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悦君
原来, 光电白兰从一开始就是为他定做的飞剑。
原来,沈冰澌倾家荡产也要拍下这把飞剑,不是因为他自己喜欢, 而是为了他。
原来, 那场拍卖会都是沈冰澌做的局, 材料是他找的,铸剑师是他找的,砸下重金,只是为了让光电白兰出名, 在赠送到他手中之前,先成为大师隔世相传的名剑。
可惜, 沈冰澌的一番苦心, 他直到现在才知道……
容谢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光电白兰,明明它是以轻便灵活著称的,在容谢手中, 却重如千钧。
银色小剑“噗”地插|进沙地,锐利的剑锋没有被沙子挡住,依然在向下沉陷, 直至没柄。
“容儿, 你怎么了?”沈冰澌终于觉察到不对,停住话头,仔细端详着容谢的脸色。
挚友脸色透出一股浓重的悲哀,琥珀色的眼睛悲戚地望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 沈冰澌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同情?
同情?为什么会是同情?他有什么需要同情的地方吗?
“为什么……”容谢声音颤抖,“那个时候不送给我?”
“那个时候?”沈冰澌反应了一下,“你是说十年前?我本来想送你的, 可是……”
“我筑基失败了。”容谢接着他没说出口的话说下去,难以抑制的痛苦让他喘不上气,他闭了闭眼,把如潮水般涌起的情绪克制回去。
“嗯。”沈冰澌用一个低沉而简短的鼻音回答。
筑基失败,离开内门,那段回忆是两个人都不愿意提起的过去,也不需要提起,此时它就像昨天刚经历过一样清晰地浮现在两人的脑海里。
十二年的努力,因为一个台阶没迈上去,全都白费,付诸流水,容谢又回到了什么都不是的状态,没有来处,没有去处,没有归属,没有方向,那段时间他表面上看起来轻松了,实际上却是最难熬的,每天无所事事,夜里莫名其妙醒来,睁着眼睛把所有坏事想一遍,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捱到沈冰澌去内门广场报道了,又迎来了独自在沈冰澌的高阶弟子房里无所事事的一天。
还好时间可以治愈一切,那段消沉的时间还是被他捱过去了,等搬进了涣雪山庄,他的心思便完全转移到山庄上了。
现在想来,他能度过那段难捱的时光,与沈冰澌的缄口不提也有关系,沈冰澌一向主张积极进取,却在那段时间里,选择了沉默,甚至连内门的动向,自己的修炼进度,都很少跟容谢说。
自然,光电白兰这样触霉头的话题,沈冰澌更不会说。
于是,直到今天,容谢才知道光电白兰并不是能令沈冰澌心情变好的剑,而是一开始就打算送给他的筑基礼物。
如果他早点知道……
如果他早点知道,他就不会选择这把剑。
可他不知道。
阴差阳错,他在预知梦里为沈冰澌挑了光电白兰,他不敢想,沈冰澌接到光电白兰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这是……光电白兰。”
“是。”
接到光电白兰的那一刻,沈冰澌的表情、他说的话,容谢还能很清晰地回想起来。
他笑了两声,笑声惨淡,低头看向掌心,神色悲戚,就像看到宿命。
宿命……
怎么不是宿命呢?
自己亲手为挚友挑选的本命飞剑,兜兜转转,又回到自己手里,只是这一次,变成了杀死挚友证道的工具,而且,还是挚友亲手为他挑选的。
不管谁站在沈冰澌的那个位置,都会心魂俱碎吧,造化大巧,天意弄人,当初为这把剑花费的心思,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心意,最后变成了结束一切的工具,冰冷,无情,抹去一切曾经存在过的温情,正切合大道意旨。
归根结底,人根本无法逃脱宿命的安排。
“迟了……实在太迟了。”容谢捂住额头,不住摇头,“为什么现在才知道……”
他的声音颤抖,周身透出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沈冰澌早就跨过沙地,来到他的面前,面对此景,却束手无策,他不知道挚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更无从开解。
“究竟怎么了?知道什么?”沈冰澌急得连声问,手抬起来几次又放下,无奈,只能绕着容谢走来走去。
“你不喜欢这礼物吗?你不喜欢这形状?没关系的,形状还可以再改,就像胜邪剑,我想把它变成什么形状,它就能变成什么形状……”
“还是你嫌我没有早点告诉你?你那时候的状态,我也不能告诉你啊!都怪我那时候道心不够坚定,若是道心像现在一样坚定,我还会让你通不过考核吗!”
“容儿,求你跟我说句话吧,你不要这样……”
其时夜幕降临,月亮尚未升起,海面一片黑暗,天空呈现令人心碎的暗蓝色。
礁石下海潮汹涌。或许是视野变得模糊的缘故,浪潮的声音放大了,像有一头横冲直撞的海底巨|兽,不甘于被困在水面之下,一次一次咆哮着冲上来,将地面撞得不断震颤。
在这样的夜色里,巨大的浪潮中,容谢和沈冰澌面对面贴身站着,不断听到对方心慌意乱的询问、关怀,感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的气息,他们是如此的近,只要容谢往前一点,就能投身进他怀里,就能紧紧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然后,他们就会像以前那样和好,像命书里写的那样成为双修的挚友,成为彼此无法替代的存在,他们会按照宿命的安排,走向最后那个结局……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就是容谢期望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漫长的相守,平静的生活。
可是现在,容谢不确定了。
屈从于见鬼的命书,他真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平静生活吗?
知道了沈冰澌的结局,他还能心安理得地按照宿命的安排走下去吗?
面对一天比一天膨胀的情意,他还能配合沈冰澌维持挚友情深的表演吗?
“冰澌。”容谢的声音还在颤抖,语气却平静下来了。
捂着脸的手放下了,他抬眼望向沈冰澌。
沈冰澌本来还在焦躁地动来动去,听到容谢叫他,低头看到一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睛正凝望着他,忽然就不焦躁了。
“容儿。”沈冰澌找到他的手,拉在手里,“究竟发生什么了?告诉我好吗?”
容谢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脸,他的轮廓,仿佛想将这一刻深深烙进自己心底,以便在往后见不到他的漫长时间里,拿出来回忆,安抚空虚的心情。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玉佩会失效了。”
“为什么?”
“因为我隐瞒了你一件事。”
“什么?”
容谢脸上闪过一丝难过的笑。
“我喜欢你。”
沈冰澌只是顺着容谢的话说下去,那一刻还没有意识到话里的意思。
“什么?”他又问了一遍,“喜欢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种病,一旦染上了,就会失去理智,变得又笨又冲动……”容谢慢慢地说。
沈冰澌扬起了眉毛,眼睛从来没有瞪得那么圆过,他惊愕地瞪着容谢。
容谢继续回忆着沈冰澌曾经给这种感情的判词,“做出的事比邪修还邪门,应该像驱赶邪魔外道一样驱赶他们,没有他们,世上才会多一些太平日子……”
“……”
“我只是喜欢你,还没有做坏事,所以,大概是比这个好一点的病吧。”容谢垂下目光,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一口气说完的,可是,沈冰澌逐渐扭曲的表情让他不敢再看,他还是躲了,还很多余地为自己解释了。
“……”
头一但低下去,就很难再鼓起勇气抬起来,容谢感到沈冰澌的目光沉沉地压在他额前,视线里的温度逐渐消失,变得苛刻而冷酷。
他就这样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我……”容谢重新整理思路,想把前面的话续上。
却被沈冰澌无情打断。
“你中邪了么?”他冷淡地问。
容谢的心沉了下去。
虽然早有预料会是不好的结果,可是,在这一刻到来之前,总还是怀揣着一丝丝侥幸的。
毕竟前一刻,他还在为他舞剑,为他手臂上的一点小划伤紧张,毕竟前几天,他还在为找不到他光着脚跑遍香积寺到荷花镇的荒野,毕竟再往前,他们还在繁世阁缠|绵,在涣雪山庄同起同卧……
他以为,自己会比其他人特殊那么一点点,在拒绝他的时候,会比别人多犹豫一点点,语气、态度……会温柔一点点。
然而事实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他的脸上火辣辣得疼,连眼眶都烧起来,眼泪无法抑制地往外冒,他不得不重新抬起头,好让泪水不要那么快掉下来。
这样一来,就不得不正面对上沈冰澌那张可怕的脸。
沈冰澌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容谢从来不认识的人。
他的所有笑容、善意和生动的小表情都消失在一副可怕的石头面具后面,一个对容谢充满敌意的人夺走了石头面具的控制权,用刻薄而冷淡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中邪了么?
他是这样回应容谢的表白的。
一刹那,震耳欲聋的潮水声都听不见,周遭变得无比安静。
容谢眨了一下眼睛,有什么从眼眶中扑簌而下。
对面的陌生人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他扯了一下袖子,加快步伐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又晚了,今天也掉落红包包[鸽子]
第52章 回家了
容谢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 慢慢蹲下去。
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忍耐痛苦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容谢不得不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 一手攥住胸口的布料, 等待那阵翻江倒海的感觉过去。
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 扑簌扑簌掉在地上。
很长时间,容谢都没办法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痛苦的情绪重重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一直掉眼泪,一直掉眼泪, 手掌旁边的沙滩都湿了一小块。
他抬手抹了一下脸, 把手撑回去的时候,忽然感到手心硌到什么东西,他挪开手, 定神去看,一个铜板大小的银色物事正埋在砂砾下面,丝丝银光从砂砾缝隙间透出。
这是……
沈冰澌走得飞快。
一抬头, 他已经站在渔村里唯一一条大路上了。
山坡上的吊脚竹楼亮起灯火, 码头边的渔人小屋也挂上了渔灯。
沈冰澌产生了一瞬间的迷茫,他一个人回渔村干什么?
刚才他在识海中连放三道断天之刃,连自己是谁,来干什么都快忘了。
“不对。”沈冰澌一拍脑门, “我是和容儿一起来的。”
沈冰澌回过头, 看了一圈,没看见容谢的影子。
“他人呢?”沈冰澌顿时急躁起来,自言自语, “你怎么回事,怎么又把他丢下了!”
路人的岛民看见沈冰澌,本来想跟他打招呼,没想到走近一看,人正在这神神叨叨的,脸色非常可怕,便又把招呼咽回去了。
沈冰澌忽然一跺脚,身影化作一道金光急射|出去,路中间又变得空荡荡,只留下岛民面面相觑,神仙不愧是神仙。
一眨眼功夫,沈冰澌降落在镇海石旁边那片海滩上。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是一轮满月,将海面照得波光粼粼,仿佛有一条月光大道,从天边一直通到近海海岸。
沈冰澌目光一扫,立刻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松了口气。
还好,这一次回的及时,容谢还在原地。
然而下一刻,那身影就快速向海中走去,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踏进黑黢黢的水里。
沈冰澌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他大叫容谢的名字,一边向他狂奔过去。
容谢的身影似乎停滞了一下,仓皇地回过头来,月光照在他身上,将他惨白的脸色照得格外清楚,他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一个离岸的浪头打在他身上,他被带着倒向黑暗的海水那一边。
沈冰澌猛地向前一纵身,身影“嘭”地消失不见,下一刻出现在海浪中间,拦腰抱住容谢,将他从海水里拖上来,扔在他们白天坐过的垫布上。
“你在干什么?!”沈冰澌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可怕过,愤怒之下压着虚惊的颤音,“你的脑子坏掉了吗?”
容谢愣愣地望着沈冰澌,似乎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这里。
“我没有……我……不是……”
容谢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情况。
“剑……”他指一指海上,“掉下去了,我想去捡……”
沈冰澌愣了一下:“什么剑?”
很快,他反应过来,伸手一招,一道银光从海水中窜出来,射|进他手中。
沈冰澌一把握住光电白兰,递给容谢。
容谢却没有接。
沈冰澌疑惑地看向容谢。
容谢衣衫湿透,头发散乱黏在额头、脸颊上,露出来的皮肤呈现一种失去血色的苍白,眼睛和鼻尖却红彤彤的。
如果说刚才错误判断容谢走进海里的动机,是沈冰澌太武断,现下这个状态的容谢,却无疑为沈冰澌的判断提供了依据——他看起来就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连自己一向在乎的衣衫整齐都顾不上了,颓然地坐在地上。
这不能令沈冰澌心生怜悯,只能让他恼怒,就像他误会容谢要去投水时,一样的怒火滔天。
“你不是要这把剑?拼了命都要去捡?怎么,现在又不要了?”沈冰澌刻薄地晃了晃手中的剑,将它丢在容谢面前的地上。
容谢瑟缩了一下,向旁边挪开,不愿去碰那把剑。
沈冰澌暗中皱眉,为什么他总有种感觉,容谢好像害怕光电白兰?
