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天牢一天下想杀汪直的有如过江之鲫……


    在大明,朱见深自觉是个很靠谱的皇帝了。


    景泰天顺年间的本本乱账,到他手中也算是捋的差不多了。


    如今,他大权在握,爱妻娇儿在身侧,手下的人听话的有,不听话的也不至于惹出太大的乱子。


    结果,上午文渊阁烧了,下午马玠又死了。


    “文渊阁是怎么烧的?”


    “有人说,看见小万姑娘从文渊阁出来……”


    朱见深:……


    “那马玠又是怎么死的?”


    回话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恨头不能埋到土里去。


    “是……是汪督公杀的。”


    朱见深简直听的两眼一黑。


    不光他两眼一黑,万筝也是两眼一黑。


    “文渊阁烧了?!”


    “难道不是小万姑娘您……”


    “关我什么事?”万筝匪夷所思,“我为什么要去烧文渊阁?”


    “可他们说文渊阁起火之前,您刚从里面出来……”


    “我从里面出来,就是我烧的?就不能是别人栽赃陷害?还有、当时刘大夏在里面啊,刘大夏人呢?”


    “刘大人被救出来了,不过一直昏迷不醒。”


    难道,是刘大夏自己又放的火?


    那他也不会把自己烧在里面吧?


    “还有,马玠死了。”


    万筝怪叫一声:“什么?!”


    她拉着周误时走的时候,明明马玠还好好活着的。就算被打的跟猪头似的,但确实还活着。


    这一定是栽赃陷害!


    这是冲着她和周误时来的!


    “谁干的?!”


    “是……是汪督公……”


    万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重复问:“谁?”


    “汪督公。“


    “怎么可能?!”


    “他自己承认的……”


    万筝:???


    且不说汪直怎么可能会杀马玠,就算人是他亲手杀的,他也绝对不会承认的!


    *


    西厂是汪直的老家,东厂和锦衣卫的诏狱他也都熟的很。


    但刑部的大牢,这确实还是第一次光临。


    不过汪直什么人,就和回自己家似的。


    到了午饭的时候,还点起菜来了,要这要那的。


    狱卒七窍生烟:“他以为他还是——”


    另外一个人捂住他嘴:“别瞎说,小心他日后翻身,要了你的命。”


    “他还能翻身?”


    “怎么,他翻不翻身,你还能做这个主不成。”


    再说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咱们要是好好伺候他,回头被……”


    “谁让你鞍前马后的,正经来就行。”


    要说,其实他们最该担心的不是汪直出去,而是汪直毫无缘由死在这里。


    那他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囚服、汪直自然是肯定不穿的。


    他品了口茶,拿起桌案上的文书,仿佛还要在这里办公。


    万筝铁青着脸走进来,看到桌边的八个菜,脸色更黑了。


    真当是度假来的。


    汪直看着她脚上穿的绣鞋:“你怎么……”


    这绣鞋是年前皇后送给她的,特别精致好看。


    宋明的女子已经开始裹小脚了,就算没有三寸金莲那么夸张,但裹了就是裹了。


    不过进宫的宫女都是不裹的,毕竟裹了小脚还怎么干活呢,宫女也不是吃白饭的。


    大脚出去会被人耻笑,常常遮掩。哼、笑个屁,我就要这么光明正大穿出去。


    “别弄脏了你的鞋。”


    小万翻了个白眼,你这里就差铺上地毯了,还脏个屁。


    “马玠死了。”


    “对,我杀的。”


    “放屁。”万筝咬牙,“明明是我……”


    “你什么你,你杀的?”


    “不是我,我没杀他,但也不是你。”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汪直满不在乎说,“你们走的时候,他是不是还活着。然后我就来了,当然是我杀的。”


    万筝已经去检查过马玠的尸体了,直接心口一刀,当场毙命。


    从伤口来看,确实是汪直手中那柄刀。


    人证、物证,凶手自己也承认了。


    “你为什么杀马玠?”


    “我当然要杀他,谁不知道他本来就是要取我性命的,是因为找不到人,随手杀了赵北南用来泄愤。”


    杀人的理由也有了。


    “众所周知,我汪直一向睚眦必报。他多活一天,就是我的耻辱。”


    汪直面无表情,“我当然要杀了他。若他活着,我这个西厂的督公岂不是为天下人所耻笑。”


    “呸,你要杀人有的是方法手段,何必自己动手,你之前不是还说到了广西再——”


    “话是那么说。”汪直说,“但是我回头一想,实在是怕夜长梦多,万一路上他跑了怎么办,万一他弄个假死出来怎么办?我当然要下手!”


    若是他在路上一不小心死于非命了,毕竟少爷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长途跋涉,这岂不也算是寿终正寝,还算是个善终,那是万万不能的。


    “胡说!”


    万筝给他这几句话气的眼冒金星。


    “我都知道了,是不是因为百官行述的事?”


    她在去看马玠尸体的途中,就听到另外一件事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但凡有耳朵的都听到了。


    之前,陛下重开西厂,议论的也多。


    毕竟之前关都关了,这才区区一年,竟然要重开这样邪恶的机构,谁能不愤慨。


    不过西厂归西厂,百官行述的消息一出来,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以前还也许有的人想要汪直活,有的人想要汪直死。


    有的人想让他现在死,有的人想让他过几天再死。


    但是现在,谁都想要汪直立刻就死!


    ——“听说没有,汪直在吏部安插了一个小吏,抄下了六部大小官员的各种过失。”


    ——“还有,西厂的人到处搜罗罪状,稍有不合,就说你妖言惑众……”


    ——“汪直有此物在手,那还不是满朝文武全都……”


    ——“那这样隐秘的物件,是如何被旁人所知的?”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此事一出,不仅对汪直是大大不妙,对陛下也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想杀汪直的那更是多如牛毛,他毕竟只有一条命而已。


    如此一来,还不如找个理由把自己关了。


    汪直一想,反正要被关着,反正有这么个罪名顶在头上,虱子多了不愁,干脆他就去现场把马玠一刀解决了。


    大家一了百了,他也痛快了。


    汪直也知道小万会这么想:“你知道文渊阁谁烧的么?”


    要不是他说,万筝都差点儿把这无足轻重的事给忘的一干二净了。


    “是咱们崇王殿下,他还记恨你呢。”


    万筝啐道:“他想把我烧死不成。”


    “烧死你,他是不敢的,但给你泼一盆狗屎,他倒挺乐意的。”


    “别管这事了。”万筝摆手,斜眼说,“你人在这牢里出不去,眼睛开的挺多,事情还知道的不少么。”


    “这是自然。”


    万筝心想,虽然这次汪直惹祸不小,但陛下已经会帮他平息的。


    “陛下怎么说,让你在这里呆多久?”


    “谁知道呢,先呆着吧。”


    小万也多少松了口气,虽然想杀汪直的有如过江之鲫,但除了陛下、谁也杀不了他。


    左右不管最后闹到什么程度,陛下都会保下他,大不了去应天府养老嘛。


    一切能功成身退的都不是简单的普通人


    她略微松了下来,但一双眸子还是直直看着汪直,语气也不客气:“我问你一件事。”


    “问吧。”


    “是和周误时有关的。”她顿了顿,“他打了马玠一顿,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了。”


    汪直手一紧:“什么事?”


    万筝故意不说,就这么看着他。


    汪直皱眉:“我脸上有字?”


    “他的事,你似乎要比旁人旁事更加上心。”


    “不,你的人你的事,我才最上心。”


    第92章 天牢二他们这是要汪直死么,他们这……


    朱见深狠狠的将手里的奏疏摔在地上:“滚!”


