要钱往血淋淋的伤口上浇,他一问,孩子说消毒救人,他再不敢问了。
能救人的东西就是好东西,哪能祭五脏府。
公孙敖想着,就嘿嘿笑着,一屁股坐在了康复区的韩说①的小木床上,跟只大熊似的,指着人家的肋骨处道,“老韩,你这箭伤位置倒是巧,等回了长安,去东市找王铁匠打个铜扣,保管小娘子们抢着看。”
小折叠木床发出吱嘎吱嘎的怪叫,韩说翻了个白眼,“滚!”
公孙敖不滚,就说他这条命是霍彦的人救的,霍彦是卫青的外甥,那就是卫青救的,卫青是他的弟弟,四舍五入韩说就是他救的,哪有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韩说想让他滚。
他俩口上花花时,一个少女穿着一袭白衣,看过韩说的床号,又翻看了一下绢布下韩说的伤口,刷一下拿出炭笔,掏出纸,把卫青的名字填上去,用铁丝挂好后,对韩说道,“你可以走了,不要乱动,三天后来换药。”
韩说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小少女紧接着大喊,“师父,这有空床。”
收到消息,正给卫青缝又裂开的肩伤的淳于缇萦应了,她一抬头额上的疮疤便突兀的映入眼帘,可她本人不以为然,眸光清亮,与往年一般收针干净利落。只是面对着卫青,眉头紧锁,全是对病人不爱惜自己的恨铁不成钢意味。
“怪不得阿言一天发三封信非要我这老骨头来跑一趟呢,你再折腾两下,他就再不用担心了,只用扶棺了。”
蒸馏酒浇在伤口时,卫青疼得咬碎了口中的甘草,却还在笑。
他较淳于缇萦年轻,面对着纯粹的关心意味,也不觉什么她冒昧,只如数年前一样听着她数落。
“多谢夫人不远千里而来,青为青的袍泽兄弟谢谢夫人了。”
须臾,他陡然说道,他比昔年黑瘦很多,面对匈奴人冷酷无情的玉面杀神,此时笑得如初见那样温雅。
君子泰而不骄。
淳于缇萦歇了动作,也把数落停了,她摆了摆手,目光湛然有力,“我是大汉的淳于缇萦,他们是大汉的儿女,你是大汉的将军,你的袍泽是大汉的孩子,所以将军不必言一个谢字。要谢,”她顿了一下,笑容扩大了些,“就谢你那把我运过来的好外甥吧。”
卫青想长拜,却被淳于缇萦让手下有闲的徒弟给人强压下去休息。
卫青正欲拒绝,但奈何麻醉散药劲儿没过,他只得被几个少年少女一起架到了床位前,被强制着盖上了布裘,一位少年还贴心地给他掩了掩被角,卫青没有挣扎,他好脾气地道了谢,便单手支着床,躺在床上跟公孙敖二人闲聊。
他在这时才有了战争已经结束的实感。
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苦味,就是这些个苦味,救了他的将士,让他原本伤口溃烂该死去的将士奇迹般的救活。
这次他带来的儿郎们,建了功,丧命的人却少了太多。
他不由复盘起这次战场。
这次的甲好,这次的马好,这次的粮好,这次的弓弩好。
他还记得他一马当先冲下山坡,顶着白毛风,钉了铁掌的战马在雪地上稳如磐石。匈奴人的惊呼被狂风撕碎,他们来不及给马蹄包毡布,战马在冰面上接连打滑。弩手藏在改良的皮质箭囊后连发三矢,淬毒箭镞穿透皮帐,将惊醒的匈奴贵族钉在羊毛毡上。
他还记起右贤王带着亲卫仓皇北逃,金冠都遗落在王帐之中,被他用剑尖挑起那顶镶着狼牙的头冠,他回头望去,他的五百轻骑竟无一人坠马,就连伤员都少了太多,这在往日简直不可想象。
他嗅着满鼻的药苦,突然想起,阿言身上好像也有这个味道,只是很淡。阿言总沾着自己要卖的熏香,一会儿是梨香,一会儿是茶香,跟陛下一样,总是精致的。
陛下啊,陛下在长安接到战报了吗,陛下很开心吧,会在长安笑吧。
去病还在练箭吧,下一年就让那小子随他来吧。
这次回去,不疑他们会爬了吗,上次还是小团子呢。
他觉得很安心,很幸福。
大将军很容易知足,他无言的觉得圆满,扯起唇角,拉了拉被角,陷入了梦乡。
今天是个好天气。
等睡醒了,他要写战报呢。
韩说还在跟士卒说笑,见他睡着了,便歇了声音走了出去。
长安。
所有人全关注俘虏和牛羊,霍彦倒是更想看看别的,比如他最揪心的伤亡率和战后将士补贴,但卫青只发了战报回来,还未统计伤亡,若想知道详细的,只能等第二封。
好在这二封,不久。
刘彻看完,就立马让人去找霍彦。
大司农府的地龙烧得正旺,霍彦却觉得后颈发凉。他盯着案上那卷《元朔五年冬朔方军需录》,墨迹未干的“铁制马掌三千副”字样格外刺目。
窗外飘着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粒子打在窗棂上,今年的雪来得晚些,二月才至。簌簌声像极了卫青出征那日铠甲相撞的声响。
“小霍大人,陛下宣召。”黄门的声音惊得他笔尖一抖,墨汁在简牍上洇开一朵黑花。
[崽崽,舅舅赢了呢!]
[等回来后就三子封侯了。]
[噢噢,哥哥很快也是侯了,冠军侯,一门五侯。]
……
霍彦轻皱起了眉,匆忙拢了拢狐裘,跟着宫人穿过长长的回廊。椒墙透出的暖香裹着雪气,让他想起去岁卫登生时刘彻赐的西域熏香——那天卫子夫抱着刚满月的卫伉来道贺,刘彻竟亲手给他系上玉带钩。
玉钩者侯。
一门三侯,帝王宠甚。
卫家这只风筝飞到极点了。
是要往下走,这往下走是平稳落地,还是跌入万劫不复,全系东君手上的线。
卫家连鹤都不是,他们是风筝啊。
霍彦一边走,一边想,心里拐了九千弯。
他想,弹幕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他还是怕刘彻猜忌,翻脸不认人,明明刘彻对他那么好,他还是怕刘彻的多疑。
他不怕万劫不复,他怕他的亲人万劫不复。
他得试探试探刘彻态度,如果真有不妥,他便主张卫霍分家,跟舅舅明面上对着干。
“彦儿近日清减了。”刘彻的声音从兽炉升腾的烟雾后传来,惊得霍彦一怔。金丝楠木案上摊着卫青的奏报,朱批未干的"准"字红得刺眼。他感觉天子目光正掠过自己后颈,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会舅舅写信得罪刘彻,但刘彻要砍他了吧。
他就知道,刘彻不是好东西!
“臣最近吃得少,但干得多,臣还想教太子读书呢,陛下放心,臣一定好好干。”
老登,不能杀我!
未央宫温室殿的铜漏滴到酉时三刻,刘彻执棋的手忽然顿住,他是个人精,只招手让霍彦过去。
“来一局。”
霍彦跪坐,敛好裙裾,坐在棋盘对面,随手接过红方,将“马”,斜跳二格,正斜刺里杀出。
刚出手,就奇袭。
刘彻落下一子,斜睨他一眼,故意逗他。
“你舅舅得罪了朕,你现下也想死?”
霍彦怂怂地把自己的棋退回去了,转手给刘彻喂了棋,刘彻得意洋洋吃下他的卒子。
“继续。”
霍彦委屈巴巴,就给他喂子。
“不杀行不行,我舅舅他笨,我这就给他带回去放马,我也去,陛下放心,你给个人名,我保证领着他们滚得远远的。”
刘彻随意拂乱棋局,鎏金烛台映得他眼底幽深。
“嗯?怕朕?”
霍彦咽了一下口水,好家伙,刚打了胜仗,就杀啊!
娘西皮的。
“陛下,臣不怕,臣就是想陛下杀臣不废刀嘛,还有损陛下威严臣完全可以迁居朔方,给陛下守门。”
您给句话,杀人多废手啊,我立马带人跑,我自觉。
话出口的瞬间,温室殿的地龙仿佛突然熄了火。霍彦盯着砖缝里蜿蜒的金线,那是未央宫特有的蟠龙纹。他听见玉器相击的轻响,刘彻的玄色深衣下摆映入眼帘,十二章纹在烛火中明明灭灭。
温暖的手掌突然抚上他后脑,霍彦浑身僵直。天子指尖温热,顺着他的发髻滑到颈侧,“笨孩子,有人在你耳边说废话了。”低笑震动胸腔的声音近在咫尺,“你与去病,都是朕看着长大的。朕是你的君,亦是你的父,你平时伤一分,朕都心疼,况且小羊都养成漂亮羊了,朕怎么舍得。”
霍彦喉头发紧,因为刘彻此刻故意用手慢条斯理地摩挲他束发的帛带,仿佛在把玩什么稀世珍玩。
逗孩子,真好玩。
“那个姨父,你不要过来啊!”
少年尖叫,离刘彻三米远。
他不会清白不保吧!
刘彻的笑再也忍不住。
“阿言,朕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模样!”
霍彦默默坐直了身子。
什么样,色中饿鬼,阴阳怪气的神经病,但挺疼我的。
“陛下是天子。”
他说完就笑,笑容可掬,唇下小红痣愈发的红艳。
“上天的儿子。”
他话音未落,被陛下拍了脑袋。
"陛下。"宦者令捧着一漆盘的点心趋近。
霍彦一看就知道是给他的,冲刘彻眨一下眼,得了帝王的纵容就伸出了手抓了一块。
“还是姨父待我好,郑大人就让我算账,也不给吃的。”
他故意亲昵撒娇,眉眼间似乎全是未脱的稚气。
“那还要跑出长安。”不等回答,帝王气不过,又给他背上一个火辣辣的巴掌,疼得他呲牙咧嘴。
“卫青是朕一手栽培的大将军,朕爱他还来不及,朕甚至觉得有他一个太少,汝与去病需奋进,为朕解忧。”
霍彦应了一声,乖乖吃点心,而后一个席地膝行上前,双手向上,刘彻自然地将奏报给他,“自己看去。”
前面的是卫青一如既往的絮叨,他跟刘彻的密话,霍彦不看,他自觉翻到卷尾,看到伤者几千,亡者数十人时,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比一场战争动辄成百上千的死亡人数,现在降到这般程度,不光赖以舅舅这般天神般的将帅,也赖后勤。敌人死得死,死得死,经济支柱全部被废,而我方活得活,活得活,才是歼灭战。
他心满意足,这些军备厂钱投得值,预计下年黄连素和大蒜素他的厂也能制备出来,往战场上发。
他继续往后翻,卫青后面夸淳于缇萦他们的同时还大咧咧为他请功,总归夸他上次留的麻沸散,截肢,黄连汤都有了大用,他派出的修马具,兵器,马蹄,铠甲的人,医者,还有酒精,绑带那些军备用品都派上了用场,还有那个三七粉,好用的很,韩说的手爪子一抹就止了血。
但是幽默的是,他在末尾对刘彻说,你帮臣问问阿言,他让人捎的木盒是干什么的,底下还装着一袋石垩和炭灰,①这玩意儿不能吃啊,他就用来煮水了。
霍彦不由自主的笑起来。
忒实诚了。
刘彻也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有些诡异。
“你个臭小子,送人的船是自己的吧!”
霍彦嘿嘿一笑,装无辜。
“借的,借的。”
刘彻甩袖,“交税。”
霍彦正色,“我年年都交的。”
知道你缺啥,敏感肌。
刘彻满意颔首,撸他的毛发,“乖孩子,浮光生意还是太小了。”
刘彻缺钱,他要霍彦从酒动手,为他揽钱。
霍彦将头偏过,又把他拂乱的棋局拨正,而过轻提马,重复奇袭一局。
“陛下要多狠呢?”
刘彻失笑,把玩棋子。
“臭小子,把你的点子说来听听。”
霍彦轻笑,吞了他的炮。
“若姨父只要钱,阿言可为姨父重推一款更好的酒,并以斡官长的身份奏请加酒税,但是我只觉得是温水,烧不透。我还有一计,想来更合姨父之心。”
刘彻挑眉,将了霍彦的军,灯花发出噼啪声,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少年公子精致的下颚,眉目似画,他风轻云淡道,“盐铁可官营,酒也可以。”
刘彻也轻笑,鎏金博山炉腾起的青烟在殿柱间盘旋,刘彻的玄色深衣扫过霍彦跪坐的茵席,腰间组佩撞击声如碎玉。帝王招手要他附耳过来,跟只毛色光亮的大狐狸样。
霍彦又往前探了探身,刘彻将头放在他肩上,直接耍起了无赖,“儿啊,你舅舅这一趟,你给朕的钱都快用光了。桑弘羊上次也说酒官营,出酒榷法,但他上次出的盐铁官营现在还在试验,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子。朕下年还要打匈奴,朕要现在就有钱。你快想办法,不然你就再给朕点钱。”
[堂堂大汉天子,堂而皇之问一个少年要钱,这是真不嫌丢人现眼啊!]