不过,这感觉很没道理,他也没深想,弯腰去捡那把剑,一边转过头,靠近容谢说:“你真不要?那我收回去了。”
容谢垂下眼眸,沈冰澌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泪痕,心里痛了一下,识海隐隐震动,他连忙移开目光,直起身。
袖子却被拉住了。
沈冰澌身形微滞,侧对容谢站着,腰背不自然地挺直,目光直视前方,不肯往回看一眼。
“……我要。”
一只凉的像冰一样的手挤进沈冰澌掌中,从他松松握着的指间取出光电白兰。
冰凉的手指很快缩回去了,连带着飞剑一起,沈冰澌的手掌一空,他下意识握了一下,什么都没握住,下意识攥紧拳头。
容谢再次站起来时,光电白兰已被他收进锦囊,他望着沈冰澌紧绷的侧脸,轻声说:“对不起,我一个人没法回去,你能不能把我送回……涣雪山庄?”
说到涣雪山庄时,容谢迟疑了一下,他还能回涣雪山庄吗?看沈冰澌的样子,是多看他一眼都难受。可是他的东西都在涣雪山庄,总归是要回去一趟的,就算是扫地出门,也得先把他那份财产给他才对。
最痛苦的抉择已经做过了,还选在了最错误的时机,有那么一段时间,对着茫茫大海,容谢真的想过一死了之,这样他就不用去想怎么样在没筑基、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从南岛返回五洲大陆,也不用去想回了五洲大陆之后又要去哪里。
还好,情绪都是一阵一阵的,满月从海上升起来的时候,他知道,他熬过去了。
最黑暗、最痛苦的时候都熬过去了,沈冰澌又回来了,容谢觉得不会再有过不去的坎,他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柔软的一块变得坚硬了。
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也能理性地思考了,容谢开始为自己的将来盘算,拿回自己那份财产就是其中关键的一步,趁着沈冰澌还没有跟他彻底撇清关系,他该主动向沈冰澌提点要求。
从现在开始,他生命中要最先保全的人,是他自己。
沈冰澌仍然背对着容谢,听到容谢的语气比想象中平静很多,他稍稍松了口气。
“现在就回去?”沈冰澌问,“不再住一晚了?”
问完这话,沈冰澌就意识到自己嘴快了,他哪里还有定力跟容谢再过一晚?
幸好容谢给了他想要的答复。
“嗯。”
月亮升到头顶时,两人回到渔村。岛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个时候差不多都歇下了,走在空无一人的村道间,耳中充斥着永无止歇的海浪声,容谢回头又看了一眼海上,不知是海上的缘故,还是满月的缘故,今晚的月亮特别明亮,让人产生一种身在阴天早上的错觉。
太壮观了。
造化何其慷慨,又何其残酷。
……
连续飞了一夜一天,两人终于在第二天入夜时分回到涣雪山庄。
长时间的连续飞行,让容谢疲惫不堪,几乎是一回到卧房,就倒在床上睡了。
翌日晨起,还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窗纸初白,容谢从酣眠中醒来。
就算繁世阁最奢华的房间,也比不过自己的卧房。
这样想着,容谢没有急于起床,躺在温馨的被褥间,又眯了一会儿。
阳光洒满房间时,容谢起来了。
他简单洗漱了一下,走到院子里,像往常那样一边散步巡视庭院各处,一边思考今天要做什么事、三餐吃什么。
等他走到前院时,已基本拿定了主意。
三个小的早就在前院等着了。
一看见容谢出来,他们呼啦一下围上来,像独守空房的小猫小狗,一看见主人回来,立刻绕着人跟前打转,几次差点绊到容谢的脚。
“容哥,你可算回来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不是说月底就回来吗?现在都快七月底了!”
“是啊,庄主一大早就出去了,咱们也不敢问,容哥你们都玩了些什么啊?”
……
容谢揉了揉额角。
其实,他很想把这次出门游玩,当做昨天晚上做的一个噩梦忘掉的。
今天起床的时候,他确实有这种错觉来着。
他扫过三个小的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院中石桌前。
容谢喝了一点汤,就没什么胃口,开始给龙少野和方仁济讲这次出游去的地方。
龙少野和方仁济听得如痴如醉,嘴里的汤饼都忘了嚼。
沈燕端着最后一碗素汤饼上来,感觉自己错过良多,忙问:
“什么什么?容哥都去哪儿了?”
“唔,”龙少野抻着脖子咽下汤饼,“好多地方哪!盛京,香积寺,蓝塬,还有一个你绝对想不到!”
“什么?快说啊,别卖关子!”
“海州南岛!”
“噫!”
“容哥和庄主还给我们带了礼物呢!”
……
容谢见他们三个交流上了,便从饭桌前撤出来,去后院浴室洗了个澡。
灵力充沛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苦哈哈地劈柴烧热水了,多放几个加热符,浴桶里的水自然热起来,温度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
不过,灵力还是要节省着用,往后就不会有这样得到灵力的机会了。
洗完澡,容谢的思路变得更加清晰。
他现在最紧要做的事是盘点自己的财产,拉好清单,方便离开时跟沈冰澌交接清楚。
第二紧要的是在迎宾镇客栈定个房间,充当临时落脚点,持续联络蓝塬的牙行,确定一间价格和环境都合适的房子,再转移过去。
第三便是汇总山庄日常事务,尽快教会沈燕他们,好在他走之前,彻底交接给他们,也算是善始善终,对得起沈冰澌的信任了。
……
容谢挽起潮湿的头发,换上干活穿的罩袍,往后院书房里来,这里收着他的几个大箱子,就从这里开始吧。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必须加快速度。
毕竟,不知道沈冰澌什么时候回来,就要赶他走了——
作者有话说:冰冰:?没有的事
第53章 吵架了
“喂, 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山庄里的气氛怪怪的?”
“你还真别说……”
涣雪山庄前院,沈燕和龙少野一边劈柴一边念叨。
“什么气氛?”方仁济抬起头, 害怕地看向沈燕和龙少野, “难道……”
“难道……你也发现了?”沈燕和龙少野有点意外, 他们这个小弟弟,总是比正常人慢几拍,如果方仁济都觉察到了,说明事情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
“难道……”方仁济咽了口唾沫, “涣雪山庄真的有鬼?”
“……”
“噗!”
龙少野忍不住笑喷出来。
“什么有鬼!我们在说容哥和大庄主!”
“啊?”方仁济懵逼,“他们怎么了吗?”
龙少野无奈:“你是一点都没感觉到啊。”
方仁济摇头。
龙少野看向沈燕:“燕子, 你说吧。”
沈燕一直皱着眉头, 就算方仁济中间打岔,他也没有笑。
斟酌了片刻,沈燕道:“大庄主已经半个月没回来了。”
沈冰澌上一次出现在涣雪山庄, 还是在半个月前。
那时候沈冰澌和容谢刚结束了将近一个月的行程,回来之后直接在后院歇下。
第二天还很早的时候,沈冰澌就御剑走了, 胜邪剑冲破涣雪山庄上空那一瞬产生的灵力波动, 让沈燕从睡梦中惊醒,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正看到胜邪剑拖着金色的弧光飞往主峰方向。
一开始,沈燕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毕竟大庄主又是修界裁诫官, 又是灵镜宗的中流砥柱,他能腾出这么多时间出去游山玩水,才叫人奇怪。
可是,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庄主还是没回来,问容哥,容哥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很奇怪了。
“大庄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容哥不知道他的行程……也很正常吧?”方仁济挠挠额角。
“不,不正常,以前就算不知道大庄主去哪了,容哥也会知道他去干什么了,执行任务,还是宗门有事,这次容哥连这个都不知道,而且更奇怪的是,他也不关心。”
容谢不关心,这才是要命的地方。
“你想想上一次,大庄主出去处理事情,说好几天回来,到了时间没回来,容哥是怎么做的?”
“提前准备接风宴,一天三个传音联络大庄主……”方仁济品出不同来了。
“这次呢?”
“……”方仁济不说话了。
这次是连传音玉佩都没拿出来,接风宴更是提都不提,沈燕他们偶然提起,也只是神色平淡地一语带过,接着说旁的事情。
方仁济虽然呆,也只是不会多想罢了,日常中发生的这些事,他还是看在眼里的。
一时间,三个小的都沉默下来。
“容哥不会是……和大庄主吵架了吧?”方仁济小声说。
龙少野重重叹了口气,歪头看向沈燕:“燕子,我说什么吧,这次事情严重了,连仁济弟弟都看出来了。”
“真的啊……”方仁济看到沈燕凝重的神色,顿时惴惴不安起来,“怎么会吵架呢?容哥和大庄主明明那么要好,没有人比容哥更了解大庄主的脾气了,他们怎么会吵架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关系好的人,吵起来就越是惊天动地,因为他们太了解对方了,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戳中对方的痛处……”龙少野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向方仁济解释。
“少野。”沈燕一句话制止。
“看吧,燕子就是知道我喜欢说话,专门在我说话的时候让我停下。”这样抱怨着,龙少野还是停下来了。
“容哥和我们不一样,他不是会逞口舌之利的人,更不会为了无谓的事情和大庄主置气,肯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我担心……”沈燕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抬起头,眉头不自然地散开,叫道,“容哥。”
另外两个小的本来都把脑袋凑到沈燕旁边了,听到这一声,呼啦一下散开,各自装作在干活的样子,把劈好的柴火拿在手里刮皮。
“唔唔,容哥!”“容哥来了!”
容谢从中门出来,就看见三个小的神色不自然地看他,他倒是没往别处想,只当他们是偷懒被抓到了。
“沈燕,你们今天去不去镇上?”容谢问。
沈燕立刻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容哥有什么吩咐吗,我现在就去一趟。”
“那倒也不用专门走一趟……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送到山庄的信。”容谢迟疑。
“啊,我刚想起来,是要去镇上一趟,牧场的围栏坏了一块,得跟邱三爷说一声。”沈燕一拍脑门。
“那正好,去的时候顺便帮我问问守卫,有没有蓝塬或是盛京寄过来的信,收信人是……容二。”容谢道。
“明白!”
“对了。”容谢叫住沈燕,从怀里摸出三封信,犹豫了一下,递给他,“这三封信也帮我寄出去。”
沈燕接过来一看,面露异色,但没说什么,只是一并应了。
半个时辰后,沈燕和龙少野到达护山大阵守卫处。
守卫处兼管信件收发,半山上专门建了一座大院子负责此事,院子里非常热闹,除了各种需要检查的信件、没写明收信人和地址的无头信件、排队等待寄出的信件之外,还停着大大小小的信使——信鸽、鹰隼、仙鹤……
处理信件只占了杂役们较少的一部分工作时间,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喂鸟、打扫鸟毛和鸟屎,分时段让大小信使们放风,防止他们互相打架或是互相吃。
“收还是发?”处理信件的杂役不耐烦地问。
“发!这里有三封信,是涣雪山庄寄出的。”沈燕道。
一听是涣雪山庄的信,杂役才打起些许精神:“寄到什么地方?”
