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妒知音
“今天……已经七月初六了啊。”容谢恍然。
水陆法会在七月初一召开, 容谢和沈冰澌本来打算避开人最多的头三天,七月初四去香积寺,没想到, 一晃眼, 时间又过去了两天。
沈冰澌不提, 容谢都把这茬忘了。
他们当初来盛京,好像就是为了去香积寺看贝叶经。
“……”容谢垂下眼眸。
不知道为什么,眼下他已经没有那么重的心思放在贝叶经上了,甚至隐隐有种抵触的情绪, 好像他不贪图这个,就不会被按在繁世阁的床上苛责了七日。
“容儿?”
“嗯?”容谢从恍惚中回过神, “去香积寺吗?好啊。”
不管怎么样, 只要能离开这个院子,去哪里都好。
“你不舒服么?”沈冰澌自然而然地拉起他的手,手指搭在脉门上, 观察他的脸色,“哪里不舒服?”
“没有,只是……”容谢将手腕从沈冰澌手中抽出来, “我不太饿, 你先吃吧,我去收拾一下就走。”
沈冰澌微微抬眉。
容谢回屋换了一身素净长衫,礼佛时专门穿的,表示对佛祖的尊敬。
他走出房间时, 沈冰澌还坐在原来那个位置, 桌上的筷子也没动过,食盒也整整齐齐的。
“我也不想吃。”沈冰澌站起来,“我们走吧。”
到了柜台上, 沈冰澌将食盒退还厨房,厨房还以为他有什么不满,细问之下才知道是不饿。
“这两道菜不是这位公子喜欢的吗?”厨房出来接待的管事,正是上一次陪着孙师傅去道歉的,“是做的有什么不妥么?”
说着,管事打开食盒,露出里面还有余温的清蒸河阳鱼和糖醋小排。
确实是容谢喜欢吃的菜。
容谢和沈冰澌打小在一个地方长大,对彼此喜欢吃的东西都非常了解,事实上,他们能吃到好东西的时间,也只有过年那一阵,河阳鱼、蒸羊肉和糖醋小排是河阳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三道菜。
沈冰澌一早吩咐厨房做两道菜,点名了河阳鱼和糖醋小排,特别关照了容谢的口味,想着让他早上吃好一点,心情也能好一点。
这段时间逼他太紧了。
一开始,沈冰澌只是在跟自己较劲,不允许自己产生旁的念头,等他回过神时,容谢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容谢在害怕他。
容谢会害怕他,一点也不奇怪,毕竟他前面缓步推进了那么久,容谢才勉强主动了一次,结果接下来的七天,沈冰澌每天都逼着容谢跟他修炼,一天推了过去两个月的进度,还把这样的事整整做了七天。
……
今天早上,在容谢又一次躲开他的触碰,瑟缩到床的另一边去的时候,他决定不管怎样,先把这件事停下来。
修炼真的有这么急吗?他和容谢又不是只在一起一年,地脉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地方有,为什么非得追求短时间内筑基呢?
想明白之后,沈冰澌就开始心疼容谢了,摊上他这么个不会体恤人的挚友,容谢肯定很难受,偏偏容谢性子温柔,能忍很久也不说……
最小的抗拒,也就是把手从他手中抽出去。
“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我们今天要去香积寺,没时间吃了,我们打算在那边好好玩玩,散散心,一两天之间恐怕回不来,就算放在冰窖里,也是浪费。”沈冰澌道。
“原来是这样,客人也是去参加水陆法的吧?可惜错过了最热闹的时候,听说头两天无别大师亲自开坛讲经,宫中许多贵人也去了。”管事笑道。
“我们不是去参加法会,只是去游玩。”沈冰澌没有多说,毕竟时间也不早了。
“两位可叫了马车?需要阁里帮忙叫吗?”管事贴心地问道。
“不必了,我已经雇好马车,劳烦了。”沈冰澌拱拱手。
少顷,容谢跟着沈冰澌上了东门大街,看见一辆高大的马车正在街边等着,这样的马车,车轮越是大,价格就越贵,跑起来也更平稳舒适。
沈冰澌能找到这么一辆马车,显然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就是为了让他坐车舒服。
为了让他吃的舒服,沈冰澌专门早起去厨房定菜。
为了让他坐的舒服,沈冰澌不惜成本找来这样一辆大马车。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细致入微的关心和全天下仿佛只关注他一人的神情,让容谢产生误会,误会沈冰澌对他的心思,也如他对沈冰澌的一般。
然而下一刻,事实就会无情打脸,沈冰澌终究只把他当作需要帮助的朋友罢了。
容谢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辆生手驾驶的马车上,不熟悉马匹天性的生手车夫一会儿疾冲,一会儿急停,弄得车上的人苦不堪言,却无法抱怨。
毕竟,这车,是他自己愿意上的。
一路无话。
两人来到香积寺,水陆法会的盛况还依稀可见,装饰用的经幡、黄纸还没完全卸下,支撑讲坛的木架子占满整个院落,寺庙里的大和尚一个个面露倦容,先前那个热情迎接沈冰澌的大和尚也蔫了,只将他们带到藏经阁便离开了。
容谢终于进入闻名已久的香积寺藏经阁,书架间特有的旧书香令人陶醉,游走在一册册排列整齐的书籍之间,容谢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手持修复完整的贝叶经文,容谢眼眶微热,心潮涌动,立刻找了一张靠近窗户的大桌子坐下,开始阅读。
这一读,就读到了日落时分。
落日余晖洒满桌前,容谢恍惚地抬起头,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大鸭掌树,心中升起一股如梦似幻的感觉。
正在这时,有人从楼梯走上来。
这人穿了一身宽大的白色僧袍,身材瘦高,走起路来有一种倔强的气势,仿佛在跟谁较劲似的。
容谢只看了一眼,心就猛地跳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水山人,直到白水山人转到书架后面去,被厚重的书挡住身影。
即便如此,容谢仍然能透过书的缝隙,看到白影在书架之间移动。
这是怎样奇妙的缘分啊!
偏偏就是在这一天,在这个时刻,白水山人来到藏经阁,还正好上来这一层。
容谢下意识用手指抠着桌面,犹豫要不要走过去和白水山人说两句话。
白水山人会不会觉得被打扰?
主动攀谈的话,又要说些什么呢?
容谢正在纠结的时候,白影从书架中间移动出来,手上抱着一沓书,大步往这边走来。
容谢立刻垂下眼,假装去看贝叶经。
脚步停在桌子对面,一个很特别的声音响起,沙哑中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当然。”容谢抬起头,和一双又深又慧黠的黑眼睛对上,对方笑眯眯地冲他点了点头,拉开椅子便坐下了。
于是,沈冰澌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
黄昏时敞开的大窗户边上,鸭掌木被风吹起的婆娑影子里,身穿白袍的瘦高男子正站在容谢身边,稍稍俯下他骄傲的肩背,一只手臂越过容谢,点在他面前的书页上。
一连串抑扬顿挫的音韵从瘦高男子鼻中哼出来,轻而易举吸引了容谢的全部注意。
他的挚友毫无防备地坐在那个人的环抱之下,眉眼之间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意,整整两个月,沈冰澌都没见过容谢脸上露出这样快乐的表情。
沈冰澌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收紧,手中的紫檀木盒子发出吱吱的挤压声,仿佛不堪重压,下一刻就会折断。
沈冰澌在捏碎盒子之前收回力量,将盒子丢进随身锦囊,大步向桌前走去。
“这首就叫做《山歌》了。”白水山人摇了一下头,一副陶醉的样子说道,“关键就在这几个音,你看。”
容谢正要回话,忽然看见沈冰澌正在桌子另一端,面色古怪地站着。
“冰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容谢诧异,连忙招呼他,“你来的正好,这位先生就是白水山人,我们前日里在王首辅府上见过的。”
沈冰澌的脸色冰冷的就像砌地面的石砖,面无表情地看着白水山人,嘴唇紧紧抿起,本来形状丰润的嘴唇也只剩下一条直线,整张脸绷得死紧,目光从下眼睑射出来,充分表达了本人的不屑。
白水山人笑道:“你这朋友看起来不大好相处。”
“怎么会,”容谢立刻反驳,“他很好的……”
“说得对,沈某确实不好相处,能及时意识到这一点,对你是件好事。”沈冰澌冷笑道,说着,他目光向下,“这是什么鬼画符?”
他说的是桌上摊开的那本书,刚才,白水山人就是指着这本书吸引容谢的注意力的。
沈冰澌本来想看看书上究竟有什么好东西,回头他也买一些研究研究,没想到触目所及,字都歪七扭八的,以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方式排列在一起,完全看不懂。
“小兄弟说笑了,这是标记音律的工尺谱,乐师歌者都照着上面的谱子表演。”白水山人笑道。
原来是标记音律的工尺谱,沈冰澌记得他好像在哪儿看过这玩意,不过和修炼无关的东西,他一向都不往脑子里去。
他现在非常往脑子里去的是白水山人打头那个称呼,他说什么?小——兄弟?
他哪里小了?他看起来是那种可以呼来唤去的小兄弟吗?且不说他匿名出场的时候,路人都会尊称他一声前辈,就是他的真实身份,江湖地位,也没有人敢把他和“小”联系在一起。
看来,不给这个白水山人一点教训,他是不会意识到自己惹到什么人了——
作者有话说:妒知音和夜生活这俩标题我都用了两次!
这章也可以叫沈冰澌の颜艺(bushi
第42章 独占他
“弹琴奏曲也就罢了, 不过是哼哼两声,也值得用这么复杂的谱子?”沈冰澌不屑道,一边用两只手指捻起书页, 把书页翻的“哗哗”响。
不错, 白水山人固然可憎, 他却是区区一介凡人,沈冰澌是不会对区区凡人动手的。
他教训的方式是——用嘴教训,这件武器他也是相当自豪的,从攻击力上来说并不比胜邪剑差到哪儿去。
话音未落, 白水山人的笑容果然小了一些。
沈冰澌正在得意,一道温和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冰澌,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弹琴唱曲都要按照音律来,就像舞刀弄剑有基本的招式一样,为什么没有词的吟唱就不能有谱子呢?”
沈冰澌笑容滞住。
他没听错吧, 容谢竟然帮着白水山人说话。
在这样二选一的重大场合,容谢竟然帮着另外一个人说话!
“容师弟说得是,世间技艺都有其章法, 不循规蹈矩, 做不得从心所欲。”白水山人笑道。
沈冰澌一脸的难以置信,喉中固然有千般应对,竟也说不出来。
正在此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位大和尚走上来, 双手合十:“三位施主,天色不早,藏经阁也要闭阁了, 三位施主也早点休息吧。”
是到了关门清人的时候了。
白水山人向大和尚行礼,道了一声:“劳烦师兄。”
大和尚亦双手合十还礼。
白水山人收拾起他拿出来的书,夹在腋下,向容谢告别,路过沈冰澌身边时,摇晃了一下脑袋,发出一声高亢古怪的吟唱,尾音还折了三下,以超高的技巧落下来,化作绵绵不尽的低音。
这样哼唱着小曲,白水山人摇头晃脑地下楼去了。
沈冰澌的脸颊皱起来,像是一不小心踩到一坨狗屎。
容谢也站起来收拾他的书,小心地把贝叶经合在一起。
沈冰澌忍不住绕过桌子,靠近容谢,一边帮他收拾,一边问:“他为什么叫你师弟?”
“他把我也当成居士了,他们居士之间是这样叫的。”容谢从沈冰澌手里抢救出工尺谱,将卷起的边缘抚平,“还是我来吧。”
“荒谬,他又不是灵镜宗弟子,凭什么叫你师弟。”沈冰澌仍然对这个称呼耿耿于怀。
“嗯……其实我也不大算灵镜宗弟子。”
“胡说,你当然是,你是正经内门弟子。”沈冰澌立刻否定了容谢的说法。
两人说着,往楼下走去。
还书处,白水山人还在和管理藏经阁的大和尚说话。
沈冰澌的眉头立刻皱起来。
还好白水山人没停留多久,跟容谢隔空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两人下到还书处,容谢将书籍放在台面上,等大和尚清点,顺便问了问明天什么时候开门。
大和尚道:“施主住在寺里么?早课结束后,藏经阁就开门了。”
“嗯,多谢大师。”
大和尚清点完,抬起头:“你就是容施主么?”
“是我。”容谢意外,大和尚还记住他姓什么了。
“方才那白施主让贫僧给你带句话,明天他也会来,如果有缘能再见到,他给你带几本他写的歌谱。”
“咦?”容谢诧异,接着,笑了起来,“那就多谢了。”
大和尚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两人出来走了没两步,沈冰澌便站住了。
“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城吧,我忽然想起来还有点事。”他皱眉道。
“咦……不是说好了要在寺里住个两三天吗?”容谢问道,“是很紧急的事吗?”
“是,非常紧急,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回去吧。”沈冰澌正色道。
“那城门也……”
“没关系,我们可以御剑进城。”
“不是怕被人注意?”
“事急从权。”
沈冰澌看起来就快急死了,容谢不由得担心起来,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事,看来必须让他回去一趟。
“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容谢道。
沈冰澌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忽然发不出声音,愕然瞪着容谢。
“我跟着一起去的话只会更显眼,如果是你一个人,肯定可以无声无息地进城……”容谢是真的在为沈冰澌考虑,“反正我们有传音玉佩可以联络,我就在寺里等着你,你放心去处理你的事,不用急着回来。”
不用急着回来。
么?
沈冰澌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没想到这番借口最后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没错,他根本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提前带容谢离开这个鬼地方而已。
什么第二天相约再见面,什么送给你我做的歌谱……这样发展下去,迟早得出事。
沈冰澌发现自己不仅不能分享友谊,甚至连容谢的一分时间和心思都不愿意让渡给别人。
凭什么!这是他的挚友,是和他朝夕相处,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的挚友,凭什么分时间给你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山精!
心里燥热的火,在容谢说出那句“不用急着回来”时达到顶峰,马上就要喷发出来。
可是,他不能喷发。
沈冰澌深吸一口气,把火气压下去,扯出一个生硬的表情:“我记错了,不是明天。”
“啊?”