[hhh。]
[彻儿吃准阿言了。]
但是霍彦就吃这一套,到底他与刘彻父子情分在这儿,加上他吃软不吃硬,所以他也没给他老姨父推开。
他目光清冽,“怪不得姨父要我来当斡官长呢。”
斡官长管盐铁酒税,刘彻要从酒里拿钱。
他似乎是抱怨,又似乎是松了口气。
上面的刘彻大开方便之门,以霍彦在长安的商誉,只要放出消息,要吞并小酒坊,会有不知道多少人上门。这不比一个一个查封私人酒坊快。况且只要霍彦垄断了,刘彻只需要像接管造纸厂那样派人接管这个大酒厂就行。
刘彻一一交代着所求,他要钱,要快要多,他要将酒牢牢握在手上,未央宫椒房殿的铜鹤灯爆了个灯花,霍彦跪坐在鎏金案前,指尖摩挲着卫青战报边。
活爹!
长信宫灯照着少年人鸦羽一般的长发,霍彦抬起头,眸光澄澈,长揖一拜,腰弯成个满圆。“陛下全心相托,臣…”不能推辞。
他正欲表个忠心,忽然有温暖的大氅兜头罩下,带着熟悉的龙涎香。
“阿言干好了,是阿言之功,干不好,就找桑弘羊。总归阿言莫要有压力。”
帝王嬉皮笑脸,很是欠揍地晃脚。
“你才当多久的官,打什么官腔,跟你老姨父,还装模作样。”
大狐狸手把手教小狐狸如何拉着旁人入伙,“这次得罪人,所以吐点出来,找批人做挡箭牌就是了。”
小狐狸摇头不干,少年唇艳色如枫,腰间挂着他所送的玉钩。内里是一件月白色锦缎长袍,眸中全是狡黠意味。
“陛下,我能吃下,人多碍事。”
刘彻笑起来,心情舒爽的很,很明显,霍彦深得他心。
“你今天留下来,跟姨父抵足而眠如何?朕要李延年来奏乐,你不是喜欢听乐府歌,朕要他们找几个唱得好的。”
刘彻跟人套近乎不光爱发钱,还爱跟人贴贴,要人陪着一起干任何事。别问霍彦怎么知道的,问就是他从小没少看他舅被贴,刘彻恨不得拉他舅一起上厕所。
咳,舅舅不在,现在轮到他了吗?
他不要!
“我阿兄等我回家吃饭,我就不留宿宫中了。”
说着,他逃命似的跑出宣室,徒留刘彻一脸老父亲的伤怀。
刘彻摸了摸下巴,在给卫青的信里矫情,孩子大了,不跟姨父亲了。
[哈哈哈,阿言怕做韩嫣。]
檐下的铜铃在夜风里叮咚作响,霍彦踩着青石板上零星的残雪往外走。二月长安的夜还浸着薄冰似的寒气,他裹紧刘彻的大氅,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一拍脑门,加快了步子。
霍去病不在家里,只有卫不疑他们几个孩子独自在家,他有些担忧。
卫青膝下三子,卫伉、卫不疑和卫登,皆是妾室所出,他们现下都小,卫家的几个孩子,年龄接近。卫伉前不久刚满过两周岁生日,卫不疑比卫伉小一岁,两人并非同母,卫登是卫伉的同母弟弟,刚刚满了百日,都是小小的奶团子,暖乎乎的,一笑能把人心看化。
霍彦一时归心似箭,然后一团雪球擦着耳畔飞过,正砸在宫墙新绽的朱砂梅上。霍彦转头就看见霍去病站在石辟邪脑袋上,墨色劲装几乎融进夜色,偏生发间系着条艳红的额带,在宫灯下晃得扎眼。
少年见他看过来,笑着招手,露出小虎牙。
“小霍郎君,大霍郎君接你回家了。”
“下来!”霍彦仰面,然后冲石像抬脚虚踹,“让值夜的羽林看见,姨父又要罚你抄兵法。”
霍去病翻身落地,腰间皮囊叮呤咣啷响。霍彦鼻尖微动,嗅到熟悉的辛辣酒香混着椒盐炙肉味,“你喝酒了?”
“借来给箭镞淬火。”霍去病摇头,绝不承认他偷喝了一口,解下皮囊,冲霍彦晃了晃,冰块叮当撞响,“给你留了半袋梅子汁,很好喝。不过现在太冷了,等回家再喝。”
霍彦无言,目光黏在对方肩甲上。玄铁鳞片结着层薄霜,分明是在宫外候了许久,他眼有些烫。
“阿兄,你虎吧,这天不会进马车吗。”
霍去病忽地凑近,伸手把弟弟被风吹乱的额发揉得更乱,然后满不在乎地甩甩马尾,“是你太娇气了,现在早就不冷了。”
霍彦咬碎了一口银牙,恨恨地往前走,步子迈得极重。
霍去病笑嘻嘻地跟上去,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新烤的胡麻饼热气蒸腾,混着他身上霜雪气,勾得霍彦肚子咕噜一声。
少年顿时笑倒在他肩上,额带滑到鼻尖,“我们斡官长饿得打鸣!明日就传遍期门军——哎!”
话音未落,霍彦拿脑袋撞了他一下。
“闭嘴吃你的。”小郎君耳尖通红地掰开饼子,椒盐混着焦香在齿间炸开。
霍去病边啃饼,边笑个不停。
霍彦坐上牛车,与他说起卫青发回的战报。
“今次死于伤痛的兵士比以往少了大半。”
宫灯在朱雀阙次第亮起时,霍去病眼中闪过笑意,“大善。”
霍彦也不由展开了笑颜。
“是啊。”
卫府。
除了躺在摇车里不得动弹的卫登,霍彦刚进屋就被几个小萝卜头团团围住。
“仲兄,你不要一直站着,陪我们玩好不好?”
卫伉扯着霍彦的衣袖,他是个小话唠,喋喋说个不停。
有他带头,卫不疑立即跟着起哄,就是还说不清楚话的卫登,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叫着。
一时之间,满室吵嚷。
霍去病早就走为上计了,眼前的几个小家伙虽然闹得欢,但霍彦却很喜欢。不为啥,他们是舅舅的孩子,他自然愿意跟他们玩。
玩到后来,他还贱兮兮地逗了一下摇车里睡得正香的卫登,结果把人逗得哇哇直哭,吓得奶姆来哄,霍彦在一旁就搂着卫不疑和卫伉,三人一块傻乎乎的笑。
说起卫登的名字,背后还有个小故事。就是他刚出生时,有人给卫青送来一匹騧马,卫青是爱马士,收到礼物特别高兴,干脆给孩子取名卫騧。
霍去病和霍彦第一次听到小表弟的名字,直接就傻眼了,这个名字能用吗,小表弟长大后肯定会被人笑话的,他们要劝劝舅舅才行。
谁知卫青那个倔啊,霍去病并着霍彦愣是劝不动他,没办法为了小表弟的将来,霍彦忍着不绷,把这事儿告诉了刘彻。刘彻当时正在喝水,听了以后喷了霍彦一脸水。什么鬼名字,当爹的能忍这个名字,当姨父的都不能忍。他大笔一挥,给孩子取叫了卫登。
霍彦想起来就笑。
“臭小子,还哭,等以后你就知道你阿言兄长对你多好了。”
漫天的弹幕是第一次看见卫家的三个小孩,一时之间也很激动。
霍彦像是老母亲一样,看到他们夸奖,从喉咙哼出一声好。
[宝宝,可爱捏。]
[大家都好,可卫伉宝宝不好。]
[元鼎元年,卫伉因矫诏不害,被免除宜春侯爵位。自骠骑将军死后,大将军长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
[汉代对矫制矫诏的处罚要看犯罪所造成的后果,分别定罪为“矫制大害”“矫制害”和“矫制不害”。“矫制大害”判腰斩,“矫制害”判弃市。“矫制不害”往往没有造成负面或者恶劣的后果,还有可能是善意的或者有功的。]
[太初元年,舅舅病逝,卫伉承袭长平侯爵位。天汉元年,卫伉因未带符诏擅自入宫,被汉武帝处以城旦之刑,除去长平侯爵位。]
[征和二年,“巫蛊之祸”爆发,丞相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被朱安世诬告与阳石公主秘密勾结,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卫伉受到牵连,与阳石公主、诸邑公主皆被杀害。]
霍彦看着弹幕,记史料的人都是说话说半截的吗?
他膝上的小话唠,叨叨个不停的小卫伉,小手忽然扒住他。
“仲兄,仲兄,我跟你讲啊,据儿表兄上次哭了,一直说那个王夫人怀了,李美人也怀了,他们都要生弟弟了,他阿翁有了新弟弟,就不疼他了。可我有好多弟弟,阿翁还疼我,据儿表兄说因为我们是兄弟,他们不是。我不一直是据儿表兄的弟弟吗?”
“仲兄,我还知道…”
霍彦叹了口气。
他家孩子只是话有点多,好吧,还有点缺心眼。
“别什么都说,宝贝。 ”
卫伉眼眸沁泪。
霍彦又叹了口气,伸出小手指。
“跟我说,不跟外人说,拉勾勾。”
卫伉拉完勾,吸吸鼻子,接着说。
“仲兄,桃红她们说阿翁有我们了,你和去病兄长迟早都要被阿翁赶出去的。阿翁也跟据儿兄长的阿翁一样不要我们了吗?”
小孩子眼泪和鼻涕糊了霍彦一身。
霍彦拍了拍他的脊背,“不会的,她乱说的。”
语音刚落,冷涟涟的目光看向了卫伉口中的桃红,看得对方头皮发麻,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她正欲哭,霍彦就使了个眼色,几个粗使婆子上来把她的嘴堵上,就架了出去,通程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霍彦给卫伉掩被角,早有卫氏的老仆过来,低声附在霍彦耳边道,“那些个在小主子面前攀舌头的都照郎君吩咐聚在前厅了。”
霍彦轻轻抚摸着卫伉的额发,眼中闪过一道暗芒。
他起身到了前厅,不出所料见了端坐上首的霍去病。
霍去病端着手中的茶盏,示意他过去坐,可见他知道了霍彦发火的原因。
霍彦正欲说处罚,就被他伸手拦下。
卫府已经点起了灯,霍去病容色淡淡的,对众人道,“搬弄是非,五十杖,打完就逐出府去。”
一时之间,哀嚎声不断,不少人十板下去,几乎进气多出气少了。
霍彦坐在旁仍旧温雅地笑,可他语气却寒凉的很,没有丝毫温情。
“现下天色已晚,不知道塞帕子吗?”
仆从们应是,血流在前厅堂前,卫府的人近乎惴惴不安的看着这两个煞星,生怕自己也得了发落,却只见到他俩联袂而去。
霍彦的脸绷着,洗漱过后,他穿了一件宽袍大袖的雪色深衣,随意拿了个桃木枝绾了头发,就敲开霍去病的门,钻了进去。
在明灭的灯火中,他开口第一句话是,“阿兄,你我搬出卫府吧。”
第77章 酒榷六策
霍去病盯了他一会儿, 然后沉默着点了头。
霍彦虽说的坚定,但是这事关系众多,只想着霍去病善断, 盼他听自己说了缘由定些心神,不料霍去病直接应下, 他一时半会儿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不问我为什么吗?”
霍去病执起灯, 从旁边的书架上拿着本书读。《公羊春秋》,春秋三传里,公羊高的春秋最重法度, 讲究君子之仇寇,十世百年亦不变也。此当世显学,他颇为推崇。
“你来说了。”
你来跟我说了,我应下,不正常吗?
霍彦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霍去病与霍彦面对面,一坐一立。
良久,霍去病皱起了眉,给他拉到身边来了, “傻站着干什么?”
霍彦不语,也去他那架上挑挑拣拣,捡了本《孙子兵法》,他看不进去这本手中的书,只是敷衍着翻开。盯着一页,始终没有翻书。他的手轻扣案几, 发出有规律的清脆声响,一下两下。
窗外, 夜色愈发深沉, 墨色如漆般晕染开来, 偶有寒鸦的啼叫划破寂静,为这凝重的氛围添了几分萧瑟。屋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
霍去病笑了,抽出他手中的书。
“阿言,我是你兄,我既作了主,你便从我。”
莫管此事了,你既然心中不爽利,就搬走。哪有那么多缘由。
月光亮堂堂的,照得霍去病亮堂堂的。
霍彦哑然失笑,心却像飞了起来,像是只没骨头的猫似的软软挨在霍去病肩头。
他觉得刘彻喜欢跟舅舅贴贴,也不能怪刘彻。
“阿兄不问我缘由就纵容我,阿兄是偏心眼。”
霍去病玄色常服袖口的金线云纹擦过少年泛青的眼圈,唇角不自觉勾起,他笑得风清月朗,心中感叹他幼弟,不同意他就要来说服自己,同意了就说自己偏心,当真是别扭的可爱。
这颗聪明脑袋在遇到亲人后就不好使了。
“我偏心眼。”
霍去病说完,霍彦心花怒放,他趴在背上,搂了搂霍去病的脖子,撒娇道,“阿兄,现在分开是好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宫中又有新皇子出,据儿是肉中刺,卫家势大而今舅舅身下利益派系错综复杂,舅舅舍不下心,我却道树大招风,小人难防,不若分庭,做把暗刀,替舅舅清虫也方便。”
霍去病挑眉,目光落在霍彦眼睛处,给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才移开,道,“嗯。”
霍彦撇嘴,白撒娇了,霍去病看他一看一个准。
“今日打了那些家仆,却未除尽后患,但在舅舅府上,我也不能大开杀戒,落的个越疽代疱之嫌。”
霍去病不在意,翻了页书,“牵强之极,你会怕这个?”