    万贞儿从门外走进来,捡起奏疏放在桌上,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人都退下了。


    “小心气坏了身子。”


    朱见深倒也不


    是气性这么大的人。


    他要是这种人,那肯定活不到现在。


    “看看,这么多人上疏要我处置汪直。他们这是要汪直死么,他们这是要我死!”


    “他们一贯如此,陛下何必放在心上。”


    “可如今事情闹大了。如果单单是汪直杀人,这还好办,如果只有百官行述,也不是不能压下来。”


    朱见深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我只担心,根本不止这两件事这么简单,后面还有别的等着呢。”


    他当然是要维护汪直的,虽然他也生气,这小子居然当街杀人,而且是在这个时间点。


    “你杀他做什么?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天了,就算你要杀他不能出了京城让别人杀?你偏要自己动手?!”


    “陛下恕罪,臣当时也没有想真的要了他的命,只是他挑衅于我,我一时没忍住。”


    朱见深狠狠啐了他一口:“你早晚死在你这张嘴上。”


    “都是臣的错。”


    “你知道现在外面多少人让你死么?你出了这个大门,就有人要给你五马分尸。”


    朱见深指着他鼻子,“你挡得住一个,你能挡得住一百个吗?你还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成!”


    这话说的没错,法不责众、如果真的是一百个人一起杀了汪直,那陛下还真的不能将这一百个人全部抓起来,凌迟处死或者流放。


    如果真是百人杀了汪直,那只能说明汪直臭名昭著,确实该死。


    这一百人都是英雄、为民除害。


    “先滚去大牢!“


    “臣领旨。”汪直说,“但是百官行述的事,是何人泄露……”


    “不用你管,朕找旁人来查。”


    汪直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这个人自然就是尚铭了。


    “汪公公,您在刑部大牢,日子还过的这么舒坦啊。”


    尚铭左右打量几眼,“也是,舒服一日是一日么。”


    汪直和尚铭就像是朱见深身边的莺莺燕燕,总是要争奇斗艳,博得主子的欢心。


    汪直比较受宠,至少是个贵妃,尚铭大概就只是算是一个贵人了。


    在后宫,皇帝做不到雨露均沾,在前朝也做不到,在这里、自然也做不到。


    汪直肯定觉得虽然他现在遇到了一些小小的挫折,但早晚能够风风光光回宫。


    现在只不过是暂时的落魄而已。


    毕竟他又年轻、又听话、又识趣、又能办事,长得还好看,谁不喜欢?


    就尚铭这种年老色衰的废物也想跟他比?啊呸!


    “小汪公公……”


    尚铭坐了下来,“别这么看着我,也不是我想来的,马玠的事陛下交给我办了,总要问个清楚。毕竟我们东厂和你们不一样,做事还是要证据的。”


    汪直冷笑:“都是狗而已,还比起大小来了。”


    “别别,虽然都是陛下的狗,也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可查的,人就是我杀的。马玠杀人、判了流放,我杀人,也是流放。”


    “汪公公不亏是西厂的,连大理寺的主也给做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


    “对,对。”尚铭皮笑肉不笑地说,“至少,马玠是你一个人杀的?看守马玠的人可是说,之前万筝和周误时也来过,还给马玠打了一顿。”


    “他们打他们的,我杀我的。”


    “该不会是他们杀他们的,你顶你的罪吧。”尚铭说,“马玠的伤口我看了,可是……”


    汪直突然截口:“你敢给这口锅扣到万筝头上,我要了你的命!”


    “岂敢岂敢。”


    尚铭今天的脾气好的出奇,要从前他早暴跳如雷了。


    都以为居高位者脾气好,非也非也。


    都已经身居高位了,何须收着脾气,想骂谁就骂谁、想杀谁就杀谁。


    也不必自己动手,甚至不必借刀杀人,有的是刀自愿而来。


    “小万姑娘是陛下和皇后的心头肉,我哪里敢动她,不过周误时……”


    汪直袖中的手紧握,面上还是不动神色。


    尚铭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你这个顶罪到底是给谁顶的……”


    汪直知道他知道了。


    他也知道自己说对了。


    “汪公公,你知道现在外头说你那真叫一个……当然、你不在乎,你从来都不在乎么。人家骂你阉狗、你不在乎,骂你祸国殃民,你也不在乎……”


    反正,这个世上没有他汪直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


    “你还上疏要求征讨安南,陛下下令找当年的海图,结果文渊阁就烧了,看来你想学三宝太监也不能成啊。”


    “你还要求开武举……啧啧,汪直啊汪直,看来就算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你也看不上啊。”


    汪直先敢做就敢当,他什么都不怕。


    但尚铭知道他怕什么。


    “陛下把你关到这里,不是惩罚你、是为了保护你。外头想要杀你的不在少数,人家可不像你一样,也不像马玠那么傻,亲自动手杀人。”


    如果汪直天天喜欢前呼后拥,几百个人守着,那对方也是无法得手的。


    不过,谁让咱们汪督公就喜欢独来独往,自己办事,所以总能找到机会的。


    “但是你猜猜,如果他们知道了你和周误时之间的关系,会不会……”


    一直都稳坐钓鱼台、就算翻白眼也翻的云淡风轻的汪直,突然就站了起来。一把揪住尚铭的脖子将他摁在了墙上。


    汪直虽然嚣张跋扈、嘴不饶人,但是这样直接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


    就算有,那也是方行给他动了,这不是方行现在也不在么。


    “哎呦,怎么还急了呢?这可不像咱们汪大人的作风啊。”


    汪直一字一句说:“尚铭,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


    尚铭哈哈大笑,那笑声简直不像一个太监、根本抑制不住。


    “你猜、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去,周误时会如何?当然、陛下也可以把他关进来,就像关你一样嘛。”


    其实不能,毕竟关汪直多少还是有个理由的。


    “在这深牢大狱里面,他能不能还像你这样淡定,那可就不好说了。毕竟他也不知道有你这么一个鼎鼎有名的弟弟啊。”


    尚铭越说越兴奋,这么多年被汪直压在头上积攒的愤怒和怨气全都倾斜而出。


    “其实他本来就弟弟的,不是给你杀了么,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如果现在汪直手里有刀,大概真会给尚铭的舌头割下来。


    就在之前万筝来的时候,也问过他和周误时的关系。


    “不是,你多想了。”


    “可是你对他……”


    “对他怎么了?他的弟弟、他的朋友都是死在我的手上。”


    万筝怎么也不信:“那时你是真的想杀周二吗?你是不是为了保护他?”


    “小万,这话你信么。为了保护他却杀了他?这种话你也说的出来?”


    他不知道,最后小万会不会相信他的话,应该是不信的,但他绝对不会松口承认。


    他猜小万也不会对别人乱说的,可是面前的尚铭就不一样了。


    “你知道吗,我的人一直在旁敲侧击,告诉他辽东的真相,告诉他你的真面目,让他杀了你,就快要说动了。”


    尚铭盯着汪直的眸子。


    “你要是不同他说,他说不定真的会动手杀你的。”


    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会反抗吗?他不知道……


    要不你告诉他真相……要么你就让他杀了你……


    自己选。


    第93章 天牢三你为什么不说人是你杀的


    马璁拍干净手上的土:“这事我爹知道了吗?”