在容谢疑惑的目光中,沈冰澌勉强地笑了笑:“那就没事了,我留下来,我们明天一起去藏经阁,正好我也想学唱歌,工尺谱……什么的,你也教教我。”
容谢眼中的疑问变得更加浓郁。
真的没事了吗?
为什么看起来还是有事的样子?
否则,沈冰澌为什么会说,他想学唱歌?
……
山里的夜晚格外安静。
两人在小沙弥的接引下,在空置的禅房歇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觉睡得非常踏实,容谢几乎是一接触到枕头就睡着了,明明他很认床的。
沈冰澌在隔壁床上打了一夜的坐。
翌日,沈冰澌果然跟着容谢一起上藏经阁,自己拿了本工尺谱在那里看。
以往,容谢看书的时候,他顶多在旁边陪一会,就会跑出去干别的。
这一次,他却格外耐心,好像真的有志于学习唱歌似的……
才怪。
半个时辰后,桌子对面传来打呼噜的声音。
容谢抬头看去,沈冰澌正对着工尺谱“点头”。
容谢无奈摇了摇头,正准备推醒他,叫他回禅房休息,不用在这里等他,就听见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穿宽大白袍的瘦高男子迈着倔强的步伐,出现了。
白水山人如约而至。
隔着一丈地,白水山人便向容谢扬了扬他手中厚厚的手写本。
也在同一时刻,沈冰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
藏经阁里的气氛非常古怪。
白水山人和容谢坐在桌子的一边,在他们中间,本来没有格挡的地方,现在加了个椅子,沈冰澌就坐在那把椅子上。
他的坐高不算高,坐下之后,白水山人还比他高一点,想要和容谢说话,不算困难。
如果没有人人为制造困难的话。
沈冰澌给自己加了个咒诀,让自己从椅子上飘起来一点,骤然间就比白水山人高出半个头,他的身材本来就比白水山人挺拔,再一变高,轻轻松松把人挤到一边去。
白水山人屡屡想跟容谢分享谱曲的心得体验,都被眼前这座“大山”挡住。
他抿住嘴唇,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容谢倒是聚精会神地看白水山人的曲谱,低低哼唱着,有时被旋律惊艳到,就会抬头想跟白水山人交流。
谁知正面对上的是沈冰澌。
在容谢没有看他的时候,沈冰澌一直是一副很为难的表情,看曲谱的眼神,就像看一坨狗屎。
当容谢的目光看过来,他就会变成诚恳向学的样子,真诚地倾听容谢的感悟,并就此提出一些基础问题。
容谢知道他没有什么音律基础,也就耐心回答,并未怀疑他的动机。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了,白水山人从桌前站起来,向容谢告辞。
“山人这就走了么?”容谢意外地抬头看白水山人,还以为他会像昨天一样坐到闭阁。
“号称山人,还得吃饭啊。”白水山人笑道。山人合成一个“仙”字,仙人也得吃饭,他这话是绕了一下,带着点自嘲的黠慧。
容谢却听懂了,站起身,将曲谱合上,交还给白水山人:“多谢仙人赐谱,受益良多。”
白水山人摆摆手,收回曲谱,装进宽大的布袋里,摆着两袖清风走了。
白水山人一走,沈冰澌也站了起来。
他舒展手臂,活动肩背,好像刚完成一件大事,心情轻松愉快,充满成就感。
“可惜,没能跟山人好好交流。”容谢心中暗暗遗憾。
沈冰澌观察着容谢的神色,适时地提议:“今天也在藏经阁里坐了一上午了,不如我们也出去转转?”
“这周围有什么风景吗?”容谢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
“有啊,有条白龙河,风景很不错,这个时候,荷花应该开了一些,河上还有个村子,我们可以去那里吃点便饭。”
寺里的素斋饭虽然也好吃,但一直吃也会觉得无趣,容谢听到这个提议,便同意了。
“不会花太多时间吧?”容谢问,“我还想早点回来看贝叶经……”
其他书还无所谓,那几卷贝叶经只有香积寺有,过了这村没这店,按照预计的日程,容谢也没多少时间看了。
沈冰澌笑了笑,没答话,凭空变出一只紫檀木盒子,放在桌上。
“这是……?”容谢不解地看向沈冰澌。
“送你的。”沈冰澌道。
容谢面色一亮,没想到沈冰澌会突然送他礼物,他拿起盒子,爱不释手地看了一圈:“这盒子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刻得很雅致,咦,这里还刻着字:香积寺?”
难道是寺里求来的吉祥物件?容谢心中猜想着,打开盒盖——这盒盖意外的紧,好像盖子有点变形,容谢费了点力气才把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紫檀木令牌。
容谢睁大了眼睛。
是另外一块藏经阁的令牌。
香积寺的藏经阁令牌可是稀罕物件,每一枚都要经过无别大师的许可、亲手在令牌上刻下姓名,才能赠送给指定对象的。
沈冰澌竟然也给他讨了一块。
“无别大师知道你不远千里来看贝叶经,现在看得懂贝叶经的人不多了,所以,这块令牌是特地给你的。”沈冰澌介绍道。
当然,无别大师不会无缘无故知道容谢能看懂贝叶经,显然是沈冰澌在他老人家面前说了什么,才给容谢争取到这个。
这礼物实在送到了容谢的心坎上。
他眼眶微热,将令牌翻到背面,果然在上面看到了遒劲有力的“容谢”二字。
“冰澌……谢谢你。”容谢握紧了令牌,贴在胸前。
“也不用太感谢我,其实这令牌没什么用,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带你进来就是了,就是款式挺好看的,我想你或许喜欢……”沈冰澌还在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一阵清香的风吹过,转眼挚友已到了眼前,沈冰澌感到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双温凉如玉的手裹住了。
容谢一只手握着他的手掌,一只手扶着他手腕内侧,身体向前偎进他怀里,脸颊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又飞快退开。
这个不完全的拥抱发生的太快,沈冰澌还没来得及感受,就过去了。
鼻端仍有缕缕皂角和油墨的香氛撩过,沈冰澌有些神志不清地说道:“等你将来学会了御剑,想一个人来,随时也就来了,见那个白水山人,也不是……”
也不是不行?
不,那当然不行!
沈冰澌一个激灵,又清醒过来,及时闭上了嘴。
有了藏经阁的令牌,容谢也就不再担心时间不足,反正来日方长。
两人当即开开心心出了寺,往白龙河边的荷花镇行来,一路走走停停,将山野风景看足。
到了荷花镇地界,果然看到一条大河从两座矮塬中间流过,河边水流静缓的河湾中栽着一片一片的荷叶,白色的、粉色的荷花点缀其间,已全部盛开了。
村口立着个牌坊,写着“荷花镇”三个字。
今天村里格外热闹,有许多姑娘穿着鲜艳的衣服在路上走,各家窗台上摆着瓜果,荷塘中偶尔划出一艘小船,年轻的男女在船上嘻嘻哈哈地玩闹,笑声随风飘到岸边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沈冰澌站在荷花镇牌坊底下,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沈冰澌:糟,出门没看黄历!
沈冰澌最讨厌的节日来了[狗头]
第43章 外地人
“要不然, ”沈冰澌往后退了一步,“我们回去。”
“回去?不是来吃饭的吗?”容谢诧异。
“我觉得寺里的素斋饭也不错,营养爽口, 除了没有肉没什么不好。”沈冰澌飞快地说。
容谢拉住他的衣角, 防止他立刻跑走。
“都走了这么远了, 我们去镇上看看吧。”容谢温和地说。
……
荷花镇很小,主干道只有一条街,镇上的饭馆倒是不少,想来经常有来京郊游玩的人, 给镇上拉了不少生意。
容谢挑了一家看起来卫生不错的,灶台就在一眼能看见的地方, 掌勺的是个胖妇人, 穿一件干净利落的布衫短打,外罩一件紫花布围兜。
两人就在临街的桌子上坐下,等着妇人切了臊子、下了汤饼来。
小镇上的伙食好就好在一个新鲜, 都是地里现摘的,大家平时怎么吃饭,就怎么做饭, 盛京这片的风味十足正宗。
“嗯嗯, 这臊子味道正!”沈冰澌一边埋头吃,一边大为赞许地点头。
难得能让他吃遍山珍海味的人点头,看来是相当出色了。
容谢微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镇子好像过节一样热闹,不过留下来吃饭真是正确的选择。
“晒衣喽——”
街上传来嘹亮的呼喊, 不一会儿, 有人拉着长长的晒衣绳过来,绳上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衣服像重重幕布一样, 很快将街景挡住,只能看到一些人影在衣服、布单后面穿梭。
容谢和沈冰澌本来坐在街边的桌子上,打算吃完就撤的,没想到一抬头,已被彩色的帘幕围在了中间。
“我知道了。”沈冰澌忽然一拍桌子。
“什么?”
“今天是晒衣节。”沈冰澌一副恍然的样子,“七月流火,夏天快结束了,可不得逮着这个时机出来晒衣服么。”
“嗯……有道理。”容谢点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等他们散开,还是直接出去?”
“看一看也无妨。”沈冰澌道,比起在藏经阁里看着工尺谱,他还是更喜欢在外面晒太阳。
两人坐着等待帘幕散开的时候,有喧闹的人声从街道的一边传来,似乎有一大群人向这边涌。
忽然间,喧哗声中有一个大嗓门姑娘喊起来:
“乡亲们,镇民们,姑娘小伙们!大家都别害臊,今天就是咱们荷花镇一年一度的花王争霸赛!”
“获胜者可以得到镇长大人亲手在荷塘里摘下的花王一枝!前宫廷织姬黄婆婆亲手绣成的荷花纹手帕两条!”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两人一对,速来报名!”
这姑娘的声音特别有穿透力,即便隔着几重帘幕,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容谢碰了碰沈冰澌的手臂,道:“要不我们还是趁现在走吧,等会那个什么……争霸赛开起来了,怕是闹腾得很,想出去都不容易了。”
沈冰澌也表示同意,他对这种凡人之间的比赛没什么兴趣。
两人从桌边站起来,沿着墙根往前走,彩色衣服的帘幕飘开一角,能看到前面的大路。
他们正要走过去,忽然有一群穿着鲜艳衣裳的年轻人穿过街道,挡住了他们的路。
在大嗓门姑娘的号召声中,那群年轻人就像看到了鲜花的蜜蜂,呼啦一下围上来。
“公子生得好俊啊,是外地来的吧?没参加过我们荷花镇的花王争霸赛,属于白来一趟盛京啊!”
“正巧七娘还没伴,不如公子与七娘搭个伴,一起参加花王争霸赛?”
“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否帮我引荐一下旁边那位少侠……他有没有队友啊?”
围上的人不少,不过大部分都在跟容谢说话,只有那么一两个壮着胆子去搭讪沈冰澌,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可怕的脸色吓得结巴了。
“抱歉,我们只是路过此地……”
“劳烦让一让,我们还急着赶路……”
容谢卖力地拒绝着那些本地村民们,想从他们中间挤出一条路。
然而他旁边的沈冰澌却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沉思。
“冰澌,快走啊,等会儿就走不了了。”容谢催促着沈冰澌。
沈冰澌终于动了,他伸手拉住了容谢的手臂。
容谢:“?”
容谢一开始以为沈冰澌要拉着他逃跑,下一刻,却听见他说:
“在哪儿报名?”
容谢:!
人群安静了片刻,立刻沸腾起来。
看起来这两个外地来的俊郎君里面,气质温雅的那一个更像是会盛情难却参加争霸赛的,没想到却是冷脸的那一个先迈出一步。
年轻的姑娘小伙们顿时炸了锅了,都要抢上前和沈冰澌一队。
沈冰澌却拉起容谢的手,举到半空中,向周围人示意:“不好意思,我有队友了。”
“啊……”
人群发出失望的声音,没想到一下子失去两个目标,但人家两个已经组队,他们也不能破坏人家,便纷纷地散开了。
有人给沈冰澌指明报名的地方,沈冰澌拉着容谢便往那走。
“我们?参加镇上的比赛?”容谢哭笑不得,“你真的要和这些普通老百姓竞争吗?”
“有什么不行,我们不用法力就行了,你听他们说,这是两人一队的,肯定不是普通的比赛,你不好奇吗?”沈冰澌跃跃欲试。
“可是……”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要参加最有本地特色的节目,水陆法会咱们错过了,花王争霸赛咱们可不能错过,那奖品也很不错,我想要,我们来拿吧!”
容谢想,那奖品一个是一朵现摘的大荷花,一个是两条手帕,家中天材地宝堆积如山的沈冰澌究竟对哪个产生兴趣了,真的很难猜。
说话间,沈冰澌已带着容谢来到报名的长桌前,把自己和容谢的名字报上去。
容谢想拦都拦不住,只好和他一起走进参赛的人群中。
“为什么要用真名啊?”容谢忍不住小声问。
“这有什么,村里,也没人认识咱们,这样见证实力的比赛,当然要用真名!”沈冰澌总是有无穷的歪理。
容谢也不知道这村里的比赛怎么就见证实力了,宗门大比都没有得到过沈冰澌如此之高的赞誉,不过他也不想问,问了得到的肯定是新一轮的歪理。
“你别说,”容谢不说话了,沈冰澌又凑过来,压着嗓子跟容谢说,“我刚才走进这个镇子的时候,总觉得有一股妖邪之气,这里的男男女女都怪异得紧,两两黏在一起,好像中邪了。”
容谢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不过他不管这个叫中邪。
“还好我没有急于做出判断,现在放心了,原来他们只是为了参加花王争霸赛在做准备,毕竟是两人一队,得培养默契才行。”沈冰澌又道。
容谢环顾四周,总觉得这些人好像不是为了组队培养默契才这样卿卿我我的。
等等,这个比赛该不会是……
报名结束,比赛正式开始。
那大嗓门姑娘带着一个笑呵呵的老头和一个穿着讲究的老妇人,一起来到街中间的空地上,面对参赛的人群,宣布比赛内容。
比赛分三场,第一场是划莲舟。
白龙河湾上的荷塘路径复杂,莲叶长得又高,在里面划船很容易迷失方向,而参赛双方要做的,就是同划一艘莲船,从岸的一边出发,到达另一边。
“这对咱们外地客人来说可不容易啊,”大嗓门姑娘笑吟吟地看着容谢和沈冰澌,“两位要是没改主意,现在换个本地的队友还来得及。”
沈冰澌却哼笑一声,全然不在意大嗓门姑娘的挑衅,伸手拉住容谢的手,微微笑着扫视全场。
容谢心中却在想,还好这比赛的内容不太出格,比一比倒也无所谓。
莲舟是一种两头尖的小船,只能坐两个人,没划过这种事船的人很容易保持不住平衡,不过,这对沈冰澌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比赛开始后,十几条莲舟从不同出发点摇摇晃晃地起划,壮硕的男桨手在前面奋力击水,姑娘坐在后面压阵、看方向,岸边的村民们大声呼喊着加油……
就在这时,一艘莲舟乘风破浪冲进荷塘中,嗖的一下就不见了,只有一道笔直的水线和扑向岸边的白浪证明确实有船曾经从这里过去。
“噫嘻,刚才什么东西过去了?”