霍彦不愿承认自己的多疑,索性任性起来,枕着霍去病大腿,给自己裹巴裹巴,就闭上眼睛,良久,从鼻腔里哼出几声。
“好吧,也有我不信姨父拿舅舅当自己人,也不信姨父待你我殊遇能一直维持下去的原因,我觉得分开可以转移风险,我跟你说了,你不准冲我发脾气,也不准不跟我走!”
他防人怎么了,哼!他就是不相信刘彻咋了,咋了!
霍彦炸着毛整个人突然腾空。霍去病扛麻袋似的把弟弟甩上肩头,扔到床上,拉过布衾打了个结给霍彦绑了,霍彦挣扎都挣扎不过,最后恨恨地闭上眼。
“好,我跟你走。”霍去病随意一拨,把霍彦滚到里侧,自己长腿一伸,拉过布衾,便躺在了霍彦身侧。
霍彦生气,背对着他。
“你是不是在冲我发脾气,还冷暴力!觉得我无理取闹,狼心狗肺!”
霍去病无辜。
“你知道的,我一般发脾气,都是直接抽人的。”
霍彦闭嘴了。
上年,诸侯王们不因为刘彻薅羊毛薅得有些异动,霍去病跟土匪似的把那些离长安近的诸侯列王按地域远近全都暴打了一通,据说,霍去病当时伸了鞭子就将那些人给抽了一顿,把人都打服了。
霍去病从不饶舌,一般直接抽。
但霍彦胆小如鼠又胆大包天,区别面对的是谁。
所以他一抖,突然浑不带怕的,直接炸毛,“你就是冲我发脾气了,来,你给我也来一鞭子!”
霍去病无奈。
“阿言,我没有冲你发脾气,不然你招架不住。”
说到这里,少年似乎有点委屈,又抱怨了一句,“都是你在冲我发脾气,话又多。”
霍彦在床里侧,一股子气直冲脑门。
“那咋了!”他站起身,跳下床,气得叉腰,指着霍去病道,“下来,吵架!”
霍去病强忍着笑出声。
“不要。”他闭目养神,又道,“吵不过你。”
霍彦一股气打到棉花上,最后把自己气成了毛绒绒,因为全身毛都炸了。他坐到案前,拿起壶,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咕噜噜喝了一杯,见霍去病没理他,他又倒了一杯。
霍去病下床,无奈让人给他上壶热的。
仆从早就听见了门里的动静,生怕两个主打架。听见霍去病叫人,忙不迭地下去。
霍彦放下茶盏,水珠有几滴溅在手上,微凉。
“我知道你不理解我,但我只说我不相信姨父,如果有一天我们与他所想背道而驰,那么第一个被放弃的就是我们。”他挤出一抹笑,唇舌间全是苦意,“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甚至于阿母,如果有一天我危害到那个陈家妹妹,阿母一定会恨不得杀了我的。”
人心易变,何必赌在旁人心中的分量。
“为什么要这么赌?”霍去病轻笑,“如果所想背道而驰,如果坚信你对,那就改变他的思想。”
他为霍彦擦去手上水滴,“阿言不会去杀无辜之人,谈何反目。”
旷达又开阔的少年郎,用自己粗糙的指腹,为霍彦擦去脸上的水渍,明亮亮的月光下,霍彦也是明亮亮的才好。
“你我相依相伴数年,阿言是怎样的勇敢无畏,坦荡赤诚,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我只忧虑吾弟为人而死,从不忧虑人因吾弟而死。”
“如果我以后伤及无辜之人呢?”霍彦轻声质问,“如果我动辄杀害数万人呢?”
霍去病眉都没抬,“那应该派你去打匈奴,你比我强。”
霍彦的头嗡嗡的。
“你就不能说我站你这边吗!再不济来一句,阿言很好很好,肯定是为更多人不得己才这么做的。”
霍去病嗯了一声,“你可以这么想。”
霍彦起身一句艹,然后破门而去。
后悔跟霍去病说,他就该直接买了房子,把霍去病入室抢劫扛走,霍去病要反抗,他就扎他。
霍去病目送霍彦离开,眸光清凌凌的,他将仆从递来的热茶,兑些冷水,便仰头饮尽。
他的眼睛无意识的眯起,手指轻叩桌面。
良久,霍去病施施然开了门,仆从见他出门,拿着一盏羊角灯为霍去病照明,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
霍彦一路风风火火,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怎么回事,缓缓进了梦乡,很快在床上四仰八叉的睡了过去。
月光像一斛打翻的银珠,哗啦啦滚进霍府西厢的庭院。
霍彦梦中正酣,忽然听见窗棂发出裂帛般的脆响——半扇雕花木窗被环首刀鞘劈开,碎木屑簌簌落在青砖地上。
他眼都没睁开就抓起枕边玉带钩掷过去,“阿兄,救命!”
十七岁的霍去病倒悬在檐角,闻言直接破开霍彦窗门,月光撒下来,他身子探出窗户,手撑着窗棂,玄色武服的下摆沾着夜露。他未束的长发被晚风撩起,马尾高束的发梢扫过霍彦鼻尖,窗间十二枚鎏金铜铃在随着他的步子撞出金戈之声。
“霍去病,你砸我窗!”
霍彦抓起犀角枕要砸,却被刀鞘挑着锦被掀翻在榻。霍去病单膝压住被角,他晃着悬空的右腿,腰间蹀躞带上的铜扣撞出细碎清响,神情认真。
霍彦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惊恐的瞪大了双眼,是出什么事了吗,就听见霍去病道,“阿言很好很好。”
等着少年人的是一个迎面的枕头和霍彦愤怒的声音。
“霍去病,你大爷的!”
霍去病心中畅快,笑容明媚,利落从窗户中跳出去。
“明日休沐,我带你去放风筝吧!”
霍彦没说话,连夜用丝绸做了两个风筝。
结果第二日下雨,霍彦闲得慌,又用纸糊了两个孔明灯。
[你是放不了风筝改放孔明灯了吗?]
霍彦不吱声,就死犟种,就搁那儿糊,弹幕也不惜得说他,只是看他又糊了一把油纸伞,然后水灵灵地躺倒了。
[弹幕:爷,你老累了?你起来啊,酒厂垄断啊!]
霍彦翻身,“我五天休一日,不加班。”③
[今日也不想读读书?不想搞搞事?]
霍彦闭眼,“下雨,不想读,不想动。”
[好吧,歇歇也好。]
弹幕跟着他一起大眼瞪小眼,良久,霍彦翻了个身。
“那个,把那本《狂吃十万亿:中国农产品食品高附加值成长模式》④给我打一下,我要看。”
众弹幕:你TM搁这儿许愿呢!说看到第几页了!
霍彦傲娇,“一点都不关心我。”
众弹幕:默默复制粘贴。
第二日雨停天明,霍彦依旧躺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才神清气爽去大司农的官署。
第一件事找郑当时请假。
郑大人刚经霍彦提醒,处理了替他承办运输的他保举的人及其宾客,并且发现的过早,他东拼西凑也算补了窟窿。
霍彦现在就是他的恩人,所以小老头见到霍彦就笑得不见眼。
“阿言来了。”
霍彦笑嘻嘻递请假申请,装模作样咳了两声。
“下官病了,可能两个月才能好,”
郑当时看着申请中的病情,“两髀臃肿,胸胁支满,不耐食饮”③和活蹦乱跳的霍彦,额角的青筋动了动,老狐狸须臾换了神色,微笑捊那一把半白半灰的美须,“老夫给阿言找个医瞧瞧。”
霍彦面色不变,然后突然捂着胸口,作出喘不上气的模样,手死死抓住郑当时的衣摆。
“我累嘛,我累嘛,我得喘症了。”
郑当时心道我是老,不是瞎。但是刘彻对他的嘱咐突然在耳畔,良久,他接了申请,叫人给霍彦抬出去了。
官署来往之人若问,他就全道霍彦身体不好,胸闷得喘不过来气了。
而那边,霍彦被抬出去,装作病得起不来身的样子,一步三咳回了卫府。然后闭关了半个月后,蒙着面具就杀到了戏楼。
现在他有病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卓文君去探望的帖子被驳回了,丹叔在店中着急,嘴上都起了个燎泡。
直到他今日到访。
丹叔见到他大活人,直抹眼泪,连忙回头望,寻找霍去病的身影。
这主子上次这样式来是去匈奴,这次是去西南夷是吧。
听完霍彦要重新启动尘封的垄断酒业计划,他本是高兴的,毕竟因为天子酒的名声,加上霍彦的技术革新以及浮光是少见的高粱酿酒,能与浮光竞争的高档酒几乎没有,可听霍彦说要把全国所有的酒都并在一块,脸耷拉了。
“主君,烦请三思!”他本就皱巴的脸更皱巴了,像极了暴君身边的大太监,“您知道光长安就有多少人家酿酒的吗?”
他比了个八,命苦写在脸上,“光是能见到的就有八十家,还不包括街头巷尾夫妻俩支的小庐。”
霍彦嗯了一声,面上冷淡,“价钱比他们都低就是。”
丹叔头疼,“主君,您这不是自降咱家浮光酒的身价。”
霍彦轻笑,“戏楼的档次在哪里,动不了的,你自拿住步子,按着计划来就是,至于那些粗酒,我是要重新开个铺子,专卖低价酒,这次要大,要能轰动全长安,最好可以把那些个酒坊都吞下去。”
丹叔还是担忧。
“垄断一个行业,就是货多价低最好使。
霍彦的手指轻点桌面,“酒厂再招些人吧,我的酒耐放,加了水也比浊酒香呢。”
丹叔明白了。
汉武帝时期的平民饮的浊酒大多用的是主食的粟米,制作较为粗糙,过滤不精细,发醇时间过短,酒液中含有较多杂质,颜色浑浊,故而得名。口感相对单薄,甜味不够突出,由于杂质较多,可能只能保存几天到十几天。
而霍彦的酒大多是高梁制的高度白酒,经过充分的发醇,蒸馏,放个十年,只能越放越香。
浮光冠绝长安,历久弥香,不是说说而已。
“他们的酒不敢多酿,故而耗不过我的。”
霍彦十分闲适的倚在椅子上,控制住自己想要摩挲扳指的手指,闲闲地握了茶杯道,“做我说的,我在这里,其他,自有我动手。”
丹叔就在等他主君护航,此时再无后顾之忧。
霍彦的精力在这里,这个店开得很快,正如霍彦说的那样,低价量多的随春酒很受平民欢迎,更别说其号称还有浮光味道了,一时之间长安平民皆饮随春。长安贵族甚至中层阶级可以饮浮光,自然对这个浮光低配版没有兴趣。
各人有各人的适配,更上一层的就更不屑一顾,唯有那些售卖低档酒的私酿自从随春出世,几乎每天都有被霍彦挤兑离开市场的。也有人想模仿随春酒,老道人一尝,都知道随春是浮光勾兑的,可他们没有霍彦的蒸馏机器,无法做出浮光。
加上浮光价高,他们可以买的起百壶,却也无法像霍彦那样一下出成千上万的量,浮光百壶勾成千壶是随春,可勾成万壶便是白水无异,平民不是傻子,相同的价格谁要喝白水呢?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阴谋好躲,阳谋无解。
把控生产链上下游自主化,全面化才是长久之计。
白酒暴利,这些又能支持舅舅打一年的仗。
霍彦最近“生着病”,面具少年在长安闲逛。
每当听见谁家酒坊要倒闭了,他是想尝尝的,他后续想推出别的款式的酒想挖人,可他喝不惯酒,他尝不来好坏,只觉得苦涩。
“你们看这酒好不?”
[看不出来,不跟上个一样吗?]
[尝一口,跟我们说。]
[闻闻撒。]
……
[宝,让会喝的来!]
[对,不会当领导只会干到死!]
[桑弘羊成不?]
霍彦摇头,“那老头跟我一样。”
[主父偃?]
霍彦撇嘴,“他尝不出好坏,啥都喝,属猪的。”
[那病病?]
[舅舅?]
霍彦炸毛,“他们补身体,不准喝!”
[彻儿?]
霍彦自已干了一碗浊酒,“给自己找活爹干啥?”
他对弹幕持鄙视态度。
“快想!”
[哈哈哈,老东方!]
[东方朔啊!]
霍彦眼神瞬间明亮,飞速杀到了主父偃府上,最近因为霍彦生病不见人,这个时候人可以因着吹风受凉而死,郑当时又说霍彦都喘不过来气了。霍去病现在还在外地练兵,卫家又没个主事的,听说那陈夫人去了,却也被卫府门房拒了。主父偃心中不免担忧,叫人开库房,他要给霍彦挑些补身子的药材送过去。
然后门房就领了个少年过来,那少年无礼的很,见他还戴着面具,他心中不快,正欲驱逐,就听见面具少年轻笑出声。
“大人,帮个忙呗,我想面见天子要一个人。”
主父偃挑眉。
得,人参不用拿了。
未央宫外。
东方朔被一个面具少年拽着走。
“你个混小子!还要人写戏本啊,你不还有那个,那个马千吗?”