“盛京。”沈燕拿出三封信,依次递给杂役,每递出一封,便念出一个收信人,“盛京升平钱庄,元宝拍卖行,盛世牙行。”
“……喝。”杂役拿到手里一看,“这是打算变卖家产啊。”
沈燕和龙少野脸色都变了。
杂役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说完就抛到脑后了。
“还有什么事?没事就别在这杵着了,下一个——”
“等等,”沈燕回过神,“我们还要查有没有寄过来的信。”
“沈庄主的信?没有,没有。”杂役摆手。
“不,是寄给涣雪山庄的容二的。”
“容二?”杂役想了想,“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一盏茶的功夫,杂役凭着超强的记忆力,从一堆无头信中翻出一叠寄给容二的,不过不是涣雪山庄容二,而是守卫处容二。
“下回让你们那个容二把地址留对,留到守卫处算怎么回事,这么大一个灵镜宗,让我们怎么找!”杂役发牢骚。
沈燕和龙少野一顿嗯嗯啊啊,谢过杂役,从守卫处的院子出来。
两人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
如果说杂役那句“这是打算变卖家产”只是无心地调侃,那他们手上拿的这沓信,就是确凿的证据了。
信上都盖着同一个戳,盛京蓝塬牙行,下头还有两行小字:盛世别业,蓝塬山水。
沈燕和龙少野虽然没接触过这么高端的牙行,但牙行什么意思他们还是知道的,再和别业、山水一结合,这就是买卖租赁房屋的中介嘛。
两人脑中同时闪过一个问题——容哥看这个干嘛?
难不成,容哥想在蓝塬购置别业?
可是,就算容哥想在蓝塬购置别业,也不至于就到了要变卖家产的地步吧?
大庄主看起来不像那么拮据的样子啊。
除非,大庄主不打算出钱。
“嘶……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妙呢。”龙少野挠了挠脑门。
“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沈燕凝重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把这些信藏起来?就说没收到?”
“不行,”沈燕否决了龙少野不靠谱的提议,“先回去,把信交给容哥,然后……让他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站在他那边。”
“劳烦你们了。”
沈燕和龙少野回到涣雪山庄,将信交给容谢,汇报了发信的情况。
容谢终于拿到蓝塬的信,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还以为送信途中出了什么变故呢。
原来是沈冰澌留的地址出了问题。
本来也不是什么问题,只是沈冰澌回来之后,没有去守卫处知会一声,守卫处就没留意,差点耽误了容谢的事。
往后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毕竟,他不能指望沈冰澌再帮他了。
“容哥,我能问你个问题么?”沈燕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容谢诧异地停下来,他拿到信就往后院走了,没想到沈燕竟然还跟着他。
“怎么了?”容谢回过头,看到沈燕一脸犹豫的样子。
“容哥,你……”沈燕咬牙,“你是不是要走?”
“什么?”容谢一愣。
沈燕眼中的情绪很复杂,有担心,有焦虑,还有一丝忧郁。
容谢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好像明白了什么。
沈燕比他想象中更敏锐,沈燕知道了,另外两个小的应该也通过气了。想要瞒住身边的人是很困难的。
“有这种可能。”容谢叹气。
“什么时候?”沈燕立刻问,“是要去这个地方吗——蓝塬?”
“……只能说有这种可能。”
“那,我能跟着一起去吗?”沈燕又问。
容谢失笑:“你去干什么?”
沈燕沉默了,他知道这个念头很傻,他是沈家派来的,他的月钱是大庄主给的,想要在修界有所发展,他还要指望大庄主的举荐……
“别想那么多了,都是没定准的事,”容谢看到沈燕这副样子,又心软了,“只是未雨绸缪而已,我也不能一辈子都在这里当管家啊,以后我干不动了,总得有个养老的地方吧。倒是你们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多学一点,早点替我分担,我也能早点休息。”
“是……这样吗?”沈燕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当然。”容谢拍了拍沈燕的肩膀,“别多想了,去做你的事吧。”
容谢转身进了中门,一边走,一边拆信。
沈燕停在中门外,望着容谢走远——
作者有话说:回来惹![墨镜]
第54章 轻与重
蓝塬牙行的人效率非常高, 按照发信时间看,容谢前脚离开牙行,他们后脚就发了第一封信——整理了蓝塬上各种价位的房子, 地理位置、制式格局、内外风格, 一应俱全。
接下来的几封信, 基本上是三五天发一封,有什么新动向都会告诉容谢,每次还会有偏重地推荐一些同类型的房子。
容谢一路看到书房,看得眼花缭乱, 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不错。
只是, 他手头的资金毕竟有限, 不是想要就能买下,那些心仪的房子,一个比一个贵, 都不是他能买得起的。
挑来挑去,综合房屋条件和价格,容谢确定了几套经济适用的, 拟了回信, 请牙行提供更详细的信息,还有交易房屋需要准备的材料。
写好回信,日头已然偏西,容谢想了想, 还是决定自己去送信。
又过了几日, 沈冰澌那边依然没有消息,容谢寄出去的那些信却都有了回音。
首先是牙行,送回了容谢想要的详细信息, 盛情邀请容谢有空去蓝塬面谈,其中有一套房主急着出手,如果容谢愿意面谈,还可以压价。
另外房屋交易方面需要准备的材料,牙行也寄来了一份相当详细的目录,里面包含了各大钱庄灵石兑换银钱的比率。
容谢看过牙行提供的兑换比率,又展开从盛京最大的升平钱庄拿到十家信誉钱庄的兑换比率,两相对比,最优选择是玄天宗在盛京开设的玄天钱庄,涉及大宗财产兑换时,还可以给到一定优惠,能达到最理想的十块灵石兑换一两银子的比率。
“十块灵石一两银子啊……”容谢用羊毫笔在纸上写写算算,时不时展开自己的资产清单、拍卖行给市价行情看一看,最终算到一个数。
一万灵石。
容谢多年来的积蓄,现钱加上可以变卖的资产,一共能凑到一万灵石。
兑换银钱就是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听起来好像很多,足够在蓝塬租到很好的房子,但容谢需要的不是享受,而是长期居住,比起租,他还是更倾向于买。
买,这个价格就有点尴尬了,能买到还不错的房子,但买完之后,就不够交高昂的税费、房屋的维护费……
容谢也是第一次知道,在凡人间买个房子,竟然要交这么多税费。
实际折算下来,能购买的房屋标价也就是六百两到七百两之间。
再加上容谢还不能一次把钱全贴在房子上,他还得留出一部分过日子,在没有找到正经营生之前,手里总是得有些积蓄才心安。
减掉这部分钱,能购买的房屋就更少了,这些房屋大多没有院子,有,也只是在房门前围出的一小块土地,想在院子里晒衣服,露天喝茶,都很困难,更不要说欣赏庭院风景了。
“……”
再看一看之前向往的大宅,和实际能买到的民房,容谢瞬时感到现实的残酷。
这么多年无忧无虑的生活,让他快要忘记贫穷的日子是什么样了。
容谢站起身,在书房里兜着圈子踱步。
“如果把那个卖了呢……”他喃喃自语。
再一次,他回到书桌前,从纸堆里翻出元宝拍卖行的回信。
在价格预估那一行找到:
光电白兰——两万五千灵石。
两万五千灵石,是拍卖行能给出的最好价格,这一点容谢不怀疑,毕竟急着出手,肯定是要比当初拍卖竞价拿到的价格低的。
而且,元宝拍卖行背靠三大宗门之一的鎏金宗,是容谢能找到的信誉和保密性最好的拍卖行——他总不能把光电白兰拿到灵镜宗拍卖行或是铸剑师联盟去卖,那样,不等他出手,麻烦就会先找上门了。
两万五千灵石,合两千五百两银子,有这个钱在,容谢就能选那些心仪的大宅院了。
可是……
可是,真的要把沈冰澌费尽心血为他铸造的光电白兰,卖掉吗?
容谢犹豫了。
一边是沈冰澌绸缪十年,郑重送出手的重礼,甚至为了送礼,还自创了一套剑舞,至今,容谢闭上眼睛,还能看到那晚海滩边,群青色身影上天入地,巨大兰花肆意绽开的样子。
一边是蓝塬带小花园的独门院子,温泉水直接入户,不需要烧炕,冬天也可以温暖如春。二楼南北通透,朝南的窗户直接欣赏终南积雪,朝北的窗户则是世外桃源般的蓝塬炊烟。
仔细想想,孰轻孰重,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分辨。
“……算了。”
容谢叹了口气,缓缓合上元宝拍卖行的价目表。
“还是卖了吧。”
毕竟,房子是往后几十年、实实在在要住的,而剑,却是用不上的。
容谢如今已不指望能筑基了,他和沈冰澌掰成这样,就算他还愿意半推半就,沈冰澌也断断不肯了。
既然筑基无望,那光电白兰对他来说也是无用,除了能偶尔拿出来怀念一下沈冰澌和预知梦中惨遭穿腹的痛苦,实在是没有任何实用价值了。
海滩那一晚,容谢就对自己发过誓,往后,要先保全自己。
保全自己的生活质量,在保全自己的各个方面中,占据至关重要的位置。
下定决心后,容谢重新坐回书桌前,把两千五百两加入买房预算,霎时间,可供挑选的范围变得宽广了。
容谢的心情也变得舒爽了。
他定下来几套一千五百两左右的院子,打算实地考察一番再做最后的决定。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桩麻烦事。
容谢定睛看向房屋交易需要准备的材料清单。
凡人生命短促,但办事手续一点不见减省,甚至比修界还要麻烦。
他看了一会儿,就感到眼睛酸困,不得不双手捏住鼻梁,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
清单上出现了许多容谢闻所未闻的帖、表、单、据。
看起来要在蓝塬买房,必须把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的桩桩件件交代清楚才行,而且口说无凭,必须有加盖官府印章的纸质文书。
这……让他上哪儿找去啊?
他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沈家庄了,这些帖、表、单、据如果还在话的,肯定也是在沈家庄,难道……还要让他去问沈家那些人要不成?!
本以为万事俱备,没想到竟然被这么基础的问题给难住了。
而且,这个问题还不是想想办法就能绕过去的。
只要容谢想在凡人间置办房产,就必须有这些纸质文书,这相当于他在凡人间的合法身份,没有这个,就没法在凡人间立足,别想过上体面的生活。
这可如何是好?
容谢再一次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思考,足足想到提神线香都烧断了,还没想出什么好主意。
唯一能想到的主意,就是写信回去,让沈家人帮忙办了。
可是,沈家人能帮这个忙吗?
恐怕收到信的第一时间,就要幸灾乐祸地打探容谢和沈冰澌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找身份文书了?
再结合上一次沈家人过来不欢而散的场面,就知道这封信寄出去不会有好结果,好一点是团一团扔了,坏一点,说不定还会故意搞事情,毁掉容谢需要的身份文书。
那就麻烦了。
不,不能打草惊蛇。
容谢想来想去,这件事还是得找沈冰澌商量。
如果有沈冰澌出面,亲自去拿他的身份文书,那么沈家人就算再怎么不想配合,面子上的流程还是得走。
而他,只要拿到身份文书,独自出去开门立户了,就不必再和沈家人纠缠。
念及此,容谢摸向腰间玉佩。
摸了两下,没摸着,他才想起来,玉佩早就不用了。
原来那块同心传音玉佩,已经失效了,被容谢扔在随身锦囊最下面。
后来用的普通传音玉佩,在南岛的时候用来交换那对道侣的玉佩,已经给出去了。
现在容谢手上一块能联络的玉佩都没有。
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联系了。
容谢没有给自己太多感伤的时间。
他举步往前院走去。
三个小的正在庭院里练习符咒上的法术,看见容谢出来,都投来忧心忡忡的目光。
显然,最近频繁的书信往来,三个小的都看在眼里,知道一些事情恐怕很快就要发生了,并不是像容谢说的那样,只是未雨绸缪。
“沈燕。”容谢叫道。
“容哥!”沈燕放下手中符咒,一阵小跑,来到容谢面前,“容哥,有什么事吩咐吗?”
“你……之前是不是看到庄主了?”容谢问。
“啊?”沈燕懵了一下,“容哥你是说上个月你们刚回来的时候吗?我是看到胜邪剑的弧光了,天没亮的时候,就往主峰那边去了。”
“好吧……你还知道怎么联络云峰长老吗?”容谢道,“帮我跑一趟,给云峰长老递个信,就说……我有事找沈冰澌。”
沈燕眼前一亮:“容哥放心,我这就去!”
这边交代沈燕去了,容谢便在院子里坐下,等待回信的同时,顺手指点龙少野和方仁济的法术。
如今容谢也有充足的灵力了,加上他对术法的掌握炉火纯青,指点起两个小的游刃有余。
龙少野和方仁济受益颇深,对容谢的敬佩之情又增涨不少。
“容哥。”休息的间歇,龙少野神采奕奕地说道,“你和庄主,是要和好了么?”