“好像那两个外地人的船?”
“不可能吧,怎么会有人把船划得像水鸟一样快?!”
沈冰澌没有用灵力,只是稍微用了些顶级剑修的体力,在他疯狂划船的过程中,荷塘中高大的荷叶纷纷向两边倒下。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从高处往下看,就会看到本来茂密的荷塘中间被人为开出一条路,笔直,精确,直达终点。
一盏茶的时间,沈冰澌已从荷塘的另外一边划出来,他活动了一下臂膀,跳上岸,然后回身来接容谢。
终点处登记的村民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人,在沈冰澌的提醒下,才拿出册子,让两人登记了姓名。
“第、第二场。”
当参赛人群有一半都上岸了,重新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气氛变得和之前截然不同。
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往容谢和沈冰澌那边看,外地人,恐怖如斯。
大嗓门姑娘的声音也不太确定了,外地人的实力深不可测,今年花王争霸赛的头筹不会被外地人拔走吧?那可是前所未有的情况!他们荷花镇的姑娘小伙面子往哪儿放?
“乡亲们,镇民们,姑娘小伙们!大家可要加油啊!可不能让外地人看扁了咱们!这第二场的比试是——赌蜘蛛!”
围观的村民们呼喊起来,给本地的姑娘小伙鼓劲,参赛队也摩拳擦掌,表现出扳回一局的决心。
所谓赌蜘蛛,就是把蜘蛛放在封闭的盒子里,放一段时间,再揭开盖子,看蜘蛛吐了多少丝,吐丝越多越好,最多的一队胜出。
这一场,比的纯粹是运气,挑盒子的时候都看不到里面的蜘蛛,是大是小,是饥是饱。沈冰澌之前也说好了不用灵力,不能用灵识去探察,这一场便没什么把握,选了盒子之后,就等着出结果。
“大家都挑好了吗?”大嗓门姑娘再次出来主持,“结果还要等半个时辰才出,大家都准备好了,我们就来进行第三场比试!”
“第三场比试,是本届花王争霸赛的重头戏,经典保留项目!相信大家都知道,咱们荷花镇最出名的是什么——”
“荷花绣!”本地的姑娘小伙、围观的村民齐声呼喊道。
沈冰澌看看周围,又看容谢,容谢摇摇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民俗,他还真不知道这个。
沈冰澌微微皱眉,第三场比试不会是让他绣手帕吧?
这和默契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不过第二场比试和默契也没什么关系,甚至和实力都没什么关系,小地方的比试就是这么随意。
这样想着,沈冰澌还是卷起了袖子,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
就算是比刺绣,以他的眼力和手的稳定性,也不是这些凡人能企及的,只要告诉他怎么绣,他就能绣出最厉害的手帕!
没错,胜负心就是这么重,要么不下场,下场就一定要赢!
大嗓门姑娘示意人群安静下来,宣布第三场比试:穿针。
长长的绣桌从街的一边摆到另一边,参赛队的两人分别站在桌子对面,不能到另外一边去。
在他们站立的位置上,已经准备好了彩色的绣线和一盒大小不一的绣针。
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一人拿针,一人拿线,把尽量多的针穿在彩线上,谁穿的最多,谁就赢。
“记得啊,规则是两人都只能出一只手,互相不能碰。”大嗓门姑娘宣布,“没什么问题了,现在就开始吧!”
“等等!”
桌头,站在当前排行第一位置的沈冰澌举起手,示意大嗓门姑娘先别急着开始,听他说。
“嗯?”
“一个问题,如果两场都得了第一名,是不是最后一定是第一名?”沈冰澌沉声道。
“是的。”大嗓门姑娘点头。
“很好。”他露出满意的笑容,“虽然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环节,但整体来讲,还是见证默契与实力的比赛,花王就让它长在水里吧,我要那两块荷花纹手帕。”
沈冰澌的态度志在必得。
大嗓门姑娘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宣布比赛开始吧。
……
一炷香的时间还没到,比赛没有悬念地结束了。
沈冰澌拉开彩线,上面亮晶晶挂着一排针,大小不一,粗细各异,但完全按照相邻的针只差一号的规律在排,以至于整体拉起来看时,就像轿子顶上的短流苏一样排列整齐。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何等样追求完美的精神,平常人只想着能把针穿到线上就不错了,这两个可怕外地人竟然还兼顾了美观,而且,他们彩线上的针看起来比其他人加起来的还多,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在凉棚下面歇着的前宫廷织姬、本届花王争霸赛的裁判——黄婆婆走上前来,看到沈冰澌拉起的彩线时,眉毛飞了起来。
“小伙子,这是你穿的?”黄婆婆上下打量沈冰澌,方才沈冰澌冲进荷塘的一幕给黄婆婆留下来极深的印象,“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呀,不仅力气大,还粗中有细,穿出这样惊人的手艺!”
沈冰澌一向尊敬有技艺傍身的长者,听到黄婆婆这样夸他,立刻正色道:“您谬赞了,这些,并不是我穿的,我只是拿着线不动而已。”
“这些,都是我的挚友容谢的手笔。”沈冰澌让出一个身位,让容谢暴|露在最显眼的位置。
许多目光集中在容谢身上,黄婆婆也惊奇又欣慰地连连点头,容谢微有些局促,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成为全场目光的聚集处,被人敬佩地注视着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两场比赛的结果都出来了,剩余那一场蜘蛛爬盒子也就没有那么重要。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大嗓门姑娘叹气,“荷花镇引以为傲的重头戏——穿针比试的第一名,就是我们的外地人了!”
听到这个结果,本地的姑娘小伙们没有意外,但也挺挫败的。
“不过,能让我们看到如此精彩的比赛过程,我们也该谢谢我们的外地人队!”
“以及,宣布花王争霸赛最终结果——‘七夕节天生一对最配情侣’,就是我们的外地人沈冰澌和容谢了!”
此话一出,参赛的姑娘小伙、本地村民热烈欢呼,大家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鲜花和香草,掷向被围在中心的两人。
沈冰澌如遭雷击,不能言语,像木桩子一样站在当地,被扑面而来的花瓣和香草不断打脸。
什么!她说这是什么!这不是花王争霸赛吗!为什么会出现“七夕”两个字!
第44章 道心动
脑子这样想的同时, 嘴巴也这样说了。
沈冰澌得到的答复是:
“啊?今天就是七夕啊!”
什么!今天是七夕?今天怎么会是七夕!
沈冰澌脑子一片混乱,恍惚记得水陆法会是初一开始的,他们过了六天才来, 今天是来的第二天, 也就是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 牵牛织女相会的日子,又被称为七夕节,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日子。
对于沈冰澌来说,却是致命晦气的一天, 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尽量避免去人多的场合, 或者干脆不要出门, 因为外面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有毒的气息。
怪不得……
许多违和的细节如流珠般历历在目,为什么参赛必须两人一队,为什么有“渡河”、“吐丝”、“穿针”这样的比赛项目, 这不就是在暗示七夕节的民俗,牛郎织女在天上渡过银河相会,织女穿针引线, 每天为天幕披上漂亮的晚霞……
“啪”, 一朵小花打在沈冰澌鼻梁中间,把他打醒了。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挚友。
容谢稍稍低头,躲避热情村民投来的鲜花和香草, 他眉眼弯弯, 笑得眼波流动,本就如冠玉一般洁□□致的容貌,此刻更因为发自内心的快乐而显得生动明艳, 令人不愿移开目光。
一连串花瓣落在容谢颊畔,小姑娘们似乎特别喜欢往他脸上扔花瓣,容谢温和的性子也抵不住这样的热情,连连往沈冰澌这边躲,直到撞在沈冰澌肩膀上。
“诶。”
容谢下意识抬起头,目光往上寻找什么,水盈盈的眼眸满含着情意,眼角眉梢晕着薄红。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一瞬间,周围的噪音都不见了,沈冰澌只听到一个又急又重的搏动声。
咚咚、咚咚。
声音敲打着骨膜,撞击着胸腔,连带着喉咙都干涩发紧。
许多过去的画面如走马灯般自目前流过,那些画面里都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望着他,在梅园躲避沈大小姐的时候,在内门仓库里开着小窗户打坐的时候,在涣雪山庄大门前收拾道别准备执行新一段任务的时候,在盛京街头人潮里穿梭的时候,只要他回过头,就会对上这样一双温柔的眼睛,好像时时都在追随他,等待他,绵绵不尽的情意从不宣之于口,却更加浓郁地自目光中流出,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值得被如此瞩目。
咚咚、咚咚。
地面开始摇晃,沈冰澌感觉到一阵眩晕。
“现在有请我们的‘七夕节天生一对最配情侣’上前来,接受镇长大人和黄婆婆的颁奖!”
一些吵闹的声音远远传来,沈冰澌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意识的海里掀起滔天巨浪,狂风裹挟着远处如的黑云压向头顶。
“冰澌?”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叫他。
“啊,镇长大人还得等一会儿,他下荷塘去采花王了,我们先请黄婆婆展示她的绣作——并蒂莲花纹手帕!”
“这对手帕上绣着一整幅并蒂莲花纹图,绣工非常精细,整体色调清新温柔,不管是日用还是珍藏都很合适!”
还有一个非常吵闹的声音,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令人心烦的话,沈冰澌皱起眉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冰澌,你没事吧?你好像……出汗了。”那个温柔的声音担心地问。
“无妨。”沈冰澌木然回道。
他终于控制住意识,从翻涌的识海中脱身出来,回到现实。
一块又凉又滑的东西塞进他手中,他垂目看去。
视野中心是两朵纠缠在一起的莲花,形状非常古怪,明明是象征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花朵,在这画面中却隐隐透着一股淫|邪之气,透过它们紧紧贴在一起的硕大花头,沈冰澌仿佛看到两股绞|缠在一起的肢体,翰墨坊里绣像本中白花花的画面再度浮现,覆盖住并蒂莲花,出现在沈冰澌手中的罗帕上。
“冰澌,呜……慢一点……”
“冰澌,求你……”
破碎的声音像啜泣一样叫着他的名字,渐渐变了调,变得柔|媚甜腻,一声声叫得人骨|酥神醉。
“住口!”
沈冰澌忽然恼怒起来,他攥起拳头,手中的罗帕瞬间化作齑粉,淫|邪的画面不见了,他却并没有感觉好一点。
他转过头,看向旁边站立的容谢,容谢手里也有一块一样的手帕,他又把那块抢过来,捏成粉末。
周围很安静,所有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变化给吓呆了,沈冰澌抬眼看向谁,谁就向后退、向旁边躲闪,其他人则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沈冰澌。
“冰澌,你——”容谢顾不上什么,上前拉住沈冰澌的手臂,手指搭向他脉门。
下一刻,却被他狠狠甩开。
“唔。”容谢后退了两步,方才用灵力定住身形,不至于摔倒在地。
周遭响起一阵阵吸气声。
刺目的金光从沈冰澌身上射|出,很快吞没了他,强烈的灵力波动自金光中心炸开,即便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也能感觉到那种窒|息的压迫感。
“轰——”
金光向空中激射而去,在傍晚的天幕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
事情发生得太猝不及防,人群还没反应过来,只知四散逃跑,待跑出一段,方才站定往回看。
原来站着两个外地人的地面上,现在只剩下一个人,那个身体里射|出金光的外地人不见了,包裹他的那层金雾还在空中流动,缓缓消散。
“怎么回事?”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刚才那外地人怎么突然发光了?突然就不见了!不止我一个人看到吧!”
“他飞走了。”
“什么?飞走了?”
“你们看天上。”
有个目力过人的少年站出来,伸臂指向空中。
人群仰头向天上望,看到那一痕划破暮色的弧光时,一个个目瞪口呆。
“那是……刚才那个外地人留下的痕迹吗?”
“他竟然不是人!”“是神仙吧?”
意识到自己刚才亲眼目睹神迹的村民们开始热烈地议论起来,“啧啧”和惊叹声不绝于耳。
“说起来,神仙为什么突然发怒走了,不会是我们做了什么不敬的事,触怒了他吧……”大嗓门姑娘担心地喃喃自语。
虽然是喃喃自语,声音却也能清晰地传到周围每个人耳朵里。
“啊,好像是这样!”
“是因为嫌弃我们的奖品太简陋了吗?”“是因为镇长老爷现在都没回来吗?”……
人群惶惶地猜测着,一开始目睹神迹的惊喜也变成了不安。
他们四处寻找可以缓解惶惑的救命稻草,很快发现了还留在原地的容谢。
“快,我们一起求求这位神仙的朋友,让他帮我们在神仙面前说说话!”
“这位神仙的朋友人美心善,一定会帮我们说话的!”
人群呼啦一下围住容谢,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话,各种纷杂的声音包围了容谢,许多双手去扯他的袖子,拍他的肩膀,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卷进了一场风暴,根本无法主宰任何事,包括自己的身体。
他比他们还要惶惑,还要不知所措。
“大家不要吵。”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大嗓门姑娘扶着黄婆婆走过来。
黄婆婆的身份在这里,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让她上前。
“容公子,老身虽然只是一届宫廷织女,却也知道世上存在一种介于仙凡之间的人,叫做修真者,你的那位朋友,应该就是修真者吧?”