霍彦给了他一脚。
“老头子,人叫司马迁,你别一口一个马千,没有他你现在还出不来小黑屋呢。”
东方朔啧了一声,他很看不惯霍彦护着司马迁。
同样都写戏本子,他就白干,司马迁不仅有分红还有霍彦送的吃食衣物甚至还因着这小子附庸风雅,霍彦有贵重的笔墨纸砚都不忘给他捎一份,而霍彦时常忘记自己。
他越老越爱吃醋。
上次的宣金纸,要不是他和司马相如写信要,估计都不能落到他手上。
他越想越气,嘟嘟囔囔的,“我在陛下身边闲着呢,平时也不见你讨要。”
霍彦把他拽到酒坊前,沽了二两酒,当堂给他斟满。
“不怕耽误你老研究科学嘛,来,我赔罪,请你喝全长安的酒。”
东方朔自然知道现在酒坊大多倒闭的事,一听他这路数就知道是他干的,回想刘彻的态度,也不推诿,只坐在凳上,饮了一口,而后皱眉。
“这家不成,酿的手法就不对。”
霍彦起身,带他去地图标注的下一家。
他美其名曰带东方朔喝酒,又把酒喂给东方朔喝。
东方朔老酒鬼,他那舌头一抿,只要脸色稍好的,霍彦就给个竹牌子,邀他们去自己研究新酒的酒厂上班,真真的boss直聘。
连喝五天,霍彦已经大致掌握了民间酿酒作坊数量,各郡县年谷物产量与酿酒消耗比例和以及背后的豪强大族,他带着弹幕关小黑屋,大笔一挥,在素云笺上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赫赫然是一篇《酒榷六策》。
今大汉正值中兴之际,榷酒之策,关乎国之财用,民之乐安,不可不察也。微臣有策,呈于君前。
臣已改良酒酿造之法,所酿白酒之香,醇厚悠长,况其酿造不需粟米,只需高粱等谷物。臣期陛下鼓励百姓于耕地之外,栽种高粱等适宜酿造白酒之谷物。高粱耐旱耐瘠,不与主粮争地,且产量可观,是酿酒之佳品。为解百姓后顾之忧,可由中央统一收取,作价以粟米价之半。
立三符,明生产、销售、运输之规,保流通有序,税赋无误。其三符,“酿符”为酿酒许可,“售符”为销售许可,“运符”为运输许可,三证分立,且均需中央严核,以保酒之生产、销售、运输各环节合规。
行酒政官营,既保国库充盈,又促地方繁庶。陛下宜于中央设直属大司农之“酒丞”,酒税制定,总揽全国酒事。地方则设“榷酤官”,负责将负责酒水酿造分发,酒税征收。
行统一酒税,酒税由地方榷酤官进行上报,分酒品高下而征。
施四眼监察,防仓廪之蠹,粮仓出库、酒税入库,必有仓啬夫、榷酤官、御史、兵卒四方共签确认,相关账册同步抄送中央与地方。
行酒马互市,以官酒易良马,且施小计,弱敌强己,卫边疆之宁。于大汉边境与行酒马互市,以官酒换其良马。
霍彦洋洋洒洒写完六策,轻轻呼出一口气。
“还有要补充的吗?”
[没了。]
[霍小状元!]
霍彦挺胸脯,从鼻孔发出哼声,很明显夸得他很喜欢。
[还有捧一下彻子。]
[对,夸一下他。]
[人情世故。]
……
人情世故,霍彦很懂,他又加了一页纸,顶头写了个格式臣斡官长霍彦,诚惶诚恐,顿首再拜,上言陛下。
然后刚才下笔有神的霍小状元卡壳了。
下面写啥?夸他姨父啥?
良久,他没写一个字,墨汁滴落,染黑了一大块。
就夸不出来一点。
他那双杏眼睁得老大,就是空洞得很,又是几百个呼吸间,弹幕替他作了弊。
[论文水字数,写一个致谢都不会吗?]
[算了,宝宝也累了,我来写。]
[陛下圣德御宇,仁风广被,四方咸服。]
[陛下承天之德,扛天下鼎,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诸臣似羽翼环伺,殚精竭虑,各尽其能,唯求辅弼圣朝,以报陛下之恩。微臣出身寒微,幸蒙陛下错爱,忝列朝堂,得以侍奉君侧。虽位卑职小,然于酒政之务,夙夜钻研,略有管窥之见。]
[陛下圣德昭昭,御宇以来,内修文德,外攘四夷,恩被苍生,威扬四海,实乃旷古未有之圣主也 。]
[你多,抄你的。]
[宝子,择最多的抄。]
霍彦看那满面的字,抄都嫌累,他要以为他病了放心不下回来看他的霍去病给他抄。
虽然他弟给他提前递了消息,但霍去病真担心他弟病了,所以还是在休沐日快马加鞭回来陪他了。
午后阳光甚好,霍去病像只大猫样倚在美人榻上晒太阳,乌发散落,覆在眼睛处的指节透亮。
霍彦要他起来,他就往里侧移了移。
“书架里侧,司马迁写的话本子,要是得闲,你给我念会书吧。”
霍彦无奈,只好给他念起那本《卫将军传》来。
念了两三页,大猫猫半倚床头,声音有些闷。
“阿言,我要是打仗胜了,你也得要司马迁给我写,你也要给我画威风的,带金粉的画像。”
霍彦莞尔一笑,幻视一只流泪猫猫头。他不由的撸大猫猫,“舅舅的话本子老多了,不过可以讨好一下我,我帮你。”
他抖了抖自己的文章,“帮我写几句夸姨父的话。”
霍去病挑眉,细细看过霍彦的酒榷八策,帮他写了一份夸夸。
霍去病的文学素养没毛病,就是字有点好看,至少比霍彦好看一点,霍彦把第一个份收藏了,要他再写一份。
霍去病抿唇就笑,洋洋洒洒写了篇文章,力求把字写得更好,递给霍彦。
“讨好一下。”
尖尖小虎牙,亮晶晶,暖乎乎,若春晓日惊鸿。
[阿言,你要多给我们去病写,呜呜呜。]
[我出钱!]
[老子活着就是要看霍去病的!]
[病病,呜呜呜,快了快了,咱们马上就能有话本本了。]
弹幕发疯,霍彦也发疯,他面色如常,等出了霍去病房门,立马把那张纸找人裱起来了,他把自己赚的零花钱算了算,最后抽出一张大纸,决定给他阿兄画海报。
霍彦为了搬家事宜又请假一个月,与此同时,刘彻看着霍彦递的奏书,字迹截然不同的两半,陷入了沉思。
良久,刘彻笑了一声。
“去病的字有长进。”
他把适合此事的人想了一遍,最后大笔一挥,提了汲黯主持此事,要霍彦这个斡官长作辅。
汲黯久病,加上汲黯越活越过去,为求国家少事,竟建议与胡人和亲,不要兴兵打仗。不喜儒学,不喜严法,什么都要跟他对着干,他本是想要接纳公孙弘的建议要他去当右内史的,但霍彦这里显然更忙,更适合汲黯别来烦他。更何况,他的阿言长起来前,需要一个挡箭牌,他瞧汲黯老头正合适,省得天天上蹿下跳。
第78章 我没心肝的
刘彻的旨意下达后几天, 霍彦消了假。
他这个人搬家都静悄悄的,只打包了霍去病和自己的东西,霍去病十四岁后就长驻期门军, 他的东西大多都在那儿,霍彦自己也在官署办公多些。故而只装了一辆马车, 他直接叫人送到自己在北阙的宅子, 那里是未央宫的北门,离位居未央宫北边最近的长平侯府很近很近。
他轻吸一口气,望着那高挂着的长平侯的匾额, 难掩落寞。
曾经来时多么欢喜啊,因着他的舅舅,他们从茂陵邑的小院子搬到戚里,然后彻底在这个天子北边第一大宅生了根。原先小小的卫府成了占了一条街的长平侯府。唯一不变的是,这个府中最好的两间房还是留给固定的人,他和霍去病。他虽无父,却一直得舅舅偏爱,宴请先生, 亲授诗书,处处疼惜,桩桩件件,尽在眼前。
他的眼有些湿。
为了掩饰自己红通通的眼睛,他就蹲在庑廊下系紧自己装图纸的樟木箱。青石板缝里积着前夜的薄霜,被他靴底碾出细碎的裂响。东厨飘来的黍米香混着马厩草料气息, 这是他在卫府闻惯了的晨味。
下次再来,他就不是卫府的小郎君了, 说不定就要死了, 老仆们还会记得他爱吃什么吗?
寅时的梆子敲过三响, 他抽了抽鼻子,裹着兔毛滚边的夹袄抱着自己的藤箱跨过门槛。
檐角丝绸糊的灯在晨雾中晕出鹅黄的光,映得满地霜花像撒落的碎玉,那是刚搬来时他糊的,现在好像旧了。
“小公子仔细着了风寒,这病才好。”门房的老仆忙不迭递来鎏金手炉,又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温热的胡麻香气透出来,是西市王媪家的蒸饼,昨日他就在晚膳时多念了一句。
霍彦原本还能绷着的脸,现在绷不住了,他都无法想象他们见到自己空荡荡的房间时的失望与震惊。
他平生第一次落荒而逃。
“我糊了新灯笼,在我房里,换新的吧。”
他说完,未等门房应声,就上了车。
“小郎君,走喽。”车夫抽动鞭子,牛车缓缓驶离卫府,车辕上挂着串青铜风铃,一晃一晃的,平时清脆的铃声不知怎的,有些低沉。
[你低落啥啊,祖宗。]
[你高价购得的宅子,就离你舅一条街。]
[要不是卫府占一条街,你怕不是要住对门。]
[去蹭饭,就骑马走两步就到了。]
[这算哪门子的搬家!你有啥emo的。]
……
霍彦把饼啃了一口,鼓着半边脸,道,“我是不是搬家了!态度是不是出来了。其他的我不管,我不管!这都一公里了,还不远!我还要搬哪儿去!你们就是臭了的葡萄,满肚子坏水。”
他眼见着任性起来,到底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喂大的崽,弹幕乐意哄着他。霍彦这个人对自己圈中的人一向吃软不吃硬,总的来说,具体表现就是好哄,弹幕哄了他几句,他便抖抖手上饼渣,继续吃饼,好像真的没心没肺。
[别说这些没用的,为什么是汲黯任酒丞啊。]
[汲黯任东海太守时改良过酒税,曾将酒税从三十税一提到二十税一。 ]
[他夫人出身齐地酿酒世家!]
[他自已就是豪强!]
[人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
[这个政策要的是改革大家,汲黯是守旧派啊。]
[他连打匈奴他都蛐蛐。]
……
霍彦又扯了一张饼,啃第二张,眸光流转。然后叫车夫当街堵了汲黯的车。
长安城笼罩在破晓前的青灰色中,汲黯的皂盖安车①碾过章台街的露水,车辕上挂着的铜铃惊散一群啄食的麻雀。汲黯裹着褪色的黑色朝袍蜷在车内,枯瘦的手指正借着残烛翻阅着刘彻的旨意,忽觉牛车猛地一顿。
“何人拦驾?”汲黯掀开车帘,晨雾里一辆小轺车③,车厢里探出一只手来,一个戴鹖冠的少年下了车,轻笑着与他拱手作礼。
“大人,许久不见,下官车坏了,您老,要不受累载下官一程,正好下官还能与您叙叙旧,给您解解乏呢。”
秋霜染白了他眉梢,却遮不住眼角那颗红润的朱砂小痣——正是称病月余的斡官长霍彦。
汲黯的面色好多了,他素来冷肃的面容见了来人后就带了些柔和的弧度,口上却不饶人。
“叙旧?霍小郎不把老夫气死就好了。”
霍彦笑笑,在汲黯车夫的纵容下,两步上了汲黯的车,推开车门,笑嘻嘻地把门合上,给车夫下令,“走吧走吧,马上要迟了。”
汲黯哼一声,老车夫忍住笑,一挥鞭子就往前走。
车内的气氛“和睦”得很,不过是汲黯挑剔着霍彦,霍彦笑嘻嘻罢了。
“你现在什么样子,笑,就知道笑,以前骂老夫的傲气到哪里去了!”
霍彦停了笑嘻嘻,眨巴无辜的杏眼。
“那我俩也不能当街吵架吧,大人。”他顿了顿,又道,“一会儿还要见陛下呢,现在吵,堵路上,大家都不上朝了吗?”
汲黯怒。
霍彦笑嘻嘻。
“而且两个病秧子,就别折腾了,见一面少一面的。”
汲黯大怒。
霍彦在惹他生气上颇有建树。
“你看,又动气,又动气。”
霍彦笑嘻嘻。
“回头您又病了,下官就只能一人操持酒政事宜了,到时候也好,您接着回家躺着,我想怎样就怎样。”
汲黯却突然不生气了,骂了句竖子,才道,“你若不拦我,这个酒政改革我想不到你身上。”
霍彦不否认,他就从鼻孔里出气,“依你的性子,不会这般鲁莽,想来你有备而来。”
他的目光是犀利的,老尔弥辣,他看人看得清楚。长安酒坊巨变是霍彦下的手。
“大人说错了,我这次没有准备,我没想到与我并行酒政改革的是大人,我拦大人也只是不期望自己好不容易写出的策论,我提议的酒丞与我不是一条心。”他笑起来,堂而皇之拿了漆盒放在汲黯眼前,“所以大人啊,您吃了这粒丹丸,回家歇着吧,万事落不到您身上。”
汲黯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丹丸,突然将奏章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漆盒里的丹丸都跳了跳。
“竖子欺天!”他指着跪坐的霍彦,“先是桑弘羊,再是你,你们究竟要做什么,竟要朝廷与民争利至此?”