方仁济也期待地看过来。
容谢失笑:“为什么这么说?”
“谁都不理谁,那就是还在置气,开始说话了,那就是要和好了。”龙少野自信地说出他的经验。
方仁济也使劲点了点头。
容谢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如果人与人之间的离心,只要沟通一下就能解决,那也就不成其为离心了。
正在思量间,涣雪山庄门前忽然闪过一道青光,沈冰澌在长老院中的至交,云峰长老亲自来了。
第55章 不等了
云峰长老一走进涣雪山庄大门, 就直奔容谢而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神神叨叨:“容小友, 你可算找我了。”
容谢一愣, 不解地看着他。
云峰长老解释, 之前他们一大帮子老家伙跑到涣雪山庄来吃鱼,惹火了沈冰澌,沈冰澌跟他们约法三章,如果山庄没有请, 他们就不能主动上门,就算他们想主动上门, 也得提前三天通知沈冰澌。
这么一来, 云峰长老早就想上门找容谢了,可是山庄没请他,他也通知不到沈冰澌, 只能在自家山头干着急。
“您也联系不上沈冰澌?”容谢捕捉到重点。
“嗨,可不是吗,他在薛保山那里闭关, 谁敢打搅他。”云峰长老两手一拍, 往两边一摊。
“……”容谢恍然,原来沈冰澌去主峰,是去闭关了。
“他可有说什么时候出关吗?”容谢问。
“这谁说得准,我看他是准备冲击分神境呢, 少则三年五年, 多则十年八年……”
云峰长老后面发的牢骚容谢都没听见,他只听见那句“少则三年五年”,脑子嗡的一下乱了。
沈冰澌三年五年都不出来, 他岂不是三年五年都拿不到身份文书?
“不过话说回来,容小友,你知道云山宗有个医修叫崔星苗吗?”云峰长老问道。
容谢回过神来:“崔姑娘?我知道,她给我看过诊。”
“那你知道……她和沈冰澌那事吗?”云峰长老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压着嗓子,凑近容谢问道。
“他们有什么事?”容谢一脸茫然。
“不应该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
云峰长老眯起眼睛,正待狠狠八卦一番,就听容谢说:“您说那件事,那件事不是已经澄清了吗?”
“哦……是澄清了。”
云峰长老的八卦之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缓了一下,他才开始辩解:
“澄清归澄清,事实怎么样,咱们又不是当事人,咱们也不知道啊。”
容谢是个不喜欢说人是非的人,如果这个人是身边人,他就更加忌讳,现在,云峰长老竟然开始说沈冰澌的八卦了。
容谢诧异地看着云峰长老,怀疑他是不是别人假扮的。
“而且这件事也过去个把月了,谁知道中间又有什么变故……容小友,你别这样看老道啊,老道也不想这样猜测沈冰澌的,谁让他道心动摇了呢!”
云峰长老这话无异于扔下一颗重磅炸弹,容谢顿时惊了。
“您说他怎么了?”
“你也一点没觉察么?”云峰长老看着容谢,有些失望,“老道还以为你知道什么,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
容谢处于震惊中,没顾上回云峰长老的话,云峰长老看他的表情,也看出来他对此一无所知了。
云峰长老叹气:“容小友,你比老道想象中的还要迟钝啊,这年轻男女之间,情情爱爱的事,没有个定准的,所以说无情道里最难修的就是断情绝爱这一门……当初沈冰澌就该听我的,选择断绝食欲这一门。”
容谢心乱如麻,压根没听进去云峰长老这一大篇议论,他满心里想的都是,沈冰澌怎么可能道心动摇呢?
在那长达三千章的命书里,沈冰澌和挤满一个后院的莺莺燕燕一起冒险、寻宝、斩妖除魔,人生精彩不可限量,就这样,他都没有道心动摇,坚定地挺到了最后一刻,还是天镜强行分配给他一个证道对象,他才动摇了片刻……
不过,也只有片刻,片刻之后,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证道了,破境速度堪比闪电。
这样的沈冰澌,堪称一句道心如铁,怎么可能在这么早的时候,就道心动摇了呢?
“不会吧,长老您是不是搞错了?沈冰澌道心如铁,怎么可能随便动摇,我也没有看出这样的迹象。”容谢皱眉。
“你没看出这样的迹象?会不会是你……咳咳,”云峰长老暗示性地咳嗽两声,“没太关注沈冰澌的动向呢?毕竟他常年往外跑,你也不可能一直跟着他。”
“前段时间我和沈冰澌一直在一起,我们出门游玩了。”容谢道。
“是,我知道,他也是这么向薛保山报备的,”云峰长老顿了顿,“可是,就算你们一起出去,他想单独出去见个人,只要飞过去就行了,飞去飞回,一点不耽误事,你还不知道吧,他有一阵为了完成镜宫的任务,每天晚上都会去禁宫,守卫禁宫那些天师,愣是一个都没发现。”
“……”容谢很想说,他知道,因为沈冰澌每天晚上都和他睡在一起。
“容小友啊,你还是不了解人心,这朋友情谊再怎么亲密,也比不过男女之情,沈冰澌也到了年纪了,是容易动摇的时候了,就算你们天天在一起,他也未必会告诉你,你的脾性又如此老实,就算有蛛丝马迹,你也只会视而不见罢了。”
“……”容谢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云峰长老评价为“老实”,可是,如果云峰长老是按照知不知道沈冰澌在和谁发生亲密关系这件事来作为评价标准的,那容谢的评级应该被上调为“不老实”,“极不老实”,因为他不仅知情,还打算知情不报。
“沈冰澌和崔姑娘真的没有什么,”容谢道,“他们前段时间闹得不愉快,已经发誓再也不见了。”
“啊?有这回事?”这回轮到云峰长老惊讶。
“是啊,沈冰澌还用了无形剑气……”
“竟然连无形剑气都用上了?”云峰长老瞪圆眼睛,接着又摇头,“诶,这小子,竟然这么狠,看来还是低估他了。”
容谢笑了笑,问:“沈冰澌道心动摇这件事,长老您是从何得知呢?”
“呃,这个嘛……”云峰长老的态度变得没有那么肯定了,他捋了捋胡须,“老道也是猜测的,这小子突然出现在主峰,二话不说就要闭关,还叫薛保山帮他护法,若不是出了什么重大变故,他干嘛这么心急火燎的,老道问他话,他也不答,脸黑得锅底似的,这副德性,也就是在女人那吃了瘪,才会如此,老道也年轻过,将心比心……”
容谢算是听明白了,敢情云峰长老什么凭据也没有,就是自己瞎猜的,还跑到他这里装消息灵通,究竟谁是老实人啊。
“唉,竟然不是因为崔姑娘,那会是因为谁?那个扰乱我们沈剑圣道心的小妖精究竟是谁?”云峰长老仍然在那里念念有词。
容谢觉得继续让他放飞下去,迟早要出事情,便问道:“沈冰澌要闭关三年五载,也是您猜测的么?”
“这倒不是,只是他们带进去那些灵符丹药,就是按照长期闭关的分量准备的,选的又是拜仙台上的静室,明显是不要人打扰的。”云峰长老在这方面倒是很权威。
“原来如此……”悬在头顶的大石头还是落了下来,容谢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沈冰澌的石化症还是发作了,虽然延迟了两天,把容谢送回来才发作的,可是发作的严重程度不下于以往任何一次。
这一次,他是打算把自己关在拜仙台的静室里,过个三年五载,再出来面对世界。
送走云峰长老后,容谢告诉三个小的,庄主闭关去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
三个小的第一反应是欢呼,没有大庄主在上面压着,山庄的气氛就很轻松,这无异于放长假。
接着,他们注意到容谢的脸色,互相戳戳胳膊肘,收起笑容。
“容哥,你……是不是还有急事找庄主?要不然我们去拜仙台求求情,在那个静室外面跟庄主说一声吧?”
“是啊,只是说句话,应该没问题吧。”
三小天真的话语,让容谢无奈失笑:“拜仙台的静室哪有那么容易靠近,拜仙台周围有灵镜宗最强的结界,别说靠近说话了,就是上都上不去。”
“喔……”
“那怎么办?”
那怎么办?
如果是以前,容谢会选择等。
沈冰澌毕竟是正值上升期的修士,闭关修炼太正常了,从他晋身高阶弟子开始,三不五时就会闭关,长则一年半载,短则两三个月,闭关一般都是为了解决一些修炼上的问题,或是冲击更上一层境界,是每个修真者都会经历的。
为了方便沈冰澌闭关修炼,他们当初一拿到涣雪山庄的布局图,就首先规划了两个静室用来闭关,在那之后,沈冰澌就不用去主峰闭关了,小问题都可以直接在涣雪山庄解决,容谢还会在他出关的时候,为他做上一桌热乎乎的庆功宴。
……
如果是两个月以前,容谢也会等,毕竟沈冰澌要做的都是大事,他,都是琐屑小事,只要沈冰澌修炼得顺利,他等一等也无所谓的。
可是现在,容谢不想等了。
在知道注定会分道扬镳的结果之后,容谢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去浪费在别人身上,他想尽快安顿好新房子,开始新生活。
身份文书的事,既然沈冰澌无法出面,他就自己去拿,他现在灵力充沛,正面对上沈家庄任何一个人都不怵的,如果沈家人作妖,他就来硬的。
不过,沈家人贼精溜滑得很,在行动之前,还是要做好周密的计划才行。
这般想着,容谢将三个小的叫到一起,仔细询问了他们现在沈家庄的情况。
三个小的知无不言,只是,他们能接触到的信息不多,只能说个大概,至于族谱、户帖一类关系重大的文书是谁在掌管,他们也不知道。
“无妨,我再问问别人。”
容谢脑海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选。
迎宾镇客栈,中午人来人往的时候,二楼雅间,王慕吊着两只腿,跟小二点菜,点完一桌菜,他回过头来,笑嘻嘻:“容哥哥,这些菜都好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师傅的手艺了。点多了一点,吃不完的还可以打包回去慢慢吃。”
两个月没见,王慕好像又长大了一点,身体抽条,显得又瘦又高,皮肤黝黑,远远跑过来,就像只树林里窜出来的野猴子。
“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点,这些都是你的。”容谢笑道。
王慕心愿得遂,喜笑颜开:“多谢容哥哥!”
菜一道道上来,王慕看得目不暇接,手里拿着筷子,不知道该先夹哪个好,便向小二讨了个空碗,将菜都拨在一起,拌着饭吃的津津有味。
吃到实在吃不下了,王慕打了个饱嗝,端起汤又喝了两口,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多谢容哥哥!上次容哥哥叫我打探像涣雪山庄一样的宅子,我打探到了一些……”
“先不忙说那个,”容谢手指摩挲茶杯,“你可知道沈家庄上那些人的户帖文书都是谁在管理?”
“这谁不知道啊,就在沈二伯房里,书房朝东那个窗户下面的柜子里!”王慕得意洋洋地说道,接着,他警惕起来,“容哥哥问这个干什么?难道……”——
作者有话说:留给冰冰闭关的时间不多了。[狗头]
第56章 跑路了
“难道容哥哥也想拿户帖文书出去偷偷成亲吗?”
说完这话, 王慕便嘿嘿笑起来。
容谢一怔,问道:“拿户帖文书出去成亲,是什么意思?”
“呃……”这回轮到王慕语塞, “容哥哥, 你别当真, 我是在说玩笑话啦,庄子上那些哥儿姐儿,若是在外面有看对眼的,大家就会说, 得防着他们偷户帖文书出去成亲。”
容谢倒没有当真,他只是想到他小时候在沈家庄也听过类似的话, 不过,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户帖文书是什么东西,只是听了一耳朵便过去了。
现在想来,成亲还真是一项重要的迁居仪式:或是从一家迁出来, 迁进另一家,或是自己开门立户,组建新的家庭。成亲所需要的身份文书, 恰好是容谢在外置办产业需要的那些。
如果……
一个大胆的念头划过容谢脑海。
“不错, 我正在发愁此事。”容谢转动茶杯,煞有介事地说道,“我确实打算另立门户了,成不成亲倒另说, 只是希望有个体面的身份, 好打消对方的顾虑。”
“咦?”王慕立刻坐直了身体,两眼放光地望着容谢,“容哥哥真打算偷户帖文书出去成亲啊?呸呸!我是说, 容哥哥真有心仪之人啦?是哪家姐姐这么有福气?”