黄婆婆的话让容谢稍微回过神。
“是……正是。”容谢找回了双脚仍然踏在地上的知觉,“抱歉,他不是故意毁坏您的心血,那两条罗帕,我照市价赔偿给您,真的很抱歉……”
黄婆婆摇摇头:“那样的罗帕只有一对,可惜了,老身虽然懂得千百种绣工,灵感却只有彼时彼刻,想再绣出一样感觉的再不能了。”
“抱歉……”容谢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歉意,他慌乱地向黄婆婆下拜,却被黄婆婆扶住了。
“这不是你的错,孩子,老身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讨要赔偿,那两条罗帕,本来就是属于你们的,你们如何处置,是你们自己的事,又与老身何干。只是,今天这件事,那位沈姓修士,恐怕有什么难言之隐……手帕没了就没了,关键是人心,老身看得出来,你们两人都是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千万不要弄得离心离德了,那才是最大的损失。”
黄婆婆好言相劝,让容谢心中一酸,他又何尝不知人心才是最重要的呢?可是人心又岂是他能控制的,他甚至连自己的心都控制不住,明知道沈冰澌修的是无情道,只要稍微透露出喜欢的意思,就会被一道无形剑气劈在脚前,再相见时不是挚友而是仇人了。
他却还是在“天生一对”的美梦中迷失了,得意忘形了,真以为自己和沈冰澌是天生一对,还想在沈冰澌脸上寻找同样心意的蛛丝马迹。
他找到的只有一张冷漠的脸。
沈冰澌的脸色从未有过那么可怕,他毫不留情地推开他,不愿意受他触碰,还把他们两个人一起努力得到的罗帕撕成粉末,连碎片都找不到,他想留作纪念都不行。
太难受了,这种感觉。
……太难受了。
容谢有种想吐的冲动。
如果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沈冰澌就好了。
如果世上有一种药,每吃一次就会减少一点喜欢,就好了。
从荷花镇出来,天色已晚。
容谢在乱草丛中浑浑噩噩地走,走了一阵,发现两只脚都被草绊住了,往前看全是一人高的荒草,根本看不到路。
他走错了,前面没路,这里视野狭窄,也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他得赶紧回去才行。
回去……回哪儿去?
回香积寺么?
回那间和沈冰澌一起住的禅房?
那间房还开着吗?会不会,沈冰澌已经退掉了……
可是不去香积寺又能去哪儿?
繁世阁?城门早就关了。
蓝塬上的汤泉别业?太远,那里的路他又不熟。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去香积寺。
再怎么样,他有藏经阁的令牌,上面还写着他的名字,香积寺不至于不让他进去。
何况……
何况他没有明确表示他喜欢沈冰澌,这件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样想着,容谢的心情稍微好点了。
他把脚从乱草中拔出来,向后转,重新回到刚才的小路上。
天色越来越暗,很快就要看不清楚道路了。
人一旦到了一定年纪,就不喜欢外出途中遇到任何意外,尤其是预定好的住宿地点突然变化,不得不餐风露宿。
这对容谢来说,是不能容忍的,比起天黑了还在荒草地里瞎逛,惨遭挚友抛弃的痛苦似乎还能忍受。
“回去吧,回去再说。”容谢自言自语地拿出飞行符纸,向其中注入灵力。
也许事情还没有那么糟,也许他还可以在沈冰澌面前装无辜,不管怎么样,他都应该在完全找不到路之前回到香积寺,就算住不进寺里,他还可以去后山白水山人的隐居小院碰碰运气。
第45章 打不通
夜幕降临的时候, 忽然刮起一阵邪风,云从南边的山里起来,一直飘到京城上空, 盘踞在那里, 连月亮都挡住了。
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来了。
京城西郊香积寺, 两个小沙弥站在廊下说话。
“这风来的邪,明天该不会要下雨吧?”
“真是够邪的,刚才晚霞明明那么亮,现在又吹风, 又起黑云的。”
“是啊,咱们山里倒也罢了, 今天京城开宵禁, 怕是月亮都看不到。”
“嘻,京城开宵禁,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莫不是你心动了……”
“我呸!你才心动了!”
两个小沙弥玩闹起来, 你打我一下,我戳你一下,闹得廊下不得安宁。
忽然间, “吱嘎”一响, 后面禅房的门开了。
两个小沙弥赶忙垂首站立,乖巧得仿佛刚才闹出动静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然而那门响之后,并没有人走出来,静了片刻, 两个小沙弥面面相觑。
“吓死我来, 我还以为师伯出来了!”
“让你闹,等下受罚就高兴了。”
“这不是没人出来吗?不是,你就没闹吗?”
“……”
两个小沙弥又拌了两句嘴, 这才想到,或许是风把禅房的门吹开了,他们得去关上才行。
“你先去。”
“你走先。”
不知为何,两人心里有点毛毛的,挤挤挨挨地往禅房走,这个时候,参加水陆法会的高僧们都已经离去,禅房里空空荡荡的,又没有点灯,整个气氛都非常诡异。
“阿弥陀佛。”
两个小沙弥念着佛号,提灯去照禅房的门,依次照过去,每扇门都关得好好的。
两人正心里犯嘀咕,忽然灯影一闪,看见白墙上站着个很高的人。
“啊啊啊——”
“娘呀!”
两个小沙弥扭头便跑,跑到台阶上差点绊倒,多亏有人从后面扶了他们一把,他们才站稳。
等等,为什么,会有人,从后面,扶了他们一把?
两个小沙弥背后发寒,浑身抖得筛糠一般,想跑,却半点也挪不动脚。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一个沉闷的男声响起:“你们跑什么?我有话要问你们。”
两个小沙弥战战兢兢:“阿弥陀佛,神仙老爷请问,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又道:“只是我们资历尚浅,还不太懂讨封、还魂之类的事情。”
“……”
那沉闷的男声骤然变得急躁起来:“胡说八道什么,谁要讨封、还魂了?看清楚,我是人,不是妖魔鬼怪!”
这声音一出,味儿就对了,两个小沙弥顿时转惊为喜,大大松了口气:“原来是施主老爷!”
站在他们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冰澌。
沈冰澌黑着一张脸,猛一看确实有点像鬼,再加上他不同于往日的消沉语气,也怪不得别人认错了。
今天下午从荷花镇回来之后,沈冰澌便立刻开始打坐,他照例用“断天之刃”切割了心中杂念,等待识海平静下来。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外面已经全黑了。
房间里也没有点灯,不过,点不点灯对于沈冰澌来说无所谓,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床铺上没人。
容谢一向将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是那种其他人动过之后无法复原的整齐,沈冰澌一眼就能看出,这床还是早上离开时的样子,容谢没有回来过。
沈冰澌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沈冰澌立刻掏出传音玉佩,往上一摸,凉的。
如果容谢刚刚联络过他,玉佩不应该这么凉,震动会带来一定热量,就算沈冰澌没有接到,玉佩表面也该有余温。
“……”
这说明容谢没有联络他,至少半个时辰内没有联络他。
容谢没有联络他,说明容谢没有迷路,没有遇到麻烦,不需要求助于他,否则,容谢早就传音过来了。
也是,从荷花镇到香积寺的路并不难认,用飞行符的话,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回来了,根本没什么好问的。
可是,容谢为什么还没回来?
从他离开荷花镇,到现在,怎么也有一个时辰了,就算走也走回来了。
容谢却没回来,不仅没回来,连传音都没有发过来一个。
不知不觉间,沈冰澌赤脚踩在地板上,腾腾地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
要去找容谢吗?可是,这件事容谢也有错,他就这么回头去找他,倒显得是他无理取闹似的。
当然,容谢有错,当那些人宣布他们是“天生一对最配情侣”的时候,容谢就该严词拒绝,或是当场澄清,哪怕是不给任何反应,冷着脸一言不发呢,也好过笑着往他肩膀上靠,搞得他差点当场破功。
容谢以前不会这样的,容谢以前,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在人前都很少露出情绪波动,更不要提像今天这样,笑得眉眼生春,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眼睛里仿佛有无边期待,就像……就像个怀春的少年,在等待情郎的回应。
“呸,什么破形容!”沈冰澌对着空气啐了一口。
没有人能质疑沈冰澌和容谢之间的挚友情谊,包括沈冰澌自己,他一点都不怀疑容谢对他的感情,只是,为了一些特殊原因,他们不得不进行更亲密的接触,这些接触使得他们会像道侣一样依偎在一起,亲昵地拥抱,更深的结合,都有,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私底下越过了边界,那么平时也会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以至于边界渐渐消失,两个人除了内心还坚守着友谊,外表看起来和道侣也没什么不同了。
这是绝对不行的。
所以,为了拉开和容谢之间的距离,重新建立有分寸感的日常交往关系,沈冰澌主动将他推开了一点,在荷花镇断然离去,便是为了这个。
沈冰澌自觉这样做没什么问题,荷花镇也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小村子,想要问个路,搭个车,都很方便;从荷花镇到香积寺的路更是简单易寻,中午,沈冰澌刚拉着容谢走了一趟;容谢带着随身锦囊,锦囊里有厚厚一沓飞行符,再加上他本身的灵气十分充沛,不存在知道路回不来的情况。
……
可是现在,天都黑了,容谢却没回来。
沈冰澌忽然不确定了,他自以为的推开了一点,真的是推开了一点吗?
会不会用力过猛,直接把人推走了……
一想到容谢会走,沈冰澌感到头皮都炸开了,心里也仿佛失去主心骨一般,忙不迭地在金光鱼纹袋掏来掏去。
该死,怎么偏偏就是在需要传音玉佩的时候,它不见了呢?!
沈冰澌猛地扯开鱼纹袋口,忽然看见玉佩的一角,不在鱼纹袋里,而在他的右手中。
对了,他早就拿出来了!
沈冰澌随手丢掉鱼纹袋,将传音玉佩捧到空中,灵力一激,玉佩立刻发出“嗡——”的长音。
嗡——
嗡————
嗡——————
这样“嗡”了很长时间,对面依然没有接通的迹象,沈冰澌对着玉佩,脸色变了几变,到最后已然黑如锅底。
以前,容谢也有不接传音的情况,但那都是在涣雪山庄的时候,在山庄里,容谢不会时时把玉佩带在身上,总是到处乱丢,回来摸到玉佩热了,才给沈冰澌回话,这让沈冰澌常常有被忽视的感觉,为了加强自己的存在感,以及有事的时候能及时联络上容谢,沈冰澌给他单方面开了效果超级加倍,强烈的金光和震动足以让容谢在外面散步也能觉察到传音玉佩在某个房间里动起来了。
现在,这种单方面效果加倍减小了不少,但带在身上的话,仍然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没道理这么长时间都不接。
除非……
除非没带在身上。
沈冰澌不愿意去想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容谢不想接。
“怎么会没带在身上呢!”沈冰澌想不通,“不是说好了在外面要一直带在身上吗?”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禅房门口,偷偷听外面的动静。
或许容谢已经回来了呢,或许容谢已经走到院子门口了,只是觉得快到了,所以才没有接。
或许再等待片刻,容谢就会出现在庭院中,慢慢地踱步过来,就像他平时那样,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急事,也只是优雅地在那里闲庭信步。
可惜,并没有什么熟悉的人影走过来,倒是外间两个小沙弥的对话传进沈冰澌耳中。
今夜有邪风。
好端端的晴天,到了夜里就变成多云。
月亮被遮住了,怕是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都看不到……
沈冰澌骤然推开房门,大步向外间走去。
之后的事情,就如两个小沙弥见到的那般。
只不过沈冰澌不是故意站在墙上吓唬他们,灯光扫过来的时候,沈冰澌刚升到半空,想飞出去找人来着。
“……你们说,今夜有邪风?什么时候吹起来的?黑云从哪儿升起来的?这样漆黑一片的情况维持了多久?”沈冰澌心烦意乱地问道。
两个小沙弥回忆着说了。时间大概就是沈冰澌回房后不久,怪不得他一点都没觉察到。
沈冰澌再也顾不上想东想西了,他扒拉开两个小沙弥,一阵风似的卷出寺门,投身进茫茫夜色中。
“嘶——”
乱草被狂风吹开,沈冰澌就是那阵狂风,他贴着草叶顶端飞过去,速度快到只留下一道残影,荒草丛就像白龙河的水,被沈冰澌以极快的速度劈开,涛涛草浪向两边扩散。
沈冰澌一边穿梭在草间,一边放开灵识,浩荡灵识以沈冰澌为中心,四面八方铺开去,随着他的移动,亦往前平推,推到的地方,哪怕再黑、草丛再深,也能被沈冰澌“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
没有。
这里也没有。
……
这样一路冲到荷叶镇,道路两边的荒草地都被沈冰澌翻了一遍,依然没找到容谢的踪影。
这下,沈冰澌彻底慌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46章 找到了
大约是七夕节的缘故, 荷花镇街上还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在走,沈冰澌追上去问这些人,有没有看到容谢, 容谢去哪了。
“你是说下午那两个外地人啊, 都走了, 早都走了。”
“一个飞走的,另外一个后来也走了……问俺怎么走的?俺也没看见啊,可能也是飞走的吧。”
“不是飞走的!如果是飞走的,人家就会说, 那两个人一前一后飞走了,而不是, 一个飞走了, 另一个也走了。”
“哦,就你知道得多,你亲眼看见了?神仙的朋友当然也是神仙, 为什么不能飞走?”
两个村民争执了一会儿,也没争出个结果,回过神来, 发现提问的人早就走没影了。
“哐哐哐!”
“谁啊——大半夜的不睡觉, 不知道人家要休息的吗!”
门吱呀一声打开,大嗓门姑娘睡眼惺忪地探出头。
门外站着一个高挑的男子,看着身影有点眼熟。
大嗓门姑娘骤然瞪大了眼睛:“你……是你!”