霍彦不笑了,他的笑意尽数敛下,他是天生的好相貌,笑时便是少年华美,处暗室依旧若朝霞,不笑就若他的阿兄,冷冰冰的,像把见血封喉的利剑。
他抬起眼,直直对上汲黯。
“民?”他陡然提高声量,将一份账目拍在汲黯面前,“大人说朝廷不与民争利是对,可大人所说的民不是我的民!”
“我为我的民争利,为那些终日弯腰的民争利,我为国争利,为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从这些蛀虫的手上争钱,我要给他们拨军需,我要他们活着!”
汲黯翻看这账目,河东郡的利用私自酿酒的便利,在酒中掺杂兑水等,降低成本,以次充好,颍川郡的舟车钱,琅琊郡的囤积居奇,哄抬酒价,获取暴利,每笔酒税的贪墨都对应着密密麻麻的豪族姓氏。他们的暴利凝着的是无数百姓的血汗,面色不好起来。
“你敢欺瞒陛下!”
“欺瞒?”霍彦冷冷一笑,目光沉炽。“陛下要钱,要打仗,要万世功名,我要百姓得活,要休养生息,这不矛盾。陛下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为他撷来打仗的钱,这把刀杀人与杀鸡对陛下来说,无足轻重。”
他将自己准备已久的账目收好,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相反,这些人吃的可都是陛下的钱,捅破这层纸,陛下知道了,只会觉得刀好。”
你以为我背后站的是谁,刘彻比我还想要钱,还想整死那些人。
[这些地方上的豪强大族上夺朝廷的钱,要夺百姓的钱。]
[他们利用自身在酒行业的影响力和垄断地位,故意抬高酒价。百姓为了满足饮酒需求或在社交等场合使用酒,不得不接受高价,甚至一些豪强大族凭借势力,在地方上强制百姓购买他们的酒。百姓即使不想买或无力购买,也可能因惧怕其权势而不得不就范。]
[他们利用百姓对酒税政策的不了解,故意多收费用,通过控制原料价格,使酿酒成本上升,最终将这部分成本转嫁给酿酒的小作坊和普通百姓。]
[最可恨的是他们为了酿酒会与民争粮,导致粮食价格上涨,百姓在购买粮食等生活必需品上要花费更多钱财,让生活更加困苦。豪强大族为了扩大酿酒规模或进行酒的运输、销售等活动,可能会凭借权势逼迫百姓为其无偿劳作。]
[什么玩意儿,搞的就是你们。]
汲黯从霍彦的话中明白了陛下要他上任的目的,陛下是要榨干他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他要适时牵住霍彦这把刀,也要为霍彦背下所有世家的骂名,成为众矢之的。
陛下要臣去死!
他的目光透着嘲讽,霍彦将漆盒往前推,皱眉,凶巴巴道,“您病了,我会禀明陛下,暂代酒丞一职。”
何等清正的一双眼。
虽说淮南王刘安早已被处死,但是他的《淮南子》被霍彦使人收着又经审查,用纸张重新印刷下来,作为刊物出版,供人观看。
汲黯不光看过,也买过。故他见霍彦只想起了那句“水定则清正,动则失平。”
少年人如幼时,坚刚不可夺其志。
陛下要臣去死,这个少年要臣去活,自己一人担下骂名,他句句是逼迫,句句是真心,只可惜老汲黯人老成精。
陛下啊,这也是你的谋算吗,你笃定老臣才不会忍见他夭亡,你是想用老臣的死来磨一磨他的锐意吗?
汲黯将手伸出来,与昔年在黄河时那样拍了拍少年的手。
“我平生自诩刚直,却不如你。”他笑起来,久病的脸青白,此时却有柔光,“我反对打仗,支持和亲,正是因为打仗劳民伤财,但我早知道你是一样都听不进去的,你会骂我老糊涂,打仗就是要不被人抢掠,你说没钱就要从别的地方抠钱,你不苦民。我曾想认你做义子,现在想来,你该瞧我不起才是。”
“元光三年,我任东海太守,曾将酒税从三十税一提到二十税一。你的民我饿死了不少。”
霍彦敛目,他死死地将丹丸攥在手里。他明白汲黯的选择了。
昔日治黄时,汲黯所行皆以百姓为念。
元光五年,他视察河内郡火灾后,发现当地还有万余家百姓遭受水旱灾害,食不果腹,甚至父子相食。未等朝廷命令,他就以皇帝符节为凭,擅自打开河内郡的官仓,赈济了当地灾民。
凭这两点,他就不能从了刘彻要用汲黯的命为他铺路。
他从不欠别人人情。
于是他甩袖,面色冷漠,“你已老朽,我不要你!”
汲黯笑起来,拉过他的手,如同一个最慈爱的长者。
“可老夫觉着能与小郎君共谋事甚为欢喜,小郎君有情有义,若非长儒此时老迈,非与小郎君结为挚交不可。”
霍彦不明白。
他只能皱眉。
汲黯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柔和,此刻棱角全部软化,他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
“小郎君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黯也是。”
你非天子臣,乃天下臣。
你类我,我护你一程,应该应该。
车适时停了。
晨雾中的未央宫宛如蛰伏的巨兽,九重宫阙的飞檐似乎刺破青灰色天幕,檐角镇瓦兽首的铜铃也在风中叮当作响。
霍彦跳下了车,往未央宫里狂奔,明明平日里很重仪态,此刻却任袍角纷飞,奔过石渠阁,腰间玉组佩撞得叮当乱响。
“霍大人留步!”中黄门①急追上来,“陛下正在更衣”
少年猛地刹住脚步,转身时鹖冠险些甩落。他望着宣室殿方向升起的袅袅香烟,突然解下腰间银鱼袋②塞给宦官,“烦请通传,就说——”
他来得太急,想不出什么好理由。
最后只能做出莽撞举动,赤舄③踏过玉阶一小洼的积水,席地而跪。
“霍彦求见陛下!”
清越的嗓音穿透重重帷幔。
宣室殿内,刘彻正在束发,闻言只让侍从将他带进来。
他不愿霍彦来为汲黯求情,可外面露重,他怕霍彦着凉。
霍彦起身,衣角全是水渍,又跪下去,高台上的天子招手让他过去,拿着玉梳,为他拢起鬓边散乱的头发,“你写的《酒榷六策》,朕准了,阿言有大才,朕很欣慰,但阿言还太小,姨父先让汲黯带着你。”
霍彦的眼眶红了,他明白刘彻的意思,不准求情,否则此事也轮不上他。
主理之人须能镇住关东世家,若是改革过火,主理人须能以一死平息天下怒火。汲黯够格。
先年的晁错是,张汤是,主父偃是,汲黯也是。
可霍彦不是。
偏偏提出酒政改革的霍彦不是。
因为刘彻对他,如徒如子,不忍心他夭亡在半途。
“姨父,”他勾起了唇角,很是嚣张,“你是怕我玩不转这些人,给我找汲大人来压阵吗?”
“他老倔了,我才不想跟他玩。你让他就做个摆件,事情得我全权负责。我还要姨父给我拨人,最好能把阿兄手下的人连阿兄一起拨给我,不然那些世家打我怎么办。”
刘彻精得跟狐狸似的,但此时霍彦跟只小狐狸样趴在他膝头,跟幼时一样抓他的袍角,小狐狸说的全是他爱听的,也没发犟,不跟他料想的说什么不喜欢欠人的鬼话,只是问他要自己做主,要点人,这有什么不能给的。
他敢给没打过仗的卫青一万兵马,也敢给霍彦一个可以全权做主的酒业司。
“阿言长大了,姨父答应你,另外啊,”他笑起来,“特许你的酒业司现在不受大司农署的管辖。去吧,去做事,把朕的钱拿回来。”
霍彦满口答应,又很天真的仰起脸,想要一个承诺,“我帮姨父挣钱,姨父能不能帮我保一下汲大人啊!”
刘彻但笑不语,颔首让他回去好好做事,心中只觉满意。
聪明又善良的臣子,帝王喜欢。天真又有本事的孩子,刘彻喜欢。
霍彦立马笑盈盈地揣着刘彻给的令牌,大摇大摆的回了自己的官署。
[阿言,不是救汲老头的吗?]
[你怎么不说求情的话?]
霍彦把玩笔杆子,“为什么要求情?我要的姨父都给了,甚至连替罪羊都给我找好了。只需要我做事有个度,汲黯死不了。”
况且,现在汲黯绝对会一心一意配合我了,他这人欣赏孤直的人,他觉得我跟他很像,而且现在他以为我为救他,对上了天子,他更愿意护着我了,他愈护我,酒政越好实行。
他话从不说尽,少年擦去手上的墨渍,用眼角瞟向弹幕,忽然道,“你们真可爱。”
弹幕本来讨论他的目的,现在被一句话吸引了全部关注。
[你说我可爱?!宝宝,你现在是要上位当你爹了是吧!]
[阿言,你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楼上疯了!我宝贝你也抢。]
……
霍彦托腮,凉凉道,“多可爱啊,肯定被驴踢了都不还手。”
众弹幕:你骂我们傻!
霍彦把汲黯架空后,自己组了个班子,全是长安城有名的恶少,赶过来帮忙的司马迁常常觉得自己格格不入。霍彦准备从长安改革,可惜政策下了,无人响应,别说接受监管了,这群人连生产经营许可证都不来领。
霍彦冷笑,决定从长安最大酒商的自己开始。
丹叔被霍去病让人架来时,面对着寒着脸的霍彦一脸懵逼。
“主君,这干啥呀!”
霍彦听了他叫主君就烦,一顿批头盖脸的骂,中心思想就是你这个酒商不为国分忧,一心赚国家的钱,还敢搞这么大规模的吞并,国之蛀虫,现在给你个机会,交出配方,你家以后改官营了,你收拾收拾,就从你家开始,地方榷酤官缺人,把你家的管事,这些年收留的会识字,会做账的都召来,往地方上塞。
主君个鬼,主君个大头鬼!
再叫,福气都叫没了。
丹叔目瞪口呆,主君这不自已骂自己吗?还有,不是你不叫我跟你对着干的吗?
然后就看霍彦手招招,一大堆少年扛着丈八高的木板子就过来,为首的赫然是苏武。
丹叔没反应过来就被摁倒在长凳上,苏武笑盈盈,抬起板子,他立马闭上了眼睛,然后就感觉到了背后一片濡湿,曹襄面无表情,舀了狗血往他身上泼,给他泼的浑身血淋淋的,然后霍彦拿着自己化妆盒就过来,把他变成了个饱受折磨样。
丹叔懵懵的,然后就听见霍彦的耳语,“你不花钱领三符,跟朝廷对着干,打你不应当吗?”
丹叔顿时头一歪,软软倒地,被人拖走在长安城中示众,桑迁那群倒霉孩子没个轻重,还在一旁边蹦边跳,边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这是没有三符就私酿酒被捉典型了,酒丞汲大人按律重打五十杖。
丹叔死死闭上了眼。
钱难挣,屎难吃。
这一趟游行是有用的,长安第一大酒商丹叔自此被打倒,花了三万钱买了三符,现在就供在戏楼最显眼处。
长安人谁不知道浮光,那个长陵邑城郊的大厂,一年光招长安人去装酒都招几千个,身后不知道站着谁,现在被打了,背后人一声也不吭。至少汲黯现在就要他们花钱买个三符,就是朝廷穷鬼又没钱了,买就买了,没看那浮光的酒商现在买了三符,生意就能好好做了,也一群半大小子,纵马而来,拎人就找汲黯面聊,也没人喊打喊杀,就偶尔有那些个叫榷酒官的少年上门讨两口酒喝。
霍彦早就知道,人们爱折中,你要开窗户得说砸屋顶。他同样也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一件事被包装的容易,能轻易得到想要的,哪怕是有诈,那也有无数人往里跳。
这不,原本每天闲得写史的司马迁现在就忙得腿不沾地,然后霍彦就勒令司马迁他们这群发符的每天日午而作,日落而息。物以稀为贵,霍彦把这三张符又分开了,现在一张符两万钱,也有人上赶着交,有时候霍彦还限量,一天只发两张,多点就没了。
霍彦秉着有福一起享的快乐,收了一个酒商的钱,就发钱发玩具屋的卡,领着一群半大少年去吃吃喝喝。他们这个部门主打一个年轻,整个酒业司除了汲黯这个老人家以外,平均年龄十四到二十,大多是帮他在长安催债的好朋友,每个人都是霍彦和霍去病的好兄弟。
少年人的友谊有时候只需要一顿好吃的肉肉,而霍彦供了他们每个人平均五年的肉,他们叫声哥不为过。尤其那些年轻的羽林郎大多无父无母,跟着霍去病每天训练,正是能吃的时候,吃饭都用海碗,每次叫他们吃饭,经常给他们塞钱的霍彦真的就是最好的兄长了。
戏楼今日休馆,霍彦打过招呼,中午在二楼摆了十几桌。
戏台子上唱的是卫将军传。
卓文君笑着让人上菜。
霍彦倚在胡床上,指尖转着鎏金酒樽,轻抿了一口随春,看堂下那群半大小子狼吞虎咽。苏武正把炙羊肉串往嘴里塞,石页则与桑迁抢最后一块鹿腩,案几上酱汁横流,倒比上林苑秋狩还热闹。
霍彦托腮,看向抹嘴的少年们,柔和一笑。
“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加点?”