    “大公子,虽然……怕是瞒不住的。”


    “我也没想过要瞒,反正人是汪直杀的。”


    百官行述是马璁偷偷放出来的消息,本意是摆汪直一道,也让汪直分身乏术,不要去找马玠的麻烦,谁知道阴差阳错竟然会……


    他看着眼前的墓碑,神色寥落。


    不管怎么说,总是自己的弟弟。之前他是巴不得他死,但真是死了……也真觉得……


    “大公子,您是吏部官员,这事早晚会怀疑到您头上。”


    “怕什么,汪直不是已经被关进刑部大牢了么。”


    “这是陛下为了平息众怒的权宜之计,汪直一贯迷惑圣心,只要他不死,少则一两年就能翻身。”


    这道理马璁何尝不知道。


    自古以来这些宦官无非多要钱财而已,且他们没有子嗣,自己能花多少,还指望什么千秋万代不成。


    可汪直这阉人,竟然想一步登天,手握禁军兵权还不够,上上下下他都要染指。


    “他今年不过二十,就这般如此,若真让他三年五载的站稳了脚跟,日后岂不就是他一手遮天了。”


    “要说,他毕竟是自小养在皇后身边的。”


    陛下虽不是铁石心肠,但毕竟是天子,像汪直这种人本来就是用过就丢了的。


    但有皇后回护,又念着往日从前,不到万不得已、皇帝不会要了汪直的性命。


    万真也是这么觉得的,反正历史上的汪直寿终正寝,就算现在的状态好像稍微比他想象中严重一点,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陛下总会搞定的。


    她这两天没有回宫,回宫才进进出出,怕会招惹一些事端。


    她也没有去周误时那边,太远了、来往不太方便。


    他去了陛下赏赐给汪直的那间宅子,其实汪直自己也很少来这边住,但这里面确实有一个房间是她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院子,多种些花花草草?还是有个池塘?或者假山?”


    那时她大概敷衍了两句,没想到汪直还真的记得了,这里和她当时随口说的一模一样。


    “小万姑娘,你来了。”


    “方行?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最近这不是每日要进出刑部大牢,给干爹办事么,住在这里方便一些。”


    方行放下手中的东西,“陛下也让我这段时间尽量就不要进宫了,有事他会找我的。”


    他肯定是担心了,毕竟要是他干爹这棵大树倒了,那他还是赶紧上吊来的比较痛快。


    “小万姑娘,今天干爹让我和您说,这事……您就不要插手了。”


    万筝冷冷说:“你让他出来自己跟我说。”


    方行尬笑:“干爹他也不是那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我帮不上他的忙?难道他觉得我会帮倒忙?”


    “不是,干爹只担心这次与其说是针对他更有可能是……你也不要被牵扯进去。”


    万筝突然问:“方行,汪直杀马玠的时候,你跟着他吗?”


    方行点头:“我在。”


    “他为什么要杀马玠?”


    方行腹诽,理由?我干爹杀人还要什么理由?


    还不是想杀就杀。


    再说杀马玠那不很正常么,他要杀他、他也要杀他,那不就这么回事么。


    “你是看着他动手的?”


    “是。”


    万筝大怒:“那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这这这……”方行真是百口莫辩,“我也拦不住啊。”


    他说,“我干爹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么,他要杀人,手起刀落的他就杀了。我根本没反应过来。”


    万筝看着他的眼睛:“那为什么不说是你杀的?你为什么不替他顶这个锅?”


    方行简直无语了,小万姑娘,你这人怎么这样,干爹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


    “就算你不顶也可以让别人来顶,就算大家都不顶,就让他死在那边、查不出凶手不就行了。”


    这年头查不出凶手的案子还少么,而且以马玠的行事作风,他的仇人也不在少数,马文升的仇人更多。


    就算他真死在那个地方,还真就不能说汪直板上钉钉就是真凶。


    “为什么汪直要自投罗网、说人就是他自己杀的?”


    方行张口结舌,刚准备编出新话来,远处突然亮出一团火光来。


    他瞳孔猛的一震:“是刑部大牢!”


    *


    火不是一下子起来,先是滚来滚去的浓烟,汪直一下子翻身而起,知道不妙。


    他的这间牢房是特殊的,和其他牢房隔绝开来,在最里面,他这里都能闻到浓烟,那外头成什么样了?


    他冷笑:“是冲我来的。”


    他可不会妄自菲薄,京城小心火烛是大事,但失火也不是什么鲜见的,就连宫里都失火有几次了,尤其是夏日、雷电很容易引发火灾。


    可怎么他刚进来没几天,这大牢就烧了?不是烧他的、还能烧谁?


    虽然知道其中必定有诈,浑水摸鱼也并非没有可能,但汪直还是立刻掏出钥匙,三两下开了锁,比外头来给他开锁的人还快。


    狱卒看着嫌犯自己开锁开门,还对着自己不满地说:“怎么这么慢?”


    “大……”


    “哪里着的火?”


    “乙号牢房。”


    “有人去灭火了?”


    “那里不归我们管啊。”


    汪直也没有穿囚服,随手拿了一身狱卒的衣服,直接披上,然后用手抹了两下草灰在脸上,就很难认出了。


    “你们逃吧,不用管我。”


    他说着径直就走了,今日说他被烧死在这里,那对方的目的当然就达到了。


    若没有,那这火肯定就成了他放的。


    反正他左右躲不掉的。


    汪直用桌上的茶水打湿了帕子,遮掩着口鼻往出口方向去。


    虽然这刑部大牢他是第一次住,但往日来的也不少,轻车熟路的很。


    越往前人越多,他捂着自己的脸,突然感觉腰间有一股疾风而来。


    他立刻闪身避开,飞起一脚,果然一个人被他踹飞了出去、手上的刀应声而落。


    他都懒得问对方是谁派过来的,绕过这许多人,立刻没入人群当中。


    就算对方火眼金睛,只怕也很难立刻认得出来,总得废些时间找人。


    旁边跑出来的人都是在往外头冲,还有很多人拎着水桶往里面跑。


    汪直正想着往哪里走,一双湿漉漉的手突然就抱住了他,他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小万。


    “你……”


    万筝捂住他嘴,两人没有往外头走,而是转身进了一旁的衙门,左右这里现在也是乱成一团了。


    “没事吧,我真怕你烧死在里头。”


    “火不大,主要是烟。”


    “就是烟能熏死人。”


    万筝用指腹擦着他脸上的烟灰:“你看看,非来什么刑部的大牢,要是去锦衣卫的大牢,我看他们不敢。”


    “那倒也未必。”


    “那就去西厂的大牢。”


    汪直:……这就过分了……


    他握住万筝的手:“别擦了,给你手都擦黑了。”


    朱见深还没当回太子的时候,还是万贞儿和她一起洗衣服,寒冬腊月的、确实给她冻的不行。


    “要是有热水洗衣服就好了……”


    这给万贞儿听的笑起来了。


    “你上辈子别是神仙吧,千金贵女可以不浣衣,却也没见能用热水洗衣的。”


    后来是不用她做这些粗活了,就算比不上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差不多了。


    此时,汪直只想吻一吻这双手,不过方行很煞风景地凑上来:“干爹,刚才好像看见周误时进去了。”


    汪直大惊:“什么!他进去做什么?”


    他惊、万筝更惊,立刻推开他就要折返回去,这变


    脸比翻书还快。


    汪直说:“我去找人。”


    “不行。”


    第94章 天牢四我给你一刀,他给我一刀,你……


    汪直直接给万筝脖子上来了一个手刀,将昏过去的人交给方行。


    “干爹……”


    “闭嘴!”


    汪直从旁边将一桶水浇满全身,然后捂着脸就要接着进入火场。


    方行知道劝不了,也没好意思开口。


    自家主子天天为着别人出生入死,他是不把自己这条命当回事,他这个当儿子的也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了。


    汪直心中闪出一个期冀,周误时是来救自己的?