“嘘,我有话问你, 问完就走。”沈冰澌低声道。
“神仙老爷, 天地良心,小女子只是因为嗓门大才出来主持节目的,小女子绝对没有对神仙老爷不敬的意思啊!”大嗓门姑娘双手合十, 连连告饶。
“……我不是……罢了,我是来找人的,你知道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去哪儿了么?”沈冰澌不想多说,隔空托了一下,让她拜不下去。
大嗓门姑娘松了口气,不是兴师问罪就好:“容公子不是去追您了吗?会不会是你跑得太快……小女子失言,小女子是说,会不会是容公子找错了方向,恰好和神仙老爷您错过了呢?”
“我们就住在香积寺。”沈冰澌沉声道。
“那……不应该啊,不就只有一条路吗。”大嗓门姑娘就是本地人,一提香积寺,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条过去的路径,那条路很好认,也没有枝枝叉叉,不应该走丢才对,她犯了嘀咕,“莫非妖风太大,容公子在哪里躲风停下了?神仙老爷来的路上找过了吗?”
沈冰澌沉默了。
“懂,那肯定是找过了,不过神仙老爷您也别急,说不定容公子嫌风大,又回镇上的客栈住了呢,要不然您在镇上客栈找找呢?或是往西边走几里地,还有一个冷水镇,镇上也有一家客栈……”
在大嗓门姑娘的指引下,沈冰澌又接连去找了附近的客栈,然而结果也是没有。
找人期间,沈冰澌还不断地启动传音玉佩,希望联系上容谢,可是每一次都只有“嗡——”“嗡——”的长鸣。
从荷花镇到香积寺,一眨眼就能到的距离,沈冰澌从来没觉得有多长,可容谢偏偏就在这段路上失踪了,去了哪,一点迹象都没有,路上的每一个脚印,每一片被踩倒的草杆子,都成了可以怀疑的对象,沈冰澌就这样把这段路来来回回翻了三遍。
时间已到了午夜,乌云散去,月亮却没露出来(七夕的月相如此,只出来前半夜),数道颜色不同的光“嗖”“嗖”穿梭在草上,片刻后,几个穿着黑白道袍的修士出现在香积寺前广场。
“沈剑圣,我这边没什么发现。”
“我这边也没有。”
“宗门天眼回报,京城东郊并无妖魔出没的波动。”
“……”
这几人是玄天宗弟子,沈冰澌找不到容谢,就立刻联络了他们,毕竟盛京是玄天宗地盘,由他们找人快一些,而且他们有宗门天眼,一种专门用来监视京城周围妖魔鬼怪的大型法器,有没有妖魔途径此地,一查便知。
查到的结果是没有,沈冰澌心中暴躁的情绪却没有好转一点,既然没有妖魔鬼怪,为什么他的挚友好端端地会失踪?为什么一直以来从未出过问题的同心传音玉佩会联络不上人?
“沈剑圣别急,我们已经向宗门请示,临时放开方圆百里的管制,到时候我们就用灵识去找,只要容修士没有离开这片区域,我们一定能找到他的。”
“那就快点放开!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不急!这可是京城重地,人在你们宗门天眼眼皮子底下消失,你们白长老也有责任!”
暴躁的话语冲口而出,沈冰澌这时候什么也不想顾了,想直接放开灵识,把方圆百里的空间搜寻一遍,他之所以等到现在,只在小范围内用灵识搜寻,也是看在玄天宗白长老的面子上。
可是他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呢?容谢没找到,玄天宗派了些嘴上没毛的小子过来说些磨磨唧唧的话,一问就是还在走流程,让他稍安勿躁,他怎么可能稍安勿躁,这些混账小子,也不动脑子想想,若是他们的心肝老婆跑了,他们还能这么冷静地站在原地分析这分析那吗?
当然,容谢是沈冰澌的挚友,对于这些不懂得挚友情之贵重的小年轻来说,只有用心肝老婆打比方他们才能共情。
玄天宗弟子被训得唯唯诺诺,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素闻除魔剑圣脾气暴烈,今天可算见识到了,不过……
他们低头往草丛中看时,目光都不由自主集中在一处,再联想到沈冰澌言语中提到的“若是你们的心肝老婆跑了”,忽然就能够理解沈剑圣的焦躁,甚至有些同情他了。
沈冰澌一边训人一边等着玄天宗解除管制,忽然觉察到这些小子都盯着他脚下看,根本没有认真听训,他不由得怒气冲冲道:“你们在看什么?”
一个玄天宗弟子壮着胆子,指了指沈冰澌的脚:“沈剑圣,您、您好像没穿鞋。”
沈冰澌低头一看,两只光脚踩在草地里,星光照在脚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草叶、尘土和泥块,斑驳痕迹,纵横交错,看起来十分狼狈。
不过,沈冰澌并没有什么感觉,他是元婴之体,就算不开护体灵气,一脚下去倒霉的也是地上的石头。
“都什么时候了,还穿鞋?穿鞋能解决问题吗?”
“……”
眼看着第二轮训斥就要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玄天宗弟子忽然收到宗门传讯,宗门已经讨论决定,临时解开香积寺周围方圆五十里的管制,再多就要牵扯到更为复杂的政|治问题了,得上三宗会盟讨论才行。
玄天宗弟子急忙将这个喜讯传达给沈冰澌,沈冰澌虽然恼怒于玄天宗拉拉扯扯不给他把权限开全的行为,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容谢。
沈冰澌将灵识一开,铺天盖地地释放出去。
方圆五十里内有修为在身的人都感觉到一股如芒在背的压力,仿佛有大能从高处窥伺他们,对灵力波动敏感的凡人也纷纷从梦中惊醒,心脏一阵狂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醒来……
而玄天宗的弟子们,作为正面受到灵识冲击的一拨人,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穿透了,想逃,双腿却像灌铅一般,怎么也迈不出一步……
香积寺里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寺里的大和尚们纷纷起身,推开窗户或门往外看,还有的走到院子里,凌乱的脚步声到处都是。
在这样混乱的场面中,沈冰澌第一时间找到了那个熟悉的人。
“容儿。”
沈冰澌猛地睁开眼,浩荡灵识全数收回。
他大步跨过香积寺前广场,走进寺门,穿过庭院,在寺里僧人诧异的目光中来到后院禅房。
就在他居住的禅房旁边,再往右手数四间房,本来没人住的房间,这会门扇半开,有人披着一件素净披风,站在门槛里,愕然望着他。
“容儿。”
沈冰澌的心脏跳得又重又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迈出第一步,第二步,步伐越来越快,直到那人就在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内。
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沈冰澌伸臂将容谢揽进怀中,双臂紧紧抱住他,像是要揉进身体里一般地用力,直到容谢的肩胛骨都发出轻微的响声。
“冰澌……”容谢小幅度地推拒着沈冰澌,他感到胸口被压得喘不上气,肩胛骨也隐隐作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从外面回来?”
“还问我!”沈冰澌抱够了,放开容谢,气急败坏地抱怨道,“不是说好了在外面要随身带着玉佩吗?你又把它丢到哪里去了?!我联络了你一晚上,你一点回音都没有!”
容谢懵住,沈冰澌联络了他一晚上?可是他的玉佩安安静静,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因为这个,他以为沈冰澌还不想理他,这才请大和尚在旁边新开了一间禅房,想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我的玉佩,一直带在身上啊。”容谢说道。
沈冰澌愣了一下:“一直带在身上?”
“是,完全没响。”容谢道。
“给我看看。”沈冰澌伸出手。
容谢从腰间解下传音玉佩,递给沈冰澌。
沈冰澌颠过来倒过去检查,也没查出什么,传音玉佩上还沾染着容谢的体温,他确实是在身上带着的,而且那温度不高,不是震动过后的状态。
传音玉佩,失效了。
“沈剑圣,既然人都找到了,那我们……”
身后传来玄天宗弟子的声音,他们刚刚从沈冰澌的灵识冲击中缓过劲来,拔腿跟进来,就看见沈冰澌牢牢抱着一个人——应该就是那位堪比“心肝老婆”的容修士吧。
几人等了一会儿,不见沈冰澌回头,想来他还要和容修士掰扯一阵的,便出声提醒沈冰澌,他们先告辞了。
沈冰澌却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沈剑圣?”一名玄天宗弟子再次壮着胆子出声。
这一次,沈冰澌还是没动,但他对面的容修士探出身子,冲他们拱了拱手,示意他们可以先行离去。
“劳烦你们这么晚还出来,真是抱歉。”容谢隔着一段,用灵力将声音送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礼数周全地替沈冰澌打了圆场。
这种近距离传音不是什么特别难的术法,但容谢的声音令几人如沐春风,几名弟子松了口气,连忙向容谢还礼,从香积寺撤出去了。
沈冰澌确实无暇分心旁顾,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传音玉佩上。
这不是一般的传音玉佩,这是同心传音玉佩。
同心传音玉佩失效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是玉佩坏了,器质性损坏,没法修复,必须换一个。
其二,持有玉佩的两人不再同心同德,他们的心意产生重大分歧,不再相通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47章 对不起
“不可能, 肯定是哪里摔坏了。”沈冰澌死死盯着玉佩,口中念念有词。
容谢不知道沈冰澌在念什么,大概是在修玉佩, 他翻动随身锦囊, 拿了一条干净的沐巾出来, 又找了两双鞋,招呼小沙弥帮忙拿个泡脚的木桶。
这些都准备好了,容谢用水灵注满木桶,再拽一拽沈冰澌的衣角, 叫他把水烧热。
沈冰澌面如死灰地做了。
容谢拉着沈冰澌,让他坐在连廊长椅上, 把脚放进木桶里。
直到脚伸进热水里, 沈冰澌才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去,容谢正扶着他的膝盖, 从木桶边站起来,一边温声问:“水温怎么样?烫吗?”
沈冰澌是不怕烫的。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挚友这样关心他, 他就忍不住矫情起来。
“有点, 不过还好。”沈冰澌顿了顿,“可能是在外面吹风了,还没缓过劲,泡一会儿就好了。”
容谢微怔, 手指绞紧手中的沐巾。
沈冰澌观察到容谢的小动作, 心中稍松,看吧,挚友还是很在意他的, 他光着脚跑了那么多路,只有挚友第一眼就发现了,还立刻给他拿来了泡脚的木桶,听说他在外面吹了风,又这样紧张他——这难道不算心意相通的证明?你关心我,我关心你,没有什么能拉开两人之间的关系,这都不算同心同德,什么才算同心同德?
沈冰澌自己纾解过来了,再看向灰扑扑的传音玉佩,满脸都是嫌弃,就是这个破玩意儿在关键时刻出问题,差点离间了他和挚友之间的关系,奸臣玉佩!
“这玉佩应该是坏了,没关系,咱们改天去内门集市再买一块,先拿普通的传音玉佩用吧。”沈冰澌说着,掏一下金光鱼纹袋,没掏着,“嘶,怎么东西都自己长腿跑了呢?”
“会不会是扔在房间里了?”容谢猜测,“不急,先把脚洗干净,来看看这两双鞋合不合脚。”
沈冰澌换了两桶水,在容谢的监督下,把脚趾缝、指甲里洗的干干净净,穿上容谢准备的木屐,舒舒服服站在廊下。
一阵也清凉的夜风吹来,别提多惬意。
“这是家里带来的木屐?”沈冰澌问道。
“是,多带了一双,以备不时之需。”容谢道。
沈冰澌满意地点点头,看吧,挚友根本没有变心,什么心意不相通了,不存在的,只要换一块同心传音玉佩就行了。
只是同心传音玉佩市面上在售的太少,一般都是先托人去搞西海音玉,还要找那种共生的玉胚,再用特殊手法制作成同心传音玉佩,相当于先弄材料,再走定制的特殊法器,就连沈冰澌也没有准备第二对备用的。
现在看来,还得多备几对,万一再出这种事,不至于找不到备用的。
沈冰澌回到房内,果然在地上找到了金光鱼纹袋,他从里面翻出传音玉佩,交给容谢。
“这是普通的传音玉佩,先凑合用着。”沈冰澌道。
容谢接过传音玉佩,迟疑:“我那块……真的坏了吗?”
他还是不敢相信,他的玉佩,怎么好端端的就坏了。
他保存东西一向很小心的,十年前的内门弟子服,拿出来洗一洗挂一挂还能当新的穿,混在那群刚入门的内门弟子中也没人能看出来;随身的物件就更是如此了,床头那件夜明珠,刚搬来涣雪山庄时沈冰澌给他的,现在表面还是光光的,看不出一点划痕和磕碰。
相比于他,沈冰澌弄坏的东西可就多了,就连吃完饭起身的时候,屁股上都像有刺一样,要把椅子上的坐垫挂掉一半……
就是这样,沈冰澌那块玉佩没坏,他的坏了,这简直没有天理。
“不一定是你那块坏了,也有可能是我这块坏了,反正传音传不过去。”沈冰澌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不过看容谢很在意的样子,他就多解释一句。
“……好吧。”容谢感觉舒服了一点。
说完了传音玉佩的事,两人忽然一起沉默下来。
荷花镇的事,又浮上心头。
“要不……我还是去隔壁睡吧。”容谢道。
虽然沈冰澌现在表现的像没事人一样,但房间开都开了。
一个人睡一间房,肯定比两个人睡一间房更自在,也休息得更好。
“为什么?”沈冰澌诧异,好像完全没想到容谢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回来了,我们当然一起睡。”
“……”容谢有点头痛。
“你……生我气了?”沈冰澌顿了顿,问道。
沈冰澌还不太习惯问这种问题,气势上先虚了几分。
以前他会觉得,问这种问题纯属没事找事,如果对方生气了,问出来又能怎么样,还不如在别的地方找机会弥补,如果对方没生气,问一下反而显得自己心虚,可能本来没事也有事了。
而且情绪这种东西,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去管它,自然就消解了。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在他撇下挚友后,同心玉佩就不好使了,不管两件事有没有直接关联,都令人非常介意。
容谢确实还关心他,还像往常那样给他准备热水和木屐,可是到了睡觉的时候,却不愿意和他睡一间房了。
这两件不同寻常的事,让沈冰澌心生警惕。
今晚,他决不能放容谢去隔壁睡,哪怕撒泼耍赖,哪怕做他以前不会做的事,他也要把容谢留下。
“不行,我有话要跟你说,你收拾一下过来吧。”沈冰澌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专断。
“可是……我累了。”容谢道,眉头微微皱起,有些为难地说,“我们明天早上再说行吗?”