容谢不语,只是一味摩挲茶杯。
“哦~怪不得呢!怪不得容哥哥让我另寻一处涣雪山庄似的大宅院,我就说,放着涣雪山庄不住,干嘛另寻一处?原来容哥哥是做着找婚房的准备呢!”
容谢一句话没说,王慕已经给他脑补齐全了。
“呵,什么心仪的对象,还八字没有一撇呢。”容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身份文书都拿不出来,就别想了。”
王慕刚刚得知这么大一个新闻,内心还在激动中,虽然和他没什么大关系,但他就是那种听到身边人八卦就会兴奋的体质。
“那可不行,一定要拿出来……能拿出来的。”王慕忽然抬起头,很有信心地说道。
“怎么拿出来?”容谢问。
“直说,你就直说,容哥哥,说句不好听的,你不知道沈家人有多希望你早点成亲,这样涣雪山庄管家的位置就空出来了,没了你碍事,他们才好塞自己人进来——呃,这些都是我妈说的,不是我说的。”王慕嘴快,一不小心把有的没的都秃噜出来,赶紧往回拉一拉。
容谢想听的就是这个,一点不生气,继续装着迟疑的样子,半信半疑地说:“果真如此么?如果我说拿着身份文书出去成亲,他们就不会为难我?”
“当然!我敢打包票!容哥哥你尽管去,他们一定积极配合。”王慕把胸脯拍的邦邦响。
王慕的反馈和容谢想的差不多,不过,这个计划还是太过大胆了,要执行起来,可能会有很多漏洞。
比如,沈家那些人一定会问,和谁成亲,家住哪里,怎么认识的,如果他一句话不说,沈家人肯定会怀疑,一怀疑,他们就会搞小动作,到时候别拿文书不成,反倒惹出别的事端。
“这桩事,我还得再考虑考虑,你先不要同别人说,尤其是你娘。”容谢说道。
“容哥哥放心,我保证不说!”王慕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一顿饭吃完,两人都感到心满意足,王慕吃饱了肚子、听到了八卦,容谢打开了思路、想到了新主意。
回到山庄后,容谢神色如常,心中却开始反复打磨这个计划。
这个计划最大的漏洞还是在容谢那个不存在的“对象”上,为了把这个人编得圆,编得像,容谢甚至在纸上画了人像,根据人像去想,“她”是什么地方的人,“她”的出身是什么样的,“她”说话是什么样的,两个人是怎么一见如故的,又会因为什么样的事争执……想到最后,容谢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形象。
直到有一天,方仁济收拾屋子的时候,捡到容谢团成一团的画像,问他这是不是庄主的姐妹,容谢终于知道这个他创造出来的意中人究竟哪里不对劲了。
“……”
人的想象都是基于现实的,假中掺真才能显得真。容谢这样安慰自己。
经过一段时间的绸缪,容谢觉得计划上的漏洞堵得差不多了,该进入执行阶段了。
他先将三个小的叫到一起,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收到沈家寄来的信。
三个小的摇头。
容谢稍稍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那天跟王慕谈过之后,很快就能收到沈家寄来的打探消息的信,没想到竟然没有。
王慕令人意外地做到了守口如瓶。
……
其实,容谢还挺希望王慕能往外透点风声的。
接着,容谢告诉三个小的,他要回沈家一趟,这期间山庄的事务还是交给他们打理,不用担心他,他只是去拿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容哥真的不用我们跟着吗?”沈燕问。
容谢确实考虑过带上沈燕,但这个计划,知情者越少越好。
“不用。”容谢说道。
不过,容谢还是买了一对新的传音玉佩,一块交给沈燕,教会他使用方法,以便在他外出的时候随时联络。
安顿好家里的事,容谢再次来到迎宾镇上,把王慕叫出来吃饭。
“王慕,我想跟你做个交易。如果你能办到,我就引荐你进涣雪山庄,如何?”容谢不疾不徐地说道。
“真的?!”王慕坐起来,两只细胳膊扒在桌面上,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容谢,“容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不管什么事,上刀山下油锅,我王慕都干了!”
容谢点头:“也没有那么夸张,就是之前我跟你说的,我打算回一趟沈家,把我的身份文书拿出来,我需要沈家人配合,让我顺利迁出沈家。如果他们配合,就不需要你做什么了,如果他们不配合,你就把身份文书偷出来,我再想办法。”
“这容易!容哥哥,放心吧,偷文书这事包在我身上,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立刻行动。”
容谢要的就是这个保障。
“不过……”王慕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真到了偷文书那一步,沈家人肯定容不下我了,到时候,容哥哥你可一定要捞我啊……留在涣雪山庄,是真的吗?”
“当然。”容谢也没打算骗王慕,“虽然你大字不识,符咒也不会写,灵力测试……还没测过,但你为人机灵,擅长随机应变,若是能帮我完成这件事,证明你有胜过其他侍童的优势,我引荐你也有充分的理由。”
至于沈冰澌收不收……那也是三五年之后的事了,容谢就来个先斩后奏,把王慕弄进来,等沈冰澌出关一看,嘿,管家一个变四个,怎么看也是他赚了,容谢也没有要求他说谢谢。
王慕听到容谢说的前半截,脸都垮下来了,忽然听他话锋一转,点出他的优势,王慕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容哥哥,你放心,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甩开膀子干。”
容谢点点头,向王慕说明进一步的计划。
三日后,容谢雇了一辆马车,带着王慕上路了。
半个月后,他们抵达位于河阳县偏远小镇的沈家庄。
与此同时,灵镜宗主峰,拜仙台上。
静室门开。
一老一青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后。
这两人,正是灵镜宗宗主薛保山和年轻一辈翘楚沈冰澌。
若是云峰长老在此,一定会被惊掉下巴,本来预估三五年才出来的人,这才过了一个多月就出关了。
“既然镜宫有任务,我也就不多留你了。”薛老宗主绷着一张脸,沉声说道。
“嗯。”沈冰澌亦是面色凝重,一副冷淡厌世的模样。
“不过,有句话,作为师叔,我还是要提醒你。”薛老宗主道,“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执行任务,还是早些通知镜宫,让他们另选贤能,再上无上仙山,找你师父禀明情况吧。”
“……”沈冰澌沉默片刻,“多谢宗主师叔挂怀,不过,我的状态,没有人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应付得来。”
薛老宗主深深皱眉,想说什么,终是长叹一声。
沈冰澌确实道心动摇了。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以前他刚接触无情道的时候,还常常被师父严苛的训练弄得道心崩溃,不都挺过来了么。
如果他从头到尾都不会动摇,那他早就飞升了,还用得着一个境界一个境界地修炼?
是,这一次他道心动摇的程度看起来格外严重,但那也是有原因的,在道心动摇的第一时间,他没有及时入定处理,而是耽误了两天,导致杂念越生越多,到了薛宗主帮他调理的时候,已经堆积如山,不免产生一些反噬,在薛宗主眼中,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这样的问题,便觉得很严重了。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耽误的那两天也是因为南岛太远了,如果是个近一点的地方,便不会出这样的意外。
经过一个月的闭关调理,沈冰澌的状态已经恢复如常,清晰、冷静、心如止水,他不会再被任何事情左右情绪,执行镜宫任务也是小菜一碟。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沈冰澌仅仅花了一天时间,就斩杀掉千年巨蟒修炼成的大妖,刷新了近几年来最快速完成任务的记录。
他返回镜宫复了命,出来之后,习惯性地御剑回了涣雪山庄。
等他回过神时,人已站在容谢的卧房门口。
夜色很深了,容谢应该已经歇下了,窗户里漆黑一片,多半睡着了吧。
沈冰澌在门前站了许久,终于伸手推门——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57章 陆公子
轰——
浩荡灵识如潮水般铺开, 瞬间从后院涌到前院,将涣雪山庄里里外外涤荡一遍。
前院侍童房里,沈燕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匆匆穿上外衣, 向外面跑去。龙少野和方仁济也一脸懵逼地坐起来, 刚才强大的灵识像滔天巨浪,将他们从睡梦中拍醒,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快,前院中传来沈燕和一个熟悉声音的对答。
“人呢?”那人问。
“……不知庄主问的是谁?”沈燕的气势明显被压住了, 但他并没有被压倒,强撑着反问道。
“还能有谁。”那人冷冷道。
“若庄主问的是容管事, 请恕小人也不知道容管事去哪里了。”沈燕的声音有些发闷。
“燕子疯了!”
龙少野和方仁济趴在窗户后面, 从窗纸上刚戳出来的小洞往外看。
龙少野听到沈燕的回答,急了。
“容管事明明就是去沈家庄了,怎么说不知道!”
龙少野已经压着嗓子在说, 他自以为只有旁边的方仁济能听见,谁知,话音未落, 庭院中站着的两人之一便回过头来。
沈冰澌的目光穿过夜色, 直奔龙少野而来。
龙少野只觉心神一震,下意识向窗户侧面躲去,然而,下一刻, 他的后领子被人拎起来, 整个人从床上拖下来,一直拖到地上。
沈冰澌不知何时进了侍童房,站在大通铺前的地板上, 龙少野就是被他抓到了脚前,惊惧之下,半天爬不起来。
“庄、庄主。”龙少野仰起头,看到沈冰澌黑云压顶一般出现在自己正上方,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说,容谢去哪了?”沈冰澌的声音里仿佛淬着寒冰。
“我、我……”龙少野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就把什么都说了,“容哥去了沈家……他、他说要拿个东西,很快就会、就会回来……”
沈冰澌微微眯起眼睛。
“什么时候走的?”
“半、半个月前……”
沈冰澌又问了两句,龙少野都摇头不知。
骤然间,勒住龙少野胸口的力量撤去了,他又能呼吸了,只是两腿还无法着力,软瘫在地上。
沈冰澌跨过他的身体,大步向外间走去,倏然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门槛外的夜色中。
“……”
沈冰澌走后,沈燕进来扶起龙少野,方仁济也从床上下来,拿着条手帕给他擦脸。
“燕子,我真没用。”龙少野的声音里带上几分哭腔,“大庄主太可怕了,我跟本控制不住自己,就什么都说了……不会给容哥惹上麻烦吧?”
“没事的,”沈燕安抚龙少野,“大庄主毕竟是元婴修士,我们扛不住他的灵压也是正常,若不是你引走了他,我也会说出容哥去向,现在当务之急,是快点告诉容哥大庄主去找他了。”
“对,对……”龙少野稍稍松了口气。
沈燕从怀里取出传音玉佩,按照容谢教他的法子发送联络请求,玉佩浮在半空,忽闪了一会儿绿光。
很快,那边接通了,温和的声音传来:“沈燕?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燕将沈冰澌出关,发现容谢不在山庄,逼问他们容谢去向的事说了一遍。
“沈冰澌出关了?”容谢意外。
“是……容哥,他可能很快就会去找你,”沈燕顿了顿,“……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那倒不会,他若是过来,事情反而好解决。”容谢淡定地说。
听到容谢这话,三个小的才松了口气。
“你们放心吧,不会有什么影响的,我已经到沈家了,一切进展顺利,明天早上去衙门盖了章,事情就差不多办完了……”
容谢说到一半,那边似乎有人叫他,容谢笑着应了,回转来又叮嘱沈燕他们夏秋多雨,日间晒了衣服别忘了收,其他事情等他回来再说。
结束了传音,沈燕拍一拍龙少野的肩膀,龙少野彻底踏实下来。
“不过,燕子,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庄主一开始问你的时候,你好像在故意顶撞他?”龙少野想起这茬,有些困惑地看向沈燕。
“嗯……我只是不喜欢他那副什么时候都自以为是的样子。”沈燕道。
“嘘——嘘嘘嘘!”龙少野立刻扑上来捂沈燕的嘴巴,“燕子,你疯了,这话可不兴说!”
千里之外,河阳县,沈氏庄园。
容谢放下传音玉佩,向客房外走去。
客房外门廊上,一名身着墨竹锦衣,气质出众、身材高挑的翩翩公子正等在那里。
那公子手执一折扇,扇上题着一个“陆”字,徐徐扇动,慢悠悠地等着,见容谢出来,合起折扇,向他拱了拱手。
“容师弟,恕我冒昧,你方才在忙吗?”