    他既盼着他要来,又不想他来。既想着他来,又拒绝他来。


    “也罢……”


    ——在应天府,我也救过你,这次就算是你还我的吧。


    里面的黑烟散了一些,其实一开始汪直就发现了,这火并不是十分的大,至少没有到完全不可控的地步。


    只不过是因为在地牢这种地方,要是在巷子里早就被一人一桶水给扑灭了。


    所以,对方针对的当然就是他。


    只是,他的眼睛也被烟熏的睁不开来,不过还是很快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没穿狱卒的衣服,显然就是周误时。


    当然,以他的火眼金睛。别管周误时穿什么,他都能认得出来。


    他上前拍住他的肩,刚要说什么,对方一把刀就直接捅了过来,直直的刺进了他的腹中。


    汪直只觉得两眼一黑,不是刚刚被浓烟熏的黑,而是真正的黑。


    他黑的不是有人要杀他,若有人杀他,他只会眼睛一亮。他黑的是这个刺杀他的人转过身来,果然就是周误时。


    猜对了人,却没有猜对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误时趁着这个功夫,手上帕子捂住汪直的脸。


    这味道不对……


    汪直觉察出来,已经晕了过去,周误时直接扛起他就出去了。


    方行在外面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心中觉得十分不妙。


    边想边骂自己——早知道刚才就不说了。反正他俩都没有看见。


    ——“就你嘴快,就你嘴贱!”


    他还忍不住要扇自己一巴掌,自己这条命早晚也要死在这张嘴上。


    ……


    汪直睁开眼一看,哟,这不是老地方么,西厂的大牢。


    他被关进刑部之后,西厂虽然没有裁撤,但是为了低调做人、低调做事,暂时也就不办公了,起码不公开办公。


    所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两个守门的,显然守的也不是特别认真


    汪直只觉得浑身酸软,他说自己怎么一刀就倒了呢,原来是周误时给自己下了迷药。


    至于那一刀,他慢慢挪动手捂着自己的腹部,发现最多就是刺破了一点皮,都不用包扎、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他松了口气。


    看来、周误时并不想杀自己。


    他并不怕死、也不贪生,但他不想死在周误时手上。


    他抬头:“你是准备去杀我的?”


    周误时不置可否。


    “谁让你动手的?”


    “应该是你的死对头。”


    汪直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的死对头太多了,能绕紫禁城好几圈,一时半会儿可说不清楚。


    而周误时之所以这么说,显然是他对于对方真实的身份也不太了解。


    大概只知道明面儿上的,而面上的也肯定不是真的。


    “你都不知道是谁要借刀杀人,就真的杀了?”


    “你这不是没死么。”


    借刀,但没有杀人。


    汪直活动了一下手腕,感觉迷药的效力慢慢过去了。


    “你关着我,又不杀我,到底什么意思?”


    “有人跟我说,我弟弟和湘兰、是你故意所杀?是不是真的?”


    汪直心想,湘兰、他倒是没什么可说的、也不必辩解的。


    但是你弟弟……他心中幽幽叹了口气,曾经、我也是你弟弟,你只心疼他、早就已经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吧。


    当时,周误时为了恢复记忆,太医给他开了一些药,都给他换了。


    他换药的时候也很纠结的,他既不希望他想起从前的事,又不甘心他真的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小万也是如此,他既深深爱着她,想要得到她。


    她越不愿意,他越不肯放手。


    可如果她愿意呢……若她愿意呢……


    “人是因我而死,过程还重要,你明知道那些人的目的,就是想让你杀我。”


    周误时沉默片刻:“我认识的汪直,就算心狠手辣,但敢作敢当。”


    “那你还抓我做什么?”


    “你救过我,这次就算我还你一命。这次刑部大牢的火,是针对你,你也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你。”


    如果现在汪直毫发无伤地回去,那屎盆子可就更多了。


    “索性,你就此死了吧。”


    汪直皱眉:“你什么意思?”


    “现在满朝文武,除了王越那屈指可数的几个,各个都想要你的命。你还以为,你还能继续带着西厂为非作歹””


    皇帝是天子,皇帝想杀谁就杀谁,想保谁就保谁。


    但皇帝到底也不能和天下人作对。


    “急流勇退,你就死在这场大火中,也就一切结束了。”


    汪直哈哈笑了起来:“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居然想我死?”


    “是假死。”


    “我可以死,但不能假的死。”


    真死了、活不过来。假死了,一样活不过来。


    真的死了,反正一了百了,也无所谓了。


    假的死了,看着自己的仇人招摇过市、开开心心,这不比真死还难受。


    “我汪直,可以赢、可以输,可以生、可以死,但不能不站在台上。”


    百官行述的事,他知道和吏部脱不开干系,八成就是马文升的儿子、马玠的哥哥马璁。


    “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死,会牵连多少人。”周误时直直看着他,“包括万筝。”


    汪直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她。


    他虽在牢中,但有方行往来,可知天下之事。


    “有传言,说小万姑娘和您……”


    都说西厂、东厂、锦衣卫这些,能趴在房顶、蹲在床下,查出任何流言,但其实是很难的。


    而且,人言可畏。


    越查传的越很。


    万贞儿如今早就是皇后了,还是太子的母亲,日后的太后。


    但因她的出身,还有和陛下的关系,不知被编排多少。


    也亏得万贞儿不是心小、气性大的人,不然光那些流言蜚语,就能给人气死。


    但小万不一样,也许是他们觉得她不一样,从前只是说她和陛下、和崇王,大家也不过听个乐子。


    如今和他……汪直只觉有千万根针扎在自己心口,若她真的愿意,可以不在乎这些,可她既然不愿,又何必承担这些。


    他抬头看着周误时,大概是眼中有泪,但是忍住了。


    他从不在人前落泪。


    “所以,你想让我死?”


    “假的。”


    汪直心想,死就是死、哪有什么真假。


    如果可以选,他选死,而不选输。


    其实现在也许还没有到这样紧要的关头,还不至于他就要做出这样紧急的选择。


    他还想斗一斗的,他还有余力斗一斗的。


    任何人让他死、让他退出,他都一笑置之。但也有例外。


    比如陛下和皇后让他死,但他们不会的。


    小万让他死……她也不会的。


    周误时让他死……他竟然还真会。


    真是无情啊,他嘘了口气,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好歹也一起并肩作战了许久。


    他和方行,多少都有些许的感情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吸了一口气:“不行,我不会死,除非你现在杀我,拿我的人头回去交差。”


    “什么人头?!”


    万筝一下子跳进来,直接就大骂:“两个王八蛋,我好心好意救你们,你们这就跑了!”


    她瞪着汪直,“还有你,你还给我来了一刀


    ,汪直你是不是人?!”


    汪直哭笑不得:“我给你一刀,他给我一刀,你再给他一刀,这不就扯平了呗。”


    第95章 结局一不勉强了,想放手了


    犯人跑了,他俩反而蹲在大牢里。


    万筝埋怨说:“你居然想让汪直假死?你还真想的出来。”


    怎么可能。


    一看周误时这就是不了解汪直,如果非到这一步,她先给他弄的半死不活的,等他能动静了,一切尘埃落定。


    就这、还不一定百分之百能防得住他呢。


    “万筝。”一直不吭气的周误时突然说,“咱们离开京城吧。”


    万筝翻了个白眼:“怎么了,嫌我在京城名声臭大街了?”


    “不是,怎么会……那些话、也不是针对你的,是为了打击汪直,或者皇后陛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我也不必你来开解。”


    她拉着小凳子踱了几步,坐到周误时身边。


    “有人要你杀汪直,你为什么答应了,却不动手?”


    周误时没好气说:“别人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又不是傻的。”


    “他听说你进了火场,立刻进去救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从来不对旁人这样。”


    万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周误时沉默不语,正如他所说,他也不是傻的,他有了一个设想、但他甚至不愿意去求证。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他、他为什么不说呢?