沈冰澌心中咯噔一下,拉住容谢的手:“你累了,怎么会累?是不是经脉受阻?让我看看。”
说着,他就要去扣容谢的脉门。
谁知,容谢先一步把手抽出来,背在身后。
沈冰澌愣住。
完了,真的有事。
他的心沉了下去。
抬眼打量容谢,挚友皱着眉头,脸上透着倦意,好像真的很累了,然而沈冰澌知道,今天的活动量绝不至于让一个炼气十层的修真者感到吃力。
“你……”
“我没事,只是今天晚上能不能先不要谈,我现在脑子很乱,想休息。”容谢叹气。
沈冰澌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容谢点点头:“明天见。”
他转身向隔壁房间走去,才走出两步,就感觉到身侧还有个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回过头,疑惑地看向沈冰澌。
“我保证什么都不说,安静待着。”沈冰澌做了个封口的动作,“你可以当做房里没别人。”
“这……”这怎么当做没别人啊,沈冰澌这么大一个目标在旁边,还会打呼噜。
“如果你还是在意,我可以隐形。”沈冰澌坚持。
这回轮到容谢诧异了。
他还没见过沈冰澌这么卑微过,哪怕隐藏形迹也要跟着他。
“……”
如果不答应,沈冰澌也有可能偷偷跟着,这根本无法判断,毕竟他隐藏形迹的时候,同等级的元婴大能都未必能发现。
“我收拾一下,还是去你那间吧。”容谢无奈,“但我真的累了,过去就是睡觉。”
“好。”沈冰澌立刻应下,回去的脚步也变得又快又重。
容谢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把刚铺好的床收拾起来,自带的褥单和枕头塞进随身锦囊,环视四周,其他也没有什么了。
再次来到沈冰澌的房间,容谢简单洗漱了一下,脱了外衣,拉开被子,躺在床上。
沈冰澌果然遵守承诺,全程一声不吭。
容谢躺了一会儿,屋里静悄悄的,他却睡不着,不知是因为刚才折腾了一番,还是明确感觉到沈冰澌正在盯着他的后脑勺看。
“……”
容谢翻过身,面朝沈冰澌:“你说吧。”
沈冰澌本来正盘腿坐在床上发呆,目光没处放,就盯着容谢的后脑勺。
容谢的后脑勺圆鼓鼓的,头发又软又滑,摸起来有种特别的手感,沈冰澌就在回味那种手感。
没想到容谢突然转过来,倒把沈冰澌打了个措手不及。
“嗯?说什么?哦……”沈冰澌回过神,重新坐直身体,两手撑在膝盖上,“对不起!”
说着,他向容谢鞠了一躬。
只是两条腿还保持着打坐的姿势,这个躬鞠得有点别扭。
容谢一怔,没想到沈冰澌会给他来了个这么正式的道歉。
“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因为是我错了。”沈冰澌没有直起身体,仍然保持着鞠躬的姿势,抬头看容谢,这种程度的身体扭曲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事儿,他的目光炯炯有神,直视容谢,“参加花王争霸赛是我的主意,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也是我的疏忽,你没做错任何事,我却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是我的错,对不起。”
沈冰澌言语干脆果决,没有任何犹疑,显然,这番话在他脑海中已经重复了很多遍。
“……”容谢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先直起来。”
“你不原谅我,我就不直起来。”沈冰澌还把肩膀又往下压了压。
眼看着他快折叠成夹板了,容谢无奈:“我原谅你。”
“真的?”沈冰澌又抬起头,眼睛亮亮地望着容谢,眉毛上面挤出几条抬头纹。
“真的。”
其实容谢一开始是有些生气的,只是,那些生气混杂在心意泄露的惊惧、沈冰澌毫不留情和他划清界限的痛苦中,反倒不太明显了。
因此,沈冰澌现在的道歉,也并没有让他感觉好一些。
沈冰澌直起上身,解开盘腿,从床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容谢床边,一屁|股坐了上去。
容谢一晃神的功夫,便看到沈冰澌突然放大出现在他眼前,还挨着他的被窝坐下了,看他腿往上翘的动作,是还想挤上来和他一起睡。
这可是禅房!
这可是单人床!
沈冰澌想干什么,想挑起释道战争吗?
“别上来。”容谢有气无力地说。
沈冰澌的身体短暂地僵硬了一下,从床边滑了下去,像水流回沟里一样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床上。
容谢也没想到沈冰澌这次竟然这么容易就回去了,他都已经做好了沈冰澌要硬挤上来的准备。
……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
容谢松了口气,恰好困意袭来,他便闭上眼睛睡了。
“扑”的一声轻响,房间里的灯烛全部熄灭。
禅房沉入黑暗,沈冰澌在黑暗坐了许久。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都过得相当舒心。
容谢去藏经阁看书,沈冰澌也不影响他,让他一口气看个够。
中午一起吃饭,沈冰澌总能弄到各种可口的食物,从食盒的式样来看,绝对不是在附近能弄到的,只是寺里戒荤腥,他们总是要到外面去吃,坐在塬边上的大石头上,一边欣赏广阔的平原风光,一边吃着美食。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容谢先坐不住了。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容谢问沈冰澌,“我们出来的时间比预计得多了起码一倍。”
本来预计六月下旬就回去,结果这都七月中旬了。
“急什么,经书看完了么?”沈冰澌倒是很沉得住气。
“……那恐怕还得看一个月。”容谢觉得沈冰澌对贝叶经的储藏量还是不够了解。
“那就看一个月。”沈冰澌道,“我们有的是时间。”
“……可是,”容谢能感觉到沈冰澌还在为荷花镇的事在弥补他,可他不需要这样的弥补,他现在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回到舒适、温暖、大气、典雅的涣雪山庄,“看了这么久,我也腻了,反正我有你送的令牌,以后想来了,再来。”
沈冰澌脸上粉饰太平的笑容消失了,他忙问:“真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一拍大|腿:“那可太好了。”
实际情况就是,沈冰澌也在忍耐的极限边缘试探了,他无聊的快炸了,但容谢看得那么开心,他不想扫他的兴。
经过七夕那夜的深刻反思,痛定思痛,沈冰澌发现比起容谢忘记分寸笑着贴过来,更可怕的是容谢叫他别上来,别跟过来,别出现在他眼前。
忘记分寸尚可以通过“断天之刃”切掉杂念,容谢真的跑了,他就完了。
想明白这件事,想明白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定位,沈冰澌一下子豁然开朗,念头通达了。
他的当务之急是哄好容谢,然后重新定做一块同心传音玉佩,让一切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还好,挚友性子温柔,非常好哄。
而且,他出来之前,就准备了一项重磅大礼,一定能深深打动挚友的心,让他忘掉这次旅程中不愉快的部分,往后回忆起来,只会记得那件礼物带来的惊喜与感动。
“容儿,我想带你再飞一次,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可能有点远,但你绝不会后悔去,”沈冰澌前所未有的认真,“十年前,我为了准备一件礼物,去了这个地方,见识到了世界的广阔,陆地尽头的奇景,那时候我就想带你去了。”
容谢诧异地抬起头,他警告过自己不可以再对沈冰澌有什么期待,可是听到他这番认真的表白,又忍不住心如鹿撞。
“因为一些变故,那件礼物我一直没能送到那个人手上,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沈冰澌掰开容谢下意识蜷缩起来的手,紧紧握住,“容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拿那件礼物吗?拿了,我们就回涣雪山庄。”——
作者有话说:能画多大饼就能捅多大篓子。[狗头]
第48章 游南岛
十年前, 那是多久之前了。
那个时候,容谢还在内门,沈冰澌也没有升任裁诫官, 两人的经济状况也只是稍稍宽裕一点。
那个时候准备的礼物, 想必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 不过,时隔十年,沈冰澌还想把它送出手,这礼物里一定承载着很多心意。
“好吧。”容谢答应了。
反正再去一个地方就可以回涣雪山庄了。
旅途的奔波, 情绪的起落,都可以被回家治愈, 想到回家, 容谢的忍耐度便提高了不少。
而且,他也有点好奇,沈冰澌十年前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听他说因为一些变故才没送出手,那究竟是什么变故?十年中他们好像没发生过什么变故。
不,也有一桩变故, 就是容谢筑基失败, 离开内门了。
可是那也和沈冰澌送礼物没关系啊。
……
仅仅一天时间,容谢就后悔了。
他后悔答应沈冰澌了。
什么远一点的地方,这根本就是鸟不拉屎的世界尽头。
根据三大宗门联合绘制的《天地舆图》,现在可知的世界被称为五洲大陆, 五洲大陆周围是茫茫无际的大海, 为了方便定位,又划分出七个海洋,合称五洲七海, 代指整个世界。
而海州,既不属于五洲,也不属于七海,准确来说,他是五洲大陆南端海上,一片大大小小的岛屿的合称。
而南岛,是海州中最大的一块岛屿。
沈冰澌带容谢去的就是海州南岛。
御剑在空中飞到第三个时辰的时候,容谢已经受不了了,但想到降下来休息,还要体验那个可怕的起落过程,他就忍了。
飞到第五个时辰的时候,夜幕降临。夕阳从云层尽头落下去,金红色的云上世界格外壮观,暂时地吸引走容谢的注意力,让他没有那么疲劳,然而很快,空中变得又黑又冷,连保温符都扛不住夜晚低温大风的冲击。
他们在中州和南州交界处的某个小县城留宿了一晚,容谢体会到出游以来最糟糕的一次住宿:准备入睡的时候,房梁上“啪嗒”掉下来一个拳头大小的黑甲壳虫,正掉在枕头边上,吓得他差点翻下床,后来让沈冰澌给他和被子一起加了个结界,才能勉强入睡。
第二天早上,沈冰澌发誓这一天绝对到南岛,容谢才不情不愿地跟着上路了。由于沈冰澌太着急,爬升的时候快了点,前半个时辰容谢都晕晕乎乎的,幸好早晨云上的风景非常好看,他的心情渐渐好转了,恶心的感觉也没有一开始那么严重。
中午阳光变得暴晒,容谢躲在玉石剑扣里,仍然感觉阳光晒得皮疼,沈冰澌将飞剑降低一些,降到云层以下,前所未见的景色出现了,大片的海面充斥视野,无边无际,久居内陆的人根本无法抵抗这样开阔纯净的海面,容谢激动地抓着玉石剑扣的边缘,探出半个身子,痴迷地望着飞剑下方一望无际的海洋。
成为金丹剑修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只要成为金丹剑修,他也可以御剑飞行,真正的御剑飞行,须臾千里,比这样飞剑带人快得多,到时候容谢想看海了,只要拿出飞剑就行。
想到此处,容谢又觉得世界之大,拘泥于小情小爱,在修炼上止步不前,实在是太傻了,他应该抓住沈冰澌多多双修,早点筑基才是。
“快到了。”沈冰澌提醒道,声音里隐隐透着兴奋。
虽然沈冰澌来过南岛不止一次,但每次都会被这里的风景震撼,而且,这一次他是和容谢一起来的,意义更是不同。
比起风景,他更期待容谢的反应。
海天相接处出现隐隐的陆地轮廓,起先只是一小块陆地,随着飞剑的靠近,陆地变得越来越大,海岸线也越来越长,直到半边海面都被陆地占满,陆上的椰子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呈现火山形状的环状山丘夹杂其中,还有水系发达的河流、湖泊,如果提前不说这是一座岛,容谢可能会以为他们在五洲大陆南边的海上又发现了新的大陆。
“这就是南岛。”沈冰澌骄傲地介绍道,也不知道骄傲什么,反正容谢吃惊的表情很大地满足了他的炫耀之心,好像南岛是他家地盘似的。
“这就是南岛……”容谢喃喃。
地图上的线条变成了浩大无边的岛屿,文字的记载变成了火山口、海岸线和密密匝匝的椰林,书房里读到的那些东西,现在变成了真实的世界。
如此……如此地美妙,难以用语言形容。
“真好。”容谢感叹。
“是吧,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风景,就想带你来看了。”沈冰澌回过头,一边跟容谢说,一边操纵飞剑沿着东边的海岸线飞,“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到地方了,我们要去的是南岛最南端,据说去过那里的道侣都能天长地久,因为一起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还没散,说明彼此的忍耐度还算高……”
容谢还以为沈冰澌会说出什么浪漫的传说,没想到是这个,他实在是想多了,沈冰澌能说出一起去某地的道侣能天长地久就已经惊掉人下巴了,他以前是不屑于说这些的,如果有什么景点去了就能让人分手,那他还有可能得意洋洋地跟人讲讲。
“我估计这祝福对我们也有效。”沈冰澌接着语出惊人,容谢不由得心跳加快,直到他话锋一转,“因为我们是比道侣更高贵的挚友,更配得到这份祝福。”
容谢的心又沉回了原来的位置,但也没有太意外,算了,他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只要他们还在一起,以什么名义在一起,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
正午的阳光开始从极盛转衰的时候,飞剑终于抵达目的地,降落在南岛的最南端。
这里的沙滩非常细腻,呈现一种纯洁无杂质的白色,像雪一样,把手伸进去又很温暖,光脚走在上面应该很舒服。
不过,那些细腻的沙粉实在太难清理了,容谢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沈冰澌脱了鞋狂奔,始终没有亲身尝试。
纯白的沙滩一直延伸到蓝的令人心醉的海水里,站在岸边高处,可以看到水底的游鱼、礁石和珊瑚,沙滩的范围非常广,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再远,海就变成了令人畏惧的黑蓝色。
“我们今晚住在哪儿?”容谢好不容易抓住了乱窜的沈冰澌,问他。
“一个渔村。”沈冰澌自信地回答,“村里的人我熟,让他们安排个空房间就是。”
“我们现在就去吧。”容谢道,没有确定住处,干什么都不安心。
“好。你捏个飞行符,我马上就来。”沈冰澌道。
沈冰澌用飞一般的速度清理了脚上的沙粉,穿上鞋袜,来到长满灌丛的高处,和容谢汇合,两人一起用飞行符前往渔村。
南岛的地势是中间高四周低,中部的山脉将山岭的触脚一直延伸到海里,两座山岭中间平坦的海湾便会被海水冲积成一片片白色的月牙形沙滩,沈冰澌和容谢爬升上一道山岭,很快看到山岭背面的海湾里有一座渔村。
渔村的规模比容谢想象的大,它有一半建在水上,一排排渔船牢固的拴在一起,形成一片海上平台,上面用竹子和防雨布扎出一个个渔人小屋。
另外一半则建在山上,吊脚的竹楼像养蜂人设置的蜂箱,密密麻麻散布在山坡上茂密的树林中,竹楼不大,却很精致,窗户很大,都敞开通风,可以想象里面一定很凉快。
“这里竟然有这种规模的渔村。”容谢诧异,这么偏远的地方,竟然也有人迹,有人迹也就罢了,还建成了这样繁荣的村庄,实在令人惊叹。
“他们生活在这里很久了,起码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沈冰澌收回飞行符,两人沿着一条明显是村里人踩出的小路往下走,一边走,沈冰澌一边跟容谢介绍村子的情况,别看南岛偏远,其实是个很舒服的地方,这里的山不高,没有大型猛兽,物产丰富,水资源丰富,气候一年到头都是这样,想打鱼,不用去太远的地方,近海一撒网,鱼虾多得吃不完,就算不想打渔,躺在沙滩上,也会有能吃又能喝的椰子从树上掉下来,自动滚到岛民身边,在这里想要活着实在太容易了,唯一的威胁大概就是风暴了。
两人从山坡下来,走到村口,沈冰澌也差不多介绍完了。
容谢发现沈冰澌对这村子是真的了解,沈冰澌一个不看闲书的人,知道这么多事情,显然是实地考察得知的,很快,当他们走进村子,这一想法被再次验证了,很多迎面走来的渔民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沈冰澌,像昨天刚见过一样跟他热情地打招呼,渔民说得都是叽里咕噜的方言,容谢也听不懂,他只能辨识出一些有记载的文字,对于只在口头上流传的小地方方言倒是没有那么了解了。
沈冰澌倒是会几个词,再加上他比手画脚的表现力,竟也能沟通,他向渔民们介绍了容谢,勾住容谢的肩膀拍一拍,表示两人关系很好,渔民们便也咧开嘴对着容谢笑起来。
“这里很少来客人,他们很热情的,你看,等会儿他们就会把这里最好的房子安排给我们。”沈冰澌说道。
容谢将信将疑,就算再怎么好客,也不可能把最好的房子安排给他们吧?直到半山上敲起手鼓,呼喝的号子在林间回荡,男女岛民从竹楼里涌出,一位头上插着彩色羽毛的老妇人分开人群,带着四名强壮的男岛民来到两人面前,向两人行了五洲大陆通行的拱手礼,邀请他们往半山上去,领着他们来到一所明显比其他竹楼大很多的双层竹楼上。
“这是……”容谢走进竹楼,环视一层的装潢,他不懂本地习俗,但也能看出,那些铺的、挂的,都不是一般村民能用得起的,桌上摆的、放的,每一件都是巧手雕成的艺术品,老妇人一声令下,便有一些矮小的岛民跑出来,把用过的器具收起来,从竹筐里拿出新的,重新铺上、摆好。
随后,老妇人便带人撤出了双层竹楼。
容谢站在通透的大窗格前,眼前就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海面,他仍然不敢相信,老妇人竟然把她居住的房子让给了他们?