赵破奴②啃着一只鸡腿,抹着油嘴连连点头。
霍彦又要人上菜。
霍去病是在这时进来的,他少年老成,他练兵向来讲究令行禁止,往那里一站,羽林少年们立马坐直了身子,下意识抹嘴,赵破奴个兵油子,这时也不敢造次,只给霍去病让座。
霍去病推拒了赵破奴的好意,他径自坐到霍彦的胡床另一边,霍彦轻笑,给他斟了杯酒,霍去病举杯,与所有人共饮起来。
“能压我们的如来佛祖来了,是要再上菜了。”霍彦笑着举杯,与这群少年碰杯,然后让人换了杯盏,“唱大闹天宫吧,如来佛爱听这出。”
众人哄堂大笑,热闹的要把屋损拆了。
霍去病等着霍彦过来与他碰杯,霍彦玻璃杯倾斜,与他轻碰,发出脆响。
霍去病就笑,让他给自己上吃的。
霍彦笑眯眯点头,与司马迁隔空碰了个杯,司马迁脸红得很,霍彦就缓步向他而去,把手随意搭在他肩。
“子长啊,”他笑盈盈,“你的大作甚好甚好!接着写!我有钱!”
司马迁又饮了一杯,此生难得知已。
饮!
霍去病也与曹襄碰杯,露出了笑模样。
然后霍去病就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背影下车,似乎是要进来。他难得犯傻,揉了揉眼睛,把头探出窗户,叫了一声阿母,又叫了声舅舅。
刚回来,本该在休息的卫青偏头,不理人。
臭小子,都搬走了,还叫舅舅!
卫少儿风风火火就上来,手里还揣着一根木棍。
霍彦还搁那儿美呢,喝酒,吃肉肉。
然后他哥放大的俊脸就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他哥扛着他,然后跳窗了。
戏楼的雕花木窗猛然洞开,霍去病扛着霍彦如鹞子翻身般跃下。赤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惊得楼下商贩仰头惊呼。霍彦倒挂在霍去病肩头,手中还攥着箸,箸上还有半块没吃完的鹿腩,油星子淅淅沥沥洒了满袖。
[完了!完了!]
[舅舅!]
[啊啊啊,死了!]
霍彦欲哭无泪,原来从容不迫的小霍郎此时面对着人来人往含泪舍弃了自己的肉,他正欲说话,就看见了弹幕提醒,立马拿袖子捂住了自己脸。
霍去病也垂头。
楼上那群少年不明所以,往外看,然后赵破奴懂事的关上了窗。
大将军今日未着戎装,月白深衣衬得眉目愈发柔和,腰间玉珏随着步伐叮咚作响,正是出征前,霍彦亲手雕的平安玉佩。
“把阿言放下来。”卫青的马鞭轻触青砖,“像什么样子。”
霍去病僵在原地,肩上的霍彦悄悄往下滑了半寸。
“舅舅听我解释”霍彦刚站稳就往前凑,却被卫青用乌鞭抵住额头。
“解释什么?”卫青扫过二人腰间崭新的银鱼袋,“陛下若不说,我都不知道,还特地挑了个近地,是吧!卫府现在住不下你们,说走就走,是吧!”
“正门不走,还连夜翻墙回卫府偷糕点?”
霍去病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就是想吃了,很馋很馋。
卫青说着说着,就笑了,他冲霍彦道,“家丞说西厨少了三瓮黍米,两坛腌笋”
霍彦的头低到胸口。
就是怕不够吃,很馋很馋。
卫青实在想笑,于是他毫不留情笑了。
他当舅舅的,笑笑怎么了。
“没吃够,晚上去舅舅那里吃。”
霍彦和霍去病的头点得似麻雀儿啄米。
霍彦松了口气,然后就得了卫少儿一脚。
卫少儿杏目圆睁,“混蛋玩意儿,你俩翅膀硬了,说走就走,害老娘找半天!”
卫青拉住暴怒的姐姐。
霍彦熟练的趴到霍去病背上,“跑啊!”
然后一直在马车里看戏的刘彻把他俩拦了。
“带你们去打马球,消消食。”
霍彦咬牙,妈的,卖我,还要借我的场子。
霍去病握拳。
最后两人领着一群少年郎陪着刘彻和卫青去跑马,因为在刘彻怀里的刘据眨着杏眼,扑闪扑闪的,怪可爱的。
马场里。
霍去病随意反手将缠金马球杆抛向空中,赤色发带随风扬起,□□的烈马不耐烦地刨着前蹄,少年人却单手驭马,身后跟着赵破奴,他自然露出笑容,像是一只慵懒的黑豹。
没有人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战胜他。
然后刘彻忽然策马掠过他身侧,身后跟着卫青。
“让朕来杀杀你的锐气儿!”
卫青指尖不自觉摩挲起杆子,霍去病沉默不语,倒是霍彦与身后那些少年快要憋不住笑了。
刘据探脑袋,也跟着笑,然后敲了铜锣。
随着铜锣乍响,裹着豹皮的朱色马球凌空抛起。霍去病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出,鎏金球杆在半空划出弧光。眼看要触到球体,斜刺里突然横过一杆,卫青的银底球杆毒蛇般缠住他杆头,借力打力将球挑向高空。
刘彻哈哈大笑。
“仲卿打得好!”
苏武拍案而起,披风扫翻果盘。霍彦拾起蜜橘,剥好的橘瓣还未入口,就被刘据叼走。
[卧槽这个腰力!]
[病儿帅炸了!]
[舅舅绝了!]
霍彦定睛去看,只见卫青突然倒挂马鞍,织锦蹀躞带上的玉钩擦着草尖掠过,用杆尾将球击向赵破奴。赵破奴躲避不及,刘彻趁机策马前突,却在挥杆瞬间被霍去病横马拦住。两匹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八蹄相抵的刹那,霍去病突然似一只鹞鹰般翻身,杆头精准叩中旋转的朱球。
弹幕全是卧槽。
满场哗然中,霍彦慢条斯理咽下橘肉,冲至今没进一球的刘彻来了一声口哨。
弹幕懂他。
[回家吧,孩子,回家吧!]
第79章 春风万里入屠苏
酒业司是个好单位, 因为他们部门勤勉的大领导被架空了,而他们的小领导每每日午才起。但什么锅配什么盖,酒业司除了霍彦这个副丞以外, 没一个正经挂职的,全招兼职的实习生, 每天领着霍彦的钱在长安城里看谁家没有挂牌, 没挂牌的就去把人请来酒业司跟酒丞喝茶,别问,问就是副丞进宫教太子去了。
一时之间, 除汲黯脸色越来越青以外,其他人日子逍遥的很,人均一个月长胖了两斤,与他们的悠闲对比的是富商们日益增长的办符需求。可是这群五陵少年没一个在乎的。
又是清闲的一天,身兼文书的司马迁发了几张符后,桑迁就不顾后面排队的人把酒业司办符的窗口给关了,司马迁打了个哈欠继续写他的大作。
张贺十二三岁,跟着桑迁后头, 见他这般动作,懵懵的,他是天生的温良性子,面团似的小脸抬起,正要说话,就被张安世拦了, 这个未来的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未来的敬侯, 年纪虽小, 就已显沉稳之态。
然后小小的敬侯腮边的小软肉就被晃荡着来上班的霍彦恶趣味地捏揉起来。
“霍兄长。”
小孩口齿含糊。
“乖安世, ”霍彦笑眯眯,又揉了揉旁边张贺的脑袋,然后递了颗奶糖给他。
张贺还要问,就被霍彦指挥着去开后头库房的门。
后头库房门一打开,所有人都傻了眼。
因为里面密密麻麻的堆满了钱,全是这些天他们挣的符钱,堆在这里,垒成高高的几堆,有些箱里的串钱的线已经断了,铜币散落一地,在地上堆了厚厚一层。
霍彦笑盈盈,拢袖子,给现在在这里的少年们一人抓了一把,没来了就用红绸包好使相熟的人捎过去。
什么也没干的张贺和张安世也拿了一把。他俩却已经熟练的收下,霍家兄长可喜欢给他们钱了,每次见面都很关心,比阿翁还疼他们。
少年们跟他们一个想法,个个把自己和好友的钱收下,个个笑得露了牙。
然后霍彦又施施然走了,走时只说明天让他们早点来,他们得出个几十人,他要带他们去见大场面。
少年们不知道什么事也争着明天跟他去,反正他们霍彦兄长才不会坑他们的。
第二天一早,晨雾还没散,晨雾未散的长安城尚在沉睡,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还凝着露水。霍彦的牛车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惊起檐角铜铃,几十架装钱木轮车在晨光中泛着暗红光泽,车辙深深陷进道旁松软的春泥里。抬箱的少年们深衣下摆皆沾满泥点,面上欢快。
他们鬼精鬼精,知道今天有好戏看,便是坠在后面也要跟过来。
霍彦今日早起,心神似乎不好,都初春的天了,他披着朱红的白狐毛裘走上宣室殿的台阶,显得羸弱不已。
刘彻身前那位霍彦有恩的宦官忙上前,为他向刘彻通传。
汲黯正跟公孙弘互撕,公孙弘今早就骂他好大的威风,天天拉人去酒业司。汲黯不服就嘴炮,张汤拉偏架,帮着公孙弘,他仨互相瞧不起,但比起公孙弘,张汤更讨厌汲黯。
卯时三刻的未央宫前殿,红柱上的椒泥犹带浓烈的香味。
霍彦敛袖听汲黯三个人声音越来越高,最后与那群非要跟过来的少年眼观鼻鼻观心。
[真的是骂街!]
[实时直播。]
[原来汉朝人也骂祖宗啊! ]
刘彻听得烦,他一烦,就看卫青,跪坐在诸臣前头的大将军原本在神游天外,得了刘彻的眼神,像是突然回神,环顾四周,最后也去拉架。
刘彻被他逗得笑了一声,叫中黄门去把霍彦叫进来。
三百口大樟木箱在殿外排成长龙,霍彦领着少年们抬进三箱进宣室殿,他们一进来,不少大人就见到自己的兄弟儿子冲自己眨眼,面色突然缓和起来。
殿前氛围活络多了。
霍彦轻笑,接受朝廷上所有人的注目,他掀开漆箱,拎起串钱的红绳突然断裂,铜币如水般倾泻在青石地砖上,御史大夫公孙弘欲往汲黯身上扇的笏板“啪嗒”掉在青砖上。宣室殿的钱山和汲黯突然神气起来的样子映得公孙弘脸色发青。
这位以《春秋》决狱的御史大夫整了整鹖冠,回去站在卫青后头了。卫青还好脾气地把他的笏板捡了,然后又劝了他两句,公孙弘看看霍彦,又看看卫青,觉得霍彦这小子就是长歪了,一点都不类其舅,现在都来给汲黯那老不死的撑腰了。
晨光斜斜穿过十二道藻井,照得满地散落的五铢钱金光灿灿,有些铜钱上还沾着酒肆的油渍,在御前氤氲出若有若无的浊醪气息。
刘彻冕旒下的眼睛倏地亮了。
桑弘羊猛地上前半步,深衣下摆不慎扫翻一斛铜钱,叮叮当当滚到大司农郑当时的腿边,二人都咧着嘴,大司农署的人都是一幅有荣同焉的模样。
哎,这小子我们那地方出来的。
汲黯更是挺直腰杆,目光盈盈,只觉得自己天天约见酒商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比卫青这个亲舅舅表现得还夸张。
霍彦眨巴眨巴眼睛看舅舅,一身红毛的小狐狸高昂着毛脑袋,等着他舅夸他。
卫青笑容满面。
满朝臣子除了几个打小就看霍彦长大的,都在心中重新度量着这个少年,他们知道汲黯可没短短两月便可敛得这些财的本事。
武有卫青,文有此子,卫氏这下更如日中天了。
“蒙天子圣恩,组建酒业司,交付酒税诸多事宜,三符现世至今,因着各地酒商配合,除去酒业司后续在各地置官署的费用外,余利三百万余钱,汲大人让臣献上。”霍彦心满意足,广袖垂地,腰间的青玉组佩纹丝不动,唇下红痣灼目。“臣向陛下为这些酒商请功。”
他跪下,身后那些个少年也跪下了。
刘彻的眼更亮了,他不由得向外张望,卫青也往外张望,君臣二人见到阶下看不到头的箱子,唇角简直压不下去。
阿言,宝贝儿,正愁打仗没钱呢!