    他们为什么分开的?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们两个人走上了这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他叹了口气:“我不敢问他。”


    万筝心想,你问他也没用,我问他也否认的,不过……


    也许你问,他未必会矢口否认。


    也许他会不言语,这就约等于默认了。


    万筝低声说:“这次他恐怕会很麻烦……”


    “很难脱身。”


    “陛下会帮他的……”


    “皇帝也不是神。”周误时不明白,“假死,不是个好的选择么。”


    起码是一个选项。


    万筝摇头:“太难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些要他死的人、见不到尸体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斩草除根,毕竟都已经到这一步了。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日后有机会东山再起吧。


    她叹气:“若他没杀马玠,大概还好办一些。”


    若马玠不死,那百官行述的事也许还不会这么快散开来。


    想想这个她就要骂——“我们俩忍住了,他却没有,这叫个什么回事儿啊。”


    周误时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人不是他杀的呢?”


    “不是他,那能是谁?不是他、他能承认?”


    话一出口,万筝也觉得不对。


    难道说,她骤然回头,目光灼灼看着周误时。


    总不会——


    *


    果然,朱见深刚收到消息,说刑部大火,汪直生死不明。


    刑部尚书项忠冷笑:“什么叫做生死不明?生就是生,死就是死。”


    “汪直素来狡诈,定是金蝉脱壳之计。”


    朱见深看着下头吵吵嚷嚷,心中满是恼怒,也是担心。


    担心汪直真给他们弄死了。


    好在——“让各位大人担心了。”


    汪直人未到,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就先来了。


    朱见深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你小子没死。


    汪直沐浴更衣,虽然没有佩刀,但穿的一样金光闪闪。毕竟陛下并未判罪,他不是戴罪之身。


    几位大人气这小子命真大,居然这样也没死。


    不过也不必太气,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汪直,你为了逃走,竟然放火烧刑部大牢?你该当何罪!”


    “不是你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是谁,但也不难查,只怕各位大人不想让我查罢了。”


    “你——”


    “行了。”朱见深语气中压着火,“各位退下吧,此事朕自有主张。”


    “陛下,您不可再纵容汪直……”


    “朕说退下!”


    朱见深拂袖而去,你们不退,我退还不行么。


    督察院左都御史一下子扯住皇帝的龙袍:“陛下,您不能走啊,不能!”


    事情到这个地步,朱见深自然也很难办。


    那什么安南、海图的事,都是他授意汪直去做的,本意自然是试探一下,哪知道大家反应这么大,也不得不暂时搁置了下来。


    把这群人轰走,朱见深见汪直安然无恙,总算也松了口气。


    “难关总会过去的。”


    “陛下,这次是万筝和周误时救了我。”


    “哦,他知道你身份了?”


    “还没有。”


    朱见深想了想:“眼下这时候确实也不适宜,你也不想把他拖下水。”


    汪直说:“陛下,能不能、先让他们离开京城。”


    “谁?”


    “小万和周误时候。”


    “去哪里?”


    “应天府,其他地方也行。”


    朱见深颇有些意外:“你想让他们一起去应天府?还是去两个不同的地方?”


    汪直面上显得无所谓,却说:“还是一起吧,相互也有个照应。”


    朱见深更加意外了。


    “你……你这算是想开了,还是放弃了?”


    “既想开了,也放弃了。”汪直释然笑了笑,“做陛下的刀,还是只能独善其身。”


    他不该有软肋,也不能有。


    他平生最恨被旁人要挟,偏偏就是有人能够要挟他。


    他当然可以把事情告诉陛下,陛下也一定会处置尚铭。可没有尚铭,也有别人,总会有别人的。


    不如从此一了百了。


    算他成全他们了。


    至此,也算是了无牵挂。


    他定要和这帮人周璇到底。


    晚上,万贞儿让汪直留宿在宫中。看着他手背上被火燎的伤口,万贞儿忍不住痛骂了几句。


    “我早和陛下说了,那刑部大牢也不成,不如就让你在西厂或者锦衣卫呆着。”


    锦衣卫现在是她弟弟管着,多少也算是自己人。


    其实汪直对万通也没什么指望,说不忠心不至于,不过实在是能力有限、水平一般。


    他要是有自己十之一二的手段,陛下和皇后也算是多个左膀右臂了。现在也只能算是让他占着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阿姐,我觉得。小万跟他在一起也挺好的。”


    左右,周误时就是这个世界上另外一个他。


    如果他没有进宫,那也许就是他了。


    虽然他失去了一些,但得到了寻常人一辈子也得不到的权力和地位,也算是值了。


    总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不勉强了,我想放手了。”


    “是因为宫外那些流言?”


    “不只是因为那些。”


    陛下当年要娶阿姐,要立阿姐为皇后的时候,流言蜚语更是满天飞,说什么都有。


    但他们却异常的坚定,根本不在乎这些。若是软弱的人、也不配站在他们的身边。


    可经历过这些、尘埃落定之后,陛下能够给阿姐最好的。


    可是小万跟自己在一起,除了流言还能够得到些什么呢?


    算了,他还是当一个孤家寡人罢了,他正适合当孤家寡人。


    “也许……”


    也许到不了那一步,也许最终到了、那也没办法。


    他突然侧过头枕在阿姐的腿上,就像小时候一样。


    “阿姐,小万的嫁衣你做了吗?”


    “当然早就准备好了。”万贞儿问,“是不是,你也准备了?”


    汪直有些不好意思,万贞儿说:“就用你的。”


    “这会不会不好,不知道她喜欢哪个?”


    “你的她一定喜欢。”万贞儿伸手抚摸汪直的额角,“是不是累了?”


    “没有。”


    “累了就休息一段时间,没什么那么急的、也没什么那么忙的。”


    汪直点头:“好。”


    因为他的缘故,朝中很多大臣上疏请辞。


    陛下当然不会被他们给拿捏了,但这种事情愈演愈烈总归是不好的。陛下也是要人心的。


    “阿姐,你会永远在陛下身边吗?”


    “当然。”


    汪直落下两行泪来,自己


    偷偷擦了。


    他当然也会。


    第96章 结局二我都已经知道了


    这一天,放火的放火,救人的救人,脖子上还给挨了一下,万筝觉得第二天一早肯定要落枕。


    “你别走了,就在这儿凑合一晚上吧。”


    小万想着,今日宫里是个什么结果,明天非得进去问一问了,也顾不得旁的了。


    不料她还没来得及进宫,万贞儿却出宫了。


    看见阿姐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几乎以为自己睡懵了,还在梦中。


    不过,这个梦怎么这么真实?


    阿姐伸手捏了捏她脸:“起来吧,我等你有一会儿了。”


    本来万贞儿不想喊她,但等了又等,估摸如果不自己叫她,她大概能睡到正午。


    “阿姐。”小万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你怎么来了?”


    她一边起身一边穿衣:“阿姐,你找我有事?急事儿?”


    “挺急的,你赶紧去一趟应天府。”


    “应天府?去那里做什么?”


    万筝随手把头发拢起来扎了。


    “汪直的事情越闹越大了,陛下那边也很难收场,而且这小子索性破罐子破摔,说文渊阁也是他放火烧的。”


    小万听了生气:“谁让他破罐子破摔了,我们这不都在帮他么,而且他们也信?”


    汪直烧文渊阁?这逻辑不对啊。


    他是提议上陛下重启航海的,怎么可能去烧海图。


    “他是怎么回事?阿姐你一定要好好说他。”


    “总而言之,京城恐怕是待不下去了,陛下准备让他去南京御马监。”


    大明两京两套班子,汪直从北京御马监到南京御马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平调,一点儿都没有降的。


    “你提前出发,给他打点打点。”


    “我也去?”


    “他名声烂大街,你以为你就好到哪儿?你们俩先在那边避避风头算了。”


    “那周误时呢?”


    “跟他有什么关系?”


    “阿姐,你是不是知道他们俩……汪直是不是跟你说过?”