这哪里是普通的好客,这分明就是、就是——
把他们当出巡的皇帝供着。
沈冰澌一进竹楼,就像回自己家一样,大剌剌往藤椅上一坐,从旁边的竹篓里拿出一只椰子,徒手捏开,清澈的汁水顺着缝隙流出来,流进下面用椰子壳做的碗里。
“试试?”沈冰澌将碗推向容谢,紧接着又给自己接了一碗。
容谢迟疑地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拿过矮几上的碗,谨慎地尝了一口,味道意外的清香甘甜,还有一股非常独特的后味,喝完之后满口生香。
“这就是那种会从树上掉下来,能吃又能喝的椰子。”沈冰澌介绍道,他倒满一碗椰子水,椰壳缝隙里仍然有水流出来,他便把椰壳架在一只小竹桶上,让椰子水自己去流。
“你究竟……来过多少次?”容谢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每次谎称自己出任务,其实是来这里享受了?”
“怎么可能,”沈冰澌大喝一口椰子水,发出舒爽的声音,向后靠进藤椅靠背,思索道,“十年前来了一次,停留了挺长时间,当时是为了打海妖,水下战斗还有点不习惯……后来,又来了两次吧,一次是为了谢谢他们帮我找到潞银,还有一次是……”
“潞银?”容谢听着这个词有点耳熟,但同音或近音的词太多了,他一时间搞不清楚沈冰澌说的是哪个“潞银”。
“是啊,潞银,”沈冰澌露出神秘的微笑,“为了找它,着实费了我一番功夫。给你看,它就在那。”
沈冰澌说着,端着碗站起来,走到窗边,一指远方某处黑蓝色的深海,“村长告诉我,几百年前这里有过一场大地震,把大地都震断了,断裂的陆地沉到了海底,就在那里,曾经有一座古老的村落,叫潞村,那里的人用银子做首饰器皿,家常日用,成色不好的甚至拿去砌墙铺路。”
“那种银子的材质非常特殊,遇水不腐,轻灵柔韧,成色好的,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也会发光,铸剑仙人欧冶子把它写进《铸剑图谱》里:南海之滨,产潞银,轻灵柔韧,其光如电。是铸剑的好材料。”
这样说着,沈冰澌看向容谢,他要送的那件礼物,已然呼之欲出。
第49章 不相通
可是容谢却没接他的茬, 他只是走到他旁边,向那片暗蓝色的海面远眺。
“你说那下面有个村子?那也太可怕了。”容谢喃喃道,“当时的人该多无助啊, 渺小的凡人, 怎么和自然造化抗衡, 太可怜了。”
沈冰澌没想到容谢的关注点跑到了地震中沉没的村子上,稍微愣了一下。
“是啊,凡人太脆弱了,面对天灾, 根本束手无策。”沈冰澌顺着容谢说道。
“不止凡人,修真者也是这样, 只是看起来比凡人强了一点, 其实根本无法摆脱命运的操纵。”
沈冰澌不由得转头看了容谢一眼,他发现挚友面露忧色,不再像早上乘坐飞剑时那样充满希望, 只是因为一个几百年前发生的大地震吗?挚友还是太善良了。
“正因为造化强大,命运残酷,我们才要修炼, ”沈冰澌的目光重新投向远方, “不断提升自身实力,直到有一天劫难到来,依然被我们踩在脚下,超越一切, 这就是修炼的意义所在。”
沈冰澌的话总是令人激情澎湃, 充满希望,仿佛只要有必胜的决心,就可以横扫一切苦难, 超越极限,达到完满的彼岸。
可这一次,容谢却没有那么确信了。
“是这样吗……”
“当然。”沈冰澌信心十足地拉起容谢的手,“走,我带你去看镇海石。”
“镇海石?”容谢疑惑,竟然还有什么计划外的景点吗?
“到了你就知道了!”
沈冰澌拉着容谢跑出竹楼,他跑动的速度很快,也没有用符咒的意思,容谢不得不跟着他一起跑。
他们穿过竹楼之间的道路,一直下到海边,再沿着海边往前跑。岛民们停下来看他们,有的在拍肚皮,有的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然后大笑。
容谢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沈冰澌跑个没完,他的注意力便转移到跑步这件事上了,调整呼吸,跟上步伐,渐渐地,岛民和杂念都被他抛到脑后……
然而始终无法做到享受跑步这件事。
不知道跑了多久,容谢感觉头晕脑胀,胸口像要裂开一样,传说中多跑一会儿就会飘飘欲仙的感觉始终没有出现,反倒是要死的感觉先来了。
“呼……停一下……”容谢去推沈冰澌扣着他手腕的手,“我、我不行了……”
“到了。”沈冰澌的声音如仙乐般传来,他的脚步也慢下来,化跑为走。
容谢如释重负,跟着走了一阵,心跳也平复下来,呼吸顺畅多了。
“看,那就是镇海石。”沈冰澌指着前面。
容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沙滩上矗立着一块假山那么大的黑色礁石,形状也很像假山,侧面还有个洞。
“呼……”容谢摸着胸口,“这石头……挺大。”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块石头有点普通,比起涣雪山庄里的假山尚且不如,就更比不上王首辅蓝塬别业里的奇石怪岩了。
沈冰澌跑了快半个时辰,就带他看这?容谢很难夸出口。
“别看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礁石,其实它代表着南岛的最南端,如果我们乘飞剑经过这里,就会看到这一片海岸是凸出来的,”沈冰澌看出了容谢的困惑,解释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去过南岛最南端的道侣,都能天长地久,那个南岛最南端,说的就是这块镇海石。”
容谢恍然,原来是带有特别意义的景点,那确实值得来一次。
“怎么才能得到祝福呢?要上去摸一摸吗?”容谢问。
“这……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沈冰澌也就听了个大概,“来都来了,那就摸一摸吧。”
容谢很高兴沈冰澌没有在这个时候分辨道侣和挚友哪个更高贵。
容谢率先走上前,步履踏过细腻的白沙,尽管非常小心,还是弄到了鞋里一些。
他一点一点靠近镇海石,伸手去摸。
就在这时,镇海石忽然发出一阵笑声。
容谢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少顷,一对年轻道侣从礁石侧面的洞里钻出来,发现外面站俩人,也呆住了。
“呃……你们,也是来祈福的?”男修问。
“我们不是道侣。”容谢赶忙澄清,省得男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了沈冰澌的霉头,“我们只是……一起出行的朋友,恰好路过此处。”
“哦,这样啊。”男修点头,没说什么,但那表情显然是不信。
容谢知道自己这话说得离谱,也懒得圆了。
“我们刚才在里面祈福,”女修指了指礁石侧面的洞,“据说在那里面祈福,海神娘娘才能听见。”
“他们不是道侣,”男修提醒女修,“他们不需要知道。”
女修白了男修一眼:“谁还没有个耍朋友的时候啊?去年这个时候,你还一口一个同道呢。”
“卿卿,卿卿我错了。”男修赶忙揽住女修的腰,两人旁若无人地亲昵起来。
容谢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他都不想看沈冰澌的脸色,想也知道那张脸现在有多么黑。
然而直到这对鸳鸯亲密完,沈冰澌都没有吭一声,就在旁边站着,容谢诧异地回头看,发现沈冰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腰间。
“我们也该走了,回见,朋友~”男修贱贱地说。
女修拽了他一把,两人向草坡走去。
“等等。”沈冰澌终于出声了,“你们腰带上挂的可是同心传音玉佩?”
两人站住,回头:“是啊,怎么,你们朋友也想弄一对?这可是心灵相通的道侣才能——”
“开个价吧。”沈冰澌打断他们,“我买了。”
“咦?”
虽然同心传音玉佩是罕见的法器,但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沈冰澌花了三倍的价格,附赠一对普通传音玉佩,还是把这对道侣的同心传音玉佩买下来了。
这对道侣既得了钱,又有联络工具,自然没什么不满,高高兴兴地走了。
只有容谢全程见了鬼一般,看着沈冰澌去买人家道侣用过的东西,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这种东西沈冰澌看一眼都嫌脏,何况买下来了。
沈冰澌确实嫌脏。
可是有件事,他太想确认了,一天不确认,他就一天不舒服。
他用灵力形成的无形气墙垫着手,嫌弃地捏起一块同心传音玉佩,示意容谢去拿另一块。
容谢明白他想干什么了。
自从同心传音玉佩失效,沈冰澌明面上大大咧咧,不在乎,总说再买一块就是,其实私心里还是介意的,现在有机会试试究竟是玉佩出差错了,还是人出差错了,他当然不会放过。
容谢倒是无所谓,用同心传音玉佩或是用普通玉佩都一样,他掏出手帕,垫在手上,拿起另一块。
他倒是不在乎这块玉佩是不是的道侣用过的,只要有人用过,他一视同仁的嫌弃。
两人分别用东西垫着,将玉佩拿到手里。
沈冰澌催动灵力,金光一瞬间注入玉佩,玉佩缓缓升起,发出“嗡——”“嗡——”的长鸣。
容谢捧着玉佩,就站在沈冰澌对面,不过一丈的距离。
金光照亮他的脸,光芒太耀眼,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然而,从始至终,他手里那块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反应。
沈冰澌的脸色变了几变,脸颊也因为用力咬牙而紧紧绷起,他不甘心得到这个结果,一次比一次强地向玉佩中注入灵力,金光将玉佩内部的纹理照得纤毫毕现,容谢那边仍然没有反应。
“怎么……可能?”
沈冰澌咬牙切齿,再次猛推灵力进入玉佩。
容谢皱眉,正要劝他,只听“嘭”的一声响,玉佩炸成碎片,四散飞出。
容谢赶忙用灵力去挡。
金光散去,沈冰澌站在原地,手掌仍然保持着向上托举的动作,整个人像是凝固了。
容谢放下手臂,立刻去看沈冰澌的情况。
还好,玉石碎片没有伤到他,脸上、脖子上都干干净净的,没有划痕。
容谢稍稍松了口气。
“为什么……”沈冰澌喃喃自语,“为什么不相通了?”
容谢抬眼看他,发现他的表情,好像碎掉了一样,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时却蒙上了一层阴翳,空茫无措地望着容谢。
容谢也无法回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别人用过的吧。”容谢躲开沈冰澌的凝视。
“不可能!同心传音玉佩不是认主的法器,不可能!”沈冰澌急躁地说,他无法忍受容谢这个时候竟然躲他的目光,情急之下攥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自己身前,“为什么,容儿,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我看不到了,你究竟在想什么?”