“是山庄里有点事,现在已经解决了。”容谢笑道,“陆公子,那就请吧。”
“容师弟请。”陆姓公子作了个“请”的手势,耐心等着容谢先走,自己才不疾不徐地跟上去。
容谢来到沈家庄才过了一天,日间见到沈老太爷、沈二伯他们,出来又见了一圈沈家各房亲戚,喝茶、微笑、聊沈冰澌,几乎没停过,脸都僵了,感觉十年份的应酬、走亲戚,都集中在这一天做完了。
不过,事情进展得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就像预想中那样,本来对容谢没个好脸色的沈家人,听说他有可能要成亲、建立家庭了,立刻变得积极起来,恨不能立刻打听出另一半是谁,把俩人打包打包送入洞房,还难得大方地提出在沈家庄摆酒,表示沈家人就是容谢的自家人,不管容谢是入赘还是另立门户,沈家人都会成为他最坚强的后盾。
当然,这话能信才有鬼,容谢以多年和沈家人周旋的丰富经验来看,这话的真实意思是赘出去的下人泼出去的水,干干净净地走人才是真,不要指望沈家人能接收这些累赘,容谢已经以养子身份上了户帖就不说了,容谢那个脸都不好意思露的新媳妇还有他们未来的小累赘都别想上老沈家的族谱。
这正合容谢的意。
容谢便顺水推舟地提出,他要迁出沈家,另立门户。
刚听到这话,沈家人还恍惚了一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尤其是沈老太爷和沈二伯,连连问身边的丫鬟小厮刚才容谢究竟说了什么,会不会是他们听差了——怎么可能有人位列高贵的沈家户帖中,却想要把自己的名字从上面抹掉呢?
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之气从沈老太爷和沈二伯胸中升起,他们感到自己的尊严被大大地冒犯了,虽然容谢只是平和地提出了一个合理的请求,为了和他那位脸都不好意思露的新媳妇成亲,他必须把自己的身份从沈家的户籍上迁走,但他平和的态度、没有一丝遗憾、懊恼、感伤的语气,还是深深伤害了沈家人的自尊,以至于他们开始怀疑,容谢迁户,真的、只是、为了成亲吗?
会不会有别的阴谋?
在沈家人的眼中,容谢绝不是一个纯良的老实人,俗话说三岁看老,容谢小时候就已经表现出工于心计的特质,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先一步扒上了年幼无知的二公子,充分施展他蛊惑人心的手段,把二公子的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本来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将来准备上奴籍的下等奴婢,没想到竟然给他混到二公子为他出头,搅破天也要给他上沈家的户帖,以外姓养子的身份留下来。后来更是在灵镜宗的试灵石上测出了三种灵根,一跃成为灵镜宗内门弟子,身份达到了沈家正经少爷小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回顾过去,可以预见未来。在沈家人看来,容谢不会做赔本生意,他这么积极地推动迁出户籍的事,肯定能从中得到巨大的好处,至少是要大过位列高贵的沈家户帖之中的好处,这样的好处恐怕不多,沈家人猜不到是什么,但他们也不想轻易放过容谢,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偿所愿。
于是,从容谢正式提出迁户开始,沈家人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不再急着拿出文书,推动流程,而是坐下来,喝着茶,从各种刁钻的角度去打探,容谢的那个不好意思露脸的新媳妇究竟是什么人。
本来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就算是陷入僵局了,容谢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聊他编出来的那位出身偏远世家的傲气大小姐,但多说多错,二是给暗中行动的王慕下命令,走计划二。
没想到这个时候,一个计划外的人物突然登场,给容谢带来了强有力的外援。
这个人就是清河陆家的陆应麟。
也就是等在容谢房门外的那位手执“陆”字折扇的翩翩公子。
清河陆家与河阳沈家祖上是旧交,以前两家曾一起从北方逃难过来,共同定居在清河上游,后来沈家迁居到河阳,两家便很少来往了。
虽然少来往,沈陆两家还是互相认可的,而这个陆应麟,更是陆家年轻一辈的翘楚,沈家人提起来也要赞叹几句的。
陆应麟有修真之才,却生性活泛,不喜拘束,很早就从玄天宗内门退出来,转到鎏金宗做生意,后来又和人一起经营元宝拍卖行,如今已经坐到拍卖行很高的位置。
这一次陆应麟到灵镜宗办事,顺便访问了一位潜在大客户,就是容谢。
好巧不巧,两人一对行程,陆应麟正好也要回老家一趟,和容谢同路,两人便把饭局改了,改成一道回老家,路上再聊拍卖的事。
聊着聊着,陆应麟也就知道了容谢要另立门户,迎娶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神秘大小姐的事。
当时陆应麟只是随口问了几句,似乎对业务无关的事不大关心。
谁承想到了沈家,沈家人邀请他一并参加的茶会上,听着沈家人话锋一转,对容谢那位神秘对象连连发问时,陆应麟不疾不徐地应了一句:
“哦,那位千金大小姐,我也有所耳闻,原来她心仪之人竟是容师弟,真是佳偶天成。”
陆应麟说出这句时,容谢心脏猛跳了一下,忍不住向他看去。
他不知道陆应麟打的什么主意,为什么忽然给他作起证来。
关键的关键,这个神秘大小姐并不是真正存在的人,万一陆应麟理解中的那位千金大小姐和容谢之前的描述有冲突怎么办?
然而,陆应麟之后的应对,却让容谢意识到,自己的操心完全是多余。
陆应麟话语间虚虚实实,煞有介事,就连沈家人都挑不出毛病,容谢在旁边听着,也一度产生错觉,好像这个千金大小姐真的存在似的。
这一下,有第三方作证,由不得沈家人不相信了。
“依我看,容师弟能有个好去处,于沈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沈家地处偏远,照应不上——我们陆家也吃过这样的亏,在外有个可靠的朋友互相照应,就更加可贵了,容师弟立住了脚,对沈剑圣来说就像有了第二个可以避风的港湾……老太爷,沈二伯,你们看晚辈说的对不对?”
末了,陆应麟一番周全的话,把沈家人最后一点疑虑也去了,当即答应容谢,第二天就拿着他需要的身份文书去衙门做迁移。
容谢本以为过不去的僵局,就这样化解了。
虽然陆应麟可能只是为了生意顺利推进,帮了容谢一把,但容谢心中却十分感激,思量着找个机会好好谢谢陆应麟。
只是,就他观察下来,陆应麟好像什么都不缺,送礼都不知道送什么,请他吃顿饭又显得太轻飘飘了。
容谢正在苦恼之际,陆应麟说沈家几个少爷小姐在花园里饮酒赏月,畅谈修界大事,问容谢要不要去,容谢本来一概谢绝此等活动,想到可以多了解陆应麟一点,便答应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花园走去——
作者有话说:小修了一下错别字,结尾展开了一点剧情,和上一版没啥大区别。
第58章 花园中
“今天的事, 真是谢谢你了。”容谢一边走,一边向陆应麟道谢。
“哦?什么事值得容师弟特地道谢?”陆应麟摇了摇折扇,诧异地问道。
“是……帮我说话那件事, 陆公子并没有见过那位千金小姐吧。”容谢说道。
陆应麟笑而不语。
“改日回了灵镜宗, 我做东, 请陆公子在迎宾镇酒楼吃饭,还请陆公子赏脸。”容谢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更好的主意,只能先把饭约上。
陆应麟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顺口一句话罢了。何况, 要想见过某个人,得先有那个人存在吧?”
容谢一愣, 立刻明白过来, 陆应麟原来已经猜到,并没有一个和容谢相好的千金大小姐存在。
“陆公子说笑了。”容谢不想就此事多说。
陆应麟笑着瞥了容谢一眼,面露了然之色, 也不再说这个话题。
说话间,两人走进沈家花园,这片花园是沈家显达之后重新修葺的, 极尽雕琢之能事, 先在不大的花园中间挖了个小池塘,又把池塘边的地面都用青砖铺了,池边建了一座小小的四角亭,四角亭边种满鲜艳的绣球花, 仔细一看, 就会发现那些花是用绒布攒的假花,在夜色的遮掩下倒不甚显眼。
此刻,沈家各房的小姐少爷都聚集在四角亭周围, 从地上的酒坛里倒了酒,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笑。
“啊,年轻人。年轻真好。”陆应麟感叹道,向容谢作了个“请”的手势。
容谢倒是宁可陆应麟先走,他对这些年轻人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
容谢率先迈步走近四角亭,那些喝酒说话的小姐少爷们纷纷回过头来,看见容谢时先是眼前一亮,接着神色间显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
这样的表情,容谢倒是见多了,他们父母那辈脸上见得更多,容谢只是笑着点点头,算是将这一圈人见过了。
这一圈年轻的少爷小姐,并没有一个是容谢认得的,算算年纪,他们应该比他小了一辈,他们的父母才是他的同辈人。
修真界的人往往感受不到岁月的流逝,灵镜宗内门这种地方更是如此,周围大多是筑基成功的内门弟子,岁月在他们脸上一丝不显,何况还有闭关修炼这个杀时间的利器。
自打进了涣雪山庄,日子过得安逸了,更加感觉不到人间风霜,容谢对于年龄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并没有特别的实感。
如今回到沈氏庄园,才发现同辈人的儿女都长成亭亭玉立的少爷小姐了,这种反差感比见到同辈人的冲击还要大。
如果没有遇到沈冰澌,或许他也会早早娶妻生子,他的孩子也有这么大了……这着实有些可怕。
陆应麟观察着容谢的脸色,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他从地上拿起酒坛,向旁边看酒碟的少爷讨了两只酒碟,用灵力定在空中,给容谢和自己分别满上。
“容师弟,咱们来晚了,理应赔上一碟。”陆应麟将酒碟送到容谢手中,冲他眨眼,“可别让年轻人看扁了。”
陆应麟是个极会活跃气氛的人,他这么一说,方才拘束的气氛便一扫而空,年轻的少爷小姐们一起起哄,要这个“陆叔叔”罚上十碟。
陆应麟本就是个酒场生意人,喝酒跟喝水似的,哪里会怕这些小年轻喝的甜水,仰头就干了三碟,少爷小姐们见状,起哄声一声比一声大。
容谢在旁边端着酒碟,感觉自己上了贼船,他就不应该跟陆应麟一起来。
陆应麟干完三碟,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连连推拒,脚下还踉跄了一步,摆手笑道:“不行了,不行了,叔叔年事已高,不能喝这么多,放过叔叔这一遭行吗?”
那些少爷小姐见状,笑得不行,非拉着他再喝,倒是把容谢忘到了一边。
容谢暗中松了口气,将酒碟一转,假装端起来喝了,顺势在袖子里一番操作,将酒水倒进身后的花坛里。
他放下酒碟,全当自己完成了罚酒一碟的任务,正要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忽然被陆应麟按住肩膀。
“这样吧,你们非要我喝,那我就替你们这个容叔叔喝了剩下两碟,如何?”陆应麟笑道,不等容谢答应,他就先一步拿过容谢的酒碟,叫人满上,在众少爷小姐的起哄声中,连干两碟,之后身子一歪,撞在容谢身上。
容谢微微皱起眉头,心里有些许别扭,但想到陆应麟是出入酒场的生意人,大概不会太在意一些细节,反正陆应麟用过的酒碟,他是不会再用了。
但是,才喝了五碟就醉到他身上,这也有点过分了吧。
容谢不喜欢和人近距离接触,正待推开陆应麟,却被陆应麟拽了拽袖子,低沉的声音传进他耳朵:“走,扶我到假山那边去。”
容谢瞅了一眼假山,那里倒是没人,不过,就这么把陆应麟扶过去,这些少爷小姐能放人?