    这件事情万贞儿不准备回答,一定要等到汪直自己想说的时候亲口说才行。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先去天府吧,关于周误时,我和陛下自有安排。”


    “可是……”


    “你要是当真喜欢他,你们自有重逢之日,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就是有点……


    万贞儿根本没有给她考虑的时间,直接马车就已经在外头了,草都喂饱了。


    文书都已经准备好了,让她即刻就上路。


    这……小万觉得不对劲儿。


    “阿姐,怎么这么着急?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一个汪直已经够我和陛下头疼操心的了,你在这边也未必能有什么好事,到时候还要分身乏术,还不如早早走了。”


    此时此刻,小万是不想离开京城的。


    她也是怕汪直的事情有个什么反复。


    这小子素来喜欢倒反天罡,而且这次、他破罐子破摔的也太破了,好歹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


    只是看这个样子,汪直还是会跟着走向,去应天府开启他的下岗生涯。


    之所以会不会下岗职工再就业,那就看他的顶头上司、陛下的能力了。


    想来这里已经大不一样,他不会就这么就此终老的。


    万贞儿突然伸手摸着小万的脸:“小筝,不管是周误时还是汪直,不管你到底喜欢谁,一定要珍惜她,别想结果。”


    如果当年,她想着和陛下有没有结果,那一定在一起。


    爱,就是不问有没有结果。


    “阿姐,你这说的是周误时还是汪直?”


    “你别管我说的是谁,只管你想的是谁。”


    万贞儿把一袋子钱塞给她:“知道你也不缺,但还是带着。到了应天府,悄悄置办一些产业,暂且先不用你的名义。”


    “那——”


    “等这些日子、事情平息了,就让汪直也过去,到那边你也好好劝劝他、收敛一些性子。”


    少年之血在于斗,老年之戒在于贪。


    “可是……”


    小万想想还是觉得不对,总而言之就是有哪里不太对,但阿姐已经将她推上了马车。


    “阿姐,我……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没走呢,就想着回来了。”


    小万委屈地想,关键是你们也不能来应天府看我啊。


    “你去那边玩两天。还可以去什么苏州府、常州府吃吃玩玩。也许看到什么俊俏的郎君就……”


    小万腹诽,我倒也不至于……


    “走吧。”万贞儿说,“也不必多久,会见的。”


    万筝点头,心想那就好,反正你们不来见我、我就回来呗,脚长在我腿上。


    不行我偷偷溜回来。


    相比于她,周误时才更加是匆忙,直接就是锦衣卫的一纸调令。


    “押运军械去……”


    他人上了马,这才知道目的地。


    虽然心中疑惑,但这也算是军令如山,他无法质疑和反驳。


    一路离开京城,其实他和小万一前一后,但是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就在附近。直到万筝换了水路,而周误时接着往前。


    “在前面休息一阵子吧,反正也没那么急。”


    带头的上下打量周误时,估计也有些奇怪,怎么突然加了这么一个人。


    难道是盯着他们的?


    听说这些日子丢了不少东西,难免上头有所提防。


    或者是有别的意思?


    倒也不至于……算了、还是不要多问了。


    又过了两日,便在一个驿站休息。


    “爷,喂马的草料都给了前头……”


    “你睁大眼睛瞧瞧我们是什么人!”


    “爷,前头那是宫里的。”


    “宫里?宫里也分三六九等,哪个宫?”


    别说宫里了,衙门也不是吃一锅饭的。


    更何况,这年头招摇撞骗的也不在少数。


    也就今年的事,一个叫杨福的,从前在崇王府里当过内使,据说见过汪直本人,知道两人有几分相似。


    于是,这小子便找了个搭档,一路南下,高调张扬,嚣张跋扈,专门唬骗那些不明底细的地方官员。


    这假汪直被各地官员当神仙供着,一路好吃好喝,威风的不要不要的。


    一旦遇到稍有怠慢的,便喝令拉出去打板子,什么叫狐假虎威、这就是狐假虎威。


    一直到福建这才露出了破绽,识破他的是福州镇守太监卢胜。他本就疑惑,三言两语一套问,就知道了原委,将假汪直处死。


    要说这事也不是汪直干的,也不是他让旁人干的,但你说他清清白白、毫无干系,哼、这也说不通。


    反正,倒霉的时候就是你一大罪状。


    “你们看仔细了没?”


    “这……这我们也不知道啊,反正就是宫里的。”


    周误时自顾自地啃他的饼,结果一个人坐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两眼:“不记得我了?”


    周误时疑惑:“您是……”


    看他太监的打扮,一时还真的没认出来。


    等他这么一开口,才有些恍然——“您是——覃公公?”


    想当年,他们兄弟和覃力发生了冲突,后来想起来这大概是个苦肉计。


    看来对方是真的,并非冒充。


    “你这是……”


    覃力大概是有点奇怪,不过没说什么,周误时却想起覃力应该是从广西回来的。


    “是啊。”


    要说,覃力从广西出发的时候,京城还算风平浪静。


    但京城从来没有真正的风平浪静,这不很快就听说汪直出事了。


    要说他在汪直和尚铭之间首鼠两端,为的是保全自己。总不能他们两个都……


    覃力心中疑惑:“你怎么……”


    周误时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语焉不详说:“因为汪直……”


    覃力大概明白了一些,却也不敢细说,周误时却低下头:“我都已经知道了。”


    嗯……覃力心里咯噔了一声,不知道是汪直最终决定不瞒了,还是没瞒住。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陛下会有办法的。”


    第97章 结局三霞帔


    宅子不大,但外头被围的严严实实。


    桌上有酒,还有四凉四热八个下酒菜。


    其实他们在宫里,很少大鱼大肉,一般也就是下碗面囫囵吃吃算了。


    毕竟是去宫里伺候人的,不是享福的。要享福也得出宫去享,就算是枕在金银珠宝上睡个三天三夜都没人管你的。


    “干爹。”


    汪直对方行说:“把酒喝了。”


    方行咬着牙一干而尽。


    “你叫了我几年干爹,我也当没白收你这个儿子,你就自己挑吧。”


    方行嚎哭:“干爹,你别……咱们还没到这一步……”


    当然还没到这一步。


    但是他就是想走这一步了。


    “干爹,陛下一定能保住您的!”


    陛下当然可以,但他不想了,不行么。


    “别说这些废话了,自己挑吧,要么留在皇后身边,日后也许你就是下一个汪直。”


    “我不去。”


    “要么去江西,景德镇,督烧御窑,就算你规规矩矩的,钱也是一辈子花不掉的。”


    “我也不去——”


    汪直踢了他一脚:“我没空在这儿和你废话。跟我一场,算你倒霉,行了吧。”


    “干爹,你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不想想。”


    汪直有些生气,“既然你不选,那就我替你选了,去江西吧,前两年肯定要夹着尾巴做人,过两年就好了。”


    “我……”


    “你要是真有本事、有造化,日后一样有你出人头地的时候。”


    “干爹,你一个人在京城,不行的……”


    别看那群是读书人,要是一人拎着一把刀,十个人杀不了,一百个人呢。


    现在谁不说,但凡谁能杀了汪直,就能流芳百世了。他们辛辛苦苦读书科举,从秀才出来一步步到今日,有几人能够青史留名的。


    眼下,只要宰了汪直,就能青史留名,谁不磨刀霍霍。


    “怎么不行了,我离了谁不行。”汪直听的心烦,压着怒火,“滚。”


    “干爹,我不滚。”


    “就算是亲父子,墙倒众人推,该散的也都散了。”


    更何况他们这没头没尾的。


    “不管谁杀了我,你也不必报仇。”