在沈冰澌的强迫下,两人的目光再一次对上,可是,以往一望可知的心思,此刻却变成了晦涩难明的情绪。
目光一触即分,容谢别开脸,眉头微微皱起。
胸口有些憋闷。
其实,传音玉佩失效这件事,容谢也觉得很奇怪。
他接受了沈冰澌的解释,是玉佩坏了。
可是现在试验的结果却正好相反,玉佩没坏,是人……出了问题。
人能出什么问题?
他满心里想着沈冰澌,沈冰澌目前看来也没有想别人,如果非说有什么障碍,就是沈冰澌修的无情道,可是无情道早就有了,那时候怎么不见妨碍他们心灵相通?
“我觉得……问题可能还是出在玉佩上。”容谢皱着眉头,“还是不要贸然下定论吧,等我们回去……嘶,怎么这么疼?”
沈冰澌一直紧盯着容谢的脸看,急躁地想得到答案,忽然听到他说疼,立刻问:“疼?哪里疼?”
他注意到容谢看向自己的手,立刻松开手,一抹鲜红刺入眼帘,白生生的手臂外侧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作者有话说:呜哇晚了!本章掉落红包包![爆哭]
第50章 赠名剑
“这是怎么回事?”沈冰澌看起来有些生气, 他盯着容谢的手臂,忽然低下头。
容谢感到手臂外侧的刺痛被另外一种感觉覆盖,湿热的, 重重的, 他惊讶地看到沈冰澌埋首在他臂间, 吮去流出来的血。
“冰澌……”容谢的心跳再次变得又重又快,就像刚才跑过来时那样。
终于,沈冰澌抬起头。他一边握着容谢受伤的那只手臂,向上举起来, 一边在金光鱼纹袋里翻动,很快, 一瓶伤药出现在他手里, 他用牙齿咬掉红绒布瓶塞,将药丸倒在掌心里,一眨眼功夫, 药丸化作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沈冰澌把它敷在伤口外侧。
“这是云山宗的疗伤圣药,一炷香功夫便好了, 不要碰水, 不要用手去碰,就这么晾着。”沈冰澌将瓶塞塞回去。
“好。”容谢保持着手臂举起来的姿势,感觉到伤口又热又痒,好像在往一起长了, “云山宗, 这是崔姑娘给你的?”
“买的,”沈冰澌顿了顿,看起来有些消沉, “不过现在买不着了。”
“……”容谢偷眼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那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后悔?”沈冰澌不解。
看这反应,是一点不后悔。
容谢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
“哦……你说买不到药了?这有什么可后悔的,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们云山宗一家有疗伤药……不过这种确实见效快些,你不要看只是划了一道小伤口,可危险着呢,是刚才崩出去的玉石碎片弄得吧,里面含着我的灵力,划伤了可不容易愈合,万幸只是手臂,诶。”沈冰澌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又要抓着容谢的手臂看。
“没有那么严重,”容谢失笑,“你再晚一点涂药,都愈合了,我刚才用灵力挡了一下,总归能挡住那一小片碎片里的灵力吧?”
“那可不一定。”沈冰澌皱眉,“我还是得给你弄个护身的法器,要不然用我的护体灵气给你弄个护身符,对,就弄这个。”
“那我还是因祸得福了。”容谢笑道。
“这算什么福啊?”
“护身符的‘符’啊。”
沈冰澌一愣,笑了出来,心中焦躁不安的情绪缓解了一些:“我的容儿真是聪明。”
容谢脸颊微热,那个称呼真是烫耳朵,有时候他都怀疑沈冰澌究竟是敏感还是不敏感,应该说是选择性敏感,别人说这种酸话他早就翻脸了,他自己说倒是一套一套的。
经过这么个小意外一打岔,两人心情平和不少,也能坐下来分析这件事了。
沙滩上,镇海石旁边,容谢拿出一张质地较硬的防雨布单,沈冰澌把它铺在细白的沙子上,两人并排坐在上面说话。
一波一波海水冲刷着沙滩,卷起白色的泡沫,时而带上来五颜六色的贝壳和珊瑚碎片,把它们留在那里,又退回去积蓄新一波的浪潮。
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非常舒适好听,规律的,不紧不慢的,听着这样的声音,好像不管什么样的烦心事都可以被抚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记得之前在香积寺的时候,我还能联络上你。”沈冰澌往回倒推,“最后一次是在香积寺的时候吧?”
两人开始往前盘时间线。
“应该是。”容谢对那一次联络印象深刻,他正在白水山人隐居的小院外面站着,玉佩忽然响起来,金光把人家门楣都照亮了,有种偷听被抓了现形的感觉,尽管他不是故意的。
“后来我们干嘛了?”沈冰澌沉思,“去蓝塬别业了……回繁世阁呆了几天……又去香积寺了……最后是花王争霸赛,咦?”
容谢也在想,这短短一段时间的经历,却像半年那么长,尤其是繁世阁那几天……
容谢想繁世阁想的脸颊发烫,忽然发现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海浪冲刷的声音。沈冰澌刚才“咦”了一下,就没往下说。
容谢转头看沈冰澌,发现沈冰澌正黑着脸,手掌撑在鼻梁下面,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怎么了?”容谢问。
“你有没有发现……有一个人出现的频率特别高?”沈冰澌的声音有些沉重。
“谁?”
“白水山人!”沈冰澌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名字。
容谢本来还以为沈冰澌想到什么,结果就是这,他不由“噗”地笑出声。
沈冰澌转过脑袋,十分不爽地看着他。
“怎么可能,白水山人能影响到传音玉佩?”容谢摇头,“云峰长老都没影响,白水山人怎么可能影响。”
“……?”这回轮到沈冰澌莫名其妙了,“和云峰长老有什么关系?”
“你们经常在一起钓鱼,闲聊,他还送禽畜到家里。”容谢提醒道,“论交情,比白水山人厉害多了。”
“你在意这个?”沈冰澌顿时来了精神。
“那倒没有。”容谢温声道,“我很感谢他老人家,没有他在长老会照顾你,你不知道要吃多少暗亏。”
不知为何,得到这个回答,沈冰澌看起来还有点失望。
“不是白水山人的话……就是花王争霸赛了。”沈冰澌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你果然还没有原谅我。”
“我原谅你了。”容谢立刻说。
那件事都过去多久了,沈冰澌也做了很多努力来弥补,容谢都看在眼里,怎么可能不原谅。
“没关系,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我可以知道你心里的真实想法。”沈冰澌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会解决这个问题。”
在沈冰澌看来,所有问题都是可以被解决的。
容谢将信将疑。
“还记得我说要送你一件礼物吧。”沈冰澌重新恢复了自信的模样,身体也坐直了,他取下金光鱼纹袋,放在身前,重新摆成盘腿打坐的姿势,“我保证,收到这件礼物,你就会忘掉这次旅程中的所有不愉快。”
“这么厉害?”容谢的好奇心引起来,也跟着坐直了身体,“所以……究竟是什么呢?”
“你可以猜一猜,我提示过你了。”沈冰澌很享受这种挚友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身上的感觉,故意卖了个关子。
“是……海底的秘宝?海妖的内丹?”容谢想了几个,都被沈冰澌摇头否认了,“我猜不出来。”
“笨,我都提示的那么明显了。”沈冰澌双手变幻手势,金光鱼纹袋中迸出一缕白光,他一掌在上,一掌在下,作天地元气环抱式,那缕白光便在他掌心之间飞快旋转,从一块银饼那么大的光斑伸展到一尺长的光柱。
容谢睁大了眼睛,心脏狂跳起来:“是……飞剑?!”
沈冰澌冲他一笑:“我的容儿也快筑基了,该有把自己的飞剑。”
容谢耳朵发热。
说话间,沈冰澌从地上站起来。
他信步走到沙滩中间,面朝一望无际的大海。
其时夕阳西下,红霞漫天,整个宇宙空阔无际,唯有沈冰澌站在浪潮前,缓缓伸出手臂。
一阵凌厉的波动自手肘传递至手腕,掌中光柱忽然展开,变成一把二尺长的银色小剑。
这银色小剑形制狭窄,剑格不明,剑柄与剑身浑然一体,仿佛一把银色长刺,又似剑兰的叶子。
沈冰澌在空中挽了个剑花,银色小剑瞬间舞出炫目的招式,铸剑的材料潞银在这一刻显出功效,剑锋柔韧旋转,随剑花的去势而弯折回弹,呈现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效果。
这一下放在旁人身上是炫技,在沈冰澌手中却不过是随手一试,就像技艺超群的琴师在演奏时要先试试琴弦松紧一样,随手弹拨出的旋律,已足够惊艳四座。
试过剑,沈冰澌重新回到起剑式,抱剑前推,全神贯注地凝视剑身,站姿凝而不发。
忽然剑锋一转,回风落雪,剑光在空中潇洒舞动,银光化作斑斑点点残影,群青色的长衫迎风招展,猎猎有声。
而后脚踏虚空,纵身而起,飞剑脱手而出,直刺苍穹,剑光在漫天红霞中数道明亮光刺,如巨大兰花在空中缓缓绽开。
一声呼哨,飞剑重回手中,沈冰澌在空中又舞出一套剑仙醉酒式,脚步蹒跚,扑跌之际屡屡倒挽星河,忽而又作天女散花式,来去如闪电,漫天残影而不见真身。
一番精彩绝伦的剑舞结束,沈冰澌使了个流星动地,头朝下坠向地面,银色小剑点向地面,冲击力令剑身弯折到可怕的弧度,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
下一刻,剑锋一拧,剑身弹起,发出“铮”的一声长鸣,积蓄的力量瞬时爆发,将沈冰澌弹回空中,他在空中转了半圈,卸去剑身回弹的力量,调整身形,如仙人降世般翩然落地,收剑回鞘。
刷——
刷——
浪潮冲刷沙滩的声音仿佛永无止境。
容谢不知何时从地上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侧,肩膀微微发抖,他望着暮色中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沈冰澌,双手下意识握成拳头。
沈冰澌一步一步踏过沙滩,夕阳在他身后彻底坠入海中,最后一抹夕阳余晖落在他双肩上,背光中,他的眼睛比余晖更亮,含着爽快的笑意,凝注在容谢脸上。
走到近处,两人只有一步之遥,沈冰澌“噌”的一下拔出飞剑,倒挽剑锋,将剑尖一端对着自己,剑柄一端对着容谢,说道:“容儿,这就是我要送你的礼物,我在《铸剑图谱》上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你。”
“君子如兰,它叫光电白兰,‘舞动时如闪电破空,残影如剑兰之叶’,方才这套剑舞,就是我结合它的特点自创的招式,是不是很好看,很优雅?你在我心中也是如此。”
容谢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沈冰澌笑道:“接着吧,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在沈冰澌火热的目光中,容谢缓慢抬起手,展开僵硬的手指,去握那被沈冰澌捂得发热的剑柄。
原来剑柄这端……握起来的感觉是这样的,当时,沈冰澌是不是也是这样握着它,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容谢的手不断地发抖,手中的光电白兰仿佛在跳动,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自己手抖,还是因为某种力量在引诱他,他脑子里总是翻滚着可怕的念头——既然沈冰澌能做到,他也能做到,只要把剑柄稍稍往前一送,剑锋就能刺进沈冰澌的胸膛。
就像命书里,沈冰澌对他做的那样。
没错,这把剑,就是预知梦里,沈冰澌为了战胜天魔,亲手杀掉自己所爱之人,用来证道的那一把光电白兰。
是容谢亲手为自己挑选的终结,而他挑选的理由,竟然是沈冰澌用这把剑会心情好点。
沈冰澌心情好不好他不知道,他看到这把剑,就会呼吸困难,头晕想吐,亲手握在上面,甚至会产生可怕的冲动。
杀了沈冰澌,只要杀了沈冰澌,沈冰澌就不会杀他,他就不会死,不会因为沈冰澌的无情而心痛,他就不用再挣扎,到底是若无其事地留在他身边,还是痛痛快快说出自己的心,再被扫地出门。
只要杀了沈冰澌,就不用再痛苦,一切都会结束……
“嗯?就这么激动吗?怎么连剑柄都拿不住了?”沈冰澌笑道,似乎全不在意容谢的剑锋对着他,交接完毕,他便垂下手,仍然站在沙滩下面低位处,微扬下巴,神色宛然陷入回忆。
“你还记得那时候……你很有自信说自己很快就能筑基了,我就想,等你筑基了,肯定需要一把飞剑,这把飞剑必须和你的品性契合,这样你修炼起来进境才会更快。我一开始的设想是,去买一把,可是周游三宗,都没有合适的选择,偶然之下,我看到了《铸剑图谱》,里面有一页叫光电白兰,不知怎的,只是看这个名字,我就隐隐感觉到,我找到它了,我找到你的本命飞剑了。”
沈冰澌一边回忆,一边嘴角噙笑,述说着打造这把剑的心路历程,他如何遇到困难,没有铸剑师能造这把剑,又如何在找到一位愿意帮他铸剑的朋友之后,发现原材料潞银绝迹已久,好不容易找到了原材料,那铸剑师朋友又说其实他是吹牛的,他根本没有自己吹的那么厉害……幸好最后的最后,光电白兰还是被造了出来,一切都很完美,和图谱上一模一样,沈冰澌为了给光电白兰打出名气,外加救济贫困潦倒的铸剑师朋友,授意他在铸剑师联盟搞了一场拍卖会,花了三万灵石拍下这把剑。
“傻容儿,那时候我叫你和我一起去拍卖会,你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我再叫一次价就要花三万灵石这件事上,出来还跟我闹别扭,说你再也不想看到这把剑……”
说到此处,沈冰澌眼中盈满笑意,再一次向容谢看来。
“现在可糟了,你要一直看着这把剑,一直看着,等你筑基了,我们用它练御剑,等你结丹了,我们乘着它上天入地……容儿,你……怎么了?”
容谢终于握不住手中的剑,光电白兰掉落在地,陷入白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