下一刻,陆应麟就“醒转”过来,笑着跟那些少爷小姐告饶,连连说不能喝了,一上来就喝这么多,上头,得到旁边去歇一会儿。
“等叔叔歇口气,再给你们讲合欢教和玄天宗的恩怨情仇啊——”陆应麟故意装作说话不利索的样子,一边笑着打哈哈,一边推容谢,让他快走。
听到陆应麟有这么劲爆的八卦,那些年轻的少爷小姐怎么遭得住,自然是放他走了,一个清醒的老江湖肯定比彻底醉过去的有趣得多。
就这样,容谢“扶着”陆应麟成功撤退到假山旁边,一到假山阴影处,陆应麟便挺起身子,没事儿人一样寻了个台阶坐下。
容谢心里那点膈应,随着陆应麟老练的操作,又化为无形,他站在旁边,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台阶上面的廊下长椅坐了。
陆应麟将折扇插在后领子里,手臂搭在腿上,一条腿蜷曲,一条腿伸直,大喇喇地坐着,望着四角亭热闹的年轻人们,面露向往之色,他禁不住又拍了一下膝头:“年轻真好啊。”
容谢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他觉得眼下正是时机,可以跟陆应麟聊聊他的喜好,好送上恰当的回礼,把这段人情还了。
“对了,”陆应麟撑着膝盖转过身来,笑瞅着容谢,“容师弟,你不擅长喝酒吧?”
“嗯……我喝的不多。”容谢道。
“怪不得,刚才酒都倒我鞋里了。”陆应麟笑道。
陆应麟冷不丁来这一句,容谢顿时脸上一热,不会吧,他明明倒进花坛里了啊!
“哈哈哈哈开玩笑的,早知你不喜欢这种场合,就不叫你来了。”陆应麟笑了起来,又转回身去,望着四角亭。
“……”容谢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间,他灵光一闪,“陆公子,你很喜欢喝酒吗?”
“是啊,怎么,你要送我酒吗?”陆应麟笑道,“我可是很有品味的,非美酒不收。”
“这是自然。”
“好!我等着。”
容谢找到了方向,觉得也没有必要在这里耽误陆应麟喝酒了,他还有点在意沈燕的汇报,正要起身告辞,忽然听陆应麟说道:“你真的舍得离开涣雪山庄么?”
容谢一怔。
其实这一路上,两人结伴而行,虽然是各乘各的马车,前进速度也各有不同,但中间休息的时候,还是会在一起闲聊,陆应麟不多打听容谢的私事,却也知道他是沈冰澌身边的人、涣雪山庄的管家,容谢这样变卖财产、迁出户口,陆应麟不难猜到,他是要离开涣雪山庄了,而且,是主动离开,而不是为了什么成亲之类的借口。
“我虽然很少来灵镜宗这边,却也听说过涣雪山庄的传闻,沈冰澌和你是很好的朋友吧?”没等到容谢的回答,陆应麟继续说下去。
“……”容谢沉默了,虽然陆应麟帮他很多,但他和沈冰澌的事,他还没释然到能拿出来跟随便什么人闲聊的地步。
“沈冰澌年少成名,盛名在外,他能一直带着你,说明他很珍惜和你之间的感情。”陆应麟叹道。
就在容谢以为,陆应麟要劝他珍惜这段友谊的时候,陆应麟话锋一转,“你一定很好,才让他这么珍惜,可惜,你还是要走了,和他相处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容谢听到此处,喉咙发紧,一股被说中心事的恼火令他从廊下长椅上站起来,手指紧攥着袖口:“陆公子,请你自重,不要胡乱揣测我和沈冰澌之间的关系。”
陆应麟也跟着站了起来,收起散漫的态度,向容谢连连拱手:“抱歉,抱歉……是我冒昧了。”
容谢感觉到四角亭中已经有人在往这边看了,他也不想和陆应麟闹得不欢而散,便缓了语气说道:“陆公子,你怕是喝醉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可能是我喝醉了吧,就让我趁着酒劲再说一句,”陆应麟叹道,“容师弟,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么可怕,你不用害怕,你这样优秀的人,走到哪里都会有你一方天地的。”
“……”
容谢心中一空,他没想到,陆应麟竟然会跟他说这样的话,陆应麟其实是想鼓励他吗?是看出了他的紧张,所以才想着法子宽慰他吗?可是,陆应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已经超出业务范围了吧?
容谢正在发愣时,夜空中忽然划过一道灿然金光,如流星坠落,轰然冲击地面,整个沈氏庄园都震动起来。
“诶呀妈呀!”“砰!”“咕咚!”
园子里乱成一团,四角亭里的小姐少爷们摔得东倒西歪,碗碟酒坛打了一地,惊叫声、跑动声不绝于耳。
“地龙翻身,地龙翻身了!”
“快找空地趴下!”
在一众乱嚷嚷的人中,也有稍微见过世面的,叫道:“什么地龙翻身,是飞剑,那是飞剑啊!”
“二公子回来了!”
第59章 冤枉啊
什么拿东西, 根本就是放屁!
沈家人有什么好东西让容谢千里迢迢去拿,一听就是陷阱,容谢傻乎乎就去了, 那不是送上门给人磋磨吗。
沈冰澌听到这个理由时, 立刻急了。
他召出胜邪剑, 向河阳县沈家庄方向飞去。
刚飞过灵镜宗主峰,就被一道青光截住,沈冰澌定睛一看:“云峰长老?”
“哟,我没看错吧, 这不是沈剑圣吗。”云峰长老还在记恨他闭关时一句话不说,黑着脸就过去了那件事, 阴阳怪气道。
“……云峰长老, 我还要赶路,有什么事改日再聊。”沈冰澌起剑要走。
云峰长老使了个法诀,把沈冰澌从飞剑上薅下来:“别走,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回山庄了吗?”
“回了!”沈冰澌挣脱云峰长老的拉扯,正要走,忽然意识到什么, “问这个干嘛?”
“你那小友找我来着。”云峰长老思索道, “是一个月,还是半个月前来着……”
“他找你干什么?”沈冰澌停下来,紧盯着云峰长老。
“那不是找你找不到吗,就找我了, 我告诉他, 你起码要闭关个三年五载的……”云峰长老捋了捋胡须,发现沈冰澌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你说是不是三年五载, 三年五载都少了,你和薛保山那架势就是准备在里面冲击分神境……”
话音未落,金光蹿出,沈冰澌已经没影了。
“啧。”云峰长老摇头,“急躁。现在无情道的修士都这么情绪化了吗?”
沈冰澌御剑冲破夜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沈家庄。
即便以最快的速度在飞了,到沈家庄的客观距离却实实在在摆在那里。
黑暗的夜空,沈冰澌越是脑补越是暴躁。
半个时辰后,飞剑如流星般坠向地面,“轰”地砸在沈氏庄园门前那条大街上,石板路砸了个大坑,碎石尘土一阵乱飞,还好夜里路上无人,只是守门的两个门子吓得坐倒在地,口中乱呼爹娘。
沈冰澌提剑从烟尘中走出,一脚踹开沈氏庄园大门,径直走进正堂。
正堂中,沈二伯正监督着下人清点户帖文书,沈大管家在旁边碎碎念。
“二老爷,咱们真要给那姓容的整理户帖文书吗?就这么眼睁睁地遂了他的愿?”
沈二伯瞥一眼沈大管家,颇为不痛快地掏了掏耳朵:“要不然呢?老太爷的决定,谁能否了去?要不然你去跟老太爷说说?”
“那谁敢啊,”沈大管家赔笑道,“我这不是,不想姓容的这么容易就迁出去吗?迁进来的时候也没给咱们什么好处,白占了咱们一个名额这么久,现在要走便走了,总得把这么些年咱们替他缴纳的人头税,保管文书的保管费交一交吧。”
沈二伯一思量,好像也是:“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该要多少呢?”
沈大管家捋了捋颔下短须,想到涣雪山庄的种种奢华,想到容谢一个人管理这个肥缺这么久、不知摸了多少油水,心中便生出无边的嫉妒:“三千两,不,五千两!起码五千两银子!”
沈二伯一听,吓了一跳:“你疯了,五千两银子?够把咱们沈家庄买下来好几趟了!”
“二老爷,你是没去过涣雪山庄,不知道他们都过着什么日子,就姓容的在咱们二公子身上刮下来的钱,五千两都说少了——”
沈大管家话音未落,正堂的门窗轰然洞开,凛冽的夜风灌入室内,将书案上的纸页吹到空中。
“诶诶!怎么回事?这谁关的门窗,怎么风一吹就开了!”
沈二伯骂到一半,忽然顿住,看向门前。
沈大管家更是一开始就像看鬼一样看着门前,刚才还嚣张的气焰一下子委顿了,暗中悄悄挪向沈二伯身后。
门槛外,狂风吹起来人的衣袂发梢,刚刚从极寒的地方过来,头发上、衣服上还结着碎冰渣,随着行动簌簌落下,来人脸色更是阴寒至极,像是刚从冰湖里捞出来的千年玄冰,隐隐透着一层青气,长时间在寒风里飞行,运足夜视能力的眼睛,此时更是爆出许多血丝,猛一看仿佛地狱来的恶鬼,双目通红地盯着堂上二人。
“冰、冰澌?”沈二伯试探着叫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沈冰澌大踏步走向书案,手往空里一伸,空中乱飞的户帖文书就到了他手中,他一边走一边看,走到书案前时已看完了,往桌面上“啪”地一按。
在他手指缝间,隐约可见容谢的名字。
“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沈二伯还在叨叨,沈冰澌却打断了他的话:“容谢在哪儿?”
“冰澌,你……”沈二伯有些不爽了,“怎么跟二伯说话呢?”
“容谢在哪儿?”沈冰澌的声音又冷了几分,他一向不屑于对普通人使用灵力威胁,可是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灵压一开,沈二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容哥儿在西边客房休息呢。”沈大管家背后直冒冷汗,硬着头皮说道。
沈冰澌听到想要的答案,却没有走,他掀起眼皮,看向沈大管家。
沈大管家心口一缩,感到一股无形巨力将他从沈二伯身后扯出来,双脚离地,不由自主跌向沈冰澌,他挣扎起来,却被沈冰澌一把拧住前襟,拖到面前。
“五千两银子,嗯?”沈冰澌靠近沈大管家,“大管家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二公子,老奴、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啊!”沈大管家感到衣领收紧,快要喘不上气,连连哀声求饶。
“不是这个意思?”沈冰澌冷笑道,“你不会不知道五千两银子是多少钱吧?把他卖了他都拿不出来。倒是你们,用什么好东西要挟他回来呢?让我看看,怎么他连我的话都不听,却听你们的话呢?”
说着,沈冰澌将户帖文书举到沈大管家面前,“念念。”
沈大管家勒得直吐舌头,哪里还敢违抗沈冰澌的意思,照着念了起来:“户帖,河阳县沈家庄沈氏……”
沈冰澌听了两句,“嘭”地将户帖文书往桌案上一砸,连带着桌边站着的沈二伯都震了一震,朝后坐倒在太师椅里。
“就是这个吧,你们想到的新主意?把容谢从沈家户帖上除名?想保住姓名,就要给你们五千两银子?”
屋内一片死寂。
沈大管家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地看向沈冰澌,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沈二伯也给弄懵了:“冰澌,你是不是搞错了……”
“哼,我搞错?我亲耳听见你们谋划算计容谢,难道我的耳朵还能有错?”沈冰澌冷笑一声,“二伯,我现在不跟你计较,但若是被我查出来,在老太爷面前撺掇的人是你,我也不会顾忌什么长幼尊卑,你们欺压容谢,就是欺压到我头上,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冰澌啊,真不是我们的意思,迁出户帖这事是容——”
然而沈冰澌已经懒得听他们的废话了,一把揪住沈大管家的衣领,拖着他往外走:“这人我先带走,若是容谢完好无损,也就罢了,若是容谢擦破一点油皮,我就卸他一条腿长长记性。二伯,你也好自为之吧。”
说着,沈冰澌拖着沈大管家走了,留下沈二伯目瞪口呆。
沈冰澌多年未曾回过沈家庄,一时间竟有些认不出路,幸而路上全是乱跑的小厮,他叫了一个小厮带路,来到西客房门前,客房里黑灯瞎火的,明显不是有人的样子。
沈冰澌抬手将沈大管家扔在门上,叫他去叫门。
沈大管家这时候已经吓得三魂飞了七魄,想站起来也站不起来,就瘫着身子在那里挠门,连连叫“容哥儿”,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容谢可千万要给他做主。
沈大管家在沈家稳坐管家之位这么多年,只有他构陷别人,没有别人冤枉他,他还是头一次受这么大冤枉,心里头的酸水儿快把五脏六腑都给蚀了,想张嘴辩解竟然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容哥儿,冤枉啊!”沈大管家一边抹泪一边挠门,“容哥儿,我可没赶你走啊!我冤枉啊!”