    要说汪直这年纪,还远远到不了视生死如无物的境地,但他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昨日,阿姐亲自同他说:“小筝已经去应天府了,原想过个一两个月,如今看来却难了,我看你还是……”


    他跪在地上说:“娘娘,臣想留在京城。”


    “留在京城对你不利,现在他们的朝堂上下对陛下也是咄咄相逼。”


    “正因如此,臣就更不能离开了。”汪直膝行数步,“阿姐,我不能走,陛下如果让我去南京司礼监,不管是六部还是内阁,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而且,对安南用兵、出海等等事都不急,可以往后延。


    陛下还年轻,才刚刚登基几年,正应该稳固局面。


    等到十年八年后,他牢牢握住权柄,朝上这些老东西没有这么强大的话语权了。再扶持几个听话的臣子,那陛下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只有歌功颂德的份儿。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西厂也不需要了。


    西厂确实和东厂、锦衣卫权力重叠,但正是因为后者不得力,陛下才会依赖于西厂和他汪直,去做那些自己想做的事。


    若干年后,不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这些虚言虚语,至少陛下这个皇帝是当的痛快多了。


    可如今,是真的不行。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万贞儿有些生气了,“陛下同你说了,你不听,我同你说、你还是不听,如今你有主见了,连我们俩都不放在眼里了。”


    “不是,阿姐、我……”


    “陛下固然难做,但他是皇帝,你是臣子,你只要做好你的本分,用不着替他心疼,他自有我来心疼。”


    万贞儿也懒得和他多言语。


    毕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深知汪直是个犟骨头,一身的反骨,白长了一双耳朵,如何如何都是不听的。


    “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让你去应天府,你就去应天府,让你去南京司礼监,你就去南京司礼监,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汪直低下头:“好,但阿姐、此时不是好时机,还是再等几天。”


    万贞儿说:“迟则生变。”


    *


    万筝醒过来,耳边还有碧波荡漾的水声。


    她推开窗户探出头,也不知道这一夜行驶了多少,此刻又到了哪里。


    昨日是雨,她翻出一件厚衣裳,如今想着应该穿不着了,就放回去,结果碰开一个木箱子,却瞧见里头红艳艳一片。


    “这是……”


    她打开盖子,取出里面的衣裳抖开一看,却是一件嫁衣。


    明朝平民人家的姑娘,多穿大红通袖袍出嫁,搭配团花、云纹霞帔、销金盖头。这是唯一能够穿戴凤冠霞帔的机会。


    在大明,霞帔是命妇礼服,一般情况下只有后妃和百官的妻子可以披挂。


    但朱色、金秀龙凤文只有后妃可以用,其他妇女只能用深青色不修文的帔子。


    唯独大婚这一日,可以穿戴正红色的。


    万筝拿着手中的霞帔:“这是,阿姐给我的?”


    阿姐是不是太急了,何况不管她何时成婚、同何人成婚,肯定都要阿姐在的。


    何必把这许多东西千里迢迢给她带过来,又重又麻烦,她又不是不回去了。


    “咦?”


    打开一旁的箱子,她又是一惊,怎么还有一身?!


    这一身更加华丽,是宫中的风格,绣满了花纹,凤冠上更是珠翠琳琅。


    “阿姐这是怕是不喜欢,还备了A和B?”


    一款简约,一款……嗯、过于浮夸了些。


    再看男装,也是两身,尺寸大同小异,她也分不出到底是不是根据谁的尺寸做的?


    看着铺开在床上的几身大红,万筝陷入了沉思。


    阿姐给她置办婚服,这很正常。


    当时阿姐封皇后的时候,她的翟衣凤冠当然都是有规矩的,不能随意发挥。


    “小筝大婚的时候,喜欢什么样的衣裳?”


    她当时随口说了两句,倒不是真的想要嫁人。从前现在也有人爱穿婚纱拍照的,不一定非是为了和谁结婚,纯纯想穿好看的衣服。


    这两套,跟她当时说的都不一样。


    这审美,也不像是阿姐的风格。


    这……这到底是谁?


    要说谁还操心这事,那除了陛下和阿姐,大概就是汪直了。


    汪直早说过,要让她风光大嫁。


    这个风风光光,大概体现在各个层面上,很包括嫁衣。


    “这些……”


    你还别说,就这花里胡哨的、确实是汪直的审美。


    不过,两身是什么意思?


    汪直大概不会这么参考她的意见,还准备两套让她挑一挑。关键是,这新郎也是两身……


    “难道是伴郎?”


    虽然汪直他死活不认,但小万其实已经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周误时不是她哥哥,却是他哥哥。


    为什么汪直从始至终都不承认,甚至鱼目混珠,搞出这许多事来。


    但他就算搞了这些事,也没有真的动周误时。换做旁人,坟头的草都老高了。


    之前她还怀疑,汪直是不是对周误时有意思呢。


    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有什么,她想不出。


    她伸手摸着嫁衣上的团花,长长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汪直也不知如何收场呢。


    要不深信陛下和阿姐一定能保他平安,她也是不肯走的。


    她抵住额头,其实若没有马玠那件事,也许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她和阿姐说了:“就说马玠是我杀的。”


    万贞儿皱眉:“你瞎说什么?你以为杀人如同儿戏?”


    “马玠他不就杀人了,他也没有偿命……”


    “所以他也要流放,而且他现在也已经偿命了。”


    万筝想起这句话,反复咀嚼了一番,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98章 结局四我穿嫁衣,好不好看


    鸡缸杯。


    再珍贵的鸡缸杯也是瓷杯,一砸就碎了。


    六部九卿一边嚷嚷一定要汪直死,一边看着地上的瓷片也是心疼。


    这可是鸡缸杯啊。


    古董之所以价值连城,不是因为到了后世才值钱,而是因为当时就一价千金。


    出了殿门,


    几人嘀咕:“我看此次大有希望,西厂裁撤只是个开始,一定要让陛下杀了汪直。”


    说句难听的,只要汪直活着,西厂就还在。


    只要汪直死了,就算西厂在,旁人做西厂督公,也没他这本事。


    “明日接着来。”


    陛下,到底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他们唱黑脸的唱黑脸,唱红脸的唱红脸,陛下心智再坚定,也不可能不为所动。


    只是一个太监而已。


    虽然在陛下和皇后心中,汪直同别人不同,但天家无父子,天家也没有真感情。


    皇帝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阉人,和满朝文武大臣作对。


    始终,陛下还是要靠他们来治理国家的,太监用一用就算了。


    出了皇城,路过汪直的那间宅院。


    京城许多宅子,也不挂匾额,但谁都知道是谁家的。若有不清楚的,那就不是自己能碰的了。


    “汪直只要敢踏出这个院子,就是他毙命之时。”


    照这个说法,汪直要是一直不出来,但也很难杀进去,毕竟这院墙也挺高的。


    现在虽然进出是没几个人了,从早到晚,都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以防止有漏网之鱼。


    周误时飞马进城,早已月明星稀,他在城门口就被拦住了。


    五城兵马司,算是旧同僚了。


    “周误时?!”


    周误时跳下马:“通融一下,我现在就要进城。”


    这可难办了,城门已经落锁了。


    除了军国要事,正经拿着手令的,谁也进不去。


    若是往日,都是老同事了,未必不能通融。宫里都有人能混进去,更别提他们这了。


    但这些时日,京城风声太紧,他们也不敢胡来。


    不过今夜,周误时竟然顺利进去了。


    看着他走远,这守城的士兵也是奇怪:“怎么上头早就知道周误时今天回来,所以单放他一个人?”