朝廷穷得都能看马呲牙了,霍彦的钱正解燃眉之急。
“臣请陛下恩典——”霍彦见所有人都被金钱晃花了眼,在心中叹气,你看给我朝肱骨们穷成啥样了,看着钱跟看鸭子似的,他都不好打拢,他心中想着不好打拢,然后果断从袖中滑出名册,高声道,“各地酒司尚未成气侯,又缺榷沽官,臣想着不若先让这些率先取符的忠义之家,荐子弟入长安习酒政,臣考查后填了这些缺。”
刘彻接过名单后,看霍彦的眼神都变了,这名册上程氏、吕氏、张氏赫然在列,正正好好全是垄断酒业的地方大豪族。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霍彦葫芦卖什么药,这不纵容他们贪吗?卫青从他手中接过这份单子,回想霍彦以前的操作,额角突然抽了抽,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然后默默地冲刘彻点了点头。
陛下,放心吧。
刘彻顿时福至心灵。
“卿要的封赏甚好。”刘彻的赤舄踏过满地钱币,玄色十二章纹的袀玄擦过霍彦肩头,“就让这些忠君体国的豪族,荐些子弟来长安历练吧,此事就交由汲大人处理。”
汲黯心头一跳,回头就见到霍彦唇角笑意更甚,小狐狸漂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看他,“大人甚果毅,多亏有大人在,我尚小,身子骨也不大好,此事也都仰赖大人。”
汲黯心不跳了,主打的就是孩子不容易,他给扛着。
三日后,帝王的旨意在霍彦《汉青年》的有意传播下,已经传进所有世家的耳里。
临邛郡。
酒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隔壁官营的酒坊正在施工。
当地最大的酒商卓氏家主捏着印着诏书的《汉青年》,手抖如筛糠,纯是激动的。若是他的儿子能拿下这榷沽官,掌了地方酒税,那离他垄断这临邛的酒业的日子不远了,他翻到后面,看见那个按着三符数荐人,三张符荐一个人。
卓家主的眼亮了又亮,他的符多啊。若是运气好了,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也谋个职,那不更好!反正有他兄长们在,他也能收敛一二。
“立刻把那个整日斗鸡走马的竖子绑来!让他跟着也去长安。”
他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家长,诏令下完半个月,这群集家族希望,家族失望,家族绝望的大军浩浩荡荡抵达了他们不忠诚的长安。
长安彻底成了欢乐的海洋。
霍彦的所有产业马场,赌场,戏楼本就是销金窖不必多言,但捺不住这些人什么都要,霍彦现在简直不能以日进斗金来形容,用日进金山来形容更妥贴。
那些人也懂事的很,天天请霍彦吃饭,嗯,还打听到了霍彦的喜好明目张胆地行贿。
霍彦对这些人简直是爱不释手。
这天,霍去病又见他幼弟一身寡素去,金玉佩身回,手上恨不得戴八个戒指,默默对司马迁发出了吐槽。
“他这样走在长安城,难得也没人偷他的。”
司马迁瞪大了眼睛,不敢想象这是霍去病能说出来的话。
当事人霍彦的耳朵尖,耳朵上亮闪闪的宝石坠子微微侧,他走两步,冲两人歪头笑,“嗐,我有这张面皮,全长安谁敢在我阿兄面前造次。”
霍去病从霍彦手上抽了个剑坠子,那剑坠子上面宝石华丽的紧,霍去病觉得不错,他一直喜欢花色漂亮的宝石,霍彦笑起来,跟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了四五条。
“知道你喜欢,让那些人现打的,都漂亮的很。”
霍去病心满意足。
“我还缺把宝剑。”
目睹全程的司马迁记八卦的手蠢蠢欲动。
最后被记在《大司马骠骑大将军霍去病传》的这段小字凭着足够可爱出名了。
后世人每每翻阅这篇文,都得要大赞太史公,随即会想太史公是趴哪里的墙角看的。
当然,这是后话。
霍彦玩了半个月,又屯满了三大箱珠玉宝饰,加上这次各家子弟入长安激发了酒商们的潜能,三符虽不再发售,但他们生怕下次赶不上,为了自己能多几个名额,发疯似的买三符,竟显出了十万分的攀比之风。
而霍彦笑盈盈屯钱,他把贵的首饰挑出来,给霍去病留了一小匣,给卫青送了一匣子,给卫少儿送了一匣子,给卫家人和卫长她们,桑弘羊,主父偃,汲黯各送了一小匣,顺带着开箱子让那些酒业司的实习小少年们挑自己喜欢的,这些小孩都是顶级勋贵,都呆不长久,但是这段时间赚的钱都够吃三十年的了,所以一人就挑了两件。
剩下的霍彦挑了些素净的,在未央宫里卖,依旧是三文钱。
剩下的两个半大箱子,全扔给刘彻了。
刘彻乐得不行,心肝宝贝的稀罕他。
弹幕馋死了。
[宝,我也要!]
[嫉妒使我面目全非。]
……
霍彦就笑,他捧了个大匣子,对弹幕道,“这些我死前就埋,留在你们知道的地方。”
弹幕全是呜呜呜。
[我是阿言的狗。]
[我隔世的亲儿子。]
……
霍彦:滚吧!
元朔五年终于结束,霍彦把那些正经人都弄走了,专留下了不聪明的骄横二世祖们,然后属于霍彦和霍去病轰轰烈烈的元朔六年终于到来。
南阳孔氏租的楼船上,锦衣少年正将金饼塞进石页的革囊。江风吹动他孔雀翎织就的斗篷,腰间玉璜碰着错金带钩叮咚作响,“你帮我跟霍大人说声,那颍东王氏与我有仇,我非到那里去不可,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既然不能回家,那我就去泄愤,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人留下来了。
石页这段时间已经看钱看麻了,对之面无表情,他掂量金饼的分量,然后才露出了大白牙。
“这是自然,仇是肯定不能放过的。”
锦衣少年骄横一笑,面象狰狞。
石页不是那等不拿钱办事的,当天调令就下,这位人精被霍彦降临在颖川。
这个少年一开头,长安城里的纨绔子弟顿时有了新目标,贿赂,使劲儿点,就能去把你对头一家铲平。
去啊!一块金子了却平生大恨,活着纯是为人添堵的二世祖们空前团结,跟抢食的小鱼儿似的跑到了霍彦跟前献金饼。
“高风亮节”的霍小郎君为朝廷办事,怎么能收!
不懂事!
霍彦心道。
还是小孔会来事。
石页摸了摸脖子,满怀的金子压得他手疼。
清明雨落时,霍彦戏楼摆宴,泪眼婆娑,执手看纨绔,这岔结束,只能等下一个花季了。他转念一想,这一堆卧龙凤雏终于要成老鼠屎去坏汤了,又觉老怀甚慰啊。
次日,一三十六郡的纨绔们已在奔赴仇雠之地的路上。
而此时在黄河岸边的官道上,一个年轻税吏正冷眼瞧着颍东王氏的运酒车。雨水顺着油布缝隙渗入陶瓮,他直接踢翻了那昂贵的兰生酒,这位税吏,正是南阳孔氏最跋扈的幼子。
“这酒瓮封泥有缺损,还卖呢!”孔氏子慢条斯理地用竹签戳破最后一个陶瓮,狐假虎威,身后霍彦真正派的骨干酒坊丞,适时递上盖着鲜红官印的罚单。
又罚千钱,有这姓孔的在,王氏放弃酿酒吧。
十里外的官营酒坊里,霍彦从长安派的老匠人揭开新醅的随春,清冽的酒香惊飞了檐下避雨的春燕。
“二十钱一斗嘞——”
一阵的叫卖声。
二十钱一斗,什么时候酒比酒糟还便宜了。
那佃农的妻子不敢置信地上前询问,然后只称了半斗,她攥着省下的买酒钱,在细雨中,摸了摸旁边黑瘦的小童,声音柔得像雨水丝儿,“乖狗儿,阿母还剩钱呢,一会儿买块细麻布,咱们做衣裳,漂漂亮亮的。”
小童的眼睛亮亮的。
好!
阿母做衣裳就不冷了。
阿翁喝酒就不冷了。
真好!
今年颖东家家户户给小童裁的细麻衣似乎都添了半尺。那些黑瘦佃农捧着破了半边的陶碗蹲在田埂上,浑浊的眸子里映着官酒旗郭,往年此时,他们连酒糟都吃不起。
元朔六年的春风终于如霍彦多年前想的那样吹进千万家。
而承着这阵风起的还有霍去病。
这一次,霍去病终于说服了卫青,得以骠姚校尉的身份随军出塞。
元朔五年秋,匈奴万骑入代郡,杀都尉朱英,掳掠百姓千余人。
刘彻大怒,在卫青的劝说下才忍住不在秋季发兵,准备来年开春攻匈奴。
现在春天已经来了,因着霍彦,今年朝廷阔绰,大司农署并着霍彦已经备好了粮草和一应军需。
大军开拨之前,霍彦在弹幕的提醒下还装神弄鬼给卫青和霍去病卜了一卦。
[赵信城,赵信。]
[苏建、赵信所部三千余骑遭遇单于主力,赵信力战后领兵投降匈奴,苏建独自逃回。]
…
[杀叛徒!]
霍彦摇了摇头,“是力战后降,而非叛逃,只是未料到匈奴主力向他们。”
因这个喊打喊杀,未免让舅舅与兄长失威于军中。
所以他只能提醒。
于是一大群跳大神的,中间圈着个霍彦。
卫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幼时最不信鬼神的阿言现在被刘彻同化了,但是阿言好像确有神意,长得就很金童。
霍去病觉得有意思,也不挡着霍彦跳大神。
然后二人就听见坐在地上的霍彦抬起头,压低的声音。
“苏,赵二人若合军,请务必支援。”
卫青和霍去病一起怔住,然后霍去病轻笑着应了。
阿言确是神仙临凡。
元朔六年春,二月,大将军卫青率六将军骑兵十万,以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
霍彦送别,他没有说话,就跟以往送舅舅一样沉默着给霍去病理了理盔甲,将自己给他和卫青雕的平安扣系在他手上。
“唯愿吾兄,得偿所愿。”
卫青浅笑,叫他跟着刘彻他们回去。
霍彦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眶就红了,他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
“好,我就回了。”
卫青温柔一笑,然后翻身上马,冲他挥手。
霍去病用力抱了霍彦一下,也跟着上马,他的脸上全是锐气,他已等待太久,这把宝剑出鞘见血。
黑云很快消失在眼前,霍彦突然觉得长安空荡荡的。
愿大将军与骠姚校尉,此行胜意。
彦拜上。
第80章 此战,且随骠骑(上)
霍去病一走, 霍彦觉得自己好像得了分离焦虑,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那群少年大多跟着霍去病沙场建功去了,酒业司一下子也冷清了, 霍彦更受不了了。
他原本可以忍受孤单,但偏偏以前太热闹了, 现在他是哪哪都不习惯, 于是他去找刘彻要接着教刘据,然后被婉拒了,因为刘据现在是太子了, 他有一屋子专职老师排队等着,霍彦个兼职,实习期到头了。
霍彦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他去出版社找那群博士,说让他们一个人歇歇,让他替两天班,然后也被婉拒了,博士们让他走吧, 言语里全是别祸害好孩子。
这群博士本是嫌弃出版社这不好那不好的,但是自从教孩子后就不一样了,面对着那群孩子黑瘦的身子,眼眸乌溜溜,带着怯怯的求知欲,儒生们突然生出了使命感, 这便是孔圣说的有教无类。
出版社原先只有三个班,一个班就十个人, 后来听说是真读书, 越来越多的孩子过来, 厂里的工人把头磕破了求出版社的博士们,这些博士们是刘彻拨给霍彦的,霍彦当时说是教他念书,并且分辨好书坏书的,刘彻便拨心性纯粹,学识渊博的一批,所以他们只要看过孩子就都收。
现在三个班扩成三十个班,一个班里一百个人。
霍彦是个拨钱的机器,怎么治理这里是博士们的事,他料想博士们不愿教,就打算只让这些厂里工人的孩子认几个字,然后就往军中做医和各地的孤儿所去,念不出来也没事,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的。
没想到博士们不藏私,这些孩子把四书五经都学完了,个个知文识理,还有些会算账。
霍彦轻吸口气。
“让太子来这里读吧。”
这师资跟太子也差不多了。
他明明在笑,接待他的人身子却一抖。
霍彦挑眉,他平时与刘彻和重臣交流多些,杏眼一扫,不自觉带出威摄意味。
二十岁的年轻人,一双无辜的小鹿眼,面团似的白净面庞,面对自己的衣食父母,艰难道,“没多花钱的,江公从我们的月俸里扣的。”
霍彦颔首,天子宠臣的架势一出,那小博士又连忙道,“我们愿意的,所以霍大人能不能不赶他们走。”
[霍阿言,不准拒绝他啊~]
[你吓到他了。]
[天,他好可爱~]
……
“没说赶他们走。”霍彦笑道,在无人处比了个中指,“只是你们太厉害了,把他们教得太好,我有些感慨。”
面对如此萌物,霍彦也放轻了声音,怕他被自己吓到。
夏侯始昌摸了摸脖颈,轻轻笑了,小鹿眼微弯。
“江公说霍大人是极好的郎君。”
霍彦喜得好人卡,只轻扯了一下唇角。
“我瞧先生年纪尚小,是学问已成,还是来求师的。”
夏侯始昌红了面,“当不得先生,大人唤我夏侯就是,我来求师江公学《诗经》的。”
[我艹,S卡。]
[经学大家!在董仲舒、韩婴去世后,受到汉武帝的重用。天汉四年,汉武帝立少子刘髆为昌邑王,拜夏侯始昌为王太傅。天汉四年,在猪瘟中得以善终,可见他多好了。]
[著有《洪范五行传》,对《尚书·洪范》中的五行思想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阐发,还是大阴阳师,擅长推说阴阳灾异,曾预言柏梁台发生火灾的日期,且准确应验。]
……
霍彦从善如流地唤了声夏侯,递给他一颗糖,才继续往前走。
“你善什么书?”