然而这样朴实的喊冤,并没有引起沈冰澌的注意,他直接铺开灵识,在整个沈氏庄园范围内搜寻容谢。
很快,他在花园中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容谢,容谢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筑基修士。
沈冰澌松了口气,从灵力状态来看,容谢应该是没有受到什么损伤,他快步向花园走去,身影一闪,消失在西客房通往花园的长廊中。
再一次现身,沈冰澌已在花园中,他大步向假山边那抹白色身影走去:“容儿,你没事吧!”
容谢的脸上似乎有些苦恼之色,但气血充足,灵力充沛,不像是受欺负的样子。
看到容谢安然无恙,沈冰澌才彻底放下心,但想到正堂里听到的话,想到他闭关修炼的时候,沈老太爷竟然都被撺掇着要赶容谢出沈家,心中的暴怒就难以平息。
他一把拉住容谢的手,紧紧攥在手里:“容儿,我们走。”
这一拽,却没拽动。
沈冰澌意外地回过头,看向容谢。
挚友脸上仍然是那样苦恼无奈的神色:“去哪儿?”
“回家。”沈冰澌说,“回涣雪山庄,没有人能赶你走,以后沈家人再找你的麻烦,你一概不要理。”
容谢的眉宇微微松开,目光中透出如梦似幻的神情:“真的?我还能回涣雪山庄?”
沈冰澌听到这话,先是感到非常不解,接着,他意识到什么,南岛种种闪过脑海,他的神情变得僵硬,紧握着容谢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容谢垂下眼眸,将手从沈冰澌手中抽出。
下一刻,沈冰澌又捉住他的手,重新攥住:“能回。”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只要你放弃那蠢念头,我们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第60章 蠢念头
放弃那……蠢念头吗?
可是他未曾修习过无情道, 不知道怎样“放弃”某个念头,不能像沈冰澌一样,石化一段时间, 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回来。
容谢抬起左手, 放在沈冰澌的手背上。
沈冰澌抬眼看他。
容谢按着他的手背, 再一次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
沈冰澌刚刚露出些喜色,就凝固在脸上。
“其实,这次不是沈家人找我,是我主动找他们。”容谢轻声道, “我想把身份迁出去,另立门户。”
“什么?”沈冰澌没理解容谢在说什么, “迁出去?迁到哪儿?”
“蓝塬。”容谢道。
“迁到蓝塬干什么?”沈冰澌反应过来, “你打算在那买宅子了?我们不是说过一段时间筑基了再说吗?”
“……是我决定迁到蓝塬去。”容谢强调,“是我,不是我们。”
“你, 和我们,有什么差别?”沈冰澌急躁起来,他发现今天的容谢怪怪的, 他说什么他都听不懂, 今天发生的事也很奇怪,他以为自己是来救容谢的,没想到容谢压根不需要被救,好好地站在这里和人聊天。
和……人聊天?
沈冰澌转过头去, 像是头一次发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一样, 瞪向一直在旁边站着,一言不发的陌生筑基修士。
沈冰澌确认自己没见过这个人,他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沈家花园里, 还和容谢相谈甚欢。
他们……甚至一起喝了酒?!
沈冰澌甚至不用调动五识六感,就能闻到这人身上冲天的酒臭气,不过,让他惊讶地不是这个,而是一向不怎么喝酒的容谢,身上竟然也有淡淡的酒气。
两个人喝的是一种酒,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在来的路上参加了不同的应酬,而是一起,在沈家花园里喝的酒……沈冰澌稍稍侧过头,余光扫到四角亭中东倒西歪的酒坛,还有一个个呆鹅似的抻长了脖子往这边看的小屁孩,所有证据串在一起,事情的原委如在目前。
不等沈冰澌发问,陆应麟摸了摸鼻子,笑道:“沈剑圣,久仰。”
沈冰澌的眉毛挑了一下。
“在下鎏金宗陆应麟。”陆应麟手握折扇,作抱拳状,向沈冰澌行了个江湖礼,“清河陆家人,这次回来,恰好与容师弟同路,便想着也来沈家走动走动,联络联络祖上情谊。”
“祖上情谊还要你来联络?”沈冰澌冷哼一声。
容谢微微皱眉。
“行了,联络够了,你可以走了。”沈冰澌向门口偏转下巴。
“他是我……”容谢正要为陆应麟说话,陆应麟却先一步笑道:“沈剑圣有所不知,我现在正在代理容师弟的一部分事务,恐怕还不能走远,不过,眼下回避一下还是应当的。”
陆应麟转过头,向容谢道:“容师弟,我先回客房了,有什么事再来找我。”
“劳烦陆公子了。”容谢有些抱歉地说。
陆应麟分别向两人笑着点点头,不疾不徐地走开,走到四角亭时,还摇着扇子招呼那些呆立的沈家子弟跟他一起走,那些沈家子弟明明都是第一天见他,却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呼啦一下就跟着他走了。
花园里只剩下容谢和沈冰澌二人。
“这个陆应麟倒是识趣。”沈冰澌难得对围着容谢转的人有这么好的评价,“你有什么事务给他代理?该不会是蓝塬上的宅子吧?”
沈冰澌已经把陆应麟等同于蓝塬牙行的牙人。
“……”容谢没说话,沈冰澌回过头来看他,结果看到一张冷脸。
“陆公子帮了我许多,而且,他也没有碍到你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能跟他好好说话?”容谢不快道。
沈冰澌自知无理,干脆地承认了:“是我不对,我不该没问清楚就跟人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慢待了你的房牙子,若是将来价格谈不拢,多出来的钱我来出。”
若是以往,沈冰澌这样一哄,容谢也就回转过来了。
可是这次,容谢却仍然拿着那副冷淡的脸色说话。
“……他不是我的房牙子。”容谢道,“他是元宝拍卖行的司理。”
“元宝拍卖行?鎏金宗的元宝拍卖行?”沈冰澌意外,“你在那里又有什么事务要代理了?”
“我想把手头的东西理一理,看能卖上什么价钱,好去找合适的房子。”容谢说道。
沈冰澌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一直以来,沈冰澌都没想过一种可能——容谢真的要离开他。
不是吵架气跑了,不是迷路走失了,不是被坏人抓走了,而是心平气和地整理家当,购置新房,捡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从涣雪山庄里搬出去。
沈冰澌仿佛听到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为什么??”沈冰澌双手攥住容谢的肩膀,因为过于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容谢皱眉,肩膀上的骨头仿佛要错位一般的疼,他忍不住轻声吸气。
“因为,我做不到。”他说。
沈冰澌短暂地迷茫了一下:“什么做不到?”
“做不到放弃那蠢念头。”容谢抬起头,疼痛让他的肩膀有些木了,他定定地望着沈冰澌的眼睛,毫无退缩。
“什么蠢念头……”沈冰澌怒到一半,忽然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没声了。
只要你放弃那蠢念头,我们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我做不到放弃那蠢念头。
沈冰澌像被什么蜇伤了一样,快速缩回手,脚下也随之退开半步,他愕然望着容谢,想说什么,终是偏开目光,不再与容谢对视。
“为什么做不到?”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好端端的……”
容谢凝视着沈冰澌。
“可以,可以做到。”沈冰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无情道入门心法,断念,对付这种突然出现的杂念最为有效,回去我便教你断念……”
“冰澌,没用的。”容谢道。
“为什么没用?没试过怎么知道没用?”沈冰澌猛地抬起头,恼火地望着容谢。
“因为……我不想修无情道啊。”容谢叹气。
令沈冰澌意外的,容谢竟然在笑,虽然眼神伤感,语气无奈,但他的神情,分明是在笑,笑容里还有一种沈冰澌弄不懂的东西。
沈冰澌心中那股燥气又升起来了,他能感觉到,有一些东西正在失去控制,如果他不立刻采取措施,他的挚友就会离开他,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好啊,那你去吧。”沈冰澌冷笑道,“你想去哪儿就去吧,反正你已经决定了,我也改变不了你的心意,涣雪山庄也留不住你,你想去哪儿就去,蓝塬也好,盛京也罢,你就拿我库里的天材地宝拍个好价钱,买个大宅子,三千两,五千两,还不够的话,把光电白兰也卖了,反正你也不打算筑基,留着它也没什么用。”
沈冰澌说了一句,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可是,一旦说了第一句,后面的话便一句接一句地往外冒,明明是要留人的话,说出口却变成了赶人,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却一句一句化作刀子往人心窝里捅,说到最后,沈冰澌竟带上几分自暴自弃,撂下负气的狠话,声音也发了抖。
一片死寂。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沈冰澌抬起头,发现容谢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他,像是很惊讶,又像是很悲伤。
“你不希望我卖光电白兰……”容谢喃喃。
“你真的卖了光电白兰?”沈冰澌问。
两人几乎同时张口,同一时间说出了类似的话,话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情绪,话语和情绪绞缠混杂在一起,难以分得清彼此,然而其中的含义,却像乱麻中射出的箭,一下子就射中了目标。
他们同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知道了,自己的意思被对方所接收,在心念交换的这一刻,有些事情回不去了,就像射出去的箭不会再回头。
沈冰澌向后退了一步,像第一天认识容谢一样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化作一道金光向空中射去,巨大的光弧划破天际,走的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花园重新恢复安静,四角亭边防风灯兀自照亮一片空地,假山暗影里传来似有若无的呜咽声,好像受伤的小兽在强忍伤痛,如果不这么做,它就会被残酷的命运击倒,再也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容谢从暗影中走出来,衣服上的褶皱和脸上的灰迹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但他并没有注意那些,他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走过四角亭,穿过长廊,一直走到西客房。
他准确找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走了进去,拴上门栓,径直走到床边,倒了下去。
过不多时,门上传来敲门声。
礼貌地敲了几下,听到里面没有回音,便不再敲了。
陆应麟的影子从窗纸前走过,消失在他的客房那边。
翌日一早,容谢洗漱梳洗停当,换了一件干净的月白长衫,腰间系一条冰蓝腰带,发间亦系着同色发带,他对着镜子照了照,没有什么不妥,只是眉眼间稍微肿了些,还有肩膀隐隐作痛。
他用水灵敷了一会,再看,不那么明显了,便起身往外走。
今天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功夫去想东想西,还得打点起十分精神去应付沈家那些人,不要阵前出幺蛾子。
容谢一推开门,就看见外面站了一地人,把他吓了一跳。
仔细一看,竟是沈二伯带着沈大管家,还有一群小厮,正捧着户帖文书以及迁户需要的各种帖表,一声不吭地等在门前。
见容谢出来了,沈二伯清了清嗓子,带着沈大管家走上来。
“容哥儿啊,这些就是办理迁户需要的所有纸质文书了,等会儿沈管家带着这些小厮陪你一起去,你不用操心,只管他叫他和衙门老爷接洽。”
沈大管家也跟着哼哼哈哈地了一阵,看他的脸色,竟比容谢还要糟糕几分。
“多谢二伯。”容谢向沈二伯行了个礼,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这么积极地配合起来了,但有老太爷的亲口命令,想来他们也不会办的太离谱。早点去早点了事。
“还有啊,容哥儿,不知道你是怎么跟冰澌说的,他好像误以为是我们逼你迁出去,昨天晚上大闹了一场,你可得跟他解释清楚。”沈二伯又颤巍巍地补充道,不住看容谢脸色。
“……”听到沈冰澌的名字,容谢心头又是一缩,“我已经向他解释清楚了,二伯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沈二伯拍胸口,沈大管家也敢喘气了。
说话间,隔壁客房的门开了,装束一新的陆应麟走了出来,看到这一地的人,他倒没有很意外,不疾不徐地走上来,跟容谢打了个招呼。
“陆公子。”容谢微微欠身。
“容师弟安好。”陆应麟的目光自他脸上扫过,在眉眼间稍稍停留,而后不着痕迹地转开去。
“这不是巧了吗,今日我也有些事要去衙门一趟,不知沈老爷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也搭上便车?”