    另一人说:“一早便说了,还以为他早早回来,这已经是晚了。”


    周误时并不知道自己晚了早了,也不知道什么是晚、什么是早。


    他一路疾驰到那宅院,门口御马监的人见有人过来,立刻紧张起来。


    毕竟,汪直现在还是御马监的大太监,掌官禁军。


    就算大家一山望着一山高,心里明白汪直怕是领导不了他们多长时间了。但若有人当着他们的面对……这可不是踩他们的脸么,绝无可能。


    周误时刚要自报家门,对方一眼打量他:“周误时?进去吧。”


    所有人让开一条路,刀斧还在半空中,颇有些要加身的意思。


    周误时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但他没空多说什么,直接冲了进去。


    之前他来过这里,还是和万筝一起。此时两眼一晃,看见亮着灯的那间房,立刻就冲了进去。


    烛光下、汪直坐在桌子前。


    光打在他身前、显得特别静谧,无欲无求。


    汪直从来都不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


    这一路匆忙,片刻都没有休息,而且幸好带着两匹马。如今周误时靠着门框,一时之间腿有些软,竟然站不住。


    他张开口想喊他,又不知道喊什么好。嘴唇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真的不知道……


    听了覃力的话,他然经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了。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猜到,但他总是不愿意相信的。


    那些奇怪的、不应该的,原来都是这样的解释。


    所以,在应天府,他才会舍身救自己。


    所以,他应该早就认识爹了……甚至于……


    推断拼凑出一些东西,可这些终究不是他自己回忆起来的,总归不真实。


    他突然翻出一块银子,对身边一个人问:“你会水?”


    “会。”


    他把银子塞给他:“帮我个忙。”


    看着面前幽深的水塘,对方也有点儿发怵。


    “你看水池这颜色,可不浅。你不会水,你敢下去?”


    周误时说:“要的就是它深。”


    “那这样吧,为了咱们两个人着想,你给自己手绑上。”对方解释,“我没别的意思,人溺水后不受控制,你要是死拽着,不定把我也拖下去,所以得你给捆起来。”


    他义无反顾说:“好。”


    听说,人在濒死的时候,能够回想自己的一生。也许这个法子能让他记起从前。


    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声音从耳边一下子被抽离,冰冷的水包裹了全身,但他的手被捆在身前,也没法扑通挣扎。


    他只能双腿乱蹬,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蹬。但还是抑制不住的一直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他仓促地睁开眼睛,只在深深浅浅之中看见头顶有一束光。


    可是随着他的挣扎,那束光越来越远、越来越遥不可及,越来越暗淡。


    如果此时此刻他的手没有被捆住,那么他一定会拼命伸手,想要抓住那一线光。


    好像那不只是一束普普通通的光,而是他人生的唯一一条路。


    但最终什么都没有抓到。


    溺水,是最接近死亡的。


    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然忘却了、自己这奋不顾身找死的目的是什么。


    但他脑子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却是越来越清晰。


    从前他只能看到影子,看不到影子的脸。如今这个影子终于在他面前转过身来了。


    那是一个小孩子的脸,他叫自己哥哥。他觉得这张脸熟悉的很,但很快脸突然就变大了,变成一张成人的脸,不陌生,而且很熟悉,是汪直。


    “我……”


    他也想起了上一次自己接近死亡时候,那是很多很多年了,但感觉依旧清晰。


    跟现在浑身冰冷不同,上一次他是浑身滚烫,但到后来又浑身冻的打寒颤。


    不过,上次有人一直在他身边。除了爹……还有另外一个人。


    是他弟弟……没错,他有一个弟弟。


    他一直记得自己有妹妹,但他妹妹早就已经没了,只有他弟弟还活着。


    “总算出来了……”


    对方觉得自己还挺有先见之明的,提前让周误时自己把手捆上,要不还真不好说。


    他不太熟练的给周误时把肚子里面的水给控了出来,好在他喝的也不多。


    跳下去之前,周误时跟他说:“你数一百下,再跳下来救我。”


    “一百?不行吧。”


    ——你以为,我立刻跳下去、就能把你给拽出来了?等我找到你,只怕又过去五十了。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但也没必要真的找死吧。真找死,你也不会喊我来了。


    “那就八十,不能再少了。”


    现在看来还好是八十,一百人就凉了。


    他拍了拍周误时的脸:“没事儿吧?”


    周误时湿漉漉躺在草上,风吹过、只觉得比刚刚在湖里还冷。


    好在他的脑子清醒了,他想来了,他都想起来了。


    人死之前,脑中的回忆犹如走马灯。


    他立刻从草地上跳起来:“我,我要——”


    他想说我要回京城,他要找到汪直,去亲自问问他。


    他要听到他亲口说出来的答案,必须是他亲口说的、必须他亲自听到的,旁的什么都不行,少一样都不行。


    “可是……”


    就算知道了,他又能做什么?


    一开始他不说,甚至说他和小万是兄妹,也许是旁的原因。


    可这一次,至少是不想牵连他。


    他想起前些日子,接近他、甚至让他去刺杀汪直的锦衣卫的人。


    以他对锦衣卫的了解,以他对京城的了解,十有八九是


    东厂尚铭的意思。


    也许尚铭他早已知道他和汪直之间的关系,尚铭汪直从来都是死敌,所以才利用他……


    所以,他离开京城,小筝离开京城,应该是汪直让陛下安排的。


    他希望他们远离这一切。


    “我想在这儿坐一坐。”


    “你不会等会儿又跳吧?”


    “不会。”


    周误时想,手头这差事,若是等办完再回京,少说得十天半个月的。


    到了天亮时分,他突然跑回驿站,直接把领头给摇醒。


    “大人,我要回京城,现在,立刻。”


    他以为对方会阻止,擅离职守,也是大罪。


    哪知领头却没说什么,摆手让他走了,还让他可以带两匹马走。


    越是这样,周误时越是觉得不妙。


    他一路不停回到京城,站在这里,终于觉得松了口气。


    “我——”


    他想要如何开这个口,如何说第一个字,可是——


    等等,他突然神色一僵,发现汪直的手垂在身边,弧度显得有些不自然。


    他像被人狠狠打了一个闷棍,全身的血流向头顶。


    他颤抖走向前,想喊了一声,但喉头哽咽,最终没有喊出来。


    见汪直还是没有反应,他抖的更厉害了。


    他踉踉跄跄走到汪直身边,却又不敢去扶他的肩。腿一软跪在地上,抬头去看他的脸。


    汪直坐在椅子上,腰板还是很直的。眼睛微微闭着,脸上泛着清白,不自然的清白。


    “汪……”


    周误时哆嗦握上他的手,他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但还是能够准确的感受到汪直的手上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不、不会的……”


    他伸出手,摸到他的脖颈处。


    那地方也已经冷了,还没有冷透,但温度是没有了。


    他手指抖的厉害,但他强忍住,在那个地方停了又停。


    一下、两下、三下,这是他自己的心跳,不是汪直的。


    他想起在辽东,他扑到弟弟身边,第一反应也是去摸他的脖子。


    也是这样的温度,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没有希望,这样的绝望。


    他以为那是最后一次了,结果竟然不是。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不可能不会的。”


    周误时一把抓住他双肩,狠狠晃他:“汪直,你醒醒!”


    一个红色身影毫无征兆突然从另外一个门闪了进来,就像鬼魂一样。


    她的衣裳是红的,脸色是白的,不知道是敷了粉还是别的什么,白的只让人觉得瘆得慌,甚至比汪直还白。这自然是万筝。


    她伸手扶了扶戴在头上的凤冠,这东西重的很。


    她仿佛没有看见周误时一般,走到汪直面前。又仿佛看到周误时一般。一把推开他,自己坐在了汪直面前。


    她握住他的手,用他的手指从她的嫁衣上一点点划过。


    “好不好看?”


    汪直没回答,应该也看不见了。


    万筝眼中都是泪,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你看看,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穿这个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