天汉四年,舅舅死九年了,乍见这般温良的人,姨父会很舒服,这个人,他入魔都得善待吧。
望着手中的糖,夏侯始昌怔了片刻,才回道,“我喜欢尚书。”
霍彦嗯了一声,“太子缺位治《尚书》的先生,你想去吗?吾可为你引荐于天子前。”
少年权臣一张口便许似锦前程,夏侯始昌头却摇得像拨浪鼓。
“我学术不精,恐托累大人。”
霍彦便又笑起来,“读过卫将军传吗?”
夏侯始昌以为遇到了同好,一口气列出了好长的单子。
霍彦扯了自己的玉牌递交给他,“夏侯若不嫌弃,可闲时来我府上一叙,吾可为你引荐书的笔者。”
纯粹之人,可爱。
夏侯始昌忙接着了,搂在怀里。
霍彦笑盈盈,让他却步,自己去见了瑕丘江公。
[宝宝,你别怕,他就是喜欢傻白甜。]
[他这种心上顶马蜂窝的,就喜欢一眼能看懂的。]
[马迁的位置要被抢了。]
……
“江公!江公!”
霍彦刚踏进去,就往胡床上一坐,斜倚在髹漆凭几上,指尖转着枚五铢钱,看铜绿在晨光里划出虚影,然后扯着嗓子喊。
瑕丘江公大步出来,冲他扔了一摊纸。
霍彦接过袭来的文章,定睛一看,是他给刘据解的题。
刘彻叫那么多博士,其中最大的是瑕丘江公,管着他读书的是瑕丘江公。这不巧了,瑕丘江公也教刘据,他前段时间进宫见姨母,就看见刘据啃爪子写文章,他这不闲得慌,当时就给刘据解了题。
嗐,据儿,别念傻了,啥自亡啊,啥失德啊,全是这豪强贪的没边了,你个小屁孩能吃几口饭,还失德,失个啥德啊,把饭洒地上啦。
霍彦越翻越有,刘据这孩儿上道,这通篇就是没把豪强给干老实了。
霍彦兴致来了,但看完刘据的打豪强十八策,嫌弃的皱眉。
“太嫩了,还没我五岁时写的《治豪九论》有手段。”
光猛有啥用,这假大空的。
瑕丘江公的葛巾被穿堂风吹得微斜,他布满斑点的右手正按在《穀梁传》竹简上,青筋如蚯蚓盘踞。
纯是被气的。
他三个月前为刘据授书,刘据现在听啥,都不归什么失德了,全是豪强该杀,很明显同化了。
“叫你教人解春秋,梁亡,①你这逆徒!”
霍彦跷腿,“我认为,应该是梁君纵容卿大夫专鱼盐之利,百姓酿酒反课以钟釜之税。《穀梁传》说自亡也,我写的是实乃豪强吮髓吸脂,反制君主,需尽除——”
江公的下一卷书应声而到,霍彦那句反正春秋没说清楚被咽回口里,恰似史书戛然而止的笔锋。
“先生不喜欢我,扔我策论干什么。”
他哼哼唧唧,拍拍书上的灰,一幅老不开心的样子。
“董仲舒都不敢!”
[对啊,董仲舒敢扔,他就敢把董仲舒撕了。]
[江公好生气。]
[但还是一口一个徒,就真的很聪明的孩子会让人想拨正,而不是控制。]
[董仲舒在阿言心里可比不上江公。]
[江公品性确实贤良。]
[也是大师。]
江公呐于口舌,不然也不会在辩论中输给董仲舒,让谷梁学派落了下风。他说不过能别一别董仲舒的霍彦。
“你走!诡辩,你怎么不说梁伯大兴木土,你这儒皮法骨的不要再教太子殿下了。”
霍彦翻身坐起,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特别喜欢江公骂他,大抵江公是个很纯净的人,骂他都不会骂,常能夸到他心坎里。
“先生,梁伯他也是豪强呢。照今天来说,他算诸侯。”他说完,笑了,“你看人真准,我就是守法的儒雅君子。”
江公当即要罚他抄这个《僖公十九年》梁亡篇。
霍彦不干,他面对壁上的孔圣画像,跟以前一样正准备要孔圣帮他评理时,江公就把孔圣卸下来了。
霍彦正准备着,就只能看见江中怀里的孔圣画像,从他的角度看竟似在笑。
江公也露出了笑模样,“去抄吧,心乱时静静心。”
[你小子也有今天。]
[江公也很宠他。]
[心乱才抄书,心不乱,不抄。]
[荀子教韩李二人。]
……
霍彦听了江公的话,心乱就抄书,可抄完书,心依旧很空,他就整天在家逗孩子。
卫伉,卫不疑,卫登,他仨都被逗得不敢往霍彦身边凑了,个个往前段时间嫁进卫府的平阳公平身后躲。
霍彦骂他们小没良心,然后被一直看他们玩的公主留了饭。
说实话,当时忽悠公主嫁他舅舅,他是心情舒畅,甚至公主与卫青的亲事,还是他和刘彻一手操办的。只是现在与公主面对面吃饭,在公主的笑容下,他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叫舅母还是叫伯母,最后只好顶着红透的耳垂子猛切肉。
平阳看够了少年的窘迫模样,她与刘彻长得很像,刘氏皇族特有的凤眼犀利,现在笑起来,柔化锋利弧度,像是桃花绽眸。
“小阿言,成婚前,你舅舅送本宫的首饰是你挑好的吧。”
霍彦摩挲手指,公主这是对舅舅不满吗?
他心中猜测,行动间拿出平时与平阳公主交往时的气度,跪坐着轻施一礼,面上温和,解释道,“舅舅平时沙场纵横,不甚解女儿家喜欢什么,生怕公主不喜,故叫了彦来参谋。莫非不合公主心意?”
他后又作出惴惴之态,温声化雨,“果然该叫卫长妹妹来参详的。”
平阳仔细端详他,然后伸出手,在少年疑惑中,轻捏了一下这张美人面。
卫家人都是好相貌,嫁过来的平阳深有体会,她虽自认长得最好的就是卫青,但不可否认的,面前的小少年与他兄长论相貌也是卫家人的翘楚,少年华美,绿眉杏眼,唇红若枫,乌发如铁。
她与她那弟弟一样,喜美人,不然当年也不会任由这小少年进府叨扰她多时。
霍彦不理解,好好说着话就捏脸。这是什么新的礼仪吗?
“公主,是彦有失礼之处吗?”
平阳自嫁了卫青,卫青与她说着话,就念叨起他的宝贝外甥,一来二去,平阳也不免爱屋及乌,加上又有霍彦有交集,对这两个孩子多几分挂念,卫青见她搭话,也会多说几句,霍彦的性子她自然也算了解个清清楚楚。
她以前觉得霍彦这孩子守礼,现在看他礼数周全只觉得装模作样。
“阿言向来礼数周全,古之君子,”她又掐了一把小少年,“你舅舅说你跟谁最不亲,跟谁最周全,现在一看,果真如此。”
霍彦的心咯噔一下,但面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变动,“公主说的是,是彦疏忽。”
他说着笑起来,明眸善睐,眉目可亲。
“舅母。”
他唤了一声舅母,平阳这才开颜,“你舅舅很好,本宫甚重之。你不用整日担心你舅舅被本宫苛责。”
霍彦尬笑起来。
舅舅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这能说吗?
“舅舅亦重舅母,我小儿尚不知事,只求舅母宽怒一二。”
平阳笑没停。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那弟弟这般喜欢这个小孩了,逗起来真有意思。
“阿言,你知道本宫因何猜出来这匣首饰是你的吗?”
霍彦摇头。
然后平阳就给他展示了卫青送她的礼物,马,白马,黑马,枣红马。
霍彦咳了两声,打了个哈哈,“舅母以后出行多方便啊。”
平阳一笑,给他拿了一条大金项圈,这项圈又粗又花,镶着各式的彩宝,乱七八糟,丑得不忍直视,大概除了闪只剩闪了。
[怎么会有首饰丑成这样!]
[我的天呐!]
弹幕顿时沸腾,然后在霍彦要杀人的目光下停了吐槽。
“这是你舅舅新婚夜并着你的匣子给本宫的,这个他说是亲自去右贤王帐里抢的,当时就把它挂在了本宫脖上。”
“本宫不戴,他还问。本宫只得推说收着找不到了,他说这次还要给本宫抢一条,你说如何是好?”
[咱舅怪有品位的。]
[秀恩爱的味道~]
……
霍彦也在吐槽中品出了秀恩爱的味道,但他看着这条丑项圈,也羡慕不起来。
单身好啊,单身好。
然后他想起他阿兄与他舅舅一样的审美,凡事就喜欢又大又艳的,他突然开始默默地乞求他阿兄不要带着和他舅舅一样的审美,去给他抢东西。
阿兄,阿兄,他轻声念了两声,抢就抢吧,只要不受伤就好。
云中郡汉军大营
暮色中的阴山像头匍匐的巨兽,山脊积雪在月光下泛着森森青芒。
汉军大营的辕门前,两排松明火把在朔风中明灭不定,将“汉”字旌旗的影子撕扯成狂舞的乱叶。虽值春季,但胡地的冷气总要过得慢些,值夜士卒的铁甲凝结着冰霜,每次呼吸都在兜鍪下凝成白雾,又被北风揉碎在呼啸的寒夜里。
中军大帐内牛油灯将十二副出版社根据军士描述绘制的地图照得通明,几位将军坐在图前,等着卫青吩咐。
阴山山脉如铁铸脊梁横亘纸上,昭示着天埑难越。
可卫青的案几上摆着斥候的密报:右贤王庭正在五百里外的茏城祭天,匈奴贵族聚集,正是千载难逢的战机。
他的铁甲胄在灯下泛着幽蓝冷光,手中犀角笔突然顿住,墨汁在图纸上洇出黑斑。
帐帘猛地被掀起,裹着雪粒的寒风卷进大帐,灯火齐齐向西南倾倒。他抬眼望去,霍去病银甲上凝着血气,泅进乌色的领子里。
他刚去砍了两个匈奴的斥侯。
少年人面色如常,也将目光落在大图之上,须臾,他将目光移开,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以剑鞘点向漠南腹地,“从此处突进,可直抵茏城。”
他修长指尖划过沙盘中蜿蜒的浚稽山,直到划到“茏城”的标注前,“此机不可失。”
帐中诸将哗然,李广冷笑,“骠姚校尉可知此地距汉塞六百里?”
霍去病眉风未动,只向卫青拜道,“大将军,请交此战托付予我!”
李广猛地站起,苍髯怒张,“竖子狂妄!当年老夫出雁门”
霍去病眉梢微动,目光沉炽,少年人轻飘飘的笑了一下,“老将军是老将军,我是我。”
你不行,我可行着呢!
李广大骂竖子。
霍去病只看着卫青,卫青凝视地图不语。三年前他率军出塞时,去病领着阿言趴在长安城头用弹弓射雁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
“你要多少兵马?”
“右贤王部控弦之士过万。”在校尉苏建忍不住出声,“大将军,骠姚校尉,太过年少,怕是”
“八百羽林骑,三倍战马。足矣。”霍去病锋利如刀,他这把宝刀今日终于要开刃了。“不要辎重,每人两袋阿言的炒米,不要重甲,只要新铁铸的强弩与环首刀。”
帐外北风呼啸,帐里也有些风,霍去病甲胄下的赤色战袍微微鼓荡,像团压抑的火。
“不要跑得太远。”卫青终于开口,声音沉如铁砧相击,“打不过你就捉两个舌头。”
霍去病笑着掀帘,塞外的风雪呼啸而入。他也不觉冷,只召着自己的八百骑,帐外传来战马嘶鸣与铁甲铿锵,八百骑兵的呼喝声惊醒寒夜。
随骠骑,往!
朔风拂过眉弓,十八岁的少年赤袍银甲的身影没入黑暗。
邯郸。
三十六郡的豪族终于发觉了蹊跷。邯郸的郭氏家主并着十三个支房长老围着裂成两半的陶酒瓮,这是被派来当榷沽官的李氏子第七次“失手”砸碎的酒器。
“不能再让竖子胡闹了!去信,给李家去信!”郭家主的鸠杖将青砖戳得咚咚响,"这是朝廷要我们自己杀自已呢!昨日官营的酒又降了五钱,现在一斗才十五钱,再闹下去,咱们酿的玉液酒怕是要倒进漳河!”
这个对话发生在大汉三十六郡大大小小的豪族中,为了与朝廷角力,他们有道一同的强压着自家的逆子回家。
霍彦的榷沽官一下子空了一大半。
长安。
霍彦正依着习惯给家里大大小小的神磕一个,听到消息后,去了酒业司。
然后他就看见了对着各地的榷沽官辞呈叹气的司马迁。
“阿言,他们发现了。”
他丧气,苏武也丧气,桑迁也丧气,就连卫长抱着的小冯嫽也耷拉着小脑袋。
“那群傻子才反应过来,可见傻到家了。”
少年顽皮一笑,把玩着手上的笔,目光幽深。
“傻子,真是傻子。”
把刀递回给我